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竹犹响》 第1章 惊蛰 九月的风还带着夏末的余温,穿过实验中学略显陈旧的走廊,卷起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翻滚。高二(三)班的教室里正是一片喧腾,早自习的铃声还未敲响,假期综合症残留的懒散和重逢的雀跃交织在一起,嗡嗡地充斥着整个空间。 “听说了吗?今天要来个转校生!”林与薇,班上的文艺委员,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周围一圈人竖起耳朵。她手指卷着发梢,眼里闪着好奇的光,“从一中过来的。” “一中?!”前座的孙骏韩猛地回过头,眉头拧起,“那种学霸云集的地方待得好好的,跑来我们这儿干嘛?体验生活吗?”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和戒备。孙骏韩在班里成绩稳定在前五,是老师眼中的重点苗子,突然空降一个来自顶尖学府的竞争对手,让他本能地感到不快。 “谁知道呢,”林与薇耸耸肩,“李老师口风紧得很,就说是位非常优秀的同学。” 旁边一个身材敦实、面相和气的男生,赵云辉,打着圆场:“来了也好,多个朋友多条路嘛。说不定人家有什么特殊原因呢。”他是班里的和事佬,人缘不错。 教室后排靠窗的角落,一个身影与周围的嘈杂格格不入。程清响趴在堆得有些杂乱的书本后面,耳机线从校服口袋里蜿蜒而出,塞在耳朵里,隔绝了大部分关于转校生的议论。他眼底有淡淡的青黑,显然睡眠不足,手指无意识地在摊开的数学练习册边缘敲打着复杂的节奏。 窗外,几只麻雀落在生了锈的单杠上,啾啾鸣叫,比教室里的谈话更吸引他。 还有三分钟打铃,他的物理卷子还是一片空白。程清响叹了口气,认命地拔掉耳机,翻找书包里的笔,动作拖沓,带着一股子消极的倦怠。 就在这时,班主任李老师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教室里瞬间安静了一半。李老师教语文,为人严肃,治班严谨,学生们对她多有敬畏。 然而,所有人的目光,几乎第一时间就越过了李老师,聚焦在她身后的那个身影上。 那是一个身形清瘦的少年,穿着实验中学再普通不过的黑白校服,却硬是穿出了几分清冷料峭之感。他皮肤很白,鼻梁高挺,唇色偏淡,一双眼睛像是浸在寒潭里的墨玉,沉静而疏离。他安静地站在那里,就像一幅笔触清绝的水墨画,瞬间泼湿了实验中学这间略显灰扑扑的教室。 喧闹声彻底消失了,只剩下窗外隐约的蝉鸣。 “哇……”不知是谁,极轻地发出了一声惊叹。 林与薇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孙骏韩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目光锐利地在那转校生身上扫视,带着审视和比较。 程清响也抬起了头。他的角度只能看到新同学的侧影,以及那过分平静冷淡的侧脸。他挑了挑眉,心下评价:啧,好标准的一张冰山学霸脸。跟他这种“吊车尾”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兴趣缺缺地低下头,他继续跟他的物理卷子较劲,只是那冰冷的惊鸿一瞥,莫名地在脑海里停留了一瞬。 李老师走上讲台,清了清嗓子:“同学们,安静。在新学期开始,我们班迎来一位新成员——沈闻竹同学。他之前在一中就读,成绩非常优异,希望大家以后能互帮互助,共同进步。沈同学,介绍一下自己吧。”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 沈闻竹上前半步,目光平静地掠过台下黑压压的人头,没有在任何一张脸上多做停留。他的声音清越,却没什么温度,像玉石轻叩:“大家好,我叫沈闻竹。” 言简意赅,一字不多。 短暂的冷场。连李老师都顿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么简洁。 还是赵云辉率先反应过来,带头鼓了鼓掌,台下才响起一阵略显稀落和茫然的掌声。 李老师很快调整过来,指了指第四组靠窗最后一个空位:“沈同学,你先坐那里吧。月考之后我们会再统一调整座位。” 那位置,正好在程清响的前座。 沈闻竹微一点头,拎着看起来崭新却样式普通的书包,穿过过道。他的步伐很稳,背脊挺直,对沿途或好奇或打量或探究的目光视若无睹。 他在那个空位坐下,动作流畅地拿出课本文具,摆放得一丝不苟,然后便目视前方,静待上课,周身仿佛自带一个无形的屏障,将外界的一切纷扰隔绝开来。 程清响一抬眼,就能看到前方那个挺直而冷淡的背影,以及对方一丝不乱、墨黑柔亮的短发。空气里,似乎隐隐飘来一丝极淡的、冷冽的清香,与他周围弥漫的懒散和尘土气息截然不同。 他莫名觉得有点不自在,像是有什么固有的平衡被打破了。 早自习铃声正式响起。 李老师开始例行讲话,强调高二的关键性,规划新学期的学习。大多数人都听得心不在焉,目光仍有意无意地瞟向那个新来的背影。 程清响正努力对抗着睡眠的诱惑,眼皮越来越沉。 突然,讲台上的李老师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厉起来:“……所以说,时间观念非常重要!个别同学,不要以为刚开学就可以松懈!就比如现在——” 她的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全班,最后精准地定格在程清响……旁边的空位上。 “程清响!”李老师的声音陡然拔高,“怎么又是你?王浩呢?又迟到了?你们俩是不是约好的?他的作业是不是又‘拜托’你带了?” 程清响一个激灵,睡意全无,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全班的目光瞬间从沈闻竹身上移开,聚焦到他这里,带着各种意味:好笑、同情、幸灾乐祸。 他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解释——其实王浩的作业本确实又塞在他乱糟糟的书包里,那家伙估计又是踩着点才敢溜进教室——教室后门就传来一阵手忙脚乱的响动。 “报告!”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响起,带着明显的心虚。 满头大汗的王浩出现在门口,弯着腰,脸上堆着讨好的笑。 李老师气得瞪眼:“王浩!第几次了?开学第一天你就迟到!还有你,程清响,跟你说了多少次别老替他打掩护!你们俩,下课都给我到办公室来!” 程清响无奈地耷下肩膀,认命地“哦”了一声。余光里,他看见前座那个叫沈闻竹的新同学,依旧坐得笔直,连头都没有回一下,仿佛身后的这场闹剧与他完全无关。 那种冰冷的距离感,让程清响没来由地觉得一阵烦闷。 下课铃响,李老师板着脸离开。程清响踢了一脚王浩的凳子:“赶紧的,办公室一日游。” 王浩哭丧着脸:“响哥,救命啊……” 两人磨磨蹭蹭地起身。经过沈闻竹座位时,程清响注意到他已经拿出了一本看起来就很艰深的英文原版书,正在安静阅读,窗外的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细致的阴影。 程清响撇撇嘴,和王浩一起晃出了教室。 办公室里,李老师对着两人又是一顿严厉的批评,重点强调了纪律和责任感。程清响低着头,心思却有些飘远。他想起早上母亲塞给他的牛奶,他因为赶时间忘了喝;想起妹妹落雨说晚上想听他弹新写的曲子;想起那张空白的物理卷子…… 最后,李老师罚他们打扫本周教室后排的保洁区。 终于被释放,程清响和王浩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在走廊转角,他们差点撞上一个人。 是沈闻竹。他正从楼梯口上来,手里拿着一份刚从教务处领来的额外资料。 猝不及防的照面。程清响能更清晰地看到对方的脸,近看之下,那种精致的冷淡感更加强烈。沈闻竹似乎微微蹙了下眉,侧身让开,没有任何表示,径直走向教室。 王浩夸张地拍拍胸口,小声嘀咕:“我去,这新来的,气场好冷。” 程清响没说话,只是看着那个消失在教室门口的背影。 第一节课是数学。老师显然也知道了沈闻竹的来历,课上到一半,出了一道颇有难度的拓展题,点名让沈闻竹回答。 全班寂静。 沈闻竹起身,几乎没有思考,清晰、准确、条理分明地给出了解题思路和答案,语气平稳无波,仿佛只是复述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数学老师眼中满是赞赏,连连点头:“非常好!思路清晰,解法巧妙!大家都要向沈闻竹同学学习!” 底下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叹和窃窃私语。 “卧槽,真大佬啊……” “这脑子怎么长的……” “一中来的果然不一样……” 孙骏韩的脸色不太好看,手指紧紧捏着笔。 程清响看着前方那依旧淡然的背影,心里那点因为被对比而被批评的不爽,奇异地淡了些,转而变成一种更复杂的情绪。那是一种清晰的认知:这个人,和他,以及他身边的王浩他们,确实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里。一个是由公式、逻辑、赞誉和冰冷的目光构成的世界;另一个则是由奔跑、汗音、偶尔的训斥、家人的唠叨和温暖的烟火气构成的世界。 两个世界隔着一道无形的墙。 上午的课程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继续。沈闻竹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而他自身却仿佛毫无知觉,始终保持着那种令人费解的沉静和疏离。 第四节是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男生们吆喝着去打篮球。有人出于礼貌,随口问了句坐在树荫下看书的沈闻竹:“喂,新同学,打球吗?” 沈闻竹抬起头,阳光下他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他摇了摇头,声音清淡:“不了,谢谢。” 邀请的人也没在意,嘻嘻哈哈地跑开了。 程清响被周洲——那个身材高大的体育生——硬拉去了球场。奔跑、冲撞、呐喊、流汗,这才是他熟悉和感到舒适的区域。他在球场上很活跃,动作灵活,笑容灿烂,和课堂上那个昏昏欲睡、作业拖拉的学渣判若两人。 一次激烈的拼抢后,程清响为了救球,冲出底线,差点撞到跑道旁坐着的人。 他踉跄几步稳住身体,抬头一看,又是沈闻竹。 他坐在跑道旁的看台最低一阶,膝盖上放着那本英文书,似乎被他的突然闯入打断了阅读。额角有细微的汗珠,几缕黑发被濡湿,贴在白皙的皮肤上。他看着程清响,眼神里依旧没什么情绪,只是微微抬起的下巴线条显得有些冷硬。 程清响喘着气,汗水顺着额角滑落。他扯出一个惯有的、略带散漫的笑:“不好意思啊,没撞到你吧?” 沈闻竹的目光在他汗湿的额头和亮得过分的眼睛上停留了半秒,然后极轻地摇了一下头,重新将视线落回书页上。 连一个字都吝啬给予。 程清响脸上的笑容淡了点,心底那点微妙的烦躁感又冒了出来。他转身跑回球场,却觉得背后那道无形的、冰冷的视线似乎一直跟着他。 放学铃响,教室里瞬间炸开锅。程清响飞快地把桌上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塞进书包,拉上王浩和周洲就往外冲:“快点快点,饿死了!” 经过沈闻竹的座位时,他看到那人还在不紧不慢地整理书包,动作细致得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 实验中学门外是一条热闹的小街,各种小吃摊、文具店、奶茶店林立,充满了市井的生机勃勃。程清响熟门熟路地钻进常去的那家面馆,和王浩、周洲吵吵嚷嚷地点了单,呼噜噜地吃着热气腾腾的面条,互相抢着碗里的牛肉,笑声震天。 而另一边,沈闻竹独自走出校门。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过来,停在他面前。司机下车为他打开后座车门。沈闻竹弯腰坐了进去,车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和烟火气。 轿车平稳地驶离,汇入车流。 面馆里,程清响无意间抬头,正好看到那辆黑色轿车远去的背影。他咬着面条,模糊地想:哦,原来还有人上学是要车接送的。 两个世界。他在热闹油腻的小面馆里,他在冰冷安静的车厢里。 第一条看不见的线,似乎在这一刻,被清晰地划了出来。 第2章 微澜 第二天,程清响果然起晚了。母亲的唠叨和妹妹落雨看热闹的笑声像是背景音,伴着他手忙脚乱地套上校服,抓起书包和桌上那瓶温热的牛奶就往外冲。 清晨的风带着凉意,吹乱了他本就没仔细打理的头发。赶到教室时,早自习已经开始十分钟。他从后门溜进去,尽量压低身体,还是引来了几道目光。 李老师还没到,但讲台上坐着领读的林与薇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他的座位在后排。经过沈闻竹的位置时,对方正垂眸看着摊开的课本,手指修长,搭在书页边缘,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 程清响带起的一阵风似乎吹动了沈闻竹额前的几缕发丝,但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程清响莫名松了口气,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 刚落座,旁边的王浩就凑过来,压低声音:“响哥,牛逼啊,又踩点。” “滚蛋。”程清笑笑骂一句,从书包里掏出皱巴巴的英语书,假装加入晨读的大军,实际上眼皮又开始打架。 他习惯性地从抽屉里摸出耳机,想了想又塞了回去——昨天才被逮过,今天还是安分点。 早读结束的铃声像是赦令。程清响立刻趴倒在桌上,准备争分夺秒补个回笼觉。 周围瞬间喧闹起来,讨论早餐的、抄作业的、聊八卦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然而,在这片嘈杂中,他前方那片区域却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 沈闻竹安静地坐在那里,要么看书,要么写题,偶尔会拿出一个纯黑色的保温杯,小口喝水。 他几乎不主动和任何人说话,有人试图搭讪,比如林与薇拿着班级活动计划书去问他有什么兴趣特长,他也只是简短地回答“没有”或“不太了解”,礼貌却疏离,生生把对方后续的话都堵了回去。 林与薇有些尴尬地回来了,对同桌小声抱怨:“长得那么好看,怎么那么难接近……” 孙骏韩在一旁冷哼:“装什么装,一中来的了不起啊。” 这些话,或多或少的,都飘进程清响的耳朵里。 他歪着头,脸贴着冰凉的桌面,看着前方那个仿佛自带结界的背影。 阳光渐渐爬升,透过窗户,将沈闻竹笼罩在一层光晕里,连细微的绒毛都看得清楚,却丝毫软化不了那份冰冷的距离感。 真是个怪人。程清响心想。活得像个精密仪器,不累吗? 第一节课是物理。老师习惯性地先讲评前一天作业里的难题。讲到最后一题时,物理老师推了推眼镜:“这题超纲了,没想到真有同学做出来了,用的是大学普物的思路,非常不错。来,沈闻竹同学,你上来给大家讲讲你的解法。” 又是他。 教室里响起小小的骚动。羡慕、惊讶、以及孙骏韩那种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较劲。沈闻竹起身,走上讲台。他拿起粉笔,手指白皙,与暗绿色的黑板形成对比。 他的声音平稳清晰,逻辑严密,一步步推导,复杂的公式和符号在他手下流畅地呈现。程清响支着下巴,看着黑板。那些公式他大多认识,但组合在一起就变得陌生而艰涩。 他听到身边的王浩发出痛苦的呻吟:“这说的都是啥啊……” 讲到最后,沈闻竹写下最终的答案,放下粉笔。物理老师满脸赞赏,带头鼓掌。沈闻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颔首,走下讲台。 回到座位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程清响摊在桌上的物理练习册——那上面,最后一题的位置大片空白,只胡乱写了个孤零零的公式,还被划掉了。 程清响下意识地想把练习册合上,但已经晚了。他看见沈闻竹的目光在那片空白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短到几乎像是错觉,然后便若无其事地移开,坐下。 没有嘲讽,没有鄙夷,甚至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但就是那种彻底的、无视般的平静,让程清响心里猛地窜起一股无名火。 比直接的嘲笑更让人难受。仿佛他的挣扎和他的空白,在对方眼里,渺小得不值一提,连被评价的资格都没有。 这种感觉,在接下来小组分配时达到了顶峰。李老师为了促进“学习交流”,决定实行临时互助小组,按座位就近划分。 很不幸,或者说很必然的,程清响、王浩,和前排的沈闻竹、以及沈闻竹的同桌一个文静害羞的女生刘静,被分在了一组。 “每组选一个组长,负责督促作业讨论和一个小型的课题研究,期末要计分的。”李老师宣布。 小组内部瞬间冷场。王浩戳戳程清响,挤眉弄眼。程清响翻了个白眼,刚想说话。 “我拒绝。”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是沈闻竹。所有人都愣了一下,看向他。沈闻竹站起身,面对讲台上的李老师,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李老师,我认为这样的分组效率低下,不利于学习。我习惯独自完成课业。” 教室里一片寂静。 李老师似乎也没料到他会直接反对,皱起眉:“沈同学,小组合作也是综合能力的一部分……” “我认为我的综合能力不需要通过这种方式锻炼。”沈闻竹打断她,话语直接得近乎无礼,“而且,我不认为我能从这样的合作中获得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他的目光甚至没有扫过同组的程清响和王浩,但话语里的意味已经再明显不过。 程清响的脸瞬间沉了下来。王浩也涨红了脸,嘟囔了一句:“什么意思啊……” 孙骏韩在另一边发出极轻的嗤笑声。 李老师的脸色有些难看:“沈同学,这是班级安排……” “如果必须小组合作,我申请调换小组,或者独自成组。”沈闻竹的态度没有丝毫软化,那双墨玉般的眼睛里只有一片冷然的坚持。 僵持之下,李老师大概也不想在第一天就跟这个背景特殊的优等生闹得太僵,最终勉强妥协:“……那这样,沈闻竹同学暂时不参与小组课题,但平时的讨论还是要参加。组长……程清响,你来当。” 程清响:“……” 他简直莫名其妙就被架上了火堆。看着沈闻竹那副“与尔等凡人划清界限”的冷傲侧影,程清响心里的火气蹭蹭往上冒。 他扯出一个假笑,扬声:“李老师,我觉得沈同学说得对,强扭的瓜不甜,人家看不上我们,我们也不好高攀不是?” 这话里的火药味十足。 全班的目光在沈闻竹和程清响之间来回扫射,兴奋又紧张。沈闻竹终于侧过头,看了程清响一眼。那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像是看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 李老师一拍桌子:“程清响!说什么呢!这事就这么定了!都坐下!” 程清响憋着一肚子气,重重坐回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沈闻竹则平静地落座,仿佛刚才的争执与他无关。 接下来的课,程清响完全没了心思听。他盯着前方那个后脑勺,越想越气。凭什么?成绩好了不起?来自一中了不起?就可以这么明目张胆地看不起人? 放学后,程清响臭着脸,把书包甩在肩上,大步往外走。王浩追在后面:“响哥,等等我!妈的,那个沈闻竹也太狂了……” 两人走到校门口那条热闹的小街。 程清响心里烦,不想直接回家,拐进了常去的那家奶茶店。店面不大,装修温馨,老板娘是个和气的胖阿姨。 “阿响来啦?今天好像不高兴?”老板娘一边熟练地操作着机器,一边笑着问。 “别提了,姨,遇上个冰山怪胎。”程清响没好气地趴在柜台上,“一杯珍珠奶茶,多加珍珠。” “我也一样!”王浩嚷嚷。 店里飘着甜腻的香气和轻柔的音乐。程清响的心情稍微缓和了一点。这里是他熟悉的、感到舒适的地盘。他甚至和老板娘养的那只肥猫打了个招呼。 就在这时,奶茶店的门被推开了。风铃叮当作响。程清响下意识回头,然后僵住。门口站着的人,竟然是沈闻竹。 他似乎是路过,目光淡淡扫过店内,在程清响身上几乎没有停留,径直走向柜台:“一杯柠檬水,去冰,无糖。” 声音清冷,和这间充满甜腻气息的店铺格格不入。 老板娘应了一声,开始制作。 狭小的空间里,气氛瞬间变得诡异起来。王浩缩了缩脖子,不敢说话。程清响站直身体,抱着胳膊,故意扭开头不看那边,浑身散发着“不欢迎”的气息。 沈闻竹却仿佛毫无察觉,安静地站在那里等待。他穿着干净的校服,身姿挺拔,侧脸在奶茶店暖黄色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柔和,但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冷感丝毫未减。 老板娘把做好的柠檬水递给他。沈闻竹接过,付钱,低声说了句“谢谢”,转身就要离开。 就在他经过程清响身边时,程清响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或许是白天积压的火气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他故意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对王浩说:“啧,柠檬水,无糖,去冰,跟某人一样,没滋没味,冷冰冰。” 王浩倒抽一口冷气,疯狂给程清响使眼色。 沈闻竹的脚步顿住了。他慢慢转过身,看向程清响。这是第一次,他真正意义上地将目光聚焦在程清响脸上。 那双眼睛,近距离看,真的很黑,很深,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清晰地映出程清响带着挑衅表情的脸,却没有丝毫波澜。 “你说什么?”沈闻竹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冷了几分。程清响骑虎难下,硬着头皮,扬起下巴:“怎么?我说错了?你不就那样吗?” 沈闻竹静静地看着他,看了足足有三秒。 那三秒钟,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连老板娘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紧张地看着他们。然后,沈闻竹极轻地勾了一下唇角。 那不是笑,没有任何暖意,反而像冰刃上闪过的一丝寒光。 “总比有些人,”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喧哗、浮躁、除了制造噪音,一无是处。” 说完,他不再看程清响瞬间铁青的脸色,转身推开门,风铃再次急促地响起,他的身影消失在傍晚的人流中。 奶茶店里一片死寂。 “响、响哥……”王浩小心翼翼地开口。程清响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柜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肥猫被吓得窜到了角落。 “沈、闻、竹!”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胸口剧烈起伏。冰冷的战书,似乎在这一刻,由对方率先掷下。 微澜乍起,寒冰遇火,嗤嗤作响,却不知最终会蒸腾为气,还是凝固成更深的冻土。 第3章 弦外 沈闻竹那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程清响的耳膜,反复回响。 “喧哗、浮躁、除了制造噪音,一无是处。” 操。 程清响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手里的笔几乎要把作业本戳穿。他长这么大,虽然成绩不好时常挨批,但从未被人用如此精准又刻薄的方式否定过。而且对方那种完全不屑一顾的冷漠态度,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伤人。 接下来的两天,程清响彻底把沈闻竹当成了空气。不,比空气还不如,是病毒,是需要隔离的病原体。 他进出座位尽量不碰到沈闻竹的椅子,小组讨论(虽然沈闻竹基本不参与)时也绝不看他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污染视线。 沈闻竹显然乐得清静,依旧我行我素,活在自己的冰雪世界里。两人之间那不到一米的距离,像是隔着一道无形的、厚厚的冰墙。 全班都感受到了这两人之间诡异的低气压。王浩和周洲试图插科打诨缓和一下,但程清响一听到沈闻竹的名字就黑脸,他们也只好作罢。 孙骏韩则明显乐于见到这种局面,偶尔还会阴阳怪气地煽风点火。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李老师开会去了,班里纪律松散不少。程清响烦躁地转着笔,数学卷子上的题目像天书一样。他瞥了一眼旁边的王浩,那家伙正偷偷在桌洞里摆弄手机,估计又在看游戏攻略。 前排的沈闻竹,背脊挺直,正在刷一套厚厚的竞赛题,速度快的惊人。程清响心里那股无名火又窜起来一点。他用力过猛,手里的笔“啪”地一声飞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砸在沈闻竹摊开的习题册上,留下一条难看的划痕。整个动作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教室里很安静,这声响动显得格外突兀。周围几个同学都看了过来。沈闻竹的动作顿住了。 他低头,看着习题册上那道突兀的划痕,然后缓缓地,转过头。他的眼神很冷,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射向程清响。 程清响心里咯噔一下,有点心虚,但更多的是破罐破摔的硬气。他扬起下巴,故意用满不在乎的语气:“不好意思啊,手滑。” 空气凝固了几秒。所有人都以为沈闻竹会发火,或者至少冷嘲热讽几句。但他没有。他只是用那种冰冷的、毫无温度的目光看了程清响几秒钟,然后伸手,用指尖极其嫌恶地拈起那支掉在他桌上的笔,像是拈起什么脏东西,手腕一扬,轻轻一抛。 那支笔越过桌子的界限,掉进程清响的领域,在桌面上弹了一下,滚落到地上。全程,他没有说一个字。那种无声的、极致的轻蔑,比任何言语的回击都更具杀伤力。 程清响的脸瞬间涨红,血液轰的一下冲上头顶。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 “沈闻竹你什么意思!”他压低声音吼道,拳头攥紧。 沈闻竹连头都没回,只是抽出一张湿巾,仔细地擦拭着刚才碰过笔的指尖,然后重新拿起自己的笔,继续做题,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赶走了一只恼人的苍蝇。 这种彻底的无视,彻底点燃了程清响的怒火。就在他几乎要控制不住上前一步时,下课铃响了。 “响哥!走了走了!音乐社那边催了!”周洲眼疾手快地一把抱住他的胳膊,生怕他真冲上去动手。王浩也赶紧过来,连拉带拽,“对对对,差点忘了,今天老张说要合新曲子!” 程清响胸口剧烈起伏,狠狠瞪了那个冷漠的背影一眼,被朋友们半推半攘地弄出了教室。 实验中学的音乐社活动室在艺术楼顶层,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这里算是程清响除了球场外的另一个“据点”。 一推开那扇隔音不错的门,混杂着各种乐器声、笑闹声的热浪便扑面而来,瞬间冲淡了他身上的戾气。 “响哥来啦!” “程清响!就等你了!” 几个社员笑着打招呼。 这里没人关心成绩排名,也没人在意他是不是又惹老师生气了。在这里,他是吉他手程清响,是能弹出让人惊艳旋律的程清响。社长老张是个高三的学长,扔给他一份谱子:“快,试试这个,下个月校庆要用的。” 程清响呼出一口浊气,把书包随意扔在角落,接过吉他抱在怀里。冰凉的琴颈触碰到指尖,熟悉的感觉瞬间抚平了他焦躁的情绪。他试了几个音,然后看着谱子,手指自然而然地开始在琴弦上舞动。 流畅而富有感染力的旋律从他指尖流淌出来,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灵性。他微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落,遮住了眼底的情绪,整个人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那种专注和光芒,与课堂上判若两人。 活动室里渐渐安静下来,其他社员都停下了手里的练习,听着他的演奏。一段即兴的华彩过后,旋律缓缓收尾。 “牛逼啊程清响!”周洲第一个吼出来,用力拍着他的肩膀,“这曲子给你一弹,感觉立马不一样了!” “就是!感觉活过来了!”另一个贝斯手妹子笑着附和。 老张也满意地点头:“不错不错,这味道就对了。你小子,心思要是能分一半在学习上,也不至于……” 话没说完,他自己先笑了,大家也跟着笑。 程清响也扯了扯嘴角,心里的憋闷散了大半。是啊,学习不行又怎样?他还有音乐。这个世界是公平的,关上一扇门,总会给你开一扇窗。而那扇窗外的风景,未必就比门外的差。 他又练了几遍,和乐队合了一次,效果很好。活动结束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了。社员们嘻嘻哈哈地收拾东西离开。 程清响仔细地把吉他放回琴盒,动作轻柔。这是他自己打工攒钱买的,宝贝得很。周洲和王浩还在等他。 三人一起下楼。 “刚才吓死我了,你真要跟那冰山动手啊?”王浩心有余悸。 “至于么,响哥,那种人搭理他干嘛,当他空气就完了。”周洲也劝。 程清响踢着楼道里的一个小石子,没说话。动手倒不至于,但那股气实在难以下咽。走到二楼楼梯口,程清响突然想起英语书好像忘在活动室了。 “你们等我一下。”他把琴盒递给周洲,转身又跑上楼。艺术楼的走廊空无一人,灯已经亮起了大半,显得有些空旷。 他走到活动室门口,刚要推门,却听到里面传来隐约的钢琴声。很轻,很慢,断断续续的,像是在试音,又像是无意识的触碰。这个点,谁还在?老张他们应该都走了啊。 程清响有些好奇,轻轻推开一条门缝。 活动室里只开了一盏角落的灯,光线昏暗。那架老旧的立式钢琴前,坐着一个身影。黑白校服,挺直的背脊,墨黑的短发。 是沈闻竹。 程清响瞬间愣在门口,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沈闻竹似乎并没有发现他。他背对着门口,手指悬在琴键上方,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落下一个音符。 单薄的音色在空旷的教室里显得有些孤独。他又试了几个音,动作生疏,甚至有些笨拙,完全不像他解数学题时那种行云流水的自信。 程清响皱起眉。这家伙还会弹钢琴?看这样子,水平很一般啊,估计也就是小时候被逼着学过几天,早就忘光了。他来这里干嘛?附庸风雅?就在他暗自腹诽时,沈闻竹的手指忽然停顿了一下,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旋律,尝试着弹奏出一小段。 那旋律非常简单,甚至有些幼稚,像是……儿歌?程清响更诧异了。这完全不符合沈闻竹那冰山学霸的人设。 然而,下一秒,让他更震惊的事情发生了。沈闻竹弹奏的那段简单旋律,虽然生涩,音准和节奏却把握得极其精准。而且,他在原本简单的和弦基础上,竟然无意识地加入了几个极其微妙而动人的变奏! 那变奏并非炫技,更像是一种发自本能的情感流露,让那段平淡的儿歌瞬间染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孤独和……怀念的色彩? 程清响对音乐极其敏感,他几乎立刻捕捉到了那转瞬即逝的灵光。那绝不是一个毫无音乐细胞的人能随手弹出来的! 他屏住呼吸,不由自主地向前挪了一小步,想听得更清楚。 也许是这细微的动静终于被察觉,钢琴声戛然而止。沈闻竹猛地回过头。 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除了冷漠和平静之外的情绪——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惊慌,甚至可以说是狼狈。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睛里,清晰地闪过一丝波动,像是平静湖面被投下了石子。 两人隔着昏暗的光线对视。空气死寂。程清响能看到沈闻竹迅速绷紧的下颌线,以及他放在琴键上、微微蜷缩起来的手指。那种情,像是独自守护的秘密被人骤然撞破。 几秒钟后,沈闻竹眼中的慌乱迅速褪去,重新被冰冷的戒备所覆盖。他“啪”地一声合上琴盖,发出不小的声响,在寂静的教室里回荡。 他站起身,看也没看程清响一眼,径直朝着门口走来。他的步伐很快,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仓促。程清响下意识地让开门口。 沈闻竹与他擦肩而过,带来一阵冷风,还有那丝极淡的、冷冽的清香。他没有回头,很快消失在楼梯拐角。 程清响独自站在活动室门口,还有些没回过神。他走到钢琴边,打开琴盖,手指拂过刚才沈闻竹触碰过的琴键。是冰凉的。 所以,沈闻竹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对一切情感和艺术都无动于衷?他那冰冷的躯壳之下,似乎也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 那笨拙又灵光乍现的琴音,那瞬间的惊慌失措……像一道微小的裂缝,让程清响窥见了冰山之下那深不见底的海水中,或许存在着别样的暗流。 程清响拿起忘在椅子上的英语书,关掉灯,锁好门下楼。周洲和王浩还在等着。 “怎么这么慢?” “碰上谁了?” 程清响摇摇头,把琴盒背好,语气有些复杂:“没谁,看错了。” 回去的路上,那句“一无是处”的评价似乎还在耳边,但好像……没那么刺耳了。 取而代之的,是那断断续续的、生涩却莫名动人的钢琴旋律,和沈闻竹回头时那双罕见地染上情绪的眼睛。 弦外之音,往往比正式的演奏更耐人寻味。冰冷的湖面下,或许真的有鱼。 第4章 窥隙 沈闻竹会弹钢琴,而且似乎隐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音乐天赋——这个发现像一颗投入程清响心湖的小石子,荡开了一圈圈微妙的涟漪。 连续两天,他上课时总会不由自主地瞥向前方那个冷硬的背影,试图从那一丝不苟的姿态里找出些许裂痕。 但沈闻竹表现得无懈可击。他依旧是那个上课专注、做题飞快、拒绝一切无关社交的冰山学霸。仿佛那天傍晚在音乐教室的短暂失态,只是程清响的一个幻觉。 程清响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或者沈闻竹只是随手乱按?然而,那精准的音准和那惊鸿一瞥的灵性变奏,又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记忆里。 一个对音乐毫无感知的人,是绝对做不到的。这种矛盾感让程清响有些烦躁,连带着看沈闻竹的眼神都变得复杂起来,不再是单纯的厌恶,多了几分探究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奇。 这天课间,程清响被李老师叫去办公室帮忙搬练习册。回来时,他抱着一大摞本子,艰难地穿过走廊。就在快到教室后门时,他看见沈闻竹站在走廊尽头的窗户边,正拿着手机打电话。 程清响本来没在意,打算直接进教室。但沈闻竹的声音,虽然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异常冷硬的语调,隐隐传了过来。 “……我说了,不需要。” “我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 “你们决定就好,不用每次都通知我。” 短暂的停顿,对方似乎在说什么。 沈闻竹的声音更冷了,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是吗?那真是辛苦了。还有事吗?我要上课了。” 然后,他直接挂断了电话。 整个过程非常短暂。沈闻竹放下手机,站在原地,看着窗外。他的侧脸线条绷得很紧,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似乎翻涌着某种压抑的、冰冷的情绪,像是平静海面下的暗流汹涌。 程清响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抱着练习册,僵在几步开外的地方。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沈闻竹。 不是冷漠,不是疏离,而是一种……近乎尖锐的抗拒和疲惫。 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他清晰地感受到了。沈闻竹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视线,猛地回过头。四目相对。 那一刻,程清响清楚地看到对方眼底未来得及完全收敛的冷意和一丝被窥探的愠怒。沈闻竹的目光落在他怀里那摞练习册上,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迅速恢复了平日里的淡漠,仿佛刚才那一刻的失态只是程清响的又一个错觉。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从教室前门走了进去。程清响站在原地,心里那种怪异的感觉更浓了。 这家伙,到底怎么回事?和家里人打电话?那种语气,可不像是在和亲人沟通。下午放学,轮到程清响这组值日。 同组的刘静胆子小,干活慢,王浩溜得快,只剩下程清响和另一个男生负责大部分清扫工作。 沈闻竹果然如他之前所言,完全没有参与小组活动的意思,铃声一响就收拾书包离开了。 程清响一边骂骂咧咧地扫地,一边看着那个空荡荡的座位,心想:冷血动物。 好不容易打扫完,天色已经擦黑。程清响背着书包和吉他,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家。 他家住在离学校不远的一个老小区,没有电梯,楼道里堆着些杂物,但充满了生活气息。 刚走到楼下,就听到一阵欢快的笑声。是他妹妹程落雨,正和几个邻居小孩在空地上跳皮筋。 “哥!你回来啦!”落雨看到他,眼睛一亮,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妈今天做了红烧肉!” “嗯。”程清响揉了一把妹妹的头发,心情稍微好了点。 “阿响回来啦?”窗口探出母亲的脸,围着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快上来吃饭,就等你了。” “来了!” 家的温暖气息瞬间包裹了他,冲淡了学校的烦闷。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饭菜的香味已经飘满了整个楼道。 晚饭桌上,一如既往的热闹。父亲看着新闻,母亲不停地给他和落雨夹菜,唠叨着学校的功课,落雨叽叽喳喳地说着班上的趣事。 程清响吃着香喷喷的红烧肉,偶尔顶嘴几句,心里那点关于沈闻竹的疑惑和憋闷,渐渐被熨帖的暖意所取代。 这才是生活该有的样子。吵闹,温暖,充满烟火气。 吃完饭,程清响主动帮忙洗碗。母亲在一旁收拾厨房,状似无意地问:“听说你们班来了个转校生,成绩特别好?” 程清响动作一顿,含糊地“嗯”了一声。 “从一中来的呢,真厉害。你多跟人家学习学习,别老是吊儿郎当的……”母亲又开始老生常谈。程清响不耐烦地打断:“妈,你知道人家什么样吗就让我学?冷得跟块冰似的,瞧不起人,没劲透了。” 母亲瞪他一眼:“怎么说话呢!成绩好的孩子有点个性怎么了?你要是能考年级第一,你也能有个性……” 程清响把碗筷弄得哐当响,表示抗议。 洗好碗,他躲回自己房间。书桌正对窗户,窗外能看到对面楼星星点点的灯火。他拿出吉他,轻轻拨弄着琴弦,即兴弹奏着一些零散的旋律,脑子里却还在不受控制地想着白天的事情。 沈闻竹打电话时那个冰冷的眼神……他家境不是很好吗?车接车送,用的东西看起来也不便宜。那为什么…… 还有那钢琴声…… 鬼使神差地,程清响试着回忆并复现沈闻竹那天弹奏的那段简单旋律,以及那几个让他印象深刻的变奏。 他的手指灵活地在琴弦上移动,吉他醇厚的音色将那段旋律演绎出了另一种味道,少了些孤独,多了些温暖和……怀念? 