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子她玉露涵香》 第1章 第 1 章 子时更漏,滴穿春夜。 连红烛都燃得倦怠,垂下几缕胭脂泪。 王昭蘅独自陷在满床锦绣里,那点子拜堂时酒泼铠甲的荒诞勇气,早已被饥肠辘辘啃噬殆尽。 她竖起耳朵听着喜娘绵长的呼吸,纤指如电,飞快地捻起手边最近的那颗莲子。贝齿轻轻一磕,“咔”,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清苦的粉质瞬间弥漫在舌尖,激得她悄悄打了个寒噤。 她索性放开了,指尖寻着稍远些的桂圆,稍一用力。“噼啪。” 果壳应声裂开一道缝,甜腻的果肉黏在指间,带着点不管不顾的缠绵。 喜娘模糊地囫囵一声,并未真的阻拦。这默许,反而让她心头更空落落的。 万籁俱寂中,外间忽起铁甲铮鸣! 如冰河乍裂,悍然撞破满室静谧。 八百玄甲齐声顿喝—— “恭迎将军”! 声浪震得窗棂嗡鸣,那偷听的喜娘直接从凳上滑落,一屁股跌坐在地。 廊外随之涌起一阵活泛的骚动,仿佛这座沉睡的府邸,直到此刻才被允许苏醒喘息。 “我同您说……那王家娘子——” “已是将军新妇。” “对对对。瞧着倒比那些世族郎君还镇静……” “洞房花烛——” “打住。”几个洪亮的声音,被一道爽朗的声线截断。那声音不高,却带着沙场淬炼出的威仪,随即化为三月春水般的温和,“莫惊吓了新妇。” 王昭蘅心口一跳。 盖着厚重的玄纱纚帛,眼前模糊,耳力却变得异常敏锐。他的声音……与她想象中破阵杀敌的粗粝不同,竟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沉静。 旧日话语不由分说闯进脑中—— “阿爹,我不信他克妻暴戾!一个能为大晋出生入死的人,怎会……” 若他真如传言般残暴—— 她便往他茶里撒盐,靴中放石! 可若他是英雄呢? 雪夜渡河,三斩酋首……那样的将军,该有人真心相待。 “我自愿嫁予萧将军,横竖,不能让阿姐吃这个苦……” 原来心底,她早决意做他的麾下卒。 一片心照不宣的笑闹中,喜娘战战兢兢地去开门。 只一眼,便骇得三魂去了七魄:“老,老……身,躬身、贺喜,将军,呃!呃——” 王昭蘅广袖中的手瞬间腻出一层冷汗。 冷汗混着桂圆的甜腻,黏答答地缠上指尖,死死嵌进那枚平安扣的纹路里。 萧将军面容有损,竟能将人吓出嗝症? “呃——军爷们,时候不,早呃,呵,本是可以闹新房,你们?” “不必。”那道声音平静无波,“其他事宜,本将自行了事,喜娘请回。” 喜娘如蒙大赦,低头疾走,却被叫住:“慢着。” “是~~”喜娘声音发颤,旋即又喜庆起来,“谢将军赏,祝将军与夫人,呃!琴瑟和鸣,早生贵子,白头偕老——呃!” “琴瑟和鸣——噢——” “早生贵子——” 起哄声浪潮般涌起,却又在某个无声的指令下,骤然断流。 “是,属下等告退。”脚步声如潮信退远。 “拿来给我。”沉静之声拂过耳畔。 接着是门枢轻合的闷响。 沉稳的步履。 杯盏轻叩桌案的清音。 隔着纚帛,她看见一个朦胧的高大轮廓在桌前窸窣停顿,似在整理衣襟。每一个细微的声响,都在她耳中被无限放大。 “让夫人久候。” 松雪般的嗓音漫过厅房。 王昭蘅的指甲掐入掌心软肉,一切痛得那么真实。 她不自觉地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唇,上面还残留着甜腻,可化进喉咙里,却带上了一丝粘稠的惶恐。 皂靴碾过地上零落的桂圆壳,发出细碎的脆响。 那缕混合着风沙涩感与苦药的气息,随之迫近,一步,一步,沉甸甸地压在她的每一次呼吸上。 “嗒。” 一滴汗珠脱离下颌,砸在石榴裙上,洇开出一点暗色的惶恐。 那枚平安扣,被她汗湿黏腻的指尖捂得温热,几乎要嵌进肉里。 