《逢春山》 第1章 第1章-身是客 十点四十分,晚。宿舍里的四盏台灯都还亮着,光线各自圈出一小块忙碌的天地,空气里浮动着纸张摩擦的轻响和键盘敲击的响声。林知砚坐在靠门的书桌前,指尖捏着的黑色水笔悬在高等代数期末复习卷上,停在正定矩阵证明的一道大题上——数学分析昨天刚考完,将习题册放到了柜子的角落里,林知砚眼下正赶着复习下周要考的高等代数。 “啪。”在一阵书本碰撞书柜的声响后,寝室又恢复了寂静。林知砚回头看去,是张琪将高等代数的往届习题册扔到了书柜上。 林知砚的目光不经意扫过——是一本《高等代数题解精讲》。昨天考完数学分析后,林知砚问张琪有没有高代复习资料,张琪笑着说,“害,我就是随便一学,纯看课件,我连课本都没好好读一遍,哪来的额外的复习资料。” 林知砚的指尖微微收紧,笔杆上留下几道浅淡的压痕,林知砚张了张嘴,但最终到了嘴边的话还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呼吸,轻轻吐了出去。 “借过。” 王悦拿着洗漱篮,经过林知砚桌边时,胳膊肘不小心蹭到了摊开的高等代数课本。课本 “啪” 地掉在地上,扉页朝上,被磕出一道浅痕。王悦脚步顿了顿,低头瞥了一眼,没说话,也没弯腰,侧身从课本旁迈了过去,卫生间的门随即 “咔嗒” 一声合上。 林知砚站起身,弯腰捡起课本,用指腹轻轻抚平扉页的折痕。 林知砚没说什么,继续刷题,但越做,她的思路越往别处跑。 她的思绪飘回了高中时的一节语文课。午后,阳光暖暖的,语文老师正温声讲王雱的《眼儿媚》。 “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韶光易逝、愁绪难解。 林知砚静静听着,脑海里的春、海棠和梨花已成一幅画卷:春风骀荡,嫩绿的柳丝轻柔地拂动,海棠未败梨花已开,明媚的春光转眼已过半。对文字和意境精准捕捉后产生的共鸣,让她感到一种深邃而宁静的幸福。 她的灵魂被温柔地触动了。 当时只觉得是寻常一节课,如今在大学寝室的台灯下回想,才蓦然品出那句“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的滋味。 自从上了大学,这种幸福似乎就被彻底封存了,林知砚似乎一直都是被学业追着跑,数学分析高等代数C语言基础物理……大量的理工专业课一股脑朝她涌来。她的同学,她的室友,大多都是对文科不感冒的“纯血”理科生,在“今天OJ又AK了”“神经网络的函数我又优化了一点……”“你那个算法我觉得不行”的一声声中,林知砚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陌生。 在崇尚技术的理工世界的狂欢中,“忧伤”“灵性”和“存在”被挤到一个角落。不知不觉地,“文学”与“乌托邦”离林知砚已经很远了。 作为**型工科生,林知砚从小就喜欢文学与艺术,历史与政治,但出于对以后就业的考虑,在高中的选科表上,林知砚还是义无反顾地走向了理科的方向。 或许这是一种,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的对决。 林知砚选择做一个心怀理想与浪漫的现实主义者。 但现实似乎不允许心怀二心的人,如果不放下理想与浪漫,不投入现实主义的怀抱,似乎无法实现现实的成就。林知砚就是个例子。她入学的时候,暗下决心,要在大学读很多很多书,写很多很多文字,还要把专业课学好,最好还要开展几个副业…… 但现实给了林知砚沉重的打击。 在中学时代,她凭借着文理兼修——文科比纯血理科生好,理科比一般理科生好,考上了很好的大学。 但似乎,大学,是需要专才的人。 要么,倒向技术,要么,倒向文学,二选一。 林知砚并不是一学就会的天赐,也并不是只知道读书的书呆子,她喜欢玩乐,也喜欢通过学习获得满足感,获得那些,世俗意义上的成功。 “也许,我当初,选择走文科的道路,或许更符合我的天赋?”林知砚盯着台灯映在书桌边缘的阴影。想到那些比天赋生多几倍时间痛苦学习的时刻,想到那些怎么也不能理解的物理方程,想到高中时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考一百三的语文,想到那无师自通的历史政治答题直觉,想到那些被遗弃在暑假角落的古诗文集,想到自己成绩单上的70 、80 的刺眼分数…… “不,但我不能接受我可能在世俗意义上‘失败’。所以……选工科,是……正确的。比起玫瑰,我更需要面包。”林知砚又否定了自己之前的想法。 “人,真是个矛盾的生物。我到底应该怎么走。如果有人能告诉我就好了。” “不,如果真的有人告诉我,我依然会怀疑,那是不是我想走的路。” 生活还得继续,无论生活着的人是纠结还是接受,是忧愁还是欢乐。 期末周的节奏像一张不断收紧的网,将每个人的时间与精力都牢牢束缚其中。林知砚每天早上八点准时出现在教学楼下的咖啡馆,点一杯拿铁,占据那个靠墙有插座的固定位置,直到十二点提醒要吃饭的闹钟响起才离开;匆匆吃完午饭,一点整又准时扎进图书馆的自习室,在无数低垂的头颅和翻动的书页中,与她的高等代数、基础物理练习题鏖战;傍晚五点,混入下课的人流快速解决晚餐,再回到寝室,试图利用睡觉前的最后四小时进行巩固和记忆。 每天的娱乐也就在“今天选的拿铁‘盲盒’还蛮好喝的”。 晚上九点多,林知砚正对着一道复杂的线性代数证明题冥思苦想,刚抓住一丝微弱的头绪,室友李萌追的综艺节目正好更新了。外放的声音毫无预兆地打破了寝室的安静,夸张的笑声和喧闹的背景音乐瞬间淹没了纸张和键盘的细微声响。 林知砚的笔尖顿住了。微弱的思路之光,像被强风吹熄的烛火,倏地灭了。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将注意力重新凝聚到题目上。自幼她就喜欢沉浸在自己编造的故事里,拿着玩具演绎剧本,一玩就是一整天也不厌烦。因而,她的专注力异于常人,她可以给自己的世界罩上一个隔音罩,将大部分噪音屏蔽在外。 深吸一口气,林知砚继续思考着这道题的解法。 但李萌是个热情的分享者。看到有趣的情节,她会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阵大笑,然后立刻喊道:“知砚!你快看这个!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哈……” 第一次,林知砚抬起头,对她勉强笑了笑,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在学习。 第二次,她只是偏头看了一眼屏幕,点了点头,立刻又转回来。 第三次,当再次听到自己名字时,林知砚感到一股烦躁猛地窜上心头,无名的怒气充斥着她的大脑。 林知砚知道李萌没有坏心思。在李萌的认知里,这或许只是一种亲近的分享,甚至是一种“别学了放松一下”的好意。这种纯粹的无心之失,反而让林知砚无法发作。她不能冷下脸说“别吵我”,那样显得不近人情,也可能会破坏宿舍表面和睦的气氛。 林知砚只是又一次抬起头,看到李萌兴奋地指着屏幕的脸,那双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简单的快乐。林知砚把到了嘴边的“我在做题”咽了回去,再次扯出一个短促的笑,飞快地说:“嗯,看到了,挺逗的。” 顿了顿,林知砚补充道:“我现在在想一道有些难的高代证明题,要不你先自己看?待会再叫我。” 李萌瞥了一眼林知砚,嘟囔了一句什么,林知砚没听清。李萌在床上翻了个身,背对着林知砚,自顾自地继续看综艺。 林知砚转身,几乎是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意志力都聚焦在眼前的题目上,忘记综艺声,和李萌的那句没听清的嘟囔。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她、台灯、以及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符号。 她成功了,也没有成功。 题目的思路勉强接上了,她终于写下了证明的最后一步。 但那种专注的、心流的状态被彻底打碎了。之前积累的疲惫和内心深处的矛盾,因为这一点小小的干扰,如同找到了决口,汹涌地弥漫开来。 她看着写得密密麻麻的草稿纸,又看了看对面完全沉浸在娱乐世界里的李萌和敲代码的张琪,一种巨大的孤独感悄然袭来。 在这个四人空间里,她们物理距离如此之近,精神世界却仿佛隔着一个光年。她们的悲欢并不相通。她的挣扎,她的困惑,她对她室友的恼火和迷惑,和她内心深处关于“杨柳丝丝”和“正定矩阵”的撕裂,无人可说,也无法言说。 林知砚合上习题册,声音很轻。 “我出去透透气。”她说,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 林知砚穿上外套,拿起手机和耳机,轻轻推开门,走进了走廊略带凉意的空气里。她把耳机塞进耳朵,随机播放了一首纯音乐,试图用另一种声音覆盖掉内心的嘈杂。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需要暂时离开那个让她感到格格不入的地方,去一个不知名的,可以安放一下她那颗充满了公式、却也萦绕着梦一般诗句的、无所适从的心。 第2章 第2章-虽千万人 林知砚推开宿舍楼那扇沉重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泥土和草木清香的湿润空气扑面而来。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路灯昏黄的光晕在雨丝中化开,将夜色渲染得朦胧而静谧。 林知砚站在屋檐下,迟疑了片刻。冰冷的雨丝落在脸上,反而浇熄了些许心头那团无名的燥火。她索性不再犹豫,将外套的帽子拉过头顶,步入了这片细细的雨帘之中。 校园在夜雨中显得格外空旷寂静,白日的喧嚣被雨水洗刷干净,只剩下小雨落在树上、路旁的绿植上的细微啪嗒声,像是天地间唯一的低语。 林知砚放慢了脚步,刻意避开主干道,拐向通往小湖边的那条僻静梧桐路。鞋底敲击湿漉地面发出的轻微声响,反而更衬得四周宁静。 耳机里的纯音乐还在循环播放,在伴随着天然的雨声的平和里,那些被专业课压抑已久的诗句,自然而然地浮上心头。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林知砚想起语文老师曾说,雨是古典诗词里最缠绵的意象,能催生愁绪,也能涤荡心灵。此刻,她感觉自己正被这温柔的雨幕包裹、洗涤,白日里室友的嘈杂、复习的焦灼、选择的迷茫,都被这冰凉的雨水暂时冲淡了。 林知砚深深吸了一口气,清冽的空气直灌入胸腔,带着一种微甜的凉意。 林知砚屏住呼吸,过了几秒又用力呼出,不均匀的吸气呼气让她的心脏剧烈跳动。 “砰砰”,心脏在跳动。林知砚感知着自己的存在,她正在生动地活着。她还没有麻木。 “现实是苦涩的,但我会自己造糖。”林知砚心里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她无法改变专业的难易,无法左右室友的性情,也无法扭转时空,去重新考虑自己已经做出的选择。 “不是有句话说,‘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么,或许,我的选择,既是‘最坏的选择’,也是‘最好的选择’。”林知砚轻声对自己说,“或许‘最好’还是‘最坏’,只有自己能决定。” “都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但满汉全席还是有的。”林知砚被自己逗乐了,“我偏要既要又要。” 这个想法让林知砚感到一种莫名的轻松和坚定。或许在公式与代码的间隙,她还可以仰望文学的星空,在心里修篱种菊。 林知砚在湖边站了一会儿,看着雨丝在水面上点出无数转瞬即逝的涟漪,一圈圈荡开,又归于平静。身上的外套快要被浸透了,林知砚转身,朝着宿舍楼的方向走去,脚步比出来时轻快了许多。 回到寝室,综艺已经播完了,李萌正敷着面膜刷手机,张琪依然戴着耳机敲代码。王悦看了她一眼,注意到她发梢的痕迹,淡淡问了句:“下雨了?” “嗯,下了一点。”林知砚笑了笑,心情很好地回应道,语气里没有了之前的沉闷。她脱下外套,拿出洗漱篮,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走进了卫生间。 温热的水流冲刷过身体,洗去了一天的疲惫和寒意。等她洗漱完毕,吹好头进入寝室时,寝室已经熄了主灯,只剩下从床帘缝隙里渗出来的各自台灯的光晕和手机屏幕的微光。氛围难得的平和。 林知砚爬上床,铺好被子,躺下的那一刻,感到一种久违的、从内而外的宁静。窗外的雨声似乎也变得温柔,像一首古老的催眠曲。 林知砚很快沉入了梦乡。 梦境来得自然而清晰。她回到了高三那栋熟悉的教学楼,午后的阳光透过连廊巨大的玻璃窗,洒下大片大片的金色光斑。她和好友李思清坐在连廊的地板上,毫不在意身下的地板脏不脏,膝盖上摊着刚发下来的模拟试卷,但却谁也没在看。 “林知砚,你以后想做什么?”李思清靠着连廊的栏杆,随意问道。 “我?”林知砚语气轻快,带着肆无忌惮的自信,“当然是成为一个领域最顶尖的大佬,最好还能创造出一个虚拟世界,在那里,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任何事情。然后……业余时间还要写书,写那种能卖版权拍电影的小说!” 李思清哈哈一笑:“你想得挺有意思,那我以后要成为世界上最顶尖的律师!刑法律师!” “那你到时候要当我的虚拟世界的法官,给我当私人法律顾问!” “哈哈哈哈哈好好好,苟富贵,勿相忘啊……” 林知砚和李思清笑作一团,清脆的笑声在阳光里回荡,梦里的一切都镀着一层耀眼的金边,充满了无限可能。 林知砚也记得,那时候她从未考进过年级前十,总是徘徊在十几二十名。但那时的她,心里却仿佛揣着一团火,毫无理由地相信着自己拥有撼动世界的能量,相信未来一片坦途,相信自己能轻松地将现实与理想同时揽入怀中。 那种澎湃的、近乎盲目的自信,是她几乎已经遗忘的感觉。 睡梦中,林知砚的嘴角微微弯起,仿佛也沾染了梦中那金色的阳光。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接下来的日子,林知砚将自己投入到了一种新的节奏里。她依然保持着期末周高强度的复习日程,咖啡馆、图书馆、寝室三点一线。但不同的是,她不再试图完全压抑那个感性的自己。当高等代数的符号开始在眼前扭曲缠绕时,她会果断合上习题册,拿出手机,点开古诗文网,读几首王维或苏轼,让清丽的诗句洗刷思维的疲惫;或者打开微信阅读,沉浸到一篇短篇小说构筑的世界里,换换脑筋。 这小小的“逃离”反而让她感到一种轻松感,仿佛在现实的夹缝中,她为自己偷偷开辟了一小片绿洲。 当然,人不可能只活在梦里,现实与想象总会有落差。 一天傍晚,刚吃完晚饭回到寝室,闷热的气息就扑面而来。室外气温接近30度,宿舍楼像个巨大的蒸笼,窗外的知了声嘶力竭地鼓噪着。 “好热,开会儿空调吧。”林知砚身上的汗已经黏住了衣服,她拿起遥控器,习惯性地想调到26度。这是以往大家都默认的温度。 “别开那么低吧,”李萌正对着小风扇吹脸,闻言立刻皱起眉,“总吹空调不好,容易得空调病,而且多费电啊。” “可是很闷啊,效率会很低。”林知砚尽量让语气保持平和。 “开窗通通风就好了嘛,心静自然凉。”李萌不以为然。 “外面也是热风。”林知砚深吸一口气,试图妥协,“那开27度,可以吗?” “27度也冷啊,”李萌的声音拔高了一些,带着明显的不情愿,“非要开的话,28度!28度最健康了!”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林知砚的头顶。复习的焦头烂额、往日被打断思路的委屈、以及对方这种丝毫不体谅他人、只固执己见的态度瞬间交织在一起,冲垮了她试图维持的表面和平。 “李萌!”林知砚的声音也冷了下来,带着罕见的强硬,“室外30度,但现在室内比室外还闷!你如果真的怕冷,为什么要穿这么少呢?你可以穿一件厚一点的短袖而不是穿轻薄的睡裙在风口坐着,27度已经是妥协了,28度和不开有什么区别?大家是一个寝室,能不能互相体谅一下?” 林知砚的语气又快又急,像一颗突然炸开的小炸弹。寝室瞬间安静下来,连一直戴着耳机的张琪都下意识地朝这边瞥了一眼。王悦没说话,但目光在两人之间扫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林知砚会突然爆发。 “我就不开,你能把我怎么样!”李萌挑衅道。 一句“你能把我怎么样”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林知砚努力维持的平静。 “李萌!”林知砚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怒气,“这不是你一个人的寝室!室外30度,室内比室外还闷!你一句‘不想开’,就要所有人都跟着你蒸桑拿吗?‘省电’?电费是大家平摊的!‘健康’?中暑就不影响健康了?” 两人的争吵彻底砸碎了寝室里虚假的安宁。张琪摘下了耳机,愕然地看着这边。王悦也从书中抬起头,目光在情绪激动的林知砚和一脸无所谓的李萌之间来回扫视。 李萌被噎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对方反应这么激烈,但随即也恼羞成怒地梗着脖子:“我就是不想开!怎么了?遥控器在你手里你就非要开啊?你问过别人意见了吗?”她说着,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张琪和王悦,试图寻找盟友。 张琪立刻重新戴上了耳机,嘟囔了一句“我无所谓”,明显不想掺和。王悦则淡淡开口:“我确实觉得有点热。”声音不大,但立场清晰。 李萌顿时有点下不来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终狠狠瞪了林知砚一眼,“那你们要开就开好了!”转身去玩自己的游戏。 空调终于运作起来,冷风徐徐送出,驱散着室内的燥热。但寝室里的气氛却比之前更加僵冷尴尬。林知砚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遥控器,胸口因为激动而剧烈起伏。她赢了,却感觉像打了一场狼狈的仗,毫无快感,只剩下一身疲惫和莫名的委屈。 翌日下午。李萌被一道编程题卡住了,抓耳挠腮了半天,下意识地想问张琪,看到对方耳机戴得严严实实,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又讪讪地缩了回来。她的目光在寝室里逡巡了一圈,最后极其不情愿地、带着明显尴尬地落在了林知砚身上。 “喂,”李萌的声音生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但又努力想维持面子,“这道题……你做了没?” 第3章 第3章-望春山 “喂,这道题……你做了没?” 林知砚抬起头。昨晚的怒气并未完全消散,心里的隔阂和失望像一层薄冰。但在抬头瞬间,林知砚脸上却漾开一个看起来毫无阴霾的笑容。“这道啊,我刚做完,是有点绕。”她的语气轻快自然,“来,我这儿有草稿,给你讲讲?” 她把自己的代码展示给李萌看,同时笔尖在草稿纸上流畅地移动,声音温和而清晰,每一个步骤都讲得透彻明白。 李萌显然愣住了,预想中的冷脸和无视没有出现,对方笑容的灿烂程度甚至让她产生了一丝恍惚。她赶紧凑过去听,过程中忍不住偷偷瞄了林知砚几眼,似乎想从那张笑脸上找出一点什么,但失败了。 讲完后,李萌表情更加复杂了,讷讷地说了声“谢了”,就迅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不自觉地,她的声音放轻了一些。 林知砚收回目光,继续看自己的题目。她并不是没有脾气的人,她大可以冷淡地回一句“没空”或者“不会”,享受一下这微小的报复快感。但……这又有什么好处呢?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过了一会儿,她伸手按亮手机屏幕,古诗文网的界面短暂地亮起又熄灭。 窗外的知了还在叫,空调维持在27度,再没有人说话。 漫长的期末周结束,暑假终于降临。 没有选择回家,林知砚留在了学校。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在校园论坛上看到了一个名为“启航”的无人机创新项目组的招新帖。帖子要求“有扎实的数学和编程基础,具备良好的团队协作能力,以及……不怕吃苦”。鬼使神差地,她联系了发帖的学长。 意料之外,学长并没有过多盘问,在确认她“会坚持到项目结束”后,就放她进了项目组。 林知砚成为了项目组里唯一的大一的成员。或许这个项目组是真的人手不够。 项目组的工作室设在实验楼一个偏僻的角落,里面堆满了各种型号的无人机原型、电路板、工具以及喝空了的咖啡罐。这里的气氛与寝室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焊锡的微焦气味、电脑风扇的嗡鸣,以及一种近乎灼热的专注。 项目负责人是个博二的学长,姓李,另外还有两个成员,负责硬件的大三学长周毅和专攻算法的大二学姐吴薇。 在这里,林知砚找到了久违的“同类”感。plementary Filter到Kalman Filter,从PID参数整定到状态估计,他们热烈地讨论着滤波原理、飞控算法,为一个数学模型的选用争得面红耳赤,也会因为成功实现了一个微小功能模块而击掌欢呼。 林知砚依然记得最初面对庞大代码库时的无措,像站在一片密林外。她只能从最基础的函数看起,像梳理毛线团一样,一点点理清无人机的软件脉络与硬件框架。失败是家常便饭。炸机、代码跑飞、传感器读数诡异得像是随机数生成器。 她经历过无人机在测试中突然抽风,一头栽进草丛;也经历过为了一个诡异的BUG,对着一行行代码枯坐到凌晨,直到眼睛酸涩。 有一次,她第四次烧录完最新的飞控代码后,期待的嗡鸣声仍未响起,实验台上的无人机毫无生气,像一块沉默的砖头。心头猛地一沉,又失败了。她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周毅学长和吴薇学姐。 “没反应?”周学长凑过来,眉头微蹙,但语气里没有半分指责或急躁。他熟练地拿起万用表,“别慌,先测供电模块。” “STM32启动了吗?Bootloader灯闪不闪?”吴薇学姐的声音从电脑后传来,手指已经在键盘上敲击,调出了调试终端。 “供电正常…主芯片好像还没跑起来。”林知砚看着示波器上平稳的直线,声音有些发干。 “那就是软件的事。从头来,先把所有外部传感器屏蔽,只留最核心的循环。”李学长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沉稳地指挥。 没有抱怨,没有互相推诿。四个人围在一起,像经验老道的外科医生进行会诊。一个模块、一个模块地检查,从时钟配置到GPIO初始化,逐一排除。实验室里只剩下敲击键盘的声音、偶尔交换数据的低语和仪器发出的轻微滴答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林知砚陷入对自己代码能力的怀疑和沮丧时,吴薇学姐忽然“咦”了一声。 “找到了!”她指着屏幕上一行被绿色双斜杠封印的代码,“看这里,IMU_Init(),初始化惯性测量单元的函数被注释掉了。主循环等不到传感器准备好的信号,卡死了。” 周学长一拍脑袋:“靠!我想起来了,下午测试滤波器的时候为了方便看原始数据注释的,忘了取消!” 一声轻松的哄笑在实验室里荡开,之前所有的紧张感一扫而空,林知砚提到嗓子眼的心重重落下。李学长笑着摇头:“下次记得加个TODO注释提醒自己。知砚,重新编译烧录一下吧。” 无人机终于伴随着熟悉的嗡鸣平稳离地了。一股由衷的喜悦从林知砚的心口蔓延到全身。 环顾四周,她的队友在对她笑。巨大的、近乎原始的快乐,冲刷掉了所有的疲惫和沮丧。 林知砚恍然意识到,原来自己并非不擅长这个专业,也并非缺少热爱——或许是先前那种孤立内卷的氛围和无处着落的迷茫,像尘埃般暂时覆盖了她对技术本身的好奇与信心。 暑假其他室友都陆续回家了,寝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这份难得的清静让她得以在全心投入项目的同时,无需时刻面对可能到来的、令人疲惫的解释或问答。她可以带着一身的焊锡味和未消解的兴奋或沮丧回到寝室,而不必立刻切换回“室友林知砚”的模式。 而林知砚那些真正能共享这份兴奋的高中好友们,此刻正分散在不同的城市。她们的交流存在于深夜的微信消息里,她会拍下无人机第一次颤巍巍离地试飞的视频丢进水群,立刻就能收获一连串“砚姐牛逼!”、“大佬带带我”的夸张刷屏。 远方的、即时的、且无需多言的欢呼与共鸣,成为了林知砚熬过这段枯燥科研生活的重要能量来源。 这种忙碌而充实的状态持续了整个暑假。项目进展并非一帆风顺,炸机、代码跑飞、传感器失灵是家常便饭。但在一次次排查、争论与尝试中,那个最终的演示日还是到来了。 校级科技创新成果展上,“启航”项目组的无人机阵列表演成为了全场最瞩目的焦点之一。当林知砚站在操作台旁,看着自己参与调试的十几架无人机如同被赋予生命的精灵,在低空中精准地编队、变换出复杂的立体轨迹时,一种巨大的、近乎颤栗的成就感将她彻底包裹。掌声和惊呼声浪潮般涌来,她站在团队成员中间,穿着那件略显宽大的项目组T恤,胸口充斥着难以言喻的激动与自豪。 庆祝的地点选在了学校后门的烧烤摊。烟火气缭绕,啤酒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学长学姐们聊着未来的规划,吐槽着过程中的糗事。林知砚笑着,和大家碰杯,“庆祝项目的成功!” 林知砚将杯中冰凉的啤酒一饮而尽。酣畅淋漓。 林知砚带着未散尽的兴奋和一身烟火气回到寝室时,已是晚上十点多。假期结束,室友们都已返校,寝室的灯亮着。 “回来啦?这么晚。”王悦正端着水杯从卫生间出来,随口问了一句。 “嗯。”林知砚笑了笑,心情依然雀跃。 李萌正刷着手机,忽然“咦”了一声,把手机屏幕转向大家:“哎你们看!无人机表演,今天下午的吧?看起来好厉害啊!” 张琪也凑过去看了一眼,“好强啊,好整齐!” 林知砚的心跳漏了一拍,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李萌的手机屏幕。那上面正是校媒公众号刚刚推送的报道。校媒公众号的报道配图里,有一张项目组成员略显疲惫却笑容灿烂的合影,她就站在边上,眼睛亮晶晶的。 李萌的手指滑动着屏幕,读着报道文字:“‘启航’无人机项目组……成员介绍……哎?”她的声音顿住了,目光在手机屏幕和林知砚之间来回扫了几次,眼睛慢慢睁大,充满了难以置信。 “林知砚……”李萌的声音拔高了一个度,带着巨大的惊讶和一丝不满,“这上面这个人……是你?!你暑假一直在学校……忙这个?我怎么都不知道!” 王悦也放下了水杯,彻底转过身来,目光落在林知砚身上,语气里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真的诶……什么时候加入的?这个项目级别不低吧,保研综测肯定能加不少分。”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了林知砚身上。 林知砚站在寝室中央,仿佛突然被推到了舞台的正中央。空气凝固了几秒,窗外聒噪的蝉鸣和电脑风扇的嗡鸣被无限放大。 林知砚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她迎上那三道目光——李萌的灼灼逼视,王悦的审慎打量,张琪镜片后闪烁的好奇——深吸了一口还带着烧烤烟火气的空气。 “嗯,”她开口,声音意外地平稳,甚至残留着一丝庆功宴后的微醺与松弛,“暑假闲着,看到论坛招新就去试了试,没想到真坚持下来了。” “试、试?”李萌的声音陡然拔高,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手机屏幕几乎要怼到林知砚脸上,“林知砚你管这叫‘试试’?瞒得可真紧啊!不声不响搞出这么大动静!” 王悦放下水杯,眼中目光闪烁:“真是没想到。李教授是负责人啊?他眼光可是出了名的挑。知砚,你可真走运。这种项目……期末综测加分肯定很可观吧?” 平时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张琪,也推了推眼镜,“所以你这暑假……一直都在实验室?李教授亲自指导你们多吗?” 