弹着弹着,他忽然停下。不对。感觉不对。沈闻竹的弹奏里,那种深藏的、不易察觉的孤独感,他模仿不来。那似乎是源自骨子里的东西。他放下吉他,走到窗边。 对面楼有一户人家的窗户特别亮,装修风格极简现代,和其他家的温馨杂乱截然不同。 他听邻居说过,那家好像很有钱,但平时很少看到有人住。正想着,那扇明亮的窗户里,忽然出现了一个身影。 距离有点远,看不清脸,但那个身形,那头墨黑的短发,以及那种挺直而孤拔的姿态…… 程清响猛地睁大了眼睛。 沈闻竹?! 他怎么会住在这里?还是……看错了?程清响几乎把脸贴到了玻璃上,努力想看清楚。但那身影只是一闪而过,很快消失在视野里,仿佛只是他的又一个错觉。 这一晚,程清响睡得不太安稳。梦里反复出现沈闻竹冰冷的脸、生涩的琴音、打电话时抗拒的眼神,以及那个在对面楼窗边一闪而过的身影。 碎片化的信息交织在一起,拼凑不出完整的答案,却在他心里埋下了更深的疑惑。这个转校生,似乎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他那优渥的家境和冰冷的外表之下,好像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孤独? 第二天早自习,程清响破天荒地没有补觉,而是时不时地瞟一眼前座的沈闻竹。 他试图从他完美无瑕的侧脸上找出哪怕一丝疲惫或情绪的痕迹,但失败了。沈闻竹依旧是那个无懈可击的学霸。 课间操时间,学生们涌向操场。 程清响故意磨蹭到最后,等沈闻竹起身离开座位后,他状似无意地经过沈闻竹的课桌。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桌洞。里面很整洁,几本教材和习题册,按照大小顺序排列得一丝不苟。一个黑色的笔袋。一个纯黑色的保温杯。 除此之外,几乎没有多余的东西。没有漫画,没有零食,没有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干净得像样板间,也冷清得像个临时驿站。 程清响的心底,莫名地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感觉。那不仅仅是优越感作祟的讨厌,也不是单纯的好奇,而是一种……接近于理解的微妙触动。 他自己虽然成绩不好,课桌乱糟糟,但里面塞满了生活的气息:周洲塞给他的口香糖,王浩忘在他这的游戏卡,落雨偷偷塞给他的小糖果,还有他自己胡乱涂鸦的旋律草稿…… 而沈闻竹的领域,整洁、高效,却也贫瘠、冰冷,没有任何温暖的杂质。这个人,好像真的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 广播里催促集合的音乐响了一遍又一遍。程清响收回目光,快步向外走去。在走廊上,他迎面撞上了回来拿东西的沈闻竹。沈闻竹看了他一眼,眼神依旧平淡,侧身让过。 这一次,程清响没有再像以前那样故意释放敌意。他甚至极轻地、几不可闻地顿了一下脚步。两人擦肩而过。 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短暂地交叠,又迅速分开。窥见的缝隙或许微小,但光确实照了进去,落在寒冰之上,虽然未能融化,却悄然映出了一些内里的纹路。 第5章 领域 程清响决定确认一下。这个念头像颗种子,在周五那个口琴下午之后就在他心里悄悄发了芽,经过周末两天的发酵,变得难以忽视。 第二天是周六,天空是那种雨后初霁的、干净的淡蓝色。他难得起了个大早,窗外麻雀在电线杆上叽叽喳喳。母亲还在厨房准备早餐,他揉着惺忪睡眼,含混地说了句“妈我出去买点吃的”,没等回应就趿拉着板鞋溜出了门,留下母亲在身后疑惑的嘀咕:“这孩子,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清晨的老旧小区带着湿漉漉的生机,晾衣绳上挂着滴水的衣服,几个老人慢悠悠地打着太极。程清响心不在焉,目标明确地溜达到了马路对面那栋楼楼下。 这是一栋相对较新的电梯公寓,银灰色外墙,设计简约,和他们家那种墙皮剥落、爬满电线、充斥着烟火气的“老破小”形成鲜明对比。楼下大厅光洁明亮,能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地面,需要刷卡才能进入的玻璃门无声地彰显着某种界限。 他有点心虚,假装在附近的人行道上晃悠,眼睛却像装了雷达,时不时飞快地瞟向那扇玻璃门后的电梯口和旁边的安全楼道。手里攥着刚才在路边摊买的、还烫手的肉包子,啃了一口,食不知味。 晨练归来的老人提着剑、穿着练功服慢悠悠地走过;穿着西装、步履匆忙的上班男女一边看表一边快步进出;还有个主妇牵着睡眼惺忪、背着书包的小男孩……进出的人不少,但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肉包子的香味混着清晨微凉的空气钻进鼻子,程清响啃完了最后一口,把油腻的塑料袋团了团塞进口袋,心里有点泄气,甚至开始自我怀疑。也许真是他看错了?那天下午只是阳光太晃眼产生的错觉? 沈闻竹那种家境——那种仿佛用尺子量出来的优等生气质、那些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文具和参考书、那种对周遭环境毫不掩饰的疏离感——怎么会住在这种虽然还算整洁、但绝对称不上顶级的普通小区?虽然比他们家那片老楼好点,但按程清响的想象,他至少应该住在那种有保安亭、绿化带修剪得像高尔夫球场、进出都是豪车的高档别墅区才对。 正当他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准备放弃,转身回家接受老妈关于“居然早起”的盘问时,那扇光洁的玻璃门后,电梯上方显示楼层的红色数字突然跳动起来,最终停在了“1”。 “叮”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电梯门缓缓向两侧滑开。 一个身影走了出来。 蓝白相间的简约款运动服,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墨玉般的短发似乎刚简单梳理过,有几根不听话地翘着。依旧是那张没什么表情、甚至带着点晨起慵懒和冷淡的侧脸。不是沈闻竹是谁? 他手里拎着一个透明的便利店塑料袋,里面装着一盒看起来是鲜牛奶的纸盒、一个独立包装的奶油面包,还有一瓶矿泉水。似乎是刚去附近的24小时便利店买早餐回来。 程清响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下意识地猛地缩身,躲到了大厅外一根粗大的装饰性大理石柱子后面,后背紧紧贴着冰凉的石头表面,呼吸都屏住了,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亏心事。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咚咚作响的心跳声,又快又重。 沈闻竹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柱子后这个鬼鬼祟祟的偷窥者。他径直走向大厅一侧镶嵌在墙体内的银色信箱柜,从运动裤口袋里摸出一把小巧的银色钥匙,精准地插入其中一格的锁孔,轻轻一转,“咔哒”一声打开。 他伸出手,从里面取出一份折叠整齐的晨报和几个看起来像是银行对账单或者广告的信封。他的动作有条不紊,带着一种和他年龄不符的、独立的熟练感。 然后,他关上信箱门,重新锁好,拿着早餐和信件,转身又走向那部电梯。电梯门还开着,他走进去,按了楼层。电梯门缓缓合上,彻底隔绝了程清响的视线。门上方显示楼层的数字开始变化:2…5…8…最终停在了——12。 程清响这才从柱子后面慢慢探出头,像一只警惕的土拨鼠,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红色的数字“12”。 所以他真的住在这里。而且,是自己一个人出来买早餐?看那熟练的样子,像是常客。家里没有保姆阿姨帮忙准备吗?没有司机接送?他就吃便利店买的牛奶面包? 种种疑团像滚雪球一样在程清响脑子里越滚越大,几乎要塞满他本来就不太擅长思考这些的脑瓜。沈闻竹的形象非但没有清晰,反而蒙上了更厚的迷雾。 他带着一肚子乱七八糟、理不出头绪的问号,慢吞吞地挪回了家,连母亲追问他“买的早餐呢?”都含糊地应付了过去。 周末两天在母亲的唠叨、落雨的缠磨和心不在焉的吉他拨弦中平静度过。程清响的眼神总是不自觉地飘向窗外,望向对面那栋楼的第12层,猜测着哪一扇窗户后面藏着那座移动冰山。 周一早上,闹钟响第二遍的时候,程清响居然挣扎着爬了起来,没有像往常一样赖到最后一刻。他鬼使神差地快速洗漱完毕,抓起书包,嘴里叼着片面包就冲出了门,比平时提前了将近二十分钟。 母亲惊讶地看着他的背影,嘟囔着:“这孩子,中邪了?” 他在自家小区门口那棵老槐树下徘徊,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上的小石子,目光却牢牢锁在马路对面那栋公寓楼的出口。 果然,没过多久,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沈闻竹独自一人从玻璃门后走出来,依旧背着那个看起来就很沉的书包,身上是熨烫平整的蓝白色校服,安静地沿着人行道向前走。 晨光熹微,柔和地勾勒出他清瘦而挺直的背影,竟显得有些单薄,甚至……有点孤单。没有豪车接送,没有同伴,只有他一个人。 程清响犹豫了一下,心里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说“跟上去干嘛?有病吗?”,另一个说“就看看,又不干嘛”。最终,后者占了上风。他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像个小尾巴一样慢吞吞地跟了上去,还下意识地拉了拉卫衣的帽子。 沈闻竹走路的姿势很挺拔,步伐稳定,速度均匀,目不斜视,对周围卖早餐摊贩嘹亮的吆喝声、其他学生结伴而行的打闹声、自行车的铃声完全充耳不闻。他像一道自行移动的、无形却坚韧的冰墙,自动且高效地隔绝了周遭的一切喧嚣和烟火气,沉静在自己的世界里。 两人前一后,沉默地走着同一条上学路,仿佛处于两个平行的空间,只有脚步声轻微地交错。 快到校门口时,人流明显增多。程清响一眼就看到同班的吴雅婷——和他从小一起光屁股玩到大、家住隔壁楼的发小,正和几个女生围在一个煎饼果子摊前,叽叽喳喳地说笑着等待。 吴雅婷眼尖,也看到了他,立刻兴奋地挥手,声音清脆:“清响!这边!你今天怎么这么早?” 她的目光随即越过他,看到了前面几步远、正要从煎饼摊旁经过的沈闻竹,眼睛瞬间像通了电的灯泡一样亮了起来,猛地拉住旁边女生的胳膊,激动地压低声音说:“快看快看!那就是我们班新来的转校生,沈闻竹!从一中来的学霸!听说上次随堂测验又是满分!超级帅对不对!就是超级冷!” 女生们立刻发出一阵小小的、压抑不住的兴奋骚动和窃窃私语,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那个清冷的身影上。 沈闻竹显然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和自己的名字,但他连脚步都没有顿一下,视线没有丝毫偏移,仿佛她们讨论的是某个存在于异次元的生物,径直穿过校门,身影很快消失在涌入的学生人流中。 吴雅婷有些失望地撇撇嘴,然后一把拉住走过来的程清响的胳膊:“哎,他跟你是前后桌吧?怎么样怎么样?人好不好接近?听说他超级难说话?” 程清响没好气地抽回自己的胳膊,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好接近?你不如去接近北极熊,说不定北极熊还能给你个拥抱。” “啊?那么冷啊?”吴雅婷惊讶地睁大眼睛,随即又花痴地捧住脸,“可是看起来真的好帅好有气质哦……那种冷冷的调调……” “帅能当饭吃吗?冰山一座,无聊透了。”程清响嘴上这么说着,毫不客气地抢过她刚拿到手、还烫着的煎饼果子,恶狠狠地咬了一大口,仿佛咬的是某个人的肉,目光却不自觉地也飘向了校门内。 话虽这么说,但这一整天,程清响对沈闻竹的观察变得更加隐秘而频繁,几乎成了一种下意识的习惯。 他发现沈闻竹几乎从不参与课间的任何闲聊打闹。当王浩、周洲他们围在一起唾沫横飞地讨论最新游戏皮肤或者篮球明星的八卦时,沈闻竹要么在埋头刷那本厚厚的竞赛题集,指尖的笔转动得飞快;要么就只是微微侧着头,安静地看着窗外天空流动的云彩,眼神空茫而遥远,不知道在那片寂静的背后,究竟藏着什么样的世界。 他也没有任何固定的饭友。午餐铃声一响,他总是独自一人第一个或者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去食堂,安静地、快速地吃完那份看起来永远差不多的饭菜,然后很快离开,从不留恋。他的餐桌周围仿佛自带真空隔离带。 孙骏韩那伙人偶尔会故意坐在他附近的桌子,声音拔高地讨论着刁钻的难题解法,或者炫耀般地说着某些高端补习班的信息,试图引起他的注意、让他插话,或者更恶劣点,让他难堪。但沈闻竹始终无动于衷,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完全当他们是一团嘈杂的空气。这种彻底的漠视,反而让孙骏韩他们显得像蹩脚的小丑。 这种近乎绝对的孤立,一开始让程清响觉得,这完全是沈闻竹自己性格恶劣、孤僻傲慢、目中无人的必然结果。 但现在,观察得越多,他隐隐觉得,这或许并非全然出于傲慢,而更像是一种……长久以来的习惯?一种深入骨髓的、对周围环境的疏离?甚至可能是某种……笨拙的自我保护?因为他似乎也并不快乐。 下午第一节是体育课。热身跑圈时,程清响故意放慢脚步,混在队伍中后段,目光却锁在前面那个蓝白色的身影上。他注意到沈闻竹的步伐很稳,呼吸均匀,体能和耐力似乎相当不错,但他显然不喜欢这种集体性的、带有指令意味的活动,微蹙的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和忍耐。 自由活动时间哨声一响,男生们照例像脱缰的野狗一样欢呼着冲向篮球场。周洲抱着篮球,大声招呼程清响:“响哥!快来!三缺一!打半场!” 程清响条件反射地应了一声“来了!”,刚要拔腿跑过去,目光却像被什么东西黏住了一样,不由自主地瞥向那个熟悉的角落——沈闻竹又独自走向了那个偏僻的、水泥砌成的看台,手里照例拿着一本厚厚的书,仿佛那片嘈杂欢乐的海洋与他毫无关系。 鬼使神差地,程清响的脚步顿住了。他想起那天在音乐教室门口,自己讽刺他的人生“没滋没味”,沈闻竹则冰冷地回敬他“制造噪音”。 也许……对他那种人来说,篮球场上这种充满身体碰撞、汗水和呐喊的喧闹,确实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和纯粹的“噪音”? “响哥!干嘛呢!磨蹭啥!快点啊!”周洲抱着球,在不远处跳着脚催他,脸上洋溢着灿烂的、没心没肺的笑容。 程清响烦躁地挠了挠自己那一头乱发,突然改变了主意,扬声喊道:“你们先玩!我喝口水,歇会儿!” 他跑到场边,拿起自己的矿泉水瓶,拧开盖子,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却没能浇灭心里那股莫名的躁动。 然后,他状似无意地、脚步有些拖沓地,朝着看台的方向溜达过去。心脏在胸腔里有点不规律地跳动着,他自己也说不清这突如其来的行动是为了什么。挑衅?好奇?还是别的什么? 他在距离沈闻竹还有好几米远的地方,挑了一级干净点的水泥台阶坐下,既不过分靠近到惹人反感,也没有远到显得完全无关。这个距离,能清晰地看到对方低垂的睫毛和书页上的英文标题(虽然看不懂),又能保持一种看似互不干扰的安全界限。 沈闻竹显然察觉到了他的靠近。翻书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虽然他没有抬头,没有做出任何明显的反应,但程清响几乎能感觉到,以他为中心,周遭那股“生人勿近”的低温气场的压强似乎瞬间又降低了几个点,冷飕飕的。 程清响也没说话,有点尴尬地拧紧水瓶盖子,目光投向球场上奔跑、跳跃、喊叫的人群。阳光有点刺眼,他眯起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瓶身上的标签。 两人之间隔着一段沉默的距离。一种微妙而紧绷的、仿佛绷紧的弦一样的气氛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与不远处球场上的热火朝天形成诡异对比。耳边是遥远的喧哗,身边是死寂的冰冷。 程清响觉得自己的行为简直莫名其妙到了极点。他过来干嘛?跟这座冰山玩“谁先说话谁就输”的游戏吗?还是单纯来找不自在? 他正绞尽脑汁,想找点最干巴巴的话来打破这诡异的寂静,比如“今天太阳真大”或者“你看的什么书”,哪怕换来一句冰冷的“闭嘴”也好过这样僵持着—— 沈闻竹却突然毫无预兆地合上了书,发出“啪”的一声轻响,站起身。 他要走了?是被自己烦走了?程清响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他,心里莫名有点挫败。 然而,沈闻竹的目光却并没有落在他身上,而是越过了他,看向篮球场的方向,清俊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的眼里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 程清响心里一凛,立刻顺着他的目光猛地扭头看去。 只见篮球场上,一个篮球似乎是因为争抢时脱手,正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划着低平的弧线,朝着他们这个看台的方向呼啸飞来!目标直指沈闻竹刚才坐的位置旁边——一个正低着头,全神贯注盯着手机屏幕,对危险毫无察觉的一年级女生! 那女生完全没抬头!眼看那颗充满气的、高速旋转的篮球就要狠狠砸在她的头上或者手机上! 惊呼声瞬间卡在了程清响的喉咙里!他甚至来不及站起身! 就在这电光火石、连思考都来不及的一瞬间,站在一旁的沈闻竹动了。 他的动作快得惊人,完全没有平时那种冷淡迟缓、对周遭漠不关心的感觉,更像是一台精密仪器被瞬间触发!只见他猛地一个迅捷而流畅的侧步,精准无比地判断出球的轨迹和落点,身体微微下沉保持平衡,手臂一伸——并不是普通人下意识地用手掌去硬接,而是在球即将砸到女生的前一秒,用小臂和手腕结合处巧妙地向斜上方一挡一卸! “砰”的一声闷响,结实有力。 那颗来势汹汹的篮球被他这恰到好处的一挡,瞬间卸去了大部分凶狠的力道,乖巧地改变了方向,“咚”地一声弹向旁边无人的空地,滚了几下停住了。 整个过程发生在不到两秒内,干净、利落、高效,甚至带着点……训练有素的、近乎本能的意味?完全没有多余的慌乱和笨拙。 那女生直到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被那声闷响和眼前晃过的人影吓了一跳,脸色瞬间煞白,看着不远处滚落的篮球,又看看旁边收回了手臂、依旧没什么表情的沈闻竹,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结结巴巴、惊魂未定地道谢:“谢、谢谢你……同学……” 沈闻竹收回手,垂眸瞥了她一眼,淡淡地说了句“没事”,语气平静无波。然后,他甚至没有拍打一下可能沾上了球场灰尘的蓝白色校服衣袖,便转身,拿着书,径直朝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步伐依旧稳定,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拂开了一片飘落到眼前的落叶,一件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小事。 程清响却还愣在原地,保持着半起身的僵硬姿势,眼睛瞪得老大,看着沈闻竹迅速远去的、挺直而孤拔的背影,又回头看看那个还在拍着胸口、一脸后怕的女生,心里像是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 刚才那个反应速度!那个精准无比的格挡动作!那种冷静到极致的处理方式!绝对不是一个只知道埋头读书、四肢不勤的书呆子能做出来的!那瞬间爆发出的身体协调性和冷静的判断力,甚至让程清响怀疑沈闻竹是不是专门练过什么?击剑?网球?或者某种格斗技巧?需要极快反应和精准控制的运动? 这个沈闻竹,到底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一面?! 冰山露出的一角,似乎比他想象中还要复杂、还要……令人心惊。那冰冷的表面下,隐藏的是某种锐利而危险的东西吗? 篮球场那边的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捡球,连声向那个女生道歉。周洲也一脸后怕地跑了过来,用力拍着程清响的肩膀:“卧槽!刚才好险啊!吓死我了!差点砸到人!哎,就你们班那个新来的……叫沈闻竹是吧?可以啊哥们!反应真他妈的快!看着冷冰冰的、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没想到关键时刻还会出手救人?深藏不露啊!” 程清响没说话,目光依旧有些发直,死死追随着那个已经快走到教学楼门口、即将消失的、挺直而孤拔的背影,仿佛要在他背上灼出两个洞来。 冷漠疏离,成绩顶尖,疑似隐藏的音乐天赋,古怪的独居生活,现在又加上这可能接受过特殊体育训练的反应和能力……这些零碎的、矛盾的碎片拼凑在一起,非但没有让沈闻竹的形象在他心里清晰起来,反而笼罩上了更浓、更深的迷雾,充满了危险的诱惑力。 他就像一座漂浮在迷雾海面上的冰山,露出水面的部分已经足够令人惊叹和困惑,却无人知晓那水下究竟还隐藏着怎样庞大而惊人的、不为人知的真相。 程清响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了如此强烈而复杂的、混合着好奇、探究、警惕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的情绪。 这座冰山,他好像……有点搬不走了。不仅搬不走,甚至还想找把锤子,不顾一切地敲开那坚硬冰冷的表面,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某种领域已被悄然侵入,冰冷的寒气与他自身躁动的热意,在无人察觉的角落,开始缓慢地交织、碰撞,发出细微却不容忽视的碎裂声。 第6章 壁垒 实验中学的校园生活逐渐步入正轨,但对于高二(三)班而言,新转来的沈闻竹无疑是一颗持续散发着冷气和谜团的恒星,引力巨大,却无人能够真正靠近。他像一颗被强行纳入陌生星系的行星,遵循着截然不同的轨道,周身笼罩着无法穿透的星云。 林与薇作为文艺委员,肩负着筹备不久后校园艺术节班级节目的重任。课间,阳光透过老旧的玻璃窗,在弥漫着粉笔灰和少年气息的空气里投下斑驳的光柱。 她想到沈闻竹那一中来的光环和冷峻出众的外表,觉得若能说服他参与,无论是诗歌朗诵还是乐器表演,都绝对能成为亮点。她甚至已经在脑海里勾勒出他站在聚光灯下,无需多言便能吸引所有目光的画面,那绝对能为班级挣足面子。 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带着几个同样被沈闻竹的神秘感和那张无可挑剔的脸庞所吸引、内心小鹿乱撞又充满好奇的女生,再次走向沈闻竹的座位。她们的脚步在略显嘈杂的课间教室里显得有些迟疑,却又被一种近乎探险的兴奋感推动着。 沈闻竹的座位在教室最后排靠窗的角落,像一个被无形力量隔离出的孤岛。他正微微低着头,额前细碎的黑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只留下线条清晰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他整个人陷在窗外涌入的大片光线里,却奇异地没有沾染上多少暖意,反而像是吸收了所有光亮,再转化为更深的冷寂。 “沈闻竹同学,”林与薇脸上挂着尽可能亲切、甚至带点讨好的笑容,声音放得比平时更柔缓,生怕惊扰了什么,“我们班在准备艺术节的节目,大家都觉得你刚来,正好可以借此机会熟悉一下……你觉得……” “没兴趣。”不等她说完,沈闻竹便头也不抬地打断,目光依旧停留在摊开的那本厚厚的、印着某大学出版社logo的物理竞赛题集上。他的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正握着一支看起来价格不菲的金属外壳自动铅笔,在草稿纸上快速演算着一道复杂的力学题,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拒绝一份多余的、塞到手里的广告传单,甚至连一丝被打扰的烦躁都吝于表现,只是一种纯粹的、彻底的漠然。 林与薇脸上精心准备的笑容瞬间僵住,像是被瞬间冻结的湖面,所有准备好的说辞全被这堵冰冷的墙毫不留情地堵了回去,噎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带来一阵难堪的窒息感。她身边的女生们也收敛了笑容,互相交换着尴尬的眼神,有人下意识地捏了捏衣角,有人悄悄往后挪了半步。 “呃……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其实很有意思的,而且……也许有你擅长的项目呢?比如钢琴?或者……”林与薇试图挣扎,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她甚至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他那双看起来非常适合在琴键上跳跃的手。 沈闻竹终于抬起眼。那双墨玉般的眸子扫过她们,瞳仁颜色极深,几乎看不到任何光亮的折射,没有任何情绪,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让几个女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他的视线在林与薇脸上停留了不到半秒,仿佛只是确认一下说话的对象,然后清晰地、缓慢地重复:“我的时间有别的安排。抱歉。” 这声“抱歉”说得毫无歉意,反而像是一道明确又冰冷的逐客令,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 几个女生面面相觑,最终只能像被霜打过的茄子一样,悻悻然地、脚步匆匆地离开这个低气压中心。回到自己的座位区域,林与薇忍不住小声向同伴抱怨,语气里带着挫败和一丝委屈:“也太难沟通了吧……好像谁都要巴着他、求着他似的。” 一个女生低声附和:“就是,傲什么嘛……”但声音里多少有点底气不足,毕竟那张脸和那种气质,确实有傲的资本,只是这资本太过冻人。 孙骏韩在一旁听到了她们的抱怨,从他那堆摞得整整齐齐的教辅书后抬起头,推了推眼镜,发出一声清晰的冷笑:“热脸贴冷屁股,自找没趣。”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一小圈人听见,带着一种先知般的优越感和对“学渣”兼“活跃分子”林与薇等人行为的不屑。 这一幕,程清响从头到尾看在眼里。他正歪歪扭扭地靠着椅背,两条长腿随意地伸到过道上,一只脚还勾着快掉下去的白色板鞋。他手里转着一支用了半旧、印着某个摇滚乐队标志的黑色中性笔,用笔帽一下下无意识地戳着桌面,发出轻微却富有节奏的嗒嗒声。他对沈闻竹的拒绝毫不意外,甚至觉得林与薇有点天真和一厢情愿。 那座冰山要是那么容易融化,就不叫冰山了。他早就注意到,沈闻竹的书包里除了课本和竞赛书,从来没有出现过任何与娱乐、社交相关的东西,甚至连耳机都没有——他似乎完全隔绝于这个年龄该有的喧嚣之外。 但他同时也注意到一个极其微小的细节:在沈闻竹斩钉截铁地说出“没兴趣”的时候,他那只握着笔的、原本稳定无比的手,食指似乎极其轻微地、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蹭过了纸面。 虽然他的表情依旧冷漠得像终年不化的冻土,连眉梢都没动一下,但程清响却莫名觉得,那种抗拒似乎并不仅仅是因为所谓的“没兴趣”或者“时间安排”,更像是一种根深蒂固的、近乎本能的、对融入集体和暴露在公众目光下的排斥。 他在害怕什么?还是单纯觉得这些活动毫无意义,纯粹浪费时间?程清响发现自己开始不自觉地、像解一道有趣的谜题一样,分析起沈闻竹每一个细微的反应、每一次短暂的停顿、每一道看似毫无波澜却可能深藏暗流的目光。 沈闻竹的独来独往愈发明显。午餐时间,他总是一个人坐在食堂最角落、靠近洗碗池和倒饭桶的那个固定位置,那里光线相对昏暗,人也最少。他吃饭的速度很快,但动作并不粗鲁,甚至可以说有一种奇异的条理感:咀嚼的次数、夹菜的顺序都显得规整而高效,仿佛只是为了完成一项必要的生理任务,而非享受。 有人曾试图鼓起勇气坐到他旁边,他虽不会出声驱赶,但周身散发的那种“生人勿近”的冷气足以让任何想搭讪的人在他对面坐下不到三十秒就如坐针毡,最终讪讪地端着盘子离开。 他的世界似乎只有书本、习题和……程清响不确定那是什么,但绝不包括实验中学的这些“普通”同学和“无聊”的集体活动。程清响甚至怀疑他是否记得班上大多数人的名字。 程清响自己的生活则完全是另一幅图景。课间,他的座位周围总是教室里最热闹的漩涡中心之一。王浩会大呼小叫地扑过来跟他分享手机里最新发现的搞笑视频,周洲会拿着画得乱七八糟的作业本跑来“求救”,还有其他几个哥们,会聚在一起唾沫横飞地讨论昨晚游戏的战绩、NBA最新赛况或者隔壁班哪个女生最好看,吵吵嚷嚷,充满汗水和活力的气息。程清响是其中的核心人物之一,他的散漫和天生的幽默感很能带动气氛,常常一句话就引得大家哄堂大笑。他的桌肚里塞着可能从来没翻完过的漫画书、皱巴巴的乐谱草稿、吃了一半的零食,与沈闻竹那张整洁得如同无人使用的课桌形成了惨烈对比。 两种截然不同的氛围在教室前后形成鲜明对比,一边是灼热的夏日海滩,另一边是寂静的极地冰原,中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却坚固无比的壁垒,泾渭分明。 程清响偶尔会在和朋友的打闹间隙,或者在一片哄笑声稍稍平息的空当里,下意识地停下动作,目光越过喧嚣的人群,落在那片安静的“孤岛”上。 他看到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恰好洒在沈闻竹低垂的眼睫上,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投下细密的阴影,勾勒出他专注而疏离的侧脸轮廓,那种极致的安静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反而生出一种近乎圣洁的、易碎的孤独感。 那一刻,程清响心里会升起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那不再是单纯的讨厌或好奇,也不是孙骏韩那种带着嫉妒的敌意,而是一种……近乎怜悯的情绪?虽然他知道沈闻竹可能根本不需要,甚至会对这种情绪报以最大的不屑和嘲讽。沈闻竹看起来强大又自我完备,像一颗不需要环绕卫星也能自行运转的星球。 但他就是忍不住想,一个人一直这样,把自己缩在坚硬的壳里,拒绝所有的热闹和可能,不会觉得……寂寞吗?那种哪怕身处人群也仿佛置身旷野的冰冷,真的舒服吗? 然而,这种微妙的、带着点自作多情味道的感触,很快就会被现实毫不留情地打碎。 下午的数学课进行了一场随堂小测验。题目对于认真听讲的学生来说并不算难,但程清响前一天晚上几乎彻夜未眠,抱着他那把旧吉他,反复琢磨一段突然钻进脑子里的新旋律,手指在虚拟的琴弦上按压直到发疼,根本忘了复习数学这回事。卷子发下来,那些函数符号和几何图形在他困倦的眼里都跟天书一样,扭曲而陌生。 他咬着笔帽(笔帽上留下了几处细微的牙印),凭着残存的记忆和强大的瞎蒙能力胡乱填了几个选择题,后面的大题基本一片空白,只在“解”字后面写了几个可能相关的公式,然后就对着卷子发呆,在草稿纸上画起了五线谱和小蝌蚪。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他颇有些破罐破摔的坦然,甚至还有闲心欣赏了一下自己刚才即兴画出的音符,觉得节奏感不错。 交卷后,王浩哭丧着脸过来跟他对着答案,结果发现程清响比自己错得还离谱,选择题几乎完美避开了所有正确选项。 “响哥,你这发挥也太稳定了。”王浩哀叹,一把搂过程清响的脖子,“下次抄你的我得反着看了。” 前排的孙骏韩显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刚刚和自己同桌对完答案,脸上正洋溢着全对(或者接近全对)的自信光彩。他回过头,手肘撑在程清响堆着杂物的桌面上,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优越感和嘲讽:“稳定垫底也是一种本事啊,程清响。起码不会被老师寄予厚望,压力小,活得轻松,是吧?”他刻意拖长了“轻松”两个字,语气里的讥诮浓得化不开。 他的话引得周围几个成绩中游、同样考得不太好又有些心虚的学生发出几声尴尬的、低低的窃笑,不知道是在笑程清响,还是在笑孙骏韩的刻薄,或者只是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 程清响脸上的懒散笑容瞬间消失了,脸色沉了下来。他可以自嘲,可以不在乎分数,但不代表喜欢被人当众这样奚落,尤其是被孙骏韩这种把成绩当作人生唯一价值标尺、并因此自觉高人一等的人。他甩开王浩的胳膊,坐直了身体。 “关你屁事?”程清响冷声道,声音里没了平时的戏谑,带着明显的火气,“考得好很了不起?下次月考别又被新来的压下去。”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后方沈闻竹的方向。这话精准地戳到了孙骏韩的痛处——上次月考他被沈闻竹以绝对优势碾压的事,他一直耿耿于怀。 孙骏韩脸色猛地一变,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瞬间拔高,吸引了更多人的目光:“你!……我至少不像某些人,烂泥扶不上墙,除了会点吵死人的歪门邪道,还会什么?将来能靠这个吃饭吗?”他轻蔑地扫过程清响桌肚里若隐若现的乐谱,攻击范围直接扩大到了程清响视为重要爱好的音乐。 “歪门邪道?”程清响嗤笑一声,眼神彻底冷了下来,“总比你这种除了分数一无是处、脑子里只剩下做题的机器强!你的人生除了排名榜还有别的东西吗?”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你说谁是做题机器?!”孙骏韩也嚯地站起身,脸涨得通红,拳头不自觉地攥紧了。他身材比程清响瘦小一些,但怒气让他看起来颇有气势。 眼看火药味越来越浓,冲突一触即发,周围的同学都屏息看着,没人敢上前劝解。林与薇张了张嘴想开口说点什么缓和气氛,但看到孙骏韩那难看到极点的脸色和程清响罕见的冰冷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平稳、毫无起伏的声音突兀地插入,像一盆零下几十度的冰水,兜头浇在即将燃起的火苗上,瞬间将所有的喧嚣和怒气都冻结了。 “吵死了。” 是沈闻竹。 他不知何时已经合上了看到一半的英文原版书,整理好了下一节课的课本,将它们在桌角码放得整整齐齐,边角对齐,一丝不差。他正皱着眉看向这边,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是全然的厌烦和不耐,仿佛不是在看着两个即将起冲突的同学,而是在看一群毫无意义、只会制造噪音的麻雀或者夏蝉。阳光照在他身上,却暖不透他眼底的寒意。 “要吵出去吵。”他语气冰冷,没有丝毫要劝架、调解或者站队的意思,纯粹的驱逐,只因为噪音打扰到了他沉浸的世界,侵犯了他划定的安静界限。他甚至没有特意针对谁,那种平等的不耐烦反而更具杀伤力。 孙骏韩和程清响都是一愣,酝酿到顶点的怒气像是被针扎破的气球,发出可笑的漏气声,僵在原地。 孙骏韩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被沈闻竹这种完全无视他们争执内容、不评价对错、只嫌他们吵闹打扰了自己清净的态度噎得说不出话。这种彻底的漠视,比直接的驳斥或偏袒更让他感到难堪和一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他仿佛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噪音源,而不是一个优等生在教训“差生”。 程清响也是瞬间哑火。他没想到沈闻竹会开口,更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他原本那点被孙骏韩挑起的、真实火气,瞬间被这种更高级别的、降维打击般的“无视”给冻住了,只剩下一种荒谬和哭笑不得的感觉。他甚至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窗外——难道真的吵到外面的鸟了? 沈闻竹说完,便收回目光,仿佛刚才只是驱赶了一只嗡嗡叫的苍蝇,多一秒的注意力都是浪费。他重新拿起那本厚厚的英文书,翻到之前看的那一页,修长的手指抚平书页的角落,再次沉浸进去,周遭的一切,包括两个僵立着、怒气未消却无处发泄的人,都成了无关的背景板。 一场小小的冲突,就这样被他一句冰冷的、毫不客气的抱怨生生掐灭,留下一种无比尴尬和诡异的寂静。 孙骏韩憋着一肚子无处发泄的闷气,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狠狠瞪了程清响一眼,像是要把所有账都算到他头上,悻悻地、几乎是发泄般地猛地转回身,撞得自己的桌子哐当一响。 程清响也烦躁地抓了抓自己那一头本就有些乱糟糟的头发,重重地坐了下来,椅子又发出一声呻吟。他心里说不出的别扭和憋屈。沈闻竹这算是……变相给他解围了?虽然这解围的方式让人极其不爽,甚至比和孙骏韩打一架还让人郁闷。自己仿佛成了和孙骏韩一样的、被他嫌弃的吵闹源之一。 他忍不住又看向沈闻竹。对方却早已沉浸回自己的世界,侧脸平静无波,仿佛刚才的一切骚动、争吵、以及他那句冰冷的干预,都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轻轻一吹便散了,未曾在他那片冰原上留下任何痕迹。阳光依旧洒在他身上,他却像一座永远晒不暖的冰雕。 壁垒依旧坚固,甚至比之前更加清晰。那座冰山只是偶尔因为被噪音干扰而显露出一丝不耐,并未对墙这边喧嚣而鲜活的世界产生任何真正的兴趣或关注。 程清响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观察、那些猜测、那些近乎怜悯的情绪,或许真的只是自作多情和一厢情愿的幻想。他嗤笑一声,摇了摇头,像是要甩掉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然后用力拍了拍旁边还在发呆的王浩:“喂,下节体育课打不打球?” 第7章 杂音 随堂测验的成绩很快出来了,薄薄的卷子带着油墨和红色墨水的混合气味,被课代表面无表情地分发下来,像下达某种无声的判决。毫无悬念,程清响又是垫底之一。 卷面上大片刺眼的空白和寥寥几个红叉显得格外凄凉,选择题部分甚至有几个明显是瞎蒙的答案被狠狠划掉,透露出答题者当时的纠结和最终的自暴自弃。 分数栏那里,一个鲜红而孤零零的数字“42”像是烙铁一样烫在纸上。 李老师站在讲台上,手指敲着那份成绩单,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全班,最后在程清响那片区域停留了片刻,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火气,在班上不点名地批评了某些同学“态度极不端正”,“心思完全不在学习上”,“对自己的人生毫无规划和进取心”,每一句话都像一根小鞭子,抽在空气里,让不少人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程清响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表情。他用那支画着摇滚标志的笔,在草稿纸的边缘胡乱画着扭曲的音符和跳跃的节奏线,老师的批评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左耳进右耳出,模糊而遥远。 这种程度的训斥他早已免疫,甚至能在心里默默附和:对啊,就是没心思,就是没规划。比起这个,他更在意的是沈闻竹那天冰冷的反应。 那种纯粹的、不针对任何一方、仿佛只是被低等生物的无意义争斗打扰了清净的厌烦,像一根细小的冰刺,扎进程清响的认知里。它比孙骏韩那些充满竞争意味的嘲讽更让他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和沈闻竹,以及孙骏韩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孙骏韩至少还会因为成绩、因为排名这种“同一体系”内的东西和他发生争执,而沈闻竹,连这种争执都觉得是浪费时间和制造噪音,是另一个维度、另一种规则下的彻底漠视。 