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重山》 第1章 空山新雨 魏息眠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山间浸润了一夜的雾气便如等候多时的访客,无声无息地漫了进来,湿漉漉地沾在他纤长的睫毛上,凝成细小的水珠,模糊了眼前的景致。他轻轻眨了眨眼,视野才逐渐清晰起来。晨光熹微,透过薄雾,给山谷罩上了一层柔和的纱幔。远处,鸟鸣啁啾,近处,露珠从檐角滴落,敲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嗒”的一声。 第五个春天了。 这个认知像一枚细小的针,轻轻刺入心底某个柔软的角落,带来一阵熟悉的、绵密的酸楚。时间在这里,仿佛被这无尽的群山和晨雾凝滞了,却又在窗外的花开花谢间,冷酷地标记着流逝。 屋外斜坡上,山茶花又开了满坡,那红,浓烈得灼眼,像血,又像那年傅稳措离去时,衣襟上别着的那一朵。记忆总是如此不讲道理,在每一个相似的场景里破门而入。那也是一个清晨,只是没有雾,天蓝得像是刚被水洗过,澄澈得能映出人心底的每一丝波澜。傅稳措一身半旧的戎装,身姿笔挺如后山的青松,唯有眼底藏着化不开的温柔与歉疚,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未知前路的忧虑。 “等我回来,息眠。”傅稳措当时这么说,温热的手指穿过他微凉的发间,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带着无限的眷恋,“最多三年,等这场该死的战争结束,我就回来找你。到时候,我们不再分开,一天都不。”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凿刻在魏息眠的心上,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分量。 魏息眠那时只是用力地点头,喉咙哽咽得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生怕一开口,强忍的泪水就会决堤,模糊了这最后分别的视线。他只能更用力地回握傅稳措的手,将那温度,那因常年握枪而略带薄茧的触感,深深地烙进记忆里,供日后无数个漫漫长夜反复摩挲、回味。他甚至能闻到傅稳措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混合着硝烟未散尽的气息,构成了一种独特而令人心碎的味道。 三年又两年,山茶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整整五次。山下的镇子从战时的萧条、惊恐与物资匮乏,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烟火气,流离的人们陆续归来,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或失去亲人的悲伤,开始在废墟上重建家园。集市重新热闹起来,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茶馆里的谈笑声,再次充盈着小镇的街道。只有傅稳措,音信全无,像是被那场席卷一切的战争彻底吞噬,未曾留下一丝痕迹,连一个确切的噩耗都吝于给予。 魏息眠转身走回床边,俯身从枕下摸出那只早已停摆的怀表。银质的表壳被他五年来的摩挲抚弄得异常光亮,在从窗口透进的熹微晨光中,泛着温润而寂寥的光泽。他拇指轻轻一按,“咔哒”一声轻响,表盖弹开,这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内侧的照片里,两个年轻的头紧密地靠在一起,都穿着省立师范的学生装,背景是那家著名的“留真”照相馆粗糙绘制的花园布景。傅稳措的眼神明亮而坚定,嘴角噙着一抹自信又略带不羁的笑;而他自己,那时的魏息眠,眼神清澈得像山涧的溪流,里面盛满了对身边人全然的依赖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表盘上的玻璃有些细微的划痕,三根指针静静地停在五年前的某个时刻,仿佛傅稳措离开的那一刻,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也随之凝固,不再向前。 “傅稳措,”他对着空寂的山谷轻声低语,声音被窗外的新雨打得湿透,沉入被浸润的泥土里,连一丝回响都没有,“你再不回来,山茶都要谢了。” 这句话,他每年都会说,像是在进行一种无望的祈祷,又像是在提醒自己,等待并非静止,时光仍在流淌。 他不是没有打听过。战争刚结束的那半年,他几乎跑遍了所有能想到的部门,民政的,军事的,甚至是那些临时成立的战后寻亲机构。他询问每一个可能知道消息的人,从面带同情却爱莫能助的文职人员,到同样在寻找亲友、眼神茫然的百姓。但战时的记录混乱不堪,番号频繁变更,人员流动如流水,信息支离破碎,如同被飓风撕碎的纸片。有人含糊其辞,说傅稳措所属的那支队伍在一次关键的海外突袭中损失惨重,近乎全军覆没,名单都难以厘清;也有人窃窃私语,传言他受了极重的伤,可能被转移到了后方,甚至……在昏迷中失去了记忆。 魏息眠不信那些“可能”和“或者”。他信傅稳措看着他的眼睛,信那句凿刻在心上的“等我回来”,信他们之间那份超越言语、只需一个眼神便能心领神会的默契。所以,他守着这座他们一起选定的山,这间他们亲手一砖一瓦修缮、充满回忆的小屋,这满坡傅稳措最爱的、说是像他眼眸一样明亮鲜活的山茶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等。他用等待,编织着一个希望未曾陨落的世界,仿佛只要他等得足够久,足够坚定,就能等回那个承诺归来的身影。 下午,雨势稍歇,天空露出一角惨淡的灰白。魏息眠照例步行去镇上寄信。蜿蜒的山路被雨水洗得干净,露出湿润的泥土和光滑的卵石,两旁草木青翠欲滴,挂着晶莹的水珠。五年来,他每周雷打不动地寄出一封信,地址是傅稳措最后已知的那个野战邮局编号。尽管这些信如同石沉大海,从未得到只言片语的回复,他依然固执地写着,仿佛这已成为一种仪式,一种与远方之人保持联结的方式,一种对抗遗忘和绝望的堡垒。信里,他事无巨细地讲述山中的四季更迭,镇上的变迁,偶尔提及读到的书,梦到的往事,唯独很少写自己的思念,怕写了,那份沉重会压垮薄薄的信纸,也怕……万一傅稳措真的能看到,会为他担心。 镇上的邮局还是老样子,绿色的门漆有些斑驳,露出底下深色的木头。推门进去,熟悉的陈旧纸张、墨水和小镇特有的、略带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柜台后的张老头正戴着老花镜,就着窗口的光线仔细分拣着邮件,听见门响抬起头,看见是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随即化为一声悠长的、几乎成为惯例的叹息。 “魏先生,还是老样子?”张老头接过他递来的那个没有任何装饰的白色信封,上面的地址他已熟悉得能闭着眼睛背出来。他熟练地拿起蘸着黑色墨水的橡皮日期戳,“咚”地一声盖在信封右上角。 “嗯,麻烦您了。”魏息眠微微颔首,声音温和,听不出太多情绪。 张老头看着那信封被投入标着“外省/军邮”的、颜色已有些发白的帆布袋里,犹豫了一下,布满皱纹的手在柜台上无意识地摩挲着,还是开口道:“魏先生,这……这都两年了,战事早完了,能回来的,差不多都回来了。码头、车站,迎接的人潮早散了。或许……或许该考虑考虑,人可能真的……”后面的话,他没忍心说出口,但那未尽之语沉甸甸地悬在两人之间。 魏息眠笑了笑,那笑容像是初春融雪时透出的一点微弱的阳光,温柔,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固执,仿佛在守护着某种神圣不可侵犯的信念:“他说会回来,就一定会。我信他。” 这句话,他说了太多次,以至于听起来不像是在说服别人,更像是在加固自己内心的壁垒。 离开邮局,天空又飘起了细雨,绵绵密密,不疾不徐,像是永远也下不完。魏息眠没带伞,索性放慢脚步,任由冰凉的雨丝落在头发上,脸上,脖颈里。雨水顺着他清瘦的脸颊滑下,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湿意,倒像是这沉默的山在替他流泪。街道两旁的店铺陆续亮起了昏黄的灯光,透过雨幕,显得温暖而遥远。食物的香气从茶馆和饭铺里飘出来,与潮湿的空气混合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空山新雨 第2章 雨中访客 快到山脚时,一辆黑色的轿车,与这朴素小镇甚至这整个时代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洋派物件,缓缓停在了他身旁。车轮碾过积水的路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车窗摇下,露出一张陌生的、约莫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的脸,面容端正,眼神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探究和些许局促不安。 “请问,是魏息眠先生吗?”男子的声音还算温和,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北方口音。 魏息眠停下脚步,心中莫名一紧,一种混合着强烈期待与深沉恐惧的情绪悄然攫住了他,让他的呼吸都为之停滞了一瞬。五年了,除了镇上熟识的乡邻,几乎没有人会特意到这山脚下来找他,更不用说乘坐这样一辆气派轿车的人。是官方的人?还是…… “我是。您是……?” “我姓陈,陈愈。”男子解释道,语气带着一种完成托付的郑重,“我的哥哥,陈卓,是傅稳措先生的战友。” 傅稳措。这个名字从陌生人口中说出,像是一块烧红的巨石投入魏息眠死水般的心湖,骤然掀起滔天巨浪。他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疯狂地、毫无章法地鼓噪起来,几乎要撞破薄薄的胸腔,跳到这冰冷的雨地里。他感觉自己的手脚在瞬间变得冰凉。 “陈卓……”魏息眠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努力在记忆的角落里搜寻。他记得,在傅稳措早年的来信中,偶尔会提起一个姓陈的同袍,说是同乡,性情豪爽耿直,在战场上颇为照顾他,两人有过命的交情。“傅稳措他……他有消息了吗?”他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卑微的乞求。他紧紧盯着陈愈的嘴唇,仿佛那里即将吐出的是最终的审判。 陈愈的眼神变得更加复杂,那里面有深切的同情,有难以启齿的歉意,还有一种完成了某种沉重托付后如释重负却又更加沉重的释然。他推开车门,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肩头:“雨大了,能上车谈谈吗?