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上签》 第8章 第 8 章 这话问得逾越了,哪有人问一个男人,你喜欢我的脸吗?男女可当做**,两个男人呢? 付明光为他的大胆震慑了一瞬,二人对峙,暧昧涌动,他盯着沈元章,吊儿郎当似的一笑,凑近了,说:“喜欢啊。” “我这样肤浅的人当然不能免俗,不止不能免俗,还喜欢得紧呢。”有意无意的,他话尾那几个字说得好粘稠暧昧,也不知在说喜欢他这样的长相,还是说喜欢他沈元章。 沈元章看着付明光,突然笑了,说:“真的啊?” 这一笑让人颇有万木同春的华彩,偏又带了几分独属于年轻人的青涩腼腆,让付明光想起其实沈元章今岁还不满二十,比自己还足足小了四五岁。即便是见了不少好颜色,自己也生就一副好皮囊的付明光也恍了一下。对上沈元章的目光,付明光却倏然回过神,懒洋洋地笑说:“可惜小沈老板不是姑娘,不然倾尽家财,说不得我也要冒昧请人登门说亲的。” 沈元章唇角的笑意微顿,他眼睫毛浓密纤长,落下阴影显得眼窝分外深邃,瞳仁黑漆漆如宝石,说:“是吗?” 付明光点了点头,瞧着沈元章还很是惋惜的模样,他心里突然滋生出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一时也沉默下来。付明光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盒烟,点了一支,对沈元章说:“小沈老板,时候不早了……” 沈元章知道,这是逐客令,天不早了,他该走了。可此刻沈元章并不想离开,兴许是记着付明光那句“可惜小沈老板不是姑娘”,他也想可惜付明光不是女人——在遇见付明光之前,沈元章也不知他会对一个男人起意。偏又觉得付明光是一个男人是得恰到好处,若是女人——一切又不一样了。 相较之下,沈元章更喜欢这样的付明光,可能他天性就喜欢男人,从前不觉,碰见付明光,便觉醒了。 沈元章说:“付先生,我有个不情之请。“ 付明光今晚也赏够了沈元章的那张脸,美色迷人,过犹不及,乍听他那话,心想既然都是不情之请了,那干脆就别说了,开口却还是和气,说:“什么?” 沈元章抬起眼睛,他大概精通对人示弱,如何看人才最可怜,话说出口才带了那样大的杀伤力,付明光就听沈元章说:“付先生能收留我一晚吗?” 付明光愣了下,几乎觉得自己今晚是真喝醉了,“嗯?” 沈元章道:“就看在我今晚送付先生回来的份上,收留我一晚吧。” 付明光哭笑不得,好整以暇地问沈元章,说:”小沈老板这是挟恩望报呢?“ 沈元章承认得坦坦荡荡,说:“是啊。原本是不应该,可惜近来家中吵闹,借付先生的地方躲躲。“ 骗谁呢,偌大的沪城,沈元章好歹是沈家当家人,哪里就可怜到要同他挤一间酒店了,再不济还不能就在汇中开一间房吗?付明光经过今晚种种,已确信这小子对他的确居心不良,他抽了口烟,靠在沙发上似笑非笑地瞧着沈元章,说:”小沈老板都挟恩求报了,我若不应,也太不近人情。可我这人向来不喜欢和别人睡一张床,“他又坏心的一顿,微微笑道,”除了枕边人。“ 付明光夹着烟,衬衫衣襟敞着,头发有几分凌乱,那么一笑,浑身都写满了浪荡风流。 沈元章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却落在他脖颈上还未拭去的口红印,手指捻了捻,开口慢慢道:“不碍事。” “我可以睡沙发。” 付明光看着沈元章,沈元章没有躲避他的目光,半晌,付明光将烟头摁灭,道:“好。” 他应了好,当天晚上二人竟就这么待在了一间酒店。付明光洗完澡出来,就见沈元章站在玻璃窗前眺望远处的外滩景致,沪城被称之为十里洋场,即便夜已经深了,外头还是能望见夜色里醉酒的寻欢客,谋生的黄包车夫,游魂似的大烟鬼,真真是沪城众生相。 沈元章手里也夹了支烟,烟雾缭绕里,显得年轻人如一尊洋人追捧的华贵精美雕塑,衬得方才死皮赖脸要留下来的沈元章愈发不真切。他转过脸,看着付明光,“付先生。” 实在荒谬,付明光想,他竟然真留下了沈元章。 这分明本该是纨绔浪子带人回来春风一度的戏码。现下可好,他们俩谁是纨绔浪子?谁又是女郎伶人? 都不是,又有点儿像——都是逢场作戏。 付明光不置可否,道:“去将就洗洗,早点歇息吧。” 沈元章点点头,见付明光转身就走,他叫住付明光,道:“付先生,谢谢。” 付明光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哼笑了声,自顾自地往床上去了,今日应酬了大半天,又陪着这小子玩儿,是真的困了。 沈元章晚上是睡在沙发上的,沙发在卧室外,二人间隔了薄薄的一扇门。沈元章长手长脚的,显得沙发都逼仄了,他枕着自己的手臂,抬头看着昏暗的酒店天花板。沈元章觉得自己分明已经很疲惫了,可精神却依旧亢奋,尤其是想到卧室里的付明光——他们靠得太近了,近到沈元章控制不住脑子里的种种疯狂的念头。 他如果是个低劣的暴徒,就该一枪崩坏锁孔,破门而入,为所欲为。 付明光。 安睡着的付明光会被他惊醒,愣愣地看着他——不,付明光睡得着吗?在某种程度上,沈元章觉得他与付明光其实是一类人,卧室外就睡着一个陌生人,付明光能安心入睡吗? 想到此刻付明光与他一般,陷入这种焦灼难耐的煎熬里,沈元章突然生出一种畸形的愉悦来。 一夜无话。 翌日,付明光迷迷糊糊地在沙发上看见睡着的沈元章时还吓了一跳,差点就反身回卧室拿枕边的枪了。 脚步后退的瞬间,昨夜种种浮现在脑海中。付明光咬了咬牙,有生人和他同在一个屋檐下,即便他笃定沈元章不会害他性命,他也辗转了许久才睡着。 现在倒好,害他没睡好的罪魁祸首还好好地睡着。 付明光阴沉沉的。 沈元章也在此时醒了,一睁眼就看见付明光,他也愣了下,旋即道:“付先生,早上好。” 付明光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个“好”,拖着步子去了浴室。沈元章看着付明光的背影,他昨晚适应了一个小时就睡着了,一夜无梦,睡得格外安稳。 虽然醒来后有些腰酸背痛,可醒来后看见付明光,还是让沈元章觉得今日的天气很是不错,拉开了窗帘的沈元章如是想。 且不论二人昨晚如何,当他们都衣冠楚楚地坐在餐厅里享用今日的早餐时,彼此又都言笑晏晏,好似都度过了一个美妙的夜晚。 沈元章的神情今日都格外真诚了两分。 突然,付明光说:“昨晚喝多了,忘记问你,听说鸿兴走水,如今怎样了?” 沈元章一怔,却也没有隐瞒,道:“是,烧毁烧坏了一些机器和纺纱锭,还有就近的两间货仓。” 付明光“嘶”了声,道:“那可有些麻烦。” 沈元章道:“嗯,有几个大订单不能如期交货,好在都是鸿兴的老客户,已经商定了延期交付。” 他说得轻松,可从来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的多,锦上添花者少,付明光自然清楚。他放下鎏金的勺子,道:“原料和纺纱锭都能勉强匀一匀,机器不好弄吧。” 沈元章沉默须臾,点了头。这年头纺织业不好做,外资挤兑得凶,尤其是日资厂子这几年多了起来,扩展快,光拿纺纱锭的数额来说,都快占了沪城大大小小的厂子的一半。若非如此,沈山也不会想办法开起了一个百货公司。鸿兴织造是业内翘楚,如今它落难,不说虎视眈眈的外资厂子,就是自己本土的都有盯着的,被扼住咽喉也就不足为奇了。 时下的纺织机器大都是舶来品,洋人沆瀣一气,拖着不给供机器不说,就是机器维修上都卡上一手,摆明了是有意拖延。 沈元章也不是蠢货,听出付明光的言外之意,问道:“付先生有办法?” 付明光笑看着沈元章没说话。 沈元章:“付先生,别卖关子了。” 付明光说:“小沈老板,如今可是你求人,不如这样,你叫我一声付哥哥,明光哥哥,我就帮你,怎么样?” 沈元章哑然,他道:“我竟不知何时我的身价如此高昂,一字也值千金了。” 付明光道:“我说值千金便值。” 说实话,沈元章还真是有些难以启齿,他连家中三个哥哥都是叫大哥二哥三哥,这么称呼付明光——付明光分明就是在逗他玩。 沈元章看着兴致勃勃等着看好戏的付明光,干脆利落地说:“明光哥哥,付哥哥,好哥哥,知道你神通广大,给指条明路吧。” 付明光愣了愣,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道:“小沈老板,看不出来,你还真是能屈能伸。” 沈元章心想,这才哪儿到哪儿,算什么能屈能伸,在他看来,和**也无异了。付明光这人——嘴里说喜欢姑娘,偏又若有若无地吊着他。他看着那双绽开的桃花眼,语气平淡,道:“付先生年长我几岁,称一声哥哥也是理所应当。” 付明光笑够了,道:“好,这个忙,哥哥帮了。” 第9章 第 9 章 沈元章说付明光神通广大,只是顺口一句,却不想付明光是当真神通广大,竟真从洋人手里给他弄来了机器。 按道理付明光就算真是过江龙,也不会比沈元章一个当地人,正儿八经的沈家少爷面子还大。付明光胜就胜在他如今正炙手可热,洋人买他的账也不足为奇。而沈元章初接家业,又声名不显,兼之四面楚歌,外人看热闹伺机使绊子牟利还来不及,又岂会伸出援手。换了他父亲沈山,谁敢如此?就是再给沈元章多一点时间,如果他能稳坐沈家当家人这个位置,不过三年,不,不用三五年,只要一年,甚至半年,也会是另一番光景。 付明光是亲自带着沈元章去和洋人机器商谈的,他这阵子和外资机器厂往来频繁,虽然他要购置的是开矿器械,可沪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彼此之间总有往来。付明光是机器厂的大客户,说一口流利的英文,言谈之间又能投他们所好,拉扯一番,洋人真松了口,答应给鸿兴调拨纺织机器——其实原也不是没有机器,不过是弯弯绕绕的,有人打过招呼,想卡住沈元章罢了。 谁也没想到,会凭空杀出一个付明光。 机器的事情办妥,沈元章顺势说要请付明光吃饭,二人便去了一家餐厅,吃的是浓油赤酱的本帮菜。杯盏交错间,付明光没藏私,耐心地教沈元章如何和洋人打交道。自前清英国人拿坚枪利炮轰开国门始,越来越多的洋人涌入这片土地,往来生意,尤其是在沪城,想做大就免不了要和他们打交道。沈元章到底是一个学生,此前又不曾被沈山培养过,即便聪慧,实事上还是欠缺了许多。沈元章一眼不错地看着付明光,突然问他:“付先生为什么要帮我?” 付明光眨了眨眼睛,道:“小沈老板都称我一声哥哥了,做人哥哥的,总要看顾一下弟弟。” 他咬重了“弟弟”两个字,沈元章说:“付老板在这沪城里哥哥姐姐弟弟可不少,一一都要看顾?” 付明光顺口就道:“小沈老板这就冤枉我了,我的好弟弟,可只有你一个。” 沈元章漆黑的眼睛盯着付明光。二人来得迟,雅间里安静,只隐约能听见一点悠扬的琵琶声,是餐厅里的乐人在弹琵琶。沈元章道:“那便是哥哥姐姐妹妹不少了?” 付明光刚想开口,又是一笑,瞅瞅沈元章,说:“小沈老板,得亏你不是姑娘,不然我都要觉着你是在呷醋了。” 沈元章静了须臾,道:“只有姑娘才能吃醋?” 付明光却不知是没有听明白,还是听懂了故意不接他的话,哼笑说:“食乜醋啊,食醋不如搵钱。” “话说回来,鸿兴走水的起因查明白了吗?能烧那么多机器和货的可不是小火。” 沈元章道:“嗯,是有几个值夜班的工人躲货仓打牌抽烟,走的时候不小心留了烟头,把货点着了。” 付明光:“那可真是不小心。” 沈元章道:“我知道那几个员工有问题。” 付明光没有多问,道:“你心里有数就好啦。” “对了,听说冯晟是你表哥?” 沈元章纠正道:“是我二哥的表弟。” “怎么突然提起他?”沈元章说,“前几日在大世界,我好像见他和你一起喝酒?你们很熟悉?” 付明光扑哧一声笑了,道:“冇啊。” “朋友带来的,我和他不熟,就只在牌桌上玩了几把,”付明光说,“不过这位冯少爷好大的手笔,不但在赌桌上玩得大,还和我打听我的锡兰。” 沈元章看过报纸,并且一直在关注付明光,自然也知道付明光到时将通过万和洋行对外发售三十万股股票,这是已经见了报的事,就连纪丰都参与其中,冯晟闻着腥味儿去并不奇怪。沈元章说:“约莫是听闻锡矿赚钱,也想分一杯羹吧。” 付明光点到即止,只说:“那他这人不讨人喜欢,眼光倒是很不错,买入锡兰的股票一定不会让他吃亏的。” 二人又聊了片刻,付明光就走了,临走前他对沈元章说:“小沈老板,回见。” 沈元章看着付明光,道:“回见。” “阿闻,你对沈元章这么好做什么?还帮他去搞机器。”接上付明光的黎震有些不解,他并不喜欢沈元章看付明光的眼神,无关情爱,只是他本能地觉察出了一点危险。 付明光道:“将沈元章拉上我们的船啊。” 黎震道:“不是已经有了一个纪丰吗?” 付明光笑了一声,道:”船上人多才驶得稳嘛,这里毕竟是沪城,不是南洋,咱们还在沪城的这段时间,多个朋友,就多个倚仗。沈元章和咱们走得越近,到时候咱们离开,就越安全。” 黎震没听懂,却也没有再多问,他听付明光道:“五哥,那天晚上跟踪我们的人查出来了吗?” 付明光带沈元章回汇中饭店的那天晚上,他说黎震离开了,让沈元章送他回去,实则黎震一直藏在暗处保护付明光。所谓的酒醉,不过是一个幌子,那天即便是沈元章不出现,黎震也会来将付明光带回汇中。后来他们一道回去,黎震却发觉有人在不远不近地跟踪付沈二人,还在饭店外盘桓,黎震找机会在暗处与之过了几招,偏那人身手了得,出手也狠,两柄双刀让人防不胜防,后来钻入巷子遁走,再没有回来。 黎震想到此处有点儿恼怒,道:“没有,从那天晚上之后就没有再见那个人了。” 付明光若有所思,说:“是冲着我来的,还是沈元章来的?” 黎震道:“不过有一点我很确信,对方不是来杀人的,身上没有杀气,”他又补充道,“他一定杀过不少人。” 黎震是混江湖的,知道江湖中人有没有杀过人全然不同。 付明光道:“先不管他,我已经和他们商定,由三个人做代表去吡叻州看看咱们的锡矿脉,让人传讯给二叔准备好,好好招待我们的贵客。” 黎震笑了起来,道:“一定让他们终生难忘。” 付明光眯起了眼睛,淡淡道:“五哥,这段时间,请蔓姐多让人发些吸睛的新闻造势,等他们回来,网就可以撒下去了。” 第10章 第 10 章 沈元章知道当天晚上上工的工人有鬼,更凑巧的是,那天晚上是方耀文值班,工厂失火,无论和方耀文有没有关系,他都洗不清干系,冯晟也不会给他机会脱身。鸿兴是由沈元章父亲沈山创立的家族工厂,里头管事的要么和沈家沾亲带故,要么是沈山一手提拔的心腹。人心隔肚皮,财帛动人心,鸿兴发展至今,早已不复最初齐心一致的模样。沈元章外无有力外家助阵,对内尚未攒起威望,除了姓沈,是沈山的亲儿子,鸿兴里的老人不乏心思浮动的。工厂失火之后,沈元章曾召开会议,对方耀文做出降职的惩罚,冯晟自是不肯,言辞激烈间还拍起了桌子,直言沈元章有意维护方耀文,做事不公正。 会议上的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打圆场的,有站在冯晟一方的,有按兵不动的,还有维护方耀文的,乱成了一锅粥。 沈元章安静地坐在主位,十指交握,肩背挺直,平淡地看着这场闹剧。 会议结束,方耀文跟在沈元章身边,工厂里已经如常开工,机器声嗒嗒不休。方耀文有些愧疚,低声对沈元章说:“四少,对不起,这次是我大意了。” 沈元章摇头道:“不怪你。” “那几个工人是被人收买了,专挑你值班的时候生事,既想让沈家生意陷入困境,又想对付你,”沈元章道,“防不过来的。” 方耀文气得咬了咬牙,道:“那几个工人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我让人去审讯他们。” 沈元章说:“好,做得隐蔽些,不要让他们捅到工会去。” 方耀文说:“我明白。” “可公司的货单怎么办?”方耀文说,“咱们生产出来的货都被烧了,就算延期了一个月,原料够,弄不来新的机器还是很难如期履约。” 