这种认知让程清响心里莫名有些空落落的,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无处发泄的烦躁。他感觉自己像一拳打在了坚不可摧又冰冷无比的棉花上,对方毫发无伤,自己却憋闷得慌。他急需做点什么,用自己熟悉的方式,来排遣这种黏腻不爽的情绪。 下午放学铃一响,教室里瞬间炸开锅,桌椅碰撞声、喧哗声、收拾书包的哐当声混成一片。王浩抱着篮球咋呼呼地冲过来搂他脖子:“响哥!快点!占场子!”程清响却一反常态地挣脱开,把桌上那几张画满涂鸦的草稿纸胡乱塞进书包,拉链只拉了一半,语气敷衍:“你们先去,我有点事,一会儿再来。” “啊?什么事比打球还重要?”王浩一脸不解。 “屁话多,赶紧去,别让人把场子占了。”程清响挥挥手,抓起书包甩到肩上,逆着涌向门口的人流,从教室后门钻了出去。 他没有去操场,而是绕过了主教学楼,沿着一条少有人走的、铺着陈旧石板的小径,走向位于校园一角的艺术楼。 艺术楼后面,有一处几乎被废弃的露天平台,原本是连接老教学楼和艺术楼的通道,后来新综合楼盖好,主要的通行路线改变,这里就鲜少有人来了,成了被时光遗忘的角落。 平台上堆着些破损的旧桌椅、断了腿的画架、蒙着厚厚灰尘的石膏像,角落里甚至从砖缝中长出了顽强的杂草,在夕阳下透着荒凉的生命力。 但这里视野开阔,能望见远处起伏的城市轮廓线和更远处黛色的山影,而且足够安静,只有风声和偶尔掠过的鸟鸣,绝不会有人来打扰。 程清响对这里轻车熟路。他走到平台入口——一扇常年锁着、但旁边有扇窗户插销坏了的矮窗前,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便单手一撑窗台,利落地翻了过去,轻巧地落在布满灰尘和落叶的平台地面上,激起一小片细小的烟尘。 夕阳将他身影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在斑驳的墙面上。他走到平台边缘,靠着锈迹斑斑、甚至有些扎手的金属栏杆,从校服外套内侧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个银色的、被摩挲得表面有些发亮、边缘甚至微微泛出黄铜色的口琴。 这是他小时候父亲送的生日礼物,不是什么名牌,只是普通的复音口琴,但音色却意外地醇厚温暖。 他不像吉他那样经常在人群里拿出来耍帅,口琴更像是一个私密的、只属于他自己的伙伴,承载着他许多无法用言语表达、也不愿与人分享的情绪。冰凉的金属琴格贴上嘴唇,带来一种熟悉的慰藉感。 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傍晚微凉的风带着远处隐约的喧闹和植物的清新气息拂过他的面颊,吹动他额前的发丝。然后,他将口琴稳稳地持住,胸腔微微共鸣,一段舒缓而略带忧郁的旋律便从他唇间流淌出来,融入黄昏的空气里。 不同于吉他弹奏时的流畅和外放,口琴的声音更显质朴、内省,带着天然的怀旧和色彩。他完全是即兴吹奏,旋律随心而动,没有乐谱,甚至没有明确的主题,只是跟着感觉走。 气息通过小小的琴格,化作时而低沉如耳语、时而清亮如叹息的音符,描绘着无人知晓的内心图景——有对晦涩未来的迷茫,有对周遭喧嚣和单一评价体系的些许厌倦,也有深藏于心的、对某种纯粹、遥远美好的朦胧向往与坚持。每一个滑音、每一个气震,都带着细微的情绪波动。 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身上,给他平日里总是显得散漫不羁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那双总是带着笑意或不耐烦神采的眼睛此刻轻轻阖着,长睫在眼下投出小片安静的阴影,神情是罕见的专注和沉静,与课堂上那个昏昏欲睡、测验垫底、被老师训斥“毫无进取心”的学渣形象判若两人。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灵魂仿佛暂时抽离了那个令人烦躁的现实,在旋律构筑的私密空间里自由呼吸。他没有注意到,在艺术楼三楼,一扇久未开启、玻璃上蒙着厚厚灰尘、角落里还挂着残破蜘蛛网的窗户后面,悄然立着一个清瘦的身影。 沈闻竹是来找一本绝版的物理竞赛参考书的。图书馆的检索系统显示没有,他隐约记得有同学提起过,或许艺术楼顶层的旧资料室里可能会有遗留的、未被清理掉的旧书。 他避开放学后喧闹的人群,独自一人穿过寂静的走廊来到这里,却意外扑空,资料室的门紧锁着,锁孔都生了锈,显然早已废弃。 他微微蹙眉,正准备转身离开,一阵不算强劲但持续的风,恰好穿过走廊的窗户,送来了楼下隐约却清晰的口琴声。 旋律很特别,不像是他听过的任何一首熟悉的流行曲调或古典乐章,带着明显的即兴色彩,结构松散却异常流畅而富有情感,有一种自由随性的叙事感。 吹奏者的技巧算不上多么精湛绝伦,偶尔能听出气息转换间的微小瑕疵,但乐感极好,对节奏和旋律的把控有一种天生的直觉,每一个音符、每一次停顿都仿佛敲击在某种难以言喻的、直抵人心的节奏点上。 鬼使神差地,他那总是专注于公式和定理的大脑,被这意外闯入的、带着温度的声音稍稍牵动了一下。他停下脚步,微微侧耳,然后循着那断断续续却顽强钻入耳中的声音,走到了走廊那扇积着灰尘的窗户边,悄无声息地向下望去。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吹奏口琴的人。 程清响? 沈闻竹淡漠的眼中第一次清晰地闪过一丝几乎可以称之为错愕的情绪。眉梢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那个吵闹的、浮躁的、课堂上不是睡觉就是走神、被老师批评“毫无进取心”的、成绩稳定垫底的后排男生?那个因为一点小事就能和孙骏韩争执起来、被他评价为“除了制造噪音,一无是处”的人? 此刻,他安静地靠在锈蚀的栏杆上,姿态甚至显得有些孤单,夕阳如同舞台追光般勾勒出他异常专注的侧脸轮廓,悠扬而带着些许孤独意味的、绝称不上是“噪音”的旋律,正从他唇边那把小小的、闪着微光的口琴中流淌出来,与这废弃平台的寂寥背景奇异地融合在一起,构成一幅充满矛盾和张力的画面。 巨大的反差让一贯冷静、善于分析的沈闻竹一时之间有些怔忪,大脑似乎需要额外几秒钟来处理这信息不符的画面。 他听不懂程清响吹奏的具体内容,也无意去解读其中的故事性,但那旋律里蕴含的某种真实情感,那种完全沉浸在自我世界中的、摒弃了所有外界干扰的沉静状态,与他平日表现出来的喧嚣浮躁形象截然不同,形成了一种近乎撕裂的对比。 这绝非“制造噪音”。 这甚至……称得上是一种原始而真挚的音乐表达,一种被粗糙外壳包裹着的、不经意流露出的天赋。 沈闻竹站在原地,破天荒地没有立刻离开。他没有推开窗户(那灰尘也让他不想触碰),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像一个沉默的、隐藏在幕布后的旁观者,透过不甚明亮的玻璃,注视着楼下那个仿佛被偷换了灵魂的、陌生的程清响。 他的目光从对方微微颤动的睫毛,落到稳定持琴的手指,再到被夕阳照亮的那一小片专注的眉眼。 他想起了那天在音乐教室门口,程清响抱起吉他时瞬间变换的气场,以及那流畅动人、极具感染力的演奏。 所以,那并非偶然的灵光一现。 这个看似一无是处、只会吵闹的学渣,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或许被他自己也刻意隐藏的领域,拥有着令人惊讶的才能和……某种意想不到的深度。一种与分数和排名完全无关的、鲜活的存在。 口琴声还在继续,悠扬婉转,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淡淡的怅惘和自由,在空旷的平台间轻轻回荡。 沈闻竹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心里那堵名为“偏见”和“漠视”的冰墙,似乎被这意外闯入的、带着温度与情感的乐声,撬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到的缝隙。 他原本打算立刻离开的脚步,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直到一曲终了,最后一个音符带着颤动的尾音消散在风里,程清响放下口琴,望着远方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云层,长长地、似乎卸下了什么重担般地舒了口气,胸中的郁结仿佛都随之吐出。 他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惯有的、略带散漫和无所谓的神情,抬手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腮帮,随意地将口琴在校服上擦了擦,小心地放回内兜,然后弯腰拎起扔在地上的书包,准备离开。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抬头向上看。 沈闻竹这才悄然向后退开,离开了窗边,脚步声被走廊厚积的灰尘吸收,无声无息。 走下艺术楼空旷的楼梯时,他的表情依旧平静无波,步态依旧沉稳,但那双总是古井无波、只倒映着公式和文字的眼睛里,却多了些难以分辨的、细微的复杂神色,像是在解一道步骤繁琐、变量突然增加的难题。 程清响……似乎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和扁平。 这个意外的发现,像一颗投入万年冰湖的小石子,虽然微小,未能激起多大的可见波澜,却实实在在地打破了湖面那一贯的、完美的平静,荡开了一圈极细微的、只有他自己能感知到的涟漪。 杂音,或许并非都是无意义的噪音。 有时,也可能是一段被忽略的、来自另一个频道的独特乐章。 第8章 默观 自那天在废弃平台无意间“窥见”程清响的另一面后,沈闻竹发现自己很难再像以前那样,彻底地将后排那个吵闹的、成绩垫底的男生归为“无关噪音”的范畴,然后一键清除。 那缕意外捕捉到的、带着温度与情感的旋律,像一根极其细微却坚韧的丝线,缠绕在他过于规整的思维逻辑上,带来一种陌生的滞涩感。 他的目光还是会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避开程清响所在的那片总是充斥着笑闹、桌椅碰撞和零食袋窸窣声的喧嚣区域,将其视为需要屏蔽的背景杂波。 但偶尔,当那片喧闹声不可避免地传入耳中时,他会不自觉地、极其短暂地停顿一下正在书写的笔尖,或是翻页的手指,试图在那片混沌的声浪中,分辨其中是否夹杂着那个特定的、总是带着点漫不经心又有点沙哑的声线——虽然大多数时候,那声音依旧是在和王浩、周洲他们插科打诨,讨论着无聊的游戏副本,或者为某道简单得令人发指的数学题争论得面红耳赤,音量失控。 课堂上,当数学老师或物理老师用那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点名让程清响回答问题时,沈闻竹不再是完全的、彻底的屏蔽状态。 他会听到对方那种通常带着明显不确定、拖长尾音、试图蒙混过关的敷衍回答,以及台下响起的几声压抑不住的、低低的窃笑。 但此刻,再听到这些,沈闻竹那总是平静无波的眉头会几不可见地、极其轻微地蹙一下,不是因为厌烦那打断了课堂节奏的噪音,而是某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像一道无法忽略的错误公式,突兀地出现在完美的推导过程中。 一个能即兴吹奏出那样富有感染力、情感层次分明、甚至能让他这个对音乐并无特殊兴趣的人都为之停顿的旋律的人,一个能瞬间沉浸入另一个世界、展现出完全不同专注力的人,真的会如此愚钝、如此难以理解书本上这些条理清晰的逻辑和知识吗?这种割裂感,让他理性的大脑感到一丝困惑。 他甚至开始留意程清响的作业情况——当然,是通过极其间接、几乎不露痕迹的方式。比如,早晨小组长刘静按列收作业时,他能听到前排传来刘静那细声细气、又带着点无奈地催促程清响和王浩的声音:“程清响,王浩,物理作业……就差你们俩了……” 以及后排那两人手忙脚乱、纸张哗啦作响、试图临时抱佛脚胡写乱画几个公式,或者干脆找各种奇葩借口拖延的动静。 沈闻竹不会回头,只是握着笔的手指会微微收紧,仿佛在忍耐某种无序对有序的干扰。 这种观察是沉默而隐秘的,甚至带点强迫症般的意味,连沈闻竹自己都未曾深思其背后的动机。 或许只是因为那个口琴旋律带来的意外冲击尚未完全从他过于规律的大脑皮层活动中消退,又或许是他那被公式、定理和竞赛题填满的、过于规律和枯燥的生活中,突然闯入了一个无法用现有逻辑和标签轻易解释的变量,意外地引发了他某种属于研究者般的、探究的本能。 程清响对此毫无察觉。他依旧过着上课睡觉、作业能拖就拖、下课和哥们疯玩打闹、偶尔心情郁结或兴致来了就溜去废弃平台吹口琴的、在他看来无比“正常”的高中生活。 他对沈闻竹的印象,依旧牢固地停留在“冰山怪胎”、“冷血动物”、“装逼犯”的阶段,虽然那份纯粹的厌恶里,因为对方那次“无意解围”(虽然方式令人火大)和隐约窥见的、可能存在的“音乐痕迹”,而掺杂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必愿意承认的复杂情绪——一种类似于“这家伙也许没那么完全一无是处?”的极其别扭的念头,但很快又会被沈闻竹日常的冷漠表现打压下去。 这天物理实验课,两人被分在了同一组。分组名单是李老师课前就写在黑板上的,大概是这位责任心过剩的班主任还想做最后的努力,试图促进一下“学习交流”,幻想优等生的光环能辐射带动后进生。 实验内容并不复杂,验证欧姆定律,测量定值电阻的电流电压关系。但对于动手能力差、物理电路图看个半懂不懂、且心思完全不在学习上的程清响来说,依旧是个令人头大的难题。 他手忙脚乱地对照着实验册上的电路图连接实物,不是把电流表电压表的正负极性接反了,就是看错了电表量程,读数读得离谱,要不就是导线接得松松垮垮,导致接触不良,弄得实验板上一团糟,像被猫抓过的毛线团。 同组的女生刘静急得直跺脚,看着那乱七八糟的线路和程清响记录得歪歪扭扭、明显错误的数据,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不敢直接批评这位班里有名的“响哥”,只能小声嘟囔:“这样不对吧……电压怎么会这么大……” 王浩在隔壁组,正对着自己的电路抓耳挠腮,也帮不上忙。 沈闻竹早已快速、准确、无声地完成了自己那部分的操作和数据记录,表格画得横平竖直,数据记录清晰工整。 他正安静地站在实验台一侧,背微微靠着冰凉的实验台边缘,看着程清响在那里满头大汗地折腾。他没有出声指点,也没有像不远处另一组的孙骏韩那样,对着他们这边露出毫不掩饰的嘲讽和幸灾乐祸的表情。 沈闻竹只是看着,眼神平静无波,像是在观察一个不符合预期、误差过大的实验现象,冷静地记录着失败的过程。 程清响被他那种纯粹旁观、不带任何情绪却又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仿佛自己成了显微镜下的失败标本。心里那股因为搞不定实验而升起的邪火和窘迫混合在一起,让他更加烦躁,手下更乱,差点把滑动变阻器的旋钮给拧脱臼了。 “喂,”程清响终于忍不住,猛地抬起头,没好气地冲沈闻竹说道,语气冲得像吃了火药,“你能不能别光看着?像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儿!会就帮忙,不会就一边去,别在这碍眼!”他试图用强硬的攻击性来掩盖自己的手忙脚乱和心虚。 沈闻竹闻言,目光从那一团混乱的电路上缓缓移到程清响因为急躁而微微发红的脸上,沉默了两秒,那双深色的眸子像最精密的扫描仪,掠过接错的线头和选错的量程。然后,他极其平淡地开口,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不像指点,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存在的、无可争议的事实:“红色导线接负极,黑色导线接正极。你接反了。”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我比你懂”的优越感,只有纯粹的指出错误。 程清响一愣,下意识地低头一看,果然,自己把电流表的红黑线接反了。他脸上顿时有点挂不住,一阵燥热,嘴硬地反驳道:“……我知道,我正准备改呢!要你说?”说着,手忙脚乱地去拆线重接,因为着急,手指甚至有点笨拙。 沈闻竹没再说话,只是又看了一眼被程清响打到10V量程档(而实际电压不到3V)的电压表——这会导致读数精度极差——但他这次没有指出,仿佛觉得提醒一次已是极限,重新将目光移开,投向窗外,仿佛已经尽到了基于同组关系的、最低限度的提醒义务,对方改或不改,数据准确与否,最终都与他无关。 程清响憋着一口气,闷头重新接线,调试。也许是太着急想证明自己,也许是物理基础实在薄弱得可怜,接下来的操作依旧错误百出,读数记录得乱七八糟。 沈闻竹没有再开口,只是偶尔在程清响的操作即将导致更严重的错误(比如可能造成短路烧坏元件)时,会用极其简练、冰冷的语言提示一下,比如“量程错了”、“这里断路了”,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和情绪,吝啬得如同在发送加密电报。 在这种冰冷又精准、堪比人工智能的“远程指导”下,程清响总算磕磕绊绊、惊险万分地完成了实验,收集了一堆他自己看着都头疼、误差大得离谱的数据。 实验结束的铃声响起,程清响看着自己实验报告纸上那堆鬼画符般、涂改了好几次的数据,再对比旁边沈闻竹摊开在桌上的笔记本——那上面是用尺子比着画出的工整清晰的坐标轴、 精准的数据点、以及干净利落的结论——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挫败感和羞耻感混合着涌上心头,几乎要把他淹没。 他烦躁地狠狠抓了一把本来就乱糟糟的头发,把笔往桌上一扔,发出不小的声响,嘟囔了一句:“操,真他妈麻烦……学这破玩意儿有啥用……” 沈闻竹正在有条不紊地拆卸电路,将导线一根根绕好收回盒子,仪器归位。闻言,他拆卸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抬眼看了程清响一眼。那眼神很深,像结冰的湖面下急速掠过的一道暗影,似乎透过那副暴躁不耐烦的表象,看到了其下的狼狈、虚张声势和某种……自暴自弃。 那目光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他只是微微抿了抿线条清晰的薄唇,什么也没说,重新低下头,继续手上一丝不苟的整理工作,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程清响的错觉。 然而,那一刻,程清响却莫名地、强烈地觉得,沈闻竹那短暂的一瞥,似乎已经看透了他所有的窘迫、所有的无力,以及用暴躁伪装起来的、对这一切的逃避。 这种感觉,比被孙骏韩直接大声嘲讽“蠢货”、“废物”还要让人难受百倍。那是一种无声的、彻底的、降维打击般的否定。 下课铃还在响着,学生们开始喧闹着离开实验室。程清响几乎是仓促地、一把抓起自己那张惨不忍睹的实验报告纸,揉成一团塞进口袋,像逃离什么令人窒息的地方一样,低着头快步冲出了实验室门,甚至没等还在收拾的王浩。 沈闻竹看着他有些仓促狼狈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然后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记录完美、无可挑剔的实验报告,又想起程清响那堆惨不忍睹的数据和笨拙错误的操作,再联想到那日黄昏废弃平台上,流淌出的悠扬而富有灵魂的口琴声…… 矛盾的碎片在这个习惯于一切都有逻辑可循、一切都能被量化和评估的优等生脑海里无声地碰撞、摩擦,发出细微却无法忽略的噪音。 他无法理解。 一个人,怎么可能在拥有那样敏锐的乐感、细腻的情感捕捉能力和近乎专注的沉浸状态的同时,却在面对逻辑、步骤和动手操作的物理实验时,表现得如此……混乱、糟糕和抗拒?这两种特质,如同水火般难以相容,却真实地存在于同一个人身上。 除非…… 一个极其模糊的、关于“伪装”或者“不同维度天赋”的念头极快地划过沈闻竹冷静的脑海,但他很快将其理性地摒弃了。这与他无关。每个人的选择和发展路径不同,价值观各异,他没有任何立场和必要去深入探究另一个个体的矛盾性。这不符合他的效率原则。 他只是将那份完美的实验报告仔细地、边角对齐地夹进物理文件夹,拉好拉链,然后将刚才那短暂观察和思绪波动带来的细微涟漪,重新压制回那片冰冷沉寂的心湖最深处。 默观者依旧沉默,只是那冰层之下极深处,似乎有陌生的潜流依照着某种新输入的、未被完全解析的参数,悄然涌动了一瞬,又复归于看似永恒的平静。但那细微的扰动,已然留下了印记。 第9章 藏锋 校园艺术节的气氛如同逐渐升温的夏日,日渐浓厚。走廊里、公告栏上贴满了用鲜艳卡纸和闪粉装饰的宣传海报,墨迹未干的艺术字张扬着青春的气息。 课余时间,总能听到从音乐教室、礼堂甚至空教室里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合唱声、乐器练习声和剧本对白声。空气里仿佛都飘荡着一种躁动而欢快的因子。 高二(三)班的节目最终经过民主投票(主要是林与薇的极力游说和大部分女生的支持),定为一个集体诗朗诵,穿插一点简单的、象征性的舞台剧表演,由文艺委员林与薇全权主导。 虽然缺少了沈闻竹这块众人期待的“金字招牌”让人遗憾(林与薇私下里又唉声叹气了好几次),但集体的热情一旦被点燃,便迅速蔓延开来。 大家很快投入进去,利用午休和放学后的时间,在礼堂里排练得热火朝天,常常能听到他们慷慨激昂或者故作深情的朗诵声。 这种需要抛头露面、展现集体精神的“盛大”活动,程清响向来是能躲就躲,敬谢不敏。让他站在灯光刺眼的台上,穿着可能不合身的戏服,拿着稿子念那些矫情的诗句?不如直接杀了他。 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找到了林与薇,胳膊肘搭在女生的课桌上,扯出一个惯有的、略带痞气的笑容:“林委员,这种台前露脸的光荣任务就交给咱们班的精英们吧,我这种吊车尾的就不上去给集体抹黑了。要不……我负责后台的音效支援?保证关键时刻不掉链子!”——其实就是想找个无人关注的角落,戴上耳机打游戏,或者用手机偷偷琢磨他那些未完成的曲子,图个清静。 林与薇太了解他那点小心思了,瞪了他一眼,但眼下排练任务繁重,实在没精力跟他扯皮,也知道强逼他上台效果可能更糟,只好无奈地挥挥手:“行行行,音效就交给你了!但你得保证随叫随到,别到时候找不到人!”算是默许了他这种“技术性摸鱼”。 于是,课间和放学后的排练时间,当大部分同学都在礼堂或者教室里对着稿子比划、调整队形时,程清响 often 揣着手机和耳机,嘴里叼着根棒棒糖,溜达到艺术楼那间堆放杂物的、小的备用器材室。 这里平时很少有人来,积着薄灰,有台吱呀作响的旧电脑(居然还能开机)、一个接触不良的调音台和一些被淘汰的、线头缠绕的音频设备,正好方便他摸鱼,还能提前熟悉一下到时候可能要操作的设备——虽然大概率也就是按个播放键。 这天下午,阳光斜斜地透过器材室高处那小而脏的窗户,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投下几道光柱。 外面隐约传来礼堂排练的合唱声,断断续续,更衬得这小屋里格外安静,有一种与世隔绝的陈旧感。 程清响拉过一把吱嘎作响的旧椅子,在电脑前坐下,插上自己带来的耳机,正准备连接手机,试听一段昨晚熬夜新编的吉他旋律,器材室那扇虚掩着的、漆皮剥落的木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程清响吓了一跳,像是偷吃鱼干的猫被发现了,猛地回头,嘴里的棒棒糖差点掉出来。 门口逆着光站着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是沈闻竹。他手里拿着几本厚厚的、一看就是竞赛相关的书,似乎是嫌教室或者图书馆不够安静,来艺术楼找更僻静的地方自习,结果误打撞找到了这里。 四目相对,两人都明显地愣了一下,空气中弥漫开一种猝不及防的尴尬。器材室里堆满了蒙尘的旧乐器盒、废弃的画架、叠放混乱的演出服箱子和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设备,空间狭小逼仄,几乎转不开身。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灰尘和电子元件的老旧气味。 沈闻竹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像是废弃仓库的房间里会有人,尤其是程清响。他的目光极快地扫过程清响戴着的黑色大耳机、电脑屏幕上显示的复杂音频软件界面(虽然没打开任何工程文件,但界面本身就很说明问题),以及他手里握着的、屏幕还亮着的手机,眉头几不可见地、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掠过他深色的眼眸。 程清响迅速摘下一边耳机,挂脖子上,有些尴尬,像是自己隐秘的巢穴被不速之客闯入,但随即那点尴尬迅速被一种“怎么到哪儿都能碰上这座瘟神冰山?”的恼火所取代。他在这里的放松和自在瞬间蒸发。 “你怎么在这儿?”程清响语气不太好地问,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有点冲。 “找地方看书。”沈闻竹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简洁冷淡,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他的视线快速扫过堆满杂物的房间,“这里没人?”他似乎是在确认这里是否是一个合适的自习地点。 “显然有。”程清响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下意识地转动了一下椅子,试图用身体挡住电脑屏幕,虽然他心里清楚沈闻竹大概率对音频软件这种东西毫无兴趣,甚至可能不屑一顾。 然而,沈闻竹的视线却在他那个略显突兀的、试图遮挡的动作上停留了微妙的一瞬,然后缓缓移开,落在他带着不耐烦神情的脸上,淡淡地说:“你继续。” 说完,他竟没有如程清响预期的那样立刻转身离开,去寻找下一个安静地点,而是侧身走了进来,动作轻巧地避开地上的杂物。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在堆积的物品间搜寻,最终在角落里一个堆着发黄旧谱子、看起来相对稳固的木箱旁,找到了一点空地。 他拿出随身带的纸巾,仔细地擦了擦那块箱盖,然后才放下书,真的打算就在这里坐下看书,仿佛程清响和那台电脑只是另一件不起眼的摆设。 程清响:“……” 这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艺术楼空教室那么多,图书馆不够他待吗?非要挤在这又小又破、满是灰尘的器材室里,跟他大眼瞪小眼?这冰山脑子里到底装的什么? 有沈闻竹在场,即使他安静得像不存在,程清响也顿时觉得浑身像是爬满了蚂蚁,坐立难安,刚才那点摸鱼的闲情逸致瞬间烟消云散。他烦躁地“啧”了一声,一把拔掉耳机线,准备关掉电脑,收拾东西走人,把这破地方让给这座莫名其妙的冰山。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蹩脚、折磨耳朵的钢琴声,断断续续、磕磕巴巴地,从窗外飘了进来。声音来自隔壁的音乐教室,像是某个初学钢琴的人正在痛苦而挣扎地练习最基础的C大调音阶,节奏混乱,力度不均,还夹杂着几个明显按错的、不和谐的音符,听起来充满了沮丧和生涩。 这缺乏美感的、重复的噪音显然也干扰到了正在试图进入学习状态的沈闻竹。他翻书的动作停了下来,指尖按在书页上,清俊的眉头微蹙,抬起眼瞥向声音来源的窗户方向,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种被打扰到的、隐忍的不耐烦几乎能实质化地降低周围空气的温度。 程清响也被这噪音吵得更加心烦意乱,正准备低声骂一句“靠,还让不让人清净了”,目光一转,却恰好捕捉到沈闻竹那副毫不掩饰的嫌弃和忍耐的表情。不知怎的,一股叛逆和较劲的心理突然就涌了上来。 你嫌吵?你不是什么都追求完美和正确吗?不是看不起噪音吗? 他重新坐回电脑前,动作带着点赌气的意味,再次戴上耳机。但这次,他没有播放自己手机里的曲子,而是飞快地在音频软件上操作起来。他熟练地加载了一个音质不错的钢琴软音源,调出虚拟键盘界面,左手在电脑键盘上设定好延音功能,右手手指则快速而准确地在对应键位上敲击起来。 几秒钟后,一段流畅而精准、节奏稳定均匀的C大调音阶练习曲,清晰地从他戴着的耳机里流淌出来(尽管隔音一般,仍有轻微声音泄出)。 每一个音符都颗粒清晰,力度均匀,上行下行流畅自如,与窗外那磕磕绊绊、错误百出的噪音形成了惨烈而鲜明的对比。 他并不是想炫技,也并非要指导隔壁那位痛苦的练习者。更多的只是一种下意识的、近乎本能的反应——用更“正确”、更“顺耳”的声音去覆盖、去对抗那令人不适的杂乱噪音。 顺便……或许在潜意识的深处,也想膈应一下旁边那个总是高高在上、仿佛对一切都不满意的优等生——看,你嫌弃的、视为噪音的东西,我随手就能弹出“正确”的版本,这并不难。 他带着一种发泄般的情绪,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将那串音阶弹了一遍又一遍,速度逐渐加快,稳定得如同节拍器,甚至后来还加入了一点简单的、即兴的华丽变奏和琶音,显得更加游刃有余,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一种掌控力。 沈闻竹原本因外界噪音而蹙起的眉头,在听到那从程清响耳机里隐约传出、却清晰可辨的、流畅而精准的音阶时,微微松开了些。外界蹩脚的练习声似乎被这更强大的“正确”声音在一定程度上屏蔽或覆盖了。他抬起眼,目光再次投向程清响。 程清响背对着他,微微弓着背,专注地看着电脑屏幕上滚动的虚拟键盘和波形图,手指在普通的电脑键盘上飞舞,却仿佛按在真正的象牙键上一般自信。他的侧脸线条因为专注而绷紧,褪去了平日里的散漫和不羁,显出一种罕见的、沉浸其中的认真神情。 那稳定而富有节奏感的、无可指摘的音阶练习,透过耳机的缝隙隐约泄露出来,持续地、固执地响着,显示出演奏者绝非一日之功的、扎实的基础乐感和对键盘布局的肌肉记忆。 这绝不是一个对音乐一窍不通、或者只是“瞎玩”的人能随手做到的程度。 沈闻竹的目光变得有些深沉,像在解析一道步骤复杂的难题。他想起了黄昏废弃平台上那孤独而深情的口琴旋律,想起了音乐教室门外那惊艳流畅的吉他扫弦,现在又是这精准无误的钢琴音阶模拟…… 这个叫程清响的、成绩垫底、吵闹不堪的学渣,在音乐这个看似不务正业的领域里,所展现出的东西,一次又一次地、出乎他意料地偏离了他最初的、简单的判断。 窗外的蹩脚练习声似乎终于被这边持续而准确的“示范”打击到,或者只是练习时间到了,悻悻然地停止了。世界重新回归相对安静,只剩下旧电脑风扇嗡嗡的低鸣和程清响耳机里隐约的余音。 程清响也停下了飞舞的手指,像是完成了一场无声的对抗,微微松了口气,摘下耳机挂回脖子上,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酸的手腕。一回头,毫无预兆地,正好对上了沈闻竹未来得及完全移开的、专注的目光。 那目光里没有了往常那种惯有的、冰冷的漠然和疏离,也不是嘲讽或厌恶,而是一种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带着审视意味的探究,像最精密的仪器在扫描一个突然出现异常数据的样本。 程清响心里猛地一跳,有种自己小心翼翼藏起来的、不属于“程清响”人设的秘密角落突然被暴露在强光下的错觉,一阵心虚和慌乱掠过,他立刻条件反射般地竖起了全身的防备,粗声粗气地试图用凶巴巴的语气掩盖过去:“看什么看?没听过音阶啊?吵到您老人家了?” 他预期着沈闻竹会像往常那样,要么用更冷的话回敬,要么直接无视他,重新埋首书本。 然而,沈闻竹没有。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用冷言冷语回击,也没有立刻移开目光,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程清响,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仿佛要看到他躁动不安的灵魂深处去,看了足足有几秒钟。灰尘在两人之间的光柱里缓慢漂浮。 然后,他忽然开口,问了一个极其突然、让程清响完全猝不及防的问题,声音依旧保持着平淡,但仔细听,似乎少了一些冰冷的棱角,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认真的好奇: “你系统学过音乐?” 程清响彻底愣住了,嘴巴微微张开,甚至忘了维持那副凶恶的表情。他没想到沈闻竹会问这个。他下意识地就想像往常否认一切那样,用惯有的散漫和不屑态度糊弄过去,比如“瞎玩的呗”、“这玩意儿还用学?”,但对着沈闻竹那双过于清澈、专注、仿佛能洞穿一切虚伪表象的眼睛,那些轻浮的、用来保护自己的敷衍话语,突然就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两人之间陷入一种奇怪而紧绷的沉默。 狭小的器材室里,只有那台旧电脑风扇还在不知疲倦地嗡嗡作响,像一颗躁动不安的心脏。 藏于鞘中的锋刃,似乎因这意外的、近距离的碰撞,发出了一声极轻却无法忽略的嗡鸣,震颤着空气,也震颤了某些固守的边界。 第10章 问弦 沈闻竹的问题像一颗光滑而冰冷的石子,猝不及防地投入狭小器材室里那仿佛凝固了的空气中,荡开一圈圈无声却清晰的涟漪。 “你系统学过音乐?” 程清响的心脏像是被那石子的落点轻轻敲击,莫名漏跳了一拍,随即又更快地鼓动起来。他太习惯了被老师、被父母、甚至被孙骏韩那类人问“作业怎么又没交?”或者“这次考试能不能及格?等着拖平均分吗?”,却从未有人——尤其是像沈闻竹这样,一个似乎只与公式定理为伍、站在云端俯视众生的存在——如此直白、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纯粹学术探究意味地,询问他关于音乐的事情。 这感觉陌生而突兀,让他一时措手不及。 惯用的、插科打诨的否认在舌尖滚了一圈,像上了膛的子弹,却最终没有击发。面对沈闻竹那双过于专注和清澈、剔除了所有日常冷漠和疏离、甚至隐隐带着一丝纯粹求知意味的眼睛,他那些用来伪装和保护自己的轻浮话语,似乎都瞬间苍白无力,失去了所有的效力,显得幼稚而可笑。 他有些狼狈地撇开视线,不敢再与那目光对视,仿佛会被灼伤。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黑色耳机线的橡胶外皮,将那光滑的表面掐出几道浅浅的印痕。 他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声音比平时低了好几个度,几乎含在喉咙里:“……也不算系统学,就……自己瞎琢磨,以前……小时候,跟着少年宫的老师混过几天皮毛。”声音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防御性僵硬。 这算是部分实话。他确实没有经历过音乐学院附中那种严苛系统的训练,更多的是靠耳朵、靠感觉、靠近乎本能的喜爱。少年宫那段经历也确实短暂得像夏天的阵雨,更多的是他后来自己抱着吉他、对着电脑和手机软件无数个小时的摸索和沉浸。 沈闻竹没有说话,没有评价,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果然如此”或“不过如此”的神情。他只是依旧那样看着程清响,那目光平静却极具穿透力,仿佛能剥离一切随口的敷衍和刻意的低调,直抵核心。 程清响感到一阵强烈的不自在,仿佛自己藏在最深处、连对王浩周洲都未曾详细展示过的宝贝,被突然拖到了毫无遮拦的强光下审视,这让他下意识地感到恐慌,并迅速转化为恼羞成怒。 “问这个干嘛?”他语气重新变得冲起来,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试图用虚张声势掩盖心虚,“学霸也突然对‘不务正业’的东西感兴趣了?还是觉得……我这种门门挂红的差生,不配碰音乐这种东西?”他刻意把“不配”两个字咬得很重,试图用攻击性重新筑起防线,将对方推回那个冰冷而安全的、互不干涉的距离。 沈闻竹对于他这明显带刺的、试图挑起对立的话语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关注点奇异而执着地依旧停留在音乐本身这个客观事实上。 他微微偏了下头,露出一个极其细微的、类似于思考时的表情,阳光透过高窗照亮他耳廓细微的绒毛。然后他再次开口,问题变得更加精准,像手术刀一样切中要害:“你的绝对音感很好。是天生,还是后天训练的?” 程清响再次愣住,瞳孔微微放大。 绝对音感?这个词他从一些玩乐队、搞编曲的朋友那里偶尔听说过,指的是不借助外部标准音高,仅凭内心听觉就能准确判断出音程关系、和弦构成的能力。 他自己确实一直有这方面的天赋,随便听到一段旋律,无论是流行歌还是街边的广告音,很快就能在吉他或键盘上复现出来,甚至下意识地进行变奏和丰富。 但他从未深究过这到底是与生俱来的,还是小时候那短暂训练的结果,只觉得这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沈闻竹能听出来?仅仅凭刚才那一段简单的、甚至是通过电脑键盘这种非标准乐器敲出来的、基础到不能再基础的音阶?这家伙的耳朵到底是什么做的?精密声学仪器吗? “……不知道。”程清响老实回答,语气不自觉地缓和了些,带上了一点真实的困惑,他甚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好像……一直就这样。没特意练过。”他无法在这样精准的观察下再说出“瞎玩的”这种话。 沈闻竹得到了答案,极轻地点了点头,下颌线绷出一個冷硬的弧度,像是记录下了一个重要的实验数据,满足了阶段性的求知欲,便不再追问。他垂下眼眸,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小片淡淡的、扇形的阴影,很好地遮住了其中可能流转的思绪。他仿佛进入了一种内在的运算状态。 器材室里重新陷入沉默,旧风扇的嗡嗡声显得格外清晰。但这沉默却不再是之前那种充满了无形敌意和尴尬的、令人窒息的沉默,而是一种……近乎奇异的、类似于研究者面对一个突然出现的、有趣且无法立即解释的课题时的专注沉默。 程清响看着沈闻竹那副陷入内部思考的、近乎虔诚的认真模样,心里那种怪异和毛躁的感觉越来越浓。这家伙到底想干嘛?突然转性对音乐产生学术兴趣了?还是仅仅对他这个“异常数据样本”产生了分析欲?他感觉自己像被放在了解剖台上,被一种冷静到残酷的目光细细审视。 他想起那天在音乐教室门口,沈闻竹触碰钢琴键时那生涩僵硬、却又在瞬间迸发出惊人准确性的手指。一个试探的念头突然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喂,”程清响鬼使神差地开口,声音干干的,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小心翼翼的好奇,“那你呢?你会什么乐器?我看你那天……”他顿住了,没有说下去,但目光瞟向门口的方向,意思很明显——你那天在钢琴前的反应,可不像完全不会的样子。 沈闻竹几乎是立刻抬眸看他,那眼神瞬间又覆上了一层熟悉的冰霜,冷淡之外,还多了一丝清晰的戒备和疏离,仿佛被触及了某个不可触碰的开关。他沉默了几秒,那沉默带着重量,压得空气都有些凝滞,才淡淡地回答,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不会。” “不会?”程清响挑眉,脸上写满了明显的不信,那点小心翼翼被冲散,“那我怎么看见你……”他试图描述那天看到的情景。 “只是碰过。”沈闻竹生硬地打断他,语气变得硬邦邦的,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坚冰,显然极度不愿多谈这个话题,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不算会。”他用了和程清响类似的否定词,但含义却截然不同,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切割意味。 程清响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份抵触,识趣地立刻闭上了嘴。看来那天的惊慌失措和瞬间的僵硬并非偶然,音乐对于沈闻竹而言,似乎也是一个藏着故事、不愿被外人触碰的禁区。 