关于傅稳措先生,有些事……我想您应该知道。” 车内干燥而温暖,散发着皮革和淡淡烟草混合的气息,与窗外的凄风苦雨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魏息眠拘谨地坐在副驾驶座上,湿透的衣裳让他感到些许寒意,但更冷的是心底那股不断蔓延、几乎要将他冻僵的不祥预感。他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陈愈没有立刻发动车子,而是从身旁一个半旧的皮质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的文件袋,袋子边缘有些磨损,四角微微卷起,看得出被反复触摸、有些年头了。他郑重地将文件袋递到魏息眠手中,动作缓慢得近乎庄严,仿佛在交接一件极其珍贵的、却又无比沉重的物品。 “我哥哥三个月前去世了,癌症。”陈愈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沙哑,“临终前,他反复叮嘱我,务必想办法找到您,把这个交给您。他说……他对不起您,这件事,瞒了您这么久。”他的目光里充满了愧疚,仿佛那份迟来的告知,也成了他肩上的重负。 魏息眠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他几乎是屏着呼吸,像是拆解一枚可能引爆的炸弹般,小心翼翼地拆开了那个密封的文件袋。里面东西不多:一本封面磨损严重、边角卷起的深蓝色布面日记本,以及一封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已有些毛糙的信笺。 他首先拿起日记本,指尖触到那粗糙的布面,一种奇异的、带着痛楚的熟悉感涌上心头,几乎让他落下泪来。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着翻开扉页——那是他刻骨铭心的笔迹——傅稳措的笔迹,比平时略显潦草,却依旧带着那股独有的、带着笔锋的力道,仿佛能穿透纸背:“致息眠,等我归来。”日期,赫然正是他离开前夜。 魏息眠的鼻尖一酸,视线瞬间模糊,泪水盈满了眼眶,几乎要夺眶而出。他强忍着,用力眨了眨眼,逼回那阵汹涌的泪意,放下日记本,仿佛那有千钧重。然后,他展开了那封信。是陌生的、略显方正拘谨的笔迹,想必是陈卓所写: “魏息眠先生敬启: 当您读到这封信时,我可能早已不在人世。病榻缠绵,时日无多,唯有一事耿耿于怀,不得不冒昧相告。 我与稳措兄自入伍便分在同一班排,并肩作战数年,情同手足。他确曾多次救我于危难,此恩此生难报。稳措兄性情坚毅,待人至诚,在军中亦是人尽皆知。他时常与我提起您,说起您们在山中的小屋,说起窗外那片山茶花,说待战争结束,定要回去见那个在花中等他的人……言及于此,他眼中总有无限温柔与期盼。 ……然而,天不佑善人。我深感愧疚,直至今日才敢与您联系。稳措他……已于五年前,即一九四三年春,在一次海外作战任务中,为救援同袍,不幸壮烈牺牲……” “牺牲”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匕首,带着滚烫而残忍的温度,狠狠扎进魏息眠的眼中,刺入他的脑海,搅碎了他所有的思维。世界的声音在瞬间褪去,车窗外哗啦啦的雨声,车内引擎低沉的嗡鸣,甚至他自己如擂鼓般狂躁的心跳声,全都消失了。一片死寂里,只有那两个字在无限放大,扭曲,变形,狰狞地占据了他全部的感知。他甚至能听到某种东西在自己体内碎裂的声音,清脆而绝望。 他死死盯着那几行字,仿佛要将它们看出一个洞来,好证明这只是个恶劣的、荒诞的玩笑。信纸在他指尖剧烈地颤抖,发出簌簌的轻响,像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陈愈担忧地看着他瞬间失血、苍白如纸的脸,和那双骤然失去所有神采、变得空洞无物的眼睛,轻声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不忍:“部队后来曾试图将稳措兄的遗体迁回国内,但当时战局混乱,通讯中断,加之当地居民感念他救命之恩,已为他立了碑,后来政局又有变化,此事……最终未能成行。” 每一个字,都像是在魏息眠已然碎裂的心上,又添上一道新的伤痕。 第3章 万里追寻 决心易下,路途却难行。那辆黑色轿车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离去,留下魏息眠独自站在山脚,怀抱着那个冰冷的、装着真相的文件袋,仿佛抱着一块寒铁。雨水顺着他湿透的发梢流进脖颈,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因为内心的寒意早已浸透骨髓。他没有立刻上山,而是在雨中站立了许久,直到天色完全暗沉下来,山峦化作浓墨般模糊的剪影。 回到空寂的小屋,他没有点灯,径直走到壁炉边,凭着记忆摸索着找到火绒和柴薪。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试了几次才将火生起。橘红色的火苗“噼啪”一声窜起,驱散了四周的黑暗,却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他脱下湿衣,用干毛巾胡乱地擦着身体和头发,动作迟缓而麻木,仿佛在擦拭一件与己无关的物件。 然后,他蜷缩在壁炉旁那张傅稳措常坐的旧扶手椅里,翻开了那本深蓝色的日记。火光跳跃着,映在泛黄的纸页上,也映在他苍白失血的脸上。 一页页,一天天,傅稳措的灵魂透过那些或工整或潦草的字迹,鲜活地、带着硝烟与思念的气息,向他走来。日记里记录着战争的残酷与荒诞——泥泞的战壕、呼啸的子弹、死去的同袍、焦灼的等待;记录着对故乡风物的深切思念——母亲做的腊肉、故乡的炊烟、小镇的青石板路;更记录着对他——魏息眠——浓得化不开的爱意与牵挂。 “十月三日。今日又遇空袭,杰森死了,昨天我们还一起看你寄来的照片,他说你长得真好看,像画里的人。息眠,枪炮无眼,若我此番回不去,你该怎么办?念此心如刀割,恨不能立时插翅飞回你身边。” “十二月十七日。左臂被弹片划伤,不重,军医已处理。但忽然格外想念你的包扎。记得那年冬天我砍柴不小心伤到手,你一边皱着眉头骂我笨手笨脚,一边小心翼翼地替我清洗、上药,最后还在纱布尾端系了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那时你低着头,睫毛长长,在眼睑下投下小小的阴影,神情专注得仿佛在完成一件举世无双的艺术品。真好看。” “三月二十日。算来故乡山茶花该开了吧?答应你三年回去,如今看来,恐怕要做不到了。北线战事吃紧,归期渺茫。但息眠,相信我,无论如何,我一定会回去,回到你身边。哪怕爬,也要爬回去。你等我。” 最后的日记,日期停留在一九四三年四月二日,字迹比以往任何一页都要潦草、虚弱,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任务前夜,地点不详。息眠,此番行动凶多吉少。若我死去,不要久等,勿要为我虚耗年华。找一个安稳的人,平安度日。但我发誓,就是死了,魂灵也会越重山覆万水,挣脱这血肉枷锁,回到你身边。” 看到这里,魏息眠一直强撑着的世界,终于彻底崩塌。他再也无法抑制,抱着那本承载了傅稳措最后生命的日记,在温暖的火炉边蜷缩成一团,像一只受了致命伤的幼兽,发出了五年来的第一声痛哭。那哭声起初是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随即越来越响,最终变成了山崩地裂般的嚎啕,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哭出来一般。五年来的期盼、焦虑、自我欺骗,以及此刻确凿无疑的、如同海啸般的悲痛,如同积蓄了太久太久的洪水,终于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汹涌肆虐。眼泪汹涌而出,烫得像是熔岩,灼烧着他的脸颊。他哭得浑身颤抖,几乎喘不过气,直到嗓子嘶哑,直到眼泪流干,直到筋疲力尽,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火苗渐渐微弱下去,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夜色浓重如墨,只有几颗寒星在遥远的天际闪烁。魏息眠在凌晨的寒意中醒来,头痛欲裂,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他挣扎着起身,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天光,翻到日记的最后一页。那里,用铅笔清晰地写着一串数字坐标,旁边还有一行更小的字,笔迹与扉页相同,却带着一种诀别的意味:“于此长眠,心向故山。”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清冷的、带着泥土和草木气息的空气涌入,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些许。满坡的山茶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呈现出一种暗沉的、近乎黑色的红,像凝固的血,又像不肯熄灭的、在灰烬中暗自燃烧的火焰。 他望着远方虚无的黑暗,那里是傅稳措长眠的方向,轻声地,却无比坚定地对那个早已安息在万里之外的灵魂说: “你不回来,我便去找你。” 接下来的日子,魏息眠展现出了一种近乎偏执的坚韧。他回到他们曾经共同生活过的小屋,开始整理傅稳措留下的东西。这个过程,无异于一场缓慢而痛苦的凌迟。 其实东西不多:几箱书籍,大多是傅稳措爱看的史书和地理志,还有一些他们一起淘来的小说;一些旧衣物,叠得整整齐齐,仿佛主人只是出门远行,很快便会归来;一把他们一起在省城买的德国制造的口琴,银色的外壳已经有些氧化发暗;还有几件略显贵重、傅稳措坚持留下给他的物品——一支派克金笔,笔尖依旧锋利;一块品相不错的、触手温润的羊脂白玉牌;以及一对小小的、样式古朴的金袖扣,是傅稳措父亲留下的旧物,他说等回来安定下来,要戴着它们和魏息眠一起去见重要的客人。 魏息眠摩挲着每一件物品,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傅稳措的气息和温度。他留下了书籍和口琴,将其余东西一一变卖。那支金笔卖给了一个识货的文具店老板,玉牌和金袖扣则进了当铺高高的柜台。每一件旧物的出手,都像是在剥离一段血肉相连的过往,心头的肉被一点点剜去,痛彻心扉。但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悲伤,只是眼神愈发沉寂,如同古井无波。 他又拿出自己这些年所有的积蓄,那原本是他和傅稳措规划未来生活、一点一滴积攒下来的一点基石,如今也尽数投入这渺茫的追寻之中。镇上一些知情人听说了他的决定,默默伸出了援手。