那脚步就停在半尺外,靴头浆洗发白,鞋帮处磨出的毛边被玄线密密匝匝补了三重,皲裂的皮隙里还嵌着未净的沙尘,随他呼吸微微起伏。 她盯着那圈针脚,忽想起传唱的民谣——“萧郎战靴补千层,踏破阴山十二城”。 “听闻夫人擅绘寒梅……”玉如意探来,尖端触及玄纱的刹那,他声线犹带月色温存。 玄纱飘落。 他看清了她。 温润的尾音,生生断在了舌尖。 ——是她! 茶楼里那个为他仗义执言的“小舅子”,此刻竟穿着嫁衣坐在他的婚床上。 玉如意顿在半空。 所有线索瞬间串联成一条刺目的疑线,一股被算计的怒火猛地窜起。 一缕极清浅的冷香,却蛮横地撞入他的呼吸。 正是茶楼混乱中,那“少年”撞进他怀里时泄露的,让他心神一悸的同一缕香。他动用所有暗线,竟查不出源头。 原来,那悸动在此处等着他。 他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玉如意在他掌心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王昭蘅不解,缓抬眸。 先见一截玄色袖口。粗麻布料被洗得泛白,肘部打着块同色补丁,针脚细密如织,竟像是精心设计的花纹。 袖中探出的手指骨节分明,虎口覆着层薄茧,此刻正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那玉如意在他掌中,仿佛下一刻就要被生生掐断。 她不明白,方才还带七分柔情的男子,为何骤然冷峻。 他紧抿的唇线绷成一条死紧的直线,右颊敷粉蹭掉一块,露出底下斑驳的靛青,在烛火里泛着遮掩不住的磷火幽光。 她心尖一颤,尚不知已身处风暴中心。 “梅抵冰霜,御孤寒。”他从齿缝挤出这句诗,将玉如意猛地藏到身后,后退一步,拉开一个审慎的距离,声音淬冰,“萧某,幸得王氏女。” 王昭蘅耳尖的烫意未消,新沁的冷汗又濡湿鬓角。 “怎的?”他俯身逼近,高大的身影带着沙场戾气,几乎将她完全吞噬,“夫人是在数萧某的补丁?” “还是嫌我寒门武夫,不懂世家礼数,连句答催妆……都吝啬给予?” 王昭蘅只听见心里“咯噔”一声,如同他掌中玉如意不堪重负的哀鸣。 她死死握紧平安扣,缠绕的青丝灼烫掌心,指尖千疮百孔的刺绣针眼,几乎要被磨出血来。 “自、是有的!”她抽气,嗅到他襟前混着血腥气的沉水香,竟与她诗中“冰纨覆金创”的意象重合。明明早有准备,开口却不自觉音颤,“玄、甲、映雪寒……” 他审视逼近的面庞上,青面幽光刺眼。惊得她后撤半步,绣鞋绊住裙裾,身子一倾—— 反被他铁箍般的大掌牢牢揽住腰肢。 尾音碎在他坚实的胸口。 “夫人在抖什么?”萧沉戟声线平直,目光锁死她颤动的睫羽。 玉如意云纹头端转而压上她颤抖的唇瓣,冰凉的翡翠扼住所有未尽之语。 “世家女的舌头也打结?听闻清谈先生嫡女,才情一流——”他声线骤沉,如断冰切雪,“莫不是个……冒牌的?” “冒牌的”三字如惊雷炸响! 欺君之罪!王氏满门的性命! 喉头一紧,熟悉的痉挛窜起—— “呃!” 嗝声撕裂死寂。 嗝症? 萧沉戟眸光一凝。线报里顽嗝成疾的王昭蕙,和茶楼里言辞犀利的“小舅子”,怎会是同一人? “夫人这嗝症,看来……未愈?”他声线低沉,听不出喜怒,字字却如钩锁,“还是说,见到萧某,让夫人……格外不安?” 原来那些关于他残虐的传闻,都不及此刻他眼中冰冷的审视更骇人。王昭蘅死死握紧平安扣,缠绕的青丝灼烫掌心。广袖半掩面,肩膀微缩,弱声应道:“劳将军挂心……是旧疾未愈,惊、惊扰了。” 这副情态,倒与传闻中的王昭蕙分毫不差。 萧沉戟眼底寒意更甚,玄色袖口蓦地收紧!玉如意在他掌中一转,吉瑞之物顷刻化作冰冷凶器,翡翠的凉意猝然抵上她因惊悸而颤动的喉间。 就在这危难之际,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劈入王昭蘅脑海——与其被动受审,不如主动出击。