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日明》 第1章 将府 灼兴五年。 已是初春的永安城依旧没有回暖的迹象。将军府的青瓦屋檐从早晨就被灰茫的雾裹了个遍,午时的太阳也没有让其显露出来。 眼见着日头偏斜,就更没有露出瓦头的迹象,影影绰绰地跟都城远望的楼台亭阁恍惚在一起,苍茫茫地看不清晰。 一少年太监手正正地端着一方漆盘,上摆一绫锦织就的玉轴诏书和一螺钿紫檀的漆器小盒,跪在将军府门前。 他一身靛青色的内侍常服,浆洗得有些发白,领口袖边已见细微的磨损,在这深宅高门前显得格外单薄寒素。 其腰间悬着一块新刻的木质腰牌,木质寻常,刀工也略显急促,上头深深镌刻着“文书房听用”五个楷字。这牌子簇新得很,与他那一身略显陈旧的衣着颇不相称,显是才领到手不久。 最为惹眼的,是他那一头天生的白发,并非老者的苍苍白雪,而是宛如寒霜凝就,又似一匹上好的银缎,用一根再普通不过的木簪子在脑后松松挽了个髻。几缕发丝不受拘束地垂落,拂在他清瘦苍白的颊边,与那近乎透明的肤色几乎融为一色。 年轻的太监眉目清丽浅淡,尚未完全脱去少年的稚嫩轮廓,睫毛长而密,低垂着眼时,在眼下投出一小片脆弱的阴影,紧抿的淡色唇-瓣透露着与他年龄不符的隐忍与静默。 带着隆冬余寒的潮气从石砖缝隙里津出来,轻而易举地刺透那单薄的衣料直透髌骨,把他通身上下给寒了个透,冻得他指尖微微泛红,却依旧将漆盘端得极稳。 “小公公,天气寒凉,先起来喝杯茶暖暖身子吧,将军早朝后便去城北巡察布防了,巡一圈来回少说也得三四个时辰,已经遣人去催了。” 说话的是将军府的管家董叔。 他年纪约在五十上下,身形干瘦,背脊却挺得笔直,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藏蓝色直裰,外罩一件鸦青色的比甲。 他早年因故瞎了左眼,那眼眶便常年微阖着,留下一道深刻的褶皱。剩下的一只右眼,目光在眼前这少年内侍身上扫过,先是落在那明黄的诏书上,继而在那块崭新的腰牌上停留了一瞬,最后不由自主地在那头异于常人的华发上顿了顿,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与更深的疑惑。 那只独剩的好眼在光线渐暗的暮色里虽不太中用了,看东西需得眯缝起来,但依旧犀利。 他的面容刻满了风霜痕迹,此刻正因担忧而显得格外凝重。 这方才晋身御前的年轻太监约莫还是个二八少年,脸上稚气都未完全消散,未到晌午便奉旨来了将府,说是御赐恩赏,却在这门前石阶上久跪不起,打了个多有得罪的架势。 尤其是一头白发衬着稚嫩容颜,在这暮色灰霾中格外显眼,也格外透着股难以言说的孤寂与格格不入。 眼瞅着日头西斜,府上的将军依旧未归,这初膺重任的少年太监手里那卷未宣的圣旨和那张过分年轻姣好却紧绷着的面容,越发地让董叔的心给硬揪了起来。 董叔那只独眼怔怔地望着门外的灰霾,心里头像是被塞了一团冰凉的麻,越揪越紧,越理越乱。 没道理啊,他一遍遍忖量着,只觉得眼前这事透着一股子邪性。 他家将军,南宫月,字桂魄,那是何等人物? 打从十二岁初出端王府参军,便似一柄新发于硎的利刃,于万军丛中累立奇功; 十五岁,便被先帝亲点为千夫长,御笔亲封“骠骑骁尉”,名动京师; 至十九岁,宣城之变,叛军如潮,是他单骑踏连营,一身血污地将当时还是端王爷的陛下从火坟堆里给背了出来,那是过命的交情,从龙的首功! 陛下登基这五年来,四疆不宁,烽烟迭起,又是将军临危受命,北击狄、南平蛮、西御戎,十几年沙场浴血,身上哪还有一块好皮肉? 硬生生为这天下打回了半个太平盛世! 即便是功高如此,将军也从未有半分骄矜,陛下所有封赏,他躬身受之;所有旨意,他无一违逆。 府中用度简朴得近乎寒酸,一如他当年刚出端王府时那般。 这样一位忠勇无双、功勋盖世的国之柱石…… 陛下怎么会……怎么忽然用了这般近乎折辱的方式,让一个少年太监捧着一道不明不白的旨意,在寒风中长跪将军府门? 董叔心里那点不祥的预感,如同檐上冻住的冰凌,越结越长,越坠越沉,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总不会……真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可这天下,还未完全太平啊! “咴咴——” 正忧思间,忽闻长街尽头传来一阵急促而清脆的马蹄声,踏碎了府门前的死寂。 那马蹄声与众不同,隐隐带着金石之音,又快又稳,显是极神骏的良驹。 董叔那只独眼蓦地一亮,慌忙提袍迎下台阶。 只见一匹通体雪白、四蹄如墨的骏马如一道白色电光劈开浓雾,倏忽而至。 马儿一声长嘶,声若龙吟,前蹄扬起,在将军府门前稳稳停住。马背上,一人玄色轻甲未卸,暗青斗篷被风鼓动,翻涌如云。 虽风尘仆仆,却难掩其挺秀之姿,眉眼间带着城外带来的凛冽寒气与一丝未褪的肃杀。 来人约莫二十有五的年纪,墨发高束,露出清晰的下颌线,俊美非常,无半分柔靡之气。 眼目深邃,双眉斜飞入鬓,目光扫过时如剑锋掠过寒水,带着沙场淬炼出的冷冽。 鼻梁挺直,唇薄而唇角微沉,不怒自威。虽是匆匆赶回,眉宇间并无倦色,通身气度仍如出鞘之刃,令人不敢逼视。 他跃身下鞍,动作间只见玄色革带束出一段劲瘦腰身,左侧银鞭轻晃,右侧一柄素白长剑随动作在鞘中低吟,剑身流转的微光与暮色交融,恍若凝练了一段月华霜色在其中——正是那名动天下的“流光剑”。 “将军,您可算回来了!” 董叔急步上前,声音压得低而促,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门前依旧跪得笔直的身影,“宫里来了旨意,这位小公公已候了快两个时辰了……” 南宫月把手中的缰绳交给了赶来的董叔,顺势抚了抚名为“乌啼”的爱驹脖颈,指尖在雪白的鬃毛间停留一瞬。 将军目光如电,瞬间便锁定了年轻太监和他手中那抹刺目的明黄——及至掠过那一头异于常人的霜色白发时,他目光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某种遥远的、几乎被遗忘的熟悉感如针尖般刺了一下,却快得来不及捕捉便已消散。 他眼神随即微不可察地一沉,面上却无多余表情,只淡淡道:“知道了。” “董叔,带乌啼去后院歇息吧,我回来得急,让何佥事代我巡察未完之处。” 董叔瞧见将军眼色,一下便知晓将军的意思,牵着马要往后院去,那匹通灵性的雪驹却忽地扭头望向将军,耳尖轻颤,似有疑问。 没事。 南宫月微微一笑,朝乌啼轻轻摆了摆手,随后大步流星踏上石阶。 他并未再低头审视那跪着的少年内侍,方才那一眼的波动已沉入深潭。 走过小太监身边时,带起一阵冷风,甲胄摩-擦发出轻微的铿然之声,并未停留,只丢下一句:“公公久等受累,捧旨进来,进屋宣旨吧。”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年轻太监深吸一口寒气,压下因长时间跪拜而麻木刺痛的膝盖带来的颤-抖,应了声“是”,艰难起身。 董叔欲上前搀扶,却被他微微摇头避开。 他稳了稳手中的漆盘,低着头,紧跟在那片暗青斗篷之后,迈入了将军府那幽深的大门。 ……… 府内光线陡然一暗,穿过几重庭院,沿途仆役皆垂首屏息,无声行礼。 小太监垂眸敛目,余光却将所经之处尽收眼底。 这将军府远比他想象中更为简朴,甚至可称空旷。 廊庑深远,庭除开阔,却鲜见雕梁画栋与珍玩陈设,青砖地面光洁冷硬,墙壁素白无饰,唯有几处悬挂的军事舆图与墙角立着的兵器架,透出几分属于武将府的冷硬气息。 南宫月径直入了正厅,方才停下脚步。 厅堂更是宽阔而空寂,几乎不见多余饰物。 然而,小太监的目光几乎一瞬间就被正北主位后方墙壁上悬挂的一件物事攫住了——那是一柄短刃,长度不过尺余,静悬于壁,如同一段凝固的深夜。 它通体蕴着一种极致的幽黑,并非漆色,倒像是将世间所有光亮都吸敛了进去,烛火拂过,竟无一丝辉光折射,只余下温润而深沉的暗影,仿佛连目光都要陷落其中。 小太监心头猛地一窒——“黯尘”! 师父当年醉后曾以指尖蘸酒,在案上痴迷地勾画它的形貌,叹惋那失传的“吞光”锻法。 此刻得见真容,他几乎忘了呼吸,本能地以目光追索那流畅而内敛的弧线,感受那份极致的静默与深邃,一时竟连自身的处境都模糊了几分。 南宫月解下斗篷,递给一位侍立的侍女,又挥手屏退了厅内所有下人。 “都下去吧。” 那侍女担忧地瞥了一眼将军,终究不敢多言,躬身带着众人悄然退下,并轻轻掩上了厅门。 偌大的厅堂顿时只剩下他们二人。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南宫月轻甲上尚未散尽的城外寒气,与太监手中诏书所代表的深宫威压无声碰撞。 南宫月转过身,目光沉静地落在单薄太监的身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那卷圣旨上。 他并未察觉眼前这小太监低垂的眼睫下,目光曾如何专注地浸淫于那方沉静的暗影之中。 南宫月并未急于开口,只是那样看着,仿佛在审视,又仿佛在等待。 厅内烛火摇曳,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青砖地上,拉得极长,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他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如古井无波,听不出丝毫从城外疾驰而归的疲惫,亦辨不明对这份突如其来旨意的丝毫情绪:“臣,谨候圣谕。” 短短四字,恭敬合规,却似冰棱坠地,清晰而冷彻。 厅内烛火通明,却静得能听见灯芯哔剥的微响,烛光在他玄甲上流动,映出冷硬的轮廓,也将另一端太监手中那卷明黄绫锦照得愈发刺目。 空气仿佛凝滞,只余下彼此间压抑得近乎无声的呼吸。 小太监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内那不合时宜的燥动与惶惑,双手极其郑重地请下漆盘中那卷沉甸甸的绫锦诏书。 明黄的绢帛展开,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其上朱砂御笔,字字如血。 也就在圣旨展开的刹那—— 一直静立如松的南宫月动了。 没有任何迟疑,没有丝毫拖沓。 他玄色的衣摆倏然拂过冷硬的地砖,右膝率先触地,左膝随之压下,发出一声清晰而沉稳的轻响。挺直的腰背微微前倾,形成一个标准而恭顺的弧度。他双手虚握,平举至眉前,继而稳稳地按于身前地面,额首深深低下,直至前额轻触到手背之上。 整个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沉稳如山岳倾覆,带着一种经年累月刻入骨子里的、对皇权礼仪的熟稔与遵从。 没有丝毫勉强,不见半分怠惰,完美得挑不出一丝错处。 “臣,南宫月,恭聆圣谕。” 他的声音从下方传来,低沉、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应有的沙哑与敬畏,被地砖与衣袖滤过一层,更显得恭顺无比。 年轻的太监站在他面前,手持圣旨,居高临下。 他能清晰地看到南宫月墨黑的发顶,束发的简单玉冠,以及那一段低垂的、毫无防备的脆弱后颈。 这个方才还如山岳般挺拔、令人生畏的男人,此刻正以最臣服的姿态,跪伏在他所代表的皇权脚下。 然而,正是这过分的完美与恭顺,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里,滋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张力。 小太监只觉得手中的绢帛滚烫如火,几乎要灼伤他的指尖。 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并非来自下方的跪伏者,反倒像是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迫得他喉头发紧,宣读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极微弱的颤音。 少年太监站定,开始宣读。 开篇依旧是冗长而尊贵的官衔与对南宫月赫赫战功的褒奖之词: “……勇冠三军,勋著社稷,前日之战,身先士卒,负创犹奋,忠勇可嘉,朕心甚慰……” 他念着那些褒奖功勋、关怀伤势的华丽辞藻,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这过分安静的厅堂里投入一颗小石子,却惊不起半分涟漪。 下方跪着的人,纹丝不动,如同化作了一尊沉默的石像,唯有在听到“身先士卒,负创犹奋”时,那原本完全贴附于手背的肩胛肌肉,似乎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快得如同错觉。 念及此处,少年太监话语微不可闻地一顿,念诵的嗓音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极微弱的艰涩,因为他看到诏书的下文。 他连忙稳了稳心神,继续用那平板清晰的声调念下去,然而接下来的词句,却这厅堂中的空气变得愈发粘稠而诡异: “……然,卿之体肤,亦国之重器。朕闻卿背创深重,恐遗巨疤,念及每每触动,必忆及锋镝之险、征战之苦,朕心实恻。特赐大内秘制‘玉容生肌膏’,此药乃循古方,集珍材,于平复疤痕有奇效。” 读到这里,小太监感到自己的指尖都在发凉,他硬着头皮,念出了那最关键、也最令人窒息的旨意: “虑及卿背部的伤处自行敷药多有不便,朕特遣御前内侍,于此宣旨之后,亲为卿敷用此药,务求周到妥帖,以示朕之关切,勿辞。” “望卿仰体朕心,俾使疮疢尽褪,肤革复平,亦免朕时时挂怀于千里之外。卿乃国之干城,愿卿身无旧创之累,心享太平之安,永为朕之腹心股肱。” 他念完最后“腹心股肱”,声音干涩地消散在空气里。 旨意宣毕,余音在梁间微弱回荡。 下方跪伏的身影,依旧保持着最恭顺的姿态,纹丝不动。 然而,小太监却清晰地看到,在听到“亲为敷用”、“勿辞”的刹那,南宫月那原本完全放松按于地面的手指,几不可察地猛然收紧,指节瞬间绷直发白,仿佛要生生捏碎地砖。 虽然他整个人依旧稳如磐石,但那只泄露了瞬息情绪的手,却暴露了这完美恭顺之下汹涌的暗流。 然后,那绷紧的手指转瞬泄力松开,一切恢复如常。 南宫月并未立刻起身。 他保持着额触-手背的姿势,沉默了一息。 那一息的沉默,却漫长得让小太监几乎窒息。 然后,他才沉稳地抬起头,身体依旧保持着跪姿,南宫月双手再次高举过头顶,掌心向上,做出承接的姿势。 “臣,南宫月,叩谢陛下……体恤入微之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南宫月面色平静无波,声音平稳如初,甚至比方才更多了一丝肃穆。 但那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冰冷的玉石雕琢而出,落在青砖地上,清晰,冰冷,不带丝毫温度。 小太监屏住呼吸,慌忙将圣旨卷起,小心翼翼地、近乎敬畏地,放入那双曾挽弓按剑、此刻却恭敬地等待承接皇恩的手中。 指尖再次不可避免的短暂相触。 小太监的手指是滚烫而微颤的;南宫月的手指,却冷硬如铁。 恩赏已宣,如无形的枷锁,将两人牢牢套住,再无转圜余地。 开始更新~撒花~挑战连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将府 第2章 白晔 正厅内陷入一片更深的死寂,只闻烛火轻响。 