尤其是邮局的张老头,在一个傍晚气喘吁吁地爬上山,塞给他一包用旧手帕包着的、带着体温的钱币,里面是零零整整的纸币和一些银元。 “魏先生,我无儿无女,这些身外物留着也无用。”张老头浑浊的眼睛里闪着水光,用力握了握魏息眠冰凉的手,“傅先生是个好人,是英雄,不该流落异乡,该接他回家。你……你一定要好好的,平安回来。” 魏息眠看着老人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和他眼中真挚的关怀,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没有推辞,他知道这不仅仅是钱,更是一份沉甸甸的期望和祝福。他只是深深地对张老头鞠了一躬,将这份恩情,连同对傅稳措的思念,一起铭记在心。 凑足路费的过程漫长而煎熬,但终究是凑够了。出发前夜,他最后一次仔细地打扫了小屋,将傅稳措的日记用油布仔细包好,放入行囊最里层,紧贴着心脏的位置。那枚停摆的怀表,被他用一根红色的细绳穿起,贴身挂在胸口,冰凉的银质表壳紧挨着温热的皮肤,仿佛能感受到一丝微弱的、跨越生死的共鸣。 他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熟悉的星空,山里的星星总是格外明亮,像无数双眼睛。恍惚间,他似乎真的看见傅稳措就站在那片在夜色中暗沉的山茶花丛中,穿着离开时的衣裳,面容有些模糊,却依稀能看见他唇角温柔的笑意,正静静地望着他,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等我。”魏息眠在心底无声地说,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第4章 万里追寻2 旅途的艰辛远超他这五年山居生活所能想象的一切。先是乘坐摇晃得让人五脏六腑都错了位、呕吐不止的内河小船,拥挤的船舱里弥漫着汗味、河水腥味和呕吐物的酸腐气。再到拥挤嘈杂、气味混浊、走走停停的长途汽车,颠簸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扬起的尘土几乎让人窒息。然后是闷热如同蒸笼、在无边大海上航行月余的货轮——这已是他倾尽所有能负担起的最快方式了。货轮装载着沉重的货物,船舱低矮阴暗,空气污浊,同船的多是些为生计奔波的苦力和小商贩,语言不通,眼神麻木。他常常一个人靠在锈迹斑斑的船舷上,望着蔚蓝得有些不真实、却又浩瀚得令人心生畏惧的大海,看着海鸥追逐着船尾的浪花,看着日出日落将海面染成金红或紫灰色,心里是一片空茫的悲凉。 最后一段,则是一艘几乎快要散架、马达声突突作响的小渔船,载着他和几个皮肤黝黑、说着他完全听不懂的语言的当地土著,在越来越温暖、也越来越变幻莫测的海面上,颠簸着驶向那个名为“圣克里斯”的孤岛。海浪不大,却让小船摇晃得厉害。 老渔夫皮肤黝黑皲裂,像饱经风霜的树皮,脸上沟壑纵横,只有一双眼睛依旧锐利,望着远方。他或许是为了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或许是想安慰这个看起来异常沉默和悲伤的异国年轻人,用夹杂浓重口音、难以辨听的英语断断续续地说:“你是我载过的第五个来找战争坟墓的人。”他眯着眼,看着海天相接处那个越来越清晰的、被绿色覆盖的孤独小点,“去年,来了个美国女人,很年轻,漂亮,在她丈夫的墓前哭得撕心裂肺,晕过去好几次。战争啊,它到底造了多少孽,拆散了多少人……”他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专注地掌着舵。 魏息眠沉默地听着,手紧紧抓着粗糙潮湿的船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的心随着船只的每一次起伏而剧烈跳动,既有即将抵达终点、触摸到傅稳措最后痕迹的迫切,又有一种近乡情怯般的、深入骨髓的恐惧。五年等待,万里奔波,所有的信念与坚持,所有的痛苦与牺牲,终于要迎来一个确凿的答案——哪怕那个答案,只是一抔冰冷的、远在异国的黄土。 岛很小,植被茂密得几乎看不到泥土的颜色,高大的椰子树和茂密的热带灌木纠缠在一起,只有几间简陋的高脚屋零散地分布在洁白的沙滩后的树林边缘,像被遗忘在世界尽头的积木。空气湿热,带着咸腥的海风和植物**的甜腻气息。 傅稳措的墓地并不难找,就在小岛东侧一个略微隆起、可以望见无尽海洋的小山坡上,面朝着一望无际的西方——那是故乡的方向。一块粗糙的、未经仔细打磨的青灰色石碑立在那里,被藤蔓和青苔 partially 侵蚀,上面刻着简单的、或许是当地人手笔的英文铭文:“一名中国士兵,于此安息。1943年春”。 没有名字,没有番号,没有生卒年月。简洁得令人心碎,也残酷得令人窒息。 魏息眠一步步走到墓前,双腿如同灌了铅,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要陷入松软的泥土里。他缓缓跪了下来,伸出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指,轻轻抚过石碑粗糙冰凉的表面,那触感顺着指尖一直凉到心底,冻僵了血液,却又有一种奇异的、残忍的真实感。五年了,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毫无转圜余地地感受到傅稳措的离去。那些在等待中滋生出的无数幻想、那些在绝望中强行点燃的微弱希望,那些靠着回忆和信念构筑起来的脆弱世界,此刻都被这块沉默的、冰冷的石头击得粉碎,化为实质性的、海一般深重的悲痛,将他彻底淹没,无法呼吸。 “我来了,稳措。”他轻声说,声音沙哑得几乎不像自己的,刚一出口就被海风吹散。泪水毫无预兆地、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墓前略显贫瘠、带着细小沙粒的草地上,迅速被吸收,不留痕迹,“对不起,我来得……这么晚。” 千言万语,哽在喉咙,最终只化作这最简单、也最无力的几个字。 岛上一位懂些英语、头发花白、眼神却依旧清亮的老村长,在陈愈的事先联系下接待了他。老人穿着简单的土著服饰,皮肤是深古铜色,他请魏息眠到他那间通风的高脚屋里,喝了一种味道奇怪的、用植物根茎酿造的饮料。他用生硬的英语,缓慢而清晰地向魏息眠讲述了那场改变了一切空袭。 “那场空袭,来得突然,像魔鬼的翅膀遮住了太阳。”老村长回忆着,眼神望向远方,带着一丝后怕,“傅,他原本已经安全,进了防空洞。”他指了指村子后方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但他看到,一对兄妹,吓呆了,站在空地上,不知道跑。他们的父母,在前一次的轰炸里……死了。” 老人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傅,他没有任何犹豫,像箭一样冲了出去。他用力把孩子们推开,推到了安全的地方……但是,爆炸……很近……” 老人用手比划了一个巨大的爆炸动作,然后摊开手,摇了摇头,眼神里充满了惋惜和敬意:“他是个真正的英雄,毫不犹豫。我们按照他偶尔提起的、对家乡的思念,将他安葬在那里,面朝西方。他说过,如果回不去,希望至少能望着那个方向,因为他爱的人在那边。” 魏息眠在墓旁坐了整整一天,从日出东方,海面泛起金色的鳞光,到烈日当空,晒得他皮肤发烫,再到夕阳西下,将海面和他苍白的脸都染成一片瑰丽而哀伤的橙红。他对着那块冰冷的石碑,絮絮叨叨地讲这五年来的点点滴滴,仿佛傅稳措只是累了,靠在那里静静地听着:山茶花如何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一年比一年繁茂,红得像火;小镇如何在战火的废墟上一点点重建,恢复了往日的生机与嘈杂,也有了新的茶馆和书店;他如何每周寄出一封注定没有回音的信,如何在与乡邻的闲谈中,像捕捉风一样捕捉任何可能与他相关的只言片语;他如何在那一个个漫漫长夜里,靠着回忆和那点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信念,独自捱过刻骨的思念与噬心的恐惧。 “我不该等你那么久才来找你。”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魏息眠靠着石碑,仿佛靠着爱人宽厚却冰冷的肩膀,低声忏悔,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悔恨,“我早该知道,若不是无法抗拒的力量,你绝不会……绝不会失信于我。” 海风吹动他凌乱的头发,也吹动了墓前不知名的野草,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叹息。 他在岛上租了一间正好可以望见墓地的小屋,极其简陋,只有一张铺着干草的床,一张歪歪扭扭的桌子,一把快要散架的椅子。白天,他去墓前陪着傅稳措,读日记给他听,跟他说话,仿佛他只是出了个远门,很快便会归来。晚上,他就在摇曳的、冒着黑烟的煤油灯下,摊开新买的笔记本,开始写自己的日记,记录这迟来的、阴阳两隔的重逢,记录这里的风土人情,记录心底那无法排遣的、与日俱增的空洞与思念。 在岛上的日子里,他渐渐有了一种奇异的感悟。他开始在某种程度上理解了傅稳措——理解他为什么在明知归期难卜的情况下,依然许下“三年之约”,为什么在日记里写下“不要久等”的理智劝告,却又留下“魂灵归去”的情感誓言。希望,哪怕是渺茫的、近乎自欺的希望,虽然延长了等待的痛苦,但它确实像黑暗中的一丝微光,支撑着他度过了最难熬的岁月,让他没有被绝望彻底吞噬和摧毁。如果五年前他就确切地知道傅稳措已死,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勇气和力量独自走过这五年。希望,有时比**的真相,更显得仁慈。 现在,他站在傅稳措最终安息的这片异国土地上,呼吸着他曾呼吸过的、带着咸腥味的空气,感受着他曾感受过的、温热而湿润的海风,悲痛依旧撕心裂肺,心底却意外地生出了一丝风雨过后的、带着无尽苦涩的平静。他找到了他,这本身,就是一种完结,也是一种开始。他完成了他的追寻,也确认了他的失去。 一周后,魏息眠决定为傅稳措重新立一块碑。他请岛上的老石匠帮忙,挑选了一块当地产的、质地稍好、颜色更显青郁的石材,用自己的积蓄支付了费用。他亲自设计了碑文,用中文和英文双语刻上: 傅稳措 1915- 1943 Beloved of Wei Ximian (魏息眠挚爱) 面朝东方,心归故里 山茶花年年开,我永远等你 立碑那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天空湛蓝如洗,几缕薄云悠悠飘过,海风轻柔,带来远方海洋的浩瀚气息和近处热带花朵的甜腻香气。魏息眠将一束从故乡带来的、早已干燥但形态依旧保存完好的深红色山茶花,轻轻放在新碑面前。干燥的花瓣失去了水分,颜色却愈发浓烈,像凝固的血液,也像永不褪色的誓言。 他凝视着墓碑上那深刻而清晰的“傅稳措”三个字,仿佛要透过石头,看到底下安眠的容颜。许久,他才轻声说道,声音平静,却带着穿透生死的力量:“我知道,你的魂灵,定然早已循着归途,回到了我们的故山,守在了我的身旁。