既然他疑心至此,不如将话说破,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猛地抬头,眼底尽是决绝: “将军若觉得我是冒牌的,此刻……该血溅五步了。” 萧沉戟瞳孔微缩。 趁他心神震动,王昭蘅微微偏头,让玉如意滑开寸许。 “妾身王氏昭蕙,如假包换。”她顿了顿,压下嗝逆,声音轻缓却字字千钧: “还是说……将军更盼着我是假的?” 烛火噼啪一响,映亮她眼底孤注一掷的决绝。 “才好借此,杀人灭口,一了百了?” “杀人灭口?”他像是听到了极荒唐的笑话,眼底却毫无温度。这分明是倒打一耙的指控,可她说话时那份笃定,分明是“舌战群雄”的小舅子才会有的孤勇。 一丝连他自己都难以琢磨透的欣喜,悄然掠过心底——疑窦却更深,他需要实证。 “夫人提醒我了。”他冷嗤,不待她反应,另一只手竟径直探向她腰间百褶裙的繁复褶皱深处——那枚代表身份的玉璆正隐藏其中。指尖隔着衣料,近乎无礼地按捏着那枚环佩的形状。 这轻佻的探索,在她看来,与登徒子的狎昵行径无异! “后半阙呢?” 他哂笑道,目光却紧锁她瞬间绯红的脸颊,眼神荡漾,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羞窘,“‘同牢非所愿’?” 他指尖所触腰肢纤细柔韧,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惊人的活力,与病弱之人相去甚远。 而掌下那枚终于被确认的玉璆,冰凉坚硬的触感,坐实了她“小舅子”的身份,却更点燃了他被欺瞒的怒火。 王昭蘅杏眸圆睁,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到了脸上,又羞又气,连指尖都在发颤。 那只手在腰间近乎巡弋的触感,连同他冰冷戏谑的话语,针一般刺得她胸闷,却又带来一种陌生的燥热与屈辱。 分明想与他和美度日,为何他字字带刺,举止却……却如此孟浪! 委屈如潮涌来—— 拜堂时,她独自面对满堂审视,一杯敬天地,一杯泼向冰冷铠甲,心中是何等无畏。 那时,她以为自己真能应对一切。 对着平安扣默念一句祈愿,她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满屋的压迫感都吸入肺腑,再化作利箭,不退反进,上前半步,几乎撞上他的胸膛,仰起头,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迎着他审视的目光: “玄甲映雪寒,虎符枕戈眠! 冰纨覆金创,同牢非所愿—— 白首奉君前!”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喊出来的,带着被逼至绝境的倔强。 看着她眼中燃起的灼灼火焰,萧沉戟剑眉几不可察地一蹙,文采斐然,确实是对上了他的催妆诗。 清谈先生家风清贵,与世无争,其夫人年轻时颇有豪侠之名,膝下两位闺秀的线报他早已反复核查。莫非……真是姊妹容貌相似,连贴身玉璆也仿制了一对?自己先入为主,反而吓着了新妇? 可方才那句“杀人灭口”的机辩,又分明带着茶楼“小舅子”的影子。 疑云非但未散,反而愈浓。他需要更确凿的印证。 念头电转间,他骤然发力,铁臂一收,将那不盈一握的纤柔腰肢彻底揽入怀中,紧紧禁锢。欺身逼近,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在自己投下的阴影里。 玉如意冰冷的云纹头端,顺着她微颤的锁骨线条缓缓游弋而上,直至耳后最柔嫩的颈侧,灵巧地拨开如绸缎般滑落的青丝。 