南宫月将圣旨置于身旁的矮几上,目光并未看那惶恐的少年,反而像是寻常问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语气平淡无波:“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太监正心神激荡,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惊得又是一颤,几乎咬到舌尖。 他慌忙将头垂得更低,恨不得将整张脸都藏进阴影里,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惶:“回…回将军话,奴才……名叫白晔。” “白晔。” 南宫月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意味,只是单纯地念出这两个字。 他的目光并未在少年身上停留,转而落向了那方螺钿紫檀漆盒。 那精致华美的盒子与这空寂简朴的正厅格格不入,他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情绪,随即又归于沉静。 “陛下的恩典,臣不敢辞。” 他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白晔听。 说罢,竟真的开始解卸甲胄。 白晔见状,几乎是条件反射般上前一步,伸出手去——在宫中伺-候惯了,为主子更衣解带几乎是刻入骨髓的本能。 然而,他指尖还未触及南宫月的身侧,便被对方一个干脆利落的手势制止。 南宫月甚至没有看他,只微不可察地摇了一下头,意思明确:不必。 白晔的手僵在半空,讪讪地收回,指尖蜷缩,愈发感到无措。 南宫月自行解甲的动作熟练而高效。 他先是解开玄色轻甲两侧的皮扣,肩甲、护臂、胸甲组件被他一件件卸下,依次整齐地放在一旁的兵器架上,发出沉闷的金属碰撞声。 轻甲之下,是一身深蓝色的紧身箭衣,布料厚实,已被汗水与尘沙浸-透,紧贴着胸膛与背脊,勾勒出精悍的线条。 他继而解开箭衣的布质盘扣,从颈项到腰际,动作不疾不徐。 褪下箭衣后,里面便是一件半旧的素白色棉布中衣,肩胛与肘部可见细微的磨损,但浆洗得干净。 中衣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些许锁骨的轮廓和一路往下的紧实肌肤。 直到此时,他才停下动作,背对着白晔,声音依旧平稳:“陛下旨意,有劳了。” 南宫月并未完全脱下中衣,只是微微向后拉松了左侧的衣襟,将受伤的肩背区域暴露出来。 那道狰狞的伤口赫然呈现,与周围紧实的肌理形成刺目的对比。 整个过程中,他宽肩窄腰的背影挺拔如松,没有丝毫局促或迟疑,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寻常的任务,而非将自己致命的伤处与半裸的身躯展露在一个陌生的、带着诡异旨意的小太监面前。 南宫月未再多言,只随意在一旁的扶手椅上坐下,侧过身去,将肩背朝向白晔,淡淡道:“开始吧。” 白晔深吸一口气,指尖微颤地打开那螺钿紫檀盒。 一股清冽异香顿时逸出,似兰非兰,似麝非麝,幽微钻入鼻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甜腻。 两人皆有心事,竟都未深究这御赐药膏香气有何特别之处。 他取过盒内备好的玉片,剜起一小块碧色膏体,小心地向那伤口涂去。 凑得近了才发觉,这看似骇人的创口实则早已收拢,结起一层深赭色的薄痂。 陛下这“疗伤圣药”,来得未免太迟了些。 白晔先小心地将那莹碧药膏覆上那道最深的新伤,玉片触及肌肤的刹那,白晔心下微微一动。 他原以为沙场悍将,必是肤覆风霜、肌理粗砺,却不料玉片下所触竟是一片冷意—— 那背脊的皮肤在烛光下显出一种近乎苍白的润泽,如终年不见天日的冷玉,又似深冬静覆荒原的寒月,光滑之下裹着坚韧的肌骨,与周围那些深浅不一的旧疤形成了奇异的对比。 他屏住呼吸,动作放得极轻,将药膏仔细地涂抹在结痂的创面上。 继而,玉片依着旨意,缓缓移向周围肌肤。 他的目光随着玉片的移动,无意识地沿着肩背流畅而紧实的线条游走,掠过那些淡白色的旧箭瘢与浅刃痕。 正当他专注于涂抹之际,视线不经意间落至蝴蝶骨下方、被中衣半掩的背部—— 那里竟沉着数道清晰的鞭痕,走势凌厉而规整,皮肉微微凸-起,在冷白的肌肤上刻下触目惊心的印记,绝非战阵所致…… 玉片在空中骤然一滞。 南宫月肩背的肌理几不可察地收紧了半分,如蛰伏的猛兽骤然警觉。 白晔蓦地回神,心脏狂跳,急忙垂眼敛目,不敢再看。 手中玉片重新落下,动作愈发恭谨急促,只专注于将药膏推开,仿佛不是在敷药,而是在描摹一尊冷肃的金刚或菩萨。 白晔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分毫,更不敢再触碰将军一毫。 他这般凝神屏息,自是丝毫未曾察觉—— 玉片下那原本寒月般的肌肤,已渐渐渗出汗意,烛影摇曳之中,一层薄红正无声地自肌理深处透出,如地火暗涌,悄然漫过累累旧痕。 白晔的指尖带着玉片的微凉和药膏的润泽,动作轻缓而精准,是一种长期训导出的、近乎本能的恭谨。 在这细致入微的服侍下,南宫月竟有片刻的神思游离,飘向了不可知的深处。 今日之事,荒唐得令他心底发冷。 陛下……终究是动了真怒。 ……晨光似乎还浸染着大殿的金砖,陛下的话语温和却不容置疑,像柔缎子里藏着细针。 李氏十五岁方才及笄的嫡女,陛下母家的明珠,外人看来是何等荣耀的恩赏,一步登天的阶梯。 可他如何不知陛下的深意? 前月将他从刚刚浴血平定、百废待兴的边关急召而归,朝野皆言功高震主,他懂。 所以他交了兵,听了诏,安静地回到这永安城,如陛下所愿,做一个闲散的将军。 陛下若只是要在他身边安插一双眼睛,他或许也就认了,无非是在府中多供养一位贵人,彼此心照不宣。 可那是一桩婚姻,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若应下,既误了那位素未谋面的小姐终生,也彻底背弃了自己内心某种不可言说的坚持。 北疆的风沙似乎还呛在喉间,带着血与铁锈的味道,他只能俯身,以最恭顺的姿态,道出最决绝的回绝: “臣,粗鄙武夫,恐辱没了李家千金,万死不敢奉诏。” 此刻,这盒所谓的“疗伤圣药”,便是陛下的回答吗? 恩威并施,打一棒子给个甜枣? 不,是给一鞭子再塞一颗裹着蜜糖的毒药。 陛下于他有知遇之恩,他愿肝脑涂地以报,即使今日来得是一盅鸠酒,他南宫月仍会依陛下愿,如常水般饮下。 可有些事,终究…… 思绪如潮水般翻涌,却被一股陡然升起的、完全陌生的燥热骤然打断! 那热意来得汹涌而诡异,起初只是肩背敷药处微微发烫,他还以为是药力使然。 但转眼间,那热流便如脱缰野马,轰然窜向四肢百骸,所过之处,皮肤下的血液仿佛都沸腾起来,激起一层粘腻的热汗。 一种从未有过的、令人心慌意乱的炽热感在小腹急剧汇聚,蠢蠢欲动,昭示着某种失控的欲-望。 这……绝非寻常! 南宫月思虑的心弦骤断,惊怒之情如冰水泼面,瞬间浇灭了所有纷杂的回忆。 他猛地意识到这异样绝非自身之故,那药膏的异香…… 那过分“体贴”的旨意…… 竟是用如此……如此下作的手段! 一股混杂着被算计的愤怒、被羞辱的冰冷、以及对身体失控的惊惧瞬间攫住了他。 他下颌猛地绷紧,指节因极力克制而捏得发白,几乎要捏碎扶手椅的硬木。 白晔虽比寻常同龄之人更为隐忍静默,此刻却也真切地慌了神。 眼前的突变完全超出了他所能应对的范畴。 他只觉得一颗心在腔子里怦怦狂跳,几乎要撞出喉咙。 他今日清晨,才刚从司礼监随堂太监张宏手里,领到这方簇新的“文书房听用”的木腰牌,那位掌管宫内人事调配、眉目总是耷拉着看不出喜怒的大珰看人最是挑剔,能被他看重安排在御前走动,可以说是宫里人几辈子修来的大福分。 指尖抚过那还带着毛刺的刻痕时,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师父,苦熬三年,终于得了机会靠近御前! 而后便是被张宏引着,战战兢兢地捧着一盏陛下素日最爱的阳羡贡茶,在陛下下朝歇息的片刻奉上。 他连头都不敢抬,只看见那双绣着金丝龙纹的靴尖。 陛下似乎只是瞥了他一眼,或许根本就没看清他的模样,便随意一指那早已备好的漆盘,声音听不出情绪: “去,将这两样东西送到南宫将军府上,传朕口谕,你好生伺-候。” 他当时便瞧出陛下眉宇间压着一丝极淡的愠怒,心下早已打了底,知晓这绝非寻常的恩赏,多半是桩棘手的差事。 可他万万没想到,竟会是这般……这般光景! 这急转直下的情形,简直比他三师弟最痴迷的那几出《惊梦》、《断桥》之类的经典折子戏还要离奇诡谲,变故之快之猛,让人全然措手不及,不知下一折该如何唱下去。 而此刻,这“戏”的主角正清晰地在他眼前失控。 小太监卷入办公室老板穿小鞋行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白晔 第3章 药迷 南宫月将军原本冷玉般的背脊肌肤,此刻已彻底染上一层不正常的绯-红,汗珠不断从绷紧的肌理间渗出,汇聚成流,沿着紧实的脊沟蜿蜒而下,浸-湿了半褪的中衣布料。 那滚烫的热意甚至隔着一小段空气都能感受到,与他先前冰凉的触感判若两人。 更让白晔心惊的是将军压抑的呼吸声。 那不再是平稳深长的吐纳,而是变得粗重、短促,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灼和痛苦,每一次吸气都仿佛在竭力对抗着什么,喉间偶尔溢出极低哑的、几乎听不见的闷哼,像是被困的野兽发出的哀鸣。 他宽阔的肩膀微微颤-抖,捏在扶手椅上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惨白,仿佛要将那硬木捏碎。 白晔手持玉片,僵在原地,进退维谷。 他再无知,也隐约猜到那药膏绝非简单的疮药。 这骇人的反应,这靡靡的异香…… 他忽然想起曾在暗巷口听过的那些关于下作勾当的污言秽语,心中顿时一片冰凉。 南宫月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烧得他眼前阵阵发眩,理智如风中残烛。 但他终究是历经沙场淬炼之人,意志力远超常人。 牙关狠咬,舌尖瞬间漫开一股铁锈味的腥甜,藉着这剧痛带来的片刻清明,他猛地一挥手,动作快如闪电,狠狠扫向白晔的手腕! 只听“啪”地一声脆响,那枚温润的玉片率先脱手飞出,撞在附近的青砖地上,瞬间迸裂成三四片碎片,零落四溅。 紧接着是那方精巧的螺钿紫檀药盒,砸落在地时发出一声更沉闷的钝响,盒盖掀开,里面莹碧的膏体大半泼洒出来,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一小滩黏腻的幽绿,那股异香骤然浓烈得令人窒息。 药膏的狼藉和碎裂的玉片刺痛了视线。 南宫月的手指因极力克制而绷紧如铁钳,手背上青筋虬起。 他目光灼灼,那里面翻滚着被亵渎的怒意与难以启齿的炽热,死死锁住眼前吓得魂不附体的小太监,声音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低哑得骇人: “说!陛下……究竟让你来做什么?!” 白晔被这突如其来的暴怒和碎裂声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如坠冰窟。 他深知自己人微言轻,今日之事无论缘由如何,一旦细究起来,他必是那个被推出去顶罪的替死鬼,下场唯有下诏狱,死无全尸! 可他不能死,他这条贱命,是豁出一切、忍受非人之痛才换得踏入宫门的机会,他还有必须活下去的理由!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几乎是扑倒在地,火速跪下,甚至顾不得膝盖压到那些飞溅的玉片碎渣。 白晔以额猛烈撞击冷硬的青砖地面,发出“咚、咚”的沉闷声响,比方才南宫月接旨时的跪拜不知决绝了多少倍,带着一种濒死挣扎的疯狂意味。 “将军明鉴!” 他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颤-抖,语无伦次。 “陛下…陛下只吩咐奴才送来药膏和旨意,让奴才…让奴才好生伺-候将军用药!奴才…奴才真的不知会是这样!奴才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南宫月听罢,胸腔剧烈起伏,那股被算计的荒谬感和身体的煎熬几乎让他气笑了。 他喃喃重复着那几个字,仿佛要嚼碎了一般: “……好生伺-候?好生……伺-候?!” 他猛地打断白晔那些苍白无力的辩解,语气极度不耐,“够了!” 他当然知道这事与这小小太监无关,借他十个胆子、百个心眼,也决计不敢、不能谋划此事。 能有此手笔、有此意图的,唯有那位高坐明堂之上的人。 但他的耐心,他的理智,几乎要被体内奔腾的药力和眼前这狼藉的景象彻底烧尽了。 灼热感一浪高过一浪地冲击着他的四肢百骸,视线都开始模糊氤氲。 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声音因忍耐而变得嘶哑扭曲,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抬起头来!”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要求看清这个被卷入风暴中心、跪在碎裂玉片和泼洒药膏中的少年太监的脸。 他依旧坐在那张椅子上,身躯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滚烫的汗水已浸-湿鬓角,目光如被点燃的寒星,不得不开始审视眼前这个“罪证”。 白晔像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将军一声令下,他便依言抬起头来。 视野从冰冷的地面骤然上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将军玄色的衣摆和紧抿的唇线,再往上,是那双逆着烛光、翻涌着骇人情绪的眼眸。 南宫月的身影背对着那悬挂“黯尘”的正厅影壁,高大的轮廓被烛光勾勒出一圈模糊而威严的光晕,仿佛自幽冥而来的阎罗,正含怒审视着他这卑微如尘芥的生命,下一刻便能决断他的生死。 然而,当他的脸完全抬起,暴露在烛光之下时,南宫月含-着灼热情火的目光骤然一凝。 ——血。 方才小太监以头抢地时,额角眉弓处磕破的伤口正蜿蜒淌下温热的鲜血,那抹刺目的红痕沿着他苍白的皮肤迤逦而下,与他天生如银缎霜雪般的发丝形成了红白两色的对比。 几缕散落的银发黏附在染血的脸颊侧,更衬得那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 他的眉眼生得极其精致,线条干净而浅淡,像是一笔精心勾勒却又被水雾氤氲开的水墨画。 此刻因恐惧而微微睁大,长睫湿-漉-漉地颤动着,掩映着一双澄澈却盛满惊惶的眸子。 一道血痕正沿着他秀致的眉弓滑落,掠过那挺翘的鼻梁,最终,那血珠悬在他微微颤-抖的、失了血色的唇边,欲滴未滴。 这张染血的脸,尤其是那双眉眼…… 南宫月呼吸猛地一窒,药力灼烧下的神智本已昏沉,此刻更是恍惚了一瞬。 烛影摇红,血色凄艳,眼前这张年轻而惶恐的面容,竟与他心底深处那道从未敢轻易触碰的身影……重叠了起来。 四分……六分……七分…… 像!太像了! 尤其是那眉眼的轮廓,即便染着血污、带着泪意,也抹不去那份惊人的相似!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小太监? 