这个发现让他心里莫名平衡了一点,甚至生出一丝古怪的共鸣——原来这座看起来无懈可击的冰山,也有不擅长、或者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和领域。 两人之间再次无话。那种刚刚缓和了一点的气氛又迅速降温,跌回冰点。 沈闻竹合上那本他几乎没看几页的厚书,书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他站起身,动作间带着一种明确的终止意味,似乎一刻也不打算再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待下去。 “那个……”在他经过身边,带起一阵微小的、带着干净皂角味的风时,程清响突然又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很多,几乎像是耳语,还带着点不自然的迟疑,“……你别到处说。” 沈闻竹的脚步顿住,侧过头来看他,清澈的眼睛里露出一丝极淡的、真实的疑问。光线从他身后照来,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微光。 “就……音乐的事。刚才说的那些。”程清响有些不自然地抬手摸了摸鼻子,眼神飘向别处,像是在研究墙角堆积的灰尘,“我没跟别人……说那么多。” 他不想让自己显得很特别,更不想因为这点“不务正业”的东西被过多关注、讨论或者质疑,尤其是在他成绩一塌糊涂的对比下,这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和缺乏安全感,仿佛暴露了致命的弱点。 沈闻竹看着他这副别扭又带着点恳求意味的样子,那眼神深处的冰冷似乎融化了一瞬。他似乎是理解了程清响这种想要隐藏的想法,尽管这可能与他自身的准则相悖。 他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颔首,幅度小得像只是调整了一下头部的位置,算是给出了一个沉默的承诺。然后,他不再停留,拉开门,走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的光影里。 器材室里又只剩下程清响一个人,以及那台依旧嗡嗡作响的旧电脑。他看着重新关上的、漆皮剥落的木门,心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困惑、诧异、一丝被看穿的不安,还有一点点……难以形容的、因为被那个层面的人“看到”了某部分真实而产生的微小悸动。 刚才那短暂而古怪的对话,像是两人之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剥离了大部分敌对和漠然状态的、近乎平等的交流。虽然依旧生硬,充满了试探、戒备和突然的冷场,但确确实实发生了。不再是单纯的互相嫌弃和噪音投诉。 沈闻竹那双暂时褪去冰冷、只剩下纯粹专注于音乐问题时的清澈眼睛,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与他平时那副仿佛全世界都与他无关的冷漠样子截然不同,带来一种强烈的反差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而沈闻竹对他音乐能力的准确判断和一针见血的提问,也让他无法再简单地将其视为一个只知道死读书、毫无生活情趣的考试机器。这家伙,懂得东西,似乎比他想象的多得多,也……深得多。 门外,空旷的艺术楼走廊里,沈闻竹的脚步依旧平稳规律,踩在老旧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声响。 但他的脑海中,却不像他的步伐那样平稳,而是反复回响着刚才短暂的对话,以及更早之前,那些意外闯入他世界的声音——黄昏平台上孤独深情的口琴旋律、音乐教室门外流畅不羁的吉他扫弦、方才器材室里精准稳定的模拟钢琴音阶…… 程清响。 一个成绩糟糕、言行散漫、似乎对学习毫无进取心的标准差生。 一个却拥有着出色乐感、隐藏的演奏才华和某种……矛盾内核的个体。 他藏拙的理由是什么?害怕什么?还是真的觉得这与他的主流评价体系无关紧要,故而随意处置? 沈闻竹无法理解这种对自身明显天赋的随意和刻意隐藏。在他的认知世界里,任何优势都应该被最大化利用,任何能力都应该被精确评估、不断打磨和展示,以获得更高的效率、更好的资源和更明确的路径。程清响的这种行为模式,与他所信奉的一切逻辑相悖。 但这并不妨碍他基于观察到的事实做出冷静的判断:程清响在音乐上的潜力和现有水平,远比他平日里表现出来的、或者说愿意表现出来的,要大得多,也值得认真对待。 这个判断,像是一个被临时创建、打上“待观察”和“矛盾”标签的加密文件夹,存入了沈闻竹那高效运转、条理分明的大脑数据库之中。 问弦,或许未能立刻获知所有佳音,却已真切地触动了两根截然不同的频率。 孤高的观测者与藏拙的隐匿者,因一段意外流淌出的旋律,在彼此严防死守的世界边缘,留下了一道浅淡却无法再轻易忽略的划痕。 冰层之下看似平静的暗流,与那看似浮躁跳脱的表象之下,似乎都藏着不愿轻易示人的、复杂的真相。而那被偶然拨动的弦音,余韵未绝。 第11章 组阁 李老师的耐心,如同被缓慢滴水穿透的石头,终于在又一次课堂小组合作濒临破产——那次是历史课的课题讨论,程清响所在的小组几乎交白卷,孙骏韩则投诉同组人拖累了他的发挥——时消耗殆尽。 周五下午的班会课,窗外天色有些阴沉,云层低垂,闷得让人提不起精神。她站在讲台上,扶了扶那副金属细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台下心思各异的学生,面色是罕见的严肃,甚至带着点破釜沉舟的意味。 “同学们,安静一下。”她敲了敲讲台,声音不大,却成功压下了底下的窃窃私语,“近期我发现,我们班在小组合作学习方面,存在很大问题。要么是强弱分化严重,要么是成员间缺乏有效沟通。为了真正优化班级学习氛围,促进同学间的优势互补,共同进步,我决定——”她刻意停顿了一下,加重语气,“对班级的学习小组进行重新分配!” 台下顿时一片压抑不住的哀嚎与更加激烈的窃窃私语,像一群被惊扰的蜂巢。程清响正歪着头,用笔帽戳着橡皮上的小洞,闻言只是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对此漠不关心。 反正跟谁一组对他来说区别不大,最后无非不是抱紧学霸大腿躺赢,就是和差生兄弟一起摆烂快乐,他早已习惯。 然而,当李老师拿出那张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名单,开始一个个念出重新编排的组合时,好几个人的脸色都像外面的天气一样,瞬间变得阴沉难看。 “……第四组:沈闻竹、程清响、林与薇、赵云辉、孙骏韩。” 当这五个名字被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念出来时,连李老师自己都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推了推眼镜,似乎也觉得这个搭配过于“别出心裁”甚至充满了“戏剧性”,但她很快又恢复了坚定,仿佛在推行一项必要的教育改革实验。 教室里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这五个名字所代表的主人公之间来回逡巡,充满了不可思议、荒诞感,以及一种压抑着的、看好戏的兴奋。这阵容,简直是学霸、学渣、文艺委员、老好人班长和功利主义者的超级混合体! 程清响那个打了一半的哈欠硬生生僵在脸上,嘴巴微张,露出一点白色的牙齿,他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熬夜编曲出现了幻听。他和沈闻竹?!那个冰山?!还有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孙骏韩?!李老师这是要搞学术交流还是组织修罗场真人秀?他几乎能预见到未来两周的鸡飞狗跳。 前排的沈闻竹,原本低垂着眼睑在看桌肚里露出一角的竞赛书,听到名单后,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眉,极淡的烦躁像水纹一样掠过他平静的湖面,但很快又被强行压下,恢复了近乎漠然的平静,只是周遭那圈“生人勿近”的低气压似乎无形中又降低了几帕斯卡,让旁边座位的同学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孙骏韩的反应则直接得多。他猛地转过头,视线像刀子一样剐过沈闻竹和程清响的方向,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抵触、不满和一种被侮辱了的愤懑,嘴唇抿得死死的,眼神里写满了“凭什么要我跟这两个极端分子一组?一个冷血怪物一个废物学渣,这简直是在拉低我的平均效率!” 林与薇则显得惊慌失措,小巧的脸上血色褪去了一些,她下意识地看向沈闻竹——后者毫无反应,又看向程清响——对方一脸见鬼的表情,最后只能求助似的看向身旁一向好脾气的班长赵云辉,眼神里充满了“这该怎么办”的茫然。 赵云辉脸上也是显而易见的苦笑,额头上几乎要冒出冷汗,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尽量用乐观的语气小声对组员们打气:“没事没事,李老师也是好意……大家一起努力嘛……总能完成的……”只是这声音听起来多少有点底气不足。 李老师无视了底下几乎要实质化的各种复杂目光和暗流涌动,继续用她那不容置疑的班主任口吻道:“第一次小组任务,是关于本地传统文化保护与发展的调研报告和PPT展示,要求有实地考察、访谈或资料收集,两周后的这个时间提交。各组自行推选组长,协调分工。这次任务占期中平时成绩的百分之三十,希望各位同学能真正放下成见,精诚合作,取长补短,交出令人满意的成果。” 下课铃像是救场般及时响起,打破了教室里凝固的气氛。李老师像是完成了一项艰巨任务,抱起教案,毫不留恋地快步离开,留下身后瞬间炸开锅的教室,议论声、惊叹声、幸灾乐祸的笑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程清响烦躁地“操”了一声,狠狠抓了一把自已那一头本就乱糟糟的头发,然后泄愤似的抬脚踢了一下前座的椅子腿——当然,他踢的是沈闻竹旁边的那个空椅子,发出“哐当”一声闷响:“这特么搞什么飞机啊?故意的吧!” 沈闻竹正将桌上的笔放入笔袋,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干扰,书本都轻微震动了一下。他回过头,那双墨玉般的眸子冷冷地瞥向程清响,没有任何情绪,却像冰锥一样刺人,带着无声的质问。 程清响正在火头上,毫不示弱地瞪回去,下巴微微抬起,一副“就是你害的”的挑衅表情。 还没等这两人用眼神厮杀出个结果,孙骏韩已经气势汹汹地大步走了过来,直接杵在沈闻竹和程清响的座位之间的过道上,双手叉腰,主要炮火对准了沈闻竹(似乎觉得程清响还不配他浪费太多口水):“李老师这是什么意思?把我们分一组?这任务还怎么做?效率怎么保证?到时候谁拖后腿谁负责吗?”他的声音又急又冲,像扫射的机枪。 沈闻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孙骏韩只是一团吵闹的空气。他继续慢条斯理地、一丝不苟地整理自己的书包拉链,将每一本书的边角对齐,完全无视了近在咫尺的质问。 程清响被孙骏韩这明目张胆的双标和忽视气笑了,嗤笑一声,阴阳怪气地接话:“哟,大学霸这是怕我们这些学渣拖您高贵的后腿啊?放心好了,我们保证乖乖躺平,绝对不碍您的眼,您一个人掌控全场就行,功劳全是您的,我们蹭点分就感恩戴德了。”他说着,还做了个“您请”的手势。 “程清响你少说这些风凉话!”孙骏韩的怒火立刻被点燃,转向程清响,“就是因为有你们这种态度不端、毫无贡献的人,才会……”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赵云辉赶紧挤过来,胖乎乎的身体努力隔开即将爆发的冲突,脸上堆着焦急的汗和无奈的笑,“既然分到一组就是缘分嘛,对吧?李老师说了要取长补短,大家肯定都有能发挥的地方。沈闻竹同学成绩好,孙骏韩你组织能力强,林与薇细心文笔好,程清响你……呃……点子多!对!点子多!我先当个临时协调人?咱们先别内讧,找个时间开个会,好好讨论一下具体分工,行不行?” 林与薇也怯生生地小声附和,手指绞着衣角:“对啊,先别急,总……总会有办法的。任务要紧……”她的声音几乎要被周围的嘈杂淹没。 就在这时,沈闻竹终于拉好了书包最后一个拉链,发出清脆的“呲啦”声。他站起身,身高带来的些许压迫感让周围安静了一瞬。他目光平淡地扫过眼前神色各异的几人,最终落在赵云辉脸上,言简意赅,直接切入最实际的层面,完全无视了刚才所有的争吵和情绪:“时间。地点。” 他的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盖过了周围的喧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 几人都是一愣,没跟上他跳跃的思维。赵云辉率先反应过来:“呃……开会是吧?要不……明天下午?图书馆讨论室应该可以预约?” 沈闻竹:“可以。明天下午两点。图书馆门口集合。”说完,他也不等其他人是否同意、是否有其他安排,便单肩背上那个看起来沉甸甸的书包,绕过还愣在原地的孙骏韩,径直朝教室后门走去,背影挺拔而孤直,没有一丝犹豫。 孙骏韩被他这种彻底无视的态度气得脸色发青,拳头都攥紧了,对着他的背影低吼:“他这是什么态度!好像谁都要求着他一样!” 程清响看着沈闻竹干脆利落离开的背影,心里也憋着一股无名火,但又莫名觉得,对方这种“无视一切废话和情绪、直捣黄龙解决问题核心”的冰冷风格,在眼下这种混乱的局面里,某种程度上倒是高效地终结了无意义的争吵,虽然方式让人极其不爽。 “行了,嚎什么嚎,”程清响把自已那个塞得鼓鼓囊囊、贴着乐队贴纸的书包甩到肩上,也懒得再跟孙骏韩浪费口水,“人家不是定了时间地点了吗?那就明天两点图书馆见呗。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就知道了。”他说着,拉了拉还在看热闹的王浩和周洲,“走了走了,饿死了。” 留下赵云辉和林与薇面面相觑,对着气得呼哧带喘、脸色铁青的孙骏韩,无奈地叹了口气,感觉肩膀上的担子前所未有的沉重。 这个刚刚被强行“组阁”完毕、成分复杂的学习小组,甚至连任务具体内容都还没仔细看,就已经弥漫开了浓浓的火药味、无力感和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氛围。 两周的协作期,看起来漫长得像两个世纪。 第12章 合作 周六下午两点,阳光被厚重的窗帘滤过,在图书馆小型讨论室的长桌上投下昏沉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旧书页和灰尘混合的静谧味道,但这静谧之下,却涌动着一种近乎凝滞的紧张感。 气氛早已降至冰点,甚至比空调吹出的冷风还要冻人几分。 沈闻竹是第一个到的,甚至提前了五分钟。他无声地推开门,身影利落,像一把裁开寂静的刀。 他穿着一件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的浅蓝色衬衫,袖口规整地挽到小臂中间,露出冷白色的皮肤和一块设计极简、指针精准无声的腕表。 他选了个背对门口、面向白板的位置——那通常是主导者的座位。放下深灰色的双肩背包,他依次取出笔记本电脑、一个活页笔记本(内页是整齐的横线,已有几行预习会议议题的娟秀字迹)、两支不同颜色的按动笔(黑色用于记录,红色用于标注重点),还有一个小小的便携式蓝牙音箱(或许是为稍后可能的音频资料准备)。 每一项物品都摆在特定位置,彼此平行或垂直,带着一种近乎严苛的秩序感。他坐下后,并没有东张西望,只是垂眸看着笔记本上的字,手指无意识地、极轻地敲击着桌面,等待着,仿佛一座等待其他人来膜拜或挑战的冰雕。 林与薇和赵云辉是结伴而来的,在门口互相推让了一下谁先进门,脸上挂着如出一辙的、小心翼翼的笑容,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或者说,生怕触怒了什么。 林与薇穿着柔软的棉质连衣裙,怀里抱着几本装饰精美的笔记本和彩色荧光笔,她轻声细语地和赵云辉说着什么,大概是“希望这次顺利”之类的话。 赵云辉则背着一个略显臃肿的背包,里面似乎塞满了各种资料,他手里还拿着一沓刚在楼下打印店出炉、还带着温热和墨粉味的资料,纸边有些毛糙,他正努力把它们在门口的文件栏上墩齐。 “我们都到了哈。”赵云辉的声音带着刻意的明朗,试图打破沉默,他快步走进来,将那份努力整理过的资料放在桌子中间,“沈同学,你来得真早。” 沈闻竹抬起眼,目光在他们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像是扫描确认身份,然后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视线又落回自己的本子上。 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林与薇脸上的笑容僵硬了零点几秒,她悄无声息地选了离沈闻竹最远的一个座位坐下,轻轻拉开椅子,尽量不发出声音。 孙骏韩迟到了五分钟。他砰地一声推开门,带着一阵微热的风和些许汗意。他穿着篮球背心和运动短裤,头发湿漉漉地搭在额前,像是刚从球场赶过来,脸色因为奔跑而泛红,但更深处蕴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愠怒,不知是针对这个会议,是针对某个具体的人,还是仅仅针对这闷热的天气。 他扫视了一圈室内,目光在沈闻竹身上刻意多停留了一秒,带着一种不服气的审视,然后一言不发地拉开沈闻竹斜对面的椅子,重重坐下,椅腿与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他一把抓过赵云辉放在桌上的资料,哗啦一声抖开,埋头快速浏览,眉头紧紧锁着,仿佛那纸上印着的不是汉字,而是什么难以破解的密码。 时间的流逝变得清晰可闻。墙上挂钟的秒针一格一格地跳动,空调压缩机低沉的嗡鸣,还有孙骏韩偶尔不耐烦的咂嘴声。 赵云辉不安地搓着手,看看沈闻竹,又看看孙骏韩,欲言又止。林与薇则低头摆弄着她的彩色笔,把它们按颜色深浅排列整齐。 又过了令人煎熬的几分钟,门再次被推开。程清响是最后一个到的,他几乎是滚进来的,顶着一头像是被轰炸过的乱糟糟头发,几根呆毛倔强地翘向不同方向。 他眼皮耷拉着,眼底下有着淡淡的青灰色阴影,明显是刚从一场昏天暗地的午睡中被强行唤醒,意识恐怕还滞留在一半的梦境里。 他身上套着一件宽大的、印着模糊乐队logo的黑色T恤,下身是破洞牛仔裤,脚上踩着一双看起来穿了很久的帆布鞋,没穿袜子。 最显眼的是他手里还拎着一瓶喝了一半的冰可乐,瓶身上凝结着密密麻麻的水珠,正顺着他的手指往下滴,在他经过的地板上留下几点深色的水渍。 “不好意思,起晚了。”他毫无诚意地嘟囔了一句,声音含混不清,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他眯着眼,适应着室内的光线,几乎是凭着直觉摸到离门最近的一张空椅子,完全没注意到那椅子离孙骏韩很近。 他大大咧咧地拉开椅子,金属椅脚与瓷砖地面猛烈摩擦,发出极其刺耳尖锐的声响,瞬间划破了房间里原本就脆弱的安静。 沈闻竹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敲击桌面的手指停顿了一瞬。他抬起眼,目光冷冽地扫过程清响乱糟糟的头发、那瓶不合时宜的冰可乐,以及他懒散瘫坐的姿势,像在看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误差项。 孙骏韩被这噪音惊得猛地一抬头,看清是程清响,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把身体往另一边侧了侧,仿佛要避开什么不洁之物。 “呃,清响,你来了就好。”赵云辉赶紧站出来打圆场,声音都比平时提高了些许,他拿起之前那沓资料,快步走过去塞给程清响一份,试图用动作掩盖尴尬,“那个……我们都到齐了,就先看看任务要求吧?李老师说主要是调研本地传统文化保护的现状和问题,可以选取一个具体方向……”他的语速有点快,透着紧张。 孙骏韩似乎急于掌握主动权,几乎在赵云辉话音落下的瞬间,就一把将手里的资料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率先发言:“我觉得应该从政策和立法层面入手!” 他的声音很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调,“分析现有保护机制的得失,比如资金投入、法规完善度、执行监督这些。这样才能触及本质,显得有深度,架构也够大,容易拿高分。” 他说着,有意无意地看向沈闻竹,下巴微微抬起,眼神里混合着挑战和寻求认同的复杂情绪,似乎觉得这个“高大上”的方向一定能获得这位优等生的青睐。 沈闻竹的目光却并未与他交汇,依旧停留在自己面前摊开的资料上,手指无声地划过几行字。 等孙骏韩说完,他才抬起眼,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像冰水一样浇熄了孙骏韩话语中的热度:“政策分析需要大量详实的数据和难以获取的内部官方文件支撑。以我们小组的资源和时间,获取难度极大,极易流于表面空谈,最后只能拼凑一些众所周知的概念。” 他稍作停顿,指尖在资料页的某个段落轻轻一点,“不如选取一个具体的、可接触的非遗项目进行个案研究。通过实地观察和深入访谈,获取一手资料。这样更具体,也更有可能触及‘保护’二字背后的现实困境和人性温度,比泛泛而谈更有价值。” 他的逻辑清晰冰冷,瞬间将孙骏韩宏大的构想戳破,指出其不切实际的本质。 孙骏韩被噎了一下,脸颊肉眼可见地泛红了,不是运动后的红润,而是羞恼的血色。他梗着脖子:“个案研究?那也太小了吧?视角那么窄,怎么能体现全局性问题?怎么能看出政策层面的得失?”他试图强调自己方向的宏观优势。 “全局是由无数个案构成的。缺乏对具体个案的深刻理解,所谓的全局分析不过是空中楼阁。”沈闻竹淡淡反驳,语气甚至没有一丝起伏,却更显出一种绝对的说服力,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 “你!你这是钻牛角尖!”孙骏韩提高了音量,拳头微微握紧。 眼看争论又要起,火药味弥漫开来,赵云辉连忙插话,身体前倾,双手在空中虚按,像是要压下无形的怒火:“其实……其实两个方向都挺好的,真的!各有各的优点。要不我们结合一下?先有个宏观的政策背景概述,再找个典型案例深入进去?这样是不是更全面?”他说完,急切地看向旁边的林与薇,寻求支援。 林与薇像是被惊醒一样,立刻点头附和,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慌乱:“啊,对,我觉得云辉说的有道理。结合起来比较好……”她的目光怯怯地在沈闻竹和孙骏韩之间移动。 就在这时,一阵“咕噜咕噜”的噪音响起。是程清响。他正百无聊赖地含着吸管,大力吸着瓶底最后那点可乐,气泡争先恐后地通过狭窄的吸管,发出响亮而绵长的声响。在这剑拔弩张的沉默间隙里,这声音显得格外突兀和滑稽。 沈闻竹的目光再次冷冽地瞥向他,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故障的仪器。 赵云辉像是抓住了转移话题的救命稻草,赶紧看向程清响,试图调动所有人的参与感,声音带着过度热切的鼓励:“程清响,你呢?你有什么想法吗?大家都说了说,你也聊聊?” 程清响慢吞吞地放下见底的可乐瓶,塑料瓶底与桌面碰撞发出空洞的轻响。他满足地打了个气嗝,一股甜腻的碳酸饮料气味淡淡散开。 然后他揉了揉眼睛,漫不经心地说:“想法?没什么想法。你们定呗,定好了告诉我干嘛就行。”他挥了挥手,一副甩手掌柜的样子,“反正最后PPT别让我上去讲就行,我对着人多就头晕。” 孙骏韩立刻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冷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除了拖后腿和摆烂,你还会什么?”他的嘲讽直接而刻薄。 沈闻竹似乎完全懒得在程清响的摆烂言论上浪费任何时间和情绪。他直接将目光重新投向手中的资料,修长的手指在“传统文化”四个字上不轻不重地敲了敲,那笃定的声音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强行拉回:“确定一个具体、可操作的方向是目前的关键。本地有哪些值得深入、并且允许我们接触的非遗项目或传承人?” 林与薇被点名,怯生生地想了想,小声提议:“我……我记得西街那边好像有个老手艺人在做油纸伞,手工的那种,好像快失传了,报纸上偶尔提过。” 赵云辉赶紧接话:“对对,城南还有个老戏曲班子,唱那种地方小戏的,听说也在苦苦支撑,观众很少了。” 孙骏韩立刻表示反对,语气挑剔:“油纸伞?地方戏?这些太小众了吧?几乎都没人知道了,缺乏代表性和影响力,写出来有什么意义?能说明什么全局问题?”他似乎打定主意要否定一切非宏观的提议。 一直没怎么发表意见、仿佛置身事外的程清响,忽然像是被某个关键词触发了记忆,插嘴道:“油纸伞?就西街那个快塌了的铺子,‘陈记’?门口挂着一把破伞那个?” 他歪着头,眼神里难得有了一丝聚焦,“那老头脾气怪得很,跟个炮仗似的。上次我路过好奇,凑近门口想看看里边,差点被他用扫帚赶出来。凶得要命。” 众人都惊讶地看向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人居然还有这种经历。 沈闻竹追问了一句,目光锐利了些:“你去过?详细说说。”他的兴趣似乎被勾起来了。 “就……路过好奇瞅了一眼呗。”程清响耸耸肩,换了个更瘫软的坐姿,“不过说起来,那伞确实做得漂亮,跟店里卖的流水线机器货完全不一样。薄薄的油纸绷得紧紧的,骨架一根根细得跟什么似的,还画着花鸟,挺精细的。就是感觉……快没了,那铺子破得跟下一秒就要塌了一样,跟周围光鲜亮丽的店铺格格不入,老头穿得也破旧。” 他说话的语气依旧散漫,像在描述一个无关紧要的电影镜头,但用词却莫名生动,勾勒出一幅鲜活的画面。 沈闻竹若有所思,指尖无意识地在“油纸伞”三个字上圈点:“脾气古怪、抗拒外界的手艺人,濒临失传的精湛技艺,与现代商业社会的格格不入,强烈的视觉和性格反差……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具张力的切入点。冲突性、故事性、现实意义都有了,很适合深度挖掘。” 孙骏韩还是不以为然,泼冷水道:“采访都被赶出来,连门都进不去,还怎么做深入调研?到时候碰一鼻子灰,浪费时间而已。我觉得不现实。” 程清响像是被这话激起了些许逆反心理,嗤笑一声,懒洋洋地反驳:“那是你方法不对头。那老头虽然脾气臭得像块石头,但你要是真对他的伞表现出兴趣,不是那种看热闹或者施舍似的同情,他未必不会搭理你。我上次去,虽然被赶了,但跑开前顺口夸了句他门口挂着那把半成品的伞骨扎得真匀称真漂亮,他举着扫帚的手好像就顿了一下,脸色好像也好看了那么一点点。”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种人,我大概知道一点,你越把他当怪物看,他越凶;你要是能稍微懂一点他的东西,他可能反而愿意漏点缝。” 这话倒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连沈闻竹都抬眼正式地看了他一下,镜片后的目光里闪过一丝极细微的讶异,似乎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大大咧咧、只会摆烂的家伙,居然还能观察到这种细微的情绪转折和人际互动的可能性。 赵云辉眼睛一亮,仿佛看到了希望:“清响说得有道理啊!或许我们可以从真诚欣赏和虚心了解的角度切入,而不是直接摆出高高在上的调研架势?这样可能更容易被接受?” 林与薇也点头,声音里多了点信心:“对,这样显得更尊重人,应该会好一点。” 孙骏韩还想反驳,嘴唇动了动,但沈闻竹却已经基于现有信息迅速做出了决断。 他“啪”地一声合上手中的笔帽,声音清晰而果断:“好。方向就定为西街陈记油纸伞技艺的保护与传承困境研究。程清响,”他转向程清响,目光不容置疑,“既然你接触过,并且有一定观察,初步沟通和建立联系的任务就交给你。尝试打开突破口。” “啊?”程清响彻底傻眼了,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他猛地坐直身体,指着自己鼻子,“我?我去沟通?开什么玩笑!我不行!我跟他不对付!上次差点挨打你忘了?”他试图甩掉这个从天而降的烫手山芋。 “只是初步尝试,并非正式访谈。你需要做的只是再次前往,表达适度的欣赏和好奇,为后续小组正式拜访创造一个可能的机会。这是目前最高效的方案。” 沈闻竹语气平稳,却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强制性,直接无视了他的抗议,“其他人分工:赵云辉负责收集非遗政策、油纸伞历史技艺方面的背景资料;林与薇负责设计初步访谈问题清单和观察要点;孙骏韩,你负责搭建报告整体框架和理论基础。明确了吗?” 他语速很快,条理清晰,根本不给别人质疑和反驳的时间,仿佛一切早已在他脑中规划完毕。 最后,他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日历:“周日下午三点,第一次尝试接触。程清响,稍后把‘陈记’的具体地址发到群里。其他人同步开始工作。下周三晚上同样时间地点,汇报进展。” 程清响张大了嘴,看着沈闻竹那副“此事已定,无需再议”的冷漠侧脸和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的架势,一股气堵在胸口,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他猛地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低声咒骂了一句:“妈的……”他意识到,自己刚才那点多余的观察和插话,竟然莫名其妙地把自己给绕进去了,揽了这么个怎么看怎么棘手的活儿。 孙骏韩脸色难看至极,拳头握了又松。他原本想主导方向,结果不仅被全盘否定,还被分配了个在他看来是“打下手”的文献框架工作,而最关键的“前线任务”居然落在了他最瞧不上的程清响头上。 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阴阳怪气地嘟囔了一句,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所有人听见:“哼,希望某些人别只会耍嘴皮子,到时候真把事情搞砸了,拖累全组。” 沈闻竹仿佛没听见,他已经利落地收拾好所有物品,背包拉链拉上的声音清脆果断。他率先起身,没有任何多余的话,只是朝门口走去,离开得和他来时一样干脆,留下一室冰冷的空气和尚未消散的任务指令。 孙骏韩也猛地站起来,椅子向后划出更大的噪音,他狠狠瞪了程清响一眼,气呼呼地摔门而去。 讨论室里只剩下三人。赵云辉和林与薇同时松了口气,仿佛刚经历了一场高压风暴。两人看向一脸懵逼、生无可恋的程清响,露出混合着同情和鼓励的笑容。 “清响,没想到关键时候还得看你!加油啊!靠你打开局面了!”赵云辉走过去,鼓励地拍了拍程清响的肩膀。 “是啊,清响,小心点,注意安全。”林与薇也小声说,眼神里是真切的担忧。 程清响看着手里那瓶已经不再冰凉、被捏得有点变形的可乐空瓶,又想想那个举着扫帚、脾气火爆的老头,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冰点合作,似乎因为他不经意间的一句插话,而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指向未知方向的松动。 只是这松动的代价,是他程清响莫名其妙地、无比具体地揽下了一个怎么看都无比棘手的活儿。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亮,他却觉得自己的周末乃至接下来的日子,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第13章 当黑奴…嗯∽ 接下任务的程清响,心里简直有一万头羊驼呼啸着狂奔而过,卷起漫天不情愿的尘土。 让他去跟那个脾气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还硬的老头打交道?光是想想那老头瞪得像铜铃、写满“生人勿近”的眼睛,还有那柄随时可能挥起来的扫帚,他就觉得头皮发麻。 这差事,还不如让他多刷十张物理卷子来得痛快——虽然以他一贯的风格,他也绝无可能真的去刷那十张卷子。 但沈闻竹那家伙,眼神冷得跟西伯利亚寒流似的,分配任务时一副“军令已下,违者格杀勿论”的终结者姿态,根本没给他留下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赵云辉和林与薇那充满同情与期待(或许还有一丝甩锅成功的庆幸)的目光,也无形中堵住了他的退路。他程清响好歹也是要面子的,临阵脱逃这种话,当着那两人的面,还真有点说不出口。 于是,周日下午,天空是那种闷闷的、泛白的蓝色,阳光有气无力地洒下来。 程清响磨磨蹭蹭,像脚底粘了胶水一样,一步三晃地来到了西街那片与周围商业街格格不入的老旧区域。 那家“陈记伞铺”缩在拐角,比记忆中的还要破败几分。木质门板饱经风霜,漆皮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深色的、有些腐朽的木纹。 门半掩着,像一只疲惫不堪、勉强睁开的眼睛。里面光线极其昏暗,只能隐约看到无数悬挂着的油纸伞的轮廓,层层叠叠,如同某种沉默的、巨大的巢穴。 各种说不上名字的工具、削好的和未削的竹篾、成沓的油纸散落在工作台、地面甚至墙角,构成一个杂乱却又似乎自有其秩序的小世界。 那个干瘦黝黑得像一截老柴的老陈头,就坐在门口一只矮小得几乎看不见的木凳上,佝偻着背,眯着眼,全神贯注地对付着手里的活计。 他手指关节粗大,布满老茧和细小的伤痕,正握着一把小小的、刃口闪着寒光的刨刀,一下一下地削着一根细长的竹篾。 动作不快,却极其稳定、精准,每一次推刮都带走极薄的一层,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周遭车水马龙的喧嚣、时间的流逝,乃至程清响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都与他完全无关。 程清响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感觉自己像个准备闯入别人神圣领域的冒犯者。他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里混合着老木头、桐油、纸张和淡淡霉味的气息,莫名地让他紧张的心情稍微沉淀了一点点。 他努力调动脸上所有能控制的肌肉,试图组合出一个“真诚无害、人畜善良、只是单纯好奇仰慕”的表情——这对他来说难度颇高,毕竟他平时最擅长的表情是“关我屁事”的懒散和“莫挨老子”的不耐烦。 他小心翼翼地挪过去,鞋底尽量轻地摩擦着地面,生怕惊动了什么。 “陈师傅?”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声音比平时收敛了八度,甚至带上了一点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恭敬。 老陈头抬起眼皮,那双浑浊得像是蒙了一层薄翳的眼睛没什么情绪地瞥了他一眼,目光在他那头乱毛和略显局促的脸上停留了不足半秒,又漠然地垂了下去,继续专注于手里那根仿佛拥有无限可能的竹篾。 他只是从鼻子里哼出一个极其模糊的、介于“嗯”和“哼”之间的音节,算是知道了有这么个人存在。 程清响心里咚咚打鼓,上次那扫帚的阴影还在心头挥之不去。他赶紧表明来意,语速不自觉地加快,像是在背诵一篇并不熟练的稿子:“那个……陈师傅,您好,我是实验中学的学生,我们学校有个小组学习的作业,想了解一下咱们本地传统的、嗯,就是像您做的这种特别好的油纸伞手艺,觉得您这儿做得特别棒,特别厉害,所以……就想来学习学习,了解一下……” 他差点把“调研”两个字说出来,幸好及时刹住了车。 “没什么好了解的,”老陈头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木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倦怠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快失传了的东西,没人要了,看了有什么用。”他依旧没有抬头,手里的刨刀节奏都没变一下。 程清响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那钉子还带着经年累月的冷漠锈迹。他一时语塞,尴尬地僵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目光无所适从地四处游移,扫过铺子里那些悬挂的成品伞——有的伞面绘着精致的梅兰竹菊,有的则是繁复的吉祥图案,在昏暗的光线下静静散发着温润古朴的光泽。 忽然,他的目光被墙角一把略显陈旧的伞吸引住了。那把伞的伞面图案很不一样,不是传统的花鸟虫鱼或山水人物,而是一些抽象的、充满流动感的线条和色块,像是奔腾的波浪,又像是舒卷的云纹,配色用了某种大胆的靛蓝和赭红,交织在一起,既有冲击力又奇异地和谐,与周围那些“规规矩矩”的传统样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把伞……”程清响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手指无意识地指向那个方向,语气里带着纯粹的好奇,“上面的画好奇特,跟别的都不一样,但……不知道怎么的,挺好看的。”他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什么专业的赞美词,只能凭直觉表达感受。 老陈头削竹篾的动作顿住了。那把小刨刀停在半空。他沉默了几秒,然后,慢慢地、真正地抬起头,这次仔细地、从头到脚地打量了程清响几眼,那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像是平静死水里投入了一颗极小极小的石子。 “你看得出不一样?”他问,声音里那层厚厚的冰壳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啊?”程清响一愣,被老头突然的认真搞得有点懵,他挠了挠后脑勺,实话实说,“就……感觉吧。我也说不出来具体哪里好,就是觉得……顺眼,跟看别的伞感觉不太一样。”他有点担心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万一这伞是什么失败作品或者有什么忌讳呢? 老陈头又沉默了片刻,然后做了一个让程清响意想不到的动作。他缓缓放下手里的小刨刀和那根几乎已经削磨完美的竹篾,动作有些迟缓地站起身,骨骼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他走到墙角那把伞前,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极其轻柔地、近乎抚摸地碰了一下那抽象的图案,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仿佛透过伞面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这是我老伴儿以前画的……”他开口,声音依旧不高,却似乎注入了一点极淡极淡的温度,“她就喜欢瞎琢磨这些不一样的。别人都说传统就该有个传统样,她偏不,说好看就行,心里怎么想就怎么画。”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奇异地少了几分刚才那种刀枪不入的冰冷,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沉浸在回忆里的柔和,甚至有一点点……骄傲? 程清响福至心灵,心脏猛地跳快了一拍,赶紧接话,语气里带上了真诚的惊叹:“阿姨画得真好!真的!这种创新也挺好的啊!传统的东西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嘛,有点新意才能吸引我们年轻人注意,不然老是老一套,看都看腻了……”他把自己代入了“年轻人”的角色,试图拉近一点距离。 