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图春华》 1、春坊 日头西斜,杨柳抽枝,淡绿色的薄雾斜笼在堤岸上。西京的初春,是香气和绮艳织成的一片锦绣。 道路两旁花团锦簇,熏得游人双目迷醉,一时间竟分不清何处是天上,何处是人间。 待暮色四合时,平康里的灯渐次亮起,厅堂里的骰子声和金锣声交替,又伴着胡乐艳曲,热热闹闹的一片。 “今夜你必须露脸,没得商量。”一身墨绿色裙裳的女人看向坐在妆镜前慢条斯理描眉的少女,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什么卖艺不卖身,进了窑子还端着那几分清高架子给谁看? 女人浓妆艳抹,来回踱步时发鬓间金钗摇晃,虽年岁稍长,也能称上一句徐娘半老,“若不是我好心将你从人牙子手上买回来,你又怎么能在春坊里安然无事地长到现在?做人总该知恩图报......” 少女描眉的手一顿,垂下长睫,低低笑道:“这么些年,我卖艺为妈妈挣的钱还不够多吗?砸了我这块招牌,春坊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这是实话。 平康里的青楼有近百家,大小不一,春坊起初也不过是个不入流的酒肆,后来靠着李云裳的容色和舞艺声名鹊起,才有了今日独占一方的地位。 罗芙一噎,怒道:“没良心的东西,你看看你这满屋子的绫罗绸缎,锦衣玉食,我何曾短过你的吃穿用度,你倒别真当自己还是李家的千金贵女了。” 提及李家,少女的眸色晦暗难明,连带着雪水般轻灵的嗓音都染上几分戾气,“若是没有旁的事,妈妈就出去吧。” “哼!”罗妈妈冷哼一声,“我把话撂这了,待会便是你的梳拢之夜,消息我早已经放出去了,朝中的贵人也会来,若是你不出现,这春坊你也不必待了,我可供不起你这尊大佛。” 说罢扭身离去,重重摔上了门。 梳拢之夜,说得好听,不过就是拍卖她的初夜,价高者得。 以她的名气,今夜必是高朋满座,无论是谁拍下,春坊都能赚得盆满钵满。 云裳幽幽地望向铜镜里映着的美人,当真是玉碾就,雪堆成,眉目如画,眼波如流,赞一句殊姿国色也不为过。 这样的美色绝不可落入凡土尘泞之中,否则就是明珠染尘,老天见了都要叹一声可惜。 所以即便家破人亡、流落风尘,她依旧将自己精细金贵地养着,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凭借这份殊色扶摇直上。 只有爬得够高,才能离真相越来越近,哪怕是借着他人之手,踩着他人的肩,哪怕她不再是她自己,她也要将幕后黑手揪出来千刀万剐。 回忆不断上涌,少女神色冷沉,将手一挥,一支缀着和田玉的簪子瞬间破空而去,撞到柱子掉落在地上,簪身铮鸣不止。 几个年纪小些的丫鬟坐在长廊上,晃动着双腿,看着下头厅堂里的琉璃灯光、人潮涌动,眼露羡慕。 “今夜是什么节日,春坊何曾布置得如此奢华?可是有什么大人物要来?” “你没听说?今夜是云裳姐姐的梳拢之夜,来的可都是京中有头有脸的贵人,自然要布置得奢华些。” “什么是梳拢之夜?” “这你都不懂,就是价高者可与云裳姐姐共度春宵.......据说,汝阴王也会来。” 另一道声音诧异道,“不可能吧,我常听罗妈妈说,汝阴王是出了名的不好女色,怎么会来春坊这样的地方?” “兴许只是与友同行罢了......” 几个小姑娘正说在兴头上,楼下的龟公唤她们来帮忙,于是几人哒哒哒哒地朝楼下跑去,说笑声渐不可闻。 长廊的转角,一道身影掩于暗处,停滞不前。 云裳垂下浓密的眼睫,抿起红唇,那个男人也会来吗? 汝阴王褚霁,帝之第三子,名动天下、权势滔天。 她记得他,在她还是李家养在深闺中的女娇娥时,曾遥遥见过他一次。 他应父亲之邀来府上小坐,而她溜出阁楼,躲在山水屏风后偷偷看他,这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子,时至今日,李云裳依旧这么觉得。 