沈元章递了支烟给方耀文,自己抽出一支,慢慢道:“文哥,这是我要找你说的。” 方耀文忙给沈元章点了烟,说:“四少,您吩咐。” 沈元章朝他笑了一下,说:“文哥,整个鸿兴,我能信任的只有你。” “这次失火是怎么回事你我都清楚,说是针对你,其实还是冲我来的,”沈元章道,“文哥你一直都是帮我的,他们想折断我一条臂膀,让我孤立无援。” 方耀文咬紧了烟,沉默不语。 沈元章说:“纪家也想趁这次机会插手鸿兴,我没有点头,请神容易送神难。大娘老糊涂了,她想除了我让钧泽继承家业,可钧泽那么小,就算纪丰是钧泽外公,利益面前无血亲,更不要说外家。等钧泽长大,沈家早就改姓了。” 方耀文被他说得越发愧疚,如果他再仔细一点,就不会被他们抓着机会,如此咄咄逼人,不但自己遭罪,沈三太太和沈元章也陷入被动。 方耀文低声说道:“四少,都是我的错,我再去和洋人机器商商谈,一定……” “文哥,我请一个朋友做中间人,从港城弄来了一批机器,”沈元章吐出一口烟,道,“会运到十六铺码头,到时候还要请你去接一下。” 方耀文惊喜道:“那太好了!” 沈元章目光落在他脸上,微微笑了一下,道:“此事事关重大,一定要保密。” 方耀文道:“我明白!四少!您放心交给我。” 沈元章说:“文哥办事,我放心,具体的时间等我通知。” 方耀文:“好。” 沈元章:“最近事情多,文哥,你多替我回去看看三娘。对了,她喜欢吃凯司令的栗子蛋糕,我让人去排队买了,就放在我办公室,你晚上替我捎过去。” “代我问三娘好。” 方耀文眼神柔和了几分,他也知道,自他表弟离家出走之后,一直是沈元章照看顾氏。顾氏是他小姨,如今沈元敏杳无音信,他自然也乐见得沈元章孝顺顾氏,“是,四少,晴姨还叮嘱我提醒你忙公事也要照看好身体。” 沈元章道:“我会的。” 十六铺码头,舢板,帆船,游轮密密麻麻地遍布整片黄埔江滩,十月下旬了,江畔已经有了几分凉意,苦力们却打着赤膊,忙碌着上上下下地卸货。 付明光一行人就站在码头边送人。他们这一行人有纪丰这样的工厂主,也不乏万和洋行的买办,钱庄东家,总归都是沪城有头有脸的人物,俱都是对付明光那条矿脉感兴趣的人。 尽管付明光手中各类手续,合同齐全,到底眼见为实,付明光这人也不遮掩,商量一番,最终决定选出三人为代表下南洋亲自去确认,如此大家都放心,他态度磊落,别人更是相信了几分,最终就有了今日之行。 前往南洋的三人中为首的姓钟,开面粉厂发家,约摸四十岁,付明光笑道:“钟老板,这艘船会带着几位直抵林茂的港口,到达林茂,就会有人接你们。” 钟老板等人自然不是单独去的,除了他们的保镖打手,还有万和洋行的买办,付明光的一个姓齐的秘书,一行三四十人。 钟老板笑道:“一切有劳付先生了,我们也可趁此机会领略一番南洋风光。” 另一人也道:“没想到活了大半辈子,还能漂洋过海下南洋,也算是赶时髦了。” 几人都笑,付明光意味深长道:“一定不会让诸位失望的。” 停泊的轮渡传来鸣笛声,付明光看了看齐秘书和万和洋行的买办,微笑说:“那就先祝诸位,一路顺利。” 待钟老板等人和纪丰告辞,登船离去,付明光和纪丰一干人看着白烟滚滚的轮渡,他道:“纪老板放心,我已经先传信给了我二叔,请他照顾几位老板,不要多久,他们就会回来了。” 纪丰笑说:“付老板做事,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听说元章这孩子最近给付老板找了不少麻烦?” 付明光看了眼纪丰,纪丰在沪城名声很不错,道是面慈心善,他所说的麻烦,无非就是自己帮沈元章弄来了机器——大抵打乱了他的打算。付明光念头转得快,旋即就猜出沈元章购置机器处处受挫,期间未必没有纪丰的手笔,他就等着沈元章朝他低头,偏偏被自己截胡了。付明光故作不知,说:“纪老板指的是……” 纪丰叹口气,道:“元朗走了,元章也同我生疏了,鸿兴碰上难关,这孩子竟还瞒着我。” 付明光故作恍然,他笑道:“沈四少这是拿您当亲长辈呢,您也知道,年轻人心气高,总想靠自己来证明,不到万不得已,不肯轻易低头,也不愿让您为他担心。” 纪丰摇摇头,说:“纪家与沈家是姻亲,我照看他,是理所应当,不然来日九泉之下怎么去见元章他爹和他二哥?” 付明光微微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秋风吹皱了黄埔江滩,日头升起又落,不知不觉间,夜色就来了。今日的十六铺码头一如既往地热闹,即便是入夜,仍然有船只靠岸。 方耀文今晚早早地就到了码头边的仓库,鸿兴的原料,货物运输一应往来都要走水运,故而在码头边租赁了几个大仓库用以周转货物。远远的,能听见海浪拍岸的哗啦声,夹杂着偶尔的轮船鸣笛声。 “方经理,您去休息一下吧,等到时间了,我叫您,”管事对方耀文说。 方耀文道:“不用,我睡不着,等等吧。” 这一等就是三个钟头,距离沈元章通知他的三点还有半个小时,方耀文看了看怀表,吩咐管事,“让兄弟们做好准备。” 管事:“是,方经理。” 方耀文知道这批机器事关重大,为了避免走漏消息,有人捣鬼,他特意找的都是自己的心腹,只要这一批机器到位就能投入生产,不会耽搁鸿兴的货单。方耀文十四岁的时候就来到了沈家跟着沈山做事,一步一步从毫不起眼的小工,做到今天鸿兴的经理,顾家人都说他有出息,要他好好听他晴姨的话。 这一听,就是十三年。 方耀文忍不住点了一根烟,他看着自己怀表里嵌入的照片,是他与妻子,儿子的照片。沈元章果然替他约到了医生,他儿子天生心脏有问题,医生建议开刀。方耀文听得脸都白了,怎么能把他儿子的胸口剖开? 方耀文想,知道病因,不如保守治疗,总有法子的,小志还这么小—— 一支烟抽完,方耀文灭了烟头,带着人朝码头走去。他在码头等了好一会儿,远远的,果然有一艘轮船靠近,他刚想让人做好卸货准备,就听身后传来脚步声,却是六七个苦力打扮的年轻人朝他们走来,喝问道:“你们什么人!” 十六铺码头帮派盘踞,乱得紧,几乎所有在码头工作的苦力都入了帮派,方耀文不是头一回来,也不奇怪,熟练地迎上去,说:“我是鸿兴的方耀文,与贵帮的罗胜——胜哥打过招呼。今晚鸿兴有一船货要到,到得急,就不麻烦兄弟们了。” 小鬼难缠,方耀文不似冯晟跋扈傲慢于外,说着话,手中已经递过去一袋银元,道:“请几位兄弟吃宵夜。” 为首的是个左边脸有刀疤的青年,他道:“原来是鸿兴的方老板,您也太客气了,”他笑嘻嘻地伸手去接方耀文手中的钱袋,一只手却攥了把匕首,直接要往方耀文胸膛插去。刹那间,方耀文寒毛直立,仓促之下伸手抓住了对方的手腕,又惊又怒,“你们……是什么人?!” 刀尖插入他的西装,鲜血涌了出来,方耀文也通些拳脚,一拳就朝那人砸了过去。 那人避开方耀文的拳头,抽出刀,血滴淅沥沥地溅在了灰扑扑的石头铺就的粗粝地面,他喝了声,道:“杀了他们!” 方耀文呼吸急促,反应极快地就自怀中掏出枪,可还不等拔保险栓,对方一刀又刺了过来,两方人马顿时杀成了一团。惨白的月光洒在粼粼江面上,有人中刀跌入黄浦江中,方耀文到底力有不及,刀扎入他心脏的时候,他眼睛大睁,喘息如破败的风箱,那一刻,他想到了许多,有靠岸的机器,有沈家的沈三太太顾晴,最后是他在家中的妻儿……恍惚里,他听见远处传来尖利的吹哨声,是码头边巡逻的印度巡捕,呼喊着朝江边跑了过来…… 一片混乱。 不远处一栋四层的小楼中,沈元章静静地看着月光下摔倒在地的身影,月色映在他白皙冶艳的面容中,透出玉石也似的冰冷。 “天哥,我先回去了,”沈元章对身边的年轻男人说,男人约莫二十六七岁,肤色黑,浓眉,右颧骨一道旧伤疤划入下颚,一身冷硬肃杀气。闻言,荣天佐点了点头,道:“我送你。” 沈元章说:“不用,今晚冯晟只会盯着码头,不会注意我。” 荣天佐想了想,应道:“好,你自己多小心。” 临到门边,沈元章提醒荣天佐,说:“天哥,别忘了七点去收货。” 荣天佐言简意赅,“放心。” 第11章 第 11 章 凌晨四点,沈三太太顾晴突然惊醒了,她按着自己的胸口,莫名的心悸让她心脏都似紊乱了,头晕目眩的,让顾晴想起几年前她的儿子沈元敏离家出走时的那段日子。沈元敏只留下一封说要去纽约的信就登上了远扬的游轮,自此杳无音信。顾晴夜夜辗转,在那之后的许多个夜里,她总会梦见沈元敏,梦见他浑身血,湿漉漉的,惨白着一张脸望着她,叫她,“娘。” “娘,我冷。” 顾晴尖声喊着沈元敏的名字,冷汗涔涔地自床上醒来,卧室内空荡荡的,哪有沈元敏的影子。 争强好胜了大半辈子的沈三太太几乎疯癫,连带着看沈山也憎恶起来。她恨沈山,更恨沈元朗和二太太冯氏,恨他们逼迫得她的儿子远走他乡。顾晴的动静惊醒了佣人,佣人替她倒了一杯温水饮下,胸腔内的阵痛才缓和了几分。她坐在床头,翻看着一本相册,相册内都是沈元敏自小到大的照片,看着看着,眼睛就模糊了起来。 天亮时,顾晴去前厅用餐,正撞上沈家二太太冯氏。二人一贯不和,见面总免不了冷嘲热讽几句。管家要来给沈二太太禀报家中事,顾晴嘲道:“二姐脸色这么差,也是上了年纪的人,还是收收心,别事事都想揽着,免得留孤儿寡母的——” 冯氏嘴唇抿得紧,她冷冷道:“这就不劳你费心了,我就是再怎么样,也会比你活得长。” 顾晴微笑道:“世事无常啊,就像谁能想元朗这孩子会有这一遭,留二姐你在这世上伤怀……” 冯氏被她诛心的话气得哆嗦,她几乎就想朝顾晴挥巴掌,想到什么,冷笑了一声,道:“你以为如今那小贱种当家就有人给你撑腰了?不说那小贱种有没有本事坐稳这个位置,”她压低声音,道,“别以为我不知道荣秀秀是怎么死的,你说要是那小贱种知道他娘——” “二姐,说话要有证据,”顾晴看着冯氏,道,“当初老爷宠爱五妹,属你最嫉妒憎恨。” 冯氏冷笑一声。 顾晴轻声道:“你们母子逼得我的元敏远走美国,今日就是你们的报应,老天有眼!” 冯氏刀子似的眼神在顾晴那张秀丽的面容上转了一圈,扯了下嘴角,道:“报应?元朗没了,沈元敏这么多年杳无音信,说不定早就死了——” “啪——”一巴掌直接抽在了冯氏脸上,顾晴被触了忌讳,尖声道:“你闭嘴!” 冯氏睁大眼睛,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新仇旧怨,丧子之痛再压不住,就要上去和顾晴撕扯,“我说错了吗?沈元敏说不定早就做了水鬼,淹死了!” “啊!你闭嘴,闭嘴!不许诅咒我的儿子!” 佣人吓坏了,忙安慰两个歇斯底里,状若癫狂的女主人,管家便是此时来的,他吓了一跳,忙提高了几分声量,“三太太!” 顾晴恶狠狠地瞪着管家,管家犹豫一番,凑近了,低声道:“三太太,方经理……出事了。” 顾晴脸色一白,险些昏厥过去。 沈元章赶到巡捕房时,顾晴也将到,二人在大厅内撞了个正着,“三娘。” 顾晴全没了主意,哆哆嗦嗦地抓着沈元章的手臂,说:“元章,元章,他们和我说耀文……耀文他——”她无法言出口,沈元章看着悲痛得失了往日精致风姿的女人,垂下眼睛,道:“我也是刚收到消息,文哥在里面。” 来了总要面对,巡捕房的巡长是个姓李的三十出头的油滑男人,见状迎了上来,殷勤道:“沈先生,三太太,二位跟我来,方经理在里面,实在对不住……” 一个单独的房间,简陋的铁架子床,白布盖满床头,却能看清是个人的轮廓,地上还有大滩血迹,白布也零散地洇出了血色。 顾晴踉跄了一下,沈元章扶住她,二人走近,沈元章揭开白布,就看见了方耀文失血过多的青白面容。他紧闭着眼睛,身上穿的西装已经看不出原本模样,已经是没了气息。 方耀文死了。 李巡长道:“沈先生,三太太,节哀。” 沈元章深吸了一口气,才将白布盖上,转头问他,面无表情道:“怎么回事?” 李巡长道:“是这样的,今天凌晨三点,我们巡捕房的兄弟巡视十六铺码头时,突然撞见方经理和七八个江湖人在码头打斗,我们到时,方经理已经中了数刀,不等我们送医抢救,人已经……”他面露沉痛,说,“他们原本还想放火烧毁贵公司的一艘货船,所幸火势小,扑灭及时,只损失了两箱棉花。” 沈元章冷声道:“这是当街杀人!凶手杀人的时候你们巡捕房的人在干什么?!” 李巡长赔笑道:“沈先生您息怒,我们已经在调查了,您放心,杀人的凶手我们已经抓捕归案,一定审查清楚,给沈先生和三太太一个交代!” “查清楚文哥就能活过来吗?” “这……哎……” “是谁杀了文哥?” 李巡长道:“据我们查,那几个人都是平日里游手好闲的大烟鬼,说是烟瘾犯了,想抢钱买大烟——”他的话消失在沈元章嘲讽的眼神中,沈元章淡淡道:“李巡长,大烟鬼敢杀鸿兴的经理?” 顾晴已经哭红眼,厉声道:“一定是有人指使!什么大烟鬼谋财!我不信!”她死死抓着沈元章的手,指甲尖利,直接嵌入他的皮肉,“查,查清楚,给耀文报仇!” 沈元章看着那只颤抖的手,说:“我明白。” 李巡长也在一旁应和,“三太太,您放心,我们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沈元章将顾晴送上沈家的小轿车,他抬手看着自己手背上的掐痕,掐得重,已经渗出了血珠,他没什么表情地拿帕子擦干净。荣天佐已经在巡捕房外等他,在顾晴走后,方轻步走到沈元章身后,道:“都已经办好了。” 沈元章说:“天哥,辛苦你了。” 荣天佐冷硬的面容浮现了一抹淡淡的笑,说:“你我之间,不说这些。” 沈元章点了下头,荣天佐道:“冯晟这回翻不了身了,他这次怎么这么心急?” 沈元章道:“他前阵子在大世界输了十万大洋,这阵子我和方耀文盯他盯得紧,不弄死方耀文,他怎么继续在账上做手脚?” 荣天佐恍然,道:“这真是天也帮我们了。” “天?”沈元章不置可否,脑海中却浮现了一双笑意盈盈的桃花眼,他合拢手指,道,“他要杀方耀文,毁船是顺手,”可谁能想,船上的根本就不是付明光替他周旋来的机器,机器到码头的时间是早上七点,方耀文去接的,是走江州水运,腾挪过来的原料。沈元章说:“巡捕房的口供落不到冯晟身上,他不会亲自出面买凶杀人,要让冯家翻不了身的,是鸿兴的火灾和公款挪用。” 荣天佐道:“等冯晟一死,元章,沈家就真是你的了。” 沈元章静了须臾,道:“对,我的。” “天哥,舅舅和我妈的仇,是时候血债血偿了。” 沈元章和荣天佐在谈论沈家的家仇,付明光也和黎震在谈沈家,不过说的是沈家实在是衰,沈山和沈元朗尸骨未寒,鸿兴走水,现在鸿兴的方耀文又在码头被人杀了,真真是流年不利。 付明光玩笑道:“五哥,我觉得沈元章该去找个寺庙拜拜,要不请法师来做法事,去去晦气。” 黎震赞同道:“被人斩死在码头,应该是被人谋杀的吧?听说有一艘货船差点被烧了?” “这叫什么,命犯荧惑——”付明光突然一顿,道,“五哥,洋人答应给他的机器什么时候到?” 黎震道:“你帮忙的那批吗?这两天吧。” 付明光说:“他们差点烧的那艘货船上装的是什么?” 黎震道:“听说是原料,还好灭的及时,不然满船棉花,真烧起来可不好灭。怎么了?” 付明光脸色几变,说:“沈元章利用我!” 黎震愣了一下,“乜?” 付明光面无表情道:“什么原料值得方耀文凌晨三四点去接?只有机器!” 自付明光长大后,只有他骗人的份儿,头一遭被人这么不声不响地利用了,实在是常年打鹰却被鹰啄眼。付明光想了半天,眼前浮现沈元章那张瓷器也似精致漂亮的面容,还是心气难平,忍不住骂了句,“扑街!” 第12章 第 12 章 付明光已经笃定沈元章是在扮猪吃老虎。方耀文的死和沈元章一定有关系。装载机器的轮渡抵达码头的时间,只有沈元章和卖机器的洋人知道,而方耀文去的时间不对,偏他和当晚一起去的工人都被人杀死在码头,不是有人想栽赃陷害,就是借刀杀人。 付明光更偏向于后者。方耀文是鸿兴的经理,沈家三太太的亲外甥,论资排辈,也算是沈元章的表哥,这些东西,付明光费些心思一打听就知道。沈元章母亲是渔女出身,又走的早,这么多年里,他同沈家三太太走得近,他承继家业后,方耀文算是他的左膀右臂。可沈元章又岂会轻而易举自断臂膀,除非——有更大的好处,而且远远超过方耀文对他的价值。 沈元章一定有后手。而且付明光敢断定,沈元章一定有所倚仗,而且是旁人所没有察觉的,否则方耀文一死,鸿兴本就人心浮动,万一被人趁虚而入,沈元章连棋盘都保不住。 