偏偏是这样一个……有着如此发色、如此容貌的小太监? 电光石火间,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劈开重重迷雾,击中了南宫月几乎要沸腾的神经。 他瞬间彻悟了——陛下那句“好生伺-候”,那盒诡异的药,以及……送来这样一个与“他”如此相似的小太监。 原来如此。 好一出……一石二鸟的“恩赏”! 可怜这小太监,恐怕直到此刻,还以为自己只是办砸了一趟普通的差事,全然不知自己从踏入这府门开始,就已经成了一味最阴毒的饵药,一件被精心挑选来刺向他最痛处的武器。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彻底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暴怒,混合着身体里肆虐的炽热,终于冲垮了南宫月最后的克制。 他猛地仰头,竟真的气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 那笑声起初低沉,继而变得沙哑而张扬,震动着他因药力而紧绷的胸腔瓣膜,听起来竟有几分苍凉和疯狂。 不像笑,倒像是北域封冻的荒原上骤然刮起的暴风雪,裹挟着冰渣与野火,要将一切都焚烧殆尽。 这突如其来的笑声让正仰视着他的白晔浑身一颤,彻底懵了。 他怔怔地望着将军那张俊美却因情-欲与怒意而显得有些扭曲的容颜,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将军他……他怎么竟然笑起来了? 南宫月笑毕,那沙哑而苍凉的笑声余韵似乎还在空寂的厅堂中嗡嗡作响,连带他胸腔里那股翻腾的暴怒与荒谬感,竟奇异地沉淀下去,生出一种近乎破罐破摔的平静来。 他对自己脑中这突如其来的念头感到一丝惊奇,仿佛药力烧灼的并非他的理智,反而烧穿了一层一直紧绷着的、名为“克制”的硬壳。 他低头,俯视着那个因他方才狂放失态而彻底呆住、仰着脸的小太监。 那张染血的、与故人惊人相似的脸上,此刻只剩纯粹的懵懂与惊惧。 难得地,南宫月那总是飞扬凌厉的眉角竟微微低垂了一分。 尽管头脑依旧滚烫灼痛,四肢百骸叫嚣着陌生的渴望,一股奇异的耐心却如同冰泉般从混乱的炽热中渗出。 他朝白晔微微倾身,几缕墨色发丝因这动作从鬓边散落,垂在他半敞的、起伏不定的胸膛前。 烛光在他深邃的眼中投下细碎的光点,如同寒夜星子落入翻涌的暗海,竟让人无端觉得…… 好看得惊心。 他唇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声音因情-欲灼烧而低哑,却硬生生挤出了一丝铁片摩-擦般的、扭曲的温柔: “你会伺-候人吗?” 第4章 燃烧 什么!? 这是白晔听到这句话的第一反应。 如同一个无声的惊雷在他耳旁猛地炸开,震得他双耳嗡鸣不止,脑海里霎时间一片空白,所有思绪都被攫取一空。 我……会伺-候人吗? 这算什么问题? 他十三岁净身入宫,在最低等的杂役处蹉跎了整整三年,学会的第一件事、也是唯一一件事,就是如何伺-候人。 看人眼色,轻手轻脚,少言寡语,揣摩心思,将主子的需求甚至一个眼神奉若圭臬。 他怎么会不会伺-候人? 这几乎已经成了他刻入骨髓的本能。 可将军此刻问出这句话,配上那诡异的神情、那灼热的视线、那被打落的药膏和空气中弥漫的异香…… 一切都让这个本该简单的问题,变得无比凶险,充满了令人恐惧的、未知的意味。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愣愣地仰视着上方那张俊美却透着不正常红晕的脸庞,心跳如擂鼓。 更何况…… 这并非他第一次见到南宫月,细细算来,加上眼前这次,应是第四次了。 上一次,是在半年前。 将军西御戎狄,以奇兵险策,以少胜多,一路势如破竹,竟一口气打到了西戎王都之下,迫使其俯首称臣,签下盟约。 班师回朝那日,听闻陛下龙颜大悦,特在宫中设下大宴,宴请百官,为将军庆功道贺。 席间陛下更是圣心甚慰,欲封将军万户侯,金印紫绶,恩宠无极,将军却离席叩首,以“将士用命,非一人之功”为由,再三辞谢,将军谦逊守礼的态度,令陛下与群臣赞叹。 那日大宴宫中人手紧缺,自己本是负责洒扫皇宫庭院的,也被临时抽调去御膳后厨帮忙运送酒水。 据说那是陛下国库中窖藏多年的顶级佳酿“天子笑”,启封时异香扑鼻。 值此大胜之际,陛下特许百官放怀畅饮。 他一坛刚搬至殿角,顷刻间便被内侍取走,倒入金玉盏中,转眼又只剩空坛。 他已记不清自己来回搬运了多少趟,只觉腰背如折断般酸痛,手脚都累得抽筋。 直至夜极深极浓,宴席渐散,百官大多都醺然醉倒,他端着或许是宴会所需的最后的一坛酒,从侧殿的小门躬身递入。 正欲退下时,却遥遥望见主位之下,南宫月将军起身,向陛下行礼禀奏。 距离太远,他听不真切将军具体说了什么,只见陛下抚掌大笑,欣然点头应允。 随后,便见将军转身,并非走向殿门,而是朝自己…… 不,是朝自己身侧的殿外廊下走来。 原来将军是要去殿外醒酒。 自己连忙将酒坛稳稳放在角落,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道身影。 因是宫廷大宴,将军今日未披甲胄,只着一身赤罗青缘的庄严礼服,金绣的麒麟纹在宫灯下流光内敛。 他知道,将军作为今夜宴席绝对的主角,将军被敬的酒是最多的。 即便如此,他周身衣冠依旧一丝不苟,束发的头冠也分毫不乱,唯有面色在酒力与灯火映照下,较平日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暖色。 将军的步履沉稳不见虚浮,直直得走出殿外,自己下意识地缩身躲进殿外朱红廊柱的阴影里,屏息悄悄望去。 时值溽暑,夜风带着温热吹拂而起,轻轻扬起将军礼服的下摆。 银月如勾高悬,清辉洒落,将殿顶的鸱吻与瓦当勾勒得清晰无比。 就在那殿门框出的景致之中,将军负手立于廊下,夏夜的热风似乎并未软化他半分,那脊梁依旧挺拔如出鞘之剑,孤直地映着漫天星斗。 再上一次是灼兴三年的腊月,那时的天,像是被捅破了一个窟窿,大雪没日没夜地下,冰凌子如同利剑般高悬在屋檐闪着幽幽寒光。 那是当今陛下登基的第三年,四海不宁,八荒动荡,连年的战事到了最艰难、最危急的关头,就连在永安城的深宫里,似乎都能闻到从遥远城墙外飘来的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不知道有多少城池陷落,也不知道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 自己那年刚净身入宫不久,被管事的大太监随意分了个殿外扫雪的辛苦活儿。 雪深埋过膝盖,每挪动一步都异常艰难,他只能用几乎冻僵的腿脚,一点点在雪地里搅着走路。 一双手早已冻得满是紫红的冻疮,肿得像萝卜,僵硬得几乎握不住那沉重的扫帚。 自己往往是刚扫出一条小径,新的雪片又层层覆盖下来。 到最后,他几乎分不清扑簌簌落到自己沾湿脸颊的,是天上的新雪,还是自己那满头刺目的白发上融化的冰水。 自己的意识在酷寒中渐渐模糊,就在那时,他看见了一个人。 正是南宫月将军,身披着那一套名为“铁浮屠”的墨黑重甲,甲叶上沾着尚未擦拭干净的血污与雪泥,腰佩长剑,风尘仆仆,正踏着深雪,疾步从宫门外直入禁中,显然是有十万火急的军情禀报。 殿内,正对着堆积如山告急奏折、焦头烂额的陛下,听闻将军到来,竟猛地抛开了怀中的暖炉,亲自迎到殿门外的风雪之中。 许久之后,将军才与陛下议毕事出来,再度匆匆离去。 自己这才拖着几乎冻僵的身体,重新上前去清扫殿前积雪,却见那洁白的雪地上,竟赫然点缀着数点暗红。 那是早已冻成冰碴子的血滴,印在雪面之上,不知是来自将军重甲下的伤口,还是来自他剑下敌人的亡魂。 那血点一路蜿蜒,延续着将军来时的足迹,宛若凛冬寒雪中,猝然绽放的点点红梅,凄艳而决绝地开在了皇宫冰冷的石阶与砖板上。 而自己和将军的初遇,一段破碎的感知掠过白晔心头—— 那并非是清晰的画面,而是一种烙入灵魂的印记: 无边烈焰的灼热,一匹白马破开浓烟的剪影,以及一种被从彻底毁灭的边缘强行拽回人间的、战栗的悸动。 他从未敢忘,却也从未敢仔细回想,只余下一种近乎本能的、混杂着微渺与颤-栗的感激,深植于自己血脉深处,成为他对“南宫月”这个名字最初且最模糊的认知。 思绪被拽回现实,白晔猛地从那些混乱-交织的旧梦中惊醒,仿佛被人从冰水里捞起又骤然投入熔炉。 南宫月那双灼热的、带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疯狂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那句“你会伺-候人吗?”如同滚烫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战栗。 他完全误解了这问话背后汹涌的暗流,只凭着在深宫中求生三年的本能,将其解读为最直接的斥责。 定是自己方才打翻药膏的笨拙,或是此刻无法抑制的惊恐颤-抖,触怒了将军。 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 他几乎是瘫软在地上,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残叶,声音带着剧烈的哽咽和哭腔,语无伦次地急急剖白,恨不能将一颗惶恐的心掏出来证明: “奴…奴才该死!奴才蠢笨!奴才罪该万死!” 他再次以头抵着冰冷的地砖,不敢再看南宫月,仿佛这样就能躲避那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的目光。 “奴才…奴才会伺-候人!奴才什么粗活都能做!洒扫庭除、烹茶煮水、铺床叠被、彻夜掌灯…奴才都做得!求将军息怒!饶了奴才这回…奴才再也不敢出差错了…再也不敢了!” 他卑微到了尘埃里,将自己所能想到的自己一切会的活计都急切地倒出,仿佛这样就能平息将军的“怒火”,却不知每一个字都如同油浇在那熊熊燃烧的邪火之上。 南宫月听着这完全驴唇不对马口、卑微可怜到了极点的答案,胸腔中那股被药力、被算计、被荒谬现实煎熬着的邪火,猛地窜得更高。 然而,这股怒火并非冲向眼前这无辜的少年。 他出身微贱,深知底层之苦,眼前这小太监不过是陛下盛怒之下挑来送给他的一个玩物,何其无辜。 那怒火,是冲着他自己,冲着那高坐明堂、用这种下作手段折辱他的人,冲着他与陛下之间那些剪不断理还乱、如今却变得如此不堪的过去。 是了,陛下此举,也不过只是想恶心他。 看他痛苦,看他失态,就是皇帝的目的。 既然如此…… 南宫月混沌的脑中闪过一个破罐破摔的念头——那便用吧。 既然陛下执意要将这无辜的少年推入这污浊的漩涡,那他何必再做君子? 这送上门来的“解药”,不用白不用。 可这念头刚起,看着眼前这孩子吓得几乎要碎裂的模样,一股更深的自我厌弃便涌了上来。 出身微贱使他太懂得这种身不由己、被人随意拿捏的苦楚。 这孩子何其无辜,与他当年何其相似…… 毁灭吧。 既然无法维持体面,不如彻底沉-沦。 既然陛下想看他堕-落,那他便堕-落给陛下看。 但这孩子太可怜了…… 与其让皇帝或其他什么人更粗暴地对待他,不如……就由自己来吧,至少……至少他还会记得收敛几分力道。 他本就不是多言之人,此刻更是懒怠再与这荒唐局面废话。 行动永远比语言更有力——尤其是在理智即将决堤的此刻。 于是,他做出了行动。 只见南宫月从那张宽大的扶手椅上蓦地弯下身来,这个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压迫感,烛光在他身后投下巨大的阴影,将白晔完全笼罩其中。 一只滚烫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伸了下来,手指准确地捏住了白晔的下颚骨,力道不轻不重,却足以强制性地托起他那张沾着血污、泪痕和惊惧的脸庞,让他无处躲藏。 “!” 白晔浑身剧烈一震,如同被冰冷的闪电击中,所有的哭诉和哀求瞬间戛然而止,只剩下瞳孔骤然缩紧的骇然。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几根手指灼人的温度,以及其中蕴含的、既能轻易捏碎他骨头、却又在触碰瞬间下意识收敛了力道的可怕矛盾感。 重新四目相对之下,白晔再次撞入了那双眸子里。 方才那点点寒星般的锐利锋芒,此刻竟似被难以言喻的热意悄然融化又激烈撕扯。 眼底深处仿佛一口早已干涸的古井,在无人知晓的暗处疯狂涌起滚烫的浊流,那翻涌的既是灼人的欲-望,更是某种自我厌弃般的痛楚和挣扎。 恍惚间,白晔仿佛从那沸腾的深渊里窥见一丝极熟悉的、属于旧日温情的浮光掠影,却又迅速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恍惚间,他仿佛听见一声极轻极淡的、介于喘息与叹息之间的嘶声,自将军紧抿却又微微颤-抖的唇边逸出,消散在凝滞而滚烫的空气里。 几息之后,那钳制着他下颌的、滚烫的手指倏地松开了,仿佛触碰本身也灼伤了施暴者。 然而不等他缓过一口气,另一只手便以不容置疑的力道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 那手掌温度高得惊人,如同烧红的铁箍,却又在紧握的瞬间,指腹下意识地避开了他腕上最脆弱的脉门。 这种细节处的克制与他周身散发出的掠夺气息形成了诡异的反差,烫得白晔浑身一颤。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完全无法抗拒的力量袭来,南宫月竟就着这个姿势,将他整个人直接从冰冷的地上拽了起来。 他动作粗暴如同对待一件物品,却在白晔失衡踉跄的刹那,用自己绷紧如铁的身躯为他提供了短暂的、近乎可以说是温柔的支撑。 将军的脸在白晔骤然收缩的瞳孔中不断放大,直至占据他全部的视野。 极近的距离扭曲了常日的威仪,只剩下纯粹感官的冲击与令人窒息的压力。 白晔脑中木木的,一片空白,唯有一个念头浮光掠影般掠过——将军生得真…极好看。 那并非文人墨客的清雅,而是剑锋淬火后、染了血与欲的凌厉精致。 眉骨如峰,鼻梁似刃。 原本紧抿时显得过于冷硬的唇线,此刻因急促的呼吸和异常的温度而微微张开,隐约露出其下异常洁白的牙齿。 尤其是那微微尖利的虎牙,在烛火摇曳下闪过一点既危险又迷人的寒芒,为这张浸染情-欲与自我毁灭气息的脸平添了几分堕-落的邪性。 那双平日里寒星般锐利的眼睛被翻滚的热意与内心的挣扎融化成深不见底的漩涡,眼睫低垂时投下的阴影,都带着烫人的温度与沉重的重量。 白晔像被抽走了所有提线的木偶,僵直地任由摆布。 无声无息、不会反抗。 甚至在这狂暴的漩涡中,诡异地感知到一丝令人心慌的、破碎的温柔假象。 接下来的感知是破碎而灼热的。 指尖触碰到那滚烫的颈侧皮肤,感受到其下奔涌的、近乎狂躁的脉搏,布料摩-擦发出窸窣的声响。 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像在点燃空气,耳边是压抑的、分不清是谁的沉重呼吸,带着湿润的热气拂过他冰凉的耳廓,或许还有他自己冰冷的手指,无意间划过将军绷紧的、汗湿的背脊,激起一阵不知源于谁的更剧烈的战栗。 这一切都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魇。 动作是机械的,反应是木讷的。 唯有那无孔不入的炙热是真实的,烫得他灵魂都在蜷缩,就像那场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大火。 