林知砚忽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还有点想笑。 她抬眼看了看面前三张神情各异的脸。 “就…确实,运气好吧,正好他们缺人。”林知砚语气平淡,“李教授很忙,就挂个名。主要是跟学长学姐学,” 她顿了顿,补充道“至于综测加分……我觉得应该加不了多少分吧,没有了解过具体细则。就是个小团队。到大二的时候,大家都可以直接报名科研项目,进实验室,我就是先去试试水,探探路。” 没再说什么,林知砚走到自己书桌前,收拾着。“我睡觉啦,晚安。” 上了床,拉好了床帘,一片漆黑,林知砚打开了夹在围栏上的小灯,叹了口气,点进了微信阅读,她的《论自由》还没看完。 第4章 第4章-平芜尽处 暑假的兴奋与成就感,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波澜后,终归渐渐平息。新学期伊始,林知砚带着项目积累的些许自信和“既要又要”的决心,一头扎进了更加繁重的课业中。 大二的课程表排得密不透风。计组、概率论与数理统计、大学物理……一门门硬课像一座座大山,沉甸甸地压下来。林知砚特意买了一本厚厚的计划本,雄心勃勃地给每一天划出细密的方格:晨读、晨跑、预习、复习、攻坚、拓展……她试图将暑假项目里那种高效专注的状态完美复刻到学习上,恨不得把每一分钟都榨出汁来。 然而,现实很快给了她一记闷棍。 课程的难度和容量呈指数级增长。教授讲课的速度快得惊人,常常一节课就翻过几十页PPT。那些在暑假项目里显得亲切的代码和公式,在理论课本里重新变得冰冷而艰深。她发现自己疲于奔命,课间十分钟只够囫囵吞下上一个知识点,作业常常写到深夜,所有的拓展计划都成了纸上谈兵。“文理兼修”的宏愿,更像一个遥不可及的冷笑话。 而那本精美的计划本,渐渐变成了她焦虑和失败的记录册。每天结束时,总有大半的计划方块仍未被打勾:“计组第三章习题”未完成,“算法作业”未完成,“预习数理统计”未完成……大片的空白像一张巨大的嘲讽的脸,无声地笑她的眼高手低,笑她的不自量力。 “没关系,明天补上。”最初,她还能这样安慰自己。 可“明天”复“明天”,欠债越堆越高。她像一个疲于奔命的救火队员,到处扑打燃起的火星,却无力阻止火势蔓延。焦躁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她开始失眠,躺在床上,脑子里反复盘旋着没搞懂的差分放大电路和没写完的代码。白天则精神不济,听课效率愈发低下。 挫败感日夜啃噬着她。暑假那个在无人机试飞成功时欢呼雀跃的自己,那个在烧烤摊前畅想未来的自己,仿佛成了一个遥远而不真实的幻影。她甚至开始怀疑,那次的成功是否只是一次侥幸,一次源于“人手不够”的运气。而运气,终归是守恒的。 “我是不是……其实根本不行?”这个念头像毒蛇,冷不丁就会窜出来咬她一口。 林知砚试图更拼命,缩短睡眠时间,压缩吃饭时间,像一台上紧了发条却即将崩坏的机器。但效果甚微,反而因为休息不足,注意力更难集中。 终于,在一个连续两天熬夜却依然无法理解概率论某个关键概念的下午,强烈的无力感彻底淹没了她。她看着摊开的课本和空白的草稿纸,一股自暴自弃的冲动猛地涌上心头。 “算了。” 林知砚“啪”地合上书,把它狠狠推到桌角。然后拿出手机,机械地打开一个平时根本不会点开的短视频软件,开始漫无目的地刷起来。一个个搞笑片段、剧情剪辑闪过,她的大脑放空,什么都不想,任由时间一点点流逝。 屏幕熄灭,映出她茫然的脸。预期的快乐没有降临,巨大的空虚感和更深的焦虑却瞬间反扑:“如果我没浪费这个下午……至少能写完作业……现在好了,又要熬夜!” 无名的愤怒充斥着林知砚的大脑。她也不知道这愤怒是对谁的。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一条微信消息弹了出来。 发信人是白晓清,她高中时最好的朋友之一。高考后,白晓清去了香港读书。 「砚宝!在干嘛?我这两天放假回来了!明天有空吗?一起吃饭!」 林知砚盯着那条消息,愣了好几秒。本来想回复“我课很多,周末恐怕没什么时间”,打出来的却是“好啊,周六见!” 第二天傍晚,学校附近一家安静的泰餐店里。林知砚到的时候,白晓清已经在了。她穿着时髦的短上衣和阔腿裤,妆容精致,见到林知砚,立刻笑着用力挥手。 “砚宝!这里这里!” 两人笑着拥抱了一下。落座后,看着眼前略带些新变化,但又似乎什么也没变的好友,林知砚感到久违的放松。 点完餐,闲聊了几句近况,话题不可避免地滑向了学业。 “唉,别说了,” 白晓清先叹了口气,搅动着杯子里的冰柠檬水,眉头蹙起,“压力超大。全英文教学,节奏快得要命,感觉每天都在被DDL追着跑。而且我们还是在外面自己租房子住,同班的同学下课后就各回各家,想找个固定一起自习、讨论问题的人都找不到,感觉自己像个孤岛。” 她的抱怨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林知砚的话匣子。 “我也差不多!”林知砚忍不住倒苦水,“课难,量又多,根本学不完。我列了密密麻麻的计划,结果天天完不成,简直崩溃……宿舍里,唉,也就那样,各自有自己的小心思,每天还得应付她们的情绪,维持表面的平和。” 她省略了具体的冲突,但语气里的疲惫和无奈显而易见。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互相倾倒着苦水。奇怪的是,愁绪并没有增多,相反,林知砚发现自己并非孤身一人蹒跚独行,心中的郁结反而悄悄松动了一些。 “有时候真的怀疑,这样的生活,到底是为了什么?”白晓清托着腮,眼神有些迷茫,“感觉快乐变得好遥远。” 听到这句话,林知砚怔了一下。她看着好友略显憔悴却依旧努力打扮精致的脸,忽然间,暑假末那个站在烧烤摊前、心怀憧憬的自己又清晰地浮现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体,语气变得坚定起来:“为了成为想成为的人啊。” 白晓清抬眼看向她。 “你看,我们现在觉得天大的困难,压力、孤独……拉长时间看,五年后,这些说不定都只是浮云了。”林知砚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力量,“重要的是,五年后的我们,会在哪里,在做什么。” 她越说,思路越清晰,仿佛也是在说服自己:“不如我们来个五年之约吧?五年后的今天,我们要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到时候再来这里,看谁做到了。” 白晓清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脸上的迷茫被一丝期待所取代:“五年之约?听起来不错!好!一言为定!谁做不到谁请客!” “没问题!”林知砚笑着伸出小拇指,“拉钩!” 两只小拇指勾在一起,轻轻地晃了晃。 “不过,如果你做不到,还是不要在这里请客了,我感觉这家泰餐一般。”“啧,瞧你说的,如果我做不到,那你来定餐厅,任你发落。” 气氛重新变得轻松。聊完了沉重的学业,话题转向了更私人的领域。 “对了,感情生活怎么样?”林知砚打趣道,“香港帅哥美女多不多?” “别提了,”白晓清撇撇嘴,“遇到过几个有点感觉的,也暧昧过一阵子,但深入了解后总觉得差了点意思。要么是玩心太重,要么是未来规划完全不同……好像总是遇不到那个‘对的人’。大概我就是吸渣体质?”她自嘲地笑了笑。“你呢?有没有遇到你的天命之女?” 林知砚若有所思地听着,轻轻晃着手中的杯子。“没有,我好像没办法轻易开始一段感情,或许是我对爱情有太过完美的期待。如果等到,就过一辈子,如果等不到,就一直等。反正我也不急,还没成为大女主呢,急什么。”林知砚摊手一笑。 白晓清看着她,忽然笑了:“哇,砚宝,你还是这么……理想主义。不过,真好啊。”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羡慕,“希望你一定能等到。” “你也会遇到的。”林知砚微笑着回应。 晚餐在轻松的氛围中结束。走出餐厅,晚风拂面,带着初秋的凉意。送别白晓清后,林知砚独自走在回校的路上。 她的心情平静了许多。压得她喘不过气的焦虑暂时退潮了。 她知道明天的太阳升起,那些难题和计划依然会在那里等着她。但此刻,她不想再孤独和恐慌。 她会勇敢地面对。 林知砚不记得从哪里听过这样一句话,“你为什么流泪啊,因为前途光明你看不见,道路曲折你走不完啊”。 大家都一样,都在各自的轨道上,一边挣扎,一边前行。勇敢的人会选择相信光明,披荆斩棘,轻嗅玫瑰。 林知砚慢慢地走,夕阳一点点地落下,恰好一路照耀着她,陪她一道回学校。 “我乘着轻舟,逆着风,顺着流,不问山中的尽头……”她轻哼着。 第5章 第5章-行人更在 学期的时光流过半程,像一条河,最初的湍急奔涌已然过去,水流逐渐变得深沉而平稳。林知砚感觉自己正慢慢沉入这条河流的底部,周遭的喧嚣变得模糊,心绪反而在一片静谧中清晰起来。 她不再像学期初那样,抱着那本精美的计划本,试图用密密麻麻的方格囚禁每一分钟,结果只收获持续的焦虑和挫败。她开始尝试一种新的节奏:不再追求形式上的完美和数量上的堆砌,而是试图真正地、深入地理解每一个概念。 过程最初是滞涩而缓慢的。计组的硬件描述语言像是另一种陌生的方言,概率论中的大数定律背后藏着难以直观把握的随机哲学,大学物理的电磁场方程则需要用空间想象力去构建看不见的图景。她常常对着一道题目枯坐良久,草稿纸上写写画画,推倒重来。 但林知砚不再轻易地感到“我不行”的恐慌,或是“算了”的放弃。她想起了暑假在项目组,对着无人机代码一筹莫展的时刻,想起了学长拿起万用表时那句沉稳的“别慌,先测供电模块”。她开始模仿那种思路:遇到难题,首先不是情绪反应,而是拆解。 “这一步卡住,是因为哪个前置知识点不熟?” “这个公式推导不下去,是定义理解有偏差,还是计算过程出了错?” “这道物理题想象不出模型,能不能画个图?或者找段动画演示?” 林知砚不再害怕求助。她会去B站找相关的动画视频,看同一知识点的不同讲述角度,会在课程的答疑时间带着整理好的问题去找助教,甚至鼓起勇气在课后拦住教授问一个思考了很久的细节。她发现,当她提出一个经过深思熟虑的具体问题时,通常能得到耐心而有益的解答。 变化是微小的,但确凿地发生着。她发现自己阅读课本的速度变慢了,但理解得更透了。那些曾经冰冷艰深的公式和定理,渐渐显露出内在的逻辑和美。她开始能体会到解开一个复杂证明题时,那种纯粹智性上的愉悦,如同解开一个精巧的锁扣。 林知砚的书桌依然堆满了书和草稿纸,但氛围已然不同。少了些兵荒马乱的绝望,多了些沉潜专注的耐心。台灯的光晕下,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翻动书页的轻响。 窗外的知了早已销声匿迹,换上了秋虫的唧鸣。夜风带上了明显的凉意,从窗缝渗入,吹散了白日里残存的最后一丝燥热。 林知砚做完概率论本讲的最后一道习题,放下笔,轻轻吁了一口气。她没有急着去对答案,而是靠在椅背上,回顾着这一章的内容脉络。一种久违的、脚踏实地的掌控感,正一点点取代曾经的虚空和无力。 林知砚知道自己离游刃有余还差得很远,前方的课程依旧艰深。但那种溺水般的窒息感正在消退,她终于感觉自己踩到了水下的河床,虽然每一步仍需要稳扎稳打,但至少,能够借力,能够前行了。 就在这时,她放在一旁的手机屏幕亮起,班级水群里有人发了个推广:「本周五下午四点,第一会议厅,优秀本科生科研经验分享会…」 林知砚的目光扫过通知,心中微微一动。她想起自己暑假在“启航”项目组的经历,那些充满挑战却也激情澎湃的日子。或许,去听听别人的科研之路,能为自己接下来的方向带来一些启发。 周五下午,林知砚提前十分钟到了会议厅。她原本以为这种学术分享会人不会太多,没想到阶梯教室几乎坐满了大半,低年级的学生脸上带着好奇,高年级的则更多是专注和审视。 林知砚在后排靠过道的位置坐下,拿出笔记本,心里还惦记着没看完的计组第三章。 四点整,主持人简短开场后,第一位分享者走上了讲台。 “各位老师,同学,下午好。我是沈凇,原计算机科学与技术专业本科生,现为本校研一新生。” 清冽平静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像一股冷泉,瞬间驱散了教室里的些许躁意。 林知砚下意识地抬起头。 讲台上的女生身量很高,估计得有170公分以上,简单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衬得她身形清瘦挺拔。一头齐肩长发,发尾恰好落在锁骨下方,发丝顺滑地贴合着颈部的线条,既不过分随意也不显得刻意打理,露出清晰的下颌线和修长的脖颈。鼻梁上那副细边眼镜后的眼神冷静而专注,周身散发出一种沉静而强大的气场,没有丝毫拖沓或柔媚,反而因这分利落增添了几分不容置疑的理性之美。 林知砚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我今天分享的主题是《从课堂到论文:科研入门的一些浅见》。” 没有过多的寒暄和玩笑,沈凇直接切入正题。PPT简洁明了,没有花哨的动画,只有清晰的逻辑和干货。她讲述自己如何从阅读综述文献入手,如何寻找研究切入点,如何设计实验,如何处理让人头疼的数据,以及如何应对一次又一次的拒稿。 她的语速平稳,用词精准,每一个结论都有坚实的依据支撑。她分享了一次失败的实验,如何通过层层逻辑分析和排查,最终定位到一个极其微小的参数设置错误。 “科研过程中,发现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是唯一有效的路径。”沈凇语气平淡地总结道。 林知砚手中的笔不知何时已经停下,计组第三章被完全遗忘在了一边。她微微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那个清晰、理性、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身影。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冷静得像精密仪器,却又燃烧着一种内敛的、对知识和真理极度专注的热忱。那种基于绝对实力的自信,与林知砚身边常见的浮躁或内卷截然不同,有一种撼人心魄的魅力。 林知砚的心跳莫名加快了一些,一种混合着崇拜、向往和轻微自惭形秽的情绪悄然滋生。她想起暑假在项目组里,学长学姐们虽然厉害,却依旧带着学生的摸索和青涩。而台上的沈凇,已经展现出一种近乎职业学者的雏形。 沈凇展示了她以第一作者发表的两篇论文首页,期刊名称引得台下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呼。林知砚并不太明白那期刊的具体分量,但周围人的反应和她平静语气下的重量,已足够说明一切。 分享结束前的提问环节,有同学问:“学姐,你觉得做科研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 沈凇略一思索,回答道:“清晰的头脑,和坚持的勇气。要相信逻辑而非情绪,相信积累而非运气。” 又有人问:“会觉得枯燥吗?怎么坚持下来的?” “探索未知本身就有足够的乐趣。”沈凇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她清冷的面容瞬间柔和了些许,“如果你找到了真正感兴趣的方向,坚持就不是痛苦,而是一种自然的渴望。” 她说话时,下颌微收,长发随着她点头的动作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掌声雷动。林知砚也用力地鼓着掌,掌心微微发烫。 散场时,人群朝着门口涌动。林知砚看到沈凇被几位老师围住交谈,她微微侧着头,认真倾听,偶尔点头回应,姿态从容不迫。林知砚犹豫了一下,内心生出一股想要上前认识一下的冲动,哪怕只是说一句“学姐讲得真好”。 但看着沈凇周围的人群,以及她身上那种若有若无的、拒人千里的清冷气息,林知砚那点勇气瞬间消散了。她只是隔着攒动的人头,又望了一眼那道高挑挺拔、长发束起的身影——她需要微微仰视——然后随着人流走出了大厅。 傍晚的阳光为校园铺上一层金色。林知砚没有立刻回寝室,她抱着书,慢慢走在回寝室的林荫道上,脑海里却反复回放着下午分享会的片段,回放着沈凇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 那种被繁重课业暂时压抑下去的、对“变得更好”的渴望,再次灼烧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沈凇像一颗突然闯入她视野的北极星,清晰、明亮,为她指明了方向。 林知砚忽然觉得,之前困扰自己的那些问题——课程的难度、理解的滞涩——依然存在,但它们似乎变小了一些。因为她似乎看到了一个更广阔、更迷人的世界,以及一种更强大、更优雅的生存姿态。 那个世界里,没有琐碎的争吵,没有无用的内耗,只有对真理的专注探索和冷静清晰的强大心智。 那才是她真正向往的。她想要那样。她想要成为那样的人——像沈凇一样,冷静,强大,专注于自己热爱的事物,并为之付出坚实的努力。她想要有一天,也能站在那样的讲台上,从容地分享自己的成果;想要有一天,能凭借自己的实力,坦然地与对方并肩而立,而不是像今天这样,只能隔着人群仰望。 一种前所未有的决心在她心中生根发芽。脚下的路似乎也变得坚实起来。 第6章 第6章-不问 秋意渐浓,图书馆窗外的银杏树染上了一层璀璨的金边。林知砚抱着厚厚一摞计组和概率论的书,习惯性地走向她常坐的靠窗角落。 就在她即将拐过一排高耸的书架时,脚步下意识地放轻、停住了。 在她惯常座位的斜前方,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正沉浸在台灯营造出的光晕里。 是沈凇。 她似乎已经在这里坐了许久,笔记本电脑旁边摊开着几本厚重的英文专著和写满密密麻麻符号的草稿纸。她的坐姿很挺拔,微微低着头,镜片后的目光完全聚焦在屏幕闪烁的代码或是文献上,指尖偶尔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几下,发出极其轻微而笃定的嗒嗒声。 周围的一切喧嚣——远处轻微的翻书声、走廊传来的脚步声、甚至窗外风吹过银杏叶的沙沙声——仿佛都在她周身那圈无形的屏障外消弭了。 林知砚屏住呼吸,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她不敢上前打扰,甚至不敢再靠近,生怕自己的存在打破了那片和谐与专注。 她悄悄地、几乎是蹑手蹑脚地退后,绕到另一排书架后,选择了一个既能隐约看到沈凇侧影、又不会显得突兀的位置坐下。 摊开自己的书本,林知砚却发现自己很难立刻进入状态。她的目光忍不住往沈凇那边飘去。 林知砚深吸一口气,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强迫自己收回目光,低下头,看向面前让她头疼了好几天的概率论大题。 “拆解。”她想起暑假项目组学长的话,也想起沈凇逻辑清晰的分析。 她不再试图一眼就看穿整个复杂的证明过程,而是拿起笔,从最基本的定义和已知条件开始,一步一步地推导,将模糊的直觉转化为确凿的数学语言。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林知砚终于攻克那道难题,长吁一口气抬起头,她下意识地再次望向那个角落。 沈凇还保持着几乎相同的姿势,只有手边的草稿纸又多了一叠。 林知砚愣住了,她想拿起手机刷会儿视频的冲动烟消云散。心中蓦然升起一股热浪:她可以,我也可以。换了一本书,林知砚打开了《离散数学II》。 那天之后,林知砚的学习状态进入了一种新的轨道。她为了能多在图书馆呆一会儿,开始了一种近乎“自虐”的深度挖掘。林知砚不再仅仅满足于完成作业和复习考试,会为了一个定理的不同证明方法查阅多本教材和论文,会尝试用编程去模拟概率论中的随机过程,会在理解计组的硬件原理后,再去思考上层软件如何与之协同。 林知砚并不总是能遇到沈凇,但每次遇到,都看到那个沉静专注的身影在默默潜心钻研。她就像是对她的一种无声的鞭策和不竭的动力来源。 林知砚的努力没有白费。期中考试,虽然没有所有学科都考,但考的学科她都拿到了90以上的分数。凭借扎实理解而非短期突击获得的成绩,带来的是一种脚踏实地的喜悦和更加坚定的信心。 一天下课,走在路上,林知砚无意中听到有同学讨论道"沈学姐讲实时渲染的优化原理真是透彻,那么复杂的管线优化,经她一讲就清晰了",一道念头一闪而过林知砚的大脑:她想去蹭沈凇担任助教的课。 打开全校课程列表,林知砚一行行的比对着,找到了——《虚拟现实技术与应用》,沈凇是这门课的助教。她在这里。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林知砚立刻记录下来了这门课的上课时间和地点。她要去蹭课。 周五下午三点半,林知砚提前来到了那间不大的梯形教室,选择了一个后排靠过道的位置坐下。教室里陆续进来了一些学生,大多看起来都比她成熟几分。 三点四十分,教室门被轻声推开,沈凇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浅灰色的羊绒混纺V领针织衫,面料细腻而垂顺,衬得她脖颈修长,锁骨线条清晰利落。下身是一条剪裁极佳的深灰色西装裤,裤脚利落地垂落鞋面。一身灰调的搭配,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或花纹,唯有鼻梁上那副纤薄的银边眼镜,和腕间一枚款式极简的黑色皮质表带手表,为她清瘦挺拔的身形更添几分知性与清冽的气质。她怀里抱着一台轻薄的笔记本电脑,步伐沉稳地走到讲台前。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教室,掠过林知砚时并没有任何停顿,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个陌生的低年级面孔。 林知砚的心却提了起来,既希望被她看见,又害怕被她看见。 教授开始授课,内容关于虚拟现实中的视觉惯性里程计原理。林知砚听得有些吃力,很多底层的数学和图形学知识她尚未接触过,但核心的理念——如何创造并维持一个逼真的虚拟世界——让她心潮澎湃。 她看到沈凇在台下巡视,偶尔有学生提问,她会走过去,低声而清晰地解答。她的手指有时会在设备的传感器上指点,有时会在提问学生的电脑上进行简单的修改,专业而冷静。 课间休息时,林知砚看到几个学生围上去问问题。她捏了捏手心,鼓起勇气也走了过去,站在人群外围。 等到前面的人问完,她才轻声开口,问了一个关于视觉追踪中卡尔曼滤波器的参数调优问题。这是她刚才努力听讲后思考到的。 沈凇抬起头,目光透过细边眼镜看向她,似乎微微顿了一下,可能对这个陌生面孔有一丝疑惑,但她还是立刻给出了回答,语速平稳,解释清晰,直接点明了几个关键参数和优化方向。 “谢谢学姐。”林知砚道谢,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厉害。 沈凇只是微微颔首,便转向了下一个提问者。 尽管交流短暂,但林知砚却感到一种巨大的满足。她不仅离自己感兴趣的领域更近了一步,也终于以一种不那么“粉丝”、而是更接近“同道”的方式,与沈凇产生了极其微弱的连接。 她回到座位,看着讲台旁正在整理设备的沈凇,窗外的秋光落在她束起的发丝和专注的侧脸上。 图书馆的即将闭馆提升铃又一次响起,林知砚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天,在图书馆待到闭馆音乐响起,才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和发胀的脑袋往回走。她的书包里塞满了《计算机视觉》的笔记、《视觉SLAM基础》的习题解答,还有一堆关于实时渲染优化的论文打印稿。 她在课程之外的领域快速进步。蹭《虚拟现实技术与应用》的课不再像听天书,她开始能跟上主干的逻辑,甚至偶尔能捕捉到沈凇和教授之间讨论的精妙之处。她独立实现了一个基础的粒子系统,虽然效果简单,但那种通过代码创造出视觉奇迹的成就感,让她为之震撼。 但同时,代价是巨大的。 她已经很久没有打开微信阅读了,那本《论自由》的进度永久地停在了67%。她书桌角落那本心爱的古诗集蒙上了一层细灰。上次白晓清发来消息抱怨香港的生活,她过了整整一天才看到,回复时也带着难以掩饰的心不在焉。寝室里,她几乎成了一个透明的、早出晚归的影子,与李萌她们的日常彻底脱节。 一天深夜,她对着一段关于“视觉惯性里程计”的代码调试到凌晨两点。一个积分误差怎么都消除不了,屏幕上的虚拟轨迹疯狂抖动,像一场永无止境的闹剧。疲惫和挫败感如同潮水将她淹没,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 起身离开图书馆,林知砚拖着疲惫的身躯,点开了手机里一个闲置许久的文学公众号。是一篇关于庄子《逍遥游》的解析文章。 林知砚很喜欢《逍遥游》,对里面的片段再熟悉不过。 “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 熟悉的文字撞入眼帘的瞬间,林知砚感到一种许久未见老友的感动。蜩与学鸠问鲲鹏:我们这样飞飞停停,偶尔掉在地上也没什么,为什么要费那么大力气飞上九万里高空去南海呢? 是啊,为什么一定要成为鲲鹏呢?这个她曾在语文课上与同学轻松辩论过的问题,此刻在冰冷的代码和疲惫的深夜中,变成了一个沉重而真实的拷问,砸在她的心口。 她如此拼命地学习这些复杂的技术,攻克这些艰深的难题,究竟是为了一个怎样的“南海”? 仅仅是为了变得像沈凇一样“厉害”吗?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能行”吗? 林知砚陷入了沉思。 夜晚风吹过梧桐树,发出沙沙的声响,月光正温和而皎洁地照耀着黑色的路面。 林知砚慢慢地走着,没有目的,但不知不觉地已经走到了教学楼门口。 林知砚笑了。 一个被忽略已久的答案,在此刻清晰地浮现出来,如水落石出般。 她之所以忍受这一切枯燥、繁琐甚至痛苦的技术磨练,其最深层的动力,并非源于对技术本身的无上崇拜,也并非源自对偶像的向往,而是源于那个自童年起就萦绕不散的梦想——创造一个自由的世界。 一个像《逍遥游》一样无拘无束的世界,一个像她读过无数次的诗词一样意境悠远的世界。在那里,空间的限制被打破,形态可以随心而变,情感的表达可以直接化为风雨云雾。在那里,所有人都可以成为自己。 技术,对她而言,从来不是终点,而是工具,是画笔,是通往那个诗意世界的桥梁。 沈凇的强大,在于她能用技术精准地解析和重构现实。而林知砚此刻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内心燃烧的火焰,是想用技术去超越现实,去创造一个现实中不存在的、充满诗性与自由的乌托邦。 回到寝室,她又打开电脑,看着那段依旧抽搐的代码,心态已然不同。她不再仅仅是为了攻克一个技术难点而烦躁,而是清晰地看到,这个积分误差,是她构建那个稳定、流畅、足以承载人类飞行梦想的虚拟世界所必须跨过的一道坎。它们是她实现梦想的砖石。 林知砚知道这条路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持续的钻研、极度的专注、以及暂时放弃许多世俗的欢愉和文学的沉浸。 但这一次,是她主动的选择。她不是在放弃她的文学与自由,恰恰相反,她正在用另一种更艰难却更具象的方式,去实践和实现她最根本的理想。 去创造一个,摆脱了地心引力,摆脱了现实规则的,自由的、理想的世界。 这才是她全部努力的意义所在。技术是她的舟楫,而彼岸,是那片她从未忘却的春山。 第7章 第7章-春秋 秋冬到来,图书馆窗外的银杏叶已落了大半。林知砚抱着书走向老位置,心跳却漏了一拍——那个靠窗的角落,沈凇已然在座。 林知砚屏息,如常在沈凇斜后方坐下,目光却无法从那个挺拔专注的背影上移开。片刻后,沈凇起身去接水,经过她的桌旁。林知砚下意识地抬头,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沈凇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半秒,随即平静无波地移开,走了过去。 没有点头,没有问候,只是那半秒的停留,已让林知砚的心跳失了节奏。一种微妙的、被“看见”的雀跃悄然蔓延。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将注意力拉回书本,但余光却悄悄地瞥向那道背影。 