想到自己看走了眼,付明光就牙痒痒。尽管他并未完全信任沈元章,却也没有多将他放在眼里。一个男人,能对另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产生好感,甚至发起攻势示好,不是满脑子情情爱爱的无知学生仔,就是癫,有病。付明光在察觉沈元章对自己有好感,就下意识地先将他归为了前类。 相较于千辛万苦求来的,人总是不会看重唾手可得,送上门的东西。 爱情同样如此。 尤其是像付明光这样并不缺人追捧讨好的人。他想钓的人都太容易得手,喜欢他的人又太多,就显得轻易陷进去的人,愚蠢低廉。 也许沈元章的好感是假的,自己在做戏,沈元章也在做戏,他是故意摆出没头脑的,一勾就咬钩的小可怜假象,好让他放松警惕,自以为掌控全局——他轻敌了! 沈元章个扑街!付明光恼怒不已。 他让人在大世界给冯晟作局,逼他负债累累,又钓出他的贪婪搅乱沈家算计沈元章是一回事,沈元章顺势而为,一次拔出方耀文和冯晟两派又是另一回事。付明光刻薄又恶劣地想,想一箭三雕坐稳沈家掌门人的位置,一口气把步子迈这么大,也不怕扯着裆! 可付明光很清楚,沈元章能如此借势,还果断地让方耀文死在码头,沈元章一定筹谋已久,他胜算很大。其实沈元章赢,对付明光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甚至还要欠他一份人情,可他心里还是憋了一口气。 付明光这人打小聪明,又自负,已经多年没吃过亏,哪里能容忍自己当傻子的人反把他当傻子? 可恶至极。 诚如付明光所想,方耀文的死如同一颗砸入沈家的巨石,掀起了滔天浪。 谁杀的方耀文?瘾君子深夜谋财害命,恰恰就谋到了方耀文头上,还在他有六七个工人同行的时候?就是昏了头都知道他们不是好欺负的对象。谁能和方耀文有如此深仇大恨?一向与方耀文不睦的冯晟首当其冲。至少沈三太太顾晴就认定,一定是冯晟指使人杀了方耀文。 她无法接受方耀文的死。方耀文是她外甥,十几岁就来她身边帮忙了,说是外甥,其实也算半个儿子了。如今她一个儿子杳无音信,一个惨死码头,新仇旧恨,她焉肯和冯氏罢休。尤其是沈元章将方耀文调查夜班工人失职,以致工厂着火的结果和冯晟在大世界输了十万大洋的事摆在了顾晴的面前——这几乎是钉死了冯晟就是谋害方耀文的主谋。 证据确凿,沈元章报了警。 冯晟是在怡和码头被带走的。怡和码头是英资码头,停泊的多是远扬客货轮,冯晟想离开沪城前往香港避避风头。冯晟并不是一个多有本事的人,他是靠着他姑姑是沈家二太太才有今日,被人一口一个少爷叫着,早已在这名利场上忘了自己的样子。沈山和沈元朗的死固然让他伤心,可沈元章又让他生出更大的野心,凭什么是沈元章?他也不过是命好,姓沈,自己好歹为沈家干了那么多年,怎么就能便宜那么一个浑身腥臭的低贱渔女的儿子?冯晟从来都看不上沈元章,他也没将沈元章放在眼里,可没想到,他会败在沈元章手里。 依冯晟的想法,方耀文一死,再也没有人同他作对,沈元章又算什么?可随着方耀文的死,似乎一切就脱离掌控,冯晟觉察出危险之后破天荒地变得果断,将家中的珠宝小黄鱼搜刮了个干净,打算登上前往香港的游轮。可没等他登上船,一群巡捕一拥而上,将他捉住,带回了巡捕房——一切都完了! 冯晟脸色惨白,几乎与当日方耀文横尸码头的模样一般。 方耀文和冯晟一死一被逮捕,鸿兴却并未引起多大的动荡,沈元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在沈氏名下的工厂和百货商店大清洗,手腕之强硬,与前几个月的隐而不发判若两人,让人为之心惊。此刻才让人明白,沈元章不是没手段,他一直在寻找最合适的机会,一击毙命! 豪门争夺家业的戏码血腥而残酷,却又精彩至极,付明光看戏看得尽兴,即便是他心中依旧不虞,却不得不为沈元章赞一声好。二叔曾教他,“将先取之,必先予之,”就如他要让人投资他的锡兰,总要让人先尝了甜头,看见实打实的钱。可沈元章和他不一样,付明光只从报纸上窥见那么一星半点,就知沈元章处境不会好过,偏他能隐忍示弱,甚至借力打力,顺势而为清理沈家,成为名副其实的沈家掌门人。这份谋算,城府,再想想沈元章今年还不满二十,就有些心惊肉跳,后背发凉。这哪里是空有一副好皮囊的无知学生仔?分明是蛰伏在暗处的食肉野兽,毒蛇。 招惹沈元章真的是明智之举吗?付明光脑子里掠过一个模糊的念头,旋即又按下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们准备多时,怎么会因为一个沈元章就收手? 不过一个沈元章。 他与沈元章,谁是最终赢家,一切都未可知。 没想到,第二天沈元章就打来电话,邀付明光去喝咖啡,付明光说了句没空就撂下电话。 沈公馆内,沈元章看着手中的电话听筒,想起付明光那句阴阳怪气,带着粤语腔调地叫他沈老板,说自己这几日都事忙,不得闲,就差没将他生气的字条穿过电话线顶在他眼前。沈元章感觉有些微妙,倒不是不好,沈元章就是觉得很有意思,他见多了付明光八面玲珑的模样,第一次这样发脾气,倒是——新鲜。沈元章并不讨厌,甚至还有点心痒,手也痒痒的,想将付明光抱在怀中,抚摸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嘴唇,脖颈。 沈元章这几日心情很是不错,他去巡捕房里见过冯晟,冯晟像条歇斯底里的疯狗骂他,说他算计他。沈元章想,这怎么是算计?是冯晟贪心。以往亏空的账簿沈元章不与他清算,自他接管沈家之后,冯晟越发胆大,作假账,挪用公款,烧机器栽赃方耀文,想以此生事把他逼退。冯晟在大世界赌输了大笔钱,鸿兴里沈元章和方耀文盯他盯得紧,他有所掣肘,后来便对方耀文动了杀心。沈元章只是给了他这个机会而已。冯家陷入人命官司,又要赔偿他挪用的公款,本就是背靠沈家,如今多年经营一朝崩塌,名下的纺织工厂也被归给了沈元章,直接弥补了鸿兴火灾中的损失。 冯晟在沈元章抬腿离开监牢时,突然崩溃,发疯喊:“是你!是你害死了元朗表弟和姑父!沈元章,一定是你!” 沈元章没有回头。 一个马上要死的人的话,没有人会放在心上。 冯家败落,沈家二太太冯氏自是无法接受,她鬓边头发白了大半,可她无暇再给沈元章找麻烦,因为袭击方耀文的一人中,供认出了另一桩杀人案。七年前,冯晟曾指使他,杀了沈家三少沈元敏,沉石江中。这桩罪名冯晟自是不认的,可他认与不认已经无人在意,他已经身在狱中,死罪难免。 而那份带血的口供,悄无声息地放在了沈家三太太顾晴面前。 不过两日,顾晴毒杀了沈家二太太冯氏,沈元章对外宣称沈家二太太无法承受丧夫丧子之痛,因病去世。 生活中的戏跌宕精彩,电影中精心编就的反而显得枯燥起来。 付明光没想到沈家几天前才办了白事,沈元章竟会突然登门,道是邀请付明光去看电影。付明光瞧了他半晌,风暴中心的沈元章看着更清减了,显得冶艳精致的面容多了几分锋利,凛冽不可亵玩。他看着付明光一笑,阴郁冰冷又好似化冰一般消失得无声无息,放低了声音,他是沪城人,软和下来就多了撒娇的意味,“付先生,赏个脸好伐啦。” 付明光不冷不热道:“沈老板都来堵门了,那就走吧。” 于是二人就坐在了中央大戏院里,看一出五年前上映的电影,叫《醉乡遗恨》。电影没什么新意,酗酒的丈夫误杀了妻子,血腥唤醒了良知,从此重新做人,养大了一双儿女,而后又被目睹他杀人的无赖歹人缠上,勒索金钱,后来更是觊觎他日渐出挑的女儿。父亲积郁成疾,含恨而去,已经长大的儿子报警惩戒了无赖,救出了妹妹,从此远走他乡,圆满收场。大抵算是老电影,看的人只有零星几人。 突然,沈元章说:“付先生,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付明光冷笑一声,道:“不敢,沈老板手段了得,谁敢和你生气啊。” 沈元章顿时就笑了,声音轻,却是再真实不过的笑,然后付明光就听见这扑街仔凑他耳边低声道:“对不起,别生我气了。” “明光哥哥。” 第13章 第 13 章 “沈老板姓沈,我姓付,两家姓,担不起沈老板一声哥哥,”付明光说,“做你沈老板的哥哥也不是什么好事。” 可不是?至少沈元章的哥哥都短命。 付明光话说得不好听,沈元章也听懂他的言外之意了,却并不着恼。除了早夭的沈家大少爷,沈家兄弟有一个算一个,自知事起就在内斗,兄杀弟,子弑父,整个沈公馆就似一个养蛊的器皿,谁能活着爬出来谁就是最大赢家。沈元章和付明光在一起时总是格外平静,此刻他甚至有闲心反省,他爹沈山是暴发户,他满脑子都是挣钱和女人,不对——还有早逝的原配和原配生的儿子。 沈元朗和沈元敏年纪差了两岁,二人都是年少时就跟着沈山做生意,沈山一贯秉持有出息的才配做他儿子,才能继承沈家,哥俩争破了头,磨砺下来倒是都出息,任哪一个放出去都是为人赞誉的。可二人到底不是一母同胞,沈家家宅内也不平和,多年相争磨尽了骨肉亲情,生出恨,直到他们真正你死我活,沈山才幡然醒悟,可惜为时已晚。沈元章是沈山的老来子,兴许是年纪大了,心灰意冷,也或许是不想再出现兄弟相争的事,沈山送沈元章去读书,想在这铜臭黄白堆里养出一点宽和仁爱的书生气。可他忘了,沈元章已经十一二岁,耳濡目染之下,他早已学会藏好獠牙,磨利自己的刀尖。 想到陈年旧事,沈元章也意兴阑珊,他觉得可能沈家血脉就是脏的,歹竹出歹笋,一窝坏种。 沈元章道:“付先生,不是一家姓才好。” 沈元章连姓沈的自己都不喜欢,想想付明光若与他是兄弟,他要恶心坏了,如今就很好。 付明光哪里他都喜欢。 沈元章又道:“付先生待我以诚,我本不该瞒着,只是付先生也知道,沈家这些时日外忧内患,我不得不小心谨慎一些,并非不信任付先生。” 付明光在心中嗤笑一声,话说得好听,他们之间有什么信任可言?其实也没什么可生气的,他帮沈元章斡旋机器,本就是为了接近他。至于沈元章借着那批机器做什么,与他无关。想是这么想,付明光却顺着他的话,开口好似仍有不虞,淡淡道:“沈老板年少有为,运筹帷幄,是我多事,即便没有那批机器,沈老板想必也早有打算。” 沈元章沉默片刻,偏头看着付明光,道:“不一样的,付先生。” “这世上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的事多,雪中送炭者却寥寥,”沈元章道,“连吃着沈家饭的冯晟都要置我于死地,付先生与我非亲非故,却愿意帮我,我很感激。” 沈元章这话说得真诚,饶是付明光也不由得怔愣了一瞬,他转头看向沈元章,却正对上沈元章的目光。四目相对,放映厅内昏暗,幕布上醉酒的男人在杀了妻子之后,正痛苦懊悔,要重新做人。沈元章今日穿得休闲,没有抹发蜡,更显青涩年轻,多了几分学生气。 沈元章朝着付明光笑了一下,他那张脸实在得天独厚,昏暗的放映厅都似亮了一瞬,沈元章轻声说:“若是可以,我也不希望有人脏了你我之间的交情。” 付明光皮笑肉不笑,说:“交情?我和沈老板不过有几面之缘,吃过几顿饭,能有什么交情?” 沈元章说:“付先生看不出来吗?” 付明光明知故问,“看出来什么?” 沈元章看着付明光,道:“我想追求付先生。” 即便付明光早有所料,沈元章当真如此坦率直接地陈明心意,说出要追求他时,付明光心中感觉还是十分微妙,以至于付明光竟笑了。他靠在椅背上,姿态放松,目光又转回电影幕布,道:“小沈老板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沈元章也如他一般,二人视线没有缠绕,浑然不似在说那些暧昧话,他道:“冒犯付先生了吗?”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沈元章道,“自在纪家见付先生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付先生。” 付明光道:“那真是令人遗憾,小沈老板,你不知道我喜欢女孩儿吗?” 沈元章静了片刻,道:“知道。” 付明光声音里带了几分笑,悠悠道:“我中意漂亮的姑娘,小沈老板虽然很靓,但是我对男人没有兴趣。” 沈元章慢慢道:“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是不是,付先生?就像你和我说的,风雨不过一时,终会有云销雨霁的一天。” 付明光道:“有希望是好事,盲目抱有希望只会跌个大跟头。” 沈元章:“真巧,我从小学会的就是跌倒就自己爬起来。” 付明光被他的厚脸皮震惊,实在忍不住转头看向沈元章,上手碰了下他的脸颊,沈元章毫无防备,愣了下,下意识地抓住付明光的手,“付先生?” 付明光似笑非笑道:“我只是有些吃惊,想起了一些奇怪的志异故事。” 沈元章:“嗯?” “看是不是有人假扮成小沈老板来约我看电影,”付明光瞅了瞅他还抓着自己不放的手,道,“别误会。” 沈元章道:“付先生,你口中说着别误会,做的却都是一些让我误会的事。”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心里其实也是有些喜欢我的?” 付明光脸上挂着歉意的笑,语气却轻佻散漫,道:“哎呀,让小沈老板误会了,那真是对不住。” “我也不知纯情少年这样容易想多,”付明光就差明说他自作多情,还一副过来人的模样,劝他,“没关系,小沈老板太年轻,以后多谈几段恋爱就懂了。” 那一刻,沈元章几乎维持不住面上的笑容,他想攥着付明光狠狠吻上去,咬破他的嘴唇舌头,撕毁那让人又爱又恨的笑容,让他再笑不出来,呜咽着不住退缩颤抖。二人坐在暗处,彼此面上的神情看不清晰,电影不知走到哪一节,光影落在沈元章脸上,半明半暗间,竟让付明光无端有些毛骨悚然。 付明光吃了疼,皱眉道:“松手。” 沈元章这才回过神,他目光落在自己攥着的那截瘦削有力的手腕上,他略略松开手指,替付明光揉了揉手腕,道:“付先生,对不起。” 付明光再看沈元章,他面上一如既往的平淡,看不出半点阴郁冷漠,方才的那一瞬间的感觉仿佛只是付明光的错觉。 许久,付明光说:“没什么。” 说罢,又转头去看电影了,沈元章目不转睛地盯着幕布,心里却有一丝惋惜,他想,再做点什么吧,付明光,再做点什么——付明光如果再说那些话,自己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将脑子里恶劣的遐想付诸实际。可付明光没有。他挑动起沈元章的情绪就施施然撤退,让之无法释放,也无法落地,只能盘踞在心口胡乱冲撞,像一头被激怒的,喘着粗气的野兽,徒然地用爪子在地上刨动,每一笔,一划,都是付明光三字。 付明光。 第14章 第 14 章 世人多崇尚圆满美好的故事,《醉乡遗恨》里一直作恶的无赖得了恶报,兄妹无恙,便似是最好的结局。 一场电影结束,沈元章和付明光一前一后地往外走,沈元章说:“报上说,这是一部‘有益于世道人心的电影’,赞誉之声颇隆,今日一看也不过尔尔。” 付明光:“嗯?” “自古以来都有杀人偿命一说,现实中杀人不偿命的事比比皆是,电影里也欺人,”沈元章似乎很是奇怪,道,“刘子明酒后杀妻,即便是受人挑拨,是误杀,可杀妻是事实,为什么从头到尾无人问罪?府衙不管,那一对兄妹也能忘记弑母之恨?” 付明光哑然,他慢慢道:“沈先生以为应当如何?” 沈元章看了付明光一眼,道:“付先生呢?” 付明光心道他母亲命薄,去得早,也是幸事,不必遭他大烟鬼父亲的祸害,可这是付闻的,不是付明光的人生。他沉思片刻,摇头道:“小沈老板这话问得太刁钻,我不知如何回答,”他顿了顿,说,“不过我信一句话,天道轮回,总有报应。” 沈元章:“是吗?” 付明光说:“从古至今夫杀妻屡见不鲜,世人大多为这个男人作诸多辩解,转头指责女人不温顺,发疯,逼迫男人,不论如何,总要为男人找个杀人的理由;妻杀夫就是天理不容,十恶不赦,可试想一下,女人力弱,若非逼到绝境,何必杀人?” “但是不会有人会为一个女人去追根究底的,”付明光道,“就如电影中的儿子,不说他年幼要父亲养育,他如果要追究父亲弑母之罪,这世上的伦理纲常,流言蜚语就足以将他碾碎。