当覆着厚茧的粗粝拇指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碾过那片毫无防备的伤口时—— 身下人猛地一颤,如遭电击。 喉间抑制不住地溢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呜咽。 那声音又轻又软,带着细微的泣音,像一片最轻柔的羽毛,猝不及防地搔刮过他的心尖,漾开一阵陌生的、带着不自知媚意的涟漪。 这与他记忆中“小舅子”清越坦荡的嗓音,截然不同。 极致的反差,如同一簇邪火,瞬间点燃了他压抑在冰冷审视下的躁动与更深的探究欲。 咔嚓。 心神激荡之下,指间一个错力,玉如意竟在他掌中应声断成两截! “好……好一个王氏——昭蕙!”萧沉戟像是被那断玉烫到一般,猛地松开她,接连后退数步。他仰头深吸一口气,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胸膛起伏不定。 仿佛万千将士在血脉中摇旗呐喊,催他快攻猛进;而沙场经验淬炼出的本能却在脑中尖啸——敌情不明,鸣金收兵! 不能再近一步了。 他指节绷得青白,断玉棱角深深硌入掌心。 他清楚地知道——再近一寸,失控的,就远不止这柄玉如意。 “你——到底是何人?”王昭蘅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他推开,自己却反跌坐在锦被间,后颈肌肤寒毛倒竖,激起一片细小的粟粒。 第2章 第 2 章 “平虏将军,萧沉戟!” 他声线沉冷,玄色外袍下摆擦过拔步床雕花,腰间青铜兽首逼近“当啷”一声撞上床柱,又“铮”地一声,敲在她腰侧的玉璆上。 “夫人以为是何人?” 他再度倾身,正欲发作,却被一支银簪剑堪堪抵住心口。簪尖微颤,却执拗地停在他胸前衣料之上。 “你胡说。”王昭蘅扬起脸,用力挑眉,眼底闪着不肯服输的光,“你右颊的妆——掉了。” 萧沉戟指腹擦过脸颊,蹭下一点未净的青黑,鼻腔里逸出一声冷笑:“将军府内,谁敢冒充本将?不过是沙场伪装。” 他目光如刃,缓缓刮过她强作镇定的小脸:“倒是夫人,口口声声指认本将是假,莫不是……心虚?” “你……你才心虚!”一个“虚”字,好似针尖刺破了底气,她骤然收声。 这份猝不及防的气弱,反催生出更大的委屈,分明要嫁的是威名赫赫的萧将军,眼前人却处处对不上号!委屈顷刻又烧成了怒意顶上喉咙: “平虏将军萧沉戟,人称‘鬼面’,沙场饮血,止小儿夜啼——可你?” 她的目光毫不留情地刮过他的脸,从那双清隽的星眉扫到紧抿的薄唇:“除了那点没擦干净的青黑,你这张脸……清贵如画中谪仙,哪里有半分风沙刀剑的痕迹!” 她音调扬起,手腕一转,簪尖倏地抵向自己颈间,正中前几日的那道旧伤,似要再剖开一遍:“我虽未见过萧将军,却也知英雄之气在风骨,不在皮相!似你这般,根本骗不了人!” 她仰头逼视他,眼中尽是决绝:“除非你自证身份,否则我宁可自戕,也绝不遂了贼子意。” 萧沉戟一口气堵在胸口,猛地仰头深吸了一次,喉结剧烈地滚动,那道伤口被他轻捻已泛出血红,如今在银簪剑下,更是瑟缩颤抖。 这丫头生气时执拗的模样,倒与茶楼里那个梗着脖子为他争辩的“小舅子”彻底重叠。一样的据理力争,一样的……令人棘手。 若她真死在这儿,“鬼面将军克死第三任新妇”的流言,明日就会传遍洛京每个角落。 他本想着,若娶回的真是那位清谈先生嫡长女,或许能得一份相敬如宾的清净,也好堵住那些不断往他后院塞人的各方势力。 谁承想——竟是偷梁换柱。 “那要本将如何证明?”他双手叉在劲瘦的腰身上,几乎气笑,胸膛微微震动,“难不成要本将唤玄甲卫进洞房,排着队指认主帅?” “萧将军身经百战,身上二十三处伤疤,皆是为护大晋山河所留!”她声音清亮,目光灼灼,“你指给我看,我便信你。” 宽衣解带?! 萧沉戟瞳孔一缩,震惊地瞪着她。 她竟还昂着下巴,一副振振有词、理所当然的模样。 