此后,这场安静的“偶遇”成了林知砚心照不宣的日程。她甚至会计算好时间,以期能在楼道或茶水间“巧合”地碰上。几次擦肩而过后,一次,在摆放回专业书时,林知砚正巧站在了沈凇想取的那本书前。 “抱歉。”林知砚立刻侧身让开,声音有些紧。 “没事。”沈凇伸手取书,目光掠过她手中那本《计算机系统结构》,她的视线在书名上停留了一瞬,随口问了一句,“计组的复习题?” “嗯…”林知砚点头,鼓起勇气追加了一句,“感觉存储器层次那部分有点难。” 沈凇翻书的动作没停,语气平淡如常:“重点理解Cache映射和替换算法,真题喜欢考那几种经典模型。” 话语简短,甚至没有多看林知砚一眼,却让她内心涌起巨大的、克制的狂喜。“谢谢学姐。”她轻声道。沈凇已拿着书转身离开。 短暂的交谈,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林知砚心中漾开层层涟漪。她将这份微不足道的交集,反复回味、小心珍藏,视作一种来自“高处”的无声认可,一种值得纪念的“被注意”。 这种被认可的错觉,带来一种温暖而充盈的欣喜,悄然抚平了她往日里那份紧绷的焦虑。沈凇的存在,像一束光,不仅照亮了前路,仿佛也让沿途的风景变得鲜活可爱起来。林知砚感到一种久违的、对生活本身的渴望在悄然复苏。 于是,当某个下午,林知砚学习效率尚可时,一种新的念头会悄然浮现:她不想再把自己全然囚禁在密密麻麻的公式和代码里。她合上书,决定提前离开。 她想去感受午后稀薄却温暖的阳光如何短暂地驱散空气中的寒意,想去踩一踩干枯落叶发出的清脆声响,甚至只是去路过飘着烤红薯香甜气的校门,感受那片刻滚烫而朴素的烟火气。 林知砚沉溺于这种靠近光亮后衍生出的、对生活本身的温柔期待。 她怀着一种轻盈的满足感度过了一个多月,却未曾察觉,在拥抱“人间美好”的同时,她正在与自己学术深处最需要耐得住寂寞的硬骨头渐行渐远。脚下的基石,正在这份过于惬意的松弛感中,悄然变得松软。 美好幻象的破灭,发生在林知砚真正开始系统刷期末真题的时候。她信心满满地翻开一套去年的计组试卷,前面基础题顺利通过,直到一道综合应用题出现——它需要清晰的概念脉络和严谨的逻辑推导,需要用到多个模块的知识,综合考察,设计精妙。 笔尖在草稿纸上停滞了。 林知砚试图拆分题干,却发现第一个的概念应用就模糊不清。她试图绕过,却发现下一个论证需要前一个结论的支撑。那些林知砚以为牢固掌握的知识点,在复杂的综合应用前露出了虚浮的原形。推导链条彻底断裂,林知砚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窜过她的脊背。 过去一个多月的“努力”在这一刻现出了原形——那不过是为了维持“靠近沈凇”这份感觉而精心构筑的空中楼阁。真正的学习,需要的是沉下去的痛苦打磨,而非浮于表面的、自我感动的陪伴。 更深的恐惧随之扼住了林知砚的呼吸。 沈凇。 那个理性、冷静、相信绝对实力的人。如果她知道她这份“勤奋”之下竟是如此虚浮的内里,会如何看她?那次短暂的交谈,会不会变成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嘲讽? 虽然理性知道沈凇根本不记得她是谁,更无从得知她学习的好坏,但林知砚无法忍受的是自我形象的崩塌——那个她在沈凇面前,甚至在自己心中小心翼翼构建起来的、值得被平等看待的、勤奋刻苦的形象。 恐慌和自我厌恶像潮水般涌来。她浪费了黄金般的一个多月。期末考试已逼近眼前。 林知砚在图书馆呆坐了许久。直到闭馆音乐响起。巨大的悔恨几乎将她淹没。 深秋的寒风卷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林知砚如行尸走肉般机械地吃完晚饭,回到寝室。室友们还未回来,空荡的房间寂静得可怕。 她瘫坐在书桌前,目光空洞地盯着面前摊开的、几乎是一片空白的真题卷。它们在嘲笑着她过去一个多月的轻浮与自得。 “来不及了……” 这个念头像魔咒,在她脑中反复盘旋。 落下的内容太多了,像一座沉重的大山。 而现在距离期末考,只剩短短几周。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珍贵。而她,却挥霍了整整一个多月去追逐一个虚幻的影子。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林知砚,仿佛无论现在做什么,都只是徒劳的挣扎。结局似乎已经注定——像上学年一样,得到一个马马虎虎、毫无竞争力的分数,甚至彻底失去保研的可能。 恐惧和懊悔像两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林知砚的喉咙,让她几乎无法呼吸。胃里一阵翻搅。林知砚捂住脸,一种黑色的、粘稠的情绪,正在将她彻底吞噬。 就在这绝望几乎要将她压垮的瞬间,一个遥远却清晰的画面猛地撞进她的脑海。 林知砚想起了上一次这样的情绪扑面而来的时候。 是高三那间拥挤的教室,空气里是嗡嗡叫的空调轰鸣和试卷的油墨味。她捏着刚刚下发的高三统练化学试卷,手指冰凉,和现在一样的恐慌与无措。她也是这样的绝望:距离高考只有不到300天,她只能考七十多分。这意味着她与理想的大学无缘了。 但后来的她呢? 后来的她,没有自暴自弃,也没有怨天尤人。她只是在那天晚自习结束后,回家找出了高一高二的所有教材,从高一的第一个化学方程式开始,像解一个纠缠不清的麻线团一般,耐心到近乎固执地,一个一个地去梳理、去理解。 她没有一次次去看试卷上的分数,也没有一遍遍地想那很有可能的、恐怖的结局。她只是默默地从基础题里总结知识点,用逻辑和推理一点一点地做压轴题。那时的林知砚摒弃了烦躁的情绪和不靠谱的直觉。她强迫自己相信,一切都还大有可为。一个空都不会,再到会一半的基础空,再到只有一两个小问没做出来。她记得那段日子很苦,很枯燥,但心却异常平静。最终,高考化学查出的97分,帮助她迈入了梦校。 “是的……那时可以,现在……也一定可以。” 这个念头像一根细弱却坚韧的丝线,将林知砚从情绪的泥沼中猛地拉出。 林知砚深吸一口气,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疼痛让她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 她猛地睁开眼,扯过一张空白A4纸,拿起笔。 笔尖重重落下,写下两个字:“现状。” 她开始冷酷地、一条条罗列自己已经确认的知识漏洞,像医生开具诊断书。然后是“目标”,她不再好高骛远,只写下“掌握核心考点,确保基础和中档题满分”。 最后是“计划”。林知砚不再按天,而是按小时来规划剩余的时间,她将厚重的课本和习题集分解成一个个必须啃下的小模块,精确到每一个上午、下午和晚上。 写到最后,林知砚笔尖的力道变得沉稳而坚定。 林知砚看着纸上那条清晰的补救路线图,胸腔里那股几乎要爆炸的恐慌和懊悔,竟奇迹般地开始消退。 林知砚将那张纸端端正正地贴在书桌最显眼的地方。 然后,她翻开了《计算机系统结构》的第三章,一字一句地重新读起。 第8章 第 8 章-深冬 图书馆的暖气开得很足,空气中弥漫着书本陈旧纸张的特有气息和一种近乎凝滞的专注。林知砚坐在靠窗的位置,《离散数学II》的习题集被翻得边脚毛躁,草稿纸上是密密麻麻的推导过程。 林知砚的目光偶尔还是会不受控制地飘向斜前方那个熟悉的位置。沈凇几乎总是在那里,像一座沉静的山,隔绝了周遭所有的喧嚣与浮动。她微低着头,时而翻阅厚重的英文文献,时而指尖在键盘上快速敲击。那专注的侧影依旧会让林知砚的心跳漏掉半拍。 但林知砚没有再让自己沉溺在这虚幻美好的遥望中。她深吸一口气,将某种无形的牵引力强行掐断,重新将注意力拉回到自己的RSA密码算法中。 “先做好眼前的事。”她在心里对自己重复。只有先渡过眼前的期末大关,才可能谈及那些遥远而模糊的、关于“并肩”的想象。 复习的日子枯燥得像是在沙漠里跋涉,唯一的绿洲是那些终于被攻克的知识点带来的片刻欣喜。林知砚不再追求形式上的完美,也不再焦虑于计划的百分百完成,只是专注于“理解”本身,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挪动。 一次去茶水间接水的间隙,林知砚恰好与正要出来的沈凇迎面遇上。空间狭小,避无可避。林知砚的心下意识地提了起来,正准备硬着头皮像过去那样快速低头走过,却看到另一个男生抢先一步,拿着一本《Advanced Global Illumination》拦住了沈凇。 “学姐,不好意思打扰一下,全局光照的计算方法,我还是有点没搞懂...”男生的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急切。 沈凇的脚步停下,目光落在书页上。她的表情没有任何不耐,只是平静地接过书,快速浏览了一下,随即用她那特有的、清冽而清晰的语调开始讲解。林知砚一句也听不懂。 “明白了!谢谢学姐!”男生茅塞顿开,连连道谢。 沈凇微微颔首,将书递还回去,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小插曲。 林知砚站在原地,握着温热的水杯,看着沈凇转身离开的背影,刚才那一幕像一颗冷水,猝不及防地浇在她心头。 原来如此。 她忽然明白了。那天沈凇对她说的关于复习重点的话,并非出于任何特殊的“注意”,更不是她暗自珍藏的“认可”。那仅仅只是出于一个优秀前辈对后来者最寻常不过的、近乎本能的善意提醒。就像今天对这个陌生的男生一样。无关对象是谁。 心中某个被小心翼翼包裹起来的角落,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碎裂了,沉甸甸地落了下去,泛起一阵苦涩。那点不切实际的雀跃与幻想,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可笑和一厢情愿。 林知砚沉默地接满水,走回自己的座位。 林知砚重新埋首于题海,笔尖划过纸面,发出轻轻的沙沙声。 图书馆闭馆铃声又响起了。林知砚合上最后一本复习笔记,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所有的科目,终于都在考试前夜过完了最后一轮。巨大的疲惫感席卷而来,但随之涌上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踏实和平静。她尽了全力,剩下的,交给考场。 考场上,笔尖摩擦试卷的声音沙沙作响,流畅,偶有停顿。林知砚遇到了一道棘手的证明题,她蹙眉思索了片刻,没有慌乱,而是选择果断跳过,先完成后面有把握的题目,最后再回过头来,慢慢分析、拆解。虽然最终仍然没有完全证出,但林知砚并没有遗憾。 交卷铃响,她放下笔,心情异常平静。除了那道证明题,其他大题全部做上,外加一道填空不确定。这和她一开始复习时,那种面对试卷一片茫然、全靠直觉硬凑的状态,已然是天壤之别。 最后一场考试结束,预示着寒假的正式开始。室友们早已迫不及待地收拾行李离校,寝室里瞬间空荡下来。林知砚没有选择回家,而是背着帆布包,独自去了图书大厦。 没有目的地,林知砚任由自己在高耸的书架间漫游。指尖掠过不同质感的书脊,最终抽出了《三体》。很久没看了。在宏大的宇宙叙事之中,她尤其喜欢云天明的三个小故事。“二向箔对三维空间的压缩……伟大的想象力。”林知砚感叹道。 合上书,林知砚背靠着冰凉的书架,缓缓坐在地板上。大厦内灯火通明,安静得只剩下远处隐 约的翻书声和空调的低鸣。她闭上眼,脑海中却并非浮现黑暗森林的图景,而是另一个念头破土而出,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 她也想创造一个世界。 不是大刘笔下那般冷峻、理性的宇宙图景,而是独属于她的,融汇了古典诗词的意境、虚拟现实的交互、以及她所向往的自由与浪漫的……全新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或许没有二向箔的绝对毁灭,但有可触碰的日月星辰,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地追寻所想,成为自己所爱的模样。 林知砚越想越激动,思绪如泉涌。她甚至开始构想具体的细节:她创造的世界要叫做“星图”,每个进入其中的人都会被分配一颗专属的星辰,由他们自己为这颗星星命名,作为在这个世界的唯一标识。人们可以在“星图”中生活、交流,可以随心变换形象,体验不同的职业与人生,看遍风花雪月,踏遍山川河流。 在现实中是医生的人,在这里可以任灵感肆意,成为画家、雕塑家;像她一样的工科生,可以坦然拿起纸笔,吟诗作赋,而不会被指责“不务正业”。 这里没有现实的桎梏,只有灵魂的自由绽放和对梦想最纯粹的探索。 林知砚靠着书架,肆意畅想着,像经历了一场漫长而酣畅的精神按摩。对美好世界的幻想,一点点熨平了被公式和代码占据已久的神经末梢。 她感觉自己像是从一个缺氧的水底终于浮出了水面,重新呼吸到了广阔而自由的空气。期末周那种绷紧到极致的焦虑和疲惫,在被想象滋养的过程中,悄然消散。 窗外天色渐暗,华灯初上。林知砚走出图书大厦,冬夜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让她感觉无比清爽。她慢慢地走在回学校的路上,嘴角微勾。她还在回味。 寝室里只剩下林知砚一个人,另外三个室友早已拖着行李箱回家享受寒假。临近年关,校园里一天比一天空旷寂静,反而成了绝佳的读书天堂。 林知砚没有浪费这段时间。她给自己制定了一个文献阅读计划,目标是虚拟现实中的前庭感知冲突问题。这是实现她“星图”世界沉浸感的重要技术难关——如何让用户的大脑相信他们在虚拟世界中飞行或移动,而身体却静止地坐在椅子上,不会产生眩晕感。 她啃完了一篇又一篇的英文论文,从经典的感知理论到最新的平滑算法改进,笔记做了厚厚一叠。大多数问题都能在更深入的阅读和思考后找到答案,但有一个关键点始终像一团迷雾,缠绕着她:“为什么在ATW技术补偿延迟时,对于存在大量高频动态光影变化的场景,其产生的图像畸变会异常显著,导致边缘撕裂感加剧,而非如论文所述得到有效缓解?” 林知砚尝试了各种思路,调整参数,在脑海里模拟渲染管线,却始终无法完美解释这个现象背后的矛盾。现有的文献要么一笔带过,要么其假设条件与她设想中“星图”的场景不符。 纠结了两天后,林知砚深吸一口气,犹豫着,点开了《虚拟现实技术与应用》课程邮箱列表里,那个她存了很久却从未敢触碰的地址:[email protected]。 林知砚极其谨慎地起草邮件。先是礼貌问候和自我介绍:“沈凇学姐您好,我是本学期蹭读《虚拟现实技术与应用》课程的大二学生林知砚”,然后清晰扼要地描述了她正在研究的问题背景,提出了她百思不得其解的那个疑问,并尝试过哪些思考方向。 林知砚在附件上附上了她查阅过的中英文献,和记录着她尝试过的思考方向的文档。 鼠标在点击键上停顿了许久。终于,点击发送。林知砚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紧张。她真的给她发了一封邮件。她会回吗?她看到这封邮件会怎么想?自己的问题会不会太过于简单?沈凇那么忙,应该不会理会一个蹭课的大二学生……的吧? 出乎意料的是,当天晚上十一点二十三分,她的邮箱弹出了一条消息。 发件人:shensong。 林知砚的心跳骤然加速,手指有些发抖地点开。 沈凇的回复和她本人一样简洁、直接、切中要害: “林知砚同学,你好。你的问题描述很清晰。ATW的核心假设是前后帧之间场景变化具有连续性且主要是视角变换。高频光影变化本质上破坏了这种连续性,导致ATW基于前一帧进行的扭曲预测失效,畸变因此产生。建议你重点阅读附件这篇Siggraph 2017的论文,第4.2节Handling Disocclusion and Non-rigid Transformation以及其引用的《Temporal Antialiasing in Unreal Engine 4》,它们讨论了在非刚性变换和视觉显著点突变情况下ATW的局限性及改进思路。希望对你有帮助。— 沈凇” 邮件末尾,沈凇附上了那篇论文的PDF。 林知砚心跳如鼓,指尖一颤,手机差点从手中滑落。她一遍又一遍地看那简短而有力的回复。沈凇真的回复她了! 不仅回复了,还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核心,并且附上了关键文献!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狂喜瞬间冲昏了她的头脑,让她感觉周遭寝室的寂静都被这封邮件带来的轰鸣声所替代。 她立刻下载附件,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果然在那两篇论文中找到了问题的关键解释和后续的研究方向。狂喜和感激之情淹没了她。 林知砚赶紧回复邮件,真诚致谢,并简要汇报了自己的阅读收获。 很快,沈凇又回复了:“不客气。能想到这一层,说明你钻研得很深。如果后续还有类似问题,可以加我微信:********。邮件讨论学术问题有时效率较低。” 林知砚盯着那行号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几乎忘记了呼吸:复制、打开微信、搜索、添加好友、验证信息里再次写上自我介绍和感谢……一气呵成。 几分钟后,还没有通过。 不着急,林知砚对自己说。沈凇那么忙,她现在肯定在图书馆阅读文献或在实验室整理数据。 林知砚捧着手机,看着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她生怕沈凇通过后,她不能第一时间和她及时的对话。 十七分钟过去了。终于,“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沈凇的头像是蓝色色调的雾凇图。不是林知砚想象中的微信默认头像,甚至也不是纯冷色系。她头像的边缘是阳光照耀在雪地里撒下的余晖。 看着那个简单的“S.Song”的名字,林知砚激动得在空荡荡的寝室里小小地欢呼了一声,立刻发过去一小段问候和一个可爱的打招呼表情包。 从此,林知砚的请教从邮件转移到了微信。但她极其克制,绝不滥用这份“特权”。每一个问题都经过数次确认,确保是真正经过深思熟虑、无法独立解决的。沈凇的回复通常言简意赅,但往往一针见血,有时还会反问一句“你觉得呢?”,迫使林知砚快速理解她的讲解并举一反三,进行更深入的思考。 在这种高质量的交流中,林知砚能感觉到沈凇的态度从最初的公事公办,逐渐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回复的耐心也明显多了几分。 一次,在讨论了一个关于多分辨率渲染的问题后,林知砚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和冷清的校园,鬼使神差地,手指在对话框里敲下了一句超出技术范畴的话:“感觉搞科研有时候真的挺孤独的,尤其是卡在一个点上怎么都想不通的时候。食堂都没几个好吃的窗口开着了。(叹气.jpg)” 刚发出去她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太逾矩了,正准备撤回,却看到对话框顶端出现了“对方正在输入…”。 几秒后,沈凇回复了。“正常。意味着快突破瓶颈期了。” 隔了一下,又一条消息跳出来: “四食堂的清蒸鱼晚上还开着,味道不错,可以去试试。” 林知砚看着那条消息,先是愣住,随即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开心涌遍全身。 林知砚抱着手机,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感觉寒冷的夜晚,突然变得无比温暖和明亮起来。 第9章 第9章-爆竹声中 除夕夜。 窗外,城市的夜空被连绵不绝的烟火短暂地照亮,烟花绽放发出的响声隔着双层玻璃传来。林知砚窝在自家沙发里,膝上摊着看到一半的《红与黑》,手机屏幕却始终亮着,停留在与沈凇的微信聊天界面。 最后一条消息,是她一小时前发出的。一句简短的、删删改改无数次的新年祝福: 「沈凇学姐,新年快乐,万事顺遂[烟花]」 没有回复。 林知砚知道这很正常。沈凇那样的人,大概率不会时刻盯着手机,甚至可能觉得这种节日寒暄是一种无意义的社交干扰。她或许正在实验室里与代码和数据共度除夕,或许在安静地阅读文献,周遭的喧闹与她无关。 理智这么分析着,心底那一丝微小的、期盼着回音的期待,却像窗外未熄的烟火余烬,明明暗暗地闪烁着。 林知砚又看了一眼手机,时间跳转到零点零一分。 窗外真正的烟花盛宴在这一刻达到**,巨大的轰鸣声几乎要震碎夜幕。手机屏幕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倏地亮起。 S.Song:「新年快乐。」 林知砚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有些急切地点开聊天框。 沈凇的回复简单到近乎吝啬,甚至连一个表情符号都没有。 可没等林知砚那点微小的失落感蔓延开,对话框顶端赫然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这罕见的迹象让林知砚屏住了呼吸,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 几秒的等待就像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新的消息跳了出来: 「林同学假期有安排吗?我这边有一个关于神经辐射场重建虚拟场景的课题。你愿不愿意加入?」 轰—— 窗外,一颗巨大的金色烟花恰好在此时轰然绽开,天空被绚烂的光晕铺满。烟花的尾色坠落在天边,点亮了整个城市。林知砚只觉得自己的脑中也像烟花绽放,强烈的白光吞噬了一切思绪,只剩巨大的、震耳欲聋的狂喜。 她几乎是颤抖着手指,打下了: 「我愿意!」 觉得不够,又立刻追加了一句: 「非常愿意!谢谢学姐给我机会!」 沈凇的回复依旧迅速而直接:「好。我待会把相关资料发到你的邮箱。有空先熟悉一下基础理论和技术栈。详细事宜我们实验室聊。」 「好的,我会尽快看完!」林知砚感觉自己打字的手指都在发飘。 对话就此终止。沈凇那边恢复了沉寂,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邀请只是一句寻常的问候。 林知砚却再也无法平静。她猛地从沙发上跳起来,在原地转了两个圈,一把抱住闻声看过来的妈妈,惹得对方连声笑问“怎么,抢到你们群里的大红包了?这么高兴” 林知砚只是笑,巨大的、抑制不住的笑容从心底蔓延到脸上。世界仿佛被加了一层美丽而不真实的滤镜,窗外嘈杂的烟火声变成了庆贺的礼炮。她感觉自己就站在世界的中心,整个宇宙都在为她而闪耀。 因为家就在本地,年初三刚过,林知砚就迫不及待地找借口溜出了家门,直奔学校。 实验楼里空旷得近乎冷清,只有走廊尽头那间的实验室还亮着灯。林知砚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门。 沈凇果然在。她独自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是一篇打开的英文文献。她听到动静,抬起头,目光从镜片后投来,看向林知砚。 “学姐新年好。”林知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嗯。”沈凇微微颔首,目光从屏幕前抬起,落在林知砚身上,“来了。你的账号权限开好了,文献和代码库的路径发你邮箱了。先从这篇综述看起,不急着完全消化,有个整体概念就行。”她的语气平稳,却比往常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似乎有着对假期被拉来的同伴一种无声的体谅。 林知砚立刻放下书包,走到工位,正襟危坐,仿佛不是来“加班”,而是接受神的洗礼。 最初的接触依然极具挑战。沈凇的要求极其严格,布置任务清晰简洁,目标明确:“这周啃完这三篇核心论文”、“复现这个基础实验,注意记录峰值内存占用和迭代时间”、“遇到问题先查GitHub Issues和对应论文的附录”。 林知砚像是掉进了一片浩瀚而深沉的学术海洋,NeRF、体渲染、位置编码、损失函数......一个个陌生的术语和复杂的数学公式扑面而来,让她一度晕头转向。她不敢懈怠,把自己所有的精力都砸了进去,对着推导过程一遍遍演算,盯着代码一行行解读。 一个下午,林知砚第三次因为傅里叶特征编码的一个细节问题卡住,正对着屏幕眉头紧锁,额角都渗出了细汗。一杯冒着热气的拿铁忽然被轻轻放在她的手边。 林知砚愕然抬头,一眼就认出了杯身上那家校内咖啡店的logo,以及用那再熟悉不过的饮品名称——海盐芝士拿铁。她猛地想起,几天前午休时闲聊,自己曾无意间提过一句,每到冬天就格外想念这家咖啡店的芝士拿铁,甜甜咸咸的,整个人都被治愈了。 沈凇站在一旁,手里也拿了一杯——不出林知砚所料,是美式。 “休息十分钟。”沈凇的声音依旧清淡,“大脑过载时,强行推进效率最低。” 林知砚受宠若惊地捧起那杯温热的拿铁,指尖传来恰到好处的暖意。她小心地喝了一口,浓郁的咖啡香与咸甜的芝士奶盖融合在一起,恰到好处地抚慰了她紧绷的神经和略显疲惫的味蕾。 沈凇没有立刻离开,她微微俯身,目光扫过林知砚屏幕上停滞的代码。“卡在特征编码的连续性假设上了?”她一眼就看穿了症结,空着的那只手在键盘上轻敲了几下,调出另一篇文献的图示,“看这里,它的引入本质上是为弥补MLP的频谱偏差,不必过度解读其数学完美性,关注其工程效用就好。”她三言两语,精准地点破了林知砚钻牛角尖的地方,僵持的思路瞬间豁然开朗。 到了晚餐时间。林知砚和沈凇一起去吃饭。最初她们只是沉默地相对坐着,各自吃饭,偶尔沈凇会问一两个关于论文理解的技术问题。后来,话题渐渐蔓延开来。 “学姐也会遇到觉得很难、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吗?”林知砚问沈凇。 沈凇沉默了片刻,用纸巾细致地擦了下嘴角。“经常。”她回答得很坦然,“尤其是论文被拒,或者实验系统性地无法复现时。”她顿了顿。 “那时,我会暂时离开代码,去读一段《神曲》或者《地狱变》。看别人是如何描绘和穿越更极致的困境的。你会发现,无论是炼狱的阶梯还是算法的深渊,最终都需要一步一步自己去丈量。或许情绪没什么用,但艺术能提供一种奇异的慰藉和视角。” 林知砚听得入神,忍不住追问:“那……学姐会觉得孤独吗?在丈量那些阶梯和深渊的时候。” 沈凇微微偏头,思考了一下。食堂顶灯的光线落在她的镜片上,折射出一点微光。“某种程度上,是的。深入的思考和工作本质上是孤独的。”她承认道,但语气里并无自怜,“但但丁也有维吉尔的指引。优秀的文献、前人的工作,甚至是跨越时空的文学对话,某种程度上都是另一种形式的‘同行者’。” 她说着,用筷子尖轻轻点了一下餐盘:“就像现在,和你讨论这些,也是一种‘同行’。” 林知砚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暖流伴随着轻微的酸涩涌上来。她没想到沈凇会这样说。 “我……也算吗?”她声音很轻,带着点不确定的希冀。 “当然。”沈凇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清晰而肯定,“你提出的问题,你看待技术的角度——”她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带着一种非纯粹技术性的、人文的关切,这本身就很特别。它有时会提醒我跳出固有的框架。” 这是沈凇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肯定她,不是“不错”,不是“进度可以”,而是指出了作为林知砚自己,独特的存在价值。林知砚感觉脸颊有些发烫,赶紧低下头扒拉了一口饭,生怕自己控制不住嘴角过于上扬的弧度。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次的沉默并不是略带尴尬的空白,而是充满了一种舒缓的、共享的静谧。她们安静地吃完了剩下的饭菜。 收拾餐盘时,林知砚的心还在为那句“当然”和“特别”而轻轻发颤。她鼓起勇气,试图继续话题:“学姐,你刚才提到《神曲》……你最喜欢哪个部分?” 沈凇将餐盘放到回收台上,闻言侧头想了想。两人并肩走出食堂。 “大概是《炼狱篇》。”