这具曾拥抱过我的躯壳,就让他在这里,面朝家乡,安然长眠吧。我会回去,回到我们的小屋,回到那片山茶花旁,继续等你。你说过,就是死了,魂灵也会越重山覆万水回到我身边。我信你。一直信你。”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的刹那,山坡上忽然起了一阵毫无预兆的、轻柔而迅疾的风。墓碑前那束干枯的山茶花被风精准地吹散,深红色的花瓣挣脱了束缚,纷纷扬扬地飞旋而起,在他头顶、身边舞动,如同一场小型的、凄艳而绝美的花雨。那红色,在热带明亮得近乎残酷的阳光下,灼灼耀眼,一如五年前傅稳措转身离去时,衣襟上那朵刺痛他双眸的鲜红,也如同他生命中被骤然夺走的、最浓墨重彩的一部分。 魏息眠蓦然回头,视线穿过飞舞的、如同蝴蝶般翩跹的花瓣,仿佛真的看见傅稳措就站在不远处那棵婆娑的椰子树下,穿着他们初次见面时的青色长衫,面容清晰,眉眼温柔如水,正微笑着,向他轻轻挥手作别,唇边带着一如往昔的、令他心动的弧度。 他的眼眶再次湿润,但这一次,他没有让泪水落下。他也微微勾起嘴角,对着那虚幻而又无比真实的影像,郑重地、深深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转过身,沿着来时那条被踩出的小径,一步步,坚定地走下山坡。背影在热带炽热的阳光和纷飞的花雨中,显得单薄,却不再迷茫。 他知道,他的归途,开始了。而这条归途,将不再有那个人的陪伴。 第5章 归途无伴 回程的路,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滞涩与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浸透悲伤的泥沼里,抬脚时带起的不是尘土,而是黏稠得化不开的回忆与绝望。咸湿的海风依旧,却再无来时的期许,只剩下蚀骨的凉意,钻进他单薄的衣衫,缠绕着他疲惫不堪的灵魂。 魏息眠的行囊里,多了一捧傅稳措墓旁带着青草和异国泥土气息的泥土,被他用一块洗得发白、却异常干净的棉布帕子仔细包好,如同包裹着稀世珍宝。还有一小束在岛上采摘的、不知名的白色野花,花瓣单薄如纸,边缘微微卷曲,却带着一种倔强的、不肯向命运低头的生命力,被他小心翼翼地压在那本边缘已经磨损的深蓝色日记本的最后一页,与傅稳措亲手写下的、墨迹已有些黯淡的坐标相伴。那坐标,曾是希望的指引,如今,却是绝望的锚点。 他登上了那艘返回大陆的旧渔船。船身比来时感觉更加破败,锈迹如同丑陋的伤疤,爬满了船舷和甲板。机器的轰鸣声歇斯底里,震得人耳膜发疼,心也跟着一起颤抖。船身在不算平稳的海面上起伏颠簸,像个醉汉,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会在这无垠的墨蓝色海面上解体,将他也一同带入深渊。 起初,魏息眠以为只是常见的晕船,加上多日来不眠不休、心力交瘁的后遗症。他强忍着不适,靠着冰冷却粗糙的船舷,努力张大嘴巴,呼吸着那带着浓重鱼腥和柴油味的空气,试图压下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的恶心。热带的阳光依旧毒辣,白晃晃地照在泛着油污的甲板上,反射出刺目而扭曲的光斑,让他阵阵眩晕,眼前发黑。但不适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如同涨潮的海水,一浪高过一浪地涌来。他开始感到一阵阵发冷,那寒意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骨髓深处渗出来,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即使在灼热的、几乎要将人烤化的阳光下,他也忍不住牙齿格格打颤,裹紧了身上那件傅稳措留下的、同样单薄的外衣,依旧觉得寒气透骨,仿佛赤身**置身于冰窟之中。 随即,寒意还未退去,高烧又猛地窜起,如同野火燎原。额头滚烫,脸颊泛起不正常的、诡异的潮红,像涂抹了劣质的胭脂。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眼前的事物开始旋转、重叠,船舷、大海、天空扭曲成一片混沌的色彩。耳边机器的噪音时而遥远如蚊蚋,时而又近在咫尺,震耳欲聋。 同船的一位常往来于南洋各岛、面相敦厚、略通医道的华人商贩,见他情况不对,好心过来探看。商贩蹲下身,替他看了看舌苔——舌质红,苔薄黄,又用手背探了探他滚烫的额头,那温度让商贩立刻皱紧了眉头。 “这位先生,”商贩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闽南口音,语气沉重,“你这症状,不似寻常晕船,倒像是感染了这岛上常见的‘瘴气’,也就是疟疾,怕是之前被蚊虫叮咬所致。” 疟疾……魏息眠混沌的脑子里捕捉到这个词,心中一片苦涩的麻木。是了,在那湿热茂密的岛上丛林,在傅稳措长眠的那片土地,被不知名的蚊虫叮咬,实在是再平常不过。或许,这也是傅稳措曾经经历过的痛苦?一种奇异的、近乎自虐的联想,让他对此刻身体的折磨,反而产生了一丝微弱的、病态的亲近感。 船上药物极其匮乏,商贩翻找了自己的行李,只找出些应急的、效果有限的奎宁片。魏息眠被人搀扶着,勉强用浑浊的淡水服下那几片苦涩的药片。药效发作,他出了一身透汗,里衣尽湿,黏腻地贴在皮肤上,高烧似乎暂时退去少许,但不久之后,那熟悉的寒战与高热便再次卷土重来,周而复始,如同永无止境的酷刑。他大部分时间只能昏昏沉沉地躺在狭窄闷热、散发着汗臭和霉味的船舱床铺上,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破败玩偶。 在时睡时醒的混沌中,魏息眠的梦境光怪陆离,破碎而灼热。傅稳措时而鲜活地站在他面前,穿着那身笔挺的、仿佛永远不会沾染尘埃的军装,笑容明亮得刺眼,向他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他的脸颊,那温暖的触感如此真实;时而又浑身是血,躺在泥泞不堪、老鼠窜行的战壕里,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压得极低的天空,任他如何哭喊、如何撕心裂肺地呼唤,也无动于衷,那身躯冰冷僵硬;时而又只是远远地站在那片记忆中灼灼盛放、红得滴血的山茶花丛中,背影挺拔却模糊,任他如何拼尽全力奔跑追逐,那距离却丝毫不见缩短,反而越来越远,远到隔着一生无法跨越的鸿沟…… 更多的时候,是无数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纷至沓来,清晰得令人心碎:初次在图书馆见面时,傅稳措那略带笨拙、却又努力显得从容的问候,阳光透过窗棂,在他年轻的侧脸上投下好看的光影;一起修缮小屋时,两人满身泥点,相视而笑,那笑容干净而纯粹,仿佛世间所有的烦恼都与他们无关;冬夜里,共披一条带着彼此体温的厚毛毯,围着噼啪作响的炉火读书,傅稳措低沉的嗓音念着雪莱的诗句,窗外是静谧飘落的雪花;离别前夜,那双紧紧握住他、带着常年握枪形成的薄茧却异常温热的手掌,那掌心传来的力度和温度,似乎至今还烙印在他的皮肤上…… “稳措……等等我……我就来了……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人……”他在高烧的呓语中喃喃不休,汗水与泪水交织,浸湿了头下充当枕头的、粗糙的布包裹。那包裹里,是他仅有的、属于傅稳措的遗物。同船舱的旅客被他苍白的、近乎死灰的脸色和断续的、饱含痛苦的呓语吓到,急忙唤来船上的管事。又是一阵手忙脚乱的照料,用冰冷的、带着海腥味的湿毛巾敷额,勉强喂些清水。那些陌生的、带着同情或更多是漠然与些许厌烦的面孔,在魏息眠模糊而滚烫的视线里晃动,如同水中的倒影,扭曲而虚幻。他仿佛被隔绝在一个透明的罩子里,外面的喧嚣与关切都隔着一层,无法真正触及他濒临崩溃的内心。 几经波折,这艘破旧的货轮终于在一片嘈杂、混乱、充斥着各种刺鼻气味的南方港口靠了岸。汽笛发出嘶哑疲惫的长鸣,仿佛也耗尽了最后的力气。码头上人声鼎沸,扛着大包小包的苦力、焦急张望的接船人、叫卖的小贩、哭泣的孩子……汇成一股混乱不堪的声浪。魏息眠几乎是被人半搀扶着、脚步虚浮蹒跚地下了舷梯。踏上坚实却仿佛仍在晃动、带着潮湿水汽的码头地面时,一阵剧烈的眩晕猛地袭来,他眼前一黑,几乎软软地栽倒在地,幸好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旁边堆放的、散发着鱼腥味的木质货箱,指甲因用力而泛白。 战争结束后的港口,依旧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混乱与茫然。人流熙攘,拥挤不堪,充斥着天南地北的方言口音、尖锐的叫卖声、失去亲人的哭泣声和无数张被生活与苦难刻满痕迹的、焦灼的面孔。空气里混杂着海水的腥咸、人体的汗臭、劣质烟草的辛辣以及某种腐烂物的酸败气味,几乎令人窒息。这一切,与他记忆中五年前送别傅稳措时的那个港口,既有着相似的喧嚣,却又透着一股截然不同的、破败而苍凉的基调。那种物是人非、沧海桑田的悲凉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当年,他在这里送走了生的希望;如今,他在这里带回了死的确认。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找到了一家码头附近最便宜、也最潮湿闷热的小旅馆住下。狭窄的房间如同一个囚笼,只有一扇对着昏暗、堆满杂物的后巷的小窗,光线难以透入,空气中漂浮着明显的霉味,床铺上的被子摸上去也带着一股湿冷的黏腻感。他原本只想在此稍作休整,恢复些许力气,再去寻医问药。 然而,病来如山倒。疟疾引发的反复高烧,如同最贪婪的寄生虫,耗尽了他本就因巨大悲伤和漫长旅途而所剩无几的体力与精气神。加之旅途的极度劳顿和长期积郁、无处宣泄的心疾,几股力量交织在一起,将他彻底击垮。他在这家令人窒息的小旅馆里一躺就是三天,大部分时间都陷在昏昏沉沉的半昏迷状态。偶尔被窗外的市井喧哗——小贩锲而不舍的叫卖、孩童的嬉闹追逐、或者是邻居激烈的争吵——或是体内那冰火两重天的寒热交替惊醒,他便只能无力地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上斑驳脱落、有深黄色水渍如同丑陋地图般蔓延的痕迹,听着那些陌生街巷传来的、他完全无法融入也毫不关心的、生机勃勃的声响,感觉自己像一叶被遗弃的、无根的浮萍,漂泊在无边无岸的苦海,离那个有温暖壁炉、有山茶花、有他们共同构建的小小世界的故山,遥远得如同隔了不止一个轮回。 第四天清晨,他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呛醒,喉头涌上一股带着铁锈味的腥甜。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支撑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躯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到房间角落里那面模糊不清、还带着裂纹的镜子前。