老陈头听了,嘴角似乎几不可见地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忍住了,最终只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没接他关于“创新”和“吸引年轻人”的话,却做出了一个更让程清响震惊的举动——他转身,颤巍巍地从屋里杂物堆里拖出两个看起来同样有些年头的、用粗麻绳捆着腿的小马扎,拍了拍上面的灰,递了一个给程清响。 “坐吧。”他说,语气像是允许一个陌生人进入自家院子歇歇脚。 程清响简直受宠若惊,连忙接过那只小马扎,小心翼翼地坐下,生怕把它坐散了架。 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气氛变得有些奇妙。老陈头的话依然不多,问三句可能才回一句,但不再是那种铜墙铁壁般的完全拒绝。 程清响也识趣地不再提什么“调研”、“作业”、“小组学习”,只是顺着油纸伞本身的话题,问一些他能想到的、关于制作工艺、材料选择(比如用什么竹子、什么纸、什么油)的问题,问得磕磕巴巴,甚至有些外行得可笑。 偶尔,当他看到老陈头演示某个步骤,比如如何将薄如蝉翼的伞纸绷上伞骨,或者如何用特制的工具将伞骨扎得又匀又牢时,他会发自内心地、笨拙地夸赞一句:“哇,这手真稳!”或者“这做得太精细了!” 他发现,一旦话题触及这些具体的、他浸淫了一辈子的技艺细节,老陈头那双原本浑浊的眼睛会微微发亮,那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和深藏于心的热爱,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 程清响听得半懂不懂,那些专业术语左耳进右耳出,但他努力睁大眼睛,表现出最大的兴趣和尊重,不时地点点头。 离开的时候,夕阳已经给破旧的铺子镶上了一道金边。老陈头甚至默许了程清响用手机拍了几张工作环境、工具和几把成品伞的照片(但再三严肃叮嘱,绝对不能拍到他的正脸),并在他转身要走时,望着远处的天空,含糊地、像是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下次……要是真有兴趣,不是搞那些虚头巴脑的,可以再来看看。” 程清响走出伞铺,直到拐过街角,才长长地、彻底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像是打了一场精疲力尽却又意外守住了阵地的硬仗,后背竟然出了一层薄汗。 他靠墙站了一会儿,平复了一下心情,才拿出手机,在那个只有五个人的、安静得可怕的小组临时群里发了一条消息: 【初步接触完成。老头态度缓和,同意后续深入。照片[图片][图片]】 群里很快有了回复。 赵云辉几乎是秒回:【哇!清响厉害啊!真的成功了?!】后面跟了个点赞的表情包。 林与薇过了一会儿也回复:【太好了!辛苦啦清响!】加了个可爱的笑脸。 孙骏韩的消息隔了几分钟才弹出来,言简意赅:【[撇嘴]运气好吧。】 而沈闻竹的消息,一如既往地延迟了几分钟,内容也一如既往地简洁,直奔主题,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和废话:【收到。明天放学图书馆讨论室,讨论具体访谈提纲。】 程清响看着屏幕上那几条风格迥异的回复,撇撇嘴,把手机塞回口袋。心里却莫名地涌起一点小小的、陌生的成就感,像是一颗被埋藏在懒散泥土下的种子,意外地冒出了一丁点绿芽。虽然这成就感来得有点莫名其妙——他不过是跟一个怪老头勉强聊了半小时而已。 然而,现实生活很快就像一盆冷水,兜头浇灭了他心里那点微弱的绿芽。他心心念念的那把二手老笛子,卖家终于松口了,但价格依然让他这个学生党肉痛。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那把破吉他的弦又断了一根,看中的那套专业乐谱也价格不菲。算来算去,他那点可怜的、每月固定发放的零花钱,简直是杯水车薪。 晚饭桌上,气氛一如既往地沉闷。母亲炒了两个家常菜,父亲看着晚间新闻。程清响扒拉着碗里的米饭,酝酿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试探着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八度:“妈,那什么……能不能……跟你预支点下个月的零花钱?” 母亲正在夹菜的手顿住了,立刻抬起头,用一种极其警惕的眼神看着他,像扫描仪一样上下打量:“预支零花钱?你又想买什么?游戏点卡?还是又跟哪个同学约好了出去瞎玩?”她的语气里充满了不信任。 “不是……真不是……”程清响硬着头皮,感觉脸颊有点发烫,“是想买点……学习资料。对,学习资料,老师推荐的。” “学习资料?”母亲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怀疑,“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程清响,你什么时候主动买过学习资料?你要什么资料,把名字告诉我,型号版本说清楚,我给你去买。”她直接堵死了他糊弄的可能性。 程清响瞬间噎住了,像是被一口饭呛住,咳嗽起来。他哪敢说是什么笛子、吉他弦和乐谱?在父母眼里,虽说这些跟“玩物丧志”不是划等号的,但是跟他那惨不忍睹的文化课成绩放在一起对比时,嗯…另当别论。 一直没说话的父亲在一旁开口了,语气是那种程清响听了无数遍的、带着失望和说教的腔调:“阿响,不是爸说你,你也老大不小了,心思要多放在正道上。学习上多用点心,比什么都强。你看人家新搬来那个邻居家的孩子,叫沈什么竹的,听说回回测验都第一,科科拔尖,那才叫省心……” 又来了。又是“别人家的孩子”,而且还是那个刚刚给他派了奇葩任务的沈闻竹!程清响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烦躁,像是被点着了引线的炮仗,却又无处爆炸。 他猛地低下头,用力扒拉着碗里已经冷掉的米饭,食欲彻底消失殆尽。餐桌上的空气重新凝固起来,只剩下电视里新闻主播毫无感情的声音。 最终,预支零花钱的计划彻底泡汤。 晚上,他躺在自己那张堆着几件脏衣服和几本翻烂了乐谱的床上,望着天花板上那片因为老旧而有些模糊的星空贴纸,长长地、无奈地叹了口气。 指尖无意识地在空气中虚按,仿佛在抚摸那把他买不起的笛子冰凉的孔洞。看来,指望家里是没戏了,只能自己想辦法了。 第二天放学,他没像往常一样直接溜达回家或者去音像店闲逛,而是背着那个沉甸甸的、其实没装几本课本的书包,绕到了学校后街那家他经常光顾、老板娘都认识了他的奶茶店。 店里正忙,老板娘像个陀螺一样在小小的操作台后转来转去,手脚麻利地摇着雪克杯,杯里的冰块哗啦作响。 程清响在门口踌躇了几秒,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等到一波点单的高峰稍稍过去,才凑到柜台前,脸上努力堆起一个乖巧又略带窘迫的笑容:“姨,忙着呢?” 老板娘抬起汗津津的脸,看到是他,笑了笑:“阿响啊,老规矩,珍珠奶茶去冰半糖?” “呃……今天先不喝。”程清响摆摆手,舔了舔有点干涩的嘴唇,压低声音,“姨,我……我想问问,您这儿……还缺人手吗?周末或者晚上放学后,我来帮帮忙行不行?” 老板娘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手里的雪克杯都忘了摇:“阿响?你怎么想起来打工了?缺钱花了?”她的目光里充满了好奇和一丝探究。 “嗯……是有点想买的东西。”程清响含糊地应着,不敢看她的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柜台边缘,“我保证不影响学习!真的!我就放学后来帮两三个小时,周末下午也可以全天!我学东西快,也能干活儿,绝不偷懒!”他急切地推销着自己,语气里带着平时罕见的认真。 老板娘看着他难得一见的急切和诚恳样子,又看了看店里确实越来越忙的生意,沉吟了片刻。程清响是这里的常客,嘴甜又会来事,跟很多学生顾客都混了个脸熟,店里忙的时候多个帮手也好,尤其是周末。 “行吧,”老板娘终于松口,用围裙擦了擦手,“看你小子还挺诚心。那你先试试看,就从这周末下午开始,按小时算钱,工钱周结。不过咱可说好了,可不许偷懒耍滑,做错了材料可是要照价赔的!” “谢谢姨!太谢谢您了!保证好好干!绝对不偷懒!”程清响喜出望外,差点跳起来,连连保证,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于是,程清响的奶茶店打工生涯,就在这个弥漫着奶精和茶香的午后,仓促却又必然地开始了。 他换上了一件略显宽大的白色围裙,跟在老板娘后面,从最简单的洗工具、擦桌子开始,然后学着称重煮珍珠、按比例泡茶底、用雪克杯摇出标准化的奶茶。 一开始难免笨手笨脚,糖浆洒出来,珍珠煮过头,摇杯的姿势别扭得引人发笑。但他确实学得快,脑子灵活,记配方很快,加上性格开朗,被老板娘骂了也不恼,嘻嘻哈哈地就过去了,很快就能像模像样地独立完成几种基础款饮品,甚至还能在熟客点单时熟络地开几句玩笑,活跃气氛。 忙碌的间隙,他站在弥漫着甜腻香气的操作台后,看着窗外步履匆匆的学生和行人,耳边是各种点单的声音、奶茶封口机的咔嗒声、蒸汽奶泡机的嘶鸣声以及不间断的、冰块碰撞的清脆声响。 这种感觉很奇妙,身体是累的,胳膊因为反复摇动而发酸,身上沾满了各种糖浆和奶渍的味道,但心里却有一种奇怪的、踏实的满足感在慢慢滋生。 他偷偷盘算着,这样干上几周,买下那根老笛子、换上吉他弦、再拿下那本乐谱的钱,应该就差不多了。 弦外之音,并非只有旋律。生活的压力与自食其力的笨拙满足,也是他这支跑调的青春协奏曲里,突然加入的、沉重却真实的新音符。 第14章 客至 程清响在奶茶店打工的事,他没特意在班里广播,但也没刻意藏着掖着,那身甜腻腻的奶精味和偶尔提前溜号去换班的举动,根本瞒不住身边人。 死党王浩和周洲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嗅着味儿摸了过来,美其名曰“探班”,实则就是想蹭杯免费奶茶。 “响哥!可以啊!摇身一变程师傅了!”王浩一进店就大呼小叫,胳膊肘搭在柜台上,挤眉弄眼,“赶紧的,给兄弟们来两杯招牌,多加料,算员工福利!” 周洲则在后面嘿嘿笑着,拿出手机假装要拍照:“记录一下响哥勤劳致富的光辉形象!” 程清响正忙着给一杯奶茶封口,闻言头也没抬,笑骂一句:“滚滚滚!要喝自己掏钱买,哥们儿这儿打工呢,正经形象不能丢!再捣乱小心我往你俩杯子里加双份芥末!”他嘴上嫌弃,眼里却带着笑意,手上动作不停,利落地将做好的饮料递给外面的顾客。 最终王浩和周洲还是自己掏钱买了奶茶,但程清响偷偷给他们多加了一勺珍珠。两人心照不宣地冲他眨眨眼,捧着杯子嘻嘻哈哈地走了,临走前王浩还夸张地喊了一句:“程师傅辛苦了!为人民服务!” 日子就这么过着,打工、上课、偶尔被小组群里沈闻竹冷冰冰的@提醒去看修改后的访谈提纲。程清响感觉自己像个被无形鞭子抽着的陀螺,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打转。 周末下午,天气闷热,蝉鸣聒噪。奶茶店的生意也像这天气一样,热度爆表。小小的店铺里挤满了放暑假的学生和逛街的年轻人,点单的队伍排到了门口。空调卖力地运转着,却依旧压不住人群带来的热浪和嘈杂。 程清响忙得像个高速旋转的陀螺,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几缕不听话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围裙上溅满了各种颜色的糖浆和果渍,看上去颇为狼狈。 他正低着头,全神贯注地对照着手里刚打印出来的订单小票,做一杯要求巨多的“多肉葡萄”(去冰、少糖、加脆**、芝士分装)。他小心翼翼地量着葡萄汁和糖浆的刻度,生怕手抖放错了量,引来投诉——老板娘可是说了,做错一杯,成本从他工资里扣。 “欢迎光临!请问喝点什么?”门口的风铃因为又一次被推开而叮当作响,老板娘略带沙哑却依旧热情的声音穿透店里的嘈杂,招呼着新来的客人。 一个清冷平稳、辨识度极高的声音响起,像一颗冰珠落入滚烫的油锅,瞬间在嗡嗡的背景音中划开一道清晰的痕迹:“一杯冰美式,无糖。” 这声音…… 程清响正拿着雪克杯的手猛地一抖,冰块哗啦一声撞在内壁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几乎是触电般地抬起头,心脏没来由地咯噔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 只见沈闻竹穿着一身看起来就价格不菲、剪裁合体的浅灰色棉质衬衫和同色系休闲长裤(依旧是万年不变的冷淡色系),正站在柜台前。 他身姿挺拔,目光平静地落在柜台后贴着的饮品单上,眉头微蹙,似乎是在审视那些花里胡哨的品名和配料,又似乎只是单纯地等待。 他整个人与周围弥漫着的甜腻香气、喧闹笑语、以及等待顾客脸上那种闲散期待的表情格格不入,像是一株偶然误入热带喧嚣雨林的、安静而冷峻的寒带植物,周身自带一种生人勿近的低气压场。 他怎么来了?!程清响脑子里瞬间炸开一片空白。实验中学附近奶茶店少说也有七八家,这家“茶遇”藏在后街,并不是最近或最出名的那类,以沈闻竹那种只喝纯净水、黑咖啡,对一切“不健康糖分”敬而远之的做派,怎么看都不像是会专门绕路跑来这种地方的人。 老板娘显然不认识这位传说中的学霸,只是依照惯例,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笑容应道:“好的,一杯冰美式,无糖。还需要点别的吗?我们新出的杨枝甘露很不错哦。” “不用,谢谢。”沈闻竹拒绝得干脆利落,从钱包里抽出纸币付了钱——他甚至不用手机支付。接过小票时,他的指尖都透着一种整洁和疏离。他安静地走到取餐区一旁等待,并没有东张西望,只是微微侧头看着窗外流动的人群,仿佛置身事外。 程清响下意识地想缩缩脖子,把自己藏在高高的操作台后面,或者假装蹲下去找东西。但手里的订单积压着,老板娘还在旁边,他根本无处可躲。 他只能硬着头皮,加快速度做完手里那杯步骤繁琐的多肉葡萄,几乎是屏住呼吸喊了号码,看着一个女生欢天喜地地取走。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完成某个重大仪式般,转身开始制作那杯唯一的、简单的冰美式。 浓缩咖啡液从机器里缓缓流出,深褐色的液体落入透明的塑料杯中,散发出浓郁而独特的焦苦香气,在这片被奶甜味统治的空气里显得格外突兀。程清响按照标准流程,加入半杯冰块,然后注入冷水。 他的动作因为莫名的紧张而显得有些僵硬,甚至差点把水加到刻度线之外。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似乎有一道冷静的、没有温度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后背上,让他后颈的汗毛都微微竖了起来,一种混合着尴尬、心虚和莫名其妙情绪的感觉在心底蔓延。 他忍不住在心里暗骂:靠,我紧张个屁啊?打工赚钱光明正大!又没偷没抢! 他终于还是没忍住,趁着将咖啡杯盖盖上的动作间隙,飞快地、偷偷地抬眼瞥了一下等待区。 沈闻竹果然在看他。那双墨玉般的眼睛深不见底,里面没什么明显的情绪,既没有惊讶,也没有鄙夷,只是带着一种淡淡的、纯粹的审视,就像他平时在实验室观察一个不太熟悉的化学反应现象一样。 他似乎对程清响出现在这里、穿着沾满污渍的围裙、忙碌地摇着奶茶感到一丝极其微弱的意外,但也就仅此而已,并没有流露出太多其他的意味,仿佛这只是收集到的关于“程清响”这个变量的一个新数据。 程清响像是被那平静无波的目光烫到一样,迅速低下头,心脏却因为刚才那一眼跳得更快了。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对,打工不丢人!靠自己双手吃饭,比某些只会死读书的家伙强多了! 这么一想,他反而生出一点莫名的底气,手上的动作也重新变得流畅起来。他将做好的冰美式盖上盖子,稳稳地放进纸托里,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平常,甚至带上了一点打工后学会的职业化腔调,朝着等待区喊了一声:“A07号,冰美式好了!” 沈闻竹闻声走上前来。他的步伐平稳,没有丝毫急切。 程清响将饮料递过去。在交接的瞬间,两人的手指不可避免地有了一刹那的极短暂接触。沈闻竹的指尖微凉,干燥,像光滑的玉石,和他这个人给人的感觉一模一样。 而程清响的指尖则因为长时间接触冰块和忙碌而有些发红,甚至带着一点湿漉漉的水汽。 “谢谢。”沈闻竹接过杯子,语气平淡无波,和对待店里其他任何一个陌生店员没有任何区别,礼貌而疏远。 程清响含糊地应了一声,声音有点发紧:“嗯。” 就在他暗自松了口气,以为对方会像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拿着咖啡转身离开,仿佛从未出现过时,沈闻竹却并没有立刻移动脚步。 他的目光先是极快地扫过程清响胸前别着的那个塑料材质、印着“茶遇奶茶”logo和“程清响”三个宋体字的店员名牌,确认了什么似的。 然后,他抬起眼,视线重新落在程清响脸上,极其自然、极其顺畅地,用一种讨论明天天气般的平常口吻问了一句,仿佛他们此刻正站在安静的图书馆走廊,而不是喧闹的奶茶店柜台内外: “小组访谈提纲,我昨晚发群里的,你看过了吗?” “啊?”程清响完全懵了,大脑像是宕机了一样,空白了好几秒。他无论如何也没料到沈闻竹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在他刚递过去一杯冰美式之后,猝不及防地开始讨论小组作业!他舌头有点打结,“……还、还没。太忙了……晚上,晚上回去就看。” 沈闻竹闻言,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 他接着用那副公事公办、冷静清晰的口吻说道:“尽快。里面关于老陈头制作技艺的具体细节和可能遇到的问题部分,标注了需要你补充修改的地方。你上次接触过,更有发言权。”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推进力,仿佛在分配一项理所当然的任务。 “……知道了。”程清响愣愣地点头,大脑还在努力处理这巨大的错位感。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沈闻竹似乎就完成了此行的所有目的(如果买咖啡也算目的之一的话)。他这才用空着的那只手稍微示意了一下手中的咖啡,然后转身,推开那扇挂着风铃的玻璃门,步履从容地离开了。 风铃在他身后发出一串清脆悦耳的叮咚声,渐渐消散在热闹的街市背景音里。 程清响手里还拿着下一个顾客的订单小票,却半天没动作,只是看着沈闻竹清瘦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的人流中,心里一片茫然和混乱。 这家伙……到底是真来买咖啡的,还是故意来查岗的?或者……只是顺路过来,并且极其高效地把催作业这件事给顺便办了? 旁边的老板娘忙完一阵,好奇地凑过来,用手肘碰了碰还在发愣的程清响,眼睛望着门口的方向,压低声音笑道:“阿响,刚才那个又高又帅、冷冰冰的小伙子是你同学啊?哎呦,那气质可真特别,跟从那些画里走出来的人似的,一点都不像会喝奶茶的人。” 程清响猛地回过神,撇撇嘴,语气有些复杂:“嗯,我们班的,大学霸一个。” “怪不得呢。”老板娘恍然大悟,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用过来人的语气笑着打趣道,“不过人家还挺关心你们小组作业的嘛,买个咖啡的功夫还不忘问你一句,真是负责任。” 程清响干笑了两声,心里却像是打翻了调味瓶,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沈闻竹的突然出现,他那副无论在何种环境下都能瞬间切入学习模式的强大气场,以及他那冰冷平淡、公事公办的态度,都让程清响产生一种极其强烈的、荒谬的错位感。 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因为这次意外的“客至”和那杯纯粹的、苦涩的“冰美式”,而变得有些微妙的不同了。 至少,那座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冰山,知道他程清响周末会窝在这间甜腻腻的奶茶店里打工了。 而且,好像……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嘲讽或者看不起的意思?就像只是简单地更新了一个数据库信息。 程清响用力甩了甩头,试图把这个荒谬又有点自作多情的念头从脑子里抛开。他看了一眼身后排起的队伍和桌上积压的订单小票,认命地叹了口气,重新投入到忙碌的工作中。 空气里,咖啡的苦涩醇香与奶茶的甜腻馥郁更加紧密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复杂而独特、让人一时难以分辨的味道,萦绕在鼻尖,也萦绕在他莫名有些纷乱的心绪里。 第15章 暗涌 小组作业在一种极其微妙却又不得不承认其高效运转的氛围中,磕磕绊绊地继续推进。空气里仿佛始终飘着一层看不见的冰晶,既冷却了无谓的喧闹,也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寒意。 沈闻竹无疑是这个小小王国里绝对的主宰者。第二次小组会议一开始,他就面无表情地在白板上贴出了一张用Excel精心制作、打印清晰的甘特图进度表,上面详细罗列了从资料收集、实地访谈、报告撰写、PPT制作到最终演练的每一个环节及其精确到日的截止期限。 那严谨的格式和密集的时间节点,让习惯性摸鱼拖沓的程清响和一直憋着股劲想挑刺的孙骏韩同时感到了一阵生理性的窒息。 “这是初步规划,如有调整会提前通知。”沈闻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宣读说明书,他用白板笔点了点几个关键节点,“每人负责的部分已标注,请严格按时完成,不要影响整体进度。” 任务分配清晰明确,没有任何模糊地带。程清响负责“案例细节补充与访谈协调”(主要得益于他那次意外的破冰),林与薇和赵云辉负责“背景资料收集与文献综述”,孙骏韩负责“政策法规梳理与数据初步分析”,而沈闻竹自己,则包揽了“报告主体框架搭建与最终统稿”这项核心任务。 每次讨论都直奔主题,效率高得吓人。沈闻竹仿佛一个精准的会议机器人,总能瞬间切中要害,指出资料中的模糊之处或逻辑上的漏洞,然后用最简洁的语言分配下一步工作,根本不给任何闲聊、抱怨或者孙骏韩试图提出的“更宏大方向”留下喘息的空间。 程清响常常觉得自己刚找到开会的感觉,会议就已经在沈闻竹一句“今天到此为止,明天这个时间同步进度”中结束了。 访谈提纲主要由沈闻竹主笔。当他在群里发出那份文档时,连程清响也不得不暗自咋舌。问题逻辑极其严密,从技艺历史、制作流程、材料变迁,到传承现状、生存困境、未来展望,层层递进,环环相扣,甚至预判了可能的回答并设置了追问点。 程清响硬着头皮,根据那天和老陈头短暂接触的模糊印象,补充了几条关于老人可能更愿意聊的具体技艺细节(比如他似乎对选竹材特别讲究)以及性格特点的建议(比如避免直接问收入,可以从“坚守不易”的角度切入)。 他本以为会被沈闻竹以“不够客观”、“缺乏普遍性”为由驳回,没想到沈闻竹只是简单回复了一句“可采纳”,随后发来的修改版里,那些合理的细节建议已经被天衣无缝 整合进去,修改得毫不拖泥带水,甚至比他原本的表达更精准。 这种就事论事、高效利用一切可用资源(哪怕这资源看起来并不起眼)的风格,让程清响感觉有点复杂。 林与薇和赵云辉显然是听话的执行者。他们收集来的资料分门别类,整理得井井有条,还用不同颜色的标签纸做了标记,虽然有些内容略显庞杂,但态度无可指摘。 孙骏韩虽然脸上写满不服气,几次想对沈闻竹的分配提出异议,但在对方那双毫无情绪、只聚焦于任务本身的眼睛注视下,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分给他的数据处理部分也勉强按时完成了,只是偶尔会故意把键盘敲得很大声。 第二次去“陈记伞铺”,是小组全员一起行动的。场面一度有些拘谨。老陈头看到这么多人,明显又露出了警惕的神色,直到看见人群里缩着脖子的程清响,脸色才稍微缓和了一点。 程清响赶紧上前,很尴尬地打了声招呼,递上路上买的一小袋新鲜水果(是林与薇细心提议的)。 有程清响之前那点微不足道的“基础”,加上沈闻竹冷静清晰的提问——虽然他语气依旧平淡得像AI语音,但每一个问题都精准地问在点子上,而且态度始终保持着一份令人挑不出毛病的尊重,没有任何居高临下的探究感。 林与薇的温柔细心和适时递上的纸巾或水;赵云辉憨厚诚恳的附和;甚至孙骏韩憋了半天才问出的几个听起来很“学术”、但显然没怎么过脑子的关于“市场规模”和“产业化可能性”的问题(被老陈头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瞥了一眼)……多方因素作用下,老陈头虽然还是话不多,眉宇间锁着惯有的愁苦和淡漠,但配合度相比上次已然提高了不少。 他默许他们拍摄了更多制作过程的照片(依旧坚持不露正脸),甚至在一时兴起(或许是被沈闻竹某个关于“韧性”的问题触动)时,亲自演示了一遍最关键也最考验手上功夫的刷桐油步骤。 专注的神情,稳如磐石的手腕,均匀覆盖在伞面上、散发着独特气味的透明桐油,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程清响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这一幕。他忽然发现,沈闻竹虽然看起来像块冰,但观察力却敏锐得可怕。 他能注意到老陈头在拿起某把特制刨刀时,那几乎难以察觉的、如同抚摸爱人皮肤般的珍视眼神;也能精准地捕捉到老人看到墙角堆积的、蒙尘的半成品时,那一声微不可闻、饱含了对行业没落无尽无奈的叹息。 并且,沈闻竹能适时地、用一种近乎引导的方式,提出一些关于“手艺传承最难的是什么”、“年轻人不愿意学的原因”之类的问题,不动声色地引导着沉默寡言的老人断断续续说出更多压在心底的实话。 这家伙,也不完全是个没有感情、只知道效率的学习机器嘛。程清响心里暗想,只是他表达关心的方式,未免也太……硬核了。 调研报告的主体部分自然由沈闻竹执笔。当他将最终版发到群里时,连一向挑剔的孙骏韩也哑火了。 报告结构清晰得像教科书,论述有力,数据翔实,引证规范,将油纸伞这个个案置于宏大的传统文化保护视角下,既有深度又不失温度,尤其是对老陈头个人困境与坚守的描写,虽然用词客观克制,却莫名显得真切动人。 PPT的制作则由细心且审美在线的林与薇主要负责,程清响和赵云辉帮忙在网上和实地拍摄的海量照片里筛选合适的图片,并进行简单的排版调整。孙骏韩则主动请缨负责校对文字(他对此颇为得意,觉得这工作彰显了他的严谨和文字功底)。 然而,在最后一次小组会议,讨论最终课堂展示的分工时,那勉强维持的平静表面再次被打破,积累的矛盾轰然爆发。 “报告的核心概述、研究方法和数据分析部分由我来讲。”沈闻竹当仁不让,语气没有任何商量余地,这确实是贡献最大者的权利,也最保险。 “案例引入和访谈过程、感受部分,可以交给与薇和云辉。”他继续分配,目光扫过两人,林与薇小声说“好”,赵云辉用力点头。 “那我呢?”孙骏韩忍不住了,身体前倾,手指点着桌面,“我负责了数据支持和全文校对,我对整体结构的理解也很深入,我认为我可以讲解第二部分(现状分析)。”他觉得自己理应获得更多的展示时间和聚光灯下的角色,这关乎面子,也关乎期末评分时的个人表现分。 沈闻竹看向他,眼神平静无波:“第二部分涉及大量与案例相关的具体技艺感受和细节解读,程清响两次接触,更熟悉。由他补充说明更合适,效率更高,也能避免纸上谈兵。” 突然被点名的程清响正在神游天外,琢磨着晚上打工时新学的奶茶配方,闻言“啊?”了一声,像是上课开小差被老师抓包,连忙摆手推辞:“别别别,沈大学霸你饶了我吧,我可讲不了那个,我上去肯定卡壳忘词,搞得冷场。还是让孙骏韩讲吧,他肯定行。”他是真心实意地想躲清静,宁愿在台下当个透明人。 可这话在自尊心极强、且正憋着一股火的孙骏韩听来,却充满了轻蔑的“施舍”意味和程清响与沈闻竹一唱一和的故意排挤。 他被沈闻竹这种直接、不留情面的否定和程清响这种“烂泥扶不上墙”却偏偏被点中的态度彻底激怒了,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脸涨得通红:“沈闻竹!你什么意思?!凭什么总是你一个人决定所有事情?这个小组不是你的一言堂!分配任务是你,现在展示机会也全由你安排?你问问大家服气吗?!”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目光扫向赵云辉和林与薇,试图寻找盟友。 赵云辉和林与薇吓得一哆嗦,赶紧站起来劝架,声音都带着慌: “骏韩,别激动别激动,有话好好说……” “闻竹,大家都是想小组好,好好商量嘛……” 程清响看着这瞬间剑拔弩张、几乎要掀翻屋顶的混乱场面,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就知道会这样。只要沈闻竹和孙骏韩碰在一起,就像是火星撞地球,迟早要炸。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沈闻竹,面色却丝毫未变,甚至连语速都没有加快一丝一毫。他等孙骏韩的怒吼声稍微落下,才冷静地开口,声音像冰水浇在烧红的铁块上,发出嗤嗤的声响却无法改变其冰冷的本质:“我的分配基于每个人在此次作业中的实际贡献和特长领域,旨在保证最终展示环节的效率和质量最大化。个人表现欲不应凌驾于小组成果之上。这是小组作业,不是个人秀。” “你说谁表现欲?!谁个人秀?!”孙骏韩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气得浑身发抖,手指几乎要指到沈闻竹鼻子上去。 沈闻竹却仿佛没看到那根颤抖的手指和喷涌的怒火,只是微微侧头,看了一眼手腕上那支指针精准无声的表,然后开始收拾自己桌面上早已整理好的文具和资料:“展示顺序和分工就这样定。还有其它实质性问题需要讨论吗?如果没有,明天放学前把最终版PPT发给我做最后复核。不要迟到。” 说完,他拉上背包拉链,起身,没有任何多余的眼神或话语,再次率先离开了讨论室,留下一个冰冷决绝的背影和室内几乎要凝滞的空气。 门“咔哒”一声轻响关上,孙骏韩猛地一脚踹在旁边的椅子腿上,发出巨大的噪音,胸膛剧烈起伏,脸色铁青。赵云辉和林与薇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 程清响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心里那种复杂难言的感觉又一次翻涌上来。 他不得不承认,沈闻竹的做法是理性的、高效的,甚至可以说是“正确”的,他像个最顶尖的外科医生,精准地切割掉一切可能影响“手术成功”的情绪脂肪和组织粘连,只保留最核心、最高效的部分。他所做的一切,确实最大限度地保证了这份小组作业能达到的质量上限。 但是,他那种完全不顾及他人感受、强硬直接、近乎**的方式,也的确像一把锋利无比却毫无刀鞘保护的寒铁剑,能精准地解决问题,却也轻而易举地割伤了所有试图靠近的人,留下难以弥合的口子。 他自己呢?程清响想,自己明明对老陈头那些手艺细节有点模糊的感觉和想法,却宁愿藏着掖着,生怕出一点风头,惹来不必要的关注和麻烦,宁愿缩在“摆烂”的壳里图个轻松自在。这两种极端,竟然可笑地出现在了同一个小组里。 暗涌在小组内部剧烈地流动着。合作看似在磕磕绊绊中向前推进,最终达到了目的,但那冰层之下积累的矛盾、委屈和不甘,却似乎越来越浓,只等一个契机,便会彻底破冰而出。 程清响长长地叹了口气,背起自己那个皱巴巴的书包。他没心思去管还在生闷气的孙骏韩和不知所措的另外两人,他现在只想赶紧离开这里。 他还得赶去奶茶店打工。比起这令人心力交瘁、空气都带着刀片的小组合作,在弥漫着甜腻香气的店里摇奶茶、听顾客闲聊八卦,似乎都变成了一种简单而纯粹的放松。 只是,在忙碌的间隙,当他看着雪克杯里旋转的冰塊和奶茶,耳边是封口机的咔嗒声时,他的思绪偶尔会飘走。 会想起沈闻竹递给他那杯冰美式时,那双平静无波、仿佛能洞悉一切却又什么都不在意的眼睛;也会想起他在老陈头那间昏暗铺子里,提问时那微微前倾的身体、专注倾听的神情,以及笔下迅速而精准的记录。 这座移动的、高效的、冻伤人的冰山内部,到底是什么样的?真的只有绝对理性的齿轮和轴承吗? 第16章 失约 秋意渐浓,梧桐叶开始泛黄蜷曲,实验中学迎来了一次重要的家长开放日暨期中考试总结会。 校园里一改平日的书卷气,随处可见牵着父母的手、脸上带着兴奋与些许羞涩、叽叽喳喳介绍着校园各个角落的学生。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考试后的紧张、对成绩的期待、以及与亲人分享校园生活的温馨热闹,还有一种淡淡的、属于秋天的干燥阳光的味道。 程清响一大早就被母亲从温暖的被窝里毫不留情地拎了出来,耳朵饱受“紧箍咒”的洗礼。“头发!头发翘得像鸡窝!再去用水压压!”、“校服拉链拉好!像什么样子!”、“一会儿家长会你给我老实点,坐有坐相,别吊儿郎当的!虽然你成绩就那样了,妈也不指望你突然开窍考个第一回来,但态度!态度一定要端正!给李老师留个好印象,听见没?”母亲的唠叨像背景音一样环绕着他。 “知道了知道了……妈,您带的红烧肉呢?”程清响一边打着巨大的哈欠,眼角挤出生理性泪水,一边敷衍地应着,眼睛却滴溜溜地往母亲带来的手提袋里瞄。 他对家长会的流程早已习以为常,甚至有点期待母亲总会特意为他准备的、装在保温盒里的、香喷喷的红烧肉,那是他忍受这场“公开处刑”的唯一动力。 教室里也比平时喧闹许多,像个小型集市。家长们陆续到来,按照贴在门上的座位表,找到自己孩子的座位,有些拘谨又好奇地坐下,低声与旁边相熟的家长交谈着,目光不时扫过墙上贴着的优秀作业和班级奖状。 程清响的母亲很快和同样早早到来的赵云辉母亲聊到了一起,两人凑在一起,低声交流着“孩子在家学习不自觉怎么办”、“哪家辅导班效果好”这类永恒的“育儿经”。 王浩的父亲嗓门洪亮,拍着王浩结实的肩膀,大声说着“小子这次数学有进步!晚上加鸡腿!”,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 连孙骏韩的父母也来了,穿着质地精良的羊绒衫和风衣,衣着得体,一丝不苟,正和班主任李老师站在教室一角低声交谈,脸上带着矜持而恰到好处的笑意。 程清响懒得在教室里待着,靠在外面走廊冰凉的瓷砖墙壁上,百无聊赖地等着母亲和李老师说完话。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在教室里扫视,掠过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家长的面孔,最后,不经意地停在了教室靠窗的那个位置。 沈闻竹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雕塑。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英文原版书,但他似乎并没有看进去。 他的坐姿依旧笔挺,肩膀打开,背部线条利落,只是侧脸在窗外透进来的、带着秋日凉意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过分的苍白,缺乏血色。眼神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凝视着什么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书页的边缘,将那纸页揉出细微的褶皱,又抚平,再揉皱。 他旁边的座位,是空的。 那张桌子干干净净,桌肚里空无一物,椅背上也没有挂任何东西。与其他被书包、外套、家长带来的手提袋占据的座位相比,它空得那么突兀,像一个沉默而刺眼的缺口,硬生生地镶嵌在周围的满座与热闹之中,散发着格格不入的冷清。 随着时间的推移,教室里的空座位越来越少,家长们基本到齐了,交谈声也渐渐低下去,成为一种嗡嗡的背景音。唯有沈闻竹旁边的那个位置,始终空着,那把无人坐的椅子,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什么。 程清响看到沈闻竹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调整了一下坐姿。他抬起手腕,极快地瞥了一眼腕上那支表盘清晰、指针精准的黑色手表,然后,那双墨玉般的眸子几不可见地黯淡了一分,像是烛火被风吹得猛地摇曳了一下,又迅速稳住,但那瞬间的失落却清晰地传递出来。 他线条优美的下颌似乎也绷得更紧了些,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重新将目光投向面前的书本,背脊挺得越发笔直,但那种专注更像是一种僵硬的、拒绝外界窥探的伪装,周身散发出的冷气几乎要实质化,将他与周围温情的喧嚣彻底隔开。 家长会即将开始,李老师已经站上了讲台,调试着麦克风,发出“喂喂”的试音声。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家长们纷纷坐正,目光投向讲台。 就在这时,一阵手机震动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嗡——嗡——嗡——”,虽然微弱,但在相对安静下来的环境衬托下,显得格外清晰,像一只看不见的蜂,扰动了空气。 声音来自沈闻竹的方向。 程清响看到沈闻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仿佛被微电流击中。他几乎是瞬间就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手机,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看了一眼屏幕上跳跃的来电显示,甚至没有超过一秒的犹豫,立刻站起身,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挡住了他此刻的眼神。 他快步、几乎是无声地(如果他穿的不是软底鞋,那步伐甚至可以称得上仓皇)从教室后门走了出去,径直走向走廊尽头的洗手间方向。 他的背影依旧挺直,肩膀平整,但那份刻意维持的挺拔里,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仓促和……孤寂。仿佛他正急于逃离某种令他窒息的场景,又像是要去面对一个早已预料却仍不愿面对的结局。 程清响的心莫名地揪了一下,一种酸涩微胀的情绪堵在胸口。他甚至不需要动用多少想象力,几乎能立刻猜到那通电话来自谁,以及电话那头传来的、大概率是带着歉意和无数“但是”的、关于无法到来的解释。 几分钟后,沈闻竹回来了。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副惯常的、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失态从未发生过。但他走回座位的步伐,似乎比刚才出去时更加沉重了一些,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无形的淤泥里。 他沉默地坐下,将那个仿佛带着灼人温度的手机塞回口袋,手指在口袋边缘蜷缩了一下,像是要捏碎什么无形的东西,然后才缓缓松开。他重新拿起那支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黑色钢笔,目光强迫性地落在书本上,指尖用力,指节泛白,仿佛要将所有情绪都摁进那冰冷的文字里。 旁边的座位,依旧空着。那空旷,此刻显得愈发巨大和刺目。 家长会正式开始了,李老师温和而清晰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教室的每一个角落。她先是总体介绍了班级这半学期的情况,肯定了大家的进步,也指出了存在的问题。家长们听得认真,偶尔点头,拿出本子记录着什么。 程清响看到母亲回头在人群中找到他,对他使了个严厉的眼色,示意他赶紧进来坐下。他磨磨蹭蹭地走进教室,在一片腿和书包的障碍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正好在沈闻竹的斜后方。 这个角度,他能清晰地看到沈闻竹挺直却略显单薄的背脊,看到他因为低头而露出的一小截冷白色的后颈,以及那始终空荡的、仿佛散发着寒气的邻座。 那空座像一块巨大的空白,不仅吞噬了本该坐在那里的人,也似乎吸走了沈闻竹周身仅存的一点活气。 李老师讲完了整体情况,扶了扶眼镜,脸上露出笑容,开始点名表扬期中考试进步显著和成绩优异的同学。一个个名字被念出,伴随着或热烈或鼓励的掌声。 最后,李老师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明显的赞赏:“……这次期中考试,我们班有一位同学取得了非常非常惊人的成绩,不仅是全班第一,更是全年级第一,而且数学、物理、化学三科满分!