可他震惊到失语的样子,倒真像是被戳中了痛处!王昭蘅心想,莫非他身上根本没有那么多伤,那些赫赫战功,全是吹嘘出来的? 萧沉戟气得舌尖抵住齿根,无声嗤笑,叉着腰在喜房里来回踱步。皂靴一次次碾过地上的桂圆壳,发出噼啪的脆响。 他猛地站定。 背对着她,肩背线条缓缓松弛。 不论她是谁派来的,既入了这将军府,便是笼中雀。有个名正言顺的“萧夫人”挡在前头,总比他日日防着冷箭要省心。 王昭蘅却以为他词穷,眼底闪过狡黠的光,语气竟带了几分未察觉的跃跃欲试: “对!你就脱了上衣,指给我瞧!” “每一处伤在哪儿,怎么来的,我都记着呢!” ……你记着呢? 萧沉戟胸腔震动,发出一声极低沉的、近乎气音的笑。 他身上是有伤,但体质特异,除非生死关头,寻常皮肉伤痕愈合极快,几乎不留痕迹。 可哪来的二十三道?谁编的数目? 又是谁告诉她——伤,只在上身? 这荒谬的指控,反倒让他冷静下来。烛火在他深不见底的眸中跳跃。 他忽然很想看看,这出戏她要如何收场,这胆大包天的“小舅子”,究竟能撑到几时。 “既然夫人执意要验……” 他嗓音低沉,听不出喜怒,修长的手指抚上腰间蹀躞带的金属扣头,不疾不徐地,解开了第一道锁扣。 “咔”的一声脆响,扣头应声弹开。 他信手一扯,坚韧的皮革蹀躞一端如灵蛇般甩落,在青石板上击出铮然脆响。 王昭蘅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指尖一颤,银簪剑险些脱手。 那玄色外袍竟是一件合体斗篷,从他肩头滑落,堆叠在他脚边的暗影里,露出一身利落紧束的墨色劲装,勾勒出他宽肩窄腰、充满力量的挺拔身形。 眼见他拖着那根解下的蹀躞,一步,一步逼近。手上还在慢条斯理地、一圈圈松着墨色劲装的衣带。 王昭蘅喉头黏着甜腻的余烬,每一次吸气,都似有无数甜丝黏着喉壁,又干又腻,仿佛连空气都被黏住,扯不开。 她瞳孔微颤,几乎不能喘息。慌乱地挥动着银簪剑,声音里带着颤意:“你……你不必过来,就这样脱给我瞧便是。” “可夫人并未睁眼啊!” 那沉冷的声音倏然近在耳畔,带着灼热的气息喷薄在她敏感的耳廓上。握着银簪的手猛地一沉﹣﹣竟是他将坚实的胸膛直直抵上了那锋利的簪尖! 王昭蘅惊得倏然睁眼,正正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里面没有半分惧意,只有冰冷的审视和一丝……嘲弄? "我没有……"她下意识地辩解,声音微弱。 "那便开验!" 腕间骤然一紧,银簪剑应声落地。他温热的大掌牢牢扣住她的手腕,强势地按在他锁骨下方一道狰狞凸起的疤痕上。 肌肤相贴的瞬间,一股陌生的战栗感猛地从接触点炸开,窜遍全身。 他掌中的手腕纤细得不可思议,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折断。她指尖的微凉与他胸膛灼人的温度交织,竟像一点火星落入干柴,在他心口点燃一簇陌生而危险的火焰。 王昭蘅只觉得呼吸一窒,那灼人的温度和粗粝的疤痕带来一阵陌生的酥麻,激得她心跳都漏了一拍。 她慌忙缩手,想挣脱这令人心慌的禁锢。 “想逃?” 外强中干!萧沉戟眼神骤冷,将那莫名的躁动压下,语气反而更加冰寒。他的“教育”,还远远未够。 王昭蘅心底一颤——这个将军,是坏的,不讲道理。 泪意瞬间涌上眼眶,将落未落。挣扎间,袖中一滑,那枚平安扣倏地飞出。 萧沉戟眸光一凛,手中蹀躞一带,便利落地将那物件扫入锦被之中,语气森冷:“竟藏暗器?不自量力。” 不待她辩白,整个人已被一股悍力重重按入锦褥深处。双腕被猛地擒住,交叠着反扣在鸳鸯枕上,动弹不得。 “看来夫人是打定主意要验个分明。”他低沉的嗓音里淬着冰冷的怒意,这怒意,三分是对她不知深浅的恼火,七分是对自己方才那瞬间失控的迁怒。 