何况这电影是要放出来给人看的,演子为母报仇,大义灭亲,弑父?这样的戏不说拿给人看,露个苗头先要被人声讨,谁肯冒天下之大不韪?戏总要圆满才让人拍手称好,至于牺牲了一个女人?没人会在意的。” “这电影还是男人拍的吧,”付明光道,“男人更不会屈尊俯首去在意女人的生死。” 沈元章没有说话,付明光看着沈元章道:“小沈老板,如果是你,你会为枉死的母亲复仇吗?” 沈元章抬起眼,他瞳仁极黑,眼窝深邃,目不转睛地看着人时,总有让人被盯住的感觉,沈元章淡淡道:“也许会吧。” 付明光:“嗯?” 沈元章说:“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先寄生于母亲的身体,出生后方知谁是父亲,血缘亲情,血缘天生,亲情却不是天生。” 付明光若有所思,无端的,他又想起了死在江州的沈山,沈元章的母亲似乎也是早逝,付明光无意探究沈家的家事,他玩笑道:“小沈老板,这话可别叫外面的文人书生听见了,不然明日你就要被各大报纸以大逆不道罪名口诛笔伐了。” 沈元章看着付明光,道:“那到时候付先生可要帮帮我。” 付明光哼笑道:“怎么,小沈老板还赖上我了?” 沈元章说:“是啊,付先生心善,我只好抓着不放了。” 付明光道:“那可不行。” 沈元章:“为什么不行?” 付明光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是生意人——” “好啊,”沈元章说,“明码标价反而让人安心。” 付明光瞧着沈元章,露出一个笑来,说:“就不怕我狮子大开口?” 沈元章看着他面上的笑容,道:“物有所值。” 付明光唇角的笑容微滞,他看着沈元章的面容,年轻人神情平静却认真,似乎说的话再真挚不过。付明光有点儿想抽烟,他叹了口气,道:“傻仔,不要这么快亮底牌,会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的。” 沈元章道:“付先生是在关心我吗?” “是啊,关心后辈嘛,谁让我心善?”付明光这话是拿粤语说的,他瞥沈元章一眼,道,“我是慈善家嘛,关心笨蛋后生仔也应该的。” 沈元章笑了起来 二人出了中央大戏院,又一起去吃了晚饭,消过食,沈元章说送付明光回去,付明光没有推辞。其实他们这样,倒是和时下年轻男女约会颇为相似,可谁都没有提,沈元章并未做逾界之举,付明光也不点破,二人就这么暧昧着。在车上时,付明光抬头看了看坐在前车的年轻男人,那并不是沈元章以前惯用的司机。 这年轻人比付明光长几岁,只给沈元章开车门的几步路,就让付明光察觉到眼前这人是个练家子,身手不俗。就是不知和黎震相比,谁输谁赢了。付明光打小就在三教九流中长大,眼前的这人似乎极擅隐藏自己,若非他敏锐,几乎不会注意到他——分明这是一个让人看了,就不会忽略的男人。倒不是说他长得好,这人长相刚正冷峻,右面颊一道旧疤痕狰狞可怖,身材高大结实,仿佛蕴藏着极强的爆发力。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沈元章突然开口道:“天哥,这是付明光,付先生。” 付明光愣了一下,荣天佐已经开了口,叫了声,“付先生。” “付先生,这是荣天佐,”沈元章说,“天哥是我极信任亲近的人。” 付明光看了看前座,客客气气地道:“荣先生。” 尽管荣天佐看似是沈元章的保镖,可付明光知道,能让沈元章说出“极信任亲近”这几个字,足见他在沈元章身边的地位,也足见此人不一般。为什么他先前没有将荣天佐带在身边?分明此前他的处境同样危险,付明光还在想着荣天佐的身份,也在想,沈元章为什么要这么郑重其事地介绍荣天佐。 荣天佐再厉害,现在也只是沈元章身边的保镖,下属而已。 直到路走到一半,付明光就知道沈元章为什么要换司机了——有人半路劫道,要杀沈元章。 黑暗中出现的子弹直接击碎了玻璃,刺耳声响起的一瞬间,沈元章已经一把将付明光扑倒,玻璃碴胡乱溅在二人身上。这一番变故来得突然,付明光被沈元章按倒时脑袋磕着了车门,疼得晕头转向,耳边听着激烈的枪声和轮胎在地上摩擦的尖锐声,他眼前过了几息才恢复视觉,看见沈元章的衬衫领子。二人四目相对,沈元章说:“没事吧?” 付明光嘶了声,想揉揉自己的脑袋,也庆幸此刻是秋冬之交,碎玻璃不至将二人扎成刺猬,他骂了声,“扑街,明知有人要杀你还约我看电影,安得什么心?” 沈元章知道自己不该笑的,他应该说声对不起,他也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可此刻莫名其妙的,沈元章竟笑了声,胸腔震动,他道:“对不住,付先生,我也不知道他们会挑今晚。” 付明光瞪着沈元章。 沈元章觉得他疯了,竟想低头吻付明光的眼睛。 恰在此时,被子弹击破的车胎再无力前行,荣天佐在车翻之前,已熟练地一个急刹车,将车横在一个巷子口,他对沈元章说:“元章,下车,你带付先生先走。” 一个急刹险些将二人都颠飞,也将旖旎心思撞了个一干二净,沈元章自车后座中摸出两把枪,抓了子弹,又将一把枪塞给付明光,道:“走。” 他打开车门,付明光没有多说,攥紧手中的枪跟着沈元章下了车。 沈元章对荣天佐道:“天哥,你小心。” 荣天佐没说什么,付明光见他腰上的枪,又见他从车副驾上抽出两柄刀,刀光森寒,一看就饮过血,也不再开口。沈元章并未松开付明光的手,二人穿过巷子急速地奔跑着,已是秋冬之交,深夜里弥漫着冷冽湿冷的凉意,沈元章不知何时抓住了付明光的手,攥得紧紧的,没有松开。对方来势汹汹,摆明是冲着要沈元章命来的,一个荣天佐拦不住所有要追杀他们的人。 付明光是第一次看沈元章开枪,也是第一次知道,沈元章枪法如此精准果断。 付明光笃定,沈元章不是第一次开枪杀人。 尾巴咬得凶,人多,不杀二人誓不罢休,沈元章和付明光被追得逃入了一片货仓间。付明光当机立断,开枪打烂了一把锁,拉着沈元章藏了进去。货仓内没有灯光,一片昏暗,一个个麻布袋装满了面粉堆积满大半个仓库,这是一个面粉货仓。二人藏入货仓深处,靠上装得满满的麻布袋,付明光方发觉二人已经疾逃出了一身汗,掌心已经被汗水打湿——付明光喘着粗气,低头看了眼二人的手,沈元章还攥着他的手指。 付明光抽出手,跑得太累,直接一屁股坐了下去。 在黑暗中,沈元章看不清付明光的样子,索性也挨着他坐了下去,“付先生。” 付明光没好气道:“你闭嘴。” 沈元章闭上嘴,过了片刻,又道:“付先生,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你要是有意的,不等别人杀你,我先送你一程,”付明光骂骂咧咧,“要追男人也先把麻烦解决了再追,怎么,追不到我就因爱生恨?” 沈元章说:“有我在,不会让人杀你的。” 付明光气笑了,道:“我应该感动?” “你死了呢?”付明光声音冷漠。 沈元章想了想,道:“没想过。” 付明光无言。 黑暗中沈元章看不见付明光的样子,却忍不住伸手去摸付明光,付明光拍开他的手,他反抓住付明光的手腕。付明光还未回过神,沈元章已经凑过来抵在了他的嘴唇上,再简单粗浅不过的嘴唇相碰,“我把冯家逼的太紧,他们想杀我我知道,但是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动手。付先生,我今天约你,是我很想见你。” “我想你,很想。” 第16章 第 16 章 付明光被这场超乎预料的爆炸震得耳朵失聪,眼前发黑,短暂地陷入昏迷片刻后才恢复知觉。耳边隐隐传来呼喊惊叫声,所有的声音传入耳中都变得失真,心脏紊乱,浑身发疼。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可身上压了一个人,对方沉甸甸的,千斤巨石也似,无端让付明光想到过去被尸体埋藏的窒息沉重感。 付明光猛的睁开眼,才看清了压在他身上的人,是沈元章。 沈元章双眼紧闭,头发凌乱,已经人事不省。爆炸前的种种在付明光脑海中复苏,付明光心头跳了跳,拍了拍沈元章的脸颊,“沈元章,沈元章……” 付明光抬手想将沈元章推开,可手刚碰上对方的后背就觉察不对,一看,指掌间竟尽都是污浊猩红的血。刹那间,付明光脑子空白了一瞬,恍惚里有人在询问他的身份,是码头做工的苦力和匆匆赶来的巡捕,嘈杂吵闹,付明光顿时回过神,抓住一个巡捕的手臂,嘶声说:“医院!快!找辆车送他去医院!” 那巡捕皱着眉,还想多问两句,付明光却自怀中抽出一把带血的法币塞他手中,巡捕见了钱,也不再多说什么,当即招呼人去让人来帮忙。付明光脑仁仍在作痛,可他不知沈元章的伤情,不敢轻易搬动他,竭力让自己冷静了几分,才一边伸手在沈元章摸索查看他的伤势。突然,他见沈元章眼皮颤动,竟醒了过来,当即松了口气,“沈元章,你怎么样?” 沈元章唇齿间都是血腥气,头疼得厉害,五脏六腑都像被重重抛起又狠狠坠落,他开口,声音虚弱恍惚,说:“仓库……炸了。” 付明光生生被他气笑了,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骂道:“扑街!唔炸我哋点会咁惨?!真系差点被你害死!”顿了顿,他想起此前说仓库不爆炸,就要丢沈元章下水去喂鱼,心头莫名一软,“算了,沈元章,你坚持一下,我马上就送你去医院。” 沈元章艰难地吐出一口气,说:“我会死吗?” 付明光攥了攥手掌间的黏腻,语气却没有迟疑,说:“不会,祸害遗千年,你不会是短命鬼。” 沈元章无端地笑了下,被烟火燎得灰头土脸的一张脸不复半点艳色,道:“我也觉得不会……”他想,他才将该死的人都送得七七八八,付明光也还不是他的,他怎么能死?可实在疼得厉害,手指都在发颤,意识又模糊起来,含含糊糊地叫起了疼。付明光骂了声脏话,再顾不得其他,抱起沈元章跌跌撞撞朝路边跑去,所幸巡捕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辆福特,身边还跟着急匆匆跑过来的荣天佐。荣天佐一见沈付二人的狼狈凄惨模样,脸色难看,忙帮着付明光将沈元章扶进后座,三人上了车,一脚油门直接朝最近的医院冲去。 面粉仓爆炸的威力远超付明光所料,幸运的是他们跑得快,躲得及时,可惜面粉仓爆炸牵连周遭仓库,一时间炸飞的木头一应杂物四射。二人被爆炸余波掀飞,沈元章护着付明光,后背被炸开的仓库碎片击中,一片血肉模糊。到了医院,付明光看着沈元章被人推去急救,长松了口气,腿一软,险些跌倒在地。他抓着一旁的椅子,值班的护士见他形容凄惨,身上血还未干,脸颊也刮伤了,便让他去做个检查。付明光自然没有推辞,他朝年轻的护士笑着道了声谢,小护士面颊微红,连忙去准备了。付明光看了眼守在急救室门口的荣天佐,荣天佐身上也裹挟着浓烈的血腥气,只是他穿的都是深色衣裤,一时也看不出来深浅。 付明光对他说:“荣先生,沈元章在里面治伤,你守在这里也没用,先把身上的伤处理一下吧。” 荣天佐看了他一眼,道:“不用了。” 付明光不置可否,也没有再多说。 祸害遗千年不是虚言。 那场爆炸中,付沈二人都不在爆炸中心,付明光除了身上的皮肉伤,还有轻微脑震荡,观察了一天就出了院。沈元章比他凄惨得多,好在没有伤及肺腑,又送医及时,到底是有惊无险。想到这场让人心惊的面粉仓爆炸,付明光简直想将沈元章痛骂一顿,他拎了果篮去探病,沈元章就趴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倒是削弱了逼人的艳丽,多了几分可怜的意味。 付明光不为美色动摇,毫不留情地说他,“该!” “我要知道面粉爆炸这么惊险,还不如直接和他们搏命,”付明光说,“差一点儿就把自己搭进去了!” 沈元章眨了眨眼睛,说:“我也不知爆炸会如此剧烈——” 付明光面无表情道:“你不知道你让我炸?” 沈元章:“我只是在报纸上看过一个面粉工厂爆炸的新闻,没有亲眼见过。” 付明光冷笑:“现在见着了?刺激吧,差点把你我都变成焦尸。” 沈元章乖乖认错:“是我考虑不周,让付先生涉险,对不起。” 付明光半点儿都不信沈元章的“对不起”,这小子认错认得比谁都乖顺,胆子却大得要命。沈元章伸手想牵付明光的手,付明光抬臂让过,他就握了个空,沈元章脸上也没有一丝尴尬,抬起脸,自下而上地望着付明光,轻声说:“我会给付先生一个满意的交代。” 付明光对上沈元章的眼睛。沈元章这几日虽然人还在医院,可动作一点都不慢,直接以此次谋杀为契机,对冯家斩尽杀绝,在沈家内恩威并施,又好好地拢了一波人心。原本沈元章碍于已故的父亲和沈元朗,即便有冯晟一事,又逢沈二太太“病逝”,沈元章就是想吃下整个冯家也不能太明目张胆,可这闹大的爆炸案直接给了沈元章一个绝好的机会。 斩草除根。 要不是二人逃入码头的面粉仓是意外,付明光几乎要觉得,这是沈元章自导自演的一出戏码了。 沈元章伸手将病床旁桌上的一份文件递给付明光,付明光挑了挑眉,接过翻看了第一页就看向沈元章,沈元章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付明光。 付明光道:“小沈老板这是什么意思?” 沈元章说:“冯家靠沈家提携才有今天,没想到喂出了白眼狼。这是冯家名下的一家翡翠行,他们走运,搭上了一个来自曼德勒的玉器商,开起了这家翡翠行。” “这家翡翠行就当是给付先生的赔礼。” 付明光看着沈元章,将文件丢在了一旁,道:“沈老板好大的手笔。” “虽然你连累我遇险,但是说到底你救了我,”付明光道,“赔礼就不用了。” 沈元章道:“我不擅长经营玉器生意,也不打算做玉器生意,这家翡翠行对我来说,用处不大。” 付明光道:“我是挖锡矿,不是挖玉石卖玉石的。” 沈元章朝沈元章眨了眨眼睛,轻声说:“付先生,这就当作是冯家赔偿给付先生的医药费了,还请不要推辞。”他这话说的,竟让付明光嗅出了一点坐地分赃的熟悉感,仿佛是二人合谋才有了这出,颇有些无言。付明光从桌上拿了个苹果,用水果刀慢慢削了皮,道:“马来亚传回来的消息,钟老板他们差不多要返航了。” 这话题跳得太远,沈元章反应了几秒,才想起他说的钟老板是谁。算算日子,沪城前往马来亚,一路顺风顺水,十天半个月将将好,不耽搁的话,的确也差不多该准备返航了。 付明光手稳,能眼也不眨割断人喉咙的手,握着小巧的水果刀,削出的果皮厚薄一致,别有一种美感。沈元章盯着他的瘦削分明的手指看了两秒,道:“嗯,然后呢?” 付明光微微一笑,果皮坠入小篓,刀刃随之滑入果肉,他挑了块苹果喂给沈元章,说:“等赵老板他们折回沪城,要不了多久,我就会回马来亚了。” 沈元章齿尖刚咬上苹果就顿了顿,他叼了果肉嚼了嚼,咽下去,方慢慢道:“我知道。” 付明光也给自己喂了块苹果,酸唧唧的果肉并不合他的口味,他皱了皱脸,切了苹果喂沈元章。二人都没有再说话,一个喂,一个吃,吃完了一个苹果,付明光慢慢擦干净手,对沈元章道:“我先回去了,改天再来看你。” 沈元章问:“改天是什么时候?” 付明光看了他一眼,沈元章坐在床边,直勾勾地盯着他,身上穿着病号服,道:“晚上来看我吗?” “明光,晚上来看我吧,”沈元章道,“我晚上疼得睡不着,你陪陪我,好不好?” 走出医院,冷冽的寒意扑面而来,即便是晴天,阳光的暖意也显得单薄。付明光并不习惯沪城的冬天,他将冰冷的手插在羊绒大衣兜里,黎震就在楼梯处等他。 黎震也被那场爆炸吓了一大跳。 没想到只是离开一天,付明光就险些出事。说来也是自钟老板一行人南下之后,沪城各方都在等待观望,不会有人在状态不明的情况下要付明光的命。 黎震心有余悸,不管付明光和他说这次是意外,决意要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连带着对连累付明光的沈元章更是不喜。 