镜子里映出的人影,让他瞬间感到一阵陌生与心悸。那人脸色蜡黄,没有一丝血色,眼窝深陷,周围是浓重的青黑色阴影,颧骨如同刀削般突出,嘴唇干裂起皮,布满了细小的血口子。整个人几乎脱了形,只有那双眼睛,虽然失去了往日清澈明亮的神采,蒙上了一层疲惫与病态的阴翳,却依旧在最深处,固执地燃着一丝不肯完全熄灭的、微弱的火光。他怔怔地看了片刻,缓缓抬手,触摸着镜中那冰冷而憔悴的影像,心中一片死寂的冰凉。他意识到,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下去了。他必须回去,回到那个唯一的归宿。 第6章 归途无伴2 接下来的旅程,是一场意志与病体之间残酷而无声的拉锯战。他挤在气味混浊、拥挤不堪、连过道都塞满了人和各式行李、几乎让人转不过身的长途汽车里,颠簸在坑洼不平、尘土漫天飞扬的破旧公路上,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仿佛要将他的骨架摇散,五脏六腑都错了位;又换乘闷罐子似的、空气污浊得让人头晕眼花的火车,在哐当哐当、永无止境的单调节奏里,穿越一片片陌生的、飞速倒退的田野和城镇,那些景物在他模糊的视线中,只是一片流动的、毫无意义的色块。 他的身体时好时坏,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状态稍好的时候,他能勉强支撑着坐直,望着窗外或葱茏或荒凉的风景,默默计算着与故乡越来越近的距离,偶尔能就着冷水,艰难地咽下几口硬邦邦的、毫无味道的干粮,胃里却像是塞满了砂石,堵得难受。坏的时候,便只能无力地蜷缩在硬邦邦的、硌得人生疼的座位上,或是冰冷的、布满灰尘的车厢角落里,靠着不断震动、冰冷颠簸的车壁,用那件呢子大衣紧紧裹住自己簌簌发抖的身体,与一阵阵袭来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恶寒和高烧抗争。意识在滚烫的迷雾与冰冷的黑暗之间沉浮,他紧紧抱着那个装着日记本的行囊,如同溺水者抱着最后一根浮木,嘴唇无声地翕动,反复默念着那个刻入骨髓的名字——“稳措……稳措……”,仿佛那是一道能驱散病魔与绝望的、唯一的护身符咒。 病痛不仅残酷地折磨着他的身体,更如同跗骨之蛆,一刻不停地侵蚀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精神。孤独,从未如此刻骨铭心,如同无形的冰锥,刺穿了他所有的防御。五年来,他虽然形单影只,但心中始终有那个“等待”的信念如同灯塔般照亮前路,仿佛傅稳措只是出了一次远门,他们的心始终由一根无形的、坚韧的线紧紧相连,终有重逢之日。如今,信念的支柱已然崩塌,被现实无情地碾碎成齑粉,只剩下这具被恶疾缠绕、日益衰败的躯壳,承载着无边无际的悲痛和确认失去后的巨大虚无,踽踽独行于这漫长而绝望的归途。他看着车厢里那些有家人陪伴、有明确目的地可奔赴、脸上带着期盼或归家喜悦的旅人,只觉得他们平常的幸福,在此刻变得如此刺眼,如同正午的阳光,照得他自惭形秽,无处遁形。 他变得更加依赖那本深蓝色的日记,几乎一有空闲、稍有力气就拿出来,小心翼翼地翻阅。那些熟悉的、略显潦草却劲瘦有力的字迹,成了他唯一的精神慰藉和支撑,是漫漫长夜里唯一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光。仿佛通过指尖的触摸和目光的流连,就能穿透生死与时空的厚重阻隔,再次触摸到那个灵魂残存的温度,从中汲取一点点——哪怕只有一点点——坚持下去的、渺茫的勇气。 “一月十五日。今日大雪,被困营地。与外间联络几近断绝,物资亦匮乏。息眠,若此时能在你我小屋,拥着你围炉夜话,听雪落屋檐,该是何等幸事。真想看你被炉火烤得红扑扑的脸颊,定比天边晚霞更动人。拥你入怀,愿以十年寿命相换。” 魏息眠苍白的、骨节分明的手指颤抖着,极其轻柔地抚过这行字,仿佛怕惊扰了字里行间沉睡的温情。冰凉的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无声滑落,一滴,两滴,接连不断地滴在泛黄脆弱的纸页上,晕开一小团、一小团模糊的湿痕,如同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在泅血。 “傻瓜……”他哽咽着低语,声音微弱嘶哑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带着无尽的疼惜与哀恸,“我不要你十年寿命……我只要你……只要你平安归来啊……” 可是,连这最低微、最本能的祈求,也早已被残酷的命运无情地碾碎,散落在异国他乡的泥土之中,再也拾掇不起。 当熟悉的、蜿蜒青翠的山峦轮廓,终于透过脏污不堪、布满灰尘与雨渍的车窗,朦朦胧胧地映入眼帘时,时节已是深秋。山间的树木呈现出斑斓而萧瑟的色彩,枫叶如火,银杏如金,乌桕绯红,它们燃烧着生命最后的绚烂与热烈,与窗外那片山茶花此刻的墨绿坚韧,以及即将来临的冬日的肃杀截然不同,却同样以另一种方式,尖锐地刺痛着魏息眠近乎麻木的心。山茶花盛放的季节早已过去,那些曾灼伤他眼睛的、炽烈如血的红色,已化为记忆里冰冷的灰烬,和枝头沉默的、紧紧包裹着的、等待来年未知春风的花苞。 他拖着几乎油尽灯枯、仅凭一丝意念支撑的病体,在熟悉的小镇车站下了车。熟悉的乡土气息混合着尘土与草木的味道扑面而来,却让他感到一阵近乎晕眩的虚脱。拒绝了闻讯赶来、面露忧色与关切的镇上熟人(包括那位眼眶泛红、焦急万分的张老头)帮忙找滑竿或亲自搀扶的好意,他执拗地、一步一顿,沿着那条走了无数遍、每一个转弯、每一处起伏都刻满了青春与回忆的山路,向上攀登。 每一步都重若千钧,仿佛脚下不是熟悉的泥土和石头,而是粘稠的、无法挣脱的时光与悲伤凝成的胶质。剧烈的喘息声粗重得如同破旧漏风的风箱,在他自己的耳边和山间寂静得可怕的空气里刺耳地回响。肺部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然后又粗暴地撕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刺痛,喉头不断涌上腥甜的气息。但他没有停下,甚至没有稍微放缓脚步。汗水早已浸湿了内里的衣衫,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又被山间愈来愈凉的秋风吹得透心凉。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一种源于生命本源、也是对那个未能践行的承诺最终坚守的力量,在冥冥中牵引着他,走向那最终的、也是唯一的归宿。 小屋久未人居,门板上落了薄薄的灰尘,屋檐下结了些新的、细细的蛛网,在风中微微颤动。推开门,熟悉的、带着陈旧木质、淡淡书卷和若有若无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气息,竟让他有了一种泫然欲泣的、近乎疼痛的安定感,仿佛漂泊已久的船只,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荒凉港湾。他放下简单得几乎空了的行囊,甚至来不及坐下喘口气,第一件事,就是踉跄着、几乎是扑到窗前,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仿佛在抱怨的木窗。然后,他将那捧从万里之外、跨越重洋带回的、混合着异国青草、泥土和海洋潮湿气息的泥土,从行囊中取出,解开布包,小心翼翼地、极其珍重地、均匀地撒在了窗外的山茶花丛根部,让那异域的土壤,与故山的泥土交融。 “稳措,”他扶着冰凉的窗棂,支撑着虚软得随时会瘫倒的身体,剧烈地咳嗽了一阵,直到喉间那股腥甜再次涌上,又被他强行咽下,声音虚弱得如同游丝,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虔诚的安宁,“我们……回家了。” 第二天,他强撑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忍着阵阵袭来的头晕和虚弱,慢慢走下山,去了镇上的诊所。那位看着他长大、鬓发已然全白的老医生,为他仔细检查后,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忧虑与不忍。 “魏先生,你这……是疟疾引发了肺炎,而且拖得太久了,耽误了最佳的治疗时机!肺部有明显的湿啰音,气血两亏到了极点,五脏皆虚,元气大伤啊。”老医生放下听筒,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力回天的惋惜,花白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必须住院治疗,立刻!镇上条件虽差,但好歹有药,有人照顾。你一个人住在山上的,这太危险了!简直是……简直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魏息眠缓缓地、却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脸上是一片近乎透明的平静,那是一种早已看透了结局、不再做任何无谓挣扎的淡然,甚至带着一丝解脱的意味:“不了,医生。谢谢您的好意。我……想在家里。” 他的声音很轻,飘忽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的决绝。他只想在那间充满了傅稳措气息、承载了他们所有美好回忆的小屋里,安静地、按照自己的意愿,走完最后的路。医院那种充斥着消毒水味道、冰冷而陌生的环境,只会让他感到更加孤独和远离他的“稳措”。 他开了些消炎、止咳和缓解症状的药物,又揣着那小小的、却感觉沉甸甸如同千斤重担的药包,一步一步,慢慢地,沿着来时路,走回山上。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他其实心知肚明,如同明镜一般。他并不感到害怕,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释然。或许这样也好,他能早些脱离这具被病痛反复折磨、日益衰败的皮囊,去见到那个让他魂牵梦萦了五年、等待了一生的人,亲口问问他,为什么……为什么独独对他失了信约?还是说,命运本就如此凉薄,容不下他们这点微末的幸福? 回到小屋,他开始慢慢地、有条不紊地整理自己的东西。大部分物品都无关紧要,随他们日后处置罢。唯有傅稳措的日记、那枚他一直贴身戴着、仿佛还带着彼此最后体温的银质怀表,以及那一大沓五年来写下却从未寄出、承载了他所有思念、等待、欢喜与绝望的信笺,被他用一块干净的、柔软的深蓝色棉布——那是傅稳措一件旧衬衫的颜色——仔细地、一层层地包好,放在了床头那张漆面剥落、露出原木色的旧桌子上,最触手可及的地方。 天气一天冷过一天,山风变得凛冽,呼啸着穿过山林,带着初冬刺骨的寒意,从门窗的缝隙里钻进来。魏息眠的病时好时坏,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摇曳欲熄。