若是决意要攀龙附凤,权势滔天的汝阴王就是最好的选择,反正都得选个垫脚石,不若选个容色最出众的,也不算委屈了自己。 云裳垂下眼帘,盯着绣金丝的鞋尖瞧,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她自嘲地弯起嘴角,若无其事地踏着楼梯下楼。 听到这慢悠悠的脚步声,在厅堂忙碌的姑娘、婢女们下意识地抬头看。 只见来者芙蓉如面柳如眉,娇柔妩媚,单一个眼神就能叫人酥了筋骨,软了心肠,不是云裳又会是谁。 “姑娘怎么下来了?”有个离得近些的婢女慌忙问道,“可是需要些什么?奴婢替您送上去。” 媚如春水的狐狸眼在众人神色各异的脸上一扫而过,她在这春坊里如同半个主子,又向来金贵,自然不受欢迎。 云裳不以为意地绕着汉白玉砌成的高台走了一圈,伸出手,挑开垂落的纱帐,衣袖下滑,露出半截皓腕,偏头笑道:“我来看看今夜的舞台可还合意。” 年纪小些的婢女们倒吸一口冷气,她们很多是刚刚被卖进春坊中的,还不曾见过这位传闻中的花魁。 如今见了,只觉得……当真是个勾人的妖精。 若她们是男儿身,定然也愿意为这样的美人千金买笑。 云裳悠然自得地绕了一圈,似乎当真只是随意来看看一般,又娉娉婷婷地离开了。 人刚走远,几个小婢女就低声议论起来,“这就是那位云裳姑娘吧,当真是容色倾城。” “从前只听闻春坊中的云裳姑娘堪称国色,没想到竟真的如此。” “光长得美有什么用?”一旁摇着扇子的绿柳冷笑一声,同为春坊的伶人,她一向最看不惯云裳这幅清高模样,“一个风尘女子罢了,天天端着,还真以为自己是名门千金?当了婊子还立牌坊,呵!” “瞧着我做甚?我说的不对吗?” 除开云裳,就是绿柳姑娘排面最大,只是两人不对付是摆在明面上的事,周边的人纷纷垂了脑袋,不敢多说些什么。 * 今夜是西京头牌云裳姑娘的梳拢之夜,春坊处处皆缚彩绦,灯烛荧煌。 喜庆的灯笼在夜风里慢慢地晃悠着,中庭是一条通到底的长廊,两侧是清池小山,游鱼戏荷。 约莫往前十步远,五六层楼拔地而起,珠帘高挂,人影憧憧。 正中间的汉白玉高台上帘幕四垂,灯影朦胧,只隐约可见一道身影,横陈其中。 李云裳侧卧于汉白玉高台上的金丝软垫上,懒洋洋地捻起金盆里的红果,放入口中,堆叠着金丝银线的红袖滑落,露出一段欺霜赛雪的肌肤。 就是不撩帘,她也能感受到四周宾客投来的炙热贪婪的视线和嘈嘈切切的议论声,有戏谑的,有势在必得的,有嘲讽的,看来来者甚众。 突然,喧闹的人声中,罗妈妈带着极度讨好谄媚的声音响了起来,“哎哟,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几位贵人盼来了。汝阴王当真是稀客啊,咱们这春坊一下子就蓬荜生辉了起来。五皇子、几位郡王、督公,请上座。” 汉白玉高台的两侧,是被特地围起来的一方颇为私密的空间,比起只可远观的旁人,这位置上的贵人却可近距离接触心爱的美人。 云裳慢慢撑起身子,看着帘上交错的人影,眼里闪过一丝嘲讽,来的皇亲国戚还真是不少,想不到自己一介风尘女子,竟能有如此大的脸面。 正主到齐了,宴会也就开始了。 丝竹管弦声动,罗裙舞姬起舞,灯火通明不夜天,笙歌曼舞寻欢宴,可谓天上人间。 突然,一阵银铃响动。 方才还鼎沸的人声突然静了下来,只有几句小声的“来了来了”显得格外突兀,也分外可闻,所有人都知道正头戏该登场了。 外头的烛光被熄灭,只留有高台四周一圈的灯火,映得里头的人影愈加清晰。 一支嵌着红宝石的金挑子探了出来,将帘帐挑开一个角,露出少女的半张芙蓉面。 来如春梦,去似朝云,美若月晖,眼波流转间,下头已是惊叹连连。 她随着逐渐加快的鼓点乐声在高台上旋转起来,长袖甩舞,裙尾飘风,整个人浓烈明艳得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跟随着她的一举一动,心醉神迷。 