二人离开时,和荣天佐打了个照面,黎震看着荣天佐,荣天佐看着黎震,双方都只是略略点头,没有说话。 “阿闻,这就是那天晚上在汇中门口和我动手的人,”黎震笃定道。 付明光并不意外,自昨晚见到荣天佐拔出双刀时就有所猜测,他说:“荣天佐是沈元章的人,不用管他,”过片刻,又道,“五哥,你和他,谁能赢?” 黎震脸色严肃,想了想,道:“五五开。” 付明光眉梢一挑,这可难得,没人比他更清楚黎震的身手,没想到这个荣天佐比他想的更了不得,难怪那天晚上荣天佐替他们断后,还能活着追上他们。 付明光说:“没事,暂时沈元章不是我们的对手,”他啧了声,对黎震道,“这扑街仔趁这次机会大赚一笔,他倒大方,还要送我一间翡翠行——” 话说到此处,他突然顿住,猛的反应过来,沈元章这间翡翠行送的并非无的放矢,他曾有意将英租界工部局内一个董事拉入棋局,可惜收效不佳,后来付明光方得知,这位英国董事的母亲极其喜好翡翠! 这小子。 第17章 第 17 章 念头浮现的那一刹那,付明光心中生出的不是对沈元章体贴的动容,而是戒备,他飞快地反省了近来自己的所作所为,确定没有疏漏泄了底才稍觉安定——沈元章果然一直在盯着他。如果付明光当真是来沪投资的侨商,或许会为沈元章的讨好而有那么些许感动。 可他不是。 回去后,付明光当即就让黎震去调查那家翡翠行。 黎震动作很快,目标又明确,日落之前就将那家翡翠行的底细挖了出来。翡翠行的规模比付明光所想的要大,已经开了有五年之久了,挂在了冯家的远亲名下,多年来鲜有人知道这家翡翠行属于冯家。付明光抽着烟,听着黎震调查出来的消息走了神,在黎震将消息送来前,他做了许多种设想,诸如这家翡翠行底子不干净,明面上卖翡翠,暗中走私鸦片云云,付明光反倒不奇怪。这世上所有的东西都有其价码,今日不给,来日也要给,他很小就明白了。可没想到沈元章送给他的,真是一家干干净净的店,好似当真是一掷千金来为他解忧的。 黎震道:“阿蔓说这家翡翠行在沪城开了五年,口碑还算不错,做的都是一些名媛富太太的生意。” “阿闻,沈元章怎么突然送一家店给你?” 付明光随口道:“他说连累我受伤,送给我压惊的。” 黎震皱了皱眉,说:“压惊用得着给这么多?他想做什么?” 付明光抬起脸看着黎震,玩笑道:“五哥,你看不出来吗?他把我当女仔追啊。” 黎震刷的一下子就站了起来,道:“扑街,我弄死他!”他知道付明光和沈元章走得近,没想到,沈元章竟敢当真对付明光起别的心思。他视付明光为自己的弟弟,又怎么能容忍一个男人肖想付明光,拉他做断袖。 付明光见他脸色铁青,顿时就笑了起来,屈指弹了弹烟,道:“别啊,五哥,你弄死他,我的心思不就白费了?沈元章虽然年纪轻,可沈家在沪城也是排得上号的,他和我往来亲密,不就更坐实了我侨商的身份?我们造了这么久的势,不能在这个紧要关头出乱子。” 黎震神情依旧不好看,道:“你明知道他对你有那样的心思,还要和他虚与委蛇,阿闻,这太委屈你了。” 付明光笑道:“五哥,别让二叔听见这话,不然他要罚你了。” 黎震不言。 “想这些没有用,还是想想等事情办成,我们能分到多少钱,”付明光摁灭烟头,朝黎震笑,道,“到时候你也可以开始筹备你和蔓姐的婚事了,蔓姐一直不想留在马来亚,不如你们去香港结婚啊,还可以买个房子。” 提及秦玉蔓,黎震神情稍缓,还是忍不住叮嘱付明光道:“阿闻,你以后还是不要和那个扑街仔单独相处。” 付明光扑哧一声笑了,道:“五哥,我又不是女仔,难道还怕丢了清白?”他莫名地想起在黑暗的面粉仓库内,沈元章在他耳边低低的喘息声,膝盖好似隐隐发烫,嘴唇也传来被含吮的炙热疼痛。沈元章热情又迷乱地贴着他的脖颈脸颊,声音喑哑,每一声付明光都充斥着不可言说的渴求。 付明光舌尖抵了抵齿关,恍惚间听黎震叫了他一声,他回过神,“五哥,你刚刚说什么?” 黎震犹豫了一下,道:“阿闻,你不会受他哄骗,真的对他动心吧?” 付明光微怔,失笑,“开什么玩笑,他是男人。” 黎震认真道:“可是我看你也没有很憎恶他,甚至看起来……还有点儿喜欢他。” 付明光说:“我为什么要憎恶他?如果我心里憎恶他,怎么可能让他相信我是真心和他相交?五哥,最高明的骗术,是连自己都笃信不疑。你放心,我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们来沪城是做什么的。” 黎震叹了口气,道:“我是怕你吃亏。” 付明光道:“五哥,我有分寸。” 黎震看着他,半晌,点了点头,道:“那家翡翠行怎么办?” 付明光沉吟片刻,道:“先放着吧。” 他想,沈元章实在不谨慎,即便这家翡翠行鲜有人知晓是冯家的,可只要查,还是能够顺藤摸瓜,查出它已经属于沈家。沈元章现在把它送给付明光,付明光当真用它做了敲门砖,来日付明光掀棋盘抽身离开沪城,沈元章就算跳进黄浦江,也洗不干净了。 且不论那家翡翠行,当天晚上,付明光倒是真去了医院看望沈元章。他去的晚,没想到沈元章竟也未睡,正坐在病床上,搭了一张小桌处理公事。 也是,沈元章清查了沈氏,即便提拔了一些人手,可到底余震未平,少不得亲力亲为。 沈元章见了付明光还愣了一下,嘴角微微上扬。 付明光道:“笑什么?” 沈元章看着付明光,轻声道:“我没想到付先生真的会来陪我。” 付明光:“谁说我是来陪你的,我是来看笑话的。” 沈元章:“嗯?” 付明光道:“看小沈老板夜里痛得睡不着觉,躲在被子里偷偷哭啊,啧,这可难得一见,怎么能错过?” 沈元章笑道:“那怕是要让付先生失望了,付先生在,我只会笑,哭不出来的。” 付明光瞅了他一眼,道:“那我走?” “别,”沈元章捉住他的手,“是真的很疼的。” 付明光抖开他抓着自己的手指,屈指叩了叩桌板,道:“疼还加夜班?” 沈元章说:“分散一下注意力好受些。”他合上钢笔,付明光帮他将小桌子一并收拾了,问他,“换药了吗?医生怎么说?” 沈元章点头道:“医生说,小心不能碰水,只要不发炎,伤口愈合了就好了。” 付明光了然。沈元章不遵守游戏规则,直接撕破了笼在二人之间的那层薄纱,又经过仓库那天晚上的暧昧,反倒让付明光不能再与沈元章打太极。付明光起初有些不适,毕竟沈元章打乱了他的步调,如此直白,带了强烈的入侵性,昭示着沈元章和过去他遇见的人不同,让付明光没有办法忽略沈元章。 诚如他对黎震所说,他其实并不讨厌沈元章,他也不认为在与沈元章的往来里自己会处于下风,会因为情爱就昏头昏脑,付明光自负又笃定。 更何况,他与沈元章是不可能善终的,他们只会反目成仇死生不见。 不过短短几个月的露水情缘。 付明光看着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贵少爷,照顾起人来却很是熟练仔细,他随口道:“这种东西有什么难的?看也看会了。” 沈元章不置可否。他知道付明光有许多秘密,他不急,总有一天,他会将付明光的秘密一个一个剥开。 沈元章最不缺的就是耐心。付明光来时就颇晚了,临到要睡觉,沈元章突然说要去浴室擦洗,让付明光帮忙,付明光无言,看傻子似的,道:“小沈老板,使美人计不急在一时,你伤成这样,就算我们真的擦枪走火,想做点什么也做不了。” 沈元章抬起眼睛看着付明光笑,道:“我们做什么?” 付明光道:“别耍流氓啊,你是大学生,斯文人。” 沈元章温吞道:“大学肄业,也算不得大学生了。” “不过我真的不是想勾引付先生,”沈元章道,“就算要勾引,也该精心打扮一番,不是选在如此狼狈的时候。” 付明光:“嗯哼。” 沈元章道:“不擦洗,我睡不着。” 付明光说他:“富贵病,给你丢码头苦力堆里呆几日什么都治好了。”说是这么说,见沈元章下床朝病房里的浴室走去,还是跟了过去,道,“前几日怎么过的?” 沈元章顿了下,道:“天哥帮忙的。” 付明光慢吞吞的“哦”了声,道:“那我帮你叫他进来。” 沈元章就笑了,拉住他,道:“我不喜欢别人碰我,自己擦洗的。” 付明光瞥他一眼抓着自己不放的手,道:“不喜欢别人碰你?” 沈元章捏了捏他的指头,说:“付先生不一样。” 付明光:“有什么不一样?” 沈元章:“我喜欢付先生。” 付明光哑然。 第18章 第 18 章 付明光想起他第一次见着沈元章本人就是在纪家的酒宴上,这小子大抵是初入商场,简直是酒宴上的一个另类,安静冷淡,自有一番清冷沉静之态。哪儿能想到会有今日对他一口一个喜欢,老实说,付明光心里对此并不厌恶,甚至有几分矜持和自得,付明光说:“小沈老板,你听过一句话没有?” 沈元章正想解病号服的扣子,“嗯?” 付明光靠在门边,道:“愈是深沉的东西愈该藏在心里,能随口说出的话多半都不珍重。” 沈元章思索道:“依付先生的意思,是我该藏起来?” 付明光故作认真,道:“是该藏起来,藏入心底,轻易不叫人窥见。” 沈元章摇了摇头,说:“付先生别骗我,我若遮掩着,只怕再等个十年八年,你也只会视而不见。” “话说的,好像我成了无情无义的薄情郎,”付明光脸不红气不喘,还要作出一副失落伤心状,道,“小沈老板就是这么看我的?” 沈元章看了他一眼,仿佛在说难道不是吗,付明光就笑了,道:“你既将我视为薄情郎,还喜欢我作甚,不是自讨苦吃?” “《罗密欧与朱丽叶》里说,哪怕爱神蒙着眼睛,也会直闯入人们的心灵,”沈元章不急不慢地说,“爱情本身是盲目不讲道理的,如果由人挑拣,又怎么能称之为真情?” 付明光不以为意,道:“沈先生,那是因为你输得起,你是男人,又有不菲的身家,就算你我不成,你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可对这世上绝大多数人来说,一场盲目的爱情,就足以决定他的生死了。” 沈元章有些奇怪地看着付明光,付明光当即醒悟过来,自若地补充道:“小沈老板也知道,1860年签订的《北京条约》当中有一条允许外国商人招聘华人劳工出洋工作之后,前往南洋的‘契约华工’多达数百万之多,其实说是‘契约华工’,也不过就是论斤称两卖的是廉价猪仔而已。被蒙骗掳掠下南洋的不只有男人,还有女人,其中不乏被骗身骗心的年轻女仔。她们以为是为爱情私奔,殊不知是被人骗至异国他乡,榨干每一滴血。” 沈元章沉默须臾,笑了一下,道:“是我失敬了,我原以为付先生是个……” 付明光:“嗯?” 沈元章慢慢道:“眠花醉柳的——爱情骗子,人心真情,于你来说不值一提。” 付明光拊掌道:“小沈老板目光犀利,一针见血,不过怜惜人心与爱情骗子并不相悖,就像我认可小沈老板所说的爱情盲目而伟大,也敬叹小沈老板的勇气,却并没有以身试道的打算。” 沈元章看着付明光,说:“付先生是怕被我骗吗?” “小沈老板不必激我,”付明光哼笑,“我不是十七八岁一激就昏头的学生仔。” 沈元章面露惋惜,说:“那真可惜。” 付明光:“不洗了?” 沈元章:“洗。” “付先生不走吗” “我走了谁照顾你?万一摔倒了也忒可怜,”付明光挑了挑眉,笑得蔫儿坏又透着一股子风流劲儿,道,“呦,害羞啊?” 沈元章盯着他看了几秒,轻轻“嗯”了声,语气却很平缓,说:“第一次在喜欢的人面前袒胸露体,自然难为情。” 付明光微微倾身盯着他的脸,又瞅瞅浴室内的灯光,道:“小沈老板这气定神闲的样子可不像娇羞。” “哦?那应该是怎么样?”沈元章一边解着衣服的扣子,一边搭他的话。 付明光想了想,笑声道:“不说面若桃李,红袖半遮,也该是‘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小沈老板该再含蓄些。” “要让付先生失望了,我此刻无暇顾及含蓄,只有满心懊恼。” 付明光:“懊恼什么?”说完他就闭上嘴,深觉自己问得实在不明智,果然,就见这小子偏头看着他,神情平静,眼里却有一丝狡黠的笑意,道:“为悦己者容的道理不拘男女,无论如何这也是付先生与我第一次坦诚相见,遗憾我此刻受了伤,没能给付先生带来好的体验。” 刹那间,付明光舌头都似被猫偷了。他抄起一条毛巾团了团丢沈元章脸上,面无表情道:“怎么不疼死你呢?” 沈元章知道分寸,拽下毛巾,朝付明光乖乖巧巧地笑笑,没有再说话撩拨他。沈元章身上的伤大多在背处,冲是不能冲的,要擦洗只能慢慢擦拭。付明光亲眼看过一回他的伤,知道伤情,沈元章肤色白,显得那些还未痊愈的大大小小的伤疤更加狰狞可怖,如同清贵华美的瓷器却被人硬生生胡乱留下了痕迹。付明光的目光自沈元章那张冶艳精致的脸,滑落脖颈,胸腹,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审视一个男人的躯体。他之前并不是没有看过男人的身体,赤条条的都见过,他看着没有一丝遐想,可此刻感觉却全然不同。沈元章瘦削高挑,却丝毫不单薄纤弱,二人那晚奔逃时付明光就察觉了沈元章并不是斯文瘦弱的富家少爷,而今一看,对方薄而紧韧的肌肉覆盖着的腰腹印证了他的猜想。付明光看着那截腰,竟觉得有种无法言喻的性感,他脑海中浮现仓库中沈元章压在他身上,青涩胡乱地啃他的嘴,往他身上又蹭又撞的模样,陡然间嗓子眼发干,有些面热。 付明光说:“我出去抽支烟,你有事就叫。” 沈元章看着付明光,意外的,付明光居然看懂了他的眼神,小狗儿似的,好笑道:“说了今晚陪你,不会走。” 沈元章点点头,道:“好。” 不多时,付明光掐着点回来,沈元章也沐浴完了。病房内多添了一张床,原本是给荣天佐准备的,如今给了付明光。夜里的西医院住院部格外寂静,病房内,只留了一盏壁灯,沈元章侧躺着,看着被黑暗笼罩的付明光,突然没头没脑道:“付先生,你那句话说的是对的。” 付明光说:“哪句话?” 沈元章说:“盲目的爱情足以决定绝大多数的人的生死。” 付明光不知在想些什么,声音缥缈,淡淡道:“你不会是那绝大多数。” “是啊,我可能不是,”沈元章道,“我只是想到了我阿妈,付先生也许听说过,我阿妈是一个渔女,她遇见我父亲时,我父亲已经事业有成,功成名就。其实小时候我一直不明白,阿妈为什么会和我父亲在一起,她不会说沪城话,连普通话都说得不太好,不识字,不会讨好人,不懂长袖善舞,她就像是被冲上岸的一条鱼,处处都与沈公馆相违和。” “唯一不违和的,就是她的美貌了吧。” “我舅舅和我说,是他和我阿妈将父亲从水中救起来的,可他引诱了我阿妈,还将她从广州湾骗到了沪城,”沈元章说,“来到沪城才知道,我父亲家中已经有四房太太,我阿妈成了他的五姨太。直到她去世,那一年,阿妈还不到三十岁。” 付明光一时不知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低声道:“世事不由人。” 沈元章沉默不言。 月色如霜,透过百叶窗踅摸入病房内,分外静谧宁和,沈元章说:“没有听付先生提起过令堂——” 付明光怔了下,他枕着自己的手臂,看着顶上的天花板,思绪却好似沿着沪城江滩边的滚滚浪涛声,回到了于他而言实在遥远的过去。许久之后,沈元章以为付明光不会回答,才听他道:“我阿妈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乡下女人,嗓门大,是干活的一把好手,长得粗壮,手很粗糙,拧起耳朵来痛的要命。” 沈元章稀奇道:“拧耳朵?” 付明光笑了一下,说:“是啊,拧耳朵,我要是闯祸了,她就揍我,还拧耳朵。小时候我就想,天上的大力士也没有她的力气大,每次挨了揍,我都要摸摸发烫的耳朵,生怕它掉下来我要成为聋子。”他顿了顿,道,“我没想到,一个这样厉害的大力士,会被一场风寒击倒。” 付明光闭了闭眼,耳朵隐隐发起热,好似又浮现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呕出血,颤颤地蜷在木板上,朝他挥手,手腕伶仃就剩一截骨头,说,出去,闻仔,出去! 喊得好凶,怎么生病了也能这么凶? 付明光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沈元章沉默了下来,道:“付先生有困意吗?” “嗯?” 