状态稍好时,他能勉强裹着傅稳措留下的那件厚呢子大衣,大衣上似乎还残留着极淡的、属于那人的气息,他坐在窗边的旧椅子里,看着窗外山色变幻,从深秋最后的斑斓到初冬万物凋零的萧索,看晨昏交替,光影游移,看云卷云舒,雁阵南飞;坏的时候,他便只能无力地蜷缩在床上,浑身滚烫或冰冷,意识模糊,听着山风在屋外疯狂地呼啸、拍打着窗棂,那声音像是旷野的呜咽,又像是遥远的、来自战场或海岛的、模糊不清的呼唤,他只能紧紧抓着那个深蓝色的布包,靠着往昔那些甜蜜或酸楚的、如同刀刃般切割心脏的回忆,一寸一寸地丈量着所剩无几的、灰暗的光阴。 镇上的人们,尤其是些老人,听说他回来了,且病得不轻,形容憔悴,偶尔会三三两两结伴上山来看他,带些自家产的米粮蔬菜,或是精心熬制的、容易入口的温热粥羹小菜。邮局的张老头来得最勤,几乎每周都来,除了带些生活必需品,还会带来最新的报纸,尽管魏息眠早已无力也无心阅读,张老头还是会坐在床边,跟他说说镇上的闲闻轶事,谁家娶了新妇,谁家添了丁,哪条路修好了,试图用这些鲜活而平凡的烟火气息,拉他一把,将他从那个绝望的深渊边缘拽回来。 魏息眠总是微微笑着,礼貌而疏离地道谢,温和地与他们交谈几句,眼神清亮而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早已枯竭的死水。每当有人,尤其是张老头,苦口婆心、几乎带着哀求地劝他下山去医院时,他总是坚定地、温和地、却又毫不退让地拒绝。 “我在等他,”有一次,张老头又红着眼圈,声音哽咽地提起去医院的事,魏息眠静静地望着窗外迷蒙翻涌的山雾,眼神有些涣散,却又仿佛穿透了那厚重的云雾,看到了极远、极远的、另一个世界的地方,轻声说道,语气如同梦呓,“他说过的,就是死了,魂灵也会越重山覆万水,回来找我。我怕……我怕去了医院,他回来时,找不到我……会着急……会迷路的……” 张老头看着他清瘦得脱了形、仿佛一阵稍大的山风就能吹倒、下巴尖削、眼窝深陷的侧脸,和那双曾经清澈如水、温润如玉,如今却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却又异常执着、闪烁着非人光芒的眼睛,心中如同刀绞一般。他知道,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年轻人,他的心,他的魂,早已随着那座海外孤岛上的冰冷墓碑一同死去了大半,如今剩下的,只是一具被执念苦苦支撑的形骸,早已徘徊在现实与虚幻的边缘,模糊了生与死的界限,沉浸在自己用回忆和承诺构筑的、外人无法进入也无法理解的世界里。他只能红着眼眶,喉头滚动,最终化作一声重重地、充满无力感的叹息,默默地将带来的东西仔细放好,再默默地转身离开,那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愈发佝偻而悲伤。 深冬的第一场雪,在某个寂静的、连山风都仿佛疲惫止息的夜晚,悄无声息地降临了。清晨,魏息眠从一阵几乎要将肺腑都咳出来的剧烈咳嗽中挣扎着醒来时,发现窗外已是一个银装素裹、纯净无暇的世界。皑皑白雪厚厚地覆盖了远山、近树、屋瓦和门前的小径,雪光映照,使得屋内也比平日亮堂了许多,弥漫着一种不真实的、梦幻般的纯净与安宁。 他感到一种异样的、回光返照般的精神,身体里似乎被注入了一丝久违的、虚浮的力气。他挣扎着,缓慢而艰难地起身,仔细穿好那件呢子大衣,甚至自己慢慢吞吞地、花费了比平时多几倍的时间,生起了壁炉里的火。橘红色的火苗再次跳跃起来,欢快地舔舐着干燥的木柴,发出噼啪的轻响,驱散了屋内积聚的寒意,也映亮了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然后,他请闻讯上山的张老头帮忙,找来了镇上的律师。他靠在椅背上,气息微弱,但神志却异常清晰,平静地、一字一句地口述,立下了遗嘱:这小屋以及屋内所有物品,都赠予镇上,唯一的要求,是请保留窗外的这片山茶花丛,定期修缮照料,以及,如果可能,他希望自己死后,能葬在这片花丛之下,与这片他们共同选定的、倾注了无数爱与回忆的土地融为一体。 “墓碑上,”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量,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生命尽头最后的郑重与恳求,“就写:‘魏息眠,在此等待傅稳措’。” 没有生卒年月,没有其他任何赘述,只有这一句,概括了他的一生,也预示了他的终结。 律师带着沉重的、几乎无法承受的表情和那份墨迹未干的遗嘱离开后,屋子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壁炉里木柴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爆裂声,以及窗外雪花飘落的、几不可闻的簌簌声。 第7章 冬眠 魏息眠慢慢地、用尽最后的气力挪到窗边,坐在那张他等了五年、望穿了秋水、也耗尽了生命的旧椅子里。雪还在下,纷纷扬扬,无穷无尽,静谧无声,将远山近树、天地万物都笼罩在一片纯净的、仿佛能掩盖一切伤痛与污秽的洁白之中,这静谧,纯净得如同傅稳措离开时的那个冬日清晨,也如同他记忆中许多个他们共同度过的、温暖而安宁的围炉雪夜。 他拿出枕边那个深蓝色的布包,动作轻柔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首先取出的是那枚怀表。银质的表壳依旧温润,映着窗外漫反射的、清冷的雪光,泛着柔和的光泽。他轻轻按下按钮,“咔哒”一声轻响,表盖弹开,表盘上的玻璃依旧光洁,那三根指针,依然固执地、永恒地停在五年前的那个时刻,仿佛时间真的在那一刻为他们而凝固,不忍前行。然后,他翻开了自己那本日记,找到最后空白的一页,拿起那支傅稳措留下的、笔尖依旧锐利的派克金笔,在早已干涸的墨水瓶里蘸了蘸,又仔细地吸饱了墨水,他的手微微颤抖着,却努力稳住,以一种近乎雕刻的庄重,开始写下最后一篇日记: “今日下雪了,稳措。记得你最爱雪,你说雪是天地间最干净的物事,能掩盖世间一切污秽与伤痕,让世界变得纯净如初,就像……就像我们最初的感情,不染尘埃。我的时间……恐怕不多了,但我不害怕,真的。你说过,会越重山覆万水回来找我,我信你。一直一直都信,从未怀疑。这信念,支撑我找到了你,也支撑我回到了这里。或许……就在下一刻,下一刻你就会推开那扇门,带着一身还未拍落的雪花,眉眼带着穿越风霜与战火的疲惫笑意,风尘仆仆却又无比真实地、活生生地对我说:‘息眠,我回来了,让你久等了。’” 写到这里,笔尖猛地一顿,一滴饱满浓黑的墨迹,不受控制地从笔尖滴落,在泛黄的纸页上迅速晕开,像一声无奈而沉重的叹息,也像一个最终的句点。他感到一阵极致的、无法抗拒的、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的疲惫感,迅速淹没了他所有的意识,身体里那最后一丝虚浮的力气,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流逝,如同退潮般无可挽回。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搁下笔,将摊开的日记和那枚打开的怀表,轻轻并排放在自己并拢的膝上,然后,他将头慢慢地靠在冰凉的椅背上,转向窗外。雪越下越大,迷迷蒙蒙,如同扯碎的棉絮,山峦和树木的轮廓完全隐没在这片无边的、晃眼的雪幕之后,如梦似幻,看不真切,那白茫茫的深处,仿佛正连接着另一个没有痛苦、没有别离的世界。 他似乎……真的听见了脚步声。 由远及近,踏在厚厚的、新落的、松软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清晰而富有节奏,真实得不容置疑。那脚步声沉稳、坚定,一步步,正朝着小屋的方向而来,踏碎了一路的寂静。那脚步声,是如此熟悉,刻在他的灵魂里,跨越了千山万水,跨越了生死界限。 是幻觉吗?是高烧带来的最后谵妄?还是……神明终于动了恻隐之心,让他终于等到了那跨越生死界限的、奇迹般的归来? 魏息眠苍白的、瘦削得只剩下优美而脆弱轮廓的脸上,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浮现出一抹极致温柔而宁静的微笑,那笑容纯净如窗外的初雪,澄澈如山间清泉,仿佛映照出了世间最美好、最期盼的景象,所有的等待、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思念与绝望,在这一刻,都仿佛得到了最终的报偿与彻底的释然。他满足地、轻轻地,如同倦鸟归林,缓缓闭上了眼睛,浓密而卷翘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神态安详得如同只是陷入了一场期待已久的、深沉而甜美的沉睡。 几乎就在他眼睑合上的同一瞬间,小屋那扇吱呀作响、被风雪轻轻拍打的木门,被从外面,“吱呀——”,一声清晰而悠长的轻响,推开了。 一股凛冽而清新的、带着雪后纯净气息的寒气,裹挟着几片晶莹的、仍在飞舞的雪花,悄然涌入了被壁炉火光烘得温暖的小屋。魏息眠的葬礼,在一个雪后初霁、阳光清冷得没有温度的午后举行。 昨日刚下过一场大雪,天地间一片素白。山峦、屋顶、光秃秃的树枝都覆盖着厚厚的雪被,阳光费力地穿透稀薄而高远的云层,洒下来,却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将积雪映照得更加刺眼,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弥漫在空气里。风不大,偶尔卷起一丝,掠过树梢,带下些许雪沫,更添几分肃杀。葬礼简单而安静,如同他生前一样,不喜喧哗。 镇上来了许多人,相识的,不相识的。人们穿着厚重的、颜色深暗的棉衣或大衣,黑色、藏青、深灰,像一群沉默的乌鸦,默默地站在小屋外那片朝向东南的山坡上,站在那片被白雪半掩的、沉默的山茶花丛旁。他们呵出的白气在清冷的空气中氤氲成一团,又迅速消散。没有人高声说话,只有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和叹息声,交织在风里,送这个为爱坚守一生、最终心力交瘁的年轻人最后一程。 这小屋,这山坡,这片山茶花,在过去五年里,早已成为小镇一个心照不宣的象征,一个关于等待、关于执着的活生生的注脚。如今,注脚的主人公已然离去,只留下这片冰冷的土地和无言的结局。 雪花再次零星地、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仿佛天公也不忍这过分的寂静,洒下些白色的絮语。它们落在人们黑色的、蓝色的衣肩上,久久不化,像是缀上了哀悼的素花;落在新翻的、带着潮湿泥土气息的坟土上,很快便被那深色吞噬,只留下一点点湿润的痕迹。这零星的雪,像是天地也在为他默哀,轻柔而持久。 人们尊重他生前那近乎固执的遗愿,将他安葬在小屋窗外,那片他精心照料了五年、目光凝望了五年的山茶花丛下。挖开的冻土旁,堆积着深褐色的泥土,与周围皑皑白雪形成鲜明而刺目的对比。