下一刻,那冰凉的皮革带着他的体温,便缠绕上她温热的腕间。利落地绕紧,随后骤然发力! 皮绳勒紧的瞬间,一股尖锐的刺痛让她闷哼出声,又惊又怕间,细密的冷汗涔涔沁出那粗糙的触感磨着她细嫩的腕子,火辣辣疼。 他执起蹀躞另一端,引着她苍白的指尖,缓缓划过自己胸腹紧绷的肌理,那缕自她身上散出的幽香愈发清晰浓烈,蛮横地搅乱着他的呼吸与心跳。他喉结微滚,下意识地绷紧了下颌线条。 声音里带着被那香气点燃的灼人暗火:“夫人既要验伤,何必半途而废?下半身还有——” 王昭蘅双手徒劳地抵着他岩石般的胸膛,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死死咬住下唇,连呼吸都彻底停滞,将所有的恐惧与委屈都憋在胸腔里,整张脸涨得通红。 “唔……” 一声极轻的、带着水汽的呜咽,终究从她紧咬的牙关间逸出。 青丝凌乱地黏在汗湿的腮边,一双杏眸里水光潋滟,那滴将落未落的泪珠悬在长睫上,颤巍巍地不堪重负。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剧烈的心跳撞击着胸腔,与他身上传来的沉水香混杂在一起。 直至那泪珠倏地滑落,没入鸦黑的鬓角,萧沉戟钳制她的指力,几不可察地一松。 ——又是这样的眼神。 与茶楼里那个险些坠楼的“小舅子”如出一辙,像极了雪夜里瑟瑟发抖的幼鹿。 心头那簇因莫名焦灼的暗火,竟被这滴凉泪“嗤”一下,浇熄了三分。 他指节微动,几乎是下意识地想抬手拂去那泪痕,指尖却蹭到了锦被间一枚冰凉的物事。 目光随之垂落。 是一枚平安扣。 竟是祈愿平安的信物,而非预想中的暗器。 所以她在生死关头从袖中滑出的,不是杀招,而是……祝祷? 这念头如冷水泼面,让他沸腾的血液悉数冷凝。 也就在他心神微散的这刻,那缕幽香悄然钻入他肺腑,再也无法躲藏,无法忽视。 “咳!咳咳……不、不验了……呃!将军在上……呃!真、真不验了……” 王昭蘅抓住他心神微散的瞬间,猛地侧过头,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混着短促嗝声汹涌而出! 她咳得缩成一团,纤细的脊骨不住轻颤,眼尾绯红,泪珠滚落。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嗝逆声,将她强装的气势击得粉碎,只余下全然的狼狈。 “将军……恕罪……” 她将发烫的脸颊埋进微凉的锦被,肩头随着压抑的咳声和无法控制的嗝逆轻颤,那缕暗香也随之浮动,愈发清晰地盘旋在周身。 看着她咳喘得脊骨轻颤,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萧沉戟扣在她腕间的指节下意识一松,几乎要抬手拍向她那单薄的后背——旋即他猛地在身侧攥紧了拳,骨节发白,将这个荒谬的念头死死压回。 “……妾身……呃!为了驱散缠身多年的病气药味,前几日停了药……咳咳……今日又……又服了剂猛药……呃!想着冲一冲喜气……” 她气息微弱,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得支离破碎,苍白的脸上呛咳出一丝异样的潮红,那夹杂在诉说中的细小嗝声,听起来委屈极了。 “……没成想……病得更重了似的……” 她句句不提拒绝,却用这连绵的咳嗽与止不住的嗝声,将自己“病入膏肓”,不宜洞房的状况,演绎得淋漓尽致。 萧沉戟眯起眼,审视着她这副骤然爆发的“病弱”的模样。 耳中仿佛又响起了茶楼里,那句在仓皇中破釜沉舟的呼喊——“我是萧沉戟——他的小舅子!” 一样的急中生智,一样的……令人恼火又无可奈何的机敏。 第3章 第 3 章 王昭蘅眼睫微颤,气息虚浮,眸中恰到好处地蒙上一层水光。更别提那完全无法伪装的、可怜又可笑的一声—— “呃!” 