沈元章说:“我给你唱支歌吧。” 付明光定了定心神,看向沈元章,玩笑道:“原来小沈老板还会唱歌?” 沈元章说:“唱得不好,是小时候阿妈哄我睡觉时给我唱的。” 付明光静了须臾,道:“小沈老板这是打算给我唱摇篮曲哄我入睡?” “嗯,付先生今晚是为了陪我才来的医院,”沈元章说,“不过我唱得不好,付先生不要笑,”他轻声哼唱了两声,似乎在回溯着久远的记忆找调子,沈元章有一把好嗓音,模糊不清的声音也悦耳,“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你乖乖训落床,听朝阿妈要赶插秧罗,阿爷睇牛要上山冈……” 沈元章并不会讲粤语,大抵这歌也只是在幼时听他母亲唱过,如今依葫芦画瓢唱得很是生涩,实在不算好听。付明光却没有笑话他,也并未打断,只是听着他低低的哼唱声,耳边渐渐交织着他母亲的声音。 付明光的母亲并不是一个温柔婉转的女人,她面有苦相,眉心刻着几道刚硬的纹,说话嗓门大,和人吵起架来更是半点不让,十里八乡是响当当的泼,她还敢提着缺口的菜刀要斩死他的大烟鬼父亲,把他追得抱头鼠窜。付明光很多时候都是很怕她的,后来有一回他顽皮跌入水塘,所幸被人救起,当晚付明光就发烧了,这一烧就是反反复复,折腾了两三天。 有天晚上兴许是烧糊涂了,付明光只觉自己依偎入一个极暖和温软的怀抱,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粗粝如声音也温柔,“阿闻,乖仔,阿妈的乖仔。” 她哼唱着童谣,哄着面色烫红,睡得不安稳的儿子,”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你乖乖训落床…………虾仔你快高长大啰,帮手阿爷去睇牛羊,听朝阿爸要捕鱼虾啰,阿嬷织网要织到天光……” “虾仔你快高长大啰,耕田撒网就更在行……” 两重声音远远近近地渐渐交叠,一颗眼泪自付明光眼角滑落入枕,恍恍惚惚的,他也不知何时睡着了。 一夜好梦。 第1章 第 1 章 沪城报纸业发达,撇开《申报》《沪城社会》这些大报不算,小的报刊不计其数,每日见报的有国家大事,诸如锡价持续上涨这样不起眼的小事,还有豪门望族,电影明星的逸闻。若论起近两个月来最受报刊青睐,最为沪城人茶余饭后谈资的就是沈家了。 沪城沈家——沪城为人瞩目的新贵。 沈家将将富了两代,再往上,不过是个开了一家杂货铺的小商人,家中只能算是有些余财,如果没有沈山的话。沈山是沈家的上一任话事人,沈家能发家,全靠此人。他年少时就颇有些江湖野心,不甘守着杂货铺过日子,沈父拿这个独子没办法,只能拿出家底托关系,将他送进了英商的船运公司。沈山头脑灵活,又自学了英文,在洋人的船运公司里竟也混得如鱼得水,后来买下了洋人淘汰的两艘商船,本想闯一把走海运,也该他发迹,正碰上战事,沈山命硬,又搭上洋人,硬是靠着那两艘货船直接发了一笔战争财。 兴许是吃足了海上的苦头,他靠着手中的钞票,在沪城买地,开办工厂,不过二十年,沈家就成了沪城新贵。 沈山一生传奇,化为谈资也足以供说书人好好讲上几日,可世人最热衷的往往是风月事,沈山一生风流,风月逸闻也如他的传奇一般为人乐道。沈山喜好美色,家中有六房姨太太,外头有名号的红颜知己也不知多少。沈山后宅热闹,子嗣却不多,长子夭折后,沈山的发妻也不久也悲痛离世。剩下的三个儿子俱是庶出,沈山渐老,沈家也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兄弟阋墙之事,结果便是三子离家远走,生死不知。二子和年幼的四子留在身边,此后多年,任沈山如何,沈家都不曾再添丁。所幸沈二也争气,沈山只能熄了别的心思,尽心培养沈二,可谁能想,沈山此番携沈二离沪外出谈生意时,却遭遇不测,一并都折了进去。 骤生此变故,时年不过十九的沈家老四仓促自圣约翰休学继承家业。 沈家老四名唤沈元章。 沪城都在猜测,沈元章这个沈家隐形人一般,毫无经商经验的沈四少当真能守住沈家偌大的家业吗? 沪城今年的秋来得迟而仓促,一夜秋雨过后,寒意也至,空气里便蔓开了凛冽的秋意。这是纪家在自家公馆办的酒宴,外头秋雨连绵,里头丝竹声不断,西装革履,衣香鬓影不绝,交错着,谈笑着,颇有些热融融的暖意。 沈元章第一次见付明光就是在纪公馆。 付明光生了一副好皮囊,天生含笑的桃花眼,肤白,剪裁得宜的西装勾勒出了男人修长瘦削的身段,衬得腰窄腿长,蕴藉风雅,在宴会上分外鹤立鸡群。男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女人的眼波也在他身上流转,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很吸引人眼球的男人。兴许是沈元章多看了几眼,一旁跟着他以便随时提点的沈家大管家沈安道:“四少,那是个南洋回来的侨商,听说在南洋做航运生意,这个月才来沪城。” 沈安想了想,道:“好像姓付,叫付明光。这个侨商手里握了大把钱,又做的航运,最近在沪城很吃得开。” 沈元章没有说话,只是远远地看着付明光。在他爸和哥哥去之前,轮不上他出席这样的场合,沈元章见过最长袖善舞的人就是他二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就连他爸都赞不绝口,今日见了付明光,沈元章将他二哥的名字拿下,将付明光三字推了上去。 其实这样的宴会,沈元章参不参加都无关紧要,即便他此时已经是沈家的主事人。他太年轻,资历太浅,大半个沪城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剩下一小半,便想着在沈家这块丰腴的血肉上狠狠撕咬下一口。没人会把沈元章当回事,只不过纪家与沈家是姻亲,两家相交匪浅,纪家主事人纪丰便有意提点沈元章这个小辈。 突然,沈元章抬起眼,目光就和正望过来的付明光对了个正着,四目相对间,付明光朝沈元章微微一笑。 沈元章面上没什么表情,不过片刻,他就见正同付明光交谈的纪丰朝他招了招手,沈安当即往沈元章杯中添了酒就退开,沈元章抬腿走了过去。 “世伯,”沈元章轻声招呼。 纪丰笑着对沈元章道:“元章,来见见人,这位是付明光付老板。付老板年轻有为,是难得的贤才俊彦,你啊,得多和付老板请教请教。” 付明光笑道:“您说这话可太折煞我了,不过是蒙父辈之荫,勉强糊口罢了。” 纪丰摆摆手,说:“付老板谦虚了。” 沈元章目光落在付明光脸上,颔首道:“付老板。” 纪丰说:“付老板初来沪城,人生地不熟,元章年纪虽轻,却从小生在沪城,长在沪城,不妨让他给你做个向导。” 付明光笑说:“这怎么好,太麻烦沈少爷了。” “不麻烦,”纪丰说:“元章这孩子从小性子闷,前些日子家里又发生了一些事,也该散散心,你们年轻人在一起才有话聊。” 付明光一把嗓音如金石相撞,字正腔圆,微笑道:“如此就却之不恭了。”他又对沈元章说,“叨扰沈少爷了。” 沈元章脸上没什么表情,朝付明光举了举手中的酒杯,二人虚虚一杯,各自小抿半口。不多时,付明光告了辞,纪丰按了按眉心,低声对沈元章说:“这小子是侨商,路子广,你多和他接触一二,探探底,对鸿兴有好处。” 沈氏主要经营的便是鸿兴织造厂。 沈元章说:“世伯,我明白,劳您费心了。” 纪丰拍拍他的肩膀,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不说我和你爹的交情,咱们两家又是姻亲,你打小就喊我一声世伯,我当然要对得住你这声世伯。” 沈元章抿着嘴唇,垂下了眼睛,脸上露出几分哀戚之色,“世伯……” 纪丰看着他此番模样,心中叹了一声。沈元章还是年纪小了些,才十九岁,又没有商场经验——沈家兄弟相争时,沈元章还小,沈山兴许是怕老戏重唱,兼之觉得这个年幼丧母的幼子性情孤僻木讷,果断聪敏不足,便也弃了培养的心思,只一心调教沈二。纪丰口中说两家是姻亲,便是纪丰的女儿嫁给了沈二,育有一子一女,奈何本该承袭家族的沈二死了。 纪丰道:“元章,逝者已逝,如今沈家只能靠你了,你要振作起来。” 沈元章低声道:“我晓得的,世伯。“ 说是给付明光做向导,沈元章嘴上应下,却并未放在心上。沈家是彻头彻尾的暴发户,发家不到二十载,相较于沪城真正的大族就有些不够看了,可沈氏鸿兴织造手中的几家工厂,鸿利百货却是实实在在的金疙瘩,家大业大,而今一应事情都压在了沈元章头上,足以让他忙得脚不沾地。 短短两个月,沈元章就瘦了一大圈。 他再一次见付明光,是在南京路上,付明光正和一个洋人道别,他一回头,就见沈元章正看着他,二人目光对上,付明光那双桃花眼就绽开了笑意,盈盈道:“原来是小沈老板,真巧。” 沈元章道:“的确是巧,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付老板。” 付明光笑道:“哦,正好碰见一个朋友。” 沈元章客客气气道:“上次纪世伯让我给付老板做向导,偏偏琐事缠身,耽搁了,多有怠慢,还请付老板海涵。” 付明光:“小沈老板言重了。” 沈元章牵了牵嘴角,他并不是一个喜欢笑的人,兴许是近来疲累,脸色有些苍白,显得瞳仁分外漆黑,笑也带了几分流于皮相的冷淡,话说出口却不冷淡,“不知道付老板今晚有时间吗?想请付老板一起吃个饭,聊表心中歉意。” 付明光目光落在他面上,笑了,道:“好啊。” 第2章 第 2 章 付明光长于察言观色,他自然能看出沈元章无意和他热络,之所以请他吃饭,无非是了纪丰当日的牵线搭桥一事。 付明光也不以为意,只是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面前这个被整个沪城冠之以气运极佳的沈四少——这话倒也没说错,如果不是运气,沈家这偌大的家业哪里轮得到他来继承? 运气简直好得让人眼红。 沈元章却表现得不似被这泼天富贵砸晕头的,稚嫩冲动的学生仔。酒会那天,沈元章在看他,付明光也在看沈元章,报纸上给沈元章的评价是沈家隐形人,无其父之手段,亦不似其兄能独当一面,便是在圣约翰的功课都平平无奇,不好不坏。 自沈元章有可能承继家业之后,报刊记者就将他的过往都扒了出来。沈元章,沈家行四,七岁丧母,他母亲是沈山的五姨太,听闻五姨太是粤西渔女,沈山赴粤行商时与之相识,就将她带回沪城纳了姨娘。 可惜命薄早逝。 都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沈元章比沈三小了足足九岁,比他二哥沈元朗小了十二岁,不知为什么,他这个老来子却并未得到沈山多少疼宠关注。 付明光见过许多出身富贵的人,却从未见过沈元章这般的。他年少青涩,却又不显跳脱,好似冷眼旁观,又在不动声色地细查模仿,绘皮,套在自己面上,好让自己显得合群。莫名让付明光想到一些光怪陆离的聊斋传奇,山精妖怪爬出洞窟初为人,撑开僵硬冰冷的骨,埋起冷酷的心脏血肉——付明光被自己这荒唐的念头惊得愣了一下,再定睛一看,哪有山精妖怪,不过是一个四面楚歌的少年人。 真真是怪。 要绘皮也该是他,怎么会是面前这个学生仔? 兴许是顾及付明光的口味,沈元章请付明光去了麦瑞饭店用晚餐,西餐厅内环境清幽,悠扬舒缓的曲调让人觉得放松舒心。 付明光是一个不会让人觉得尴尬的男人,他总能接住别人的话,引出话,即便沈元章性子疏冷,话不多,付明光也好似没有半分不悦。平心而论,和付明光打过交道的人,没有人会不喜欢他。 沈元章虽谈不上喜欢,却也不讨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付明光闲聊,道:“听纪世伯说,付老板在南洋是做的航运生意?” 付明光笑道:“什么航运生意,不过是有几艘船往来香港广州,小打小闹,登不得大雅之堂。” “付老板过谦了,小打小闹可走不了海运航线,”沈元章状似不经意道,“付老板是侨商,中文学得倒是很好。” “我虽自小就随父亲离开宝安前往马来亚,不过父亲常说故土难离,背井离乡是为谋生,不得已而为之,祖宗根基却不可忘,”付明光徐徐道,“何况如今马来亚华工极多,往来打交道的也多是同乡——” 沈元章突然道:“付老板是宝安县人?” 付明光笑了下,开腔便是一口颇为地道的广府方言,道:“係啊,我係宝安人。” 颇有几分俏皮。 沈元章愣了一下,付明光说:“怎么了?” 沈元章:“我母亲出身广州湾,年幼时也曾听她这般说话,自她去后就不曾听过了。” 付明光低声道:“对不起……” 沈元章摇摇头,道:“听着有些亲切。” 付明光笑了笑,说:“小沈老板喜欢,我可以教你啊,学起来很容易的。” 沈元章并未说好,也没有说不好,转了话题,道:“付老板既举家在南洋,怎么选择来沪城做生意?“ “我是生意人,商人逐利,只要能挣钱,就是远渡重洋,去往异国他乡也不是不可以。” 沈元章道:“不知付老板来沪城想做什么生意?” 付明光反问道:“小沈老板有什么建议?” 沈元章微怔,道:“付老板也知道,两个月前,我还在圣约翰读书,对行商并不擅长。” “哈哈,”付明光笑了声,说,“虎父无犬子,令尊是沪城赫赫有名的商界翘楚,小沈老板又岂会逊色?” 沈元章抬起漆黑的眼瞳看着付明光,道:“是吗?” 付明光对上沈元章的眼睛,微微一笑,道:“是,”他说,“我在接父亲班的时候,我的弟弟妹妹们虎视眈眈,马来亚的各大报纸也一片唱衰声,可到最后,付家的话事人是我。航船远扬出海一定会遭遇暴风雨,但是风雨再大再猖獗,也只会是一时。” 二人出麦瑞饭店时,已是华灯初上,沈元章说:“付老板住哪里,我送你。” 付明光笑道:“不用了,我就住在汇中饭店。” 沈元章点了点头,看了眼候在几步开外的高壮精干男人,约莫是付明光的保镖,他点了点头,道:“付老板,下次见。” 付明光说:“下次见。” 眼看着沈元章上了沈家司机开来的轿车,付明光松了松领带,那男人走到他身边,道:“付先生,我们回饭店吗?” 付明光也没有留在饭店门口,二人一道沿着街道走入半明半暗处,有黄包车夫想上前来揽客都被那男人打发走了,左右无外人,付明光点了支烟深深吸了口,说:“五哥,我们去吃宵夜吧。” 他唤五哥的男人笑了起来,道:“不是刚从饭店出来?” 付明光咧嘴一笑,他这一笑就将身上的儒雅风流抖落得一干二净,和在酒宴与沈元章面前浑然不同,透着股子野劲儿,或者说是自西装革履的绅士,摇身一变成了街头无拘的野蛮无赖,道:“五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爱吃洋人做的那些玩意儿,还吃不饱,又得应付那小子的旁敲侧击,没劲。” 黎震笑着点了点他,道:“难怪二叔说你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不像吗?” 黎震不假思索道:“ 像。” 付明光说:“像就行了,你看纪丰那样的老狐狸还不是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的,信了我是侨商。” 黎震道:“阿闻,你觉得这个沈四少怎么样?” “愣头青,”付明光说,“沈元章也就占了个年纪长,他侄子要是再长几岁,哪儿轮得到他当家做主?” 付明光嘿然笑道:“也亏得他没几个兄弟,还都是短命鬼,不过就那位沈家的二太太,面善心慈的纪老板,还有那些盯着沈家的生意人,也够他吃一壶的。” 黎震说:“这小子还是有些手段的,他爹和他哥出事刚见报的时候,鸿兴几乎瘫痪,沈家股票下跌,是他站出来连消带打稳住了人心,让鸿兴能够继续运行。” 付明光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沈家根基在,沈山父子尸骨未凉,那些盯着沈家的人多少也要顾忌一点脸面,不然传出欺负人家孤儿寡母,还要不要在上海滩混了?