巨大的荒谬感同样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让他觉得自己从头发丝到脚趾尖,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不明所以的烈火里里外外烧了个透彻,最后什么也没剩下。 只剩下一具空洞的、听从指令的躯壳,在将军府正厅内无声地燃烧。 第5章 陛下 室内的那场无名之火,似乎终于烧尽了所有可焚之物,只余下一片冰冷的残垣与死寂的灰烬,而白晔,竟从这片废墟中幸存了下来。 白晔脱力地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碎裂的玉片和泼洒的药膏硌着他的腿,带来清晰而刺痛的凉意。 他下意识地挪动了一下,试图让那从砖石深处透上来的寒气,沁入自己那被烧得空空荡荡、嗡嗡作响的颅脑,好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彻底定性为一场幻梦。 他靛青色的内侍常服虽沾染了地上的污渍,却依旧好好地穿在身上,连腰间的系带都未曾松散,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纠缠,只是发生在他躯壳之外的梦魇。 他微微抬起眼,发现高踞于扶手椅上的将军已经站起身来。 方才的一切混乱与失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抹去,他的神情已恢复成一贯的沉静,甚至更冷峻几分。 那身素白色的棉布中衣和深蓝色的紧身箭衣已被他自行依次穿戴整齐,玄色革带重新紧束出劲瘦的腰身,他甚至抬手,一丝不苟地将微乱的墨发重新束好。 除了他面上尚未完全褪-去的一抹薄红,以及因轻甲未覆而显得比平日稍显单薄的身形之外,他看上去,与白晔今日初入府门时所见的那个冷冽将军,并无半分区别。 将军垂眸。 他目光落在跪坐于狼藉之中、依旧失魂落魄的白晔身上,视线在他沾满污渍的手上停顿了一瞬。 那脏污的、微微颤-抖的手,不知触动了他心底哪一根久远的心弦,让他冷硬的神色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分。 他想起一些模糊的旧影,关于无助,关于卑微,关于也曾沾满污渍却无人过问的岁月。 他没有如往常那般居高临下地命令,而是出乎意料地俯下身,伸手探入自己箭衣的内袋,摸出一块质料细韧的深蓝色布帕。 他蹲下身,与白晔平视,将帕子递到少年太监的面前,声音较之平日少了几分冷硬,低沉道:“把手擦干净。” 白晔被这突如其来的靠近和温和惊得一愣,茫然地抬起眼,对上将军深不见底的眸子。 他迟疑地、几乎是受宠若惊地接过那方还带着对方体温的布帕,指尖的冰凉与那一点残留的暖意形成鲜明对比。 他依言,机械地、小心翼翼地用那方质地良好的帕子擦拭着手上的污渍,动作依旧迟滞,却仿佛因这微不足道的善意而找回了一丝生气。 “你今年几岁。” 南宫月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静,却因方才的举动而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隔阂。 正埋头擦手的白晔一怔,几乎是未经思考,本能地、麻木地答道:“……十六岁。” 然后,他便听到一声极低的、几乎如同叹息般的喃喃:“十六岁啊……” 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去,只见将军已转过身来,面上并无悲喜,唯有烛光在他深邃的轮廓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影。 奇怪的是,那总是凌厉飞扬的眉宇线条,此刻似乎微微缓和了半分。 或许是油灯的焰心恰巧爆开一个灯花,室内光线仿佛亮了一瞬,映得将军那冷峻的神情,竟像庙宇中俯视众生的神明雕像,在无情的底色里,硬生生被惶恐的白晔品咂出一点近乎慈悲的意味来。 随即,他便听到那声音问道:“小太监,你想活下去吗?” 这句话如同冰锥,瞬间刺破了白晔浑浑噩噩的状态。 他擦手的动作彻底停滞。 活下去?他当然想! 他猛地想起自己此刻的处境——还要回宫向陛下复命,今日之事牵扯如此之深,他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太监,如何能善了? 师父的冤屈、尚在宫外艰难求生的师弟师妹……他绝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 求生的欲-望如同冷水浇头,让他一个激灵,混沌的脑子瞬间清明了几分。 他敏锐地从将军这突兀的问话中,捕捉到了一丝绝境中的转机! 他立刻挺直了一直微微佝偻的腰背,努力打起精神,仰头看向南宫月,声音因急切而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清晰。 “想!我想活下去!” 南宫月看着他陡然亮起、充满求生欲的眼睛,眼中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一闪而过,神色未变,只淡淡道:“你回去,按我说的去说,去做,便没事。” 说罢,在白晔还有些错愕、未能完全消化这句话的目光中,南宫月抬手,解下了始终别在玄色革带左侧的那卷银丝缠绕的马鞭。 那鞭柄温润如玉,鞭身却闪烁着冷硬的金属光泽,一如他此刻的神情。 然后在白晔几乎无法理解,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目光注视下,南宫月执著那柄银光流转的马鞭,一步步向他走来。 烛火将他手持银鞭的轮廓映照得异常清晰,那冷硬的金属光泽与他眼中残留的未褪热意形成了某种诡异的对比。 他的步伐很稳,踩过地上狼藉的玉片碎渣和凝固的药膏,竟未发出多少声响。 高大的身影逼近,南宫月再次将白晔笼罩在其投下的阴影之中。 ……… 夜色渐起,大钧皇宫的乾清宫西暖阁内盏上的烛火通明。 空气里弥漫着上等松烟墨的清香,以及一丝极淡的、被墨香勉强掩盖的药苦气。 皇帝赵寰斜倚在铺着明黄绫缎的暖炕上,身前炕几堆叠着如山奏疏。 他今年三十有五,凤目星眸,面容清癯,肤色是久不见日光的苍白,眉眼间带着一股难以驱散的倦怠与阴郁。 一身常服龙袍松垮地罩在他略显单薄的身上,墨色的发丝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着,几缕碎发垂落额前,更添几分憔悴。 他手握朱笔,似乎在全神贯注地批阅奏章,但若细看,便能发现他那双细长的眼睛时常抬起,若有似无地扫向殿门方向,指尖在笔杆上无意识地摩挲,泄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等待与焦躁。 司礼监掌印太监冯敬悄无声息地侍立在下首阴影处,如同一尊沉静的雕像。 他年约六旬,面容慈和,眼角与嘴角布满了细密的皱纹,记录着数十年宫廷生活的风霜。 一身深紫色的蟒纹贴里官袍穿得一丝不苟,衬得他身形清瘦而挺拔。 他目光低垂,神情恭顺,仿佛与殿内的家具陈设融为一体,却又将皇帝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情绪都尽收眼底。 宫里极静,只有烛火哔剥和朱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 忽地,赵寰发出一声极力压抑的、沉闷的轻咳,眉头迅速蹙紧,显出一丝痛苦之色,虽然立刻被他强行压下,但苍白的脸颊还是泛起一阵不正常的潮-红。 几乎就在同时,冯敬动了。 他步伐轻缓地上前,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甜白釉的茶盏,盏内汤色深浓,热气氤氲。 “陛下,夜深了,饮盏热茶润润喉吧。是刚进上的阳羡贡茶。” 他的声音温和低沉,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语气自然得如同真的只是在奉茶。 赵寰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瞥了那茶盏一眼,目光交汇间,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放下朱笔,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这才伸手接过茶盏。 指尖相触的瞬间,冯敬能感觉到皇帝指尖的微凉。 赵寰揭开盏盖,一股更为明显的药味混杂在茶香中逸出。 他面无表情,仰头将盏中温热的汤药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仿佛饮下的不是苦药,而是不得不吞下的命运。 冯敬适时地递上一方干净的素白手帕,赵寰接过,轻轻拭了拭嘴角,将空盏递回。 整个过程沉默无声,却完成了一次唯有寥寥几人知晓的秘密。 就在冯敬接过茶盏,准备退回原处时,殿外传来一阵极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小内侍在殿门外跪倒,声音带着夜深的寒意与紧张:“启禀陛下,文书房听用白晔,于宫门外求见,言……言奉命复旨。” 冯敬的动作微微一顿,目光转向皇帝,并未立刻发声,只是那眼神里带着询问之意。 赵寰的精神明显一振,方才的疲惫倦怠似乎瞬间被某种锐利的东西所取代。 他眼中闪过一丝极亮的光,身体几不可察地坐直了些。 他没有看冯敬,只是对着空气,极其随意地摆了摆手,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淡,甚至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急切。 “让他进来。” 冯敬这才垂首,对外扬声道,声音平稳无波,足以让殿外人听清:“陛下有旨,传白晔进殿回话。” ……… 白晔在殿门外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夜空气息涌入肺腑,强行压下了那几乎要撞出胸腔的心跳。 他脑海中飞速过了一遍南宫月教他的话,将呼吸与情绪都调整到一种近乎麻木的平稳状态。 今夜能否活命,就在此一搏了。 他低垂着眼,躬身趋步进入温暖却压抑的暖阁。 他并未过分靠近那明黄的身影,而是在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外便停住脚步,恭恭敬敬地跪伏下去,额头轻触冰凉的金砖地面。 这个距离既显恭敬,也无意中给予了那位多疑的皇帝一丝微妙的安全感。 “奴才白晔,奉旨前往将军府复命归来。陛下的恩赏和旨意,奴才已悉数传达,并为南宫将军敷用了药膏。” 他的声音不大,但字句清晰,努力维持着镇定。 暖阁内一时寂静。 赵寰并未立刻开口,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只是目光幽深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他极其轻微地朝冯敬的方向侧了一下头。 侍立一旁的冯敬立刻了然于心,上前半步,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威压,代天子发问:“既已复命,为何耽搁至此时才归?再晚些,宫门落钥,你可知是何罪过?” 白晔保持着跪伏的姿势,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委屈。 “回老祖宗的话,奴才不敢耽搁。只是奴才抵达将军府时,南宫将军正奉旨于城北巡察布防,并未在府中。奴才一直跪候至将军归来。宣读完陛下旨意后,将军……将军许久未发一语,奴才只能在一旁静候,屋内僵持了快半个时辰,将军才最终允准奴才上前敷药。” 赵寰听着,指尖在奏折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了一下。 南宫月去巡察布防,他是知情的。 这番说辞,时间上合情合理。 但他想要的,远不止这些。 他阴暗的内心开始蠕动,渴望听到更细节的、能印证他某种猜测或者能让他抓住把柄的反应。 尤其是……敷药之后。 冯敬接收到皇帝沉默中传递出的意图,继续问道:“哦?敷药之后呢?南宫将军……可还领受陛下这番美意?” 他的问题听起来只是寻常询问,实则暗藏机锋。 白晔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头埋得更低,声音里带上了后怕的哭音。 “奴才…奴才不知是否是自己笨手笨脚,伺-候得不好,未能体会陛下深意……药膏敷上后不久,将军他突然……突然异常暴怒,猛地站起身,抽出随身携带的银鞭就朝奴才打来……奴才惶恐万分,实在不知是何处触怒了将军,未能办好陛下交代的差事,求陛下恕罪!” 他巧妙地将重点引向自己“伺-候不周”和将军的“异常暴怒”,言语间将自己摆在无辜且忠于王事的位置上,仿佛完全不明白那药膏有何特殊,也不明白将军为何突然发难,只是竭力维护着皇帝的“恩赏”之名。 听到白晔带着点哭腔的诉说,暖阁内的空气仿佛又凝滞了几分。 赵寰的目光依旧落在别处,指尖却停止了敲击,只是极其轻微地朝冯敬的方向动了一下。 冯敬立刻躬身领意。 他深知陛下因幼时的那场大病便久患咳疾,不喜血腥之气,且此事关乎南宫将军,需得验看清楚。 他步态沉稳地走到白晔近前,温声道:“抬起头来,让咱家瞧瞧。” 白晔依言微微直起身,但仍卑微地低着头。 冯敬绕到他身后,小心地掀开那件早已被冷汗和血污浸-透的靛青色太监服后襟。 只一眼,饶是冯敬这般在宫中见惯了风浪的老人,心下也不由得暗暗一惊,随即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惜—— 那单薄稚嫩的背脊之上,竟纵横交错着几十道狰狞的鞭痕,力道极深,每一鞭都精准地抽开了衣料和皮肉,有些伤口甚至皮肉外翻,鲜血将深色的衣料浸染得更加暗沉,几乎湿透。 这绝非做戏,而是实打实的狠厉鞭挞。 冯敬内心叹息一声,这般年纪,放在宫外,也该是承欢父母膝下的好儿郎……何至于受这等苦楚。 唉,也是个可怜见的孩子。 他目光如电,迅速扫过,心中已有计较。 他轻轻放下衣襟,仿佛不忍再看。 转身回到皇帝身侧,垂首恭谨回禀,声音平稳无波,却字字清晰,确保皇帝能听清每一个细节: “回陛下,奴才查验过了。一共二十七鞭,鞭鞭着力,并非虚饰。南宫将军……确实是动了真怒。” 听到白晔描述南宫月“异常暴怒”甚至鞭打于他,赵寰苍白的面容上,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扭曲的快意悄然掠过眼底。 早朝时被当众拒婚的羞辱与愤懑,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被一种更隐秘、更阴暗的情绪所取代,一种确认了自己仍能牵动对方剧烈情绪的掌控感,哪怕这情绪是愤怒。 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懒洋洋的腔调,仿佛只是随口一问,目光却锐利如针:“将军呢?” 白晔心头一紧,但不敢迟疑,依着南宫月事先的嘱咐,低声回禀。 “回陛下,将军…将军鞭责奴才后,便大步从府门正门离去。奴才……奴才听见门外有牵马备鞍的声响,紧接着便是马蹄声疾驰远去。奴才实在不知将军具体去向。” 