沈凇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但丁在炼狱山上攀登,每上一层,洗去一种罪孽,变得更为轻盈。那种明确的路径、持续的劳作和可见的进步,很有吸引力。”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是自嘲的意味,“不像科研,有时候在深渊里摸索很久,也不知道方向对不对,甚至不知道有没有路。” 林知砚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沈凇……原来也有犹疑不定的时候。 “我觉得,”林知砚轻声说,努力组织着语言,“学姐就是我的‘维吉尔’。”说完她立刻觉得这话有点太过直白和冒失,脸颊又烧了起来。 沈凇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她侧过脸看向林知砚,镜片后的目光在路灯下显得有些难以捉摸。就在林知砚快要被尴尬淹没时,她听到沈凇开口,声音里似乎含着一丝很淡的笑意: “那你要跟紧了,‘但丁’。前面的路还很长。” 注:维吉尔作为理性和哲学的化身,带领但丁走过了地狱和炼狱,象征着个人和人类在哲学的指导下,凭借理性认识罪恶和错误,实现自我救赎的过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9章-爆竹声中 第10章 第10章-真实感 实验室的空调发出低沉的嗡鸣,与服务器机柜的噪音交织,构成了夜晚独有的背景音。空气里弥漫着冷却剂和电子元件的微涩气味。 沈凇的指尖停在键盘上,凝视着屏幕。上面是连续第十二个小时训练后的神经渲染模型结果。她抬起手,用食指和拇指极其轻微地捏了捏鼻梁根部,很短暂,随即手指又放回原位。她的背脊依然挺直,但那种专注力似乎已经出现了一丝极细微的涣散。 屏幕上的图像——石材的纹理、金属的反光、玻璃的折射,所有量化指标都已趋近完美,渲染损失曲线早已平缓,陷入一条令人绝望的直线。 沉默在实验室里蔓延,沉重得压过了机器的噪音。 “不对。”沈凇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那尾音极其细微的沙哑,泄露了高强度专注后的疲惫。“物理参数已优化至理论极限。但主观体验卡在瓶颈。”她目光未离开屏幕,镜片后的视线似乎放空了一瞬,并非在看数据,而是穿透了屏幕,带着一种极其罕见的的无力感。 林知砚站在她侧后方几步远的地方,双手下意识地交握着。她捕捉到了那个捏鼻梁的小动作,以及那比往常多出很久的沉默。她也看到了那些图像——很完美,但毫无生气,冰冷,“真实”,但又因此而不真实。一个念头在她心里盘旋,带着冒险的意味。她犹豫了几秒,声音比平时更轻,带着试探: “学姐……有没有一种可能,‘真实感’并不完全来自于物理参数的堆叠?” 沈凇闻言,并未立刻回头。她的视线从屏幕上的数据缓缓移开,像是需要额外的时间来处理这个非标准化的提问。过了两秒,她才微微侧过身,目光透过镜片投向林知砚,眼神平静无波,但眼底深处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让她惯常的锐利稍微软化了一点。 “继续。”沈凇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意味,只是一个允许继续的指令。 林知砚深吸一口气,有些紧张,小心地走到白板边,没有拿起笔,只是用手指虚划着。 “就像……文学作品里的意象,”林知砚斟酌着用词,“‘小桥流水人家’,几个简单的词,就能在人脑子里画出一幅画,甚至能勾起一种情绪。这是一种……‘感知上的真实’。”她停顿了一下,观察着沈凇的反应。 沈凇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目光跟着她手指的虚划移动,她的嘴角微微抿起,是一种高度集中下的无意识表情。 林知砚鼓起勇气继续:“而我们现在的渲染,好像是在追求画出桥上每一道木纹、水里每一片涟漪、屋顶上每一片瓦片……极致精确,但……”她顿了顿,找了一个更技术化的表述,“……但‘信息传递的效率’和‘情感共鸣的效能’似乎并不高?” 林知砚拿起笔,在白板上轻轻写下“物理真实”和“感知真实”,中间留了很大的空白。 “我在想,”林知砚的声音依旧不高,带着商榷的口吻,“如果我们不把所有算力都投入到无限逼近物理极限上,而是……分出一部分,建立一个非常轻量级的、专注于‘感知引导’的补偿模块呢?” 她不敢看沈凇,目光落在自己写下的字上,语速加快了些,像是要尽快把想法倒出来:“这个模块不负责核心渲染,它只注入一些计算成本极低、但‘感知收益’很高的细节暗示?比如……符合场景的、微弱的环境音关联视觉反馈?或者……一点点非物理精确、但符合人类记忆联想的光影氛围?” 林知砚的声音到最后,几乎带上了几分不确定的颤音。她放下了笔,像是完成了某种大胆的尝试,手指微微蜷缩。实验室里重新陷入寂静,只有机器运行的低鸣。她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等待着理性的审判。 沈凇没有说话。 她的目光从林知砚脸上,缓缓移向白板上的那两行小字。身体向后靠了靠,靠在了椅背上。 沈凇捏着鼻梁的那只手,食指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节抵在下颌线。她的目光定在白板那两行字上,瞳孔的焦距在那一两秒内似乎有些涣散,并非在阅读,而是陷入了某种内部运算被打断后的怔忡。 沈凇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没有惊讶,没有赞许,没有否定。但她周身那种无懈可击的、掌控一切的气场仿佛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裂隙,显露出一丝被意料之外的思路闯入后的凝滞。 “感知引导。”沈凇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气平稳得像在复述一个数学定义,但音节之间,有着几乎无法捕捉的、思考的间隙。这个词在她庞大的知识体系里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安放似乎需要点时间。 “解释一下你提到的‘细节暗示’和‘感知收益’。”她抬起眼,看向林知砚,目光是纯粹的学术探究,但比平时更深沉, “以及,你如何量化这种‘收益’?” 林知砚深吸一口气,开始小心翼翼地阐述,尽量让自己的思路听起来清晰且有逻辑:“比如,‘细节暗示’可以是一些非全局的、高信噪比的视觉元素。在一间古老的书房里,这可能是壁炉里跳跃的、算法模拟的火焰光影,其形状和颜色不必完全物理正确,但动态必须能暗示‘温暖’和‘噼啪声’;或者是书桌上的一盏铜制台灯,我们不需要完美渲染它的金属氧化和磨损,但可以在其光照范围内,刻意添加一点点符合人们‘复古’记忆的、温暖的色偏和柔和的辉光效果。” 她观察着沈凇的反应,见对方没有打断,只是目光专注,便继续道:“至于‘感知收益’……或许我们可以设计一套对照测试?向测试组展示包含‘细节暗示’的渲染结果,向对照组展示纯物理渲染结果。不询问‘哪个更真实’,而是询问‘哪个更让你感觉身临其境’、‘哪个环境更让你想停留’、或者记录他们的眼部注视停留时间和区域。这些主观报告和眼动数据,或许可以作为间接的量化指标?” 她说完,屏住呼吸。 沈凇沉默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了两下。 “基于先验认知的感知干预。通过引入低计算成本的启发式元素,提升主观评价权重。”她低声总结,将林知砚的想法转译成自己的逻辑语言。“A/B测试与眼动追踪是可行的验证路径。需要严格控制变量。” 她没有说“好”或“不好”,而是直接起身,走到主控电脑前。林知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沈凇调出复杂的代码界面,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调出了几个辅助函数模块。她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 “建立一个独立低优先级线程,”沈凇的声音冷静如常,但语速稍快,“注入点放在后期合成阶段。避免干扰主流程。” 她快速编写了几行代码框架,定义了几个简单的参数接口:“先实现‘环境光氛围色偏’和‘局部动态光影暗示’。强度设为可调节变量,从零开始递增测试。” 林知砚几乎看呆了。她没想到沈凇不仅接受了这个想法,而且如此迅速地将其纳入了可实践的工程框架。 新的训练开始了。等待结果的时间里,实验室的气氛不再凝滞,而是充满了一种紧绷的期待。 新的渲染结果出现在了屏幕上。 图像的基础物理属性几乎没有降低,但整个画面却“活”了过来。那间冰冷的静物场景,因为增添了一抹极其微弱、源自画面外某个假想窗户的暖色夕阳光晕,以及桌面上一个花瓶投下的、微微颤动的模糊阴影,而瞬间拥有了时间感、空间感。 量化指标没有显著变化,但任何一个人都能直观地感受到两者之间的巨大差异。 沈凇身体前倾,仔细对比着新旧两张图像,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细节。良久,她向后靠回椅背。 “主观体验评级,”她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但林知砚捕捉到其中一丝极其细微的、如释重负的松弛感,“显著提升。” 她转过椅子,看向林知砚。镜片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比往常长了那么一秒。 “你的思路,”沈凇说道,语气是纯粹的陈述,但用词却让林知砚的心跳漏了一拍,“提供了关键的解局方向。” 这不是直接的赞美,甚至算不上温和。但“关键”和“解局”这两个词从沈凇口中说出,其分量重于千斤。这几乎是最高级别的认可。 “后续需要系统性地构建这个‘感知增强库’,并建立更完善的评估体系。”沈凇已经将目光转回屏幕,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这项工作,由你主要负责跟进。” 林知砚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激动,用力点了点头:“好的,学姐。我会尽快写出一个详细的方案。” “期待你的方案,维吉尔。” 注:“维吉尔”来源见第9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第10章-真实感 第11章 第11章-流言 礼堂的灯依次熄灭,将最后一丝嘈杂也吸入黑暗。深红色的帷幕缓缓拉开,露出管弦乐队肃穆的轮廓。 林知砚坐在沈凇身边,呼吸都刻意放轻了几分。她从未想过,会有一天和沈凇并肩坐在音乐厅里。邀请来得自然而然,沈凇只是在前一天实验室讨论结束时,平淡地问了林知砚一句:“明晚学校交响乐团有年度演出,我有票。有兴趣吗?” 灯光聚焦,指挥抬起手臂。随之响起的悦耳乐器声瞬间淹没了所有的细微声响。 林知砚很快沉浸其中。直到一曲终了,掌声如雷鸣般响起,她才从音乐中抽离,下意识地侧过头,想与沈凇交换一个赞叹的眼神。 林知砚的目光落在沈凇侧脸的瞬间,她怔住了。 台上的追光灯漫射过来,在沈凇轮廓上镀了一层极柔和的微光。她慵懒地靠在椅背上,那种平日笼罩周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气息,此刻消散无踪。她没有戴眼镜,微闭着眼,平静而柔和。 那不是放肆的放松,而是一种……林知砚搜刮着脑海中的词汇,一种……坦然和平和。一种历经千山万水、劈波斩浪之后,终于得以停靠港湾的自在。音乐厅里的音乐是她独享的、绝对安全的精神圣殿。在这里,她无需扮演任何角色,只是她自己。 掌声歇下,下一首乐曲前奏悠然响起。沈凇像是感应到林知砚的注视,缓缓睁开眼,转过头。 目光相接,她没有丝毫被打扰的不悦,眼中也没有平日的锐利审视,只有一片平静的、未被惊扰的湖面。她甚至对着林知砚,极轻微地、几不可见地弯了一下唇角,然后重新将目光投向舞台。 林知砚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温柔地撞了一下。她转回头,再次望向舞台,但接下来的半场音乐会,她的心绪始终有一缕,悄然系在身旁那个松弛而沉浸的身影上。 散场时,人流如织。晚风带着凉意,吹散了音乐带来的余热。 “附近有家粥铺,这个时间还开着。”沈凇的声音响起,平静如常,却比在实验室里时多了一丝温缓,“可以去吃点东西。” “好。”林知砚点头,心里那点暖意又升腾起来。 粥铺里灯光暖黄,人不多。两碗热粥上了桌,氤氲的白气模糊了两人的视线。 话题很自然地从刚才的乐曲开始,聊到喜欢的作曲家,聊到音乐如何在不同时期塑造不同的情感空间。沈凇的话依然不多,但句句精准,偶尔提及某个冷门作曲家的生平轶事,信手拈来。 气氛太好,好到林知砚几乎忘了对面坐着的是那个令人敬畏的沈凇学姐。她握着勺子,犹豫了片刻,轻声道:“其实……听到刚才那首德彪西的《月光》,忽然想起大一那段日子。那时候差点就坚持不下去了,总觉得每天对着代码和冷冰冰的公式,把自己心里那点对风花雪月诗意人生的念想全都磨没了。”她自嘲地笑了笑,“差点就觉得,是不是选错了路。” 沈凇静静听着,没有打断。她停下动作,目光落在林知砚脸上,是纯粹的倾听姿态。 “那时候觉得,浪漫和理性,好像只能选一头。”林知砚继续说下去,声音很轻,“选了工科,就好像放弃了心里另一个自己。” 粥铺里安静了片刻,只有碗勺轻微的碰撞声。 沈凇拿起纸巾擦了擦嘴角,动作舒缓。她抬起眼,看向林知砚, “你有没有想过,”她开口,声音在温热的蒸汽里显得比平时更柔软,“它们或许从来就不是对立的两极。” 林知砚望向沈凇。 “浪漫是你想要去的彼岸。”沈凇用勺子轻轻搅动着碗里的粥,目光垂落,“你所学的代码、课程就像小舟,它可以让你在海里航行,直到对岸。” 她抬起眼,重新看向林知砚:“你之前提出的‘感知引导’模块,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你在用最理性的工具,去实现最浪漫的目的。这从来就不是放弃,林知砚。” 沈凇的语气依旧平稳,但每个字都清晰地落在林知砚的心上,林知砚感觉自己的指尖微微发麻,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共鸣让她几乎战栗。 “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坚守,甚至更强大。因为你没有割裂自己,你在尝试融合。这很难,但值得。”沈凇顿了顿,补充道,“比你想象得更值得。” “我……”林知砚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那份温暖的热气哽住了,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沈凇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低下头,继续安静地喝粥。粥铺里的人不知不觉已散去大半,周遭越发安静。 回宿舍的路不长,两人并肩走在晚风里,路灯将影子拉得很长。到了宿舍楼下,林知砚停下脚步,转过身,郑重地对沈凇说:“学姐,谢谢你。今晚……还有之前的所有。” 沈凇看着她,宿舍楼门口的光线在她镜片上映出细碎的光点,遮掩了眼底的情绪。她只是极轻地笑了一下,唇角弯起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声音依旧平淡:“不客气。早点休息。” “嗯,学姐也早点休息。”林知砚点头,看着沈凇转身离开,背影清瘦挺拔,渐渐融入夜色。她站在原地,直到那身影完全看不见,才转身上楼,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温暖而坚定。 此后,林知砚将那份温暖与坚定化作了更沉潜的努力。她沉浸在代码、算法和论文的世界里,同时也允许自己偶尔在古诗文和音乐中汲取养分。她的时间管理变得高效而从容,不再靠压榨睡眠和娱乐,而是源于真正内化的兴趣和清晰的目标。 付出终有回报。她的名字悄然出现在年级排名榜的前列,学期末,她以稳定而优异的综合成绩,进入了年级前百分之五。更让她欣喜的是,在沈凇的指导和自己的深耕下,她独立完成了一篇关于“感知引导”模块优化与量化评估的高质量论文初稿。经过沈凇严谨的审阅和数次修改后,论文投递了出去。 数月后,论文被一个颇具影响力的国际会议接收的消息传来。喜悦如同烟花在林知砚心中炸开,她第一时间想和沈凇分享,却又努力按捺住,觉得应该更沉稳些。然而,没等她品味够这份喜悦,一些细微的、不和谐的声音开始像暗流一样在年级里悄然蔓延。 “听说了吗?林知砚那篇论文……” “真的假的?她大一成绩也就中上吧,进步这么快?” “啧,谁知道呢,人家不是跟沈凇走得很近吗……” “哦——怪不得,挂个名吧估计是……” 议论并非公开的指责,更像是角落里飘来的低语、社交网络上匿名的揣测、以及偶尔投来的意味深长的目光。它们无孔不入,又无法抓住实质。林知砚试图置之不理,告诉自己清者自清。她白天依旧镇定自若地去上课、去实验室,与同学讨论问题时语气平稳,甚至还能开几句玩笑。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话语像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心口。无人诉说的委屈和愤怒在夜深人静时几乎将她淹没。她盯着天花板,开始动摇、怀疑,甚至质问自己是否真的足够优秀到匹配这份荣誉,是否真的只是侥幸或者说……依靠了沈凇的光环? 强烈的自我怀疑几乎要将她拖回过去那个焦虑的深渊。她只能死死咬着唇,把所有的情绪憋回去,第二天照常起床,用更拼命的忙碌来麻痹自己。 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声的压力压垮时,转机以一种她未曾预料的方式到来。一次学院内部的学术沙龙上,有位教授恰好提到了她那篇已被会议接收的论文,并随口赞扬了一句。 台下,一道声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扬声说:“教授,林同学这篇论文做得真不错,听说沈凇学姐指导了很多啊,真是羡慕有这样的贵人相助。” 话音落下,现场气氛瞬间有些微妙和尴尬。所有人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向林知砚。 林知砚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血液涌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冷的指尖和一片空白的脑海。她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却发现声音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无助感攫住了她。 一个清冽平静的声音从沙龙后排响起,不高,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我确实提供了指导和建议,就像我对项目组里其他成员一样。”沈凇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她缓步从沙龙后排的角落走来,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那个提问的同学身上,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但论文的核心创意‘感知引导’框架、主要的理论推导以及所有的实验验证,都是林知砚同学独立完成的。她甚至推翻了我最初坚持的纯物理优化路径。”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看向林知砚,目光里是纯粹的肯定:“这篇论文的录用,是基于它自身的创新性和严谨性。林知砚的优秀,无需依靠任何人的名字来证明。” 话音落下,全场寂静。那位提问的同学面露讪讪之色。沈凇没有再多说,只是对教授微微颔首致意,便转身离开了沙龙,仿佛只是路过,陈述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林知砚怔怔地看着沈凇离开的方向,鼻腔涌上一阵酸涩,不是委屈,而是某种被理解、被信任、被坚定维护的巨大感动。心底某个角落,悄悄传来一丝细微却清晰的悸动。 那次沙龙之后,所有的流言蜚语悄然平息。 几天后,实验室组会结束,其他人陆续离开。林知砚磨蹭到最后,走到正在关电脑的沈凇身边。 “学姐,”她轻声开口,声音里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上次沙龙的事……谢谢你。” 沈凇动作未停,只是抬眼看了她一下,语气一如往常般平淡:“没什么。陈述事实而已。” 她合上电脑,站起身,拿起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在经过林知砚身边时,她脚步微顿,侧过头,看着林知砚,镜片后的目光沉静而专注。 “林知砚,”她说,“我认可你,是因为你本身就具备了这样的潜力和努力。看好你,也是基于此。” “继续走下去。你的路,会比很多人想象得更远。” 她轻轻拍了下林知砚的肩膀,力度很轻,林知砚的肩膀却像被火灼烧过似的。她缓缓抬手,抚摸着那块灼热,嘴角忍不住上扬,望向窗外,今晚的月光好像格外皎洁。 第12章 第12章-并肩 论文被接收带来的喜悦逐渐沉淀,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微妙的、林知砚从未体验过的关注。她不再是那个淹没在人群中的普通大三学生,她的名字开始和一些词汇联系在一起:“潜力”、“新锐”,以及最让她心跳失序的——“沈凇看中的人”。 林知砚清楚地知道自己离真正的“优秀”还很远,更无法与沈凇比肩。但一种隐秘的窃喜依旧无法抑制地滋生——并非因为虚荣,而是因为,在旁人眼中,她似乎终于获得了某种“资格”——一个可以被放在沈凇名字旁边一同提及的、哪怕微不足道的注脚。 这种混杂着自知之明与微小虚荣的心态,一直持续到她以作者身份,第一次踏上前往国际学术会议的旅程。 会场设在另一座城市的高级会议中心。巨大的玻璃幕墙、穿梭其间的各国学者、空气里混杂着咖啡香与多种语言的低语,一切都让林知砚感到新奇又忐忑。她穿着为了这次会议特意购置的、略有些不自在的西装套裙,手里紧紧攥着印有自己论文标题和名字的会议日程,像个误入的青涩孩子。 与他们同行的,还有实验室的李教授。他作为通讯作者和项目负责人,自然是团队的核心。在机场贵宾厅、航班上以及前往酒店的车里,李教授和沈凇更多地是在讨论会议议程、其他受邀报告人的工作,以及实验室下一步的规划。林知砚安静地听着,像一块海绵吸收着这一切,偶尔沈凇会转头,用一两句话为她解释某个术语或背景,言简意赅,却总能让她豁然开朗。 李教授是温和而忙碌的。抵达会场后,他很快就被相熟的学者们围住。他笑着向几位资深教授介绍了沈凇和林知砚:“Song and Zhiyan, my students. They did the heavy lifting on this one.”(凇和知砚,我的学生。这个项目他们出了大力气。)寒暄过后,李教授便沉浸入他自己的学术社交圈中。 林知砚站在原地,一时不知该跟随还是留下。 就在林知砚微微踌躇的瞬间,她手里被塞了一杯橙汁。林知砚讶异抬头,看见沈凇不知何时已站在身旁,手里拿着另一杯清水,目光并未看她。 “跟着我。”沈凇的声音不高,语气平淡如常,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妥,“先认几个人。” “学姐?” 沈凇没有多解释,只是用目光示意她跟上。 沈凇引着她加入教授们的话题讨论中。沈凇并没有过度热情地推销她,只是在一个话题间隙,极其自然地侧身,将林知砚稍稍让到身前半步,用她那清晰平稳的声线,对正在交谈的一位知名教授说: “Professor Bajcsy, this is Lin Zhiyan, the first author of the paper on perceptual nudging in neural rendering that I mentioned to you before.” 接着,沈凇会精准地补充一句,点出林知砚工作的亮点,并将话题抛给她:“Zhiyan’s innovative approach in quantifying the perceptual gain was quite insightful.”(知砚在量化感知收益方面的创新方法很有见地。)或者 “She has some further interesting ideas about extending the framework to dynamic scenes.”(她关于将框架扩展到动态场景有一些进一步的想法。) 这些话从沈凇口中说出,带着毋庸置疑的可信度。教授们的目光随之落到林知砚身上,变得饶有兴致起来。 这时候,沈凇往往会微不可查地向后退开半步,将对话的空间留给林知砚,自己则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只在林知砚偶尔因紧张而卡壳,或用词不准确时,才用一两个词或一句简短的重新表述,不着痕迹地替她圆过去。 一圈走下来,林知砚手心里多了几张质感精良的名片,也完成了好几次虽紧张但还算顺利的学术交流。她心中的不安渐渐被一种温暖的踏实感所取代。 晚宴尾声,人群逐渐散去。林知砚去取外套时,无意间听到不远处两位华裔学者的低语。 “李教授忙他的,倒是沈凇把这小师妹带在身边认了不少人。” “嗯,是挺上心。她平时可不像是爱管闲事的人。” 林知砚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一股滚烫的热流自心口汹涌而出。 她看到了。 看到了她那一刻的无措,也看到了导师无暇分身的间隙。 她知道初来乍到的惶恐,知道无人引荐的艰难,知道一个陌生名字需要多少助力才能被看见。 林知砚接过服务员递来的大衣,抱在怀里,没有立刻穿上。她转过身,目光越过人群,寻找那个清瘦挺拔的身影。 沈凇正站在廊柱边,与会议主席简短交谈。她微微侧着头,神情专注,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酒杯杯壁。会议厅辉煌的灯光落在她轮廓清晰的侧脸和镜片上,折射出冷静而遥远的光。 她离她似乎很远,是那个站在学术殿堂深处、受人尊敬的年轻学者。 可她又离她那么近,近到林知砚能瞥见她嘴角那一丝微不可见的弧度。 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狠狠击中了林知砚。那不仅仅是感激,也不仅仅是崇拜。那是一种更为复杂、更为汹涌的情感——为她的强大,也为她那冷冽表面下藏着的、不容错辨的温柔。 沈凇结束了谈话,转头目光扫视,似乎是在找她。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 林知砚没有像往常那样下意识地躲开,而是迎着她的目光,走了过去。她走到沈凇面前,停下脚步。 “学姐,”她的声音比平时要稳,带着一种刚刚萌芽的、属于她自己的底气,“谢谢你。” 沈凇看着她,眼神在她似乎有些不同的神态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淡淡地点了下头。 “明天你的报告,”她语气如常,“记得控制时间。提问环节,抓住核心问题回答即可,不必延伸太开。” “好。”林知砚点头,她的嘴角又抑制不住地向上翘起。 论文带来的光环逐渐融入日常,林知砚的生活重心回到了实验室、课堂和图书馆之间三点一线的轨道上。她像一块贪婪的海绵,吸收着一切能接触到的知识,沈凇布置的任务她总能高效完成,甚至开始主动承担更有挑战性的模块。 但在无人知晓的深夜,当她合上实验室的电脑回到寝室后,另一个世界的构建才刚刚开始。她的个人笔记本上,一个名为“StarMap”的文件夹里,正悄然孕育着理想的雏形。 