就看谁先沉不住气,第一个跳出来了。” 黎震似懂非懂,说:“要我说趁他病要他命才是正经,这些生意人也真虚伪,满肚肥肠算计,一个个都恶,还要管什么脸面。” 付明光笑起来,路灯映在他白皙的面容上,显得分外温情,话说出口却又十足刻薄,道:“五哥,古代逼宫还要打清君侧的名号呢。” “越是上流人士越要脸面,就算是想把人家剥皮拆骨,明面上也要做出一副不得已,百般为难的样子,最好还要落上几滴眼泪,比戏台上的戏子演技还精湛,”付明光说,“这也正好,给了咱们机会。” 黎震笑笑没有说话。 付明光揉揉肚子,道:“算啦,五哥,我饿坏了,想吃烧鹅。” 黎震道:“走吧,吃烧鹅。” 第3章 第 3 章 沈元章回了沈公馆。偌大的花园洋房建筑极尽奢侈,白事的影子却还未褪净,中不中,洋不洋,在这初秋的凉夜里显出几分阴森。自沈山和沈元朗死后,沈家就被一种冰冷而沉闷的氛围笼罩了,连公馆里的佣人都不敢再大声说话。 这样的气氛并不会让人觉得舒适,沈元章却浑不在意,他迈入公馆内,佣人迎上来接过他的西装外套。正逢着冯晟和管家沈安送大夫下楼,大夫和沈安见了沈元章,都开口称道:“四少爷。” 沈元章面色平淡,问起了二太太的病情。 沈家二太太病了。 她是沈山的第二任妻子,沈元朗的生母,自沈家大太太去后,沈山不曾再续弦,后宅一应事都交给了二夫人冯氏。自沈山和沈元朗的噩耗传来,冯氏受不住打击,直接病倒了,一连两个月都不曾缓过来。 大夫叹了一口气,道:“二太太是一时急火攻心才昏厥了过去,老朽已经给二太太施了针,开了药。当务之急,还是需得让二太太节哀顺变,保重身体……” “行了,和他说干什么,”冯晟突然打断他的话,冷笑一声,说,“沈四少贵人多忙,哪儿还管的上我姑姑是死是活?” 他这话一出,老大夫不敢吭声了,沈元章也不恼,道:“安伯,你送张大夫出去。” 管家沈安当即引了张大夫往外走。 沈元章没搭理冯晟,抬腿就朝楼上走去,冯晟脸色一沉,拦住他道:“沈四,你去干什么?” 沈元章道:“看看二娘。” 冯晟冷笑道:“如今孝顺,早干嘛去了?” 沈元章:“让开。” 冯晟听见这两个字,面色阴沉如水,死死地盯着沈元章。他长了沈元章三岁,自小时候来沈家拜访冯氏,无意间见沈元章的第一眼就不喜欢他。二人这几年没少争锋相对,说是争锋相对,其实不过是冯晟单方面压沈元章一头,幼时也没少动手,多是冯晟欺负沈元章。沈元章是个哑巴性子,不会告状,沈山也不常在家,又有冯氏给冯晟撑腰,冯晟自是想如何就如何。后来被沈元朗撞见过一回,沈元朗只不轻不重地责怪了冯晟几句,那一回是以沈元章险些咬断冯晟的手腕收场。 如今他表哥死了,他一直看不上的沈元章成了沈公馆的主人。 冯晟不屑地想,沈元章也配? 不过是投了个好胎! 冯晟右手的旧疤又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压低声音道:“沈元章,别以为你现在是沈家掌门人就了不起,沈家还有我姑姑,还有小泽……” 小泽是沈元朗的儿子沈钧泽。 沈元章目光落在冯晟脸上,问道:“不让?” 冯晟盯着沈元章那张过分昳丽,瘦削苍白的脸,冷笑了一声。 沈元章点点头,道:“好好照顾二娘,”他微微顿了一下,“冯经理。” 那几个字好似额外加重,更似在提醒冯晟,他姓冯,往前走二十年,冯晟不过是沈家家奴,靠沈家赏一口饭吃而已。冯晟的脸色一瞬间难看至极,沈元章欣赏了片刻他额角青筋乱蹦,却不敢发作的模样,抬腿沿着旋转楼梯往上走。 “芳姨,怎么回事?”沈元章问家中的女佣。 芳姨是沈家的老人了,操着一口沪腔小声道:“四少爷,今天下午家里都上演全武行啦。” “三太太下午拿留声机放唱片,侬也晓得,二太太心里还为老爷和二少爷伤心,哪里受得了,就和三太太吵起来了,说要把留声机砸了。要不是方经理和安伯在一旁劝和……”芳姨拍拍胸口,满脸的心有余悸,“三太太讲话直,二太太都要气得昏过去了。” 沈元章平静地听着,“讲话直”实在是客气了,沈家三太太性子泼辣,早些年也颇得沈山的心。可惜七年前沈元朗和沈元敏相争,沈元敏一气之下离家远走,一去再无音讯。三太太心中将一切归咎于二太太,恨不得食她肉寝她皮,如今沈元朗死了,三太太心中畅快,少不得落井下石,奚落一番。自沈家出事后,这样的场面不时发生,沈元章已经习以为常,他点了点头,正想说话,就听见旋转楼梯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他抬起头,就看见沈家的三太太顾氏肩上搭着白色披肩,她已年近五十,看着约莫三四十岁,眉梢眼角间自有一番冷艳的风韵。 “元章,你回来了。” 沈元章微微倾身,说:“三娘。” 顾氏今日似乎心情极好,打量着沈元章,说:“清减了,这些时日忙吧。” 沈元章道:“是,不过幸好有诸位叔伯帮衬提点,不至于太手忙脚乱出岔子。” 顾氏笑了一下,又有几分怅然,她说:“要是你三哥在……”她对芳姨说,“芳姨,让厨房每天做些四少爷喜欢吃的,给他补补身体,本来就忙,身体不好怎么行的?” 芳姨忙应道:“是,三太太。” “三娘,我去给你泡一杯蜂蜜水,”沈元章说,“时间不早了,喝了蜂蜜水好早睡。” 顾氏微微一笑,道:“好。” 顾氏睡前喜欢喝一杯蜂蜜水,自沈元章丧母之后,顾氏兴许是见他可怜,平日里也多照拂一二,尤其是沈元敏离开之后,顾氏很是疯癫了一阵,那时是沈元章衣不解带,忙前忙后地照顾她。顾氏病愈后,就将沈元章当作了半个儿子。 沈元章能去圣约翰读书,便是顾氏的主意,原本依二太太的意思,想让沈元章去公司做事。可在公司做事,有沈元朗和冯氏在,沈元章一辈子也出不了头。去圣约翰就不一样了,且不论开眼界长学识,能入圣约翰读书的非富即贵,从长远来看,于沈元章有莫大好处。 且不论沈家的后宅阴私,付明光与沈元章在去麦瑞饭店共进过一回晚餐之后,二人倒是又约过几回,有时是电话联系,有时是让各自的秘书去约人。 付明光这些时日可是沪城的风云人物,他住的是汇中饭店,相交的有政商名流,华洋兼俱,出入的是上流酒宴舞会,很是春风得意。时日一长,倒是传出一点消息,道是付明光在吡叻州得到了一条锡矿矿脉,品质上佳,储量极丰,想要在沪城拉人合作开发。有冲动的直接问付明光,却被付明光言辞含糊地揭了过去,可见付明光在英租界不声不响地注册了一个叫做锡兰矿业的公司,又有洋人地质勘探专家出任顾问,更频频出入外资机器工厂,那公司主营的正是开发矿脉的一应器械,就先信了五分。 锡矿价高,尤其是近些时日,报纸上也登出了国际锡矿需求大大提高,拉高了锡价——若付明光手中的锡矿是真的,那可真是一座实实在在的金山! 财帛动人心,巨利迷人眼。 付明光这个侨商一下子压下了沈家的豪门佚事。可无论外界传得如何厉害,付明光一如既往地吃喝玩乐,悠哉悠哉,自有一番气定神闲的气度。 沈元章与付明光在一起鲜少谈生意,偶尔吃个饭,喝喝咖啡,听听戏。其实付明光都不知道沈元章这小子约他做什么,要不是自己是个男人,沈元章对他也不热络,他几乎都要以为沈元章是要追求他了。 不过沈元章是沪城人,跟着这么一个本地通,付明光对沪城倒是了解了许多。 汇中饭店的白俄侍应生来告诉付明光说沈先生打来电话时,付明光正在看报纸,他有点儿不耐,面上却不露分毫,弯起那双桃花眼道过谢,又给过小费,转头就对给他收拾西装的黎震说:“五哥,不是说这小子最近挺忙的吗?” 黎震也不知。 付明光靠在门上,吊儿郎当道:“五哥,说真的,我最近是不是魅力大增,已经男女通杀?” “看电影,喝咖啡,吃饭,”他掰着手指头,“五哥,你会和男人看电影吗?” 黎震笑道:“和你看行,和别人不行。” 付明光瞥他一眼,说:“得闲你去找蔓姐陪你看。” 黎震说:“小蔓最近晚晚加班,话主编让她去采访一个姓阮的女星,正头痛。” 付明光哈哈大笑,道:“那你还不去给蔓姐解解愁?” 黎震摇头说:“现在你风头正劲,盯着你的人太多。” 付明光道:“盯着我的人越多才越好,放心,二叔也安排了人跟着我,再说,现在我可是送财童子,金疙瘩,谁会在这时候想杀我?” 黎震道:“小心一点总不会坏事。” 付明光叹了口气,道:“走,去听听这位少爷要约我做什么。” 第4章 第 4 章 其实沈元章邀请付明光,倒也不是真想做什么,也并非闲得发霉,沈元章已经忙得夜里只睡几个小时,毕竟沈家而今大大小小的事都压在他身上。 里里外外的人都在等着看热闹,沈元章心知肚明。 偏说来也怪,沈元章挺喜欢和付明光坐在一起,不拘吃饭闲谈,好似坐过那么一两个钟,便像补了个踏实的好觉,重又精神起来。付明光这个人——沈元章能在沈家安安生生活到今天,察言观色几乎融入他的骨肉血脉,头一回见付明光,他就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幻觉。好似团团浓雾包裹着付明光,一层有一层,眸光自雾中投出,如光影过水变得扭曲失真,声音递出来都不再是本来模样,像冬季糖葫芦里挂了糖霜的木签,巧克力融化过后覆着的银碟。 总归不是本来模样。 付明光动,那团雾也动,他看不清付明光的样子。沈元章突然想起沪城年关的庙会,一张张涂抹得厚重缤纷的,辨不清喜怒的脸,倏然——付明光目光看向他,便似浓雾散去,铅华洗净,笑盈盈的桃花眼,处处恰到好处。 还是一张画。只是这张画分外光鲜,画中人分外从容,有种嬉笑怒骂的活劲儿,沈元章看着他,像在看一出精彩的电影。这和身边往来的人不一样,那些恶意藏不住,也可能是瞧他毛头小子,不屑藏,伪善都伪善得不尽心,活脱脱贪婪鬣狗,只想一口咬断他的喉咙,涎水直淌,吃相丑陋恶心。真难看。他却不必担心付明光暴起,掏出枪或者刀把自己杀死,付明光将自己藏得太深太漂亮,反倒让沈元章有种莫名的惬意和安定。 沈元章是来约付明光吃晚饭的,二人这一回去的是四马路上的粤菜馆老字号杏花楼。杏花楼宾客如云,堂内请了瞽姬与女伶抱了琵琶月琴弹唱地水南音,夹杂着侍应生的吆喝应和和宾客带着口音的谈笑声,空气里弥漫着热腾腾的菜食味道,显得别有一种热闹的烟火气。 粤菜地道味佳,南音婉转悦耳。 付明光玩笑道:“小沈先生这些日子隔三差五拨冗关照我,还好我不是姑娘,不然要对小沈先生芳心暗许了。” 沈元章今日依旧是西装革履,眉眼沉静,道:“是打扰到付老板了吗?” 付明光撑着下巴道:“没有啊,我是闲人,有人约我玩,开心还来不及。” “小沈老板在学校是不是很讨女孩儿欢心?” 沈元章目光落在付明光脸上,那双笑眼隔着热汤氤氲的水汽显得朦胧而多情,他摇了摇头,道:“没有。” 付明光:“嗯?” 沈元章不紧不慢地说:“我性子闷,不招人喜欢。” 付明光笑了,道:“能说会道的的确更贪便宜,甜言蜜语动人心嘛,年纪再长些,就知道内秀才长久真诚。” 沈元章:“如付老板这样的?” “什么?”付明光反应过来,笑盈盈道,“我就当是小沈老板在赞我了。” 沈元章看着付明光,问道:“付老板远赴沪城,家里人会很惦念吧。” 付明光眨了眨眼睛,道:“家里人?” 他说:“我父母都已经过身,又还未来得及娶妻生子,孑然一身。” 沈元章说:“对不住——” 付明光哼笑一声,瞧着沈元章说:“小沈老板问这个,该不会是也想做月老吧,”他说也,倒不是假话,如今都知他是富商,手里还握了一条矿脉,引得人心浮动,不乏有要与他结亲的。 沈元章说:“只是随口一问。” 付明光叹口气道:“我还以为小沈老板要同我结亲,其实也不是不可以,”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沈元章那张脸上,微笑道,“我这人最中意好颜色,要是能有小沈老板五分靓……” 沈元章瞥他一眼,道:“我没有姐姐妹妹能嫁给你。” 付明光面露惋惜。 沈元章说:“不过付老板可以说予我听,若有与你登对的,我替你留意一二。” 付明光摆摆手,笑道:“我就算啦,我是要回去的,马来亚离沪城太远,怎么好让人家跟我背井离乡?” 沈元章说:“生意哪里都能做的,如今国内局势渐稳,付老板没有考虑过回国发展吗?” 付明光看了眼沈元章,笑道:“小沈老板,你年纪小,不明白,这可不是移花栽树,哪里是这么容易的?” 沈元章看着付明光,没有再多说什么。二人用过餐,离开时,堂上的歌伶在唱,“……思往事,起惺忪。蓦地相逢,真似在梦中。今日成虚,痴情都无用,只惜幽欢情景,太过匆匆。怀人不言,又恨难成梦……” 二人走出杏花楼,楼外揽客的黄包车夫和衣冠楚楚的食客交织着,路灯昏暗,不时传来叮铃的有轨电车声。秋天已经来了,晚风带着几分透骨的凉和黄浦江的湿意,刮得一旁高楼上偌大的烫发女星海报猎猎作响。 付明光臂弯里挂着西装外套,衬衫挺括,露出修长的脖颈,他转头看向沈元章,说:“小沈老板,改日约你喝茶。” 沈元章说:“好。” 付明光微微一笑,看着沈元章,低声道:“小沈老板,你这么好说话可不好,我们,外面的人,可不是你学校的同学。” 沈元章看着付明光那双浅淡的,似笼了层薄纱的温柔的眼睛:“嗯?” 付明光索性挨近了他两分,靠得近,晚风拂去了二人身上沾染的杏花楼中茶香饭食的厚重味道,显得清冽,又萦绕着不知名的香水味道,清清淡淡的,却让人想深吸一口。 付明光说:“你对谁都这么热络亲近要吃亏的。” 沈元章不假思索道:“不是对谁都这样。” 付明光眉毛一挑,“嗯?” 沈元章看着他白皙的面容,嘴唇红润,眼尾细长微微上翘,不笑也似笑,他开口淡淡道:“付老板是明白人,应当知道我的处境,我可亲近的朋友不多。” 付明光不置可否。 沈元章说:“付老板算是一个。” 付明光没料到他如此直白,饶是他也不自觉愣了一下,笑道:“为什么?” 沈元章看着付明光,竟笑了一下,只笑得实在浅,好似昙花一现,却又让付明光无暇欣赏此刻的美丽,反倒在一瞬间生出被野兽窥视的寒意。 沈元章慢悠悠的,又认真地说:“兴许是一见如故吧。” 第5章 第 5 章 直到沈元章走后,付明光都还没回过神,他问黎震,“五哥,刚沈元章是在……和我**?” 黎震看着远去的汽车影子,迟疑道:“他说和你一见如故,可能,只是看你长得亲切吧,你是男人,他也是男人,他和你调什么情?” 付明光:“是吗?“ 黎震用粤语道:“是吧,你长得就面善,又有意接近他,他一个年纪轻轻的学生仔,怎么逃的过?” 付明光道:“学生……”他哼笑了声,对黎震道,“讲真,五哥,你知道沈家上演的这出换到别的地方,报纸上会怎么写?” 黎震:“嗯?” 付明光说:“豪门惊雷,父兄一夜血洒江州,孤弱庶子承继家业成最大赢家,五哥,你会怎么想?” 黎震一怔,道:“你是说沈家父子的死有鬼?不能吧,沪市,江州几方人马联合督办调查,最后都只查出是水匪劫船。而且自沈元章成为沈家继承人之后,他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被爆了出来,他哪儿来的那么大本事设计自己老子和哥哥?” 付明光道:“我也不知道,看起来他完全不可能也做不了这样的事,可能是我想多了吧,他就有这样的好运气,躺着都有偌大的家产等他继承。” 他好嫉妒。 黎震失笑,道:“这种运气谁想要?” “我啊,”付明光笑嘻嘻地说,“要是能拿我的大烟鬼老爸换,我们就发财了,咱们金盆洗手,再也不搏命了。” 黎震忍不住伸手揉了下付明光的脑袋,付明光抽出了一支烟,对黎震道:“五哥,小安那边准备好了吗?” 黎震说:“准备好了,昨天已经去诚安银行上工了。” 付明光点了点头,沉吟道:“沈家那个冯晟真是废柴,沈山和沈元朗都死了,还怕前怕后磨磨唧唧,活该他只能给人当小卒。” “五哥,推他一把。” 黎震应道:“好。” 付明光做惯了戏,又得益于那双天生含情的桃花眼,那副祖师爷赏饭吃的好皮囊,是虚情假意里的高手,常能哄得人晕头转向。在过去的局里,遑论男女,不乏他脱身遁走,被算计的人肝肠寸断,还陷在局里看不明白。 就连二叔都赞他生来就是吃这碗饭的。 汇中酒店客房内,付明光在洗澡时,却突然想起了沈元章那句“一见如故”,花洒里喷薄出的热水温度适宜,潮气弥漫了整间浴室。