他顿了顿,又急忙补充,表露忠心:“奴才当时只惦记着需尽快回宫向陛下复命,不敢有误,这才强忍着伤痛,紧赶慢赶,终于在宫门下钥前赶了回来。” 赵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轻轻划动。 这小太监所知有限,答案也在他预料之中——南宫月惯常的反应,要么是入宫来向自己请罪,要么是去永安北军营,这时辰还没来向自己请罪,想必是去军营了吧。 再问下去,确实也问不出更多了。 他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如同拂去一粒微尘:“行了,朕知道了。退下吧。” “谢陛下恩典。” 白晔如蒙大赦,强忍着背上火辣辣的疼痛,尽量挺直了腰背,尽管这动作让他痛得几乎抽搐,向皇帝叩首之后,低着头,一步步谨慎地向后退去。 就在他即将退出暖阁门槛的那一刻,皇帝的声音仿佛幽灵般再次响起,问出了一个完全出乎他意料、南宫月也从未教导过他该如何应对的问题: “等等。” 赵寰的声音依旧带着那股懒散的调子,却像冰冷的蛇信缠上了白晔的脚踝。 “朕再问你。将军他,看你的脸了吗?” 伪替身文学上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陛下 第6章 大伴 ……看脸了吗? 白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方才鞭伤发作时更要刺骨。 陛下为何独独问这个? 这背后藏着什么他无法理解的深意? 是试探将军,还是试探自己? 他瞬间汗出如浆,冷汗几乎浸-透本就污损的内衫,背上火辣辣的伤口遇上冰冷的汗液,激起一阵钻心的刺痛。 一旁的冯敬眼观鼻,鼻观心,面色沉静如水,但他低垂的眼睫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他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陛下此问的用意——陛下是在试探,南宫月是否注意到了这小太监与“那个人”相似的容貌。 若南宫月细看了,并因此有异常反应,那今日这“赐药折辱”的效果便更深一层。 但冯敬自身绝不会在此时表露分毫。 电光石火间,白晔混乱的脑中猛地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将军离去前那句并非随意,而是早已料定陛下必有此问般的沉着交代:“陛下若问及任何我未曾嘱咐之事…无论多古怪,你只需记住:一概不知,装傻充愣便是最稳妥的应对。” 他不敢再有丝毫犹豫,猛地重新跪伏下去,身体因恐惧和疼痛而微微发-抖,声音带着十足的惶恐与茫然,结结巴巴地回道。 “回…回陛下…奴才、奴才当时吓得魂飞魄散,只顾着躲闪求饶,实在…实在记不清了…将军约莫是看到了…又约莫…没看…奴才愚钝,奴才该死!” 这算什么回答? 简直驴唇不对马嘴,滑稽得可笑! 赵寰眉头一蹙,刚升起的那点阴郁的快意被这含糊糊、毫无信息量的答案给搅散了,顿觉索然无味,甚至有些恼火。 正当他准备呵斥这蠢材退下时—— “咕喵——咕喵——” 窗外夜色深处,忽然传来两声凄冷而清晰的猫头鹰啼叫,在这寂静的宫苑中显得格外突兀。 赵寰的神色骤然一凝,那点不耐烦瞬间消失无踪。这是血滴子暗卫复命的特定信号。 他立刻失去了在这小太监身上浪费时间的兴趣,仿佛刚才那个微妙的问题从未问出过。 他极其不耐地挥了挥手,语气冰冷:“滚下去。今晚之事,若对外透露半字,朕剐了你。” “谢陛下!奴才遵旨!奴才万万不敢!” 白晔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退出了暖阁,逃离了那令人窒息的压力。 冯敬依旧垂首侍立,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只是在那猫头鹰叫声响起时,他布满皱纹的眼皮,几不可察地轻轻跳了一下。 ……… 白晔的身影刚一消失在殿门外沉重的帷幕之后,暖阁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变得更加粘稠而压抑。 冯敬极其自然地微微躬身,声音温和如常:“陛下操劳至深夜,老奴去为您换一盏新茶来。” 他此举意在回避,深知血滴子首领前来,所奏之事必是极度隐秘,非他一个内官应旁听。 然而,赵寰却并未准允。 他抬起手,指尖微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不容置疑:“不必。冯大伴,你留下听着。” 冯敬垂首应道:“老奴遵旨。” 心中却是一凛,陛下让他留下,他只得悄无声息地退回原位,仿佛一座沉默的山峦。 几乎就在下一刻,一道身影如同融入夜色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暖阁门口,并未经过太监通传。 来人并未穿着显眼的官服,而是一身玄色劲装,面料普通,却剪裁得极为合体,便于行动。 他身形高瘦,面容苍白瘦削,一双眼睛如同鹰隼,锐利而冰冷,看人时带着一种审视猎物般的阴鸷。 他便是血滴子首领,李玄。 李玄步入殿内,对着御座上的赵寰单膝跪地,动作干脆利落,毫无拖沓,声音低沉平稳,不带丝毫感情:“臣李玄,叩见陛下。” “说。” 赵寰没有废话,直接切入主题,关于南宫月的任何动向,他都急于知道。 李玄垂首禀报,内容客观简洁,与方才白晔所言竟无太大出入:“臣奉命监视将军府。南宫将军确于申时三刻方从城北返府。内侍白晔入府宣旨,约半个时辰后,将军怒气勃发,疾步而出,牵来坐骑乌啼,将军策马自长街疾驰而去。” 他的汇报精准得如同冰冷的刻尺,不带任何个人情绪。 “将军马蹄声极重,一路疾驰,踏碎长街寂静,惊起了沿途不少人家,许多人都推窗探头,亲眼所见将军坐骑往城南方向而去。” 李玄补充道,这并非替南宫月掩饰,而是陈述一个无法掩盖的事实,也为其后的汇报做铺垫。 赵寰身体微微前倾,追问:“他去了何处?又去了北郊军大营?” 这是他预料之中的去向,南宫月心烦时常去军营演武发泄,但是往城南方向疾驰……不对啊? 然而,李玄却并未立刻回答,他罕见地停顿了一下,苍白瘦削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难色,虽然很快被掩饰下去,但那瞬间的迟疑并未逃过赵寰和冯敬的眼睛。 赵寰的耐心瞬间告罄,声音陡然变得冷厉:“吞吞吐吐做什么!他到底去了哪里?说!” 李玄将头埋得更低,语速加快,仿佛要尽快将这难以启齿的消息说完:“回陛下,将军…将军策马入了城南的…流芳巷,径直进了巷内最负盛名的…‘醉月楼’。” 他顿了顿,硬着头皮补充道:“据楼内眼线急报,将军入内后,一连点了…十三名小倌入房伺-候。臣前来复命时,将军…尚未出来。” “……” 暖阁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赵寰脸上的那点快意和探究彻底凝固了,仿佛被一层寒冰封住。 冯敬低垂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随即归于死寂,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就连汇报此事的李玄,也保持着跪姿,不敢抬头。 一时之间,烛火哔剥声清晰可闻,三个站在权力顶端的人,竟被这突如其来的、完全出乎意料的消息,震得无人开口。 赵寰听着李玄的禀报,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最终,嘴角难以抑制地微微抽搐,流露出一丝极为复杂难言的神情。 南宫月他在搞什么啊?! 一股荒谬绝伦的怒火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憋闷,直冲他的天灵盖。 是,药是他要下的,他本就是想看南宫月失态,想看他在欲-望面前挣扎甚至丑态百出。 他甚至“贴心”地选了一个容貌与“他”相似的小太监送去,这其中的折辱与试探,他以为南宫月能懂! 结果呢? 这厮竟宁可硬扛着药力,跑去那等污-秽之地,用这种自暴自弃、自毁名声的方式来解决?! 这简直……简直是在用最粗鄙的方式,狠狠地扇了他这个皇帝一记耳光! 合着他精心准备的“佳肴”不要,非要去吃那路边的糟粕来作践自己? 南宫月啊南宫月…… 赵寰只觉得胸口堵得发慌,一股无力感混合着暴戾的冲动,让他太阳穴突突地跳。 他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所有的算计、所有的怒火,仿佛都砸在了一团浸水的棉絮上,无声无息,却更令人抓狂。 他极力压下翻腾的心绪,最终只是极其疲惫又厌烦地挥了挥手,声音透着一种深深的倦怠:“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李玄跪在下首,见皇帝如此反应,嘴唇微动,似乎想趁势进言几句,诸如“南宫月此举有辱朝廷体面”、“当街驰马惊扰民居”之类弹劾的话。 但他刚发出一个极轻微的气音,赵寰仿佛早已料到,甚至未等他说出口,那冰冷的目光便扫了过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打断意味。 李玄立刻将话咽了回去,深知此刻绝非火上浇油之时,反而可能引火烧身。 他恭敬地叩首:“臣,告退。” 随即起身,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入了殿外的黑暗之中。 ……… 暖阁内,只剩下赵寰和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冯敬。空气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仿佛过了一炷香那么久,御座上的赵寰才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微微向后靠近椅背,抬手用力揉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处,像是在问冯敬,又更像是在喃喃自语: “他此举……究竟是何意?” 冯敬闻言,上前半步,并未立刻回答,而是沉吟了片刻,仿佛在仔细斟酌措辞。 他苍老的声音在寂静的暖阁里显得格外温和,带着一种回忆的调子: “陛下,老奴说句逾越的话,南宫将军……桂魄那孩子,也算是老奴眼看着,跟着您从王府里长大的。” 他巧妙地用了南宫月的表字“桂魄”,借着岁月拉近了一丝距离,带着点长辈般的感慨。 “那时候,他才那么一点大,约莫也就七岁吧,性子就轴得很,认死理。如今一晃眼,都二十五了……这倔脾气,怕是半点没改。” 他顿了顿,继续缓缓道,语气恭敬却带着安抚的意味。 “老奴愚见,南宫将军今日此举,或许真是被那突如其来的邪火……冲昏了头脑,行事荒悖,不计后果。但至少眼下看来,他这般自污自毁,于陛下您的圣明,于朝局安稳,并无丝毫坏处。他若真是心怀怨望,有大不韪之念,反倒不会如此……如此不堪了。” 冯敬的话语如同温水流过,一点点渗入赵寰烦躁的心绪。 “老奴揣度,待明日早朝,将军酒醒……或是清醒之后,想起今夜荒唐,必定会入宫向陛下诚惶请罪。他知道陛下对他,终究是不同的。” 赵寰听着,紧绷的下颌线渐渐缓和了些许。 冯敬的话勾起了他脑海中的那些久远的画面,一股深深的疲惫感席卷而来,折腾了一晚上,得到这么一个荒唐的结果,他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连生气都没了力气。 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白晔方才跪伏的地方,仿佛还能看到那少年惶恐颤-抖的身影。 那二十七鞭…… 虽非他亲自动手,但究其根源,却是因他的一道旨意而起。 这小太监,倒真是无端替自己受了一场大罪。回想他方才回话,虽蠢笨了些,却也句句维护君上,显是尽了心力,有几分忠心。 “那个小太监……” 赵寰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带着倦意,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缓和,“他这顿鞭子,算是为朕挨的。差事办得……还算妥当。” 他顿了顿,对冯敬吩咐道:“一会儿你亲自去一趟,赏他些金银伤药,准他休沐几日,好好养伤。伤好了……依旧回文书房听用,就在朕眼前伺-候吧。” 他长长吁出一口气,挥了挥手,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倦意。 “朕再看几本折子。冯大伴,你去准备吧,朕稍后便安歇了。” “是,老奴遵旨。” 冯敬深深躬身,将皇帝的吩咐默记于心。 他悄无声息地退后,开始轻声吩咐殿外候着的小内侍准备皇帝就寝的一应事物。 暖阁内的烛火依旧跳动,却似乎比先前温暖了些许些许。 ……… 深夜的直房内,一片死寂,只有其他当值太监沉重或轻微的鼾声起伏。 白晔趴在简陋的板铺上,背后的鞭伤火辣辣地疼痛,无论他如何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那撕裂般的痛楚都如影随形,折磨得他睡意全无。 身体上的剧痛尚且能够忍耐,但脑海中反复翻腾的今日种种:将军府前的长跪、厅内的惊魂、皇帝的诘问、那要命的二十七鞭…… 这一切交织在一起,让他心神激荡,根本无法入眠。 就在他疼得意识模糊、辗转反侧之际,房门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吱呀”声,竟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一道昏黄温暖的灯笼光首先流淌进来,驱散了一小片黑暗。 白晔惊得勉力抬头望去,逆着光,他看见一个身着深紫色便袍的、清瘦而熟悉的身影掌着灯站在门口。 竟然是老祖宗冯敬! 冯敬的目光在屋内扫过,很快便落在了因疼痛而无法安眠的白晔身上。 他脸上并无太多表情,只是极轻微地对着白晔点了点头,招了招手,示意他出来。 白晔心下大惊,不知发生了何事,也顾不得背上钻心的疼痛,慌忙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这一下动作过大,牵扯到背上的伤口,疼得他眼前一黑,倒抽一口冷气,险些软倒回去。 他强咬着牙,胡乱抓过一件外衣披在身上,踉跄着跟了出去。 一出门,早春深夜的寒气立刻扑面而来,像冰冷的针尖刺入他单薄的衣衫,冻得他激灵灵打了个冷颤,背后的伤口似乎也因此收缩,又是一阵尖锐的疼痛。 冯敬就站在廊下,昏黄的灯笼在他慈和却深刻的皱纹上投下柔和的光影。 他看着白晔疼得龇牙咧嘴又强忍着的模样,并未多言,只是将手中的一个小包裹递了过去。 “陛下赏你的。” 冯敬的声音低沉而平和。 “里头是上好的金疮药,些须金银,给你养伤时用。陛下开了恩,准你休沐几日,伤好了,依旧回文书房当差。” 白晔闻言,一时愣住了,都忘了伸手去接。 他心中顿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有对这突如其来的恩赏的惶恐。 冯敬将包裹塞进他手里,目光在他年轻而苍白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缓缓道:“咱家瞧着你,倒有几分眼缘。