总分断层领先!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恭喜——沈闻竹同学!” 教室里瞬间响起了极其热烈的掌声,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响亮和持久,夹杂着家长们抑制不住的惊叹和羡慕的议论声。 “全科满分?!天哪,这是怎么考的?” “这就是从市一中转来的那个孩子?果然名不虚传!” “真是别人家的孩子啊……” “这孩子怎么教的,太厉害了!” 所有的目光,惊叹的、赞赏的、探究的、羡慕的,都像聚光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在沈闻竹身上。 沈闻竹在如潮的掌声中缓缓站起身,面向大家,极其标准地微微鞠了一躬,角度精准,时间恰到好处。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既没有骄傲,也没有欣喜,甚至连一丝一毫的不好意思都没有,只有一片沉寂的、深不见底的淡漠。 那双过于好看的眼睛,像是两潭被冰封住的深水,映不出周遭任何一点掌声和目光带来的暖意,只有一片虚无的冷光。 程清响看着他那张过分平静、甚至显得有些空洞的侧脸,心里突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而汹涌的感觉。那感觉不是嫉妒,也不是羡慕,而是一种……近乎酸楚的理解。 他仿佛能看到那巨大的、令人瞩目的成功背后,那片无人分享、无人喝彩、甚至无人到场见证的空旷。 那冰冷的、闪着金光的荣耀,被硬生生地塞进他怀里,却因为无人期待、无人真正为之雀跃,而变得沉重无比,甚至带着一丝残忍的意味。 掌声终于渐渐平息下去,带着意犹未尽的啧啧赞叹。沈闻竹沉默地坐下,重新将自己埋进那本厚厚的英文书里,背脊挺得笔直,仿佛刚才那瞬间被推至巅峰的荣耀与他毫无关系,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家长会继续进行着,成绩分析、阶段总结、未来展望……沈闻竹的名字被李老师多次提及,每一次都伴随着最高的赞誉和作为典范的分析。但他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座被层层冰雪彻底封存的雕像,隔绝了所有声音,也隔绝了所有试图探询的目光。 程清响注意到,在整个漫长会议期间,沈闻竹没有再看过一次手机,也没有再侧头看向旁边那个空着的座位一眼。他甚至没有像其他被表扬的同学那样,偶尔与投来目光的家长有一个短暂的眼神交流。 他只是那样挺直地、几乎是倔强地坐着,用一种近乎残忍的、自我隔绝的平静,将自己与周围的一切喧嚣、温暖、关切甚至是探究,彻底地、完全地隔绝开来。 失约的或许只是两个人,但那份被留下的、无声的空旷,却仿佛拥有巨大的能量,吞噬了整个教室里所有热闹的回声,只留下一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围绕在那个始终挺直的背影周围。 第17章 偶闻 家长会结束后,教室里的热闹并未立刻散去,反而像是煮沸的水离开了火源,依旧持续着翻滚和余温。 家长们三三两两地围住了讲台上的李老师,急切地询问着自己孩子更具体的情况,从单科成绩波动到课堂表现,再到未来的选科建议。李老师耐心地一一解答,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学生们则大多簇拥在父母身边,有的因为被表扬而脸上放光,小声却又兴奋地补充着细节;有的则因为成绩不佳而耷拉着脑袋,听着父母压低声量的嘱咐或批评;还有的已经在讨论着一会儿去哪里吃饭,试图用美食冲淡这成绩带来的紧张空气。 教室里混杂着各种声浪,桌椅挪动的声音,书包拉链开合的声音,形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 程清响被母亲牢牢攥着手腕,挤在围着李老师的人群外围,听着李老师转过头,特意对他母亲语重心长地说:“清响妈妈,清响这孩子啊,脑子是聪明的,很有潜力,理科思维其实不错,就是心思没完全用在学习上,不够努力,不够踏实。要是能再专注一点,成绩肯定能上去一大截……” 程清响低着头,用鞋尖蹭着地面上一小块不知谁掉落的橡皮屑,这些话他几乎能背出来了,左耳进右耳出,毫无波澜。然而,他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一次又一次地瞟向教室靠窗的那个角落。 沈闻竹已经收拾好了书包——那个总是整洁得不像话的深灰色双肩包。他拉上拉链,动作利落无声,然后将包背在一边肩上。 自始至终,他没有看向任何围着老师的人群,也没有和附近任何一位同学或家长有眼神交流,就像置身于一个透明的隔离罩中。 他独自一人,步履平稳却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孤绝,穿过喧闹的人群,从后门离开了教室。没有人和他打招呼,也没有人出声叫他,仿佛他的来去本就该如此悄无声息。 他身后,那个依旧空荡荡的座位,在逐渐稀疏的人群映衬下,像是一个更加突兀和沉默的注解,冰冷地刻印在他离去的背影之后,诉说着某种无人提及的缺席。 母亲终于结束了和李老师的谈话,心满意足又略带焦虑地拉着程清响往外走,嘴里还在絮絮叨叨地对比:“你看看人家沈闻竹,啊?一样的老师教,一样的上课时间,人家怎么能考那么好?门门满分!那得是多聪明又多用功?你哪怕有人家一半的努力,一半的心思放在学习上,我也不用这么操心了……” “妈,”程清响突然打断她,语气里带着一种没来由的烦躁,声音比平时生硬了不少,“我饿了,红烧肉再不吃真要凉透了。” 母亲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打断噎了一下,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儿子会在这个问题上表现出不耐烦,随即没好气地抬手拍了一下他的后背:“就知道吃!说你学习就不耐烦,一提吃比谁都积极!” 回到家,打开那个印着粉色小花的保温盒,里面母亲精心烹制的红烧肉还冒着微弱的热气,酱汁浓郁,肉质酥烂。程清响拿起筷子,扒拉着米饭,却吃得有些心不在焉,味同嚼蜡。 沈闻竹那张在如潮掌声中却过分平静、甚至显得有些空洞淡漠的脸,以及那个自始至终空着、仿佛散发着无形寒气的座位,反复在他脑海里闪现,搅得他心神不宁。母亲在厨房收拾东西的动静,窗外传来的孩童嬉笑声,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下午,母亲叮嘱了一大堆“好好写作业”、“别光玩”之后,终于回去了。家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那种莫名的憋闷感却更加清晰地在程清响心头蔓延开来。 他不想待在这安静的、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家里,也不想去找王浩他们打球——那种汗水和喧闹此刻似乎也无法驱散这种情绪。他烦躁地在房间里转了两圈,目光扫过书桌上那支闪着银色金属光泽的口琴。 几乎是鬼使神差地,他拿起口琴,揣进兜里,又一次走出了家门,脚步不由自主地走向那个熟悉的、废弃的旧楼平台。 秋日下午的阳光已经失去了正午的炽烈,变得慵懒而温和,带着一种淡淡的金黄色调,透过平台边缘那些锈迹斑斑、造型杂乱的铁栏杆,在布满灰尘和水渍的水泥地上投下支离破碎的、斑驳的光影。 平台依旧空旷而安静,只有偶尔一阵秋风掠过,吹起角落里的几片枯叶,发出沙沙的轻响,更衬得四周一片寂寥。 程清响走到平台边缘,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栏杆,拿出那支口琴。金属外壳在斜阳下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光。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然后将口琴凑近唇边。 这一次,流淌出的旋律不再像以往那样随心所欲、带着点玩世不恭的跳跃感,反而在不经意间,染上了一些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觉的沉闷与怅惘。 音符显得有些迟疑,时而低沉迂回,时而扬起一个短促的、未能完全展开的乐句,便又低落下去,像是在试图驱散心头那莫名萦绕的、沉甸甸的压抑感,却又显得力不从心,反而让那份无人可诉的情绪在旋律的起伏中变得更加清晰可感。 他吹得渐渐投入,忘记了时间,忘记了那些烦人的小组作业,忘记了空座位和冰冷的掌声,完全沉浸在自己用音符构筑的世界里。那世界里没有排名,没有期望,没有无人赴约的家长会,只有风声和旋律的交织。 一曲终了,最后一个音符颤抖着,消散在微凉的秋风里,留下丝丝缕缕的余韵,缠绕在空旷的平台之上。 他放下口琴,胸口有些发胀,轻轻地、无意识地叹了口气,正准备转身离开,却猛地察觉到什么,脖颈后的寒毛微微一竖,倏然回头! 平台入口处,那片背光的、堆积着些许杂物的阴影里,不知何时,静静地立着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 蓝白相间的校服外套,墨玉般利落的短发,略显单薄却站得笔直的身形。 是沈闻竹。 他就那样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像一尊突然出现的雕像,不知道已经静静地听了多久。夕阳的金红色光线从他身后斜照过来,给他整个人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模糊而温暖的光边,却反而让他正面的大部分面容隐在了深深的阴影之中,完全看不清具体的表情,只有一個沉默的、黑色的剪影。 程清响的心脏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攥紧了,有一种深藏的秘密被骤然撞破的慌乱和尴尬。但随即,他又强自镇定下来——毕竟,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被沈闻竹撞见自己在这里吹口琴了,虽然上一次,对方是躲在楼上的楼梯间里偷听。 两人隔着十几步的距离,中间是明暗交界的斑驳光影,沉默地对视着。空气仿佛凝固了,连风声似乎都停滞了片刻。平台上只剩下一种无形的、紧绷的寂静。 程清响的脑子里飞快地转着。他以为沈闻竹会像上次在音乐器材室那样,走上前来,用那种冷静到近乎剖析的语气,问一些关于绝对音感或者“为何不将这份专注用在学习上”之类的问题。或者,更符合他平日作风的,干脆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冷漠地、目不斜视地转身离开,留给他一个冰凉的背影。 但沈闻竹什么都没有做。 他没有前进,也没有后退。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似乎穿透了这段距离,落在了程清响手中那支还残留着唇温的口琴上,又似乎只是虚焦着,穿透了他,看向了平台之外更远的地方,那片被夕阳染红的天空。他的眼神不像平时那样冰冷、锐利、充满审视的穿透力,反而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空茫和疲惫,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漫长而无声的、耗尽心神的内在消耗,某种紧绷的东西暂时松懈了下来。 程清响甚至恍惚觉得,在那双总是如同深潭寒水般古井无波的眼睛最深处,阴影掩映之下,似乎有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涟漪?像是极度冰封的湖面,被一颗从天而降、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石子轻轻触碰了一下,未能裂开丝毫冰层,却终究极其微弱地扰动了一丝那万古的死寂。 他看起来……好像有点不一样。是因为上午家长会的事吗?那通电话?那个始终空着的座位? 程清响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想说什么。是想问“你怎么在这里?”还是“你……没事吧?”抑或是“你家长……”?但话语堵在喉咙口,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问他家长为什么没来?那无异于直接揭开对方血淋淋的伤疤,太残忍了。问他是不是没事?看他现在的样子,像是没事吗?这种苍白无力的关心,连自己都觉得虚伪和多余。 最终,他只是下意识地、更加用力地握紧了手中那支冰凉的口琴,金属的边缘硌着掌心。然后,他有些干巴巴地、几乎是未经大脑思考地,对着那个依旧沉默地伫立在阴影中的身影,极轻地、近乎示好般地,点了一下头。 这是一个完全出乎他自己意料的举动。没有平日懒散的挑衅,没有被撞破秘密的防备,也没有出于同情的好奇,只是一个简单的、近乎本能的、试图打破这凝固沉默的动作,甚至带着一丝笨拙的善意。 阴影中的沈闻竹,似乎因为这个微小的动作而怔了一下。光线昏暗,程清响看不真切,但依稀看到他低垂的、纤长的睫毛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像是蝴蝶翅膀掠过冰冷的玻璃。 然后,在短暂的、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的停顿之后,沈闻竹也几不可见地、幅度极小地,回点了一下头。 没有言语,没有表情的变化,没有任何其他表示。就像两台精密仪器之间,完成了一次无声的数据交换,频率微弱到只有彼此才能接收。 接着,他没有再停留,转过身,校服衣角在阴影中划过一个轻微的弧度,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平台入口,身影很快被楼梯口的黑暗吞没,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仿佛他从未出现过,刚才的一切只是夕阳下拉长的一个幻觉。 程清响却独自一人站在原地,很久没有动。手里那支口琴已经被他的掌心捂得温热,指尖却有些发凉。心里充满了一种奇异而陌生的感觉,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形状未知的石子,荡开一圈圈复杂难言的涟漪。 刚才那短暂得只有几秒的对视,和那两个无声的、近乎默契的颔首,像是一个秘密的、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超越了言语的信号。没有尴尬,没有嘲讽,没有探究,只是一种……在某个特定时刻、特定空间下的、纯粹的、安静的共处,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理解? 他甚至强烈地感觉到,沈闻竹刚才站在那里,静静地听他吹奏那首带着怅惘的曲子时,周身那股永远紧绷的、冰冷的、拒人千里的屏障,似乎真的减弱了那么一点点。 虽然只有极其细微的一点点,却像冰层裂开了一道发丝般的缝隙,足以让程清响在那一瞬间,窥见那坚硬冰冷的外壳之下,或许同样存在着不为人知的疲惫和……某种难以言说的、关于孤独的共鸣? 秋风再次拂过,带来一阵更深的凉意,吹动了程清响额前的碎发。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那支熟悉的口琴,银色的盖板上模糊地映出他自己有些困惑的脸。他又抬头望向沈闻竹消失的那个楼梯口,那里只剩下空荡和阴影。 他久久地站立着,心中的波澜迟迟未能平息。 偶闻的或许不只是不成调的粗糙笛声,还有冰山之下,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不易察觉的心跳。 第18章 误读 自那天家长会上那场无声的、关于空旷与荣耀的照面后,程清响发现自己再在学校里偶然遇到沈闻竹时,心态发生了一些连他自己都难以精准描述的微妙变化。 那层厚厚的、名为“讨厌”和“难以接近”的滤镜,似乎被某种力量悄然磨薄了些许。 虽然他依旧打心眼里觉得沈闻竹性格恶劣、不近人情、沟通方式令人窒息,但偶尔,在极短暂的瞬间,看到沈闻竹独自一人在图书馆最僻静的角落看书,侧脸线条冷硬地绷紧;或者看到他面对孙骏韩的挑衅时,那双墨玉眸子里一闪而过的、并非愤怒而是某种更深沉的厌倦时…… 程清响会恍惚觉得,自己似乎能从那冰冷坚固的表象之下,捕捉到一丝极细微的、类似“同类”的微弱气息——那是一种同样与周围喧闹蓬勃的校园环境格格不入,却选择了用截然不同甚至相反的方式去应对和伪装的孤独感。 当然,这种感觉虚无缥缈,转瞬即逝。大多数时候,沈闻竹还是那个行走的冰山、高效的做题机器、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学霸,是程清响这种“摆烂人士”懒得去理解和靠近的另一个世界的人。 这天下午,秋阳斜照,给街道铺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程清响又在“甜芯”奶茶店打工。傍晚时分,一波放学的小高峰过后,人流暂时歇息下来。 他正靠着冰凉的不锈钢操作台稍事休息,看着窗外行色匆匆的路人,心里默默盘算着这个月的工钱加上之前省下来的零花钱,到底够不够买下那本他在旧书网上盯了很久、品相据说还不错的二手爵士乐谱。手指无意识地在沾着水渍的台面上敲击着一段复杂的节奏。 店门的风铃叮当作响,声音清脆,打破了短暂的宁静。 “欢迎光临……”程清响条件反射地抬起头,脸上挂起职业化的、略显疲惫的笑容,话说到一半却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掐住了喉咙,卡在了那里。 门口进来的不是熟客,也不是陌生学生,而是吴雅婷。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连衣裙,外面套着件白色针织开衫,头发扎成活泼的马尾辫,手里拎着一个印着卡通兔子图案的保温袋,一进来就睁着圆圆的眼睛东张西望,像只误入新领地的小动物。 看到操作台后的程清响,她眼睛倏地一亮,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几乎是蹦蹦跳跳地跑过来,高跟鞋敲击地面发出轻快的哒哒声。 “清响!果然在这儿!我猜你就在打工!”吴雅婷嗓门清亮,带着少女特有的、毫不掩饰的娇憨,她把那个可爱的保温袋“啪”地一下放在柜台边缘,“喏,阿姨让我给你送晚饭过来,说你打工辛苦,老吃外头的东西没营养,非得让我盯着你吃点好的补补!快趁热吃!阿姨秘制的红烧排骨和米饭,香死了!我在路上都快被馋哭了!” 程清响顿时觉得一阵尴尬,尤其是店里还有几个零星的、正在喝奶茶聊天的客人好奇地望过来。他脸上有点发烫,赶紧接过那个还带着温热的保温袋,低声道:“谢了……我妈也真是,太麻烦你了,还让你专门跑一趟。”他心里暗自埋怨母亲的多事。 “跟我还客气什么呀!咱俩谁跟谁!”吴雅婷笑嘻嘻地摆摆手,浑不在意,目光却充满好奇地扫过程清响身上那件印着店名、沾着点点奶渍的藏青色围裙,又环视了一下店里粉嫩可爱的装修和各种闪闪发光的器具,“哇,程清响,没看出来啊,你还挺像模像样的嘛!系着围裙还挺有那么点感觉!怎么样,打工累不累?好玩吗?” “还行吧,就那样。”程清响含糊地应付着,只想赶紧把这尊小祖宗打发走,免得她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饭我收到了,你快回去吧,一会儿天该黑了,路上不安全。” “知道啦知道啦!啰嗦鬼!”吴雅婷嘴上不耐烦地应着,身体却并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她转过身,倚着柜台,目光随意地在店内扫视,正好看到靠窗的那个僻静位置坐着一个人。 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沈闻竹。 他独自一人坐在那张小桌前,面前放着一台极薄的银色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旁边是一杯喝了一半的、杯壁上凝结着水珠的冰美式。他正微蹙着眉,专注地看着屏幕上的内容,手指在键盘上快速而无声地敲击,节奏稳定,显然是在处理什么严肃的事情。 夕阳金红色的余晖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温柔地落在他身上,给他周身那种清冷疏离的气质意外地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色,勾勒出他干净利落的侧脸线条和微微颤动的睫毛。 吴雅婷的眼睛瞬间像是被点燃了,又亮了几个度。她激动地猛地一把抓住程清响正在擦拭台面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他肉里,拼命压低声音却难掩语气里的极度兴奋:“喂喂喂!清响!快看!那不是你们班那个新来的转校生学霸吗?叫沈……沈闻竹是不是?我的天!他居然也会来奶茶店这种地方?!还坐在那儿!你们……你们认识啊?”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发现新大陆般的惊奇和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光。 程清响被她晃得胳膊生疼,没好气地用力抽回胳膊,语气硬邦邦的:“废话,一个学校的,还是一个班的,当然认识。不熟。”他刻意加重了“不熟”两个字,希望能熄灭她眼里那簇令人不安的火苗。 “不熟他坐这儿?”吴雅婷显然不信,眼神变得愈发促狭,像侦探一样在程清响和沈闻竹之间来回扫射,试图找出什么蛛丝马迹,“可以啊程清响,深藏不露嘛!居然跟这种级别的学霸都有交集了?你也有今天?快说,怎么回事?”她的声音虽然努力压着,但在相对安静的店里,还是显得有些过于清晰了。 程清响明显看到,不远处,沈闻竹敲击键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虽然他的头依旧没有抬起,甚至连视线都没有丝毫偏移。 程清响顿时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脸上臊得厉害,耳根子都烧红了,恨不得立刻找块抹布把吴雅婷那张喋喋不休的嘴给堵上。他用力瞪了她一眼,用口型无声地、恶狠狠地说:“你少胡说八道!赶紧走人!” 吴雅婷却完全会错了意,把他这窘迫焦急的反应当成了被戳穿心思后的害羞,反而笑得更促狭、更得意了,故意用胳膊肘暧昧地撞了他一下,声音又提高了一点:“哎呀,还跟我装?还害羞了?认识学霸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多好的机会啊!说不定还能近朱者赤,带动一下你那惨不忍睹的学习呢?是吧,沈同学?” 最后这句话,她竟然是胆子极大地、直接朝着沈闻竹的方向扬声道,语气热情洋溢又自来熟,仿佛他们已经是老朋友了。 程清响彻底僵住了,全身的血液轰的一下全部冲上头顶,大脑一片空白。他感觉脚下的地板都在发烫,脚趾在鞋里尴尬地蜷缩起来,差点当场用脚趾抠出一套三室一厅!他简直想立刻拉开操作台下面的柜门把自己塞进去! 被直接点名的沈闻竹,终于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先是没什么情绪地掠过满脸通红、眼神躲闪、恨不得原地蒸发掉的程清响,然后缓缓地、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移向站在柜台前、一脸灿烂笑容、眼神里写满了好奇与八卦的吴雅婷。 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冷淡样子,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似乎极其快速地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解读的意味——像是被打扰的不悦,又像是对这种幼稚热情的漠然,或许还有一丝对程清响居然有这种朋友的轻微讶异。 他没有回答吴雅婷那明显带着搭讪和调侃意味的问话,甚至没有做出任何点头或者摇头的表示,只是极其短暂地看了一眼之后,便像是失去了所有兴趣,重新低下头,目光聚焦回电脑屏幕,修长的手指继续在键盘上敲击,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嗒嗒声,仿佛刚才只是被一阵无关紧要的、有些吵闹的风打扰了片刻,而这阵风甚至不值得他投去第二眼。 彻彻底底、毫无回旋余地的无视。 吴雅婷脸上那灿烂的、自信的笑容瞬间像是遇到了寒流,肉眼可见地凝固、然后出现了一丝裂痕,闪过一丝明显的尴尬和错愕。她大概从小到大都没被人这样彻底地无视过,尤其是她还自认为释放了足够的善意和热情。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挽回一下场面,但最终还是没能发出声音。 程清响在心里哀嚎一声,简直没眼看。他赶紧从操作台后面绕出来,几乎是半推半搡地把还在发愣的吴雅婷往店外推:“姑奶奶!祖宗!我求你了!赶紧走吧!饭我收到了,替我谢谢我妈!路上小心!再见!” 他把一脸懵圈、还没完全从被无视的打击中回过神来的吴雅婷强硬地弄出奶茶店,直到看着她踩着高跟鞋、背影有些悻悻地消失在街角,才背靠着冰冷的玻璃门,长长地、深深地松了一口气,感觉像是刚刚打完一场身心俱疲的硬仗,后背都出了一层薄汗。 他垂头丧气地回到店里,感觉店里残留的尴尬空气几乎要凝成实质。他根本不敢往沈闻竹那边看,眼角的余光却能清晰地捕捉到那个依旧稳如泰山、专注于工作的侧影。 他能感觉到店里其他零星的客人投来的、带着好奇和一丝好笑的目光,以及那种无声蔓延的、令人脚趾抓地的尴尬气氛。 他磨磨蹭蹭地走回操作台后,假装忙碌地拿起一块干净的抹布,用力擦拭着已经光可鉴人的不锈钢台面,恨不得把上面的指纹和所有刚才发生过的痕迹都擦掉。 心里已经把吴雅婷翻来覆去埋怨了八百遍。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这下好了,他在沈闻竹眼里,估计除了“摆烂”、“不学无术”、“小组作业拖后腿”之外,又稳稳地贴上了一个“有个聒噪愚蠢且不懂看眼色朋友”的全新标签。 那刚刚因为家长会上一点微妙的共情和无言的奶茶店照面而似乎缓和了一丝丝的关系,瞬间又被这突如其来的社死事件打回了原形,甚至可能比之前更糟。 而坐在窗边的沈闻竹,自始至终没有再抬起头。他只是专注地看着发亮的屏幕,偶尔端起咖啡杯,极轻地啜一口那苦涩的黑色液体,侧脸在夕阳最后的余晖下,显得格外的冷硬和不可接近,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闹剧,连在他冰冷的世界里留下一道划痕的资格都没有。 误读的热情撞上冰冷的沉默,激起的只有令人难堪的涟漪和更深重的、看不见的隔阂。程清响沮丧地想,他们之间,大概永远都会是这样了吧。 第19章 暖意 期中考试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终于尘埃落定,所有的成败得失都被量化成冰冷的数字和排名,做成一份极其详细的表格,密密麻麻地贴在了教室后面那块墨绿色的公告栏上。红色的纸张,黑色的宋体字,像一张巨大的成绩审判书。 一下课,那块公告栏前就迅速被黑压压的人头围得水泄不通。议论声、惊叹声、懊恼的捶胸顿足声、以及松口气的唏嘘声不绝于耳,混合着粉笔灰和书本的味道,形成一种特有的、令人窒息的喧嚣。 他们踮着脚尖努力寻找自己的名字,指着某个惊人的高分发出夸张的感叹,面色灰败地悄悄从人群外围溜走。 程清响对这种场面向来是敬而远之,能躲多远躲多远。他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自己的名字会出现在表格的哪个区间——大概率是后半页需要往下摸索好久才能找到的位置。 他懒洋洋地趴在桌上,脸颊贴着冰凉的桌面,试图隔绝身后的嘈杂。他百无聊赖地转着笔,笔杆磕碰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哒哒声,心里盘算着晚上去奶茶店打工前,能不能想办法溜去那家熟悉的琴行再看看,那本让他心心念念的二手爵士乐谱不知道有没有因为迟迟卖不掉而降价。 孙骏韩从拥挤的人群里用力挤出来,脸色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这次虽然还是勉强保住了班级前五的位置,但年级排名却不容乐观地下滑了好几位。 最关键的是,他被那个新来的转校生沈闻竹以一种令人绝望的、绝对的优势碾压——对方那几乎全科满分的成绩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让他感到无比的憋屈和极其的不爽。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把手里攥着的物理课本和习题册狠狠摔在桌上,发出“砰砰”的巨响,引得周围几个同学侧目。 他阴沉狠戾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剐了一眼前排那个依旧挺直、仿佛周遭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正淡然看着一本英文原著的背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而处于风暴眼中心的沈闻竹,对身后那片关于他成绩的骚动和那些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真实地毫无反应。 他甚至没有在下课的第一时间起身去看那张表格,仿佛那上面贴着的那一长串惊人的数字和那个显眼的“1”不是他的。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指尖翻过一页书页,神情专注而淡漠,仿佛那张宣告着他巨大成功的表格,真的与他毫无关系。 上课铃像救赎般响起,尖锐刺耳,驱散了公告栏前的混乱。学生们各怀心事地回到座位,教室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气氛。这节课是语文课,班主任李老师的课。 李老师抱着几本教案和一本厚厚的《现代汉语词典》走进来,脸上带着她惯有的温和笑容,但细看之下,眉宇间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她先是总结了一下这次期中考试班级的整体情况,用鼓励的语气表扬了几位进步显著的同学,名字念到时,那几个同学脸上立刻焕发出光彩。她也温和地安慰并鼓励了暂时落后的学生,话语恳切,让人心生暖意。 她的目光像温暖的探照灯,在教室里缓缓扫视一圈,最后,精准地、不可避免地落在了窗边那个清冷孤绝的身影上。教室里的空气似乎也随之凝滞了片刻,所有人都知道重头戏要来了。 “这次期中考试,”李老师的声音清晰而柔和,带着真诚的、毫不掩饰的赞赏,“我们班的沈闻竹同学取得了极其优异的成绩,老师真的为你感到骄傲。” 她顿了顿,目光温和地注视着沈闻竹,“不仅是因为你那接近满分的分数,更是因为从你的卷面上,老师看到了你异常扎实的知识基础和极其严谨认真的学习态度。逻辑清晰,表述精准,很难得。希望你戒骄戒躁,继续保持,为班级同学树立一个好的榜样。” 这是很常规的表扬,几乎每个老师都会对顶尖的尖子生说类似的话,一套流程大家都很熟悉。 沈闻竹闻声抬起头,看向讲台,脸上依旧是那副人们习以为常的平静无波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片沉寂的淡漠。他只是出于最基本的礼貌,极其轻微地颔首,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算是回应了老师的表扬。 所有人都以为到此为止了。表扬结束,该进入正题讲课了。 但李老师的话并没有停。她看着沈闻竹,眼神依旧温和,却多了一丝不同于看待其他优秀学生的、更细腻深沉的关切,那目光仿佛能穿透那层冰冷的外壳,看到一些别的东西。 她似乎在斟酌措辞,声音比刚才更放缓了一些,语调也更加柔和,继续说道:“闻竹,老师也注意到,你平时学习非常自觉,非常刻苦,对自己的要求很高,这很好。但是……”她话锋轻轻一转,“偶尔也要注意劳逸结合,弦不能总是绷得那么紧。如果……在学习或者生活上遇到任何困难,或者……有什么心事,想找人聊聊的,随时都可以来办公室找老师。老师办公室的门一直为你开着。” 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目光更加柔和,几乎带上了母亲般的慈爱:“不要总是一个人扛着所有事情,知道吗?有时候说出来,会轻松很多。” 教室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安静,落针可闻。 这话里的意味,明显已经超出了单纯对成绩的表扬和鼓励,带上了一种长辈式的、真诚而小心翼翼的关怀。 甚至隐约地、委婉地触及了某些大家心照不宣、私下里或许会议论,但绝不会搬到台面上来说的东西——家长会上空着的、格外刺眼的家长座位;那种近乎离群索居、不与任何人产生多余交集的状态;与年龄不符的、过于沉重的沉稳和寂静。 同学们的目光再次齐刷刷地聚焦在沈闻竹身上,只是这次,目光里不再仅仅是之前的惊叹、羡慕或者嫉妒,而是多了许多别样的、复杂的探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连一直趴着的程清响也忍不住抬起了头,越过前面同学的肩膀,看向沈闻竹那个方向。他看到沈闻竹放在桌面上的、原本自然摊开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尖微微抵住了光滑的桌面。 他那总是如同精致面具般淡漠的脸上,似乎极其快速地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怔忪和茫然的神色。 虽然那真的只有短短一刹那,快得让大多数人以为是光线造成的错觉,但程清响确信自己捕捉到了——那双总是深不见底、波澜不惊的墨玉眸子里,在那一瞬间,确实掠过了一丝猝不及防的、被什么东西意外触碰到核心的愕然和无措。 那是一种……类似于常年覆盖着坚冰的湖面,被一缕突如其来、带着善意的温暖阳光轻轻触碰时,所产生的瞬间的愣怔和冰层下难以察觉的悸动。 沈闻竹似乎花了半秒钟,极其短暂的时间来消化和理解这句话背后所蕴含的额外关怀。然后,他下意识地垂下了眼帘,浓密纤长的睫毛像鸦羽般垂下,恰到好处地遮住了眼中可能泄露的所有情绪。 当他再次抬起头看向李老师时,脸上已经迅速恢复了那种人们熟悉的、近乎完美的平静。他对着李老师,用比刚才回答表扬时稍微低沉一点、语速也似乎慢了一点的声音清晰回答:“谢谢李老师。我会注意的。” 语气依旧是他标志性的平淡,听不出太多波澜,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程清响觉得,那声音里似乎少了一些往常那种能把人推开的、坚硬的冰冷距离感,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温顺? 李老师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像是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她点了点头,没有再就这个话题多说什么,熟练地将大家的注意力拉回课堂:“好,那我们开始上课,今天我们来学习……” 她开始讲解新的课文,声音温和而富有感染力。 但课前的这段小插曲,却像一颗看似微小却分量不轻的石子,投入了看似平静的班级湖面,在不少有心人的心里,悄悄地荡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气氛。 程清响看着沈闻竹那依旧挺直、一丝不苟的背影,心里那种复杂难言的感觉又一次翻涌上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 李老师的话,像一道微弱却真实、带着温度的光,试图小心翼翼地穿透那层厚重冰冷的、由沉默和距离感构筑的外壳。而沈闻竹那一瞬间极其罕见的怔忪和无措,虽然短暂得像幻觉,却也真切地证明了,那坚硬冰冷的躯壳之下,并非毫无知觉和感受的顽石。 所以,他也是能感受到外界投来的、不带有功利色彩的善意的吗?只是或许因为某种原因,他已经习惯了用彻底的冷漠和疏离来应对一切,无论是恶意还是善意? 下课铃声再次响起。程清响代替语文课代表,抱着一摞需要送到办公室的作业本,慢吞吞地走出教室。走廊里人来人往,喧闹异常。 就在他走到语文办公室外的走廊拐角时,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他看见了一个绝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的的身影——沈闻竹。 他正独自站在语文办公室那扇深棕色的木门外,身体站得笔直,但微微低着头,似乎有些出神,又像是在犹豫着什么。他抬起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门板,却又停顿在半空,那瞬间的迟疑,与他平时那种果决利落的作风截然不同。 大约迟疑了两三秒,他才像是下定了决心,用指关节不轻不重地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李老师熟悉的声音。 沈闻竹推开门,走了进去。 程清响的心跳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他鬼使神差地没有立刻抱着作业本离开,而是假装右脚的鞋带松了,极其自然地蹲下了身子,将作业本放在脚边,手指在根本没什么问题的鞋带上胡乱摆弄着,眼角的余光却牢牢锁定了那扇没有完全关严、还留着一条细小缝隙的办公室门。 他能隐约听到里面传来的对话声,断断续续,并不十分清晰。 李老师的声音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似乎还带着点惊讶:“闻竹?有什么事吗?” 沈闻竹的声音传出来,听起来比平时在课堂上要低一些,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难察觉的迟疑和……不自在?“李老师……打扰您了。是关于刚才您上课前说的……那个……关于课外拓展阅读的参考书……” 后面的话音压得更低了,似乎是在具体询问某本书的名字或者版本问题。 但程清响敏锐地注意到,沈闻竹找的这个借口,听起来似乎……有点生硬?和他刚才站在门外那片刻明显的犹豫和挣扎,并不完全相符。那更像是一个临时起意、或者说,是一个为了踏入这扇门而匆忙找到的理由。 他……真的只是来问参考书的吗?还是说,他只是在用一种笨拙的、属于他沈闻竹的方式,来回应和接受李老师课上所表达的那份额外的、触及心灵的关怀?用一种不至于让自己显得太脆弱、太需要帮助的姿态? 程清响的心底忽然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过了一会儿,办公室的门从里面被拉开了。沈闻竹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两本李老师借给他的、看起来确实很厚的书。他的表情管理依旧完美,脸上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平静淡漠,看不出任何异常。 但是,在他走出办公室,反手轻轻带上门之后,他并没有立刻转身离开。而是手里抱着那两本书,在原地静静地站了那么几秒钟。 他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怀中的书脊上,走廊顶灯的光线在他浓密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那短暂的静止瞬间,与他平时那种分秒必争、步履匆匆的风格截然不同。 那几秒钟里,他在想什么? 程清响赶紧低下头,假装刚刚费力地系好鞋带,抱起地上的作业本站起身,一副正要离开的样子。 沈闻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的他,只是在那短暂的停顿后,便转过身,抱着书,沿着走廊向教室的方向走去。他的步伐依旧平稳,背影依旧挺直。 但不知为何,程清响看着那个逐渐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那背影似乎不像平时那样,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充满了戒备和随时准备应对一切的紧绷感。 