初步的技术框架已经搭起,林知砚开始尝试将文学意象编码化,试图让“落霞与孤鹜齐飞”能在虚拟空间中生成可交互的动态场景。这是独属于她的秘密,是她所有技术修行最终想要抵达的“南海”。 她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个梦想,甚至对沈凇也未曾提及——等有一天,她能做出一个更成熟的雏形,再告诉她。 校园生活也不全是枯燥的学业。初夏时节,学校举办了一场大型露天联谊舞会,美其名曰“促进学科交流”,海报贴满了各个公告栏。这种活动向来与沈凇的气质格格不入,林知砚也只是路过时瞥了一眼,并未放在心上。 直到那天在实验室,她听到两个研一的学长在闲聊。 “哎,明晚的舞会你去不去?” “去啥啊,又不会跳,去了也是当观众,还不如跑两组数据。” 林知砚心里忽然一动。一个大胆甚至有些荒唐的念头冒了出来。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转向了旁边正在调试代码的沈凇。 “学姐,”林知砚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试探和期待,“明晚的舞会……你要不要去……看看?” 问出口的瞬间,林知砚就后悔了。这太不符合沈凇的一贯人设了,她大概率会得到一句平淡的“不去”外加一个疑惑的“为什么?”。 沈凇的目光没有从屏幕上移开,敲击键盘的指尖有了一瞬间极其短暂的停顿,不过旋即又恢复如初,在这短暂的间隙里,林知砚听她说,“可以。” 林知砚愣住了,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沈凇似乎感知到了她的惊讶,她侧过头,推了下眼镜,用她一贯平静无波的语气补充了一个听起来十分合理的理由:“李教授之前提过,希望实验室成员多参与一些跨学科社交活动。而且,连续工作了几个月,需要适当休息一下大脑。” 理由充分,逻辑自洽,无可挑剔。 可林知砚的心跳却莫名漏了一拍。她看着沈凇那双依旧清冷平静的眼睛,总觉得那背后藏着一点点并非完全出于“理性计算”的东西。 第二天,夜幕降临,露天广场上灯光摇曳,音乐欢快。沈凇果然来了,依旧是一身简单的衬衫长裤,与周围洋溢着青春躁动的氛围格格不入。她手里拿着一杯苏打水,站在人群外围,安静地看着。 林知砚挤过人群来到她身边,咽了咽口水,有些紧张,但还是鼓足勇气地朝她伸出手,笑道:“学姐,既然来了,跳一支舞吧?” 沈凇低头看了看她的手,又抬眼看向她,微微蹙了下眉:“我不会。” “很简单的!我教你!”林知砚的眼睛亮晶晶的,抬头看着沈凇,“就跟做实验一样,分解动作,一二三四,一步一步就可以了。” 沈凇沉默了两秒,看着林知砚亮闪闪的眼睛,目光不自觉地变得柔和了。她最终还是将手中的杯子放到一旁的桌子上,略显生硬地将手搭在了林知砚的手上。 “先迈左脚,对……后退,右脚跟上……感受节奏……”林知砚放慢脚步,耐心地引导着,指尖传来沈凇手心的微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沈凇最初的确像一台在学习新指令的机器,身体紧绷,步伐带着明显的思索和迟疑,眉头微蹙。但她的学习能力惊人,不过半支曲子的时间,她已经掌握了基本的步法,身体逐渐放松下来,虽然依旧谈不上多么优雅灵动,但至少不再僵硬。 她们在熙攘的人群边缘缓慢地移动着,像一个独特的小小世界。林知砚能清晰地看到灯光在沈凇纤长的睫毛上投下的阴影,能感受到她逐渐跟上节奏后呼吸的细微变化。 “学姐学得好快,跳得很好。”林知砚忍不住笑着说。 沈凇抬眼看她,镜片后的目光在迷离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林知砚看不清她有没有笑,但她周身那种惯常的冷冽气息似乎被音乐和夜色柔和了许多。 “数据分析显示,”她一本正经地回答,“你的教学反馈过于乐观。” 林知砚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声融在音乐里,而沈凇的嘴角,似乎也轻轻地、向上弯了弯。 第13章 第13章-她 实验室里只剩下服务器低沉的运行声和键盘敲击的细微回响。窗外的天色早已墨黑,只剩下远处图书馆的灯火零星点缀着夜空。 林知砚盯着屏幕上不断闪烁跳变的损失函数曲线,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撞进她的脑海,带着一种大胆又临时起意的天真。她犹豫了几秒,深吸一口气,转向旁边正专注调试参数的沈凇。 “学姐……” 沈凇没有抬头,指尖边在键盘上敲下一行指令,边淡淡应道:“嗯。” “我……我在想一个问题。”林知砚组织着语言,尽量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异想天开,“我们训练NeRF的时候,是不是对所有区域都一视同仁地投入了同样的计算资源?就像……就像用同样的精度去渲染一面光秃秃的墙和一件雕刻复杂的装饰品?” 沈凇侧过头,镜片后询问的目光扫过来,看向林知砚。 林知砚语速加快了些,眼睛微微发亮:“但人眼不是这样的!我们看东西是有注意力的,会对重要的、细节丰富的区域投入更多‘处理资源’。我在想……我们能不能让模型也学会这一点?在训练的时候,就实时地去判断哪些像素块更重要、更值得‘关注’,然后动态地给这些区域分配更多的采样点?……这样是不是既能节省计算量,又能提升重要区域的质量?” 她说完,屏住呼吸,看着沈凇。这是她一瞬间的灵感,她知道这很粗糙,甚至有些荒唐,但她忍不住想分享给她。 沈凇沉默了片刻。 “想法触及了计算资源优化分配的核心,方向有价值。”先是一句肯定的基调,让林知砚的心刚提起来,紧接着便是冷静的剖析,“但你说的‘实时判断’,需要模型具备先验的‘重要性’认知。而这份认知,恰恰需要依赖一个已经训练好的、能够理解场景语义的模型来提供。” 她转过椅子,正面朝向林知砚, “这构成了一个循环依赖:你需要一个训练好的模型A来判断重要性,以指导模型B的训练;但模型B的训练又依赖于模型A的输出。引入动态判断模块会极大增加系统复杂度和不确定性,噪声注入会导致训练难以收敛。以现有的框架和项目周期来看,可行性低于阈值,不建议尝试。”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钉子,精准地钉死在林知砚想法中那些脆弱的连接点上。林知砚的脸颊微微发热,一种混合着羞愧和佩服的情绪涌上来。沈凇总是能一眼看穿问题的本质。 “我明白了,学姐。”她低下头,声音轻了下去,“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嗯。”沈凇应了一声。她转回自己的屏幕,实验室重新陷入只有机器嗡鸣的寂静。林知砚也默默转回去,把自己那个不成熟的想法悄悄埋进心底。 期末的压力像无形的潮水般涌来。林知砚奔波于教室、图书馆和实验室之间,像一颗被不断抽打的陀螺。已经到了大三下了,她需要复习比以往更加困难的课程。 在实验室里,她也有一堆“正事”要忙。沈凇布置的数据预处理任务繁琐而枯燥,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细心。她对着成千上万张图片进行标注和清洗,眼睛因为长时间盯着屏幕而干涩发酸。偶尔还需要帮实验室里其他学长跑一些基础的性能测试,一遍又一遍,记录着枯燥的数据。 她和沈凇的交流也回归到最日常和高效的频道。 “学姐,这个共识算法在拜占庭错误下的性能一直上不去。” “检查一下签名验证的开销,或者换用PBFT试试。” “学姐,TPU的配额好像用完了,任务排不进去。” “用我的账户试试V100的集群,优先级调高。” “学姐,这篇论文里关于零知识证明的构造我没看懂……” “那里用到了椭圆曲线密码学的知识,超出你目前范围,暂时记住结论即可。” …… 林知砚已经完全忘记了曾经自己提出的,那个不成熟的想法。 直到一天下午。 阳光斜照进实验室,在沈凇的桌面上投下长长的光影。她刚结束一个简短的视频会议,合上电脑,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那是连续几天高强度工作后留下的痕迹。 然后,像是忽然想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头也没抬,声音平静地打破了沉默: “林知砚。” “嗯?学姐?”林知砚从一堆令人头疼的矩阵计算中抬起头,眼神还有些涣散。 “看一下你的邮箱。”沈凇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就像在吩咐她取一份打印材料,“关于你之前提到的动态采样想法,我发了一个替代实现方案。” 林知砚瞬间愣住了,大脑仿佛宕机了几秒。 沈凇继续平淡地解释道,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了一下,“动态路径不可行,但我用图像梯度和频率分析构建了一个静态预计算的重要性权重生成算法。可以作为预处理模块集成,或许能实现你期望的部分效果。你有空可以看一下。” ……上次?动态采样? 那几个几乎被遗忘的词语,像钥匙一样猛地打开了记忆的闸门,潮水汹涌而来。 林知砚几乎是机械地点开邮箱,心脏莫名地开始加速跳动。果然,在一堆课程通知和广告邮件中,有一封来自沈凇的未读邮件。标题极其简洁:「Re: Sampling Strategy Alternative」。 邮件正文只有一行字: 「见附件。关键推导在附录B。」 下面是一个压缩包附件。 林知砚下载下来,解压缩。里面包含: 一个命名清晰、注释极其详尽的代码文件。 一份十几页的PDF文档,里面是严谨的数学推导、算法流程图、以及在小规模数据集上的测试结果对比图。 一个经典的README.txt,列出了集成步骤和参数说明。 这……是什么时候做的? 林知砚的指尖悬在鼠标上方,触感微凉,其下却仿佛有暗流滚烫。她凝视着屏幕上那份结构严谨、注释清晰、堪比发表论文的文档。 几乎是瞬间,她的脑海便不受控制地开始拼凑画面: 夜深人静的实验室,或许只有服务器指示灯在幽暗里规律地明灭。沈凇独自坐在电脑前,屏幕冷光映着她略显疲惫却依旧专注的侧脸。那可能是在结束了一整天高强度的论文修改、项目评审和课程助教工作之后,在她本应休息的、为数不多的私人时间里。 她却打开了文档,调出了那个曾被理性否决的、不切实际的想法。 林知砚仿佛能看见她微蹙着眉,指尖抵着下颌,逐字理解自己当时那些跳跃甚至有些混乱的描述,然后以一种近乎执拗的耐心,将她那些飘忽的“幻想”抽丝剥茧,捕捉其中那一点点微弱的、有价值的核心闪光点,再用她强大的知识体系和工程能力,将其重构、转化、落地为一个又一个可验证、可实现的数学模块和代码单元。 她几乎能想象到那些运行失败后弹出的错误提示,那些效果不及预期时的沉默凝视,那些对参数和算法的反复调整。 尽管沈凇或许从一开始就清晰地知道,这个方向最终的实验结果很大概率仍是失败,或者收益远低于付出。但她还是做了。投入了无法估量的、极其宝贵的时间和心力,沉默地、专注地,为她验证了这个“可能性”。 一帧帧无声的画面在林知砚脑中快速闪过,最终无比清晰地具象化在了眼前,刚刚结束线上会议、脸上还带着一丝倦色,却只是平静地、仿佛随口一般对她说“看一下邮箱”的沈凇身上。 一股巨大的酸涩和汹涌的暖流猛地冲上鼻腔,撞得眼眶发热。林知砚飞快地低下头,掩饰性地眨了眨眼,将那股湿意逼退。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撞出滚烫的悸动,灼得她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所有翻腾的情绪被她死死压下,最终只化作指尖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林知砚默默地关掉文档,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口的哽咽,让声音听起来尽量平稳: “学姐,我收到了。太……太感谢了,我…我马上仔细看,试着集成进去。” 沈凇的目光依旧落在自己的屏幕上,指尖敲着代码,只是极轻地颔首了一下,仿佛这真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顺手为之的小事。 “嗯。”她淡淡地回应,“有不懂的再问。” 林知砚低下头,看着屏幕上那个压缩包,感觉它重若千钧。 那里承载的,是一个她无法宣之于口的的秘密。 第14章 第14章-她想 实验室的灯光总是亮得晃眼,把夜晚也照得跟白天似的。林知砚对着屏幕上的代码发了会儿呆,视线又不自觉地飘向斜前方。 沈凇坐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屏幕的冷光映在她脸上,勾勒出清晰的侧脸轮廓。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着,这是她遇到难题时的小习惯。眉头微微蹙起,像是被什么复杂的公式困住了。 林知砚默默收回视线,指尖在触控板上滑动。她点开上一篇早就标记好的论文,这几天趁着零碎时间啃了不少文献,就为了这种时候能帮上点忙。目光快速扫过那些复杂的公式推导,看到某处时,她眼睛微微一亮。 她犹豫了一下,指尖在桌面上轻轻蜷缩又松开,这才转过身。 “学姐,”她的声音比平时轻了些,“这篇CVPR的论文……有点意思。用了种新的哈希编码处理动态模糊,不知道对咱们的项目有没有用?” 她把平板递过去,上面密密麻麻都是标注。重点的地方贴了黄色便签,娟秀的字迹在一旁写着简短的笔记,还有几个小小的问号标记着她不太确定的地方。 沈凇接过平板,目光扫过那些细致的批注。她的指尖在便签上停留了一瞬,轻轻“嗯”了一声。那声音很轻,几乎要融进实验室恒常的嗡鸣里。 这类场景时常发生。 第二天沈凇到实验室时,总会发现共享文件夹里多了一份整理好的数据报告。标题规整,结论清晰,备注只有一句:「数据已处理完毕,基线实验结果见附录。」 林知砚从不多说什么。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忍不住想象沈凇看到报告时微微颔首的样子。光是这个画面,就让她心里泛起一丝隐秘的欢喜。一切辛苦于她而言,都值得。 林知砚去接水时,总会很自然地拿起沈凇的杯子。回来时,两个杯子都是满的,水温刚好能入口,不会太烫也不会太凉。实验室的零食筐里,总会有几包沈凇偶尔会拿的黑巧克力威化,混在其他零食里,一点也不显眼。每当看到沈凇撕开包装,小口吃着巧克力时,林知砚的嘴角就会不自觉地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心里也跟着甜了起来。这是她们心照不宣的默契。 沈凇对此并未多言,似乎坦然接受了一切。只是有一次,林知砚照例将温水放在她手边时,她目光未离屏幕,却极轻地说了一句:“谢谢。” 还有一次,林知砚正埋头修改代码中的bug。忽然,一小块独立包装的黑巧克力被放在了她的电脑旁。她惊讶抬头,只看到沈凇转身离开的背影,和一句淡淡的:“补充点能量。” 林知捏着那块微凉的巧克力,愣了好一会儿,心底炸开无数朵小小的烟花。她小心翼翼剥开糖纸,将巧克力放进嘴里,浓郁的甜苦味弥漫开来,一直甜到了心底。 直到一个周末。 林知砚和高中好友白晓清视频通话。屏幕那头,白晓清正在喋喋不休地吐槽着香港读书的压力和遇到的奇葩同学。 “……真的,我现在就觉得,能遇到一个靠谱又愿意带你的前辈真是太难得了!”白晓清感叹道,“哎,你之前老提的那个很厉害的学姐呢?就那个……姓沈的?她人怎么样?没欺负你吧?” 林知砚正低头削着苹果,闻言头也没抬,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弯起一个柔软的弧度,声音也轻快了几分: “沈凇学姐啊……她很好。”她顿了顿,像是在寻找合适的词汇,语气里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熟稔与维护,“就是工作起来太拼了,得有人记得帮她接水,不然她能对着电脑一天不喝一口。哦对了,她喝美式不能太烫,食堂的番茄炒蛋里的青椒她也不吃,得挑出来……”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语气自然得像在谈论今天天气很好。说完,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想继续抱怨一下学姐工作狂的属性,却猛地对上了视频那头白晓清骤然安静下来、充满了玩味和探究的眼神。 林知砚心里咯噔一下。 白晓清拖长了语调,眼睛眯得像只发现了秘密的猫:“哦——?林知砚同学——” 她故意停顿,看着林知砚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染上绯红,才慢悠悠地、一字一顿地问道: “你……是不是喜欢她啊?” 林知砚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脸颊,耳根灼烧般滚烫。心跳声在耳膜里咚咚作响,剧烈得几乎要掩盖住耳机里的声音。她下意识地想否认,嘴唇张合了几下,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那些准备好的“敬重”、“崇拜”、“感谢”的词汇,在白晓清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显得无比苍白。 “我...我没有...只是...”林知砚眼神慌乱地飘向别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只是...学姐对我很好,我很...感激她。” 屏幕那头,白晓清笑得更加意味深长:“哦——感激到连人家不吃青椒都记得清清楚楚?林知砚,你骗鬼呢!” “...不跟你说了!我代码还没跑完!”林知砚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切断了视频通话。 屏幕暗下去,映出她通红的脸和失措的眼神。桌子前的电脑还在运行着编好的代码,但林知砚的心跳却迟迟无法平复。 “喜欢...吗?” 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里漾开层层叠叠、无法忽视的涟漪。林知砚从未敢将这个词语与沈凇联系起来。那是沈凇啊,是冷静、强大、耀眼夺目,是指引方向的存在。自己怎么可能...怎么敢... 可是,心底那份因她而起的所有细微情绪——看到她疲惫时的心疼,接到她回复时的雀跃,被她肯定时的狂喜,记住她所有小习惯时的自然而然——此刻都昭示着一个唯一的、惊人的答案。 然而,紧随那阵悸动之后的,并非纯粹的欣喜,而是一股汹涌而至、刺骨的自卑与难过。 沈凇太好了。她的好不仅仅是学术上的耀眼,更是一种近乎非人的、剔透的纯粹。她的世界由逻辑和真理构建,秩序井然,光华内蕴,像一块完美无瑕的水晶,冰冷,坚硬,不容丝毫杂质。林知砚甚至觉得,沈凇可能根本不需要那些俗世的情感,她自身就构成一个完满的宇宙。她是那种值得世上最干净、最毫无保留的爱慕的人。 而自己呢?自己恰恰是“不干净”、“不纯粹”的。 在林知砚的理想图景里,爱慕应当如沈凇其人一般,始于纯粹的吸引,忠于灵魂的共鸣,像雪山顶上未经打扰的积雪,不染尘埃。 但在十八岁那年,隔着屏幕,她曾开始过一段恋情。对方是个年上好几岁的姐姐,温柔,成熟,像一阵和煦的风,轻而易举地吹进了她当时因学业和未来而略显迷茫的生活。那位姐姐会记得她随口提过的每一件小事,会在她熬夜复习时用语音温柔地说“别太累”,会在她遇到挫折时给出恰到好处的安慰和指引。那种被稳稳接住、被细致关怀的感觉,对当时那个渴望安全感的林知砚来说,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所以,当对方提出“要不要在一起”时,她几乎是带着一种对那种“被照顾”状态的贪恋,懵懂地同意了。 那更像是一种情感上的依赖和慰藉,而非灵魂的共鸣。她们甚至没有真正见过面。关系的维系全靠文字和语音,分享的都是日常的琐碎和情绪的波动。当林知砚兴奋地想讨论一个深刻的议题时,对话总会巧妙地滑向“今天吃了什么”或者“你要照顾好自己”。起初,她觉得这种体贴很受用,但渐渐地,一种精神上的饥饿感开始蔓延。她发现自己在这段关系里,更像一个被精心呵护的孩子,而不是一个平等的、能够进行思想碰撞的伴侣。 分手是必然的,平静且无声无息,像潮水退去,露出干涸的沙滩。没有争吵,只是联系渐渐变少,最后默契地不再打扰。这段关系,始于被温暖的需要,终于无法共鸣的孤独。 这段经历本身或许并无对错,甚至可以说是那个年纪对“温柔乡”的一种本能趋近。但在林知砚此刻近乎严苛的自我审视下,它却成了证明自己“不纯粹”的铁证。 她痛苦地想:沈凇是那样独立、强大...而自己,却曾如此轻易地沉溺于一份唾手可得的、近乎“喂养”式的温柔。这种对比,让她觉得自己格外的“廉价”和“轻浮”。她无法原谅自己曾经的“将就”,因为这仿佛玷污了她此刻对沈凇那份小心翼翼、不敢宣之于口的、无比珍重的情感。 沈凇的世界是由严谨的逻辑、清晰的数据和既定的目标构成的。而自己这份慌乱、炽热、带着“历史印记”的情感,之于沈凇,恐怕就像一段运行完美的代码里突然冒出的、毫无意义的乱码,除了带来困扰和干扰,别无他用。 她怎么可能配得上她? 她又怎么可能...会喜欢自己?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将方才那点因被点破而升腾起的隐秘欢喜浇得彻底熄灭,只剩沉重的无力感。鼻腔泛起酸涩,眼眶也跟着发热,林知砚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湿意逼了回去。 难过像潮水般漫上来,淹没了心脏。原来喜欢上一个人,第一感觉不是甜蜜,而是自卑。是清晰地看到彼此之间云泥之别后的无措和心痛。 可人性的复杂就在于此——越是觉得自己不配,那份渴望反而越是强烈。 理智告诉林知砚,她应该远离,应该把这份不该出现的感情埋藏起来,以免玷污了对方。可她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追随沈凇的身影,她的耳朵总能敏锐地捕捉到沈凇声音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的手总会比大脑更快地拿起那个属于沈凇的水杯。 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牵引,像向日葵明知太阳遥远,却无法控制地转向光源。 她一边在内心审判着自己,一边又无法克制地想要靠近。 林知砚开始更加细致地观察沈凇。她注意到沈凇长时间阅读文献或调试代码后,总会无意识地用手揉捏后颈和肩膀。于是,她悄悄买了一个轻便的肩颈按摩仪,放在实验室自己的柜子里。每次看到沈凇露出倦色或开始揉脖子,她就会假装自然地拿出来,递过去,语气尽量平淡:“学姐,试试这个?好像能缓解一点。” 最初几次,沈凇只是略显意外地看她一眼,然后道谢接过。后来,她似乎习惯了,有时甚至会极其自然地在感到疲惫时,目光扫向林知砚的柜子方向。 在学术上,林知砚也更加拼命。她不再仅仅满足于完成沈凇布置的任务,而是开始疯狂地阅读最新顶会论文,绞尽脑汁地思考现有课题的突破点,提出一个个或成熟或稚嫩的想法。她渴望得到沈凇的认可,更渴望吸引她全部的、带着欣赏的注意力。 休息的间隙,她也会尝试给沈凇分享点超出于学术的内容。一首她觉得沈凇可能会喜欢的纯音乐,一段关于洛希极限的浪漫科普视频,一篇冷门但思想深刻的短篇小说集……她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精神世界,包装成“看到后会觉得有趣”的样子,分享给沈凇。 沈凇的反应通常是平静的。对于音乐,她可能会在听完后评价一句“编曲层次感不错”;对于视频,她会点点头说“比喻有点意思”;对于书,她大多只是说“有空看看”。但林知砚已经满足,至少,她没有拒绝。 沈凇对林知砚的态度也的确越来越熟稔。每天到实验室,她会主动向林知砚的方向微微颔首,算是打招呼。讨论问题时,她倾听的时间更长了,偶尔还会反问一句“你的看法呢?”。这种变化细微而真实,成了林知砚每日最大的快乐源泉。 转眼到了新年。实验室组织了简单的聚餐,大家互相道贺后便各自散去。林知砚磨蹭到最后,和沈凇一起离开大楼。 “学姐,新年快乐。”林知砚轻声说。 “新年快乐。”沈凇回应道,语气是一贯的平淡。她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用深蓝色星空纹路包装纸仔细包好的小盒子,递给了林知砚。“给你的。” 林知砚愣住了,眼睛微微睁大,几乎是屏住呼吸接过了那个小盒子。它入手微沉,质感很好。 “……谢谢学姐。”林知砚的大脑因为过度的惊喜而有些空白。 “嗯,走了。”沈凇没有多说什么,点了点头,转身融入了夜色之中。 林知砚站在原地,心脏狂跳。她紧紧攥着那个小盒子,像是攥着一件稀世珍宝。她清楚地看到,沈凇对实验室其他人,只是口头说了一句“新年快乐”。 回到寝室,林知砚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里面是一个深蓝色的硬绒盒子。打开盒子,黑色丝绒衬垫上,静静躺着一支极具设计感的金属书签。 书签是不规则的几何镂空造型,线条利落冷峻,像是某种精密的电路板图腾,又像是抽象化的星辰轨迹。材质是某种沉甸甸的合金,边缘打磨得光滑温润。在书签最下方,用极其精细的激光雕刻着两三个小小的英文字母:L.Z.Y.。 是她名字的缩写。 林知砚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冰冷却让她感到无比灼热的金属表面,拂过那三个缩写字母。巨大的喜悦和甜蜜将她彻底淹没。她将书签紧紧贴在胸口,倒在床上,忍不住翻滚了一下,把发烫的脸埋进被子里,无声地尖叫了一下。 她送我礼物了。只给我一个人的。还刻了我的名字。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也有一点点的…在意我? 林知砚的思绪在狂喜和不确定中反复摇摆。 她为此欣喜若狂,彻夜难眠。 窗外的夜空偶尔炸开零星的烟花,映亮了林知砚盛满心事的眼睛。 新的一年到了。 第15章 第15章-新年 礼堂里人声鼎沸,彩带和气球装点出浓烈的节日气氛。音响播放着节奏明快的流行乐,空气中混合着糖果、点心的香甜气息。林知砚和几个同班同学坐在一起,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频频望向入口处。 她没想到沈凇真的会来。 下午在实验室,林知砚几乎是抱着“必死”的心态,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学姐,今晚学院办元旦晚会,好像有些节目还挺有趣的,你要不要……也去放松一下?” 她预想了无数种拒绝的理由:效率低下、噪音干扰、有文献要看、有代码要跑…… 沈凇当时正盯着屏幕上的数据流,闻言指尖停顿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就在林知砚以为她默认拒绝时,她却开口了,视线仍停留在屏幕上:“几点开始?” “晚上七点。” “嗯。如果七点前能完成这部分数据验证,我会过去。”沈凇说。 而现在,七点过十分,那个熟悉的身影果然出现在了礼堂门口。沈凇依旧穿着简单的深色毛衣和牛仔裤,外面套了件实验室常见的工装风外套,与周围五彩斑斓的喧闹格格不入。她站在门口略微适应了一下光线和音量,目光平静地扫视场内,在寻找什么。 林知砚的心跳瞬间加速,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朝她挥了挥手。沈凇看到了她,微微颔首,然后步履平稳地穿过熙攘的人群,走到了林知砚旁边预留的空位坐下。 “学姐,你真的来了!”林知砚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欣喜。 “数据验证比预期顺利。”沈凇解释道,一边脱下外套,叠放在膝上。她的出现让林知砚周围的几个同学都略显拘谨起来,小声打了招呼后便自动噤声了不少。 晚会节目依次上演,有热情洋溢的歌舞,有幽默诙谐的小品,也有技艺精湛的乐器独奏。林知砚看得投入,时不时跟着大家一起鼓掌欢笑,但她的注意力始终有一大半牵挂在身旁的沈凇身上。 