今日之事,你受了无妄之灾,却也因祸得福,入了陛下的眼。往后在御前伺-候,记住要看得明白,更要藏得深。不该看的,不看;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记的,忘了。如此,方能长久。” 这近乎直白的点拨,让白晔心头一震,连忙低头应道:“谢老祖宗教诲,奴才……奴才一定谨记在心!” 冯敬微微颔首,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补充了一句。 “宫里的伤药虽好,若是不够,或是想寻些更好的……咱家许你这两日,可持咱家的对牌,出宫去自行采买些合用的。” 这无疑是一项极大的恩典和信任,白晔手中捧着那沉甸甸的包裹,听着老祖宗这番提点与关怀,只觉得一股暖流涌上心头,驱散了些许身体的寒冷和疼痛。 他鼻子一酸,连忙躬身下去,声音带着哽咽:“白晔……谢老祖宗恩典!” 冯敬只是摆了摆手,掌着灯,转身缓缓融入了深宫的夜色之中,留下白晔独自站在寒冷的廊下,心中百感交集。 小太监升职记正式开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大伴 第7章 醉月 ……… 醉月楼最深处一间僻静的雅室内,熏香淡雅,完全隔绝了外面的丝竹喧嚣。南宫月褪-去了箭衣外袍,只着中衣,坐在一张花梨木圆桌旁,眉宇间带着一丝强行压抑后的疲惫与厌烦。 房门轻启,一个身影袅袅步入。来人约莫三十年纪,身量比南方女子要高挑些,骨架匀称挺拔,自带一股松柏般的轩昂气度。 她梳着端庄而不失风情的惊鸿归云髻,只斜斜簪了一支简单的银镶青金石发簪。肌肤是北方雪原般的冷白,细腻光洁。 眉眼深刻,如同北地山水勾勒,一双丹凤眼眼尾微扬,瞳仁是清亮的琥珀色,不笑时带着几分疏离的锐利,顾盼间却又有一种塞外长风般的豁达与通透。鼻梁高而挺直,唇形饱满,色泽是健康的绯-红,未语先含笑,但那笑意里总含-着三分看透世情的淡然。 她面庞的轮廓较之江南女子更为清晰明朗,下颌线条利落,透着一种隐忍的韧性。 这便是林潇,字毓秀。在这醉月楼里,人人都唤她昔日的花名“采月姑娘”,唯有极少数故人,才知她真正的名字与来历。 她身着一袭雨过天青色的软罗长裙,外罩同色系薄纱广袖衫,这身江南水乡般的装扮,巧妙地柔和了她身上那份源自北地的英气,却并未能完全掩盖那份沉淀在骨子里的、不同于寻常风尘女子的朗阔与大气。 她手中端着一只白瓷小碗,轻轻放在南宫月面前。碗中汤药色泽深褐,散发着清苦的气息。 “快喝了罢,阿月。” 她的声音温软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爽利,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一声“阿月”,唤得极其自然,仿佛多年来一直如此。 “陛下这药,药性诡谲霸道,虽凭内力强压了下去,终究伤身。这碗药,能清掉你身体里最后那点残余,免得日后落下什么病根。” 她顿了顿,唇角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也不知是嘲弄那下药的皇帝,还是这荒唐的局势。 “楼下那十三个小相公的戏,做得很足,李玄安插在楼里的眼睛,想必看得很满意,已经急着回去复命了。” 南宫月闻言,嘴角也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那是一种了然的、甚至带着几分不屑的熟悉感。 他接过药碗,淡淡道:“李玄那人…还是老一套。窥阴私,抓把柄,躲在暗处等着一击必杀。他那点手段,早在王府时,我便领教过了。” 他的语气平静,却透着一股对李玄及其行事风格的深刻了解和毫不掩饰的轻蔑。 言罢,他将药汁一饮而尽,药汁极苦,但他今日却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仿佛早已习惯了吞咽各种滋味。 “多谢…毓秀姐。” 他放下空碗,声音有些沙哑。他避开了那众所周知的花名“采月”,而是直接唤了她的表字,这是一个极其私密且充满敬意的称呼,也昭示着他们之间远非寻常的关系。 林潇抬手接过空碗,姿态优雅如旧日贵女,仿佛接过的不是药碗,而是一盏香茗。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她淡淡道,目光在他依旧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早在很多年前,在那辆笼车里,我便当你是弟弟了。” 南宫月沉默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微烫的碗壁,感受着那一点残存的温度,如同抓住一点虚幻的暖意。 半晌,他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一种深切的歉疚,声音低沉:“毓秀姐,抱歉……幽云十六州的故土,我……”他似难以启齿,“我恐怕一时半会儿,依旧无能为力……” 他的话未说完,便被林潇轻声打断。 “傻话。” 她的语气忽然轻松起来,仿佛拂去一层尘埃。 “当年一句困顿时的玩笑话,你还真记到如今?我早不是当年那个只会哭着想家的小丫头了。”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楼下街市的灯火,背影窈窕,却透着一股历经风霜后的疏淡。 “这醉月楼,如今就是我的家。这里的兄弟姐妹,这里的每一寸地方,才是我的归处。故土…太远了,也太冷了。” 她转过身,重新看向南宫月,神情变得郑重起来:“你如今该想的,不是这些陈年旧事。陛下……” 她微微压低了声音,“那位的心思,如今是越发难测了。多疑思虑重,身边又尽是血滴子那样的耳目。你今日这般行事,虽暂时搪塞过去,终究是兵行险着。” 她的眼中流露出真切的担忧:“阿月,听姐姐一句劝,凡事万万小心,什么军国大事,什么赫赫战功,都比不上你自个儿的安危要紧。在这京城里,……活着,比什么都强。” 南宫月望着她,烛光在她依旧美丽的侧脸上跳跃。他看到了那份历经沧桑后沉淀下的关切,也听懂了话语深处的警告与无奈。 他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将那份承诺与苦涩,一同咽回了心底。 药汁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开,却也带来一丝清明的凉意,缓缓压下了血脉中残余的躁动,南宫月放下空碗,沉默了片刻,才再度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 “明日一早,我便入宫向陛下请罪。” 他顿了顿,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交还虎符,辞去所有官职,暂避锋芒。…此后很长一段时日,怕是都无法再来你这里走动了。” 他抬起眼,看向林潇,那双总是锐利逼人的眸子里,此刻竟难得地流露出一丝近乎宽慰的神色,仿佛怕她担忧。 “毓秀姐不必为我挂心,此法虽是退让,却也最为稳妥。我会没事的。” 林潇静静地听着,眼中掠过一丝了然与疼惜。她深知这是目前最明智的选择,却也明白这“退让”背后是何等的无奈与屈辱。 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愈发柔和。 “你能如此想,便是最好。暂避锋芒,确是上策。只是…” 她上前一步,目光落在他难掩疲色的眉宇间,以及那强撑着的、几乎要垮掉的脊梁上。 “…千万珍重自己。我看你眉间倦色深重,旧伤也未尽去,今夜便留在姐姐这里,好生歇息一晚,养足了精神,明日才好应对陛下。” 她的话语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关怀,如同长姐对待疲惫归家的幼弟。 南宫月闻言,紧绷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 他确实太累了,从身体到心神。 在这位早已视为亲人的长姐面前,他允许自己流露出一丝脆弱。 他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好。多谢毓秀姐。” 见他答应,林潇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意。 她转身从一旁的螺钿柜中取出一件叠放整齐的、质料柔软的干净男式中衣,放在榻边,温声道:“这是我这里备着的干净衣裳,你且换上,睡得也舒服些。” 安置好这一切,她并未立刻离开,而是走到窗边的月牙桌旁,桌上安静地陈放着一把阮咸。 此琴共鸣箱圆润,琴杆修长,四弦轸整齐排列,木质温润,显是常被精心擦拭呵护。 她抱起阮琴,指尖轻拨了一下琴弦,发出一个低沉而圆润的单音,侧头看向榻上闭目假寐的南宫月,柔声道:“阿月,难得来了,静下心来,听姐姐为你弹奏一曲吧。” 说罢,她纤指轻拢慢捻,一曲陇头吟自弦上流淌而出。 阮声不如琵琶激越,亦不同古琴清冷,其音色醇和深沉,宽广如北方大地。 曲调中并无多少杀伐之音,反而充满了对故土山河的深沉眷恋、对往昔岁月的无言追忆,以及一种沉淀于骨血中的、无法被磨灭的乡愁。 乐声婉转低回,仿佛月光洒落在荒芜的关隘,又似秋风掠过中原辽阔的原野,带着一种宽厚而悲悯的力量,缓缓抚平了听者心中翻涌的焦躁与波澜。 在这熟悉而又陌生的乡音包裹下,南宫月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放松下来。 他听着那苍凉而温柔的曲调,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那片广阔的天地之间。 南宫月身心极度的疲惫袭来,他竟就保持着和衣卧于榻上的姿势,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绵长,沉沉地睡了过去。 林潇并未停下,指尖依旧在琴弦上轻柔地跳跃,直到确认他已彻底安睡,乐声才渐渐低徊,终至无声。 她放下阮咸,走到榻边,为他轻轻拉上锦被,凝视着他沉睡中依旧微蹙的眉头,轻轻叹了口气。 ……… 清晨庄严肃穆的奉天殿内,檀香缭绕。百官依序肃立,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压抑的骚动。 许多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飘向武将班列首位那个空着的位置——那是镇国大将军南宫月的位置。 据称,他今日“偶感风寒,告假未朝”。 早朝按例进行,各部院依序奏报政务,但许多人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终于,在一段惯例事务奏罢,短暂的沉默间隙,一位身着獬豸补服的监察御史手持芴板,迈步出班。 他并未直接点名,而是面向御座,声音清朗却带着谨慎的含蓄:“臣,有事启奏陛下。” 御座上的赵寰面无表情,只微微颔首。 “讲。” “陛下,” 御史深吸一口气,措辞相对委婉, “臣风闻,昨夜城南流芳巷一带,有勋戚重臣车马喧阗,行为…颇为放浪不羁,乃至深夜纵马,惊扰四邻坊市安宁。此举…实有损朝廷体统官箴,京师重地,陛下脚下,发生此等事,恐非国家之福。臣恳请陛下,下旨彻查,以正视听。” 他话音刚落,另一名御史仿佛得到了信号,立刻出班附和:“臣附议!陛下,流芳巷乃…乃烟粉之地,朝中重臣若流连于此,乃至行为失状,传扬开来,岂不令天下百姓耻笑,寒了边疆将士之心?此风断不可长!” 紧接着,又有第三人出列,语气稍显激烈:“臣亦听闻,岂止是流连,简直堪称丑态百出!如此行径,岂是国之柱石所为?必须严惩,以儆效尤!” 这几本奏参,虽未直接点出“南宫月”三字,但“勋戚重臣”、“城南流芳巷”、“深夜纵马”这些关键词,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百官中激起层层涟漪。 低低的议论声开始在大殿角落嗡嗡作响,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地都聚焦到了御座之上。 武将班列中,一些与南宫月交好的将领面露愤懑,却又不好在无确凿证据时贸然出言辩护,只能紧握拳头,怒视着那几名御史。 端坐于龙椅之上的赵寰,始终面沉如水。 他听着御史们的奏报,眼神深邃,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仿佛他们谈论的是一件与己完全无关的琐事。 直到几名御史说完,大殿内议论声稍歇,所有人在等待他的反应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够了。” 仅仅两个字,让大殿彻底安静下来。 他目光扫过那几名御史,淡淡道:“尔等所言,朕已知悉。然,风闻奏事,亦需实证。事未查清,岂可因些许流言蜚语,便妄议重臣,动摇朝纲?” 他轻轻一句话,便将事情定性为“风闻”和“流言”,将南宫月暂时护了下来。 “此事,朕自有分寸。无需再议。”赵寰一锤定音,结束了这个话题,语气中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下一项议程。” 那几名御史面面相觑,但皇帝已然发话,且明显不愿深究, 他们只得躬身退回班列。大殿内的气氛依旧紧绷,但那股即将爆发的风波,被皇帝强行按了下去。 只是每个人心中都清楚,这件事,绝不会就此结束。 那空着的武将班列首位,比任何时候都更引人注目。 早朝,就在这种诡异而压抑的氛围中,继续进行下去。 ……… 第8章 虎符 早朝已散,赵寰刚回到暖阁,卸下朝冠,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与未消的余怒。 冯敬悄步上前,低声道:“陛下,南宫将军…已于殿外跪候多时,负荆请罪。” 赵寰动作一顿,眼中闪过一丝预料之中的冷嘲,又混合着更复杂的情绪。 他冷哼一声:“他还知道来请罪?让他进来。” 殿门开启,南宫月的身影出现,他未着朝服官袍,仅穿一袭毫无纹饰的素白中衣,墨发仅用一根布带松松束在脑后,面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唇色黯淡,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只剩下一副被愧疚与疲惫压垮的躯壳。 他双手高高托举着一个紫檀木托盘,上面覆盖着明黄绸缎。 绸缎之上,赫然是那枚沉甸甸、可调动天下兵马的陨铁虎符,以及他“镇国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的金印,所有象征他权力与荣耀的印信,悉数在此。 他步履沉重地走到御案前,深深跪下,将托盘举过头顶,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一响。 再抬头时,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石磨过。 “罪臣南宫月,万死…叩见陛下。” 赵寰并未立刻让他起身,只是冷眼睨着他,以及那盘足以让朝野震动的东西。 空气凝固了片刻,皇帝才慢悠悠地开口,语调平缓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哦?南宫将军这是何意?