虽然变化极其细微,难以用言语形容,但程清响就是感觉到,那线条似乎……稍微柔和了那么一丝丝。就像极度寒冷的冰面上,被呵了一口暖气,虽然未能融化,却终究留下了一刹那几乎看不见的湿痕。 来自老师的、不掺杂任何功利色彩的、纯粹而小心翼翼的关怀,就像一缕微弱却执着的暖风,或许无法立刻彻底融化那经年累月的坚冰,却足以让那冰封的、光滑的表面,产生一丝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湿润和软化。 这一点点的改变,微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真实地发生了。程清响抱着作业本,站在原地,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第20章 微光 周五放学的铃声像是解脱的号角,却又绷紧了另一根弦。学习小组约在图书馆那间熟悉的小型讨论室,进行最后一次排练。明天,就是全年级瞩目的汇报展示日,他们的调研成果将接受老师和众多同学的检阅。 在沈闻竹近乎苛刻的高效主导和(某种程度上)不容置疑的高压统治下,整个PPT和讲稿已经被打磨得棱角分明,逻辑严密,成熟得像一件精密的仪器。 每一页幻灯片的切换时机,每一段陈述的时长,甚至每一个眼神的落脚点,似乎都被他纳入了考量范围。 林与薇和赵云辉负责的案例引入和访谈过程部分,已经演练得流畅自然,带着真诚的感染力。 孙骏韩虽然一直憋着一口气,脸色不算好看,但被分配到的、负责应对可能出现的关于政策对比和数据来源的提问环节,他也确实准备得相当充分,查阅了不少资料,写满了笔记。 气氛是一种混合了疲惫、紧张和隐约期待的奇异状态。 轮到程清响补充说明油纸伞具体技艺感受的部分时,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上刑场。他盯着投影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提示点,那些沈闻竹帮他梳理好的、逻辑清晰的要点,一到他脑子里就变成了一团浆糊。 他张开嘴,声音干巴巴的,眼神飘忽不定,不敢看下面的“观众”,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裤缝,恨不得当场表演一个原地消失术,钻到地底下去。 “这里,”沈闻竹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他磕磕绊绊、毫无感情的背诵。沈闻竹拿起激光笔,红色的光点精准地落在PPT上一张放大的特写照片上——那是程清响第二次去时抓拍到的,老陈头正微微佝偻着背,全神贯注地给素白的伞面刷上第一层透亮的桐油。 昏黄的光线下,老人眼神凝聚如鹰隼,布满青筋和老年斑的手臂悬在半空,稳如磐石,每一根肌肉纤维都透着力道与控制。 “不需要你背诵任何数据,也不需要你用多华丽的辞藻。”沈闻竹的目光转向程清响,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就说说你当时在现场,看到这个具体场景时,最直接、最真实的感受。你看到了什么?感觉到了什么?” 程清响被打断了节奏,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顺着那红色光点看向那张照片。 瞬间,记忆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汹涌而至——那个下午,狭小昏暗的铺子里弥漫着的、浓烈到有些刺鼻的桐油特殊气味,阳光从门缝挤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老人那双沟壑纵横、布满厚厚老茧和细小伤口却异常稳定、蕴含着惊人力量的手,以及那种超越了年龄和疲惫的、近乎虔诚和神圣的专注…… 那种将全部心神灌注于指尖,与手中物件合二为一的忘我状态…… 他胸腔里那股莫名的紧张似乎被这真实的回忆冲淡了一些。他下意识地挺直了点背,深吸一口气,尝试着彻底抛开脑子里那些僵硬的稿子,凭着那一刻最鲜活的印象,组织语言:“就……感觉他手里拿着的不是一把普通的刷子,那动作……好像……好像是在给什么特别珍贵、特别脆弱的东西,小心翼翼地穿上最后一件、也是最关键的一件衣服?特别稳,特别慢,每一笔都好像在心里掂量过无数次……周围的一切,声音啊,光线啊,好像都不存在了,就只剩下他,和手里那把伞……” 他的描述依旧带着点笨拙和口语化,缺乏学术报告的精准,却异常生动真实,仿佛带着那个下午的温度、气味和光线,清晰地传递了出来。 沈清竹安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在程清响说完后,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激光笔的红点熄灭了:“可以。明天展示的时候就照这个感觉说,记住这种画面感和代入感,不用刻意去记那些台词要点。” 程清响有些意外地看向沈闻竹,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这算是……来自沈大学霸的认可?不是批评,不是指出不足,而是……可以?他甚至用了“可以”这个词? 孙骏韩在一旁看着,嘴角几不可见地撇了一下,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气音,但终究没在这个时候说出什么风凉话。 最后一次排练总算有惊无险地结束了。大家各自收拾着书包和资料,连续几天高压下的合作临近终点,任务完成度颇高,让气氛反而比之前任何一次会议都要缓和了一些,一种微妙的“共患难”后的松弛感在空气中弥漫。 林与薇一边把电脑装进电脑包,一边笑着说:“感觉我们准备得还挺充分的,配合也越来越好了,明天正常发挥应该没问题!”她的语气里带着如释重负的轻快。 赵云辉也憨厚地点头附和:“是啊是啊,内容很扎实,流程也顺了。多亏了闻竹一直帮我们把控方向和节奏。”他说着,感激地看了沈闻竹一眼。 孙骏韩冷哼了一声,把笔记本粗暴地塞进背包,拉链拉得刺啦响,没搭话,甚至没看任何人,率先背起书包摔门走了,用背影表达着他的不满。 程清响也把那张写满了他“感觉”的提示卡片小心翼翼地对折好,塞进语文书里,然后把书包甩到肩上,刚要跟着人流离开这间令人窒息的讨论室,身后却传来了那个清冷的声音。 “程清响。” 程清响脚步一顿,心脏没来由地紧了一下,疑惑地回头。 只见沈闻竹从他那永远整洁如新的黑色文件夹里,抽出了一张打印纸,递向他。纸张洁白挺括,上面是沈闻竹那一手漂亮工整、清晰有力的字迹,条理分明地罗列了几点关于油纸伞核心技艺流程的简述。 比PPT上的更加详细一些,并且在旁边,他还特意用红色的签字笔,清晰地标出了几处与程清响明天需要描述的感受部分密切相关的要点。 “这是根据你上次提供的细节和我查到的资料,补充梳理的技艺关键流程简述,”沈闻竹的声音平淡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和你明天要说的感受部分有关联。今晚如果有空,可以再看一眼,加深印象,避免被问到细节时卡住。” 程清响彻底愣住了,几乎是机械地接过那张纸。指尖触碰到的纸张边缘光滑而冰凉,上面墨水的味道淡淡地飘散出来。这家伙……居然还会特意、单独地给他整理这个?他不是一向只分配任务,然后验收结果,从不管过程死活的吗? “哦……谢了。”程清响感觉喉咙有点干,声音也带着点不自然的别扭,他飞快地把那张纸对折再对折,塞进了书包最外面的夹层,好像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 沈闻竹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接受了这别别扭扭的道谢。他也背起自己那个看起来就价格不菲、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的黑色双肩包,两人一前一后,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沉默地走出了空无一人的讨论室。 走廊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夕阳的光线从尽头的窗户斜斜地照射进来,将两人的影子在光洁的地板上拉得很长很长,安静地向前移动。只有他们单调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 一种微妙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不是以往那种冰冷的、拒人千里的沉默,而是似乎多了点什么难以言喻的东西。 沉默地走了一段,快到楼梯口时,程清响望着地板上沈闻竹那个被夕阳拉得格外清瘦的影子,忽然鬼使神差地、没头没尾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打破了寂静:“喂,你明天……你家里人会来看吗?” 话一出口,程清响就恨不能立刻咬掉自己的舌头!脸颊猛地烧了起来。操!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怎么会突然问出这种不过脑子的问题?!他几乎是惊恐地等待着对方的反应——冰冷的无视,或者一句能把他冻僵的“与你无关”。 沈闻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非常轻微,几乎难以察觉。他没有立刻回答,甚至没有转头看程清响一眼,只是目光依旧看着前方被夕阳染成金色的、空荡的走廊尽头,侧脸在光影下显得有些模糊。 走廊里安静得能听到远处操场传来的隐约喧闹声。 就在程清响的心脏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尴尬和后悔几乎要把他淹没时,沈闻竹却开口了。他的声音很轻,很平,没有任何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客观事实,几乎要消散在傍晚微凉的空气里: “他们忙。” 简单的三个字。没有抱怨,没有委屈,没有解释,甚至听不出任何情绪。就像三块被溪水冲刷得光滑冰冷的鹅卵石,轻轻地、却带着不容忽视的重量,投入程清响的心湖,激起一片冰凉而酸涩的涟漪,一圈圈地荡开,无声地撞击着胸腔。 程清响张了张嘴,感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想说点什么,比如“其实这种汇报也没什么好看的,无聊得很”,或者“没关系,李老师和其他老师肯定都会给你很高评价的”,甚至想开个拙劣的玩笑缓和一下气氛。但他觉得,在此刻,任何语言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甚至是一种打扰。 最终,他只是沉默地闭上了嘴,目光也垂下来,盯着自己有些脏的鞋尖。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走到了楼梯口。一个要向左拐,去往校门的方向;一个要向右拐,去往艺术楼的方向(沈闻竹之前提到要去艺术楼旁边的教师办公室还李老师借的参考书)。 “走了。”沈闻竹淡淡地说了一句,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冷,便要转身。 “那个……”程清响突然像是被什么驱使着,又一次脱口叫住了他。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沈闻竹停下转身的动作,回过头来看他,那双墨玉般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极淡的、纯粹的询问,没有不耐烦。 程清响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抓了抓自己后脑勺翘起来的头发,眼神飘忽地看向旁边墙壁上的消防栓,声音有点含糊不清,语速很快:“明天……加油。好好讲……别……别让孙骏韩那小子看笑话。” 说完,他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勇气,也不敢去看沈闻竹此刻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猛地转身,快步冲下了楼梯,一步跨两三个台阶,心跳咚咚咚地敲着鼓点,快得莫名其妙,脸颊也烫得厉害。 沈闻竹独自站在楼梯口,夕阳的金辉将他周身镀上一层暖色的光边,却丝毫无法融化他身上的清冷气息。他怔怔地看着程清响有些仓促、甚至略显狼狈地消失在下层楼梯拐角的背影,保持着那个姿势,站了足足好几秒钟。 那双总是结着千年寒冰、深邃得看不出情绪的眸子里,似乎极其快速地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困惑的、类似于……茫然的光芒。 如同在广袤无垠、永恒寂静的冰原极地,突然看到了一颗星辰微弱地闪烁了一下,虽然遥远、陌生、难以理解,却真实地、清晰地亮了一下,打破了亘古不变的黑暗与寒冷。 他微微抿了抿线条优美的唇瓣,最终什么也没说,脸上那丝罕见的、细微的波动也迅速隐没,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他转过身,抱着怀里那几本厚重的参考书,向着另一个方向,不疾不徐地走去。 走廊里彻底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窗外夕阳缓慢下沉的温柔声响。 那一缕微光虽弱,却已悄然映亮厚重冰层的一隅。无人知晓,这缕意外闯入的光能否持续,又能否真正穿透坚冰,抵达那被深深封存的核心。但某种难以言说的变化,已然在这个平凡的周五傍晚,悄然发生。 第21章 落雨 期中汇报展示的日子到了,像一场迟来的审判,又像一场精心准备的演出。 大礼堂里,厚重的暗红色幕布低垂,台下观众席黑压压地坐满了学生、老师和部分抽空前来的家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纸张油墨味、地板蜡味和正式场合特有的、略带压抑的紧张气氛。 灯光师调试着顶灯,光柱在空气中划出清晰的轨迹,偶尔扫过台下,映亮一双双期待或忐忑的眼睛。 高二(三)班的调研小组被安排在中间靠后的顺序上场。候场区设在舞台一侧的幕布后,空间狭小,光线昏暗。 林与薇靠墙站着,手指紧紧攥着讲稿边缘,指节泛白,不停地做着深呼吸,小声地、飞快地默背着属于自己的段落,嘴唇微微颤抖; 赵云辉反复检查着那个小小的PPT激光翻页笔,确保电池有电,按键灵敏,但他手心里全是汗,差点把笔滑掉; 孙骏韩绷着脸,靠在对面的墙上,眼神锐利地反复扫视着自己笔记上那些关于政策数据的要点,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仿佛在跟谁较劲; 程清响则像个多动症患者,根本坐不住,在原地来回踱步,又时不时停下来,用力扯一下身上那件为了今天特意熨烫过的、其实并不存在的褶皱的校服领口,只觉得喉咙里干得发紧,像是塞了一把沙子。 唯有沈闻竹,依旧平静得不像个即将上台的高中生。他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唯一一把折叠椅上,背脊挺直,目光淡然地扫过台下熙攘的礼堂,那眼神不像是在紧张,更像是在冷静地评估现场环境、灯光角度和听众构成,又或者,只是单纯地在放空,将周遭所有的焦虑和嘈杂都隔绝在外。 他那份近乎诡异的冷静,无形中成了这个小团体混乱情绪里唯一稳定的锚点,勉强维系着摇摇欲坠的军心。 “下面,有请高二(三)班小组,为我们展示他们的调研成果——《守望与失落:传统油纸伞技艺的保护与传承困境探析》。”主持人的报幕声透过音响传来,清晰而响亮。 轮到他们了。 幕布缓缓拉开,强烈的舞台灯光猛地打在脸上,有些刺眼。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无数道目光聚焦过来,形成一种无形的压力。 程清响只觉得心脏猛地一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血液冲上头顶,耳边甚至出现了短暂的嗡鸣。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跟着队伍走上台,站定在自己该站的位置上,手脚冰凉。 按照无数次排练确定的分工,林与薇率先上前,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高度,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很快稳定下来,用柔和的声线引入了话题,将听众带入了西街那条古老破旧的小巷。 接着是赵云辉,他负责背景介绍,虽然语气略显平铺直叙,但胜在稳扎稳打,没有出错。然后,核心部分的讲解交给了沈闻竹。 他上前一步,站定在舞台中央。灯光似乎格外偏爱他,将他本就清俊的侧脸勾勒得更加清晰。他调整麦克风的动作自然而流畅,没有丝毫滞涩。 开口时,声音通过音响设备传遍礼堂的每一个角落,清晰、冷静、平稳,每一个字都咬得极准,逻辑严密得像一篇精心构筑的学术论文,却又深入浅出。他将油纸伞技艺的历史渊源、独特魅力、当下严峻的生存困境以及老陈头这样的个体传承人所面临的现实抉择,阐述得淋漓尽致,鞭辟入里。 配合着身后大屏幕上同步播放的精美PPT和那些抓拍到的、充满故事感的现场照片,他几乎是在瞬间就牢牢抓住了台下所有人的注意力。台下鸦雀无声,只有他清冷平稳的声音在回荡,偶尔能听到听众席中发出的细微惊叹和表示赞许的低声议论。 程清响站在舞台侧后方属于自己的位置上,看着沈闻竹在聚光灯下从容不迫、掌控全局、几乎在发光的样子,心里那点几乎要爆炸的紧张感,莫名地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一种混合着些许自惭形秽、些许难以言喻的佩服,以及“果然如此”的感叹。 这家伙,天生就属于这种需要高度理性和掌控力的场合吧?仿佛舞台和人群从未能真正进入他的世界,他只是在那里,高效地、完美地执行着既定程序。 轮到程清响上前补充说明技艺细节和个人感受时,他手心里的汗已经把提示卡片边缘浸得有些发软。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潜入深水,麦克风似乎都带着他掌心的湿气。 他努力忽略掉台下那些模糊的面孔和目光,只死死盯着PPT上那张被放大到极致的特写照片——老陈头那双布满沧桑却稳如磐石的手,正全神贯注地给伞面刷上金黄色的桐油。他想起了沈闻竹排练时的话——“说最直接的感觉”。 他放弃了所有提前准备好的、拗口的书面语,凭借着那一刻最鲜活的记忆,磕磕绊绊地、甚至有些语法混乱地描述起来:“就……就是感觉……他好像不是在刷油,那个劲儿……特别的小心,好像手里不是伞,是……是个刚出生的娃娃?怕劲儿大了弄疼了,劲儿小了又护不住……周围啥声儿好像都听不见了,就只剩下那刷子划过纸面的声音,沙沙的……” 他的描述毫无技巧可言,甚至带着点可笑的笨拙和词不达意,但那份未经雕琢的真实和话语里隐约流露出的、被那种极致专注所触动的情绪,反而与前面沈闻竹那段极其理性严谨的论述形成了某种奇妙的、有趣的互补。 就像精密冰冷的机械旁边,意外地生长出了一株带着露水的、毛茸茸的植物,让整个关于“传统技艺”的展示,瞬间变得更加立体、真实,充满了意想不到的人情味和温度。台下有几位老师微微颔首,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最后孙骏韩的答疑环节,虽然语气依旧有点硬邦邦,但准备充分,数据扎实,也应对得颇为得体,堵住了几个可能的质疑点。 整个展示环节终于全部结束。 台下静默了一瞬,随即爆发出一阵热烈而持久的掌声,如同潮水般涌来。李老师坐在台下前排,对着他们露出了无比欣慰和赞许的笑容,用力地鼓着掌。 回到昏暗喧闹的后台,几个人几乎同时长长地、深深地吁出了一口气,仿佛刚刚共同卸下了一副千斤重担。林与薇激动得脸都红了,眼睛亮晶晶的,捂着胸口小声说:“我们……我们真的成功了!好像没出错!” 赵云辉也憨厚地笑着,额头上还有未干的汗珠:“是啊,比我们任何一次排练效果都要好!台下好像听得很认真。” 连孙骏韩的脸色都好看了不少,虽然依旧没说什么话,但紧绷的肩膀和下颌线明显放松了下来,自顾自地收拾着东西,嘴角似乎有那么一丝极淡的、转瞬即逝的弧度。 程清响靠在不远处冰冷的墙壁上,感受着墙体透过薄薄校服传来的凉意,心跳才慢慢恢复正常速率。他感觉像是刚跑完一场极限马拉松,浑身肌肉都有些发软。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向不远处的沈闻竹。 沈闻竹正微微低着头,仔细地将刚才用过的讲稿一张张理齐,动作一丝不苟,侧脸在后台杂乱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看不真切表情。 如潮的掌声和同伴的兴奋似乎并未在他脸上激起太多明显的波澜,他看起来依旧是那个冷静自持的沈闻竹。 但程清响却隐约觉得,他周身那股一直以来如同坚固屏障般存在的、能将一切情绪隔绝在外的冰冷气息,似乎比刚才在台上光芒四射时,减弱了那么一丝丝,仿佛坚冰在极短暂的春日阳光下,微微融化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也许……只是错觉吧。程清响想。他太累了,可能出现了幻觉。 紧张的期中汇报结束,紧接着到来的周末像是一份迟来的赦免。紧绷了许多天的神经骤然放松,程清响结结实实地睡了一个昏天暗地的懒觉,直到周六下午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晒到屁股才迷迷糊糊地醒来。 下午,他正窝在自己那间不算整齐、墙上贴着各种乐队海报和乐理图的房间里,小心翼翼地给新买的那根宝贝笛子贴笛膜,试图找到那个最完美的共振点,房门突然被外面的人敲得砰砰作响,像是要把门板拆了。 “哥!哥!开门!我知道你在家!别装睡!”是妹妹程落雨那清脆又带着点蛮横的小嗓门,穿透力极强。 程清响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把笛子放下,起身趿拉着拖鞋过去开门。门刚开一条缝,程落雨就像个精力过剩的小炮弹一样挤了进来,手里高高举着一个她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翻出来的、用彩纸和吸管做的、看起来有点歪歪扭扭的彩色风车。 “哥!陪我下去放风车!快点!楼下小宝、妞妞他们都有哥哥陪着玩!”落雨不等程清响反应,就伸出小手死死拽住他的胳膊,使出吃奶的劲儿往门外拖,小脸因为用力而涨得通红。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哥我刚忙完那个破汇报,骨头都快散架了,你就让我歇会儿行不行?自己下去玩。”程清响嘴上抱怨着,身体却已经被妹妹强大的拖拽力拉得踉跄了一步,半推半就地被拖向了门口。 “不行不行!现在就要去!就要你陪!”落雨根本不讲道理,跺着脚,声音里带上了耍赖的哭腔,“他们的哥哥都会陪!就你没有!” 程清响最怕她来这招,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只好投降:“好好好,陪陪陪!真是上辈子欠你的……”他嘴上嫌弃得不行,身体却已经很诚实地被妹妹拖出了房门,连拖鞋都没换。 落雨立刻破涕为笑,欢呼一声,拽着他咚咚咚地跑下楼。 周末下午的小区空地上,有几个小孩正在追跑打闹,欢声笑语传得很远。落雨一到了空地就兴奋起来,举着那个歪歪扭扭的风车迎风跑来跑去,小辫子在空中飞扬,红扑扑的小脸上洋溢着最简单纯粹的快乐,嘴里发出银铃般清脆响亮的笑声。 程清响就懒洋洋地靠在旁边的锈迹斑斑的单杠上,双手插在裤兜里,看着妹妹像只快乐的小蝴蝶一样穿梭嬉戏,脸上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罕见的温柔和近乎纵容的耐心。 午后温暖的阳光落在他身上,软化了他平日里那股仿佛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散漫不羁气质,勾勒出一种柔和松弛的轮廓。 “哥!你快看!转起来了!转得好快呀!”落雨举着那个呼呼转动的彩色风车,咯咯笑着跑回到程清响面前,得意地仰起小脸向他炫耀,眼睛亮得像星星。 “嗯,看见了,厉害。”程清响懒洋洋地笑着,伸出大手,胡乱地揉了揉她细软的头发,把她精心扎好的小辫子都揉歪了。 “哥!帮我捡一下!掉那边草丛里了!”没玩一会儿,风车脱手飞了出去,落雨立刻指挥道。 “事儿真多。自己捡。”程清响嘴上嫌弃着,却还是认命地直起身,走过去,弯腰帮她把滚落到冬青丛旁边的风车捡了回来,还顺手拍掉了上面沾的草屑。 就在这时,程清响眼角的余光无意间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王家弄标志那边的方向缓缓走进来。 沈闻竹手里拎着一个透明的便利店塑料袋,里面似乎装着几瓶矿泉水和简单的速食面包,像是刚采购回来。 他的步伐依旧平稳,目光习惯性地平视前方,不经意地扫过小区中央这片充满孩童嬉闹声的空地时,视线正好捕捉到了程清响弯腰给妹妹捡风车,以及落雨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像只小麻雀一样围着他转的场景。 沈闻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非常短暂,几乎难以察觉。 程清响直起身,手里拿着那个小小的风车,也看到了他。四目在空中相对,程清响脸上那尚未褪去的、对着妹妹时才有的、不自觉的温和笑意瞬间僵了一下,随即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迅速收敛起来,被平时那副惯常的、略带散漫和无所谓的表情所取代,甚至还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和窘迫——就好像某个私密的、不设防的柔软领域,意外地被一个不该看到的人窥探到了。 程落雨也看到了这个突然出现的、长得很好看但表情冷淡的大哥哥。她一点也不知道害羞和怕生,眨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沈闻竹,然后拽了拽程清响的衣角,声音清脆地问:“哥,那个哥哥是谁啊?是你之前跟妈说过的那个同学吗?他看起来好酷哦。” 程清响被妹妹问得更加不自在,含糊地“嗯”了一声,眼神飘忽,一时不知道该不该主动跟沈闻竹打招呼,或者说些什么来缓解这突如其来的、有点诡异的场面。 沈闻竹的目光在程清响那略显局促的脸上和落雨那充满天真生机和全然依赖的眼神之间,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程落雨那毫不掩饰的好奇和亲昵,以及程清响那与在学校时截然不同的、近乎笨拙却真实自然的温柔互动,像一幅色彩鲜明、充满暖意和烟火气的生动画卷,突兀地、毫无预兆地撞入他那一贯冰冷、单调、秩序井然的视野范围。 他似乎看到了程清响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尴尬和想要掩饰什么的意图,但他并没有说什么,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变化。 只是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朝着程清响的方向颔首示意了一下,幅度小得像是错觉,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便平静地收回目光,仿佛只是路过一片无关紧要的风景,径直走向了他所住的那栋楼的单元门,背影依旧挺直孤拔,与周围嬉闹的氛围格格不入。 程落雨看着沈闻竹沉默地离开,歪着小脑袋,像个小大人似的评价道:“这个哥哥好像不喜欢说话哦?而且他一个人买东西吗?” 程清响有些心不在焉地收回目光,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的不自在感,他胡乱地揉了一把妹妹的头发,试图驱散那种怪异的感觉:“就你话多!小屁孩懂什么!还玩不玩了?” “玩!哥哥帮我举高高!我要让风车飞得最高!”落雨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又兴高采烈起来。 程清响依言把她举起来,听着妹妹在自己头顶发出的兴奋尖叫声,目光却还是下意识地望了一眼沈闻竹消失的那个寂静的楼道口。 刚才……沈闻竹看落雨的眼神……似乎……有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瞬间,不像平时看待周遭一切时那么冰冷和隔绝了。甚至……好像有一丝极淡极淡的、类似于……动容?或者是某种难以定义的、一闪而过的情绪? 是因为落雨身上那种毫不设防的活泼与天真吗?还是因为……看到了某种他并不熟悉、甚至从未拥有过的兄妹之间的互动和羁绊? 程清响甩了甩头,把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从脑子里赶出去。那个冰山的世界复杂得像迷宫,里面藏着什么,他搞不懂,也一点不想去搞懂。 只是,妹妹程落雨带来的这片充满无忧无虑欢声笑语的“落雨”,似乎就在刚才那短暂的照面里,无意间、轻飘飘地,在那道看似坚固无比、密不透风的冰冷壁垒上,留下了一颗微小却真实湿润的水珠,悄然无声地渗透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暖意。 第22章 殊途 汇报展示的大获成功,像一剂温和的粘合剂,让小组内部原本剑拔弩张的关系得到了显而易见的缓和,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课间休息时,不再像以前那样泾渭分明地分成几个冷漠的孤岛,偶尔还能就作业问题简单交流几句。 李老师特意在周一的班会上花了些时间表扬了他们小组,肯定了整体的合作成果,尤其着重赞扬了沈闻竹“出色的领导协调能力和严谨的学术态度”,也提到了程清响“提供了宝贵的、来自实地调研的独特视角和鲜活细节,为报告增添了温度”。 被当众点名表扬,程清响觉得耳根有点发热,下意识地想挠头,心里那点小小的、不肯承认的虚荣心却像被吹胀的气球,飘飘悠悠地得到了满足。 连带着看前排那个永远坐得笔直的背影,都觉得似乎顺眼了一点点——虽然那家伙在听到表扬时,依旧是那副八风不动、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稀松平常任务的冷淡模样,连嘴角的弧度都没变一下,看得程清响刚升起的那点好感又打了点折扣。 然而,这短暂的、由特定事件催生出的脆弱和谐,很快就被拉回现实的、**裸的学业差距再次打破,如同暖阳下的薄冰,承受不住真实的重量。 这天的数学课,讲到了一道函数与几何结合的拓展题,综合性强,难度颇高,是用来拉开区分度的“压轴题”类型。数学老师在讲台上用了一种相对常规但步骤繁琐的方法讲解了一遍,写满了整整半边黑板。底下大部分同学听得云里雾里,眉头紧锁。 “还有一种更巧妙的思路,可以简化计算量。”老师推了推眼镜,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一圈,最后毫无悬念地落在了那个角落,“沈闻竹同学,你来给大家分享一下你的解法。” 沈闻竹闻声起身,步履从容地走上讲台。他从粉笔盒里拈起一支白色的粉笔,手指干净修长。转身面向黑板,几乎没有停顿,便行云流水般地在另一侧空白处书写起来。 粉笔划过黑板发出清脆均匀的嗒嗒声,一行行公式、符号和简洁的推导过程如同早有预设般流畅呈现。 他的逻辑极其严谨,步骤清晰,更引人注目的是,他巧妙地运用了换元和数形结合的思想,甚至隐约涉及了一些大学里才会接触到的微积分概念来简化问题,将一道复杂的难题化解得举重若轻。 数学老师站在一旁,眼中满是赞赏,不住地点头,等到沈闻竹放下粉笔,立刻开口道:“非常好!沈闻竹同学的思路总是这么开阔、清晰、高效!大家要好好体会这种高观点的解题思维,不要局限于固有模式!” 台下同学中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叹和窃窃私语。不少人赶紧低头猛抄步骤,生怕漏掉一点。 孙骏韩在底下用力攥着手中的笔,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脑子不笨,勉强能跟上沈闻竹的思维跳跃,理解了解题过程,但他心里很清楚,在考场上那种紧张限时的环境下,自己绝对不可能想到如此巧妙又超纲的方法。这种智商和思维层级上的碾压,比单纯的分数差距更让他感到无力和愤怒。 而程清响,则完全是在听天书。从沈闻竹写下第一个奇怪的符号开始,他的脑子就跟不上了。他看着黑板上那些如同天书般复杂的数学符号和一连串让人眼花缭乱的推导,感觉像在观看一场完全不懂规则的外星文字幕电影,眼皮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沉,注意力迅速涣散。 最后他干脆彻底放弃,认命地低下头,在摊开的数学草稿纸边缘,偷偷画起了纠缠复杂的五线谱和小蝌蚪一样的音符,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讲台上的精彩与他无关。 下课后,不少自认为学有余力的同学立刻围到了沈闻竹的座位旁,七嘴八舌地请教刚才那种巧妙的解法,试图抓住这难得的学习机会。沈闻竹并没有表现出不耐烦或者拒绝,他放下手中的书,开始解答。 但是,他的讲解方式极其简洁、高效,直接切入问题最核心的逻辑点,省略了所有他认为“显而易见”的中间推导和基础概念解释,用语精准却冰冷,像一台高速运转的计算机直接输出结果和关键代码。 对于孙骏韩这样基础扎实但思维不够灵活的同学来说,尚且需要费力跟上;而对于那些基础稍差、指望他能一步步拆解的同学来说,这种讲解方式反而更加云山雾罩,难以理解。 问了几个问题依旧如同听天书的人,脸上挂着尴尬和挫败,只好讪讪地离开,嘴里小声嘟囔着“算了算了,太高深了”。 程清响远远看着那边热闹却无形中透着某种隔阂和距离感的场景,撇了撇嘴,把那张画满了音符的草稿纸团成一团,塞进桌肚。 他和沈闻竹之间,隔着的又岂止是成绩单上那几十分的巨大鸿沟?那简直是思维方式、关注领域、知识体系乃至整个精神世界的巨大差异。 那家伙是翱翔在学术九天之上、目光锐利、追逐着理性与真理之光的鹰,而自己呢?大概就是在泥地里扑腾着找食吃、偶尔抬头望天发出几声无人理解的鸣叫的……麻雀?好像也不对,至少麻雀还会唱唱歌,他还会摆弄几下乐器呢。程清响自嘲地想。 如果说文化课课堂是沈闻竹绝对的主场,那么体育课则彻底成了程清响释放天性的舞台。篮球场上,他就像是换了个人,平日里那股懒散劲儿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蓬勃的活力和惊人的敏捷。 他灵活地穿梭在人群中,假动作逼真,突破迅捷,上篮动作舒展,偶尔还能投出几个漂亮的远投,引来场边围观同学的阵阵喝彩。他和周洲、王浩他们的配合默契十足,一个眼神就能心领神会,将团队协作发挥得淋漓尽致。 而沈闻竹,则依旧雷打不动地独自待在场地最边缘的树荫下,背靠着树干,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书,仿佛周遭的喧闹、奔跑的身影、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都与他隔绝在两个世界。 只有当体育老师吹着哨子,要求所有同学必须参加集体热身或者某项测试时,他才会合上书,参与进来。 他的动作也能完成得中规中矩,跑跳投掷看不出明显短板,但那种缺乏热情、仅仅是为了完成任务而动的敷衍感,以及活动一结束就立刻退回自己安静角落的行为,都显得格格不入。 一次激烈的篮下争抢后,程清响如同猎豹般从斜刺里杀出,断掉了对方传给中锋的球,但他自己因为冲得太猛,球虽然抢到了,人却再次失控地冲出了底线。 这次地上不知道谁洒了点水,他脚下一滑,整个人彻底失去平衡,惊呼着,手舞足蹈地朝着场边堆放着的几个陈旧褪色的体操垫子狠狠摔去! 事情发生得太快,电光火石之间,周围响起一片惊呼!周洲甚至吓得喊出了声! 程清响大脑一片空白,已经做好了重重摔在硬邦邦的垫子上、甚至可能扭伤脚踝的心理准备。却万万没想到,在即将狼狈撞上垫子的最后一瞬间,旁边突然毫无预兆地伸过来一只手!那只手异常精准而有力地在他失去平衡的胳膊上拽了一把! 这一拽的力道和角度都恰到好处,极大地缓冲了他前冲摔倒的凶猛势头,让他只是身体踉跄了一下,侧身肩膀轻轻地、软地撞在了柔软的垫子上,除了心跳飙得快炸开和吓出一身冷汗外,毫发无伤。 程清响惊魂未定,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擂鼓,他喘着粗气抬头,想看看是哪个哥们儿反应这么快,出手救了他一把。 然后他彻底愣住了,瞳孔因为惊讶而微微放大。 拉住他的人,竟然是沈闻竹。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那片安全的树荫区,站到了场边附近,距离那堆垫子只有几步远。 此刻,他正松开抓着程清响胳膊的手,脸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只是微微蹙着眉,目光快速扫过程清响刚才差点直接撞上的地方——垫子后面,一个固定单杠底座用的、锈迹斑斑的尖锐金属扣件,正狰狞地裸露在外面! 如果不是他刚才及时拉了那一下,缓冲了力道改变了方向,程清响很可能就不是摔在垫子上,而是直接撞在那个危险的金属凸起上,后果不堪设想! “谢……谢了。”程清响感觉自己的舌头有点打结,道谢的声音都带着劫后余生的虚浮。他心里充满了巨大的意外和难以置信。 他万万没想到沈闻竹会出手——他看起来明明是对这种“野蛮”运动敬而远之的人;更没想到的是,对方反应速度快得惊人,而且那一拽的力道控制得如此精准,既有效阻止了他摔倒,又没有因为用力过猛而把他拽倒。 沈闻竹收回审视金属扣件的目光,看向他,语气平淡得像是讨论天气,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下次注意点。场地边缘常有杂物。” 说完,甚至没等程清响再说什么,便径直转身,走回了他放书包和书本的那片树荫下,若无其事地重新拿起那本看到一半的书,垂眸看了起来。 仿佛刚才那惊险一幕,以及他出手相助的行为,只是随手扶正了一个教室里快要倒掉的垃圾桶,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这时,周洲、王浩他们才气喘吁吁地围了过来,脸上还带着后怕。 “响哥!没事吧?吓死我了!” “我靠!刚才太险了!你冲出去那一下我魂都飞了!” “多亏了沈闻竹啊!他什么时候过来的?反应真他妈快!”王浩心有余悸地看向沈闻竹的方向,语气里充满了惊讶和感激。 程清摇摇头,活动了一下有些发软的手脚,表示自己没事。但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一次次地瞟向那个已经重新沉浸到书本世界中、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的清冷身影。 所以……这家伙不只是会死读书? 他的运动神经、反应速度和临场判断力,其实好得有点出人意料,上次篮球飞过来他下意识挡那一下也是。那他为什么总是一副对体育活动避之不及、甚至隐隐排斥的样子,仅仅是因为不喜欢? 而且,他刚才确实出手帮忙了。虽然态度依旧冷淡得像个机器人,说话也毫不客气,但确是实实在在地、有效地帮助了他,避免了一场很可能发生的严重受伤。 这似乎……和他平日里那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冷血动物”、“没有人类感情”的冰山学霸人设,有那么一点点……不符? 程清响心里那个关于沈闻竹的、原本就迷雾重重的谜团,似乎又加深了一层,增添了新的、难以解释的维度。他们两人,仿佛是两条流淌在完全不同地质层上的河流,水质、流速、奔向的方向都截然不同。 却因为一次又一次意外的事件,被迫产生了交汇和碰撞,在碰撞的瞬间,得以窥见彼此水下那未曾轻易显露的、复杂而陌生的地形地貌。 殊途之人,或许并非全然无缘相遇。只是这相遇带来的,是更深的困惑,还是最终的理解,无人能提前知晓。 第23章 尘扰 程清响打工的“茶遇”奶茶店,因为用料实在、口味不错,加上位于学校后街的地理优势,生意像是被春风吹过的野草,越来越红火。 放学后和周末,小小的店铺里常常挤满了穿着校服的学生和附近的年轻人,操作台几乎没有冷却下来的时刻。老板娘一个人明显忙不过来,脸上总是带着疲惫却又喜悦的笑容。 