沈凇看得很安静。她背脊挺直,双手交叠放在腿上,神情专注。 台上表演到某个需要观众互动的游戏环节。主持人热情地邀请台下同学上台,现场气氛被推向一个小**。 “我们需要几位反应快的同学!有没有自愿者?”主持人的声音充满煽动力。 人群躁动着,却一时没人主动。林知砚正跟着笑,忽然感觉自己的胳膊被旁边的同学推了一下,“知砚你去!你反应快!” 还没等林知砚反应过来,已经被几个起哄的同学半推半就地推出了座位。她有些窘迫地站在过道上,下意识地回头看向沈凇。 沈凇也正看着她,平静的眼里闪过一丝柔和。她极轻微地对她点了点头,像是在说“去吧”。 这个微小的动作给了林知砚莫名的勇气。她深吸一口气,走上了灯光聚焦的舞台。 游戏是限时猜词,一人描述一人猜。林知砚和随机分配的搭档配合得意外默契,她思维敏捷,描述精准,接连猜中好几个高难度词汇,引得台下阵阵欢呼和掌声。在紧张的倒计时和舞台灯光的烘托下,她感觉血液在沸腾,一种久违的、抛开一切烦恼的畅快感油然而生。 游戏结束,林知砚所在的小组赢得了第一名,获得了一个可爱的玩偶奖品。在热烈的掌声中,林知砚抱着玩偶,脸颊因兴奋和灯光而泛红。她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投向那个角落——沈凇依然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她,嘴角似乎有那么一丝极淡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 那一刻,林知砚觉得比拿到奖品还要开心。 她回到座位,气息还有些不稳,把玩偶塞给同学,小声对沈凇说:“好像……有点太投入了。” “表现很好。”沈凇的评价简短而直接,“逻辑清晰,关键词抓取得很准。” 这大概是林知砚今晚听到的最好的赞美,尽管听起来更像是对一个算法模型的评估。她抿嘴笑了笑,心里甜丝丝的。 晚会的压轴节目是全场大合唱,灯光暗下,只有挥舞的荧光棒像星河般闪烁。熟悉的旋律响起,众人跟着哼唱,气氛温馨而感人。林知砚也跟着唱,偶尔用余光瞥见沈凇。她并没有开口,只是安静地坐在那片星海里,目光望着舞台,侧脸在明明灭灭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 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林知砚想。 晚会在一片欢腾中落幕。人群开始涌动,向着出口散去。 “走吧。”沈凇站起身,穿上外套。 “嗯!”林知砚赶紧跟上,和她一起随着人流走出喧闹的礼堂。 晚会喧闹的余韵还沾在凉凉的夜风里。林知砚和沈凇并肩走在回实验室宿舍区的路上,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与周围三三两两、兴奋讨论着晚会节目的同学不同,她们之间是一种安静的、并行的默契。 “那个互动游戏……你的策略很有效。”沈凇忽然开口,语气是她一贯的客观分析,“放弃描述复杂外形,直接抓住核心功能定义,效率很高。” “就……急中生智吧。” 林知砚的心轻轻一跳,夜风拂过发烫的耳尖。 沉默再次降临,但并不尴尬。眼看着就要走到分岔路口,林知砚的心跳莫名加快。一种强烈的、不合时宜的冲动攫住了她——她不想就这么结束这个夜晚。不想让这场难得的、脱离了实验室环境的并肩同行,就此画上句号。 “学姐!”她猛地停下脚步,声音因为急切而比平时高了一点。 沈凇随之停下,转过身,略带询问地看向她。路灯的光线在她清晰的镜片上折射出细碎的光点。 “现在……时间还早。”林知砚仰头看着沈凇,语速不自觉地加快,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我们……要不要去看场电影?就现在…去市中心那家艺术影院,赶上哪场看哪场?” 话一出口,连林知砚自己都愣住了。这太不像她了!如此冲动、如此没有计划!这完全超出了她平日谨小慎微、生怕行差踏错的作风。 沈凇显然也怔住了。她微微蹙起眉,“临时决定?随机选择影片?”她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困惑,“这样影片质量、时间都无法预估。” 林知砚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一股混合着尴尬和失落的情绪涌上心头。她知道自己这个提议很荒唐,但冲动之下,那双望着沈凇的眼睛里,还是不受控制地流露出了恳求,甚至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害怕被拒绝的脆弱。 “就……就一次嘛。”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软软的、近乎耍赖的意味,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今晚……不想就这么回去对着代码或者课本。学姐你……今晚也没有紧急的学术安排,对不对?” 她紧紧盯着沈凇,捕捉着她脸上最细微的表情变化。她看到沈凇的眉头没有松开,但那双总是冷静分析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迟疑。沈凇的视线落在林知砚因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嘴唇,和她那双在路灯下显得格外清亮、写满了期待与不安的眼睛上。 空气凝固了几秒。礼堂方向传来的最后一点喧闹也彻底消散在夜色里,只剩下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的轻微呜咽。 沈凇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身侧蜷缩了一下。最终,她轻叹了一声,几乎微不可察,更像是一次略深的呼吸。 “可以。”沈凇点了点头,语气恢复了平静,但林知砚却从中读出了那份巨大的破例。“我今晚确实没有必须完成的任务。” 同意了?! 林知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股巨大的、眩晕般的喜悦瞬间冲垮了之前的忐忑。她努力克制自己的表情,但嘴角仍无法抑制地扬起。 “太好了!那我们走吧!现在过去,应该还能赶上九点多的场次!”林知砚几乎是雀跃地说道,生怕沈凇反悔。她下意识想去拉沈凇,手伸到一半又悄悄缩了回来,攥住了自己的衣角。 沈凇看着林知砚,没有说什么,只是迈步转向了通往校门的方向。“走吧。” 一声轻笑,飘进了林知砚的心底。 去影院的车上,林知砚的心情像坐上了云霄飞车。她为沈凇的破例而狂喜,又为自己的冲动而忐忑。她偷偷用手机查着影院的排片,心里默默祈祷能有一部不那么无聊的片子,至少……不要是沈凇完全无法忍受的类型。 而沈凇,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流转的夜景,侧脸一如既往地平静,看不出她在想什么。或许只是在重新规划被打乱的时间,又或许……她也对这场计划外的、带着某种不可预测性的夜间出行,产生了一丝期待? 林知砚不知道,也不敢深想。 第16章 第16章-夜晚 影院大厅灯火通明,墙上挂满了各式电影海报。林知砚仰头看着排片表,心脏怦怦直跳。排片不少,有科幻大片、文艺爱情片、动画片,甚至还有一部看起来颇为晦涩的纪录片。 “学姐,你看……我们看哪部?”她侧头问沈凇。 沈凇的目光快速扫过排片表,神情一如既往的审慎。“你决定。”她将选择权轻飘飘地抛回,语气平稳,听不出偏好。 林知砚深吸了一口气,指尖在排片表上犹豫地移动。最终,她停在了一部名为《蓦然回首》的影片上——海报风格文艺,简介似乎关乎时间、记忆与未言明的情感。 “这部……《蓦然回首》,听说叙事很特别,情感刻画很细腻……”她小心翼翼地推荐,观察着沈凇的反应,试图从那双平静的眼眸中读出些什么。 沈凇看了一眼海报和简介,略一沉吟:“可以。” 没有反对!林知砚心里小小地松了口气,又因这即将到来的、可能暗含隐喻的观影而更加紧张。她主动去取了票,又买了爆米花和饮料。将爆米花桶递向沈凇时,沈凇微微摇头:“谢谢,不用。”只接过了那瓶矿泉水。 影厅暗下来,影片开始。《蓦然回首》独特的笔触与色彩在银幕上流动。故事围绕着两位热爱画画的少女——藤野与京本展开。她们因画结缘,性格迥异却心意相通,在交换漫画、共同创作的日子里,建立了深厚而真挚的情谊。 影片的氛围在明媚与忧伤间巧妙转换。直到那个无法挽回的日常被呈现:一个看似再普通不过的白天,藤野兴冲冲地拿着毕业去向调查表,跑过她们熟悉无比的街道,前往京本的家,想要邀请她一同报考美术学校。就在一个平凡的街角,或许是因为朋友的呼唤,或许只是心血来潮,藤野像往常一样,蓦然回首,脸上还带着灿烂的笑容。 然而,影片并没有直接展示悲剧本身,而是用声音的戛然而止、画面色彩的瞬间抽离,以及一个漫长到令人窒息的空镜——定格在那个空无一人的街角——来暗示那场突如其来的、无法言说的意外。这个回眸,成了永别。 镜头切换至多年以后。藤野的生活笼罩在无声的悔恨与怀念中。她独自坐在曾经两人一起画画的房间,午后的阳光依旧温暖,尘埃依旧在光柱中飞舞。在某个恍惚的瞬间,她再次,蓦然回首,望向那扇空荡荡的房门。镜头久久凝视着那片虚空,那里曾经站着羞涩的京本,如今只剩下蚀骨的寂静与无尽的“如果当初……”。这个长镜头,将“失之交臂”的永恒遗憾渲染得无比沉重。 就在这一刹那,林知砚感到鼻尖猛地一酸,一种强烈的共鸣席卷了她。藤野那一次日常的、充满希望的回头,竟成了命运的断点;而后来无数次在回忆中的痛苦回首,却再也换不回那个身影。 这种“因一次不经意的告别竟成永诀”的极致遗憾,以及“如果当时能走快一步,如果当时没有回头”的无尽追问,精准地击中了林知砚。她害怕,自己对沈凇这份小心翼翼、未能言明的情感,是否会因为此刻的犹豫和怯懦,在未来某个时刻,也变成一种无法弥补、只能空对回忆的“蓦然回首”。 这种恐惧和共鸣交织成一股汹涌的浪潮。几乎是本能反应,林知砚极其轻微地、不受控制地侧过头,用余光飞快地瞥向身边的沈凇。 她的动作轻得不能再轻,生怕惊扰了这份黑暗中的静谧。然而,就在她视线瞥过去的瞬间,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沈凇似乎也因这个镜头微微动了一下。她的目光正从银幕上收回片刻,仿佛无意识地、恰好扫过林知砚的侧脸。 昏暗的光线下,林知砚看不清沈凇眼中的具体情绪,只隐约觉得那镜片后的眸子比平时更加深邃,像蒙上了一层薄雾。 林知砚像被烫到一般,立刻转回头,指尖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深深陷进掌心。 电影散场,随着人流走出影厅。林知砚还沉浸在影片带来的感伤与自身情感的激荡中,有些恍惚。 “非线性叙事结构运用得很巧妙,对记忆碎片化的处理有借鉴意义。”沈凇开口,依旧是冷静的分析,但顿了顿,她的目光落在林知砚似乎有些出神的脸上,语气比平时缓和了些许,“影片对……人物内敛情感的刻画很细腻。你似乎感触很深?” 林知砚的心又是一紧,像被看穿了心事。她连忙低下头,掩饰性地揉了揉眼睛,声音有些发虚:“啊……是,拍得很美,那种……克制又深刻的情感,挺打动人的。”她不敢多言,生怕泄露太多。 沈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嗯。这种基于细节和氛围的情感渲染,确实比直白的表达更有力量。” 时间已近午夜。打车回学校的路上,两人都沉默着。城市的霓虹透过车窗,在沈凇脸上投下流动的光影。林知砚靠在车窗边,看着沈凇沉静的侧影。 这个夜晚像一首未完成的诗,美好,怅惘,意味深长。 到了校门口,下车。冬夜的校园寂静无人,只有路灯伫立。 “谢谢学姐……今晚陪我来看这部电影。”林知砚站在宿舍楼下,声音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还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沈凇停下脚步,转过身。路灯的光线在她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她看着林知砚,目光比平时多停留了几秒,似乎察觉到了眼前人异于平常的情绪波动。 “是一次不错的观影体验。”沈凇的语气温和了些许,“故事里的情感,有时需要时间去沉淀和理解。晚安,林知砚。” “晚安,学姐。”林知砚目送着沈凇转身走向研究生公寓的方向,直到那身影完全消失在夜色中。 她站在原地,良久,才走进了宿舍楼。 影院归来后的几天,林知砚的心绪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层层,久久难以平静。《蓦然回首》中那份刻骨的遗憾与“失之交臂”的痛楚,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她内心深处的恐惧——她害怕自己对沈凇这份日益清晰的情感,也会因怯懦和犹豫,最终沦为一场无声的告别,只能在回忆中无数次“蓦然回首”,空对寂寥。 这种恐惧催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急切。她渴望靠近,渴望确认,渴望抓住眼前真实的光亮,而不是在未来追悔莫及。 假期里的实验室比平日安静许多,但林知砚的日程却排得满满当当。她将自己沉浸在沈凇推荐的一系列关于实时图形学与感知优化的进阶论文里,遇到晦涩难懂之处,便整理好思路,在微信上向沈凇请教。 「学姐,关于这篇论文里提到的‘感知熵’用于动态采样权重的计算,我推导到第三步时,对这个条件概率的假设有些疑问……[图片]」林知砚的消息总是条理清晰,附带详细的推导过程和卡点。 沈凇的回复通常不会立刻到来,但总会在某个时间段出现,言简意赅,直击要害:「这个假设成立的前提是场景光照变化满足马尔可夫性。参见其引用的附录B.2,有更严格的数学证明。你的疑问在于忽略了时间序列上的相关性。」 这样的交流成了假期里的常态。林知砚珍惜每一次对话,哪怕只是纯粹的学术探讨,也让她感觉与沈凇的世界保持着微弱的连接。每一次屏幕上跳出“S.Song”的回复,都能让她心跳加速片刻。 然而,学术上的靠近并不能完全安抚林知砚躁动的心。她渴望更多元的、脱离代码和论文的接触,渴望看到沈凇在实验室之外的样子。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林知砚看着窗外湛蓝的天空和摇曳的树影,一股冲动涌上心头。她拿起手机,斟酌着措辞,给沈凇发去了消息: 「学姐,今天天气真好!突然很想出去透透气,骑自行车沿着环城绿道转转。你……要不要一起?(期待.jpg)」 消息发出去后,林知砚紧握着手机,紧张地等待着。她想象着沈凇或许会以“效率不高”、“有安排”等理由婉拒,也奢望着那“万一”的同意。 几分钟后,手机屏幕亮起。 S.Song:「谢谢邀请。不过我今天下午需要完成一篇论文的修改,时间上不太充裕。」 意料之中的婉拒。林知砚看着屏幕,心底划过一丝淡淡的失落,但并没有太意外。沈凇的拒绝礼貌而合理。林知砚回复了一个「好的,学姐也注意休息~」,便努力将这点失落挥散。她告诉自己,这很正常,沈凇的世界本就以学术为优先。 但那份想要创造共同记忆的渴望并未熄灭。过了几天,当林知砚看到天气预报说周末将是晴朗天气,适宜登山观景时,一个更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 在一次关于渲染路径优化的讨论结束后,沈凇刚合上电脑,脸上带着一丝工作暂告段落的松弛。林知砚抓住这个空隙,状似随意地开口: “学姐,这周末天气好像不错。我听说西山森林公园的步道修得很好,山顶的日出视野特别开阔。想着好久没活动了,打算周六凌晨去爬山看日出。”她顿了顿,观察着沈凇的反应,继续用尽量自然的语气说,“不知道你周末有没有安排?如果……如果你也对看日出有兴趣的话,要不要一起去?” 沈凇闻言,动作微微一顿。她抬眼看向林知砚,目光在她看似平静却隐含期待的脸上停留了几秒。她没有立刻回答,像是在快速评估日程和这个提议的可行性。 短暂的沉默让林知砚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沈凇轻轻推了下眼镜,点了点头,声音平稳却清晰地传入林知砚耳中: “可以。周六早上四点,校门口见。” 同意了! 巨大的、混杂着难以置信和狂喜的暖流瞬间席卷了林知砚的全身。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好!四点,校门口见!”林知砚用力点头,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雀跃。 沈凇“嗯”了一声,便拿起东西离开了实验室,她似乎只是答应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而留在原地的林知砚,却感觉整个世界都变得明亮而充满期待。窗外的夜色温柔,星光闪烁,林知砚却仿佛看到了布满天空的烟花。 第17章 第17章-黎明 周六凌晨三点四十,天幕仍是沉沉的郁青色,只有东边天际透出一线若有若无的灰白。林知砚轻手轻脚地离开寝室,心脏却像揣了只欢快的雀鸟。她根本无心安睡。 林知砚提前了近二十分钟出发,既因那份按捺不住的兴奋,也因一个固执的念头——她绝不能让沈凇等她。 清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草木与露水的清新。校园还在沉睡,路灯在静谧的路径上投下昏黄的光晕。她正朝着校门口走去,目光却不自觉地望向研究生公寓的方向。 就在那条连接两片宿舍区的林荫小径上,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了她的视线。 沈凇。 她也提早前来。正从另一个方向稳步走来,深色的冲锋衣勾勒出她清瘦挺拔的身形。 意外的相遇让两人都微微一愣,随即,不约而同地笑了。 “学姐,你也这么早。”林知砚快走几步迎上去,声音里还带着点雀跃的喘息。 “嗯。习惯提前规划时间。”沈凇的语气依旧平稳,但她的眼底似乎带着意外的柔和。 她们并肩走入尚未苏醒的街道,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林知砚说起自己一直偏爱破晓前的那一刻——天际不是绚烂的霞光,而是那种沉静的青色,仿佛整个世界都屏住呼吸,等待第一丝阳光的降临。她忽然理解了,最美的往往是这份将明未明、转瞬即逝的珍贵。 沈凇安静听着,在她话音落下片刻后,轻声接话:“像挪威特罗姆瑟的极光,最动人的不是它最盛大的时刻,而是第一缕绿光悄然漫过雪山顶峰的刹那。” 林知砚侧头看她。沈凇的目光望着前方空寂的街巷,仿佛穿透时空,回到了那个冰雪世界。“那时我在野外监测站,零下二十度。当那缕极光划过夜空时,周围所有的仪器嗡鸣都消失了,天地间只剩下那种…寂静的轰鸣。”她顿了顿,“忽然就懂了。” 林知砚的脚步微微一顿。她侧头看向沈凇,沈凇的目光仍落在前方空寂的街巷,侧脸在朦胧晨光里显得平静而遥远。 开始登山时,晨雾还如轻纱般缠绕林间,石阶湿润。林知砚的呼吸随着坡度渐渐急促,沈凇不着痕迹地调整步速,始终与她保持并肩。行至半山一处平台,她们停下歇息。远处,山下的城市灯火已稀疏,宛如渐熄的星群。 “在瑞士时,”沈凇望着那片渐暗的灯火,忽然开口,“我住在一个临湖的小镇。每天清晨,阿尔卑斯山的雪峰会倒映在苏黎世湖里,像另一个颠倒的世界。有个早晨,我看见一位老人独自在湖边吹萨克斯风,湖面雾气氤氲,音符像是有了形状,在水与天之间回荡。”她转回头,看向林知砚,“那一刻我觉得,有些美是无法被任何传感器捕捉的。” 林知砚凝视着沈凇被晨光勾勒的侧影,那句“有些美是无法被任何传感器捕捉的”在她心里轻轻回荡。她明白,沈凇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的、关于“美”的认知,就像陈述一个实验结论。可她的心,却不由自主地为这个结论加上了注脚——那个能让她分享这份认知的清晨,那个站在她身边一同聆听的自己,是否也算是一种……无法被量化捕捉的存在? 这个念头刚一冒头,就被她理智地按了下去。她知道这是自作多情,是过度解读。沈凇只是沈凇,她陈述极光,陈述湖畔的老人,仅此而已。 “那种美,”林知砚垂下眼,声音很轻,像是在对自己说,“确实只能存在于亲历者的记忆里。” 继续向上,山路愈发陡峭。在一个布满碎石的转弯处,林知砚脚下微微一滑。沈凇的手已稳稳扶住她的手臂,力道坚定而温和。 “小心。”她的声音近在耳畔。 等林知砚完全站稳,沈凇才缓缓松开手,目光掠过她微红的脸颊:“累吗?” 林知砚摇摇头,心底因那短暂的触碰而泛起暖意:“不累。” 沈凇的眼镜片上蒙着更浓的水汽,这次她清晰地弯起唇角:“那继续?” 她们在六点五十分登顶。浓雾将天地化作一片空濛,预期的壮丽日出被奶白色的帷幕温柔阻隔。 林知砚望着这片混沌,忽然笑了:“我们来看日出,却遇见一场大雾。” 沈凇站在她身侧,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柔和:“它抹去了所有远景,却让眼前的枫叶格外清晰——每片叶子的脉络,每滴露珠的颤动。”她转向林知砚,“有时候,看不见远方,反而能看清眼前。” 这句话让林知砚心头一动。 她们在观景台的长椅坐下,在雾中继续着那些自由漫游的话题。从《瓦尔登湖》的简朴哲思谈到凯尔特传说中的森林秘境,从透纳笔下的光影变幻聊到中式园林的借景虚实。沈凇的见解总能让林知砚惊喜——她不仅懂得,而且有着独特而深刻的体悟。 七点半已过,浓雾依旧。林知砚却觉得,这个未能得见日出的清晨,比她经历过的任何日出都更圆满。她悄悄举起手机,拍下雾中并肩的身影。照片里一切都朦胧,唯有沈凇的侧脸轮廓清晰,唇角那抹笑意如同破开云雾的第一缕光。 下山时,雾气渐散,晨曦终于穿透云层,在林间投下斑驳光影。沈凇走在她身侧,在某个时刻轻声说: "今天很好。" 这三个字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却让林知砚觉得,这是她听过最动人的诗。 原来重要的从来不是看到什么,而是与谁同行。 她转头看向沈凇,发现对方也正望着她。在渐渐明亮的晨光里,她们相视一笑,继续沿着湿漉漉的山路往下走。林知砚知道,有些心情就像今早的雾,终会散去;但并肩走过的路,会一直留在记忆里,成为生命底色的一部分。 走到山脚时,城市已经完全苏醒。林知砚回头望了一眼被朝阳染成金色的山峦,轻轻呼出一口气。 今天确实很好。 期末的最后一门考试结束,笔盖合上的轻响像一声仪式性的钟鸣,为兵荒马乱的一个学期画上了休止符。校园骤然空寂下来,冬日的寒风卷过光秃的枝桠,发出清冽的呼啸。 林知砚站在人生的又一个岔路口。手心里攥着两个选择:一边是沈凇所在的实验室,那里有她仰望的光,以及近乎本能的趋近渴望;另一边,是王教授主持的虚拟现实实验室,其开放世界构建的方向,与她心底那个尚未命名的梦想悄然重合。 林知砚摇摆不定,她几乎想要放任自己什么都不想,仅凭本能去做决定。但最终,她在计划本上,于“虚拟现实实验室”旁,用力地、几乎是决绝地划下了一个勾。 那下面,是她写的选择理由:好想亲眼看见“星图”。 她点开与沈凇的对话框,指尖微凉,措辞删改了几遍: 「学姐,寒假我决定加入王教授那边的VR实验室了。他们的项目方向更偏向场景生成与交互,我想……多积累一些这方面的经验。非常感谢您一直以来的指导,希望以后还能继续向您请教。」 沈凇的回复在四十分钟后抵达,理性,平稳,听不出波澜: 「好的。王教授在场景生成领域积淀深厚,是很好的平台。」 没有流露出丝毫意外或挽留,这让她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心头也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失重般的失落。 新的实验室,是另一个维度的世界。这里充满了天马行空的创意,也伴随着项目初期常见的混乱。任务分配时常凭借学长一时兴起的念头,沟通成本高昂,有时讨论一小时也难有实质性推进。 深夜,林知砚对着屏幕上因接口不统一而报错的代码,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忍不住点开那个熟悉的头像: 「学姐,感觉我们组的项目管理有些混沌……同一个功能三个人写了三版,开会却决定用第四个方案。(叹气.jpg)」 沈凇的回复平和而清晰: 「可以使用任务进度可视化工具,让大家都能看清进展。技术方面,可以先明确几个评估标准,比如性能和可维护性这些具体指标。下次开会前,如果你能提前准备好自己的方案和数据对比,讨论起来会更有方向。别太担心,情绪解决不了问题,但清晰的流程可以。」 林知砚看着屏幕上冷静的文字,仿佛能看见沈凇说这些话时毫无波澜的脸。她深吸一口气,将那句“可是我觉得好累”默默删去,回复道: 「明白了,谢谢学姐,我试试看。」 她依言而行,开始尝试推动局部的改变。过程缓慢,但她能感觉到细微的变化在发生。 唯有那么一两次,林知砚感觉沈凇的回应越过了纯粹的理性边界。 一次,林知砚为调试一个诡异的空间音频BUG连续熬了三个夜,在凌晨两点终于成功后,几乎是神志不清地发去一句: 「学姐,BUG修好了。但我好像也快不行了。」 那天沈凇的回复来得异常快: 「去睡觉。你的健康更重要。」 还有一次,她在组内因资历最浅,被分配了一个几乎无法独立完成的边缘任务,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那天晚上,沈凇在解答完她的技术问题后,罕见地追加了一句: 「用成果说话,是最有力的反驳。我相信你。」 就是这仅有的、跨越了纯粹学术界限的片刻,让林知砚的心被一种混合着酸涩的暖意包裹。她抱着手机,能将那几个字反复回味许久,所有委屈都在那几个字中消弭,化为了更坚定的动力。 站在虚拟现实实验室的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林知砚知道,沈凇就在不远处的另一栋楼里,或许正对着屏幕上的数据流沉思。物理的距离并未拉远她心中的牵念,反而在这种平行的、各自努力的节奏中,酝酿出一种更为复杂而深沉的情感。 她开始将那份从沈凇身上学来的冷静与方法论,融入这个充满创意却略显混沌的新环境。 起初,她像一颗沉默的齿轮,主动接手了无人问津的项目文档整理工作。她没有抱怨,而是用清晰的逻辑和图文并茂的阐述,将散乱的信息编织成新成员的最佳入门指南。这份扎实的基础工作,让她无声地摸清了项目的脉络。 接着,在又一次天马行空的头脑风暴中,她鼓起勇气提出了 “基于古典文学意象的场景生成模板” 的想法。意料之中地,引来了几声善意的轻笑。她没有争辩,而是默默回到电脑前,用几个夜晚构建了一个简陋却可运行的原型。当那蕴含着诗词意境的独特美学在屏幕上展现时,终于引起了导师专注的目光。 她也不再是独行者。她留意到同组一位沉默的学弟对Shader编程有深入研究却不敢表达,便主动邀请他合作,并在项目汇报中,清晰地将一段关键渲染的突破归功于他的贡献。那一刻,她看到对方眼中闪过的光。 渐渐地,她不再是那个初来乍到、只能被动接受任务的“新人”。当她再次于会议上提出流程优化建议时,开始有人认真倾听和附议。导师也注意到了这个沉静而有想法的女孩,将“用户感知测试”的子模块全权交给了她。 她开始有了一席之地,并着手建立自己的小团队——一个信任她判断的学弟,一个欣赏她创意的美术生。她的“星图”,第一次,在现实的土壤中,探出了稚嫩却顽强的根须。 那是对引领者的追随,是对同路人的欣赏,或许,也掺杂着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想要在未来某天,能够真正与沈凇并肩的渴望。 第18章 第18章-猜测 林知砚想知道沈凇是不是喜欢女孩子。 这个念头像一颗被深埋的种子,在登山归来后,汲取着那些心照不宣的默契、那些超越指导的关怀,以及那句“今天很好”所带来的无尽暖意,悄然破土,再也无法忽视。 她开始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旁敲侧击。她先是试探着问沈凇实验室里关系稍近的学长,对方一脸愕然,随即失笑:“沈凇?她眼里除了代码和论文,还能装得下活人?想象她谈恋爱,比想象我明天就能发顶会还难。” 她甚至鼓起勇气,在一次项目组聚餐时,向一位与沈凇同级的博士生打听,对方也只是摇头:“沈凇啊,她就像一座自带绝对零度力场的冰山,只可远观,没人靠近过,更没人窥见过内部。” 