筝音齐鸣,丝竹管弦声止,云裳停了下来,垂下长睫,轻巧地挑起另一边的帘帐,迈开长腿步下玉阶,霎那间,满堂皆静。 乐声由轻复重,美人身姿妖娆,衣香鬓影拂过觥筹交错的几人,登时杯停勺驻。 清河郡王许崇瞥了一眼辜达海,发觉这阉人早已目光迷蒙,神色呆滞,短粗的手指只捏着一根银箸,眼神黏在美人的身上下不来。 他深受太后信重,宅里自然不缺美人,莫说下头人孝敬的,就是他自个收集的歌姬舞女,就有不下百人之众,可竟没有一人能与眼前的女子相提并论。 虽在泥泞,却犹如九天玄女,明明活色生香,却气质孤高,让人忍不住想要探寻、征服,想要看着这一朵娇花被狠狠碾碎,落入尘埃里去。 半晌,辜达海终于眨了下眼,他先看向对面的汝阴王,这是他万万得罪不起的主。 男人的一双多情眼只盯着盏里的酒水,神色淡然,想想王爷不近女色的名声,想来对这美人不感兴趣。再去看五皇子褚璋,虽目露惊叹,但也看不出来别的什么心思,大抵是不会与自己相争。 辜达海舔了舔肥厚的上唇,眼里露出一抹不怀好意。 就在美人的衣香鬓影经过他身前的时候,他肥胖的身子往前一探,伸手一捞,想要将之抱个满怀。 2、汝阴王 眼角余光时刻注意着众人的云裳早就瞥见了这一举动,见状心下一沉。 伸手的阉宦是辜达海,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太后跟前的红人。虽只是个宦官,可因为在太后跟前说得上话,满朝文武见了他也得客气几分。 这样的人,她开罪不起,但有人开罪得起。 就在那双手快要揽住纤腰的一瞬间,正转舞着的女子好似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原是一不留神踩住了裙摆,整个人直直地朝斜前方扑去。 坐在她斜前方的不是旁人,正是自顾自饮着酒、面无表情的汝阴王。 美人跌入怀抱,像是一片轻飘飘的鹅毛落下,鼻尖传来勾人的暖香,褚霁挑了下眉,低头看向怀里一脸惊惶的玉人。 看得出来为了今晚的梳拢,少女可谓盛妆,被雾水笼罩的狐狸眼就算惊惧满布,也像是在勾人。 白嫩小巧的耳垂上挂着一串鎏金耳铛,因方才动作幅度太大仍在晃个不停,金灿灿的直晃到人心里去。 这突如其来的一出震得满堂皆静,辜达海收了笑容,染指美人的心思也歇了大半,反倒惧怕起汝阴王当场翻脸,累及自身。 褚璋对这美人本就颇有几分好感,见其面色楚楚,似乎被皇兄吓得泫然欲泣,救美之心顿起。 他放下银箸,正欲开口替其求情,便见皇兄手里的酒盏落回了桌上。 “还不起来?” 听不出什么情绪,可在场的所有人心里头都已经擂起了鼓。 罗妈妈的脸色已经比纸还要白,这小蹄子倒在谁身上不好,偏偏倒在了那尊活阎王身上。她真金白银好不容易养出来的摇钱树,就这么毁了。 周围的人都替美人捏了把汗,可当事人却半点不着急。 她的手柔若无骨地撑在男人精壮的胸膛上,轻轻一压,试图与之拉开距离。 不动还好,猛地一动,那娇艳欲滴的红唇便擦着男人的下巴险险而过,气息暧昧。 李云裳站直身子后,又提着裙摆跪了下去,“奴冒犯汝阴王,虽知万死难辞,但还望王爷仁善宽宥。” 褚霁抬眼看向面前恭顺垂首的女子,她不怕他。 任她伪装得再如何柔弱惊惶,他亦知她不怕他。 片刻的寂静后,男人收回眼神,只吐出一个字:“滚。” 李云裳不徐不疾地站起身,姿态万千地行了一礼,才退了出去。 如蒙大赦的罗妈妈连忙上来打圆场,歌舞继续,只是所有人的心里都绷得紧紧的,气氛低迷了许多。 这千百年难得一见的美人只怕是栽了,得罪了汝阴王,任她是何等绝色,也难以在西京立足。 李云裳换了身素净裙裳从屋内出来,又是另一种极端的美,干净又出尘,似乎本就该被高高捧起,远离凡俗庸媚。 她走到罗妈妈跟前,还未说话,迎面而来的一巴掌被她堪堪躲过。 李云裳冷了脸色,“你这是干什么?” 罗妈妈本就差点被气吐血,此时看到她这幅云淡风轻的模样更是来气,“干什么?我还要问问你干什么?!” 说着,扬起手掌,又想掌掴这张可憎的脸。 