程清响放学后去帮忙的时间也渐渐多了起来,从最初约定的周末下午,逐渐扩展到周内只要作业不多(或者他懒得写)就会过去搭把手。 虽然忙碌得像只不停旋转的陀螺,清洗器具、煮珍珠、泡茶底、摇奶茶、招呼客人、打扫卫生……常常累得胳膊发酸,身上沾满各种甜腻的糖浆和奶渍味道。 但每天晚上打烊后,看着老板娘结算当日工钱,自己手机钱包里那个数字一点点缓慢却坚定地向上跳动,逐渐接近他心心念念的那把二手专业笛子和那几本昂贵乐谱的目标时,一种混合着疲惫与成就感的充实感便会从心底油然而生。这是靠他自己劳动换来的,意义不同。 这天晚上,华灯初上。刚送走一波放学高峰带来的拥挤人潮,程清响正弯着腰,用半湿的抹布仔细擦拭着操作台上飞溅的糖渍和奶沫,额头上挂着一层细密的汗珠。空气中还弥漫着浓郁的奶香和茶香。 店门在这相对安静的间歇被粗暴地“哐当”一声推开了,挂在门楣上的风铃被撞得发出一阵惊慌失措的、杂乱无章的急促脆响,打破了店内舒缓的背景音乐声。 三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穿着紧身花衬衫、破洞牛仔裤,满身烟味和廉价古龙水混合气味的年轻男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们神态倨傲,眼神飘忽,走路姿势带着一股流里流气的社会气,与店里主要的学生客源格格不入。 “喂!小子!麻利点!来三杯你们这儿最便宜的柠檬水!”为首一个染着扎眼黄毛、嘴里叼着牙签的青年用力敲着光洁的柜台台面,发出“咚咚”的噪音,语气冲得很,没有丝毫礼貌。 程清响直起身,皱了下眉,压下心头泛起的不快,努力维持着基本的服务态度:“好的,请稍等,马上就好。” 他转身去清洗雪克杯,取出冷藏的柠檬,对半切开,手动榨汁。那三人却丝毫没有安静等待的自觉,在并不宽敞的店里大声说笑着,言语间夹杂着粗俗的玩笑和脏话,还对着墙上精心设计的、带有可爱插画的价目表指指点点,评头论足,声音聒噪,惹得店里仅存的几桌客人都皱起了眉头,投来厌烦的目光。 程清响忍着火气,加快速度,将三杯清澈透亮、漂浮着几片新鲜柠檬片的柠檬水做好,封好杯盖,递到柜台:“您好,三杯柠檬水,一共十五块。” 那黄毛青年一把接过杯子,插上吸管,猛吸了一大口,随即立刻夸张地“呸”了一声,将嘴里的液体直接吐在了店门口的地面上!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操!酸掉牙了!你们这用的什么烂柠檬?过期了吧?故意坑钱是吧?” 另外两人立刻像接收到信号一样跟着起哄,用力拍着柜台:“就是!这什么玩意儿!跟喝醋似的!退钱!必须退钱!” 程清响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群人就是纯粹来找茬的,可能只是想白嫖或者寻衅滋事。他耐着性子,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解释:“我们的柠檬都是每天现送的新鲜柠檬,手工现榨的,如果您觉得口感偏酸,是柠檬本身的特性,我可以免费帮您加一点糖浆调和一下。” “加糖浆?”黄毛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声音更高了,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程清响脸上,“那玩意儿不要钱啊?你们不就是变着法儿想多骗钱吗?少他妈废话!老子喝得不爽!退钱!不然信不信把你他妈这破店给砸了!”他说着,把手里那杯柠檬水重重顿在柜台上,力度之大让塑料杯盖崩开,黄色的液体溅出来不少,弄湿了台面。 老板娘听到外面越来越大的动静,连忙从后面的小仓库里跑出来,脸上堆起讨好的、带着惊慌的笑容:“哎呦,几位小哥消消气,别动怒别动怒!真是不好意思,要不这样,我给您几位换成果汁或者奶茶?算我请客,给您赔不是……” “换什么换!谁他妈要你请!”黄毛根本不买账,态度愈发蛮横无理,竟然伸出手就要去推搡挡在程清响身前的老板娘,“老子就要退钱!听不懂人话是吧?” 程清响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一股火气直冲头顶。他下意识地侧身一步,结实实地挡在了身材娇小的老板娘身前,挡住了那只不怀好意的手,声音也冷了下来:“有话说话,别动手动脚!你们想干什么?” “哟呵?哪儿来的□□崽子?还想逞英雄当护花使者?”黄毛见程清响居然敢阻拦,顿时恼羞成怒,和他那两个同样一脸痞气的同伴交换了一下眼色,三人成半圆形围了上来,面色不善,眼神威胁地逼近程清响,将他堵在了柜台后面。 店里的其他客人见这阵势,知道要闹事,纷纷脸色发白,低下头不敢多看,有的赶紧悄悄起身溜走,生怕惹祸上身。原本还算轻松的氛围瞬间变得剑拔弩张,空气像是凝固了,充满了火药味。 程清响后背抵着冰冷的操作台,手心有些冒汗,心里也开始发怵。对方有三个人,而且明显是社会上的混混,真动起手来,他肯定要吃大亏。但身后是惊慌失措的老板娘和这个他打工了不短时间、已经有了点感情的小店,他不能,也绝不会退缩。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黄毛那只带着廉价金属戒指的手几乎要碰到程清响校服胸口的时候,一个清冷、平稳,却像带着冰碴子的声音,清晰地从店门口的方向传来,穿透了店内燥热紧张的空气: “我已经报警了。” 这声音不大,甚至没有什么起伏,却像一道突如其来的冰锥,精准地刺破了店内所有喧嚣和虚张声势的泡沫,让一切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人都是一愣,动作僵住,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沈闻竹不知何时静静地站在了店门口,身形挺拔如松。他一只手插在校服裤兜里,另一只手拿着手机,屏幕还亮着幽幽的光,正对着那三个混混的方向。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冷得像西伯利亚冻土深处的寒冰,没有丝毫畏惧或波动,就那样直直地、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冷漠,盯着为首的黄毛。 “警察说五分钟内到。”沈闻竹补充道,语气平稳得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威慑力,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即将发生的、既定的事实。 那三个混混显然完全没料到会半路杀出这么一个人来。看模样就是个清瘦的学生,但那副过分冷静镇定、甚至带着点居高临下审视意味的姿态,以及“报警”这两个具有绝对分量的字眼,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让他们瞬间从虚张声势的嚣张中清醒过来,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心虚和气短。 黄毛色厉内荏地指着沈闻竹,试图挽回面子,声音却不由自主地有点发飘:“你……你他妈谁啊?从哪儿冒出来的?少多管闲事!滚一边去!” 沈闻竹根本懒得理会他的犬吠,只是微微垂下眼睫,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根本不存在的通话界面,然后用一种近乎精确计时的口吻淡淡地说:“还有四分钟。” 另外两个混混明显更慌了,眼神闪烁,紧张地看向门口又看向黄毛,其中一人用力拉了拉黄毛的胳膊,压低声音:“强哥,算了算了……为十几块钱的事儿,真把条子招来不值当……走走走……” 黄毛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看了看沈闻竹那副油盐不进、冷静得可怕的样子,又看了看周围已经开始有路人停下脚步好奇围观,狠狠地咬了咬牙,冲着程清响和沈闻竹方向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妈的!算你们狠!小子你给老子等着!我们走!” 三人像是怕警察真的下一秒就出现一样,骂骂咧咧地、脚步匆忙地快步离开了奶茶店,连柜台上的那三杯柠檬水都没顾上拿。 店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背景音乐还在不知疲倦地播放着轻快的流行歌。老板娘捂着胸口,长长地、颤抖地吁出了一口气,脸上恢复了点血色,连忙对着沈闻竹连连鞠躬道谢:“同学,真是太谢谢你了!刚才真是吓死我了……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程清响也松开了不知不觉握紧的拳头,后背的冷汗这才慢慢渗出来。他看向门口那个依旧站得笔直的身影,心情复杂得难以形容。又是他……沈闻竹。这次,他居然在他最狼狈、最危险的时候出现,用一种他完全没想到的方式,轻描淡写地就化解了这么大的一个危机。 “没事。”沈闻竹对老板娘微微颔首,态度礼貌却依旧带着疏离感。他收起手机,目光转向柜台后的程清响,在他身上快速停留了一秒,似乎是在确认他没有受伤,然后便干脆利落地转身,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顺手的小事,准备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 “喂!”程清响几乎是出于本能,下意识地脱口叫住了他。声音因为刚才的紧张而有点发干。 沈闻竹的脚步停住,在原地停顿了一秒,然后回过头来看他,那双墨玉般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纯粹的询问,没有任何不耐烦,也没有邀功的意思。 程清响张了张嘴,感觉喉咙有点紧。道谢?好像简单的“谢谢”两个字完全不足以表达此刻的心情。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又显得很多余,这条路确实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之一。问他是不是真的报了警?……好像更傻。 最终,在一种混合着尴尬、感激和莫名别扭的情绪驱使下,他憋出了一句有点傻气的问话:“你……你真的报警了?”问完他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沈闻竹看着他,沉默了一秒,那沉默让程清响的脸颊有点发烫。然后,沈闻竹极其平静地、甚至带着点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没有。吓他们的。” 程清响:“……” 他一时竟无言以对。居然……就这么承认了?而且说得这么平静! 旁边的老板娘也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忍不住失笑,拍着胸口后怕又庆幸地说:“哎呀,同学你这脑子转得真快!真机灵!不管真的假的,真是多亏了你了!不然今天这事儿真没法收场!来来来,别站着了,阿姨必须请你喝杯奶茶!想喝什么随便点!千万别跟阿姨客气!” 沈闻竹却礼貌而坚定地摇了摇头,语气疏离:“不用了,谢谢阿姨。我刚好路过。”他说完,再次准备转身离开,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程清响看着他那副立刻就要划清界限、毫不留恋的背影,心里那种别扭的、不想欠人情的劲儿又上来了。人家帮了他这么大一个忙,避免了可能发生的冲突和损失,就这么轻飘飘一句“路过”就让人走了?他程清响虽然平时吊儿郎当,但可不是知恩不报的人。 “等等!”他脑子一热,也顾不上合不合适了,再次提高声音喊住了他。 沈闻竹第二次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他,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是错觉的诧异,似乎不明白他还有什么事。 程清响话一出口就有点后悔了,脸颊发热。请沈闻竹这种喝咖啡只喝无糖冰美式、看起来就跟甜腻奶茶是平行世界的人喝奶茶?这画面怎么想怎么诡异违和。 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他只能硬着头皮,走到操作台后,动作因为紧张和尴尬而显得有些僵硬地开始清洗雪克杯,一边低着头闷声问:“那个……我请你吧!你……喝什么?还是……冰美式?”他记得沈闻竹好像只喝这个。 沈闻竹站在柜台前,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程清响身上那件印着卡通奶茶logo、沾着点点奶渍的藏青色围裙,掠过他额角因为刚才的紧张对峙和后续忙碌而渗出、尚未擦去的细密汗珠,最后落在他那双因为用力握着雪克杯而微微泛白的手指上。 店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程清响操作器具发出的轻微碰撞声和冰箱压缩机低沉的嗡鸣。尘世的扰攘与危机刚刚平息,甜腻馥郁的奶茶香气重新弥漫开来,无声地包裹着两人之间那短暂而奇异的沉默。 “都可以。”沈闻竹最终淡淡地给出了一个模糊的答案,既没有拒绝,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期待。 程清响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像是得到了特赦令。他赶紧手脚麻利地(甚至有点过于麻利)做了一杯店里销量最好、口碑最高的招牌珍珠奶茶,想了想,又手抖地加了双份的黑糖珍珠——他隐约记得王浩周洲他们好像都喜欢这样吃,觉得这样才够味。 他把那杯沉甸甸、料足得快要满出来的奶茶递过去,杯壁上迅速凝结起一层细密的水雾。他的声音有点不自然,眼神飘忽不敢直视对方:“给……谢了。”千言万语,最后还是浓缩成了这两个最直接的字。 沈闻竹伸出手,接过了那杯看起来就甜度超标、与他气质截然相反的奶茶。他的手指修长白皙,与程清响因为常年接触冰水和清洗剂而有些发红的手指形成对比。 他沉默地看了一眼杯中浓稠的、深褐色的液体和密密麻麻的黑色珍珠,然后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程清响有些局促的脸上。 两人之间陷入一种短暂的、略显尴尬和不知所措的沉默。甜腻的香气试图充当粘合剂,却似乎无法立刻融化那横亘在两人之间、由巨大差异和长久隔阂形成的薄冰。这份意外的、由一场冲突引发的“答谢”,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荡开的涟漪微妙而复杂。 第24章 糖分 沈闻竹拿着那杯奶茶,温热的触感透过纸杯清晰地传递到他的指尖,与店内空调造成的微凉空气形成奇异的对比。 他并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喝,只是那么站着,像一尊被突然定格的、清俊而疏离的雕像。 他的目光似乎没有明确的焦点,又似乎将眼前的一切——局促的程清响、笑眯眯的老板娘、光洁的操作台,乃至空气中漂浮的细微水汽和甜香——都尽收眼底,却又一样都没真正看进去。 对面的程清响只觉得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沈闻竹的静止不动像一种无声的审视,让他浑身不自在,手脚都像是新装上去的,笨拙而多余,摆放哪里都显得突兀。 他几乎是抢过一块干净得能照出人影的抹布,用力擦拭着已经光洁如新的操作台,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水槽、不锈钢表面、封口机……他反复擦拭着那些本就一尘不染的地方,仿佛只有通过这种近乎强迫症的忙碌,才能掩盖住内心翻涌的尴尬和那一点点因为被目睹窘境而产生的难堪。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后颈微微发烫,心里暗自祈祷没人注意到他的失态。 老板娘是个真正有眼力见的,她那经过世事历练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轻轻一扫,便大致勾勒出了这微妙局面的轮廓。 她脸上绽开一个圆熟而温和的笑容,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打破了凝滞的空气:“阿响,你也忙了半天了,瞧这一头汗。陪同学出去坐坐歇会儿吧,这儿我看着就行。”她的话像一把巧妙的剪刀,剪断了那根紧绷的线,给了两人一个台阶。 程清响如蒙大赦,胸腔里憋着的那口气终于悄悄吁了出来,但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新的不知所措——和沈闻竹单独“坐坐”?这听起来比应付刚才那两个混混还要具有挑战性。 他手指有些忙乱地解开围裙背后的系带,又理了理其实并不凌乱的T恤下摆,动作幅度大得有些夸张。他不敢直视沈闻竹的眼睛,目光飘忽地落在对方握着奶茶的手上,含糊地、几乎是嘟囔着说:“那……出去坐坐?”语气里的不确定比他预想的要多得多。 沈闻竹闻言,眼皮微抬,清冷的目光在他脸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那目光似乎没有任何情绪,又似乎包含了许多难以言喻的审度。 他没有说话,但身体终于动了,转身,迈步,朝着店里靠窗的那个空位走去,步伐平稳而无声,像猫一样。程清响只好硬着头皮跟过去,感觉自己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步伐都有些僵硬。 两人在小小的桌子两边坐下。劣质的仿藤编椅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窗框如同一幅流动的画框,外面是正逐渐被墨蓝色浸染的天空,夜色初降,街道上的霓虹灯却已迫不及待地开始闪烁,争奇斗艳,将行色匆匆的路人的脸庞映照得光怪陆离。 店内流淌着音量被刻意调低的流行音乐,甜美的女声唱着关于爱恋与别离的歌词,与此刻两人之间生涩的气氛形成一种略带讽刺的对照。 沉默在空气中无声地蔓延,像墨水滴入清水,缓慢扩散,浓稠得几乎能用手指触摸到。这股沉默与店里甜腻的奶茶香气混合在一起,发酵出一种微妙的、令人坐立不安的尴尬。每一秒都仿佛有重量,压在程清响的神经上。 程清响感到头皮一阵发麻,他几乎是本能地抬起手,挠了挠头,发丝摩擦着指尖发出沙沙的轻响。他必须说点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哪怕是最无意义的废话。 “那个……刚才,真的多谢了。”他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比平时略显干涩,他试图用加重语气和扬起嘴角来让这句话听起来更自然、更真诚,“要不是你,估计得打起来。”他甚至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肩膀,仿佛在模拟刚才可能发生的冲突。 沈闻竹的目光似乎被窗外的某盏霓虹灯或是某个陌生路人的身影所吸引,他的侧脸线条在店内暖黄色的灯光下显得比平时柔和了些许,少了几分棱角分明的冷峻,但出口的语气依旧平淡得像一杯白水,听不出任何波澜:“碰巧而已。”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堵无形的墙,礼貌而坚定地将所有试图靠近的意图隔绝在外。 又是这种拒人千里的调调。程清响心里那点刚刚升腾起的感激和尚未消散的尴尬混合在一起,搅拌成一种有点憋闷的情绪,堵在胸口。 他吸了一口自己刚才顺手给自己做的、加了双倍糖浆的奶茶,过分的甜腻瞬间包裹了味蕾,那高浓度的糖分似乎短暂地安抚了一下他紧绷的神经,让他稍微放松了一点。纸杯被他无意识地捏紧,发出细微的变形声。 “不管怎么说,谢了。”程清响坚持道,语气加重了些,仿佛要通过这种坚持在那堵墙上留下一点印记。 然后,他像是找到了一个救命稻草,指了指沈闻竹手里那杯几乎没动过的奶茶,“你不尝尝?味道还不错的。”他努力让推荐听起来可信,尽管他知道对方的喜好。 沈闻竹仿佛被这句话从某种出神的状态中唤醒,他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细微的阴影。 他的视线落在杯中那棕色的、泛着细腻泡沫的液体上,看着那些沉在杯底的黑色珍珠,它们像沉睡的精灵,安静地躺在甜蜜的沼泽里。他沉默着,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权衡着某种社交礼仪与个人喜好的冲突。 犹豫了几秒,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才拿起那根细细的、包装完好的吸管,慢条斯理地撕开塑料包装纸,发出轻微的刺啦声。然后,他将吸管尖端对准杯口的塑封膜,精准地插了进去,动作带着一种特有的、近乎刻板的认真。 他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俯身,含住吸管顶端,吸了一小口。那过程短暂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然后,程清看到了。他清楚地看到,沈闻竹那总是没什么表情的、如同精致瓷器般光洁的脸上,几不可见地、极其迅速地蹙了一下眉。 那皱眉轻微得像水面上一闪而逝的涟漪,虽然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无波的状态,但那种对于过度甜腻的本能抗拒和不适,还是被一直紧张地关注着他的程清响敏锐地捕捉到了。 他甚至觉得看到了沈闻竹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强行咽下某种不合口味的东西。 “……太甜了?”程清响有点尴尬地问,心里暗骂自己粗心。他猛地想起来,这家伙平时在学校小卖部或者咖啡店,只买那种黑漆漆、苦兮兮的无糖冰美式,仿佛他的能量来源是咖啡因而不是糖分。 “还好。”沈闻竹放下杯子,将它推离自己稍远一些,语气听不出喜怒,平淡得像在评价天气。但那个推远杯子的细微动作,却比任何语言都更清晰地表达了他的真实感受。 沉默再次降临。这次沉默里,多了几分被戳破的窘迫和不知如何收场的茫然。 程清响觉得这样干坐着太难受了,仿佛能听到时间流逝的沙沙声。他拼命在脑海里搜刮着话题,像翻找一個空荡荡的抽屉。 他的目光焦急地扫过桌面、墙壁、窗外,最后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落在沈闻竹放在桌边椅子上的那个黑色书包上。书包看起来沉甸甸的,侧面网兜里插着一本厚厚的、似乎是习题集的东西。忽然,灵光一现。 “那个……小组作业的报告分数出来了,”他几乎是抢着说,生怕沉默再次占据主导,“李老师好像给了挺高的评价,尤其夸了我们的数据分析部分。”他想起今天课间听到学委透露的消息,当时还挺高兴,现在却用来说这无关紧要的闲话。 “嗯。”沈闻竹应了一声,并不意外,仿佛这结果是理所当然的。他甚至没有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某处虚无的点。 话题热度维持了不到三秒。程清响感到一阵无力。他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不甘心地再次尝试,试图挖掘出更多共同经历。 “呃……老陈头那边,我后来周末又去了一次,送了点当季的枇杷,他好像没那么排斥了,虽然还是没给什么好脸色。”他指的是社区服务那次遇到的固执老头,他们小组碰了一鼻子灰。 “嗯。”又是一个单音节词,礼貌而疏远,表示听到了,但也仅此而已。 话题再次被无情地终结。 程清响简直要在内心抓狂了。跟这家伙聊天怎么这么费劲!就像在对着一堵光滑无比的冰墙打乒乓球,无论他用多大力气,球都会原路弹回,最终砸在自己脸上。 他自认在班里、在店里都还算能说会道,怎么一到沈闻竹面前就变得像个蹩脚的脱口秀演员,抛出的每一个梗都毫无悬念地冷场,空气都比他的话题热闹。 就在他准备彻底放弃,积攒勇气直接说“要不你忙你先走”的时候,沈闻竹却出乎意料地主动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融进背景音乐里,像是自言自语的低喃,又像是在谨慎地向程清响提问,带着一种罕见的、不易察觉的犹豫:“你经常在这里……遇到这种事?” 程清响愣了一下,大脑花了半秒钟才成功将“这种事”解码为刚才混混找茬的事件。一股微妙的情绪掠过心头——这是好奇吗?还是……关心? “哦,那倒没有。”程清响连忙摇摇头,动作幅度有点大,“平时都挺好的,来的基本都是附近的学生,熟客也多,都挺有礼貌的。今天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他说着,有点无奈地笑了笑,试图用自嘲化解尴尬,“可能看我新来的?或者长得就像个好欺负的软柿子?”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沈闻竹闻言,终于转过了头,看向他。那双墨玉般的眸子在店内暖光灯下显得格外深邃,像是蕴藏着无尽星空的寒潭。 灯光落入他的眼底,折射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微光。里面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解读的情绪——是审视?是思索?抑或是一丝极细微的……不赞同?那情绪消失得太快,快到程清响无法捕捉其真实含义。 “下次遇到,可以直接报警。或者叫店里其他人帮忙。”沈闻竹的声音依旧平淡,语调没有什么起伏,但比起之前纯粹的、冰冷的陈述句,此刻的话语里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建议”的东西。 甚至,如果仔细分辨,或许还能听出一点点极其隐晦的……提醒意味?虽然包裹在冰冷的外壳下,但这确实是超出纯粹冷漠之外的东西。 程清响有些意外,他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他点点头,表情也认真了些:“知道了。刚才也是有点懵了,没反应过来。”他承认自己当时的慌乱,这话里带着一丝真诚。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但奇怪的是,这次的沉默,似乎没有刚才那么令人窒息和尴尬了。空气仿佛流动得顺畅了一些。 沈闻竹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奶茶杯壁上轻轻敲击着,指尖与纸杯接触,发出极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嗒嗒声。程清响注意到,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皮肤白皙得能看见底下淡青色的血管,这是一双非常适合弹钢琴或者握笔的手,非常好看,与他清冷的气质相得益彰。 “你……”沈闻竹的指尖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声音比刚才又低了一点,还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迟疑。他浓密的睫毛颤了颤,像是蝴蝶脆弱的翅膀。 “嗯?”程清响立刻看向他,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表示自己在认真听。他很好奇这座冰山还会吐出什么话来。 沈闻竹却像是突然改变了主意,或者觉得要说的话并不合适。那瞬间流露出的细微波动被迅速收敛,他移开了目光,重新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和流动的灯火,侧脸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无波,淡淡地说:“没什么。” 仿佛刚才那短暂的犹豫和开启话题的尝试只是程清响的错觉。然后,他拿起那杯只喝了一小口的、甜腻的奶茶,站起身,动作流畅而自然:“谢谢你的奶茶。我先走了。” “哦……好。”程清响也跟着站起来,动作有些仓促,差点带倒椅子。他心里有种说不清的失落,又好像有一点点进展的怪异感觉,“路上小心。”他补充了一句常见的客套话。 沈闻竹微一颔首,没有再多说什么,拿着那杯与他清冷气质格格不入的甜腻饮料,转身,推开了奶茶店的玻璃门。门上挂着的风铃发出一串清脆叮咚的响声,像是在为他送行。晚风趁机涌入,带来一丝外面世界的凉意和喧嚣,随即又被隔绝在外。 程清响独自站在原地,隔着玻璃窗,看着沈闻竹那道清瘦挺拔的身影不紧不慢地走入夜色,霓虹灯光在他身上投下变幻不定的色彩,很快,他的背影便融入了街头涌动的人流,再也分辨不清。 店里熟悉的甜香重新包裹住他,音乐还在轻柔地流淌,老板娘在柜台后哼着歌擦拭杯子,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原样。但程清响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空落落的,又好像被什么东西微微填满了一点。 这次短暂的、大部分时间都被尴尬和沉默填充的单独交流,像是一次笨拙无比、跌跌撞撞的破冰尝试。虽然过程磕绊,冷场连连,仿佛每一步都踩在脆弱的冰面上,随时可能再次落入冰冷的寒水中,但似乎……最终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透顶? 至少,那座万年不化的冰山,接受了他的奶茶(尽管可能只出于礼貌地喝了一小口,并且明显不喜欢),并且……好像还给了他一句勉强可以归类为“关心”或“建议”的话?这简直是破天荒的进展。 糖分或许无法真正渗透坚硬的冰层,无法融化那深处的寒冷,但那一刻弥漫在两人之间的、甜腻的奶茶香气,以及那杯被握在冰冷指尖的温热饮料,确实短暂地、真实地萦绕在了那小小的空间里,留下了一丝微不足道、却或许真实存在过的、极淡极淡的暖意。 这暖意太轻微,不足以改变什么,但确实发生过,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纵然未能激起巨大波澜,那泛开的细微涟漪,却已足够让人在意许久。程清响低头,看了看自己杯中剩余的奶茶,忽然觉得,也许下次,应该试试三分糖的。 第25章 裂痕 沈闻竹拿着那杯几乎没动的奶茶,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杯壁由温热逐渐转向微凉的过程。 他走在回公寓的路上,夜风带着初秋的微凉,拂过他裸露的皮肤,也吹散了些许从奶茶店带出来的、萦绕在衣料纤维间的甜腻香气。 那香气顽固地试图证明自己的存在,与清冷的夜风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拉锯。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手中印着卡通logo的纸杯,里面沉沉的黑色珍珠挤在一起,在残余的棕色液体中若隐若现,像一团团凝固的、无法解读的谜团,静静地躺在杯底,等待着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吞噬。 他的步伐平稳而规律,鞋底敲击人行道地砖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与周围喧嚣的城市噪音格格不入。他的思绪,却不像他的步伐那样井然有序。 程清响……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静水的小石子,在他惯常平静无波的思维湖面上,激起了一圈细微却持续扩散的涟漪。这个人的形象,似乎比他最初那个简单粗暴、基于成绩和表象的“差生”标签要……复杂那么一点点。 不是他所以为的那种单纯的吵闹、浮躁、一无是处。碎片化的印象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拼接、闪现:程清响会为了维护老板娘(或许还有他自己?)而试图挺身而出,尽管那方式鲁莽得可笑,像只虚张声势的幼兽; 他会对那个叫“落雨”的小女孩露出那种几乎是本能的、罕见的温柔和纵容,与平时大大咧咧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甚至在音乐——沈闻竹潜意识里认为某种需要高度专注和灵性的领域——拥有一种原始、粗糙却莫名真挚的、未被驯服的灵性,那晚的口琴声至今仍偶尔在他耳边隐约回响; 甚至……就在刚才,他会为了表达那点笨拙的感谢,而坚持请他喝一杯明显与他气质和喜好格格不入的、过于甜腻的饮料,并且为此而显得坐立不安,拼命寻找话题。 这些碎片,每一点都与他最初构建的那个冰冷、扁平的认知模型格格不入。它们像一道道细微却无法忽视的划痕,出现在他原本清晰、坚固、用以将无关人等隔离在安全距离之外的认知壁垒上。这种不协调感让他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困扰。 走到那栋现代化公寓楼下,冰冷的玻璃幕墙在夜色中反射着周遭的光污染。他习惯性地、几乎是机械地侧身,看向那一排整齐的不锈钢信箱。 在属于他的那个格子里,除了折叠整齐的社区通知和一份财经报纸,还有一个格外显眼的、厚厚的牛皮纸信封。信封质地硬挺,右下角清晰地印着某家知名金融机构低调而奢华的logo,一种无声的财富宣言。 没有寄件人署名,只有冷冰冰的打印字体标注着地址和他的名字——沈闻竹。三个字,工整,准确,毫无人情味。 沈闻竹的眼神几乎是瞬间就冷了下去,比晚风更凉。他伸出两根手指,精准地将那个信封从信箱里夹了出来。指尖立刻感受到里面文件纸张的厚度和硬度,一种他无比熟悉的触感。 不用拆开,他也知道里面大概率是某个信托基金的季度报告,或者又一份冰冷罗列着数字的资产证明。 这是他父母惯用的、表达“关怀”和履行“责任”的方式——准时、精确、高效、毫无温度,如同他们本人运作其商业帝国的方式,也如同他们对待彼此、以及对待他这个儿子的方式。 一种用金钱和文件构建的、看似完美无缺实则空洞无比的链接。 他拿着这个冰冷的信封和那杯已然温凉的、甜腻的奶茶,走进需要刷卡才能启动的电梯。轿厢内部光洁如镜,四面都是冰冷的金属面板,清晰地映照出他毫无表情的脸,和他手中那杯色彩活泼、与此地精英氛围格格不入的饮料。 他的影像被无限复制,每一个影像都拿着那杯可笑的奶茶,像一个循环播放的、带着一丝讽刺意味的默片。 “叮”的一声轻响,6楼到了。电梯门无声滑开。他走出去,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的脚步声,只剩下死寂。他用指纹打开公寓门,里面是一片更大的、更精致的死寂。 空旷、整洁、极致简约、冰冷得如同高级家具店的样板间,缺乏任何称得上“生活气息”的痕迹。空气里只有中央空调系统发出的微弱低鸣和一丝极淡的、属于清洁用品的柠檬味香气。 他将那个厚重的牛皮纸信封随手扔在玄关的黑胡桃木柜子上,看也没看一眼。那里已经随意散落着几个同样未拆封的、来自不同金融机构的类似信封,像一堆被遗忘的、昂贵的垃圾。 他换了鞋,径直走向开放式厨房。厨房岛台光滑得能照出人影,所有厨具都收纳得一丝不苟。 他打开双开门冰箱,里面冷白的灯光照亮了内部——矿泉水依品牌整齐排列,牛奶、鸡蛋、少量新鲜蔬果放在固定的格子里,一切都秩序井然,像经过精密计算。 他拿着那杯奶茶,动作停顿了一下。指尖传来纸杯微凉的触感。扔掉?似乎……有点浪费,而且,某种难以名状的情绪让他迟疑。最终,他还是将它放在了冰箱内层一个不显眼的角落,仿佛安置一个不该存在的秘密。 然后,他拿出一瓶冰镇的依云矿泉水,拧开盖,仰头喝了几口。冰冷的、几乎无味的液体滑过喉咙,有效地冲散了口腔里残留的那一丝令人不适的甜腻感,熟悉的冰冷感让他觉得安心,仿佛重新夺回了对某种秩序的掌控。 他拿着水瓶,走到客厅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整个城市最繁华地段的璀璨灯火,车流如织,霓虹闪烁,构成一幅动态的、价值连城的夜景图。 繁华,却无比遥远,像是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所有的声音和热度都被过滤掉了。冰冷的玻璃上映出他独自站立的身影,清晰却单薄,仿佛只是这巨大背景板上的一个剪影,随时可能被窗外无边的光芒所吞噬。 就在这片刻意维持的、冰冷的寂静中,一阵隐约的、断断续续的吉他旋律,像一缕顽强的蛛丝,悄无声息地飘了上来。 声音很轻,很模糊,需要非常专注才能捕捉到,像是从对面那栋略显陈旧的居民楼某个敞开的窗户里传出来的。弹奏技巧显然称不上娴熟,音符有些松散,节奏也略显随意。 是程清响吗?他又在弹琴?沈闻竹几乎是立刻做出了这个推断。那片老小区,与他所在的精英公寓,仿佛两个泾渭分明、互不交融的世界。 他静静地站在原地,下意识地屏住了一丝呼吸,侧耳倾听了一会儿。那旋律不像他之前无意中听到的口琴声那样带着某种天然的、月光般的忧郁,反而有些轻快,甚至有点……傻气?像是心情很好时的随手拨弄,是一串串不成调、未经雕琢的音符,却充满了某种无忧无虑的、原始的生命活力,一种笨拙的欢快。 这种鲜活、粗糙、带着烟火气的活力,与他脚下光洁冰冷得能映出倒影的意大利进口地板,与他身后玄关柜上那些未拆封的、代表着巨额财富却毫无生命温度的信封,与他所处的这个精心设计的、无菌舱般的空间,形成了无比尖锐、近乎讽刺的对比。 那旋律像一只无形的手,轻易地勾连起傍晚时分那些短暂的画面:程清响在奶茶店里那副有点狼狈却强装镇定、眼神闪烁的样子;他那个叫落雨的妹妹拽着他衣角时,他脸上那瞬间垮掉又无奈纵容的表情;他描述那个固执的老陈头如何给旧桌椅刷桐油时,使用的那些笨拙却异常生动、仿佛带着桐油气味和木头纹理的语言…… 一种极其陌生而细微的情绪,像一颗投入万米深井的小石子,在他那片冰冷沉寂的心湖最深处,激起了一圈微弱到几乎无法用仪器测量的涟漪。那涟漪太轻,太模糊,甚至无法立刻为其命名。 那是什么?是对这种难以理解的、混乱无序的生命状态的好奇?是对这种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存在方式产生的困惑?还是……一丝极淡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感到诧异和陌生的……羡慕? 羡慕那种吵闹的、混乱的、可能充满麻烦和不便的、却散发着如此真实而灼热温度的生活?羡慕那种可以轻易表达情绪、可以笨拙地关心他人、可以为一杯甜腻的奶茶或一段不成调的旋律而感到简单的快乐的能力? 沈闻竹微微蹙起了眉,清俊的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不解和……几乎是本能般的抗拒。他习惯于一切尽在掌控,习惯于用理性和距离来衡量一切,习惯于生活在清晰、冰冷、高效的规则之内。 程清响,以及他所代表的那个世界,显然完全超出了这个既定的掌控体系,像是一个无法用现有公式解开的变量,令人不安。 他忽然伸出手,动作略显急促地关上了那扇隔音极好的落地窗。 刹那间,外界所有的声音,包括那缕微弱却执拗的吉他声,都被彻底隔绝。 房间重新陷入一片绝对的、沉重的、昂贵的死寂,只有中央空调系统持续发出那催眠般的低鸣。 他走到那张巨大的、空无一物的书桌前——上面只放着一盏极简风格的台灯、一台高配笔记本电脑和几本摞得整整齐齐的习题集与参考书——坐下,打开台灯。冷白色的光线倾泻而下,在桌面上划出一块清晰的、界限分明的领域。 他拿出今天需要完成的奥数习题集,翻到折角的一页,试图立刻沉浸入那些熟悉的、由数字、符号和严谨逻辑构成的冰冷世界。 他需要这些来重新武装自己,来驱逐那些杂乱无章的、带有不必要温度和色彩的印象,来修复那面刚刚出现细微划痕的认知壁垒。 笔尖在纸面上滑动,发出沙沙的声响,规律而冰冷。 然而,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些细微的划痕,并未因他的抗拒而消失,它们已经留在了那看似坚固的冰层之上。 壁垒的微融,或许从来并非始于轰然巨响的坍塌,而是始于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连最精密的仪器都难以探测的裂痕。 而裂痕一旦产生,便会遵循其物理本性,悄无声息地、持续地蔓延,静待着某个或许微不足道、却足以改变一切的契机,让真正的光,照入那一片经年累月的寒冷与孤寂之中。 窗外的城市依旧喧嚣,窗内的世界依旧冰冷。但那杯被藏在冰箱角落的甜腻饮料,和那缕被阻挡在外的、笨拙的吉他旋律,却像两颗被无意间撒下的种子,落入了看似永无生机的心田,静默地等待着或许永远不会到来、或许下一秒就会破土而出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