几次尝试,均是无功而返。周围的人,似乎都默认了沈凇是一个剔除了凡俗情感、只为真理与知识而存在的特殊个体。他们想象不到沈凇谈恋爱的样子,就像想象不出精密仪器会谈恋爱一样。 在多次旁敲侧击无果后,林知砚突然意识到一个被她刻意忽略的、更符合“常理”的可能性:沈凇虽然看起来对周遭的男生毫无兴趣,但她很有可能,只是一个对情感领域天生不敏感、甚至无感的异性恋。毕竟,理性与强大,并非某种性向的专属标签。这个基于世俗逻辑的推断,像一把钝刀,缓慢而切实地割开了她心中那片刚刚萌芽的、不敢声张的希冀。 林知砚无声地心碎了。 这种感觉并非撕心裂肺的剧痛,而是一种深沉的失落,仿佛她小心翼翼守护了许久、甚至不敢捧出来见光的一簇微弱火苗,还未曾真正燃烧,就被一阵名为“现实”的冷风吹得明灭不定,几近熄灭。 然而,这话毕竟只是她自己的揣测。沈凇从未明确表露过任何倾向,无论是喜欢男性,还是女性,或者根本对情感毫无需求。只要沈凇没说,只要那扇门还未被亲自关上,门缝里就总还透着一丝微光,就还有希望。 这丝渺茫的希望,支撑着林知砚从那份无声的心碎中勉强振作起来。 “万一……她会……喜欢女生,甚至……喜欢我……呢?” 林知砚开始尝试更直接一点的方式,目标是沈凇本人。 一次,当她们在实验室熬到深夜,暂时放下代码休息片刻时,林知砚捧着温热的水杯,状似随意地开口,目光却紧张地落在屏幕的反光上,不敢看沈凇的脸:“学姐,好像从来没听你提过……你喜欢什么类型的人啊?”她尽力让语气听起来像是朋友间普通的八卦。 沈凇从文献中抬起头,月光在她镜片上泛着清冷的光。她放下笔的动作很轻,却依然带着惯有的距离感。 "人心不是可以分类的。"她的声音平稳如常,"每个个体都是独特的集合。" 她的目光掠过林知砚,在夜色中微微停留。指尖无意识地轻触书页。 "怎么突然想到要问这个?" 林知砚的心猛地一跳,在那片纯粹理性的审视中漏了一拍。她攥着微温的杯壁,指节有些发白。 “就……只是有点好奇。”她的声音轻得几乎要融进实验室恒常的嗡鸣里,目光游移,不敢与沈凇相接。 沈凇静静地看了她片刻,没有追问。她重新拿起笔,却不是要继续阅读,只是无意识地在指间转了一圈,笔杆划过一道银色的弧光。 “好奇是探索的起点。”沈凇最终开口,语气依旧平稳,“但情感的复杂性,往往超出任何预设的范畴。” 林知砚感到一阵微小的勇气在胸腔里膨胀。她深吸一口气,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在耳膜里鼓噪。 “那……学姐,”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怎么看待……同性之间的情感?” 问完这句话,她几乎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审判般的回应。 沈凇的动作顿住了。她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林知砚脸上,这一次停留得久了一些。实验室的灯光在她镜片上折射出细碎的光点,让人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 “情感的本质,不应该被载体所局限。”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就像光,无论是透过棱镜还是玻璃,其本质依然是光。” 她稍稍偏过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重要的并不是形式,而是其中蕴含的真实与重量。” 这句话落下后,实验室里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沈凇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重新低下头,将注意力放回文献上,仿佛刚才只是解答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学术问题。 林知砚站在原地,那句“真实与重量”在她心头反复回响。 沈凇的回答里没有任何对特定性别的倾向,她的态度如同对待任何一个学术命题,客观、中立,不带任何私人偏好。这份理性让林知砚既感到释然——沈凇并未将她推远,又涌起新的失落——那份期待中的可能性似乎变得更加渺茫。 林知砚低头看着杯中微凉的茶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 “我明白了。”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些许自己也未察觉的怅然。 沈凇抬眼看了看她,目光在她微微低垂的睫毛上停留了一瞬。“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她的声音依然平稳,“与其执着于分类,不如专注于理解。” 这句话像一阵清风,轻轻拂过林知砚的心头。她忽然意识到,也许从一开始,她问的问题就是错的。 冬春之交的天气像一场拉锯战。昨日尚有虚弱的暖意,一夜之间,气温便毫无征兆地跌回谷底,带着湿气的寒风钻入骨缝。林知砚就在这反复无常的冷暖交替中败下阵来。 她靠在寝室的椅背上,头昏沉得像塞了一团浸水的棉花。电脑屏幕里,代码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 林知砚想给沈凇发消息,但——她和沈凇,似乎还没有熟到可以理所当然索取关心。她最终只是强打着精神,什么也没发,硬撑着将代码看懂、调试通过。 下午,林知砚想着去实验室拿一本忘在那里的参考书。头脑依旧昏沉,脚步也有些虚浮。就在她走近沈凇实验室门口的转角时,一幕场景让她瞬间钉在了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 是研三的江学长。他身高颀长,容貌俊朗,是学院里公认的男神级人物,成绩常年稳居前列,手里握着几篇顶会论文,是教授们口中“别人家的学生”。此刻,他正站在沈凇面前,姿态是难得的紧张与郑重。 “……沈凇,这些话我思考了很久。”江学长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带着不容错辨的诚意,“我们无论是在学术还是未来的规划上,都很契合。我希望,能有一个机会,以不同的身份和你并肩前行。” 林知砚的心猛地一沉,像是坠入了冰窟。江学长和沈凇,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如此般配:同样出众的才华,同样耀眼的光环,同样是站在顶峰的人。而她呢?大一的底子太烂,如今拼尽全力,成绩也不过是从后20%挣扎着往前10%追赶,与江学长那稳居1%的顶尖存在云泥之别。她那份小心翼翼的喜欢,在此刻显得如此不自量力。 它像一个灰扑扑的泡泡,被现实轻轻一戳,就碎裂无踪。 身体上的昏沉,叠加上精神上巨大的打击,让林知砚几乎站立不稳。她再也没有勇气多看一秒,多听一秒,她仓皇地、悄无声息地转身逃离。她没有去管那本参考书,此刻,她只想躲回自己的洞穴。 晚上,效率低到谷底的林知砚,终于点开了与沈凇的对话框,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绝望,敲下了一行字: 「学姐,我有点感冒,明天想请一天假。」 消息发出去后,她把手机调成免打扰,扔到一边,将自己深深埋进被子里。额头滚烫,心却一片冰凉。她不敢期待回复,或者说,她害怕收到那条公事公办的、毫无波澜的「好的」。 不知过了多久,在半梦半醒的昏沉之间,她看见屏幕亮起的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发信人:S.Song。 不是「好的」,也不是「注意休息」。 「严重吗?需要药物吗?」 隔了几分钟,在林知砚因这突如其来的关心而大脑宕机、不知如何回复时,又一条消息跳了出来: 「热饮对缓解感冒症状有微弱效用。需要我给你带一杯吗?」 林知砚怔怔地看着那几行字,身体的难受和先前的失落与自卑,在这一刻仿佛被一种更汹涌的情绪冲垮了。她紧紧攥着手机,眼眶无法控制地泛起酸涩。 林知砚盯着屏幕上那行消息,指尖微微发烫。她还没来得及回复,沈凇的第二条消息就跳了出来: 「姜枣茶对驱寒有效,但很多人不习惯姜的味道。你能接受吗?」 这份细致的询问让林知砚心头一暖。她连忙回复: 「能的。那就谢谢学姐啦。(比心表情包)」 「好。二十分钟后到你楼下。」 时间分秒不差。当林知砚裹着外套下楼时,沈凇已经等在宿舍门口,夜色中她的身影格外清晰。 "小心烫。"沈凇将温热的纸杯递过来,姜枣特有的辛香顿时在空气中弥漫开。她看了眼林知砚泛红的脸颊,又从包里取出一个药店的纸袋,"店员推荐了这些常用药,你先收着,需要的时候再看说明书。" "太麻烦学姐了......"林知砚捧着温热的杯子,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幸好有感冒作为掩饰的借口。 沈凇轻轻摇头,"不麻烦。"她看了眼时间,准备离开。 "学姐!"林知砚忍不住叫住她。或许是生病的脆弱让林知砚放下了一向的礼貌谨慎,她轻声说:"我下午......不小心听到江学长和你说话了......"她顿了顿,努力让语气轻松些,"你答应他了吗?" 沈凇停下脚步,转过身。月光下她的表情依然平静,但目光比平时柔和些许。 "没有。"她的回答很干脆。 "为什么?"林知砚忍不住追问,声音里带着鼻音,"江学长那么优秀......" 沈凇沉默片刻,像是在思考该如何表达。夜风拂过她的发梢,她的声音很轻:"感情不是择优录取。" 她顿了顿,补充道:"就像科研,不是所有理论上可行的方向都值得投入。" 这个比喻很沈凇。 "我懂了......"林知砚轻声说。 沈凇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快去休息吧。"她的声音比平时温和,"好好照顾自己。" 看着沈凇离开的背影,林知砚捧着那杯姜枣茶,慢慢走上楼。 茶水的温度透过纸杯传到掌心,很暖。 第19章 第19章-03 冬雪消融,春芽破土,盛夏的蝉鸣也渐渐在秋风中止息。由冬入春,再由夏到秋,大半年的时光里,林知砚将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实验室中,她像燃烧自己一般工作着。 秋日的阳光像融化的蜜糖,稠密而温暖地泼洒在校园的银杏大道上。林知砚刚刚收到了她投的期刊收录通知。站在金黄的树影下,她感觉自己的心脏也像这片片银杏叶,在枝头轻盈地颤动。 林知砚的第一篇虚拟现实方向论文,被接收了。 这薄薄的几页纸,为林知砚大四的生活拉开了一道耀眼而坚实的序幕。紧随其后的保研预推免,一切顺利得如同水到渠成,她毫无悬念地成为了王教授门下的准研究生。导师拍着她的肩膀,眼底是毫不掩饰的赞赏:“知砚啊,有灵气、肯吃苦,未来可期。” 林知砚不再是那个在寝室里因一道高代题而焦头烂额、因室友关系而暗自神伤的新生了。她的身边,渐渐聚集起一群因学术和理想而彼此吸引的同行者。沉稳可靠、总能将天马行空的构想落于坚实底层架构的李载秋;严谨负责、对交互细节有着近乎执拗追求的王启露;还有几个总跟在她身后,眼神亮晶晶地喊着“砚姐”的学弟学妹。她的世界,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变得开阔、丰盈。 然而,这片日益明朗的图景中,却并非全无阴翳——沈凇研三了。 那天在实验室,沈凇语气平淡地告知她,她已经确定要去那所国内最高学府读博。林知砚当时正帮她整理文献,闻言指尖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纸张边缘留下一个细微的折痕。 “学姐……恭喜。”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同样的平稳。心底的情绪复杂地翻涌着,有由衷的为她高兴,也有一丝清晰的失落。虽然同在一座城市,甚至直线距离不超过十公里,但她们之间不再是可以轻易漫步而至的距离。这意味着,那种推开门就能见到,在图书馆一抬眼就能望见,能轻易“缠着”一起吃饭的日常,将一去不复返。 这个认知像一根细细的丝线,缠绕在林知砚的心头,平日里被忙碌掩盖,稍一空闲,便会悄然收紧,带来一阵清晰的、带着凉意的怅惘。 她开始了一种近乎“贪婪”的攫取。利用大四课程减少、项目步入正轨后相对宽裕的时间,她对正处于博士申请与毕业论文双重高压下的沈凇,展开了一场温和而执着的“围剿”。 林知砚成功地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个“固定席位”——每天与沈凇共进晚餐。无论沈凇在实验室里被代码、文献纠缠到多晚,窗外的天色如何从瑰丽的晚霞沉入墨蓝的夜空,林知砚总会安安静静地守在一旁。 有时是啃读艰涩的哲学著作,有时是勾画“星图”的概念草图,有时只是戴着耳机听酷狗音乐的今日推送。她的目光却始终留着一分,落在那个专注的侧影上。 每当沈凇合上电脑时,林知砚便会立刻放下手头的一切,恰到好处地递上一杯温度刚好的温水,然后抱起自己的东西,步履轻快地跟上去,与她并肩走入带着凉意的夜色,走向灯火通明的食堂。 她会细心地记下沈凇生理期,提前在包里备好独立包装的止痛药和买好的红糖姜茶;她会注意到沈凇因长时间阅读文献而无意识揉捏眉心的动作,然后不动声色地将一贴带着清新草药气的蒸汽眼罩放在她的手边;她甚至摸清了沈凇对食堂几道菜的偏好与禁忌,会悄悄地将青椒挑出来放在自己盘子里。 沈凇对此,似乎全盘默许了。她依旧话不多,回应也多是简短的“嗯”、“谢谢”、“好”。但林知砚能从她偶尔放缓的脚步、接过东西时指尖短暂的触碰、甚至只是在她絮絮叨叨讲述实验室趣事时,那未曾移开的目光中,敏锐地捕捉到一种变化——那层包裹着她的、坚冰般的疏离感,正在这日复一日的温柔陪伴下,悄然融化着边缘,变得温润,甚至透出些许微光。 这种变化,是林知砚心里爱意的养料。 秋意最浓的一个周末,天空蓝得像一块剔透的琉璃。林知砚酝酿了好几天的计划,终于付诸行动。她几乎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带着点耍赖的意味,磨着沈凇暂时放下那些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的申请文书和论文数据。 “学姐,就一天!劳逸结合嘛!你看你黑眼圈都要出来了……”她扯着沈凇的衣袖,轻轻晃了晃,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期待与恳求,“环球影城,我一直都想去,但一个人去没意思。” 沈凇的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开,落在她因急切而微微泛红的脸上,沉默地看了她几秒。那目光依旧冷静,带着审视的意味,就在林知砚以为又要被理性拒绝时,却听到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几乎微不可闻。 “好。” 林知砚几乎想要欢呼,强忍着才没让自己表现得过于雀跃。 站在环球影城恢弘的大门前,喧嚣欢快的音乐与五彩斑斓、充满奇思幻想的建筑瞬间将人卷入那脱离现实的漩涡。林知砚感觉自己像是被注入了无限的活力与勇气,她下意识地、带着点试探地,伸手拉住了沈凇的手腕。 指尖触及那片微凉的皮肤,感受到其下平稳的脉搏,林知砚的心跳骤然失序。她不敢用力,只是虚虚地圈着,生怕被甩开。 沈凇似乎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她紧扣的手指,却没有挣脱,只是任由她拉着,步履从容地跟随着她雀跃的步伐,融入熙攘的人潮。 “学姐学姐!我们先去哈利波特园区!我上小红书搜过了,要记得打卡黄油啤酒!” “学姐,威震天!我们过去听听他今天在说什么好不好” “那个过山车!看上去好好玩,我们待会儿去排那个好不好?” 林知砚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几个音调,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林知砚在她认为充满童趣的布景前欢呼雀跃,拉着沈凇拍照打卡;在她喜欢的项目结束后,意犹未尽地扯着沈凇的袖子嚷嚷着要二刷。 沈凇始终是安静的。她脸上没有太多外露的兴奋与好奇,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平静模样,仿佛一个冷静的旁观者。但林知砚敏锐地察觉到,她那双总是锐利的眼神,此刻柔和了许多,里面没有丝毫的不耐或勉强,更像是一种……温柔的纵容。 当林知砚拉着她第二次走向霍格莫德村那覆着仿真积雪的屋顶和三把扫帚酒吧时,沈凇什么也没说,甚至连一丝疑问的眼神都没有,只是调整了一下步伐,安静地跟随着。 午后阳光变得有些炽烈,明晃晃地照在人脸上,沈凇极其自然地撑开了随身携带的轻便遮阳伞,然后,将那一片小小的阴凉,倾向了林知砚那一侧。 林知砚捧着一大杯冰镇黄油啤酒,冰凉甜腻的泡沫刺激着味蕾,难得的放肆,她毫不顾忌形象,嘴唇上方沾了一圈细腻的白沫。林知砚仰起头,对着身旁举着伞的沈凇,笑得开怀畅快,眉眼弯弯:“学姐,你要不要也买一杯?真的还不错!虽然叫啤酒,但其实是不含酒精的饮料。” 沈凇轻轻摇头,目光在她沾着泡沫的上唇停留了一瞬,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干净的纸巾,递了过去, “擦擦。” 那一刻,林知砚感觉黄油啤酒的甜意仿佛不是来自舌尖,而是直接从心尖蔓延开来,将周遭的一切都染上了梦幻的色彩。她接过纸巾,胡乱地擦了一下,嘴角的笑容却怎么也抑制不住。 排队等待某个室内项目时,人群拥挤,空气闷热。林知砚站在沈凇身前,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人身上传来的无形的沉稳气息和一丝冷冽的清香,与她周遭的喧嚣闷热格格不入。 沈凇的手臂偶尔会因为人群的推搡轻轻碰到她的后背,那轻微的触感像电流一样窜过林知砚的脊柱,让她浑身僵硬,又贪恋不已。她偷偷侧过头,用余光瞥见沈凇正微微蹙眉看着前方蜿蜒曲折的队伍。林知砚的心底软成了一滩春水,不由得生出了几分贪念:好像队伍永远排不到尽头,这样……就可以一直这样。 夕阳开始西沉,将天空渲染成橘粉色,城堡的剪影在暮色中显得愈发梦幻。林知砚拖着略显疲惫却满足的步伐走向出口。林知砚怀里抱着一个刚买的、毛茸茸的迷你玩偶,这是沈凇在她盯着商品架犹豫时,轻声说“这个还不错”之后,为她买下的纪念品。 林知砚凑到沈凇身边,声音带着一整天玩闹后的微哑,却充满了饱胀的幸福感:“学姐,今天……谢谢你陪我。我超——开心的!”她拉长了尾音,带着点撒娇的意味,目光紧紧锁着沈凇的侧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沈凇侧过头,晚霞那温暖而短暂的光辉在她干净的镜片上渲染开柔和的光晕,仿佛将她周身那种固有的清冷也融化了几分。她看着林知砚,静默了两秒,极轻地应了一声: “嗯。”顿了顿,她说,“我也很开心。” 回程的车上,林知砚抱着玩偶,靠着车窗,假装看窗外的风景,目光却悄悄往窗上沈凇的倒影瞥。她在闭目养神。 够了,林知砚想。至少这一瞬间,夕阳、晚风、身侧的人,以及怀里的玩偶,是永恒的。 第20章 第20章-02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沈凇硕士答辩顺利通过的消息,像一阵风,早已吹遍了实验室的每个角落。林知砚坐在自己的工位上,电脑屏幕上的代码模糊成一片,她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指尖是冰凉的,一种混杂着由衷喜悦与巨大失落的情緒,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她知道,那扇通往“日常”的门,正在缓缓关闭。 晚上,实验室的同门们为沈凇举办了一个小型的庆祝宴。餐桌上气氛热烈,酒杯碰撞声、欢声笑语不绝于耳。沈凇依旧是那个冷静自持的中心,面对众人的祝贺,她只是微微颔首,嘴角噙着一抹极淡的、得体的笑意。林知砚坐在她斜对面,沉默地吃着东西,味同嚼蜡。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追随着沈凇,她明知她不属于自己,却依旧贪恋那光亮。 她看着沈凇从容地应对着师长的勉励、同门的敬酒,那份她即将展翅高飞的抽离感越来越强。林知砚知道,宴席散后,沈凇就不再是那个可以让她每天“死缠烂打”一起吃饭的学姐了。她们之间那由“校园”和“实验室”构建起来的、脆弱的联结,即将被彻底斩断。 一种近乎绝望的勇气,在胸腔里疯狂滋生。 庆祝宴在九点多结束。人群三三两两地散去,有人提议去K歌,沈凇轻轻摇头拒绝了。“还有些资料要整理。”她语气平淡,一如往常。 林知砚站在饭店门口,看着沈凇与最后几位同学道别。秋夜的凉风穿透林知砚单薄的外套,她却感觉不到冷,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手脚却一片冰凉。 “学姐。”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凉的空气里显得有些飘。 沈凇回过头,看向她。路灯在她清晰的镜片上反射出两点光晕,让她看起来有些遥远。 “我……送你回去吧。”林知砚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沈凇似乎有些意外,但并未拒绝,只是点了点头:“好。” 回去的路,是她们并肩走过无数次的。两旁的行道树叶片已落了大半,枝桠在夜色中伸展出萧瑟的轮廓。两人一时无话,只有脚步声在寂静的街道上回响,一声声,敲在林知砚的心上。 她该开口的。就在此刻。 可是,说什么?怎么说?那些在心底排练过无数次的话语,此刻全都堵在喉咙口,争先恐后,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她害怕。害怕一旦说出口,连现在这最后并肩走一段路的资格都会失去。 距离宿舍楼越来越近,那盏熟悉的路灯已经能望见轮廓。林知砚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跳出来。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仿佛带着细小的冰碴,割得她生疼。 终于,在那盏散发着昏黄光晕的路灯下,沈凇停下了脚步,如同过去无数次那样,准备道别。 “就送到这里吧。谢谢。”她转过身,语气是完成社交礼仪后的平淡。 就在她即将说出“晚安”的前一秒,林知砚猛地抬起了头。她的脸颊因为紧张和寒冷而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眼眶却微微发热。 “学姐!”她的声音比平时要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尖锐。 沈凇的话音顿住,略带询问地看着她,眼中是一贯的平和和冷静。 就是这样的眼神。这样纯粹理性,不带一丝杂质的眼神,彻底点燃了林知砚心中那簇孤注一掷的火苗。 “我……”林知砚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我喜欢你。” 她看到沈凇的眉梢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但那眼神里的平静没有丝毫碎裂的迹象。这无声的反应像一盆冷水,却反而激起了林知砚更深的执拗。她不要就此停在这里,她必须说完。哪怕再往前走,就是无法回头的深渊。 “不是学妹对学姐的崇拜,也不是同行者之间的欣赏。”她语速加快,试图在勇气耗尽之前,将那颗滚烫的心彻底剖开,捧到对方面前,“是……是想和你在一起,想参与你的未来,想成为你身边那个独一无二的人的那种喜欢!” 她说完,紧紧盯着沈凇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像是在等待最终的审判。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林知砚擂鼓般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沈凇沉默地看着她,那短暂的几秒,被无限拉长。路灯的光线在她镜片上流淌,让她眼底的情绪愈发难以分辨。 终于,她开口了。声音依旧平稳,清晰,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温和: “知砚,”她叫了她的名字,“你是我非常看重、也非常欣赏的学妹,是我重要的朋友,更是我在学术道路上难得的、可以深入交流的同道者。” “学妹”、“朋友”、“同道者”。三个词,像三根冰冷的铁刺,将林知砚牢牢地钉在了原地。 “但我无法以你期望的方式回应你。”沈凇继续说道,“……我认为,维持现在这样纯粹而稳固的关系,对我们而言,是最好也是最持久的选择。”林知砚只见沈凇的嘴开开合合,但她一个字也没有听见,她只听见了那句“抱歉,我不喜欢你。”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敲碎了她心中那座用无数细节和期待搭建起来的、名为“可能”的脆弱城堡。林知砚的心无声地破裂、粉碎了。 或许,她所有的试探,所有的靠近,所有的心动与辗转反侧,在对方的价值体系里,都被归类为需要被规避的“打扰”。 林知砚感觉全身的力气都在一瞬间被抽空了。她强撑着,没有让自己倒下。脸颊的肌肉僵硬得像石头,她努力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极其短暂、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我明白了,学姐。”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带着一种耗尽了所有能量的空洞,“谢谢你……告诉我答案。晚安。” 她没有等沈凇再回应,几乎是立刻转身,脚步有些虚浮地、却异常迅速地离开了研究生宿舍楼。将那片令人窒息的昏黄光晕,和那个她爱慕了那么久、却始终无法靠近的人,彻底留在了身后。 林知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她只是麻木地走着,就走到了熟悉的宿舍楼,楼梯间的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声亮起,又熄灭。在明灭交替的光影中,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模糊了前方的路。 回到寝室,一片漆黑寂静。室友们似乎都睡了。林知砚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机械地换鞋、洗漱。直到她爬上床,拉紧床帘,将自己彻底隔绝在这样一个绝对私密、绝对安全的小小空间里时,那根一直紧绷的弦,才“啪”地一声断裂。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任由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枕巾。一种巨大的、钝重的疼痛从心脏深处蔓延开来,传递到四肢百骸。她蜷缩起来,紧紧咬住下唇,防止呜咽声溢出喉咙。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过去的点点滴滴——图书馆里安静的侧影,近乎纵容的陪伴,实验室里递过来的咖啡,环球影城倾斜的伞……那些她曾视若珍宝、反复回味的瞬间,此刻都变成了讽刺的利刃,一刀一刀地提醒着她的自作多情和一厢情愿。 原来,所有的特殊,都只是她一个人臆想出来的剧本。在沈凇那里,她始终被清晰地界定在“学妹、朋友、同道”的范畴内,泾渭分明,不可逾越。 眼泪流了很久,直到干涸。大脑因为哭泣和失眠而变得混沌不堪,却又异常清醒,反复咀嚼着那份被拒绝的难堪和绝望。她一夜未眠,眼睁睁看着窗外的天色从浓稠的墨黑,一点点透出灰白,再到泛起冰冷的鱼肚白。