昨日才立下大功,今日便要挟功交印,是在向朕示威吗?” 南宫月身体微微一颤,头埋得更低,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自弃与诚恳的悔恨。 “罪臣不敢!罪臣绝非示威…罪臣是来自首请罪!罪臣昨夜…酒后失德,行为癫狂,竟流连于污-秽之地,做出种种不堪之行,惊扰百姓,玷辱官身,更辜负了陛下的深恩厚望!”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说出每一个字都无比艰难。 “罪臣深知,此等行径,罪无可赦。非但无颜再立于朝堂,更无德无能再执掌虎符,统帅三军。此物重于山岳,非罪臣这等德行有亏之人所能承受。恳请陛下收回成命,革去罪臣一切职务爵位。罪臣愿辞官归隐,或领受任何律法处置,绝无怨言!” 说罢,他再次深深叩首,伏地不起。 那副曾经挺拔如松的脊梁,此刻仿佛真的被沉重的罪责压垮了。 赵寰盯着他,目光锐利如刀,试图从他每一丝表情和颤-抖中分辨真伪。 南宫月这番姿态做得太足,太彻底,将他预想中的所有敲打和试探都堵了回去。 他心中那股因算计落空而产生的邪火,以及一丝被这决绝姿态冒犯到的恼怒,交织翻涌。 但他很快压下了情绪。南宫月主动交还军权,这是他一直以来最想看到的结果之一。 皇帝沉默了很久,久到冯敬都以为他就要应允时,他才缓缓开口,语气忽然变得异常平和,甚至带上了一丝虚假的惋惜。 “桂魄啊桂魄……”他罕见地用了南宫月的表字,“你呀……真是让朕……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站起身,绕过御案,走到南宫月面前,却没有去接那托盘,而是俯视着他。 “你是在怪朕吗?” 皇帝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像毒蛇一样钻入南宫月耳中。 “怪朕昨日……给你指婚?还是怪朕……赏了那盒药?” 这是一个极其凶险的问题,直指昨夜冲突的核心。 南宫月猛地抬头,眼中是恰到好处的讶异,仿佛听到了最不可思议的亵渎之语。 “陛下!罪臣万万不敢!陛下一切恩赏,皆为殊荣,是罪臣自己品行低劣,酒后无状,与陛下恩赏何干!罪臣所作所为,皆由自取,请陛下明鉴!” 他急切地否认,将一切过错死死揽在自己身上。 赵寰死死盯着南宫月的眼睛,似乎想从中找出丝毫裂痕,但是在那双他无比熟悉的眼睛中,这一次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又一阵漫长的沉默。 最终,赵寰直起身,仿佛极度疲惫地挥了挥手。 “罢了。虎符和印信,朕…暂且收回。” 此言一出,暖阁内的空气仿佛都松动了一丝,冯敬低垂的眼睫也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但是,” 赵寰话锋一转,他的声音里忽然掺入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那不再是纯粹的帝王威仪,而是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个人化的痛心与讥诮, “南宫月,朕记得…在端王府的时候,朕可没教过你,心里不痛快了,就跑去那等地方作践自己!” 这句话如同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破了君臣之间那层公式化的外衣,露出了底下更为私密、也更为尖锐的旧日疤痕。 它提醒着他们之间那无法抹杀的、始于微时的纠缠关系。 南宫月的身体剧烈地一震,头埋得更低,肩膀几不可察地坍塌了下去,仿佛被这句话抽走了最后的力气。 赵寰的目光并未离开他。 此刻,南宫月真如此憔悴、如此恭敬地跪在他面前,苍白的面容,散乱的发丝,以及那副被彻底抽空了所有骄傲与力量的躯壳… 这副模样,竟猛地撞开了皇帝记忆深处某个被尘封的角落。 他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眼神里充满了野性与惊恐,却又在无人处,偷偷地用一种看着“山”、看着“天”、看着世间唯一“依靠”的脆弱眼神望着他。 那时的南宫月,除了他赵寰,一无所有。 此刻跪在地上的这个男人,与记忆中那个脆弱小孩的影子诡异地重叠了一瞬。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混合着恼怒、失望、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背叛了的痛心,猛地攫住了赵寰的心。 他的胜利感忽然变得索然无味,甚至泛起一丝苦涩。 他猛地收束心神,将那一瞬的恍惚压回心底最深处,声音重新变得冷硬起来,盖过了所有软弱的情绪。 “辞官?想都别想。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岂容你说走就走?你那些烂摊子,还得你自己去收拾!给朕滚回你的将军府,闭门思过!没有朕的旨意,不得出府半步!” 这看似惩罚,实则是饶恕,更是将其暂时圈禁,观察后续。 “至于你的官职…朕会让内阁议一议,夺情留用。但你给朕记住,” 赵寰的声音骤然转冷,仿佛要将刚才那不该有的心软彻底冻结, “这是最后一次。若再有下次,朕绝不轻饶!” 南宫月再次深深叩首,声音似裹了一层哽咽。 “罪臣…叩谢陛下恩典!” 赵寰不再看他,转身回到案后。 冯敬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从跪着的南宫月手中,接过了那沉甸甸的托盘。 就在这时,南宫月却并未如预期般谢恩起身。 他依旧跪得笔直,声音因虚弱而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恳切与决绝。 “罪臣…深知已无资格再妄议军国大事。陛下圣心独断,日后遴选贤才接掌军务,必定远胜罪臣百倍。” 将军将皇帝高高捧起,堵住了任何可能因“荐人”而引发的猜疑。 随即,他话锋一转,头深深叩下,重重触地。 “罪臣万死…只求陛下,容罪臣再赘言最后几句!边境安危,关乎国本,罪臣纵死不敢或忘!北疆‘镇北关’、‘铁壁城’、‘狼烟戍’三处,乃遏制狄人南下之咽喉,兵员、粮械万不可有一日松懈!南疆瘴林深处的‘南陲隘’,虽地处偏远,却系蛮部窥伺我腹地之秘径,近年暗流涌动,亦需增派精锐,常备不懈!此四处,乃罪臣沥血所知之要害,恳请陛下…务必重视!罪臣…叩请圣察!” 言罢,他不待皇帝反应,竟以头抢地,行起了最隆重也最臣服的三跪九叩大礼! 每一次叩首都沉重而清晰,最终,他整个人的身体都彻底匍匐在冰冷的地面上,姿态卑微到了极点,也将那份沉甸甸的担忧,赤-裸裸地呈现在了皇帝面前。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这番剔除了任何私心、纯粹为国请命的最后谏言,让赵寰准备斥责他“还不退下”的话语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暖阁内陷入了另一种更为复杂的寂静。 赵寰看着匍匐在地的南宫月,神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明显的波动。 那是一种混杂着惊讶、恼怒、以及一丝极其细微的、被这种时候还念着边境安危的愚蠢忠诚所触动的复杂情绪。 他厌恶这种不受控制的触动,却又无法完全忽视那四个地名背后沉甸甸的分量。 沉默了良久,赵寰才似乎极其不耐烦地、几乎是咬着牙吐-出一句话。 “……朕知道了。边防之事,朕还没糊涂到需要你来提醒!滚起来!” 这听起来像是呵斥,但却是一个明确的、应允的信号。 他答应了。 南宫月闻言,这才仿佛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般,艰难地、缓慢地从地上撑起身子,再次深深叩首。 “罪臣…叩谢陛下天恩!” 南宫月又跪了片刻,才在皇帝的默许下,艰难地站起身,沉默地退出了暖阁,自始至终,未曾再看皇帝一眼。 暖阁内,只剩下赵寰和捧着虎符的冯敬。 皇帝看着那枚失而复得的虎符,脸上却没有多少喜悦,反而是一片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 ……… 第9章 出宫 白晔这一觉,竟直接睡到了次日快晌午时分。 这是他入宫三年来,从未有过的奢侈。 醒来时,窗外天光已大亮,透过直房狭小的窗棂,投下暖融融的光斑。 他怔忡了片刻,才缓缓起身,意外地发现周身竟无想象中那般剧痛难忍。 背上那骇人的鞭伤处传来阵阵清凉之感,皮肉紧绷,竟是已然开始结痂收口。 老祖宗冯敬赐下的金疮药果然非同凡品,药效惊人。 更奇的是,他稍一动弹,便觉体内气血通畅,并无伤筋动骨的钝痛。 此刻细细回想,昨日将军那二十七鞭看似凶狠凌厉,落在他身上时,力道却拿捏得极有分寸,巧妙地避开了要害,只伤皮肉,未损筋骨。 还有昨夜睡前,他狐疑地研究了好久将军临去前抛给他的那个翠绿色小药丸,最终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吞服下去。 那药丸入口竟带有一丝奇异的清甜,化开后便是一股温和的暖流涌向四肢百骸,将那些隐秘的刺痛与不适悄然抚平,让他得以一-夜安眠至今。 这发现让他心头莫名一暖,又夹杂着更多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随即,另一个更强烈的念头猛地占据了他的思绪—— 老祖宗特许的对牌! 他终于可以出宫了! 这三年来,身为最低等的杂役太监,他活动的范围仅限于宫墙之内,终日与扫帚、水桶、以及永远干不完的杂活为伍。 出宫的机会屈指可数,每一次都来去匆匆,宫外的天空、街市、人气…… 于他而言,都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时间紧迫,假期宝贵。 白晔不敢耽搁,立刻行动起来。 他迅速脱下了那身标志着内侍身份的靛青色太监服,仿佛也暂时卸下了那沉重的身份枷锁。 他从简陋的行囊底层,翻出一套浆洗得发白、却干干净净的粗麻布衣衫换上,这是他还未净身入宫时穿的旧衣,白晔一直小心翼翼地藏着。 换上旧衣的少年,褪-去了宫中的卑怯气息,一身布衣,白发松散地束在脑后,虽面色依旧苍白,眉眼间却难得地透出几分这个年纪应有的清朗,只是那清朗之下,藏着太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与重负。 他仔细收好冯敬给的对牌和银钱,深吸一口气,推开直房的门,快步朝着宫门的方向走去。 脚步甚至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久违的轻快。 ……… 白晔手持对牌,几乎是屏着呼吸,低着头,小心翼翼地从那扇平日里绝不敢靠近的厚重宫门侧边小甬道通过。 守门的禁军验过对牌,目光在他那身与宫内太监截然不同的粗布衣衫上扫了两眼,似乎有些诧异,但并未多问,挥挥手便放行了。 当他的双脚踏上宫门外那平整的青石板路时,一股几乎是汹涌的热闹声浪裹挟着鲜活的人间气息,扑面而来。 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落,暖意融融,不再是宫墙内被切割成方块的冰冷天光。 空气中不再是焚香、灰尘和压抑的味道,而是混合着刚出笼的肉包子热气、糖炒栗子的焦香、以及路边摊贩炉子里烧着的炭火气,还有一种…… 很多人挤在一起生活、忙碌、说话的,热烘烘的“人味儿”。 白晔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有那么一瞬间的眩晕。 他站在巍峨宫墙投下的巨大-阴影边缘,往前一步,便是阳光普照、人声鼎沸的御街。 仅仅是隔着一道墙,却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永安城的街市,比他记忆中四年前刚来到的时候,完全变了模样。 记忆里战战兢兢、略显萧条的景象已被眼前的摩肩接踵、笑语喧哗所取代。摊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卖绢花的、吹糖人的、耍猴戏的、测字算命的…… 各式各样的营生挤满了街道两侧。 昨天是朔日,而今日已是二月二,龙抬头。 怪不得如此热闹。 人们换下了臃肿的冬装,换上略轻薄的夹棉春衫,人人脸上都带着节日的喜气。 道旁有老者用草灰自门外蜿蜒撒入宅内,称为“引龙回”,祈求风调雨顺。 小孩子们脖颈上挂著用草节、细线穿成的“龙尾”饰物,蹦跳嬉闹。更有摊贩高声叫卖著“太阳糕”,那洁白的米糕上点缀著红枣,插著彩色的小纸旗,煞是好看,不少孩童手里还攥着刚买来的土木小龙,或挥舞著小小的、五彩的“龙旗”,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发出清脆的笑声。 “太平了……” 白晔脑海里莫名闪过这三个字。 是了,原来这就是太平。 听宫里的老太监们闲聊时说起过,这几年南宫将军帅军北击狄寇、南平苗蛮、西御戎骑,接连打了几场狠仗,尤其是把那些总是南下劫掠的北域狄人打得元气大伤,边关渐渐太平,通往西域的商路也重新畅通起来。 都城的繁华,便是这太平景象最直接的注脚。 他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纵然心藏血海深仇,肩负为师父昭雪的使命,此刻被这久违的、生机勃勃的市井烟火气包裹着,那双总是沉静的浅淡眸子里,也忍不住漾起一丝好奇的光亮。 他微微侧着头,目光掠过那些琳琅满目的小摊,耳朵捕捉着四面八方涌来的、嘈杂却生动的声响。 他知道自己今日要办的事情很多,很紧要,一刻也耽搁不得。 可是……就多看那么几眼,应该……无妨吧? 他抿了抿唇,将那份不合时宜的雀跃小心地压回心底,深吸了一口这自由的、带着食物香味的空气,终是迈开步子,汇入了那川流不息的人潮之中。 他的步伐依旧很快,目标明确,但那双眼睛,却比在宫里时,活了不止一分。 白晔随着人流慢慢走着,目光虽仍机警地扫视着周围,却终究被街角一个不起眼的小摊吸引了去。 那摊子上铺着一块深色粗布,上面散乱地摆着各式各样的零碎金属物件,在阳光下泛着暗淡却各异的光泽。 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犹豫了片刻,还是蹲了下去。 这是他自打被师父收养、在铁砧炉火间开始认识各种金属材料起,就悄悄养成的癖好。他痴迷于那些不同材质、不同配比铸造出的合金小件,痴迷于它们各不相同的重量、色泽、手感,甚至是敲击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一枚奇特的铜钉,一块镶嵌了不知名金属的残片,都能让他像别的孩子得到新奇玩具一样,揣在手里反复摩挲研究,一玩就是大半天。 在宫里,这是绝无可能的。 此刻难得出来,那压抑了许久的收集欲便蠢蠢欲动起来。 摊主是个瞌睡的老头儿,见他蹲下,也只是掀了掀眼皮。 白晔的手指在那堆“废铜烂铁”里小心地拨弄着,很快,几样小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一枚铸造得略显粗糙的小铜猴,形态憨拙,表面氧化出斑驳的绿锈,却别有趣味; 几个用白铜打制的小响环,轻轻一碰,发出清脆却不刺耳的叮咚声; 一小块似乎是某种器物上脱落下来的错银铁片,黑铁与银丝形成古朴的卷草纹样,虽然残破,工艺却看得出精巧; 还有一两颗说不清材质、像是某种铅锡合金铸造的小滚珠,表面光滑,泛着灰白的光泽,捏在手里沉甸甸、凉丝丝的。 