当那具薄薄的棺木被缓缓放入土中时,人群中终于爆发出难以抑制的哭声,尤其是几位曾受过魏息眠恩惠、或只是被他日复一日的等待所感动的妇人,更是掩面痛哭,为这无常的命运,为这戛然而止的生命。从此,他的等待,与这片土地、这些在寒冬中静默蓄势的花木,彻底融为一体,再也无法分开。 一块新凿的青灰色石碑竖立起来,石质粗糙,带着山野的朴拙,在雪光映衬下,泛着冰冷的光泽。碑面上,刻着两行字,简单,没有任何头衔与颂扬,却重若千钧,每一个笔画都仿佛承载着五年的光阴与无尽的遗憾: 魏息眠 在此等待傅稳措 字迹深深,带着刻刀留下的决绝。 冬去春来,时光从不为任何人停留。 山坡上的积雪,在某个悄无声息的夜晚开始消融,先是边缘变得圆润,然后整体塌陷,化作无数道涓涓细流,沿着地势的脉络,悄无声息地渗入沉睡了一冬的泥土。泥土贪婪地吮吸着这甘霖,散发出一种新生的、湿润的、略带腥甜的气息,那是生命复苏的味道。冻土变得松软,蛰伏的草根开始萌动,探出稚嫩的绿芽。 那片山茶花丛,经过一冬风雪的洗礼,墨绿色的叶片更加深沉。此刻,它们又一次顶着饱满的、青绿色的花苞,在料峭的、尚未完全退去的春寒中悄然酝酿。花苞外层包裹着坚硬的萼片,仿佛在积蓄着全部的力量,只待某个阳光更暖的午后,或是一场温柔的春雨,便要挣脱束缚,绽放出那曾经灼痛过无数人眼眸的、殷红如血的花朵。 邮局的张老头,那个见证了魏息眠五年间无数次期盼与失望的老人,红着眼眶,默默接下了照看小屋和墓地的责任。仿佛这是他对魏息眠、也是对那个只存在于信件和传说中、未曾谋面的傅稳措最后的承诺,一种无需言说的托付。他时常佝偻着背,提着小扫帚和抹布,上来打扫清理小屋,让屋内的一切保持着魏息眠生前的样子——那叠未曾寄出的信依旧放在窗边的桌上,那本翻旧的诗集还摊开在床头,仿佛主人只是暂时出门,很快就会回来。他仔细拔除墓前刚刚冒头的杂草,用粗糙的手掌拂去石碑上的落叶与浮尘。每次来,他总会在青灰色的石碑前,小心翼翼地放上一束初开的、带着晨露的,或是开得最盛、颜色最为浓烈的山茶花。 他总会对着墓碑喃喃自语,或是摇头叹息,声音苍老而悲伤,被山风吹得断断续续:“两个多好的孩子啊……怎么就这般命运弄人……一个都没留住……一个都没啊……” 有时,他会提起魏息眠生前的琐事,“息眠这孩子,昨天我又梦到他了,还在问我有没有他的信……我这心里头,堵得慌啊……” 泪水顺着他布满沟壑的脸颊滑落,滴在墓前的泥土里,瞬间消失不见。 春深时节,寒意褪尽,阳光变得温暖而明亮。 山坡上的山茶花,仿佛一夜之间接到了统一的号令,开得最是绚烂,如霞似火,灼灼地燃烧了整个山坡。那红色,层层叠叠,深深浅浅,有的浓烈如凝血,有的娇艳如胭脂,在墨绿叶片衬托下,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花香并不浓郁,却丝丝缕缕,萦绕在空气里,带着微甜的、令人心醉又心碎的气息。 就在这样一个花开到极致的午后,一个风尘仆仆、面容憔悴不堪的高大男子,提着一口边角磨损严重、甚至露出里面浅色木坯的旧皮箱,带着一身仿佛穿越了无数战火与荒芜的疲惫,一步一步,沉重地踏上了小镇那被岁月磨得光滑的青石板街。他穿着一身半旧不新、洗得发白甚至有些破烂的卡其布外套,肩线处开了线,肘部打着深色的补丁。裤腿上沾满了干涸的泥点,一直蔓延到小腿。头发凌乱如草,纠结在一起,覆盖着厚厚的尘土。胡茬丛生,几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唯有一双深陷的眼睛,虽然布满了血丝和长途跋涉的困顿,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岩石般的坚韧,以及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燃烧般的急切,这急切与他周身弥漫的疲惫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似乎用尽了力气,却又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无法停下。他逢人便用略带沙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急切地打听那个萦绕在他心头五年、支撑他走过地狱的名字。 “请问,您知道山上那位姓魏的先生吗?叫魏息眠。”他的声音因为紧张和期待而微微发颤,每一个音节都透着小心翼翼,仿佛怕惊碎了什么易碎的梦,“他住在东边那座山上,有一片山茶花的地方。” 镇上的人用好奇、探究而略带警惕的目光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看起来落魄却气势不凡的男人。他的口音带着远方的味道,他的神情混杂着希望与恐惧,这让他与这个平静的小镇格格不入。有人茫然摇头,有人窃窃私语。最终,消息传到了忧心忡忡、正从邮局出来的张老头耳中。老人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匆匆赶来,看到这个陌生男人的瞬间,尤其是听到他追问“魏息眠”的名字时,老人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泪水。 张老头没有说话,只是用颤抖的手,指了指那座熟悉的山坡,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他的脚步变得异常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踩在针尖上。 当他们一前一后,踏上那片如今因新立的墓地和尚在盛放、红得刺目的山茶花而格外引人注目的山坡时,张老头停下脚步,苍老的手指,带着无尽的悲悯与不忍,指向了那块青灰色的、在绚烂花丛中显得格外冷硬的新石碑。 这个看起来坚毅沉稳、仿佛能扛起一切苦难的男人,如同被一道无声的惊雷直直劈中天灵盖,所有的急切、所有的期盼、所有支撑他穿越生死归来的力量,在瞬间被抽空。他手中的旧皮箱“砰”地一声掉落在草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像是被抽去了全身的骨头,猛地跪倒在墓碑前,膝盖重重地磕在坚硬的、尚未完全柔软的泥地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他佝偻下高大的身躯,手指颤抖得无法自持,如同抚摸情人脸颊般,一遍又一遍地、贪婪而绝望地抚摸着那冰凉石刻上、他刻骨铭心的名字——“魏息眠”三个字。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像毒蛇一样瞬间窜遍全身,冻结了他的血液。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破碎的、如同受伤野兽般压抑的呜咽,随即,那压抑的堤坝彻底崩溃,发出了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的、混合着绝望、痛苦与无尽悔恨的哀嚎,最终化为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痛哭。那哭声毫不掩饰,充满了原始的痛苦,在山坡上回荡,惊起了不远处树上的几只寒鸦。他宽阔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额头抵着冰冷的石碑,泪水汹涌而出,迅速打湿了石碑前干燥的泥土。那哭声里,是滔天的悔恨,是无尽的悲恸,是命运最残酷、最荒谬的嘲弄。 他正是傅稳措。他没有死。 第8章 冬眠2[完结] 命运开了一个最残忍、最荒谬的玩笑。 一九四三年春天那场惨烈的空袭,他所在的营地在短短几分钟内被炮火覆盖,化作一片火海与废墟。他确实身负重伤,爆炸的气浪将他像一片落叶般掀飞,重重砸在断壁残垣上。一块尖锐的弹片深深地嵌入了他的后脑,另一块击中他的左胸侧,离心脏只有寸许距离。他浑身是血,多处骨折,奄奄一息,被掩埋在炸毁的建筑物废墟之下,与那些被确认死亡的战友一同,被后续清理战场的部队列入了阵亡名单,上报了回去。 然而,当地一位老猎户,在夜晚冒着再次空袭的危险,返回已成废墟的家中想找寻一点遗漏的物品时,凭借着他常年狩猎练就的敏锐听觉,意外地听到了从那堆瓦砾之下传来的、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呻吟。感念这些远方来的士兵们是为了保卫他们的土地而牺牲,老猎户叫来了幸存的村民,他们用双手,不顾指甲翻裂、鲜血淋漓,一点点刨开碎砖烂瓦,终于发现了尚有微弱气息、胸膛还有一丝几乎难以察觉起伏的他。 村民们将他视为上天留下的奇迹,冒着被牵连的风险,将他秘密抬到村落后山一个极为隐蔽的、用来躲避战乱的洞穴里。他们没有医生,没有药品,只能依靠世代相传的土方草药,将那些苦涩的草叶嚼碎了,混合着珍贵的盐巴,敷在他狰狞的伤口上,试图消炎止血。他们用仅有的干净水源,小心翼翼地撬开他紧闭的牙关,一点点滴入他的口中,日夜不停地轮流看守、照料,对着昏迷不醒的他念叨着鼓励的话,祈求山神祖先的庇佑。 他活了下来,像一个奇迹,却又是一个更漫长痛苦的开始。 严重的脑部创伤和失血过多,让他陷入了长达数月的昏迷。当他终于挣脱死神的怀抱,虚弱地睁开双眼时,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失去了所有记忆,甚至连自己的名字、来自何方、为何在此都忘得一干二净。他成了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像一张被彻底擦拭过的白纸,茫然、空洞,只剩下最基本的生存本能。在这座与世隔绝、几乎被外界遗忘的孤岛上(那村庄位于一个偏远的半岛),他靠着村民们的接济和一点残存的身体记忆,浑浑噩噩地活着。他帮忙打渔、修补被炮火损毁的房屋,沉默寡言,眼神常常没有焦点。村民们同情他,也习惯了他在的存在,称他为“沉默的异乡人”。 那段日子,他常常独自坐在海边的礁石上,对着无边无际、变幻莫测的大海发呆。心里空落落的,像缺了一大块,总觉得丢失了极其重要的东西,一种莫名的、深切的悲伤如影随形,尤其是在看到天际的飞鸟,或是闻到某种似曾相识的花香时,心脏会传来一阵尖锐的、无法解释的刺痛。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那丢失的究竟是什么,那悲伤从何而来。这种无根浮萍般的感觉,比身体的伤痛更让他感到窒息。 转机发生在半年前。 在一次帮助村民搬运修建被毁神庙用的沉重木材时,他不慎被高处坠落的木杠砸中头部。剧烈的撞击之下,他眼前一黑,短暂的失去意识。醒来后,他感到头痛欲裂,但仿佛就是这道外力,如同最后一记重锤,敲碎了他记忆深处那层最坚硬的壁垒!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了浓雾笼罩的脑海,尘封的记忆闸门轰然洞开! 往昔的一切,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回归——他的姓名,傅稳措!他的身份,军人!他的故乡,那个有着青石板街和温暖灯火的小镇!那场惨烈的战争,硝烟、炮火、战友的呼喊!