饶是萧沉戟惯于伪装,明知她的底细,目光仍在她脸上停留了可疑的一瞬。 这演技,逼真得几乎要骗过他的眼睛。 一股说不清是恼火还是好笑的感觉涌上心头。他竟被一个又咳又嗝的小丫头,用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将了一军。 “全凭夫人做主!” 他忽然俯身,粗粝的指腹抚过她唇上被蹭花的胭脂,力道却不由自主地放轻:“听闻士族最爱养金丝雀,娇贵难养。” 王昭蘅不敢再躲,甚至顺势将微烫的脸颊往枕边蹭了蹭,显出几分病中的畏寒。 她怯生生抬眼,声音细弱带喘:“妾身这病……确实费银钱。不过……呃!……妾身带了药来,不会给将军添、添负担。” 他低笑,指尖划过她细腻的颈侧,清晰地感受到那之下细微的战栗:“可惜本将这院子,只养得活啄人眼的秃鹫。” 她轻轻吸气,羽睫低垂,掩去眸中神色,却并未退缩:“秃鹫也好,金丝雀也罢,能活着便是造化。” 这话倒让他眸光微动,审视地看了她片刻。 他松开钳制她手腕的力道,声音里的寒意似乎稍褪:“安分守己,可保平安。” 王昭蘅敏锐地察觉到一丝转机。 她染着水光的睫毛轻颤,刚想开口却忍不住先打了个嗝:“呃……将军的意思是……妾身只需做好分内之事?” “比如?”他挑眉,目光仍紧锁着她。 她悄悄在锦被下活动了下被捆得发麻的手腕,声音愈发低柔:“这病已是拖累…呃…妾身会谨守本分,当好一个安静的摆设,绝不给将军添乱。” 说到最后,又忍不住打了个嗝,急忙用袖子掩嘴,连脖颈都泛起粉色。 萧沉戟看着她这副欲盖弥彰的模样——明明怕得要死,却还要强装镇定。 目光在她苍白稚嫩的脸上停留一瞬。罢了,十六岁的棋子,他倒要看看幕后之人意欲何为。 念头既定,他骤然挥袖! “哐啷——!” 残存的玉如意碎片狠狠撞向铜镜,蛛网般的裂痕瞬间爬满镜身,映出无数个支离破碎的新房。 合卺酒应声倾覆,猩红的液体泼溅在他玄色皂靴上,如凝固的血。 “记住你的话。”他俯身在她耳畔低语,灼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廓,“端好你将军夫人的头衔。” 这话如同赦令。 一丝如释重负的轻快,倏地掠过王昭蘅眉眼,又急忙垂下眼,将脸往阴影里藏了藏,细声应道:“……是,妾身谨记。” 萧沉戟将她这瞬间的神情变幻尽收眼底。那乍现的灵动机敏,与她刻意伪装的病弱温顺,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反差,到叫他不想轻易放过。 他猛地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脸——力道却在触及她细腻肌肤时,不自觉地收了三成。 “最好如此。”他眸中寒光明明灭灭,一字一顿,“若让我发现你有半分不轨……” “呃!”她又打了一个嗝,连鼻尖都透了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不敢……” 他未尽的话语化作一声冰冷的哼笑,猛地松开她,转身便走:“今夜夫人‘病重’,好生歇息。” 他在门口停顿,侧过半张脸,烛光在他冷硬的侧影上投下浓重的阴影:“我们,来日方……。” “呃!” 一个细微却清晰的嗝声,再次从床帐里传来,精准地打断了他未竟的警告。 萧沉戟宽阔的背影几不可察地一僵。 终是未发一言,只抬手“哐当”一声甩上门,将满室旖旎与恼人的嗝声彻底关在身后。 王昭蘅维持着僵硬的姿势,直到门外脚步声彻底消失,她猛地松了那口憋了许久的气,整个人软在锦被中。 委屈的泪珠不断滚落,委屈的泪珠无声滚落,一边扯下沉重的翟冠扔到一旁,手背用力揉着被捏红的下巴。 “呃…好你个萧沉戟……” 她灵巧地低头,用细牙解开了腕间紧缠的蹀躞带,揉转着发红的手腕,俯身拾起那截断玉。 “呃…还真生生掐断了……” 指尖无意间碰到嫁衣内里一个微硬的凸起,冰凉的金属触感,却仿若安在心口的一方汤婆子。 ——是阿娘为她缝进去的护心镜。 闭上眼,阿爹宁愿抗旨,也要将她死死护在身后的单薄身影,和那双急得通红的眼,便清晰地灼在眼前。 她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打了个嗝。 她不是一个人。 巡夜梆子敲过四更。 王昭蘅越想越气——那好不容易才止住的嗝声,竟又被这活阎王生生吓了出来!她捂住嘴,将喉间翻涌的痉挛感死死憋回去,憋得眼眶发酸。 她攥紧那枚平安扣,指节泛白,恨不得学萧沉戟那般将这精心准备的回礼砸向铜镜,手腕猛地扬起—— 却在半空生生顿住。 终究……不舍。 她倏地缩回,赤脚踩上冰凉的青砖降火,刺骨的寒意从脚心直窜头顶。反手攥紧银簪剑,白日里阿娘给她挽发兵器惯是好用,此刻又成了泄愤的烛挑,簪尖狠狠刺进烛台红泪! “啪!” 烛火应声窜高,映得满墙喜字如血。 也晃亮了桌角那碗凝着油花的冷面。 汤面结了层霜膜,两根腌萝卜斜插在坨了的面条堆里,竟还散发着诱人香气。 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作响。 她忍不住凑近,极快地嘬了一口面汤,一个细嗝不受控制地顶上来,带着面汤的微酸气。猛地想起身在虎穴,急忙用银簪在面里细细验毒。虽未验出什么,却也再不敢动筷。 目光一转,落在旁边那方墨青色粗布帕子上。 将军府竟这般讲究,还给她备了擦脸帕子? 指尖触到布料时微微一怔。纹理粗粝,渗着松油与风沙的气味——分明是镇北军专用的面旗布。 此刻却被仔细叠成方正,搁在这满室喜庆中,像块不慎落入胭脂堆的玄铁,格格不入却莫名令人心安。 是萧沉戟的手笔? 她忽然想起合卺前,他特意卸去伪装的青面,又特意送来这碗看似朴实却热意腾腾的面。 莫非……这位传闻中杀伐决断的将军,实则心细如发? 她尚且被家族摆弄算计,他更应知这桩御赐婚事是局,却仍愿以诚相待。方才那些冷言厉色,莫非是碍于局势不得不故作疏离? 是了,定是如此。 这个念头如春风拂过心田,多日来盘踞不散的惊惧惶惑,竟在这一刻冰消雪融。 她忽然意识到——那哽在喉头的嗝逆之气,不知何时已悄然消散。 身心是从未有过的松快。 想起他离去前那句冰冷的“安分守己,可保平安”,王昭蘅捧着那方粗布,像破了阿爹出的考题那般,眼底渐渐漾开澄澈的笑意。 “莫问铁甲几时歇……”她轻声念着他的催妆诗。 那位在战场上守护山河的英雄,此刻也在用他的方式,守护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夫人”。 “夫人不好当?”她忽然雀跃起身,蘸着唇边的胭脂,在合卺酒盏边画了只歪嘴雀儿,“我王昭蘅,八岁替阿姐攀折老槐树顶凤仙花,十三岁护卫裴家玉人,竹帚打遍碎嘴小子,还怕这破将军府房梁压顶?” 铜镜里忽然晃过黑翅飞影,她反手将银簪剑钉在镜面返照的雀儿眼珠上,对着镜中倒影俏皮眨眼:“萧将军,您的装神弄鬼,还是留着对付代北蛮子吧。” 东风动容,吹皱满屋红绸,铜镜摇曳不清,仍照映出烛泪凝成冰凌的寒梅,正与她臂脖间的守宫砂一般殷红。 她轻轻哼起那首民谣,赤脚在冰凉的地砖上转了个圈。 “萧郎战靴补千层,踏破阴山十二城……” 石榴裙摆绽放如花,金线绣的并蒂莲在烛光下流光溢彩。 “明日,定要问问将军,这镇北军的面旗布,可能分我一块做手帕?”她自言自语着,眼底闪着狡黠的光,“就说……新妇总要带些夫君的信物才是。” 夜色深沉,她却觉得这偌大将军府,处处都透着值得探索的新奇。 既然前路未卜,那便走一步,笑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