付明光捋了捋湿漉漉的头发,脸颊被蒸得泛红,他眼前又浮现沈元章说那句话时的神态——算算年纪,沈元章今年还不满二十,还小了他四五岁,眉眼间有几分青涩,轮廓分明,鼻梁高铁,瞳仁漆黑,细细看去竟是一张有几分攻击性的脸。那样一张脸,也不知怎么,竟丝毫不引人注意,好像深山雨林中的食人花,安安静静地立在路边,丝毫不惹眼,可真有人靠近时,却会被活生生绞杀。 那一刻却很乖,笑时眼角下垂,好似有多认真诚挚似的,道,“兴许是一见如故吧。” 付明光回过味儿来,不由冷笑一声,什么一见如故,如今他已确信,那小子就是故意的,他在对自己示好——还是欢场上的那种,带着暧昧意味的。 此刻付明光想起了沈元章,却不知沈元章也在想他。 今晚沈家三太太顾氏的外甥方天耀也在,当年沈家两位太太斗得凶,二太太挪进来一个冯晟,三太太便要插一个方耀文。如今二人都在鸿兴织造做经理,沈元章说是承继家业,可在鸿兴上,却还是要受这两人掣肘。方耀文不似冯晟跋扈,性子也更内敛,即便是沈山还在时,他见了沈元章也会客客气气地称一声“四少”。 方耀文:“四少。” 沈元章说:“文哥,三娘睡了?” “刚睡下,”佣人候在一旁,是要离开的模样。 沈元章看着方耀文,道:“文哥,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方耀文是三太太的外甥,冯晟为沈二太太冲锋陷阵,二人又都在一个公司,偏方耀文还会英文,主管公司里的一应业务。方耀文性子较为板正,也见不惯他的懒散,彼此之间可谓针尖对麦芒。沈元章接手之后,他不清楚鸿兴的运营,便放权给方耀文,因着这事儿,冯晟更是处处针对方耀文,没少给他找麻烦。 方耀文笑了一下,道:“四少客气了,我这些都是小事。” 沈元章说:“文哥,听三娘说小智这些时日又胸闷发痛,好些了吗?” 方耀文摇摇头,道:“半年前去北平做了半个月的针灸,好了一段时间又发作了。过两日我父亲打算带他去苏州看看,说那里有个老大夫,出身御医世家,医术了得。” 小智是方耀文的儿子,早产,一直以来身体也不好,方耀文夫妻感情好,也很是疼爱这个孩子,为他处处求医问诊,这些年没少花心思。 沈元章想了想,说:“文哥,我听说广慈医院上个月从德国引进了一台说是最新的X光机,你不如带小智去看看?” 方耀文听得眼睛亮了一下,旋即叹了声,为难道:“广慈专家医生的号一向难挂,尤其是还要用他们的新仪器,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有个圣约翰的同学,他母亲是广慈的医生,或许我可以请他代为引荐,”沈元章道。 方耀文望向沈元章,有些难为情,又有点儿激动,搓了搓自己的手,道:“这会不会太麻烦四少了……” “都是自家人,”沈元章说,“我和以前的同学也很久没有见面了,正好叙叙旧。” 方耀文认真道:“谢谢四少。” 他想起什么,对沈元章说:“对了,四少,三太太今日和我提起了江家二小姐。” 沈元章:“嗯?” “三太太可能是想撮合你和江家二小姐。”方耀文有点儿尴尬地笑了一下,说。 沈元章不期然地想起付明光,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他才问起付明光婚姻,回来就有人问他——其实这话在他父亲去世一个月之后,沈三太太就和他说过,言外之意便是让他热孝结婚。如此,在外有岳家可结盟,对内有人能帮他定后宅,也可稳定人心。联姻于沈家这样的人家并不稀奇,甚至说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可沈元章那时以守孝加父兄死因不明,内外不安,无心此事便揭了过去。 江家二小姐。 沈元章在顾氏身边见过。他脑子里却浮现付明光笑盈盈地坐在他面前的样子,砂锅炖开了,咕嘟咕嘟地泛起了热气,茶香氤氲,似在二人间划开了一道袅袅的雾,看不分明,付明光的眉眼好似也变得湿润。 沈元章垂下眼睛,低声道:“文哥,父亲才走不久,我实在没有心思去办喜事……” 饶是方耀文,此刻也不由得心软了一下,道:“晴姨也是为你好。我一个外人本不该说你家的事,只是——”他顿了下,道,“你自己也清楚,二太太一直不太喜欢你,哪里肯见你顺顺利利掌家,外面更有大把的人盯着沈家,沈家如今内忧外患,你一个人孤木难支,如果有人能帮你,会轻松很多。江家在政界极有声望,江二小姐我听说过,她在大夏大学读书,知书达理,和你也很般配。” 沈元章道:“我知道三娘是为我着想,是我不想在此时结婚,而且带着目的和人家姑娘定亲,是误人终生,也对她不起。” 方耀文听见他这样天真,学生气十足的话,愣了一下,无可奈何,也有点气笑了的意思,他想,到底还年轻稚气,拿时下文人鼓吹的爱情看得这样重。方耀文道:“算了,你好好想想吧。” 沈元章说:“我晓得的,谢谢文哥。” 方耀文说:“不打扰四少休息,我先走了。” 沈元章吩咐佣人送方耀文,径自上了楼。 当天晚上,沈元章办公到了深夜,公馆内的洋钟又再次敲响过后,他才上了床睡觉。沈元章的睡眠一向不好,在黑暗中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看了许久才隐约有了几分睡意。莫名的,沈元章梦见了付明光,梦中的付明光笑着看向他,嫣红的嘴唇一开一合,好像在说着什么,沈元章听不真切,只是直直地盯着付明光看了许久,突然,他伸手捂住了付明光的脸,拿冷硬的手掌封住那些真假不知的话。付明光愣了一下,有几分无措,拍了一下他的胳膊,好像在问他干什么,沈元章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收紧了足以盖住付明光半张脸的手。 那只手掌手指修长,指骨分明,匀称有力,一发力就显出了青筋。 付明光挣扎起来。沈元章越收越紧,付明光喘不过气,桃花眼晕开一段胭脂色,呼吸也变得急促,滚烫的气息洇得他掌心微微发湿,那点湿润沿着掌心,流过血管,抵达胸腔内平稳跳动的心脏。刹那间,心脏仿佛也变得潮湿,好似隆冬里被雨打湿的大衣,笨重而迟缓。 砰,砰,砰。 太沉,太慢。 沈元章突然想起他的舅舅荣禄海,一个普普通通的渔夫,面色黧黑,年轻时跟人跑江湖胡闹,后来才踏实下来。他略通相面相手的江湖术,小时候他和表哥荣天佐一起摊开手放在他舅舅面前,他舅舅见了他的手掌,男人粗糙的指头沿着他掌心的纹路,说这叫断掌,又略带惋惜地说了一些什么,沈元章已记不大清楚,只隐约记得他舅舅玩笑似的和他说,坏了小外甥,你这姻缘坎坷,将来所遇非良人。若你开阔也罢,偏是偏执相,将来不大好,不大好。 仿佛谶言一般,字字回响在沈元章耳边,他黑漆漆的瞳仁里现出付明光几乎要窒息的模样,抓着他手的指头慢慢松开,跌落时,仿佛晴天霹雳,他听见了付明光的声音。 “沈元章!” 惊雷炸响,震得迟缓的心脏停滞须臾,冰封碎裂,春潮汹涌,心脏一阵快过一阵,猛地急促跳动了起来。 沈元章霍然睁开眼——原来是梦。 第15章 第 15 章 黑暗中空气都窒息了一瞬,仓库里弥漫着面粉独有的干燥味道,二人气息还未喘匀,付明光能感受到年轻人短促的呼吸声,嘴唇的柔软,带着几分试探。他呆了呆,骤然间竟不知做出什么反应,付明光不是没有交往,姑且称那些别有用心的撩拨为交往吧——无不是付明光占据主动,他习惯于你来我往的对招拆招,而不是沈元章这样的横冲直撞。 这简直是,乱拳打死老师傅! 还是一个男人。 过去不是没有男人对付明光示好过,可那些人自诩绅士,在他面前总要装腔作势,哪里会像沈元章,二话不说就亲上来?付明光过去的吻,多是点到即止的吻手背,指尖,至多不过脸颊,男人亲他,那是头一遭。 下一瞬,沈元章就闷哼了声,却是回过神来的付明光一拳挥在他胸腹,“沈元章!” 沈元章嘴唇上还残留着付明光唇间的触感,彼此相触的那一刻,过电似的酥麻飞快地蹿过颅脑,刺激得沈元章忍不住贴着他的嘴唇厮磨,如同得到垂涎已久的宝物,需要把在手中一再赏玩。 即便吃了付明光一拳,沈元章脑子里还粘连着那个吻。 比他梦中种种不可言说的遐想还要美好。 沈元章很喜欢。 付明光揍了沈元章一拳,直接攥着他的衣领将他撞在背后堆满的面粉袋上,力气大,袋子都微微凹陷,冰冷森寒的枪口也抵在沈元章下颌。 二人挨得近,付明光是居高临下的,他面无表情,道:“沈元章,你真以为我是什么任人拿捏的好脾性?” 沈元章看不清付明光的脸,可他能感受到付明光的恼怒,如那支随时可能会射出子弹的枪一般,这支枪还是自己给他的。这种愤怒并未能熄灭沈元章心头的旖旎,反而刺激得他更加激动,他稍稍挪了下自己的腿,开口语气却很真诚,他低声道:“对不起,付先生,我只是听你误会我对你的心意,一下子太着急了,所以冒犯了付先生。” 付明光盯着沈元章,枪口沿着他漂亮流畅的下颌线缓缓滑动,付明光语气平静,道:“你对我什么心意?” 随着那点冰冷的触感的游移,沈元章并不恐惧,只是本能的脊背紧绷,喉结滚动了几下,声音更显柔和,“我对付先生陈明过心意,很多回了。” 还有点儿委屈。 付明光用枪挑起沈元章的下巴,微微低下头,道:“我似乎也拒绝过很多回,沈老板听不明白吗?” 沈元章道:“明白。” “但是能自我控制的就不是爱情了,付先生。” 付明光气笑了,说:“爱情?哼,你对我知道多少,你了解我吗?你一无所知,爱情——痴线。” 沈元章也不恼,道:“那些东西,重要吗?” 付明光说:“你只是见色起意。” 沈元章道:“付先生,绝大多数爱情都始于见色起意。” 付明光无法理解沈元章开口闭口都是爱情,于他而言,所谓爱情,不过是拿来取信于人,虚与委蛇的工具罢了,真有情爱,反倒误事,说不得就会落个满盘皆输。 输了事小,他们的命全都要搭进去。 付明光不否认沈元章的脸的确很吸引他,可这个世界上吸引他的东西太多了,钱,权,漂亮稀罕的东西,不独一个沈元章。沈元章和他们不一样,他是正儿八经的富贵出身,沈家的根基就在沪城。付明光不会也不可能在沪城久留,捞完这一笔,他们都会回南洋。 他们是亡命之徒。 黑暗中,谁都看不清谁的脸,也看不清彼此的神情,付明光不耐沈元章的纠缠,其实也不是不耐烦,是焦躁,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付明光想抽烟,也想将这个不按套路出牌的沈元章狠狠揍一顿,打到他乖顺听话,付明光的枪还抵在沈元章脖颈上没有动,突然,他笑了声,轻声道:“小沈老板,你这么聪明,难道没听说过一句话吗?色是刮骨钢刀,多少人都死在一个色字头上,尸骨无存啊。” 他好似在与沈元章说情话,靠得太近,沈元章闻着了他身上的香水味道,这个味道他曾念念不忘,还去百货公司香水柜台边找过,一无所获。枪口冰冷的触感危险地顶着他的喉咙,付明光一扣动扳机,子弹就会洞穿脖颈炸得血肉模糊,可沈元章却丝毫生不出恐惧,只觉压抑不住的愉悦和兴奋,让他心脏都跳动得激烈,有些喘不过气。自他认识付明光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他们是同一类人,付明光敷粉着墨,游走在这沪城的名利场,油滑从容,衣冠楚楚,今日他剥下付明光的伪装,露出尖锐的血肉,好似裸裎相对,枪口都变成了冰冷的舌尖舔舐着他。 沈元章舒服得头皮发麻,他情不自禁地咽了咽,黑漆漆的枪口就捉住了他凸起的喉结。 实在精准。 付明光还在逼他,“说话。” 沈元章短促地喘息了声,抓住了付明光的手腕,哑声道:“付先生,你要我说什么?” 付明光被他炙热汗湿的手烫得攥紧了枪,旋即,他就发觉了沈元章的不对劲。沈元章被他抵在货上已经退无可退,坐姿别扭,呼吸也重得不正常,他以脸颊贴了贴沈元章的脸,果然,面颊潮热,他一碰,沈元章浑身肌肉都绷紧了。 饶是以付明光的心性也瞠目结舌,一时无言,沈元章抓着他的手腕没有松手,平心而论,他更想抓着付明光的手做点儿别的。 沈元章拿那把沙哑的嗓音叫他,“付先生。” 付明光拿枪拍了拍沈元章的脸颊,说:“你怎么回事,嗯?” 沈元章并不觉得羞愧,他道:“我喜欢你。” 付明光玩味着他的“喜欢”,他说:“沈元章,你知道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是什么?人明白什么是自控,不会随便发情。” 沈元章道:“人和动物的区别很小的,付先生。” “而且如果我是动物,此刻我应该把你压在身下,”沈元章说,“不是让你还有力气拿枪指着我。” 付明光几乎是被他气笑了,他全然没想到,沈元章居然想上他——荒谬得让付明光连恼怒都生不出来,他听着沈元章的呼吸声,想起那张颜色殊丽的面容,莫名的有点儿遗憾,也不知那张脸若是遍布**会何等惊艳。他在沈元章耳边说:“想玩我?” “你得唔得啊?”付明光曲膝压在他身上,以一种压迫者的姿态。 沈元章低哼了声。 沈元章摸着他的脸颊,脖颈,呼吸越来越沉,按捺不住压下付明光的脸用力咬住了他的嘴唇胡乱啃咬,“付明光,付明光……” 付明光又赏了沈元章一枪托。 他的西装裤裤腿湿了,黏黏腻腻的,并不舒服,付明光更加烦躁,沈元章说:“付先生,想开枪还是换个地方,这里是面粉仓库,开枪容易发生爆炸。” 付明光冷笑道:“干脆炸死你个扑街!” 沈元章得了便宜没有再撩拨付明光的火气,突然,他听付明光问道:“你说面粉仓库容易爆炸?真的会爆炸?” 沈元章一顿,当即明白了付明光的意思。追踪过来的人还在仓库外搜寻他们的踪迹,听动静,人还不少,打定主意今晚要将他们沉尸海滩。沈元章想,冯家还拿得出这么多钱买命,是自己太仁慈。 沈元章说:“你想怎么做?” 付明光道:“他们迟早搜过来,在这里交火,万一仓库爆炸我们都得死。” 他开枪击碎的仓库锁就留了痕迹,他们贸然冲出去,未必能突围,不如将他们引过来,利用这个面粉仓库制造一场爆炸。既杀敌,又能把事情闹大,斩草除根。在和人厮杀械斗上,付明光的经验显然比沈元章丰富,沈元章道:“付先生不是侨商吗,做生意也懂杀人?” 付明光道:“小沈老板,你不会以为南洋是和平安乐的天堂吧?南洋比沪城更混乱,不但要和本地人斗,还要同一起下南洋的华人斗,同英国人斗。不想死在别人手上,只有比别人更凶恶。” 沈元章哑然。 沈家在码头也是租赁仓库的,沈元章知道码头仓库的构造大同小异,二人摸黑在仓库里探索一番,所幸这个仓库大,设了后门。 付明光问沈元章:“你枪法怎么样?” 沈元章谦虚道:“还不错。” 付明光掏出一个东西,却是支纯银镌刻有精巧浮雕的登喜路打火机,啪嗒一声,幽幽的火焰照亮了二人的脸,他道:“我抛出去能打中?” 沈元章看着付明光灼灼的眼瞳,道:“可以。” 付明光微微笑了笑,对沈元章道:“这个仓库不炸,我就新仇旧恨一起算,把你沉江喂鱼。” 追杀沈元章和付明光的人对这一片极其熟悉,他们四下搜寻,逐渐逼近沈付二人藏身的面粉仓,先发觉他们踪迹的是两个小弟。他们没有冒进,而是先通知了人,再小心地推开门摸进去,月光透过半开的门,也照亮了他们手中提着的刀和斧头。 付明光枪法不如沈元章,近身杀人却是利落,好在有黑暗掩饰,沈元章并未看清他是如何割破对方喉管,悄无声息地将人放倒。如此一击毙命的狠辣手段,说破天去,也不会是一个寻常商人该有的。二人在仓库里杀了几人,眼见跑来的人愈多,付明光喝道:“走!” 沈元章和付明光都没有恋战,直接踹烂后门,将退出去,付明光将夺来的刀投掷出去,扎穿一人的胸膛。二人往早已商定的掩体处奔逃,付明光和沈元章对视一眼,手中价值不菲的打火机已经投掷出去,接连几声枪响也随之而起,刹那间,子弹的冲劲将打火机击碎,火花四溅,残留的银质打火机裹挟着火苗被子弹的冲劲送入仓库内。 空气都仿佛窒息了一瞬。 霹雳一声惊天巨响,热浪倏然如岩浆席卷而出,沈元章和付明光脸色骤变,千钧一发间,沈元章竟想也不想直接扑在付明光身上,火光也在二人身后冲天而起! 轰——爆炸声撕裂了静谧的长夜和码头的宁静,水浪也荡了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