还有……还有他刻在灵魂深处、无论如何也不该忘记、让他魂牵梦萦了五年的人——魏息眠!他想起了那座长满山茶花的山,那间他们共同布置的小屋,那片离别时魏息眠亲手种下的山茶花苗,想起了离别时那双含泪的、强忍着悲伤却依旧清澈的眼睛,想起了自己那句沉重如山、带着血腥味的承诺:“等我回来”。 记忆复苏的瞬间,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淹没了他,但紧随其后的,是刻骨的恐惧——五年!已经过去了五年!息眠怎么样了?他还在等吗?他会不会以为自己死了?会不会…… 他发了疯似的想要回国,想要立刻回到魏息眠身边!一刻也不能再等! 但战争虽已结束,局势依旧复杂混乱,各种手续关卡重重,归途障碍丛生。他身无分文,身份证明早已在战火中丢失,几乎是从零开始。他花光了村民们同情他遭遇而凑给他的微薄盘缠,想尽了一切办法,在码头扛包,在矿山挖煤,甚至为了尽快凑够路费,冒险帮人运送一些见不得光的货物,几次险些丧命。他历经无数波折、白眼和危险,忍受着饥寒交迫,躲过无数次盘查和追杀,才终于在几个月后,弄到了一个漏洞百出的虚假身份,挤上了一艘开往东方的、条件极其恶劣、如同移动棺材般的货轮。又一路辗转,像货物一样被藏匿、被转运,吃尽了常人无法想象的苦头,才终于踏上了这片他魂牵梦萦的土地,回到了这个记载着他所有青春、爱与承诺的小镇。 他以为他只是迟到了几年,饱经磨难,伤痕累累,终究归来,故事还能续写。却不知,他错过的是阴阳永隔,是爱人五年的孤寂等待、万里寻踪、以及最终在希望燃尽后的绝望离世。 “我写了信的……战争一结束,我记忆一恢复,就立刻想办法托人写了信回来!”傅稳措双眼布满血丝,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他猛地抬起头,紧紧抓住身旁张老头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老人的骨头,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激动地解释,语无伦次,像是在对苍天控诉命运的不公,又像是在对墓中沉默的爱人忏悔,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血泪,“我寄到了我们以前通信的地址,寄到了镇上邮局……我知道战乱时期通信困难,我怕地址有误,我还特意在信里描述了小屋和山茶花……可能地址还是错了,可能信在战乱中丢了,可能送信的人出了意外……全都石沉大海……我没想到……没想到他会……” 他哽咽得说不下去,巨大的悲痛和如同海啸般的悔恨几乎将他彻底撕裂、淹没。他反复捶打着地面,拳头沾满了泥土和草屑。 张老头老泪纵横,浑浊的泪水滴在傅稳措的手背上。老人颤抖着,用尽力气将几乎瘫软在地的傅稳措扶起,拍着他沾满尘土、瘦削不堪的肩膀,声音哽咽着,将他离开后这五年多来,魏息眠如何度日如年地等待,如何每周雷打不动地寄出注定没有回音的信,如何从那个带来噩耗的同僚陈愈那里得知他“死讯”时,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世界瞬间崩塌,如何义无反顾地变卖了所有家产、只身万里寻踪,前往那个遥远而危险的孤岛,如何在冰冷的异国墓碑上触摸刻着他名字的铭文,又如何带着一身沉疴病痛和那捧象征性的、浸透着绝望的异国泥土归来,最终,在他归来的前一刻,就在这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前,耗尽了最后一丝生命力,溘然长逝的种种细节,一一详细地、缓慢地告诉了他。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在傅稳措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来回切割,凌迟着他最后的希望。 “他何止等了五年啊……”张老头泣不成声,用袖子胡乱擦着纵横的老泪,声音破碎不堪,“他等了你一辈子……从你离开那天起,他的人生就只剩下等待了……到死,眼睛都望着门的方向,都在等着你推门进去的那一刻啊……他最后的样子,很安静,就像是……就像是终于等到了一样……” 傅稳措如同被无数道惊雷接连劈中,呆立在墓前,双眼空洞无神,直勾勾地盯着墓碑上的字,如同化作了另一块没有生命的石碑,久久无法言语。张老头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想象的大门。他仿佛能透过冰冷坚硬的石头,清晰地看到魏息眠日复一日坐在窗前的孤寂侧影,看到他在收到“阵亡通知”时瞬间惨白的脸色和摇摇欲坠的身形,能感受到他决定远渡重洋时那种孤注一掷的决绝,能体会他在异国他乡触摸到冰冷墓碑时那种心如死灰的绝望,以及他独自拖着病体、在生命最后时光里,靠着那个虚幻的承诺依旧固执地、每日擦拭着怀表等待的凄惶与无望。这些画面在他脑海中交替闪现,栩栩如生,折磨得他几欲疯狂。 最深的痛,不是得不到,而是差一点。他越过了尸山血海,挣脱了失忆的枷锁,跨过了万水千山的艰难险阻,却终究没能跨过这咫尺天涯的生死之隔,没能赶上那最后一刻,没能亲口对他说一句:“息眠,我回来了。” 没能让他知道,他所有的等待,都不是徒劳,他所有的坚持,都曾被人同样深刻地铭记着。 巨大的空虚和悔恨如同冰冷刺骨的海水,将他从头到脚彻底吞噬,沉入无底深渊。 接下来的日子,傅稳措做出了决定。 他卖掉了父母在省城留下的、那点本就微薄的产业,倾其所有,买下了这座承载了他们所有青春、爱情与痛苦回忆的小屋,留了下来。他谢绝了旧日同窗、亲友为他安排的种种看似光明体面的出路和工作,仿佛要将魏息眠曾经独自度过的那五年孤寂、焦虑与绝望的时光,重新亲身体验一遍,作为一种迟来的陪伴,一种无言的告解,也是一种无尽的忏悔和自我放逐。 每天,晨曦微露,天际刚泛起鱼肚白,或夕阳西下,暮色如同温柔的薄纱笼罩山野,他都会雷打不动地来到墓前。有时只是静静地坐着,背靠着冰冷的石碑,一坐就是半天,仿佛在与墓中人进行无声的、深入灵魂的交流,任由光影在眼前流转,时光在身边悄然流淌;有时会带上一本书,大多是魏息眠生前爱看的诗集,或是他们一起读过的、边角都卷起的小说,用低沉而沙哑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读给墓中人听,那声音融入山风,飘散在花丛间,就像魏息眠曾经在岛上,对着那冰冷的衣冠冢墓碑,低声诉说一样;更多的时候,他会絮絮叨叨地说话,告诉他这五年多来,他在异乡的经历,失去记忆时的茫然与空洞,恢复记忆时的狂喜与归心似箭,以及路上遭遇的种种艰辛、看到的世间百态。他事无巨细,仿佛要将错过的时光一点点补回来。 “息眠,我回来了……虽然晚了……迟了这么久……但我真的回来了……” 这成了他每天雷打不动的开场白,伴随着无尽的悔恨与刻骨的思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同晨钟暮鼓,回荡在这片安静的山坡上。 春天快要过去,山茶花期将尽,枝头那些曾经绚烂无比的花朵开始凋零,花瓣边缘卷曲,颜色褪去,风一吹,便依依不舍地脱离枝头,铺满地面,像一层红色的地毯。 傅稳措在仔细修剪那片愈发繁茂、几乎将小屋半个墙面都掩盖起来的山茶花丛时,无意中拨开靠近根部一处浓密的、常年不见阳光的枝叶,发现了一个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深埋在泥土里、已经有些锈蚀的方形铁盒子。油布边缘已经破损,露出里面暗红色的铁锈。 他的心猛地一跳,一种奇异的、混合着紧张与期待的预感攫住了他,呼吸骤然急促。他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着呼吸,用手和随身的小铲,一点点刨开周围的泥土,将盒子取了出来。盒子不大,却沉甸甸的,仿佛装着无比沉重的东西。他拂去上面的泥土和锈迹,生锈的卡扣有些难以打开,他用了些力气,才听见“咔哒”一声轻响。 打开盒盖,里面的物品映入眼帘,瞬间让他的视线模糊——那是他那本深蓝色布面、边角磨损的日记本,以及另一本稍新的、封面是素雅灰色的日记本,他一眼就认出,那是魏息眠的笔迹。还有那枚他当年送给魏息眠的、此刻在微弱光线下依旧反射着黯淡光芒的银质怀表,表壳上还有一道清晰的划痕,是他们当年嬉闹时不慎留下的。旁边,是厚厚一沓用细绳捆扎得整整齐齐的、信封已经微微泛黄的、从未寄出的信,信封上都写着“傅稳措亲启”。最上面,放着一封单独的信封,保存得相对完好,上面是魏息眠清秀而熟悉的、他曾在无数个夜晚默默临摹的字迹:“致稳措”。 傅稳措的手颤抖得几乎拿不稳那薄薄的信封。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划开封口,取出了里面同样有些发脆的信纸。信纸上的字迹,是魏息眠在从岛上归来后,身体尚可、神智清明时写下的。字迹略显虚弱,但依旧清晰: “稳措,若你有一天,真的能挣脱命运的桎梏,越过千山万水,回到这里,却发现我已不在,请不要悲伤,不要自责。 这并非你的错,只是命运的轨迹,阴差阳错,我们都被其捉弄。 我并非放弃等待,只是换了一种形式,继续等待。在这片土地下,在我的骨血融化的地方,我的灵魂会扎根于此,如同这些山茶花,年年岁岁,守候日出月落,守候你的归期。 你说过,就是死了,魂灵也会越重山覆万水回来找我。 我信你。一直都信。 所以,我也一样。 无论生死,无论相隔多少重山多少覆水,无论需要穿越多么漫长的黑暗与时光,我都会等你。 在这片山茶花下,在我们的家里。 直到我们真正重逢、再无分离的那一天。 勿念,勿悲。望你余生安好。 息眠绝笔”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傅稳措的视线,信纸在他手中剧烈地簌簌作响,几乎要被他捏破。原来,他的息眠,早已洞悉了命运的残酷,也早已做出了超越生死的、最深沉最坚定的承诺。他不是带着怨恨和绝望死去,而是怀着一种永恒的、静默如山的信念离去。他的等待,从未因死亡而终止,只是转化为了另一种更长久、更永恒的形式。这封信,是安慰,是嘱托,更是他们之间爱的誓言的最终确认与升华。 从那天起,镇上的人们发现,傅稳措的神情依旧沉郁,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如同远山迷雾般的哀伤,但那份最初焦灼的、无处宣泄的、几乎要将他自身焚毁的悲痛,似乎渐渐沉淀为一种深沉的、恒久的哀思与宁静的陪伴。他依旧每天去墓前,修剪花枝,打扫落叶,轻声细语,如同照顾一位需要精心呵护的亲人。他更加精心地照料着那片山茶花,施肥、松土、捉虫,仿佛在照料着魏息眠生命的延续,仿佛那些花木的每一次抽芽、每一朵绽放,都是爱人在冥冥之中给予他的回应。他就这样守着这片山,这片花,守着墓中长眠的爱人,用余下的所有生命,去实践魏息眠信中那句“换一种形式,继续等待”,去完成这场迟来的、双向的、超越时空的奔赴与永恒守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冬眠2[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