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林知砚就爬了起来。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眼神空洞。她用冷水反复拍打脸颊,试图唤醒一些生气,却是徒劳。 林知砚拨通了好友王晨曦的电话。 电话在响到第二声时被接起,那边传来一个带着睡意却立刻清醒的声音:"知砚?" 听到好友声音的瞬间,林知砚一直紧绷的弦突然断了。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压抑的抽泣在安静的寝室里格外清晰。 "我在听。"王晨曦的声音很轻。 "我跟她表白了。"林知砚终于挤出这句话,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她说......我们只能是学妹,朋友,同道。" 电话那头安静了片刻,然后传来一声很轻的叹息。" “……感情从来不是代码,不能靠逻辑推导。它的美,恰恰在于它的不可控。” 林知砚握紧手机,眼泪无声地滑落。 “你说得对……”林知砚的声音带着泪意,“可是好疼……” “我知道。”王晨曦的声音放得更轻,“疼就对了,说明你真心实意地喜欢她。但我们知砚,从来都不是只有沈凇这一片天空。”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温柔的笃定:“你回头看看,你还有我们这些朋友,永远站在你身边。你有爱你的家人,有正在展开的、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还有那个关于‘星图’的宏大理想。” 林知砚握紧手机,听着好友的话,像在寒夜里一点点靠近温暖的炉火。 “你看,”王晨曦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鼓励的笑意,“你现在要做的,不是蜷缩在原地心疼那颗摔碎的糖。你要站起来,继续往前走,把你所有的光和热都投入到你热爱的事情里去。你要让自己变得更好,更耀眼,开出最绚烂的花。” “不是为了证明给谁看,更不是为了让她回心转意。”王晨曦的语气认真起来,“是为了你自己。当你真正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芒时,你会发现,整个世界都会为你让路。到那个时候,无论她是否回头,你都已经站在了更高的地方,看到了更广阔的风景。” “而我们,”她的声音重新变得轻柔而坚定,“会一直在那里,为你鼓掌。” 林知砚静静地听着,好友的话语像温柔的雨水,一点点渗透进她干涸龟裂的心。剧烈的疼痛似乎还在,但那种灭顶的绝望感,好像被这番话悄悄托住了一些。 “嗯……”林知砚低低地应了一声,用力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痕。她站起身,走到书桌前,目光落在那个写着【星图】项目计划的笔记本上。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封面。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亮,将她苍白的脸颊映出了一丝微光。 虽然前路依然迷茫,心口的伤依然鲜明。但这一刻,林知砚觉得,自己似乎……又找回了一点继续向前走的力气。 “这才对嘛,就算心碎,就算流泪,也依然是往前走,不停息的小林同学。” 第21章 第21章-01 沈凇离开学校的那天,天空是那种洗过一样的、近乎透明的湛蓝。阳光明亮得有些刺眼,落在拖着行李箱、抱着纸箱的人群身上,勾勒出离别的轮廓。 林知砚还是来了。 她站在礼堂侧门那棵巨大的古银杏树投下的阴影里,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沈凇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卡其色长裤,正与李教授和几个实验室的同门做着最后的告别。她微微侧着头,认真听着教授的叮嘱,偶尔点头,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清晰而冷静,一如初见。 没有过多的拥抱和煽情,一切都很符合沈凇的风格,简洁,克制。 林知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她知道自己不该来,徒增伤感,可双脚却像有自己的意志,将她带到了这里。她只是想,再看一眼。最后一眼。 就在沈凇与众人道别完毕,转身准备走向校门口等候的车辆时,她的目光,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越过了攒动的人头,精准地、毫无预兆地落向了林知砚所在的方向。 隔着喧嚣的人群,隔着明明灭灭的光影,隔着那段无法跨越的、由理智和拒绝构筑的距离。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地、轻轻地触碰了一下。 只有一瞬。 沈凇的目光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过,快得让林知砚无法捕捉,或许是意外,或许是一丝极淡的波澜,或许……什么也没有。随即,她便平静地、自然地转回了头,仿佛那只是无意间的一瞥,拉开车门,弯腰坐了进去。 车子缓缓启动,汇入车流,最终消失在校园大道的尽头。 就在沈凇收回视线的那一刻,林知砚一直强撑着的、看似平静的外壳轰然碎裂。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她仓皇地低下头,生怕被人看见自己此刻的狼狈,几乎是逃离一般,迅速转身,挤开身后的人群,跌跌撞撞地朝着与校门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熟悉的校园道路上。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落在她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耳边是同学们的欢声笑语,是操场广播里轻柔的音乐,是一切如常的生机勃勃,却都与她内心的荒芜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那种难言的悲伤,像深海的水压,从四面八方涌来,沉重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不仅仅是因为沈凇的离开,更是因为那个眼神——那平静无波的一瞥,像最终的判笔,为她这段无疾而终的暗恋,画上了一个清晰而冷酷的句号。她所有的幻想、所有残存的、微小的希冀,都在那一眼中,彻底湮灭。 沈凇离开后,林知砚将自己彻底地、几乎是决绝地投入到了虚拟现实实验室中。她像开始疯狂地向下扎根,向上生长,试图用无尽的忙碌填满所有可能会想起那个人的空隙。 扎根的过程,伴随着难以想象的疼痛。 这些日子,林知砚过得并不好。 “孤独的执着”是她的常态。无数个深夜,当整栋实验楼都陷入沉睡,只有她工位的那盏灯还亮着。屏幕上闪烁着冰冷而复杂的代码,渲染进度条缓慢地爬行,窗外是寂静无声的黑暗。她独自面对着一个又一个技术难题,像在无人区跋涉,只有键盘敲击声与她为伴。 疲倦和困顿如同潮水般反复侵袭,她只能用力掐一下虎口,或者起身用冷水洗一把脸,然后重新坐回屏幕前。 “外界的嘲讽”也不期而至。当她那个关于构建“星图”——一个融合古典诗词意境与自由交互的虚拟世界的想法逐渐清晰,并开始尝试申请更高级别的项目支持时,一些并不友善的声音开始出现。 “虚拟照进现实?听起来很美,但本质上就是个不切实际的梦。” “一个研究生,就想搞这么大的框架?步子迈得太大,容易摔着。” “这种偏向文艺幻想的东西,缺乏扎实的理论支撑和明确的落地场景,恐怕很难得到认可。” 这些议论,有时来自评审老师的质疑,有时是同行间不经意的调侃,像细小的风沙,磨蚀着林知砚的信心。 更让林知砚感到压力的是现实实际的困难。她越来越清晰地发现,自己的实力还“配不上”那庞大的野心。“星图”所涉及的图形学、人工智能、人机交互等多个领域的深度知识,横亘在眼前,似乎难以解决。实验室里,与她同级的同学,有的已经在顶会上发表了第二篇论文;而有些比她低一级的同学,对渲染管线的优化能力却让她望尘莫及。林知砚的项目构想因为过于前沿和跨学科,在初期并不被大多数导师看好,申请经费屡屡受挫。甚至连她最初组建的小团队里,也开始有成员因为看不到短期成果而流露出犹豫和动摇。 最沉重的打击,来自无数次功亏一篑的绝望。经过数月废寝忘食的攻坚,林知砚带领着核心成员,终于完成了“星图”第一个可交互场景——“明月松间照”模块的核心架构。在最后一次大规模集成测试前夜,所有人都充满了期待。然而,当数以千计的用户模拟请求同时涌入时,系统核心数据库竟不堪重负,发生了致命的死锁错误,进而引发了一系列雪崩式的连锁反应。服务器日志被红色的错误信息刷屏,虚拟世界在剧烈的卡顿和扭曲中彻底崩溃。 那一刻,林知砚站在服务器机柜前,听着风扇疯狂的嘶鸣,看着屏幕上不断弹出的崩溃报告,感觉自己也随之碎裂了。连续几个月的努力,无数个不眠之夜,团队成员眼中信任的光……一切仿佛都在瞬间化为乌有。那种从接近成功的云端骤然坠入深渊的失重感和无力感,几乎将她彻底击垮。 支撑她走过这段近乎地狱般道路的,是几种复杂而强烈的情感混合物。 是对沈凇的向往。那个冷静、强大、专注于自己世界的背影,依然是她心中最明亮的光。她想要变得像她一样优秀,一样拥有坚实的实力和不容置疑的成就。这份向往,带着求而不得的苦涩,却也化作了最坚韧的鞭策。 也是那一点点不甘心。不甘心被看轻,不甘心梦想被定义为“不切实际”,不甘心就这样轻易认输。 最深层的、最纯粹的动力,来源于林知砚对那个理想世界最本真的渴望和执着。在一次项目复盘会后,她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对唯一留下的、始终相信她的学弟轻声说道: “我固然可以选择不走这条路。以我的基础,也许专注于某个更成熟的细分领域,会更容易出成果,成为别人眼中的‘大牛’。但那样的话,心中总会有遗憾的吧。” 林知砚望着屏幕上那片因为崩溃而静止的、残缺的“松间明月”,眼神疲惫却仍闪烁着不甘熄灭的光。 “虽然是一步一个血印。但往前走一步,再走一步,本身或许就是全部的意义。” 就是靠着这点念想,林知砚一次又一次地从绝望的泥沼中爬起来。 “我可以失落、迷茫、心碎、绝望,但绝不允许自己被打败。脆弱之后,是明天。是永不止息。” 林知砚开始系统地、有计划地补足自己的知识短板,将厚厚的英文专著和顶会论文拆解成一个个小目标,逐章逐节地攻克。 她不再害怕暴露自己的不足,主动向同级同学请教分布式系统的优化,向学弟学习渲染技巧,甚至向看似不可能帮助她的陌生教授,发邮件咨询那些困扰她许久的、关于感知与逻辑融合的深层问题。 对于“星图”项目,林知砚带着团队成员进行了彻底的复盘,将庞大的系统拆分成更小、更易于管理和验证的模块,制定了更为稳健的开发流程和测试标准。 在一次又一次破碎、重组中,林知砚的气质悄然发生了改变。那个曾经会因为一道难题而焦虑、会因为旁人目光而忐忑的女孩,渐渐沉淀下来。她的气场变得稳重而成熟,眼神里多了份经历过挫败后的通透与平和。 她开始相信自己拥有解决问题的能力,并具备了极其强大的执行力——遇到问题,第一时间不是抱怨或慌乱,而是冷静地分析根源,调动资源,着手处理。 林知砚的这种变化,也吸引了周围的人。她耐心地为遇到瓶颈的学妹梳理代码逻辑,毫无保留地与同学分享自己的学习心得和项目经验。她解答问题时条理清晰,态度温和而坚定,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信赖感。不知不觉间,她的身边聚集起越来越多志同道合的伙伴,其中不乏那些曾对她抱有怀疑目光的人,也包括许多被她的人格魅力和对理想的执着所打动的学弟学妹。 他们看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欣赏、信任,甚至……是那种她曾经望向沈凇时,熟悉的、带着光晕的憧憬。 第22章 第22章-O 实验室的窗外,梧桐叶落了又生,蝉鸣响了又息。林知砚的“星图”团队,已从最初那个仅凭一腔热血维系的几人小组,扩张为一个拥有二十多名核心成员、分工明确的“创业”军团。王教授的实验室一角,早已容纳不下这群年轻人日益膨胀的梦想与代码。他们搬进了大学科技园一间宽敞的孵化器办公室,白色的墙面被巨大的思维导图和不断迭代的UI草图覆盖,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因与亢奋思绪混合的气息。 林知砚自己都未曾料到,那些在沈凇身边潜移默化习得的冷静、条理与对流程的尊重,会在管理团队时发挥如此巨大的效用。她并非强势的领导者,更像一个耐心的引领者,将李载秋扎实的系统架构、王启露对交互细节的偏执、以及几位新加入的、对AI生成内容有独到见解的天才学弟学妹们的灵感,巧妙地编织在一起。 林知砚制定清晰的任务节点,推行透明的进度同步,在激烈的技术争论中充当那个最终拍板、并承担所有责任的人。王教授看着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赏,他动用人脉,为“星图”争取到了第一笔校级创新基金,像最初的燃料,注入了这台开始轰鸣的引擎。 硕士毕业典礼那天,阳光炽烈。林知砚穿着学位服,在喧闹的拨穗礼和漫天抛起的学位帽中,显得异常平静。她没有在人群中寻找那个早已远去的身影,只是微微仰头,感受着阳光落在眼皮上的温度。 毕业,意味着离开学校的庇护,也意味着“星图”必须真正走向市场,接受风雨的洗礼。 接下来的两年,是林知砚人生中浓度最高的时期。她带着精心打磨的商业计划书和那个已能展现惊人潜力的初级演示版本,踏上了寻找“天使投资”的漫漫长路。她穿梭于一间间窗明几净、却透着资本冷静审视的会议室,面对过温和的质疑、尖锐的否定,也曾因某个投资人的一句“想法很美,但商业化路径在哪里”而彻夜难眠。 她学会了不再仅仅用诗意的语言去描述“星图”的愿景,而是用数据、市场分析、技术壁垒和清晰的盈利模式去说服对方。她将沈凇曾教导她的“用成果说话”贯彻到极致。李载秋和王启露是她最坚实的后盾,一个负责将她的构想转化为无懈可击的技术方案,一个则用极致流畅的交互体验让投资人眼前一亮。 终于,在经历了数十次碰壁后,一家专注于前沿科技的风险投资机构看到了“星图”背后颠覆性的潜力。 签约那天,林知砚在洗手间里,看着镜中那个妆容精致、眼神却难掩疲惫的自己,久久没有动。她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拍了拍脸,水珠顺着下颌线滑落,分不清是水迹,还是泪痕。 资金注入,团队迅速膨胀到上百人。租下独立的办公楼层,组建了市场、运营、法务部门。林知砚的身份,从一个学生领袖,真正转变为一个初创公司的CEO。她需要平衡技术理想与商业现实,需要安抚团队因高强度工作产生的情绪波动,需要应对来自各方的不解甚至恶意——有人嘲讽她是“拿着风花雪月骗投资”,有人断言这种乌托邦式的构想必然失败。 压力如山崩海啸般袭来。无数个深夜,林知砚独自留在空荡的办公室里,对着财务报表和项目进度表,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孤独。她偶尔还是会点开那个沉寂已久的对话框,输入又删除,最终关掉。她不再有资格脆弱,至少,不能在人前。 二十七岁生日那天,林知砚没有举办什么生日宴会。她和核心团队一起,守在数据中心,进行“星图”初级版本的最终压力测试。 屏幕上,代表用户接入量的曲线不断攀升,服务器负载指示灯稳定地闪烁着绿光。林知砚站在巨大的监控屏前,双手抱臂,无意识地掐着手臂。她想起了多年前,那个导致系统雪崩式崩溃的夜晚,那种从云端坠落的失重感仿佛再次袭来。 “接入用户数突破一万,系统运行平稳。”李载秋的声音从通讯频道传来,平静中带着一丝紧绷后松弛下来的激动。 “感官反馈模块数据流正常,延迟控制在阈值内。”王启露补充道,她紧握着触控笔的指节微微发白,此刻才缓缓松开。 林知砚深吸一口气,走到主控台前,戴上那副经过无数次迭代的轻便VR设备。眼前的光线暗下,随即,一片全新的天地在她眼前徐徐展开。 不再是冰冷的代码和建模,而是真正“活”过来的世界。 她站在一片虚拟的旷野中,脚下是柔软的青草,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配套的体感服与气味模拟装置协同工作,带来了近乎真实的触觉与嗅觉。微风拂过她的“脸颊”,是系统根据她的指令“构建”的春日和风。远处,一条溪流潺潺流过,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在水面上洒下碎金。她可以随意行走,触碰摇曳的花草,感受指尖传来的微弱阻力与植物茎叶的纹理。 这不仅仅是视觉的奇观,这是全身心的沉浸。 林知砚切换了场景指令。瞬间,旷野消失。 她置身于一个由无数流动的、散发着幽蓝色光芒的数据流构成的空间。巨大的逻辑门如星辰般悬浮,算法运行的轨迹像流星般划过,冰冷,却有一种独有的、壮丽磅礴的美感。这是“纯粹理性”的天堂。 她又尝试了“天涯追风”和“炉边烤火“等指令。她骑着虚拟的野马,在沙丘上驰骋,黄沙扑面,烈日灼心,一种极致的自由感油然而生;她坐在舒适的扶手椅上,感受着由体感服传来的、模拟火光的温热,安宁而祥和。 林知砚退出系统,摘下设备。办公室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着她。 她点头,语气意外地平静“成功了。” 欢呼声立刻如潮水般充满了整间办公室,甚至蔓延到了整层楼。团队成员们激动地拥抱,击掌,李载秋终于露出了罕见的、大大的笑容,而王启露则悄悄转过身,用手指快速抹过眼角。 林知砚没有说话,只是缓缓走到窗边。城市的夜景在脚下铺陈,灯火璀璨,像一片被定格的、倒悬于人间的星河。这景象让她一瞬恍惚,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和那个人并肩站在山顶,俯瞰人间灯火的夜晚。那时她仰望星光,而今,她掌中已有点点星辰亮起。 她做到了。虽然不是最终形态,还很粗糙,还有很多需要优化的细节。但她终于,亲手触摸到了那个十九岁冬天,在图书大厦冰冷地板上,如野火般燃起的梦想。 “星图”不是单纯的文学天堂,也不是技术的炫技。它不试图定义或灌输任何一种“美好”的范式,而是提供一个绝对自由的框架。在这里,系统会根据用户的指令和深层偏好分析,构建出独一无二、且不违背现实法律与伦理的场景。最终的定义权,交还给每一个沉浸其中的灵魂。在这里,现实的桎梏被暂时解除,灵魂得以短暂地、真正地呼吸。 林知砚的指尖轻轻抵在冰凉的玻璃上,映出她平静却坚毅的侧影。 未来的路还很长,但此刻,她站在这里,就是所有意义的开端。 第23章 第23章-01 “星图”正式版的全球发布,在科技界与文化界同时掀起了滔天巨浪。它不仅仅是一个产品的成功,更是一种理念的胜利——技术并非只能服务于效率与冰冷的数据,同样可以承载人类最深邃的情感与最浪漫的幻想。 林知砚站在发布会舞台的中央,聚光灯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清辉。她选择了一套月白色的女士西装,面料带着细微的珠光,线条利落而优雅。没有多余的配饰,唯有耳畔点缀着两粒切割完美的月光石,随着她的动作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来自世界各地的媒体、投资人、同行,目光或审视,或好奇,或期待。曾经那个在讲台前会因为沈凇一瞥而心跳加速的女孩,如今面对这数百甚至上千人的注视,心中却是一片澄澈的平静。 林知砚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不高亢,却极具穿透力,清澈而坚定地流入每个人耳中。她阐述着“星图”的核心理念——“自由不是无序的放纵,而是在无限可能中,找到属于自己灵魂的共振频率。” 记者的问题接连不断,从最尖锐的技术壁垒到最感性的用户体验,她应答从容,逻辑缜密,偶尔引用的诗句或哲学典故,恰如其分地化解了技术的冰冷,却不显得矫饰。 她不需要刻意营造清冷疏离来树立权威,也无需放低姿态去刻意逢迎。她的一言一行,带着一种内敛的、由内而外散发的从容与笃定。 发布会后的庆功宴觥筹交错,林知砚被簇拥在中心,她微笑着与各方人士交谈,但始终保持着一种温和而不可逾越的距离感。 巨大的成功将林知砚推向了更广阔的舞台。不久后,一场汇聚了全球顶尖学者、科技巨头与前瞻投资者的“未来人文科技论坛”在北京举行。林知砚作为“星图”的灵魂人物,收到了最核心分论坛的演讲邀请。 论坛主会场设在国家会议中心最大的会议厅。 当林知砚在助理苏瑾言的陪同下步入会场时,不可避免地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她太年轻,成就又太过炫目,加之周身那种融合了作为技术领袖的理性,与人文主义者温和的独特气质,让她成为全场无法忽视的焦点。她微笑着与相熟的企业家、学者点头致意,步伐从容。 在穿过连接不同展区的走廊时,林知砚的目光无意间掠见前方一处被人群隐约环绕的位置。 沈凇。 她站在一幅巨大的数字显示屏前,屏幕上流动着复杂的数据可视化图像。她穿着一身铅灰色的双排扣女士西装,面料挺括,线条极其简洁,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衬衫是比西装更浅一度的灰色,扣子系得一丝不苟。 她的站姿依旧挺拔,岁月似乎并未在她容颜上留下太多痕迹,反而将那份与生俱来的清冷,淬炼得更加醇厚。那是一种居于学术金字塔顶端、经年累月与最前沿思想和最顶尖头脑碰撞后,自然形成的、带着无形疏离感的气场。她微微侧头,听着身旁一位白发苍苍的院士说话,眼神专注,偶尔颔首,下颌线绷出冷静的弧度。 林知砚的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住。 不是疼痛,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瞬间涌上心头的滞涩感。 过往的记忆碎片——图书馆安静的侧影,实验室清冽的嗓音,路灯下平静的拒绝,离别时车窗内模糊的轮廓——如同被按下了快进键,在脑海中飞速闪过。一种混合着遥远崇拜、深切爱慕、以及被理性拒绝后残留的、微小的刺痛感,在心底无声地爆炸,掀起汹涌的暗流。 自卑吗?或许,在爱慕的人面前,这种情绪总难以彻底根除。林知砚觉得,三十岁的沈凇,像一座被冰雪覆盖的山峰,散发着令人敬畏又向往的寒光。而这座冰山,大概永远也不会为她而融化。 这股情绪的浪潮来得迅猛,退去得也很迅速。她不允许自己沉溺。 如今的林知砚,早已不是那个需要仰望他人光芒来确认自身价值的女孩。她是“星图”的缔造者,是数百人团队的领袖,是无数用户精神世界的架构师。她自身,已是一片浩瀚的星海。 她几乎是立刻便调控好了呼吸,面上波澜不惊,极其自然地将目光从沈凇身上移开,仿佛只是随意扫过会场的一处布景。只有微微蜷缩在身侧、指尖陷入掌心的细微痛感,提醒着她刚才那一瞬的失态。林知砚侧过头,对身旁的助理苏瑾言低声交代了几句关于稍后演讲设备确认的琐事,语气平稳如常。 圆桌论坛上,林知砚与沈凇分别坐在长桌的不同段落。林知砚的发言,从“星图”用户自发形成的诗意社区谈起,深入浅出地阐述了技术如何成为情感共鸣的放大器,语言生动而富有感染力。轮到沈凇时,她则用纯粹的逻辑与数据,条分缕析地解构着神经渲染领域的最新突破,语言精准,每一个结论都建立在坚实的数学基础上,气场强大而冷峻。 她们像两条并行的轨道,延伸在各自的领域,闪耀着截然不同却同样耀眼的光芒。林知砚能感觉到,在沈凇发言时,有几次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她所在的方向,但她没有看她,只是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几笔。她不敢回望,怕那看似平静的目光,会再次搅乱她好不容易维持的镇定。 茶歇时间,林知砚正与一位风险投资人交谈,对方对“星图”在心理疗愈领域的潜在应用表现出极大兴趣。这时,论坛的主席,一位德高望重的学界泰斗,亲自领着一个人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 “林总,请允许我为您介绍一位我们国内学术界的骄傲,北京大学最年轻的沈凇教授,她在感知计算与神经渲染领域的研究,是世界级的。”老先生又转向沈凇,“沈教授,这位就是创造了‘星图’奇迹的林知砚女士,你们两位,真是为我们当代科技领域树立了新的标杆。” 空气仿佛有了一刹那的凝滞。会场背景的轻音乐似乎也模糊了些。 林知砚缓缓抬起眼,对上了那双藏在无框眼镜后的眼眸。距离很近,她能看清沈凇眼中一如既往的平静,但在那平静之下,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审视,或许,还有一丝被她完美克制住的、更复杂的意味。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发生了叠影。林知砚的心中莫名地火辣辣的,难言。 “沈教授,久仰大名。”林知砚率先伸出手,唇角扬起恰到好处的弧度,温和、得体,是标准的社交礼仪,也是无可挑剔的职业距离。 沈凇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大约一秒。她也伸出手,与林知砚轻轻一握。她的指尖微凉,力道很轻,一触即分,克制而疏离。“林总,”她的声音清冽如初,“恭喜。‘星图’的成就,远超预期。” 这句称赞,听起来是一个顶尖同行基于事实的客观判断,不带任何个人色彩。 “谢谢。”林知砚微笑颔首,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只有她自己知道,在指尖接触的刹那,那种熟悉的、因靠近而产生的微电流,依然能穿透多年的时光与理智的壁垒,精准地击中她。无论过去了多久,无论她成长为何种模样,面对沈凇,那种深植于骨髓的心动,依然无法泯灭。 但她已经习惯了在惊涛骇浪中维持表面的平静。 “沈教授过誉了。”林知砚语气自然地接过话题,将对话引向安全的公事领域,“您早期关于非刚性变换下ATW算法局限性的研究,为我们‘星图’引擎解决高动态场景的渲染稳定性提供了非常关键的理论基础。至今仍是团队必读的文献。” 她提及的,是许多年前,那封改变了她轨迹的邮件里,沈凇随手为她指明方向的论文。那是她们之间,为数不多的、具有实质意义的学术连接点。 沈凇似乎微微怔了一下。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是很早期的探索了。”她语气平淡, “‘星图’能走到今天的规模与高度,依靠的是林总你自身的战略眼光,和……独特的路径选择。” “独特的路径选择”。这个词,她当年也说过。她再次用了"独特"这个词,语气比当年多了几分正式的认可,少了那丝难以捉摸的审视。这算是一种进步吗?林知砚心底泛起一阵有些苦涩的涟漪。 对话在一种看似融洽的氛围中继续了几句。她们谈论着渲染技术的前沿趋势,讨论着高质量数据获取的挑战,语气客观,内容专业。林知砚始终对答如流,姿态从容。她能感觉到周围若有若无投来的目光。 短暂的茶歇时间即将结束。沈凇看了一眼腕表,“下一场报告要开始了。”她说道,语气依旧平稳。 “期待沈教授接下来的分享。”林知砚微笑着说道。 沈凇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步履沉稳地消失在逐渐汇聚的人流中。她的背影挺拔,铅灰色的西装在明亮的会场里,划出一道冷峻而孤独的线条。 直到那身影完全看不见,林知砚才几不可闻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胸腔里,那颗沉稳跳动的心脏,终于允许那一丝被完美压抑的、混合着微酸、释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的复杂情绪,缓缓地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