他仔细挑拣出三四样最合眼缘的,花了不过几枚铜钱。 将那几枚冰凉的小玩意儿攥进手心,那沉甸甸的、实实在在的触感,竟让他心头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踏实和短暂的满足。 他将这些小东西小心地收进怀里贴身的衣袋,仿佛藏起了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微不足道却无比真实的快乐秘密。 白晔这才重新打起精神,加快了脚步,朝着他今日真正要去的目的地赶去。 只是那揣着“宝贝”的胸口,似乎都更暖了一些。 开启出宫新地图!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出宫 第10章 同门 ……… 白晔依循着记忆中的路径,在纵横交错、愈发狭窄的巷道里东拐西绕,最终停在了一扇毫不起眼的、漆皮有些剥落的木门前。 他侧耳倾听片刻,又迅速回头扫视来路—— 确认无人跟踪,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然而,他刚抬起手,还未及叩响门扉,旁边巷子的阴影里就猛地窜出一个人影,带着一阵风直扑过来! “大师兄!” 声音清脆又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白晔猝不及防,被撞得微微一晃,定睛一看,正是三师弟黄简。 少年约莫十四五岁年纪,身形抽条显得有些单薄,像棵努力向阳生长的翠竹。 他身上套着一件洗得发白、肘部还打着同色细密补丁的靛蓝布衫,袖口明显短了一截,露出伶仃的手腕。 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草草束着,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在额前,衬得他那张机灵的脸愈发活泼。 眼睛大而明亮,此刻因为兴奋滴溜溜地转着,闪着见到亲人独有的光彩。 他像只灵活的猴子般挂在他胳膊上,嘴里噼里啪啦地说个不停。 “大师兄!真是你!好久好久不见你了!我在街口那边就瞅见你了!看你蹲在那儿挑那些小零碎儿,我就没敢立刻喊你,怕万一……万一有不对劲的人跟着你呢?我就抄近道,先跑到这儿来等你了!稳当!” 他语速极快,透着市井摸爬滚练出的机警和见到亲人的兴奋。 “二师兄我喊他了!他正捶打他那块宝贝铁疙瘩呢,说‘打完这一单就来’!嘿,他就那样儿……” 正说着,只听“吱呀”一声轻响,眼前的木门从里面被拉开了。 四师妹墨濯站在门内。 她似乎刚在灶间忙活,腰间系着一条洗得干干净净却边缘有些磨损的旧布围裙。 她约莫十三四岁,身量未足,穿着一身合身但同样显旧的藕荷色夹袄和深色布裙,裙摆和袖口处能看到细密的针脚,是精心缝补过的痕迹。 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在脑后挽了两个简单的小髻,用最普通的红头绳绑着,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对沉静的眼眸。 她的面容清秀,肤色是常见的居家少女的白皙,眉眼间却带着一丝超越年龄的沉稳和细心。 看到门外纠缠的两人,她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声音虽轻却带着一丝小管家般的责备。 “三师兄!怎的还在外面闹?快让大师兄进来歇歇脚。在巷子里这般声响,被人留意了去怎么办?” 黄简被小师妹一说,立刻缩了缩脖子,非但不恼,反而嘿嘿一笑,挠了挠头。 他其实很享受这种被小师妹管着、照顾着的感觉。 他连忙松开白晔,转而拉住他的手腕,迫不及待地将人往屋里拽:“对对对,先进屋,进屋说!大师兄快进来!” 白晔被黄简拉着,迈过了那低矮的门槛。 屋内的光线比外面暗一些,却弥漫着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淡淡铁炭味和饭菜暖香的气息。 他看着眼前明显长高了些、衣着虽旧却整洁的师弟师妹,看着黄简依旧活泼却多了几分市井精明的脸,看着墨濯明明年纪最小却努力扮作沉稳、操持家务的模样,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化作了眼底一丝难以抑制的酸热。 他终于……回家了。 屋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将那街市的热闹与可能的窥-探彻底隔绝在外。 狭小的屋内陈设简陋,却收拾得异常整洁,一张旧木桌,几条板凳,角落里的炉灶上正温着一锅粥,散发出淡淡的米香,让这清贫的小屋充满了难得的暖意。 黄简手脚麻利地搬来凳子让白晔坐下,墨濯则已经转身从灶台边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稀粥,又配了一小碟咸菜,轻轻放在白晔面前。 “大师兄,你先吃点东西。” 墨濯的声音轻柔,带着关切, “你……在宫里,定然吃不好。” 黄简也收敛了方才的跳脱,挨着白晔坐下,眼神里多了几分沉重和感激。 “大师兄,你……你受苦了。我们都知道……” 他声音低了下去, “当年要不是你……为了让我们有口饭吃,为了师父……跟那个不知来路的大人做了交换……你也不会……” 净身入宫。 这四个字像沉重的石头压-在每个人心里。 屋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滞,他们都清楚,大师兄为他们承受了最惨烈、最不可逆的代价。 白晔看着眼前热腾腾的粥,又看看神情黯然的师弟师妹,心里酸涩翻涌,却强自压下,勉强笑了笑。 “说这些做什么。看到你们都好好的,我就比什么都强。” 他顿了顿,转移了话题, “快跟我说说,你们这些日子怎么过的?日子……还过得去吗?” 提到这个,黄简立刻又来了精神,像是要努力驱散刚才的悲伤气氛,抢着说道: “大师兄你放心!日子比之前好太多太多了!你刚走那阵是最难的时候,但现在我们都缓过来了!” 他掰着手指数: “二师兄!他可厉害了!去了西街的王记铁匠铺当学徒工。他那一身力气和手艺,老板简直把他当宝贝看!虽然工钱不算顶高,但稳定得很,还能带些边角料回来练手,铺子里管一顿午饭呢!可是帮了大忙了!” 接着他指了指自己,嘿嘿一笑: “我嘛,你也知道,我不是打铁那块料。我就在市井里晃荡,帮人跑跑腿、送送东西、偶尔给茶馆酒楼搭把手干点杂活,也能赚点小钱贴补家用。” 他语气轻松,显然很满意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 最后,他看向正在默默给白晔添粥的墨濯,语气里充满了骄傲: “咱们家的大管家是小师妹!钱都归她管,她管得可细了,一个铜板都能掰成两半花!而且师妹可能干了,她不像我们干粗活,她手巧,给东街的济世堂药铺叠药袋、分药材,还给街坊邻居缝补衣服,工钱细水长流,却顶用得很!” 墨濯被黄简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红,低声道: “三师兄就会夸大。都是些零碎活计,比不上二师兄稳定。” 但她眼神里也有一丝小小的自豪,显然将这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让她感到安心。 黄简总结道: “所以大师兄,你真的不用担心我们!我们现在饿不着冻不着,虽然不宽裕,但比以前强多了!你在宫里……你一定要顾好你自己!” 他的语气变得格外认真。 白晔听着,一口温热的粥咽下,暖意从胃里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更蔓延到心里。 看着师弟师妹们虽然清贫却充满生机和希望的脸庞,他觉得自己所承受的一切,似乎都有了更实在的意义。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 “好,好……你们都好,我就放心了。” 这时候门口传来了三短一长的敲门声,黄简听到这规律的敲门声,眼睛一亮,朝白晔俏皮地眨了眨眼,压低声音笑道: “说曹操曹操到,是二师兄!” 他快步走到门边,利落地拉开插销。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瘦削却精悍的身影堵在了门口,几乎遮住了门外涌入的光线。 正是二师弟青铄。 他显然是从铁匠铺直接过来的,身上还带着一股淡淡的炭火气和金属的味道。 身上套着一件被火星燎出不少小洞的深褐色粗布坎肩,内里的单衣领口被汗水浸-透又晒干,泛着浅浅的盐渍。 他的面容比之前更显棱角,肤色是常年受炉火烘烤的古铜色,额头上还有一道新鲜的、被汗水浸得发亮的煤灰印子,嘴唇习惯性地紧抿着,显得有些严肃甚至木讷。 然而,当他的目光越过开门的黄简,落在屋内的白晔身上时,那双总是专注于铁器、显得有些沉郁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如同被投入星火的寒潭。 他原本有些紧绷的下颌线条不易察觉地松弛下来,常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眉头微微舒展,嘴角甚至极其勉强地、几乎是僵硬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短暂却无比真实的、近乎笨拙的笑意。 这细微的变化,在他那张惯于沉默的脸上,已算是极为热烈的情绪流露了。 他没有像黄简那样扑过来,只是迈着沉稳的步子走进屋,反手轻轻将门带上。 他甚至没有立刻开口说话,只是用那双此刻格外清亮的目光,将白晔从头到脚仔细地、迅速地打量了一遍,仿佛在确认他是否安好。 然后,他才像是想起了什么,沉默地从自己怀里—— 那坎肩内-侧贴身处——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干净黄纸包裹着的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物件。 他依旧没说话,只是将那小黄纸包递到白晔面前,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以及常年寡言之人特有的、用行动代替言语的质朴。 白晔心中一动,伸手接过。 黄纸还带着青铄怀里的温热。他小心地打开。 只见黄纸里躺着一枚仅有枣子大小、却栩栩如生的黄铜小狮子头。 那狮子头铸造得极其精良,鬃毛的卷曲、五官的威严、甚至口中的利齿都清晰可见,表面被打磨得光滑锃亮,泛着温润的金黄-色光泽。 每一个细节都处理得一丝不苟,那独特的铸模手法和打磨抛光后的质感,白晔一眼就认出—— 这是师门传承的技艺。 这绝非一日之功。青铄定是耗费了许多心血,在每日沉重的学徒劳作之余,一点点精心打磨出来的。 白晔的手指微微颤-抖,轻轻捏起那枚沉甸甸、凉丝丝的小狮子头。 它那么小,却又那么重,承载着二师弟所有未曾说出口的牵挂与问候。 “青铄……” 白晔抬起头,声音有些哽咽, “你……你的手艺又精进了太多……这……太珍贵了……” 青铄看到大师兄眼中明显的水光和毫不掩饰的喜爱,那紧绷的嘴角又努力地向上牵动了一下,这次似乎自然了些许。 他像是完成了某项重大任务般,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只是重重地点了下头,从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而低沉的音节: “嗯。”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这枚小小的铜狮,便是他所能表达的、最厚重的情感。 四人围坐在旧木桌旁,正好一人一方。 这样的四方桌子,承载了太多师门的记忆,从前总是师父坐在主位,墨濯年纪小,就挨着师父坐在同一条长凳上。 如今空了一条凳,位置却刚好够师兄妹四人围坐。 虽然物是人非,但此刻能难得聚齐,已是上天最大的恩赐,小小的屋子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彼此依偎的暖意。 桌上的饭菜简单至极:一盆稀粥,一碟咸菜,几个杂面馍馍,还有墨濯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点咸鱼干,切得碎碎的蒸了,算是难得的荤腥。 但大家却吃得格外香甜,仿佛吃的是山珍海味。 每一口吞咽下去的,都是重逢的喜悦和家的味道。 席间,白晔也简单说了自己的情况。 他刻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而充满希望: “我在宫里……一切都好。前些日子,总算调到了文书房当差,虽然还是听用的,但总算能在御前附近走动了。活儿比之前轻省些,每月的月钱也能多上不少。” 说着,他从怀里取出那个早已准备好的、沉甸甸的小布包,推到桌子中-央,示意墨濯收下。 “这里面是之前宫里一位老祖宗赏的一些金银锞子和首饰,还有我这个月多出来的月钱。” 他看着墨濯,眼神温和却不容拒绝, “你们拿去,补贴家用。青铄打铁辛苦,黄简跑腿也需要脚力钱,家里添置东西、日常嚼用都要钱。我在宫里吃喝用度都有份例,花不着什么钱,你们务必收下,不许推脱。” 墨濯迟疑着伸出手,打开那布包一看,里面除了些散碎银钱,竟还有几支做工虽不算顶精致,但分量十足的金簪、金耳坠等首饰。 她愣住了,抬头看向白晔。 白晔朝她微微一笑,声音更柔和了些: “那几件金饰,师妹你自个儿仔细收好。女孩子家,总得有点体己的东西……以后……总能用得上。” 他话里的意思不言而喻,是给她将来出嫁准备的嫁妆。 墨濯鼻子一酸,眼圈瞬间就红了。 她自幼失怙,被师父收养,师兄们如同父兄。 大师兄更是为她考虑得如此长远,自己身陷深宫,却还将她未来的体面放在心上。 她连忙低下头,生怕眼泪掉下来,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将那小布包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师兄沉甸甸的心意。 至于昨日在将军府那惊心动魄的二十七鞭,那险些丧命的危机,那枚救命的奇异药丸…… 白晔只字未提。 他只是笑着说陛下近来似乎心情尚可,文书房的差事也清闲,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轻描淡写地掩盖在了平静的叙述之下。 他只想让弟弟妹妹们知道,他们在乎的大师兄在宫里一切安好,且有了一点小小的“出息”,这就足够了。 那些黑暗和危险,就让他一个人留在那深宫高墙之内吧。 窗外天色渐晚,屋内油灯如豆,映照着四张年轻却已历经风霜的脸庞。 饭菜的热气袅袅上升,低声的交谈和偶尔抑制不住的低笑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夜里最珍贵的一幅画面。 是家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同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