李云裳一把抓住女人的手腕,警告道:“宴会还没结束,你若动了我,一会面上不好看。” “你还想着哪个达官贵人愿意买下你的初夜?”罗妈妈甩开她的手,“你得罪的是汝阴王,谁敢冒着得罪他的风险给你撑腰?别做梦了,念着昔日的情分,我只留你到明日天明,你自己看着办吧。” 李云裳不再说话,罗妈妈冷笑一声,扭身下楼去了。 歌舞表演结束后,才是初夜的竞拍,罗妈妈报价,愿意拍下者便将金块丢至汉白玉台上,视作参与。 谁丢的金块多,谁就能够与云裳姑娘共度春宵。 许崇和褚璋年龄相仿,性格相近,话更多些,两个脑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殿下,您说王爷会要云裳姑娘的脑袋吗?” “不至于吧?”褚璋也不太确定,毕竟皇兄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要掉方才就该掉了。” “多好看的姑娘,怎么偏摊上这样的事,搞得本王都有点想英雄救美了。”许崇有些犹豫,论交情,兴许汝阴王是愿意卖他这个面子的。 褚璋觑了他一眼,“走吧,要救美也得去里头救。” 李云裳没有出现,任外头的喧哗声几乎掀翻屋顶,她仍旧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屋子里等待着这一赌,她没有把握那人会出手,却不得不兵行险招。 青葱般的细指慢慢抚上心房的位置,心跳声震耳欲聋,她以为自己已是行尸一具,无畏无惧,原来她也会紧张。 “好啊!好啊!”不久后房门被砰地一声推开,传来罗妈妈喜气洋洋的声音,就像嘴上长了个喇叭,恨不得昭告天下。 李云裳放下手指,她知道她赌赢了。 罗妈妈笑得肉挤作一团的脸出现在眼前,“哎哟,云裳啊,你可真是我的宝啊,你可知道方才是谁掷的金?” 见眼前人不搭理,她也不生气,眉开眼笑道:“我真没想到,你这般得罪汝阴王,他还愿意为你一掷千金,真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方才妈妈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我也是为了你好。你也就剩下这副皮囊了,好好把握机会,若是能攀上汝阴王,你这后半辈子都不用愁了。” 罗妈妈欢天喜地地说了一会没得到回应,自觉没趣,拍了拍少女的肩,“好了好了,你快好好准备准备,一会我让人领你去房间伺候,莫让王爷久等了。” 说罢,哼着曲儿,兴高采烈地出去了。 * “王爷万福,云裳姑娘来了,奴先出去了。"领路的婢女恭恭敬敬地说完,踮着脚步,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偌大的屋内静悄悄的,和外头的喧闹声有些格格不入。 李云裳环顾四周,轻薄的素纱罩着瑶窗,精致的钧窑花瓶里插着一朵艳生生的红桃。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层层叠叠的锦罗悬帐上,提起裙摆,朝幕帘深处走去。 褚霁向来不好酒色,可不知为何今夜甚是反常,看着那些庸俗之辈争先恐后地往台上掷金,眼里流露出脏鄙的欲望,他冷笑一声,将手里的玉牌丢上了高台。 因着没打算竞拍,出府时并未着人备金,可他扔上台的玉牌可抵千金。 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单纯觉得那样的艳色委身于俗人有些可惜。 就在那杯酒将要入口的时候,褚霁的面前闪过一只玉白纤细的手腕,止住了他,接过酒盏。 “王爷怎么在此独饮?一个人喝酒甚是无趣,不如这杯酒,就当是奴赔罪。” 褚霁手里一空,抬起头,眸光落在眼前的女子身上。 胆子倒是很大,敢从自己手里抢酒,她是头一个。 云裳以袖掩面,仰头将酒饮尽,染湿的红唇水光潋滟,甚是诱人。 她静静地立在黑漆镂金榻前,手里执着酒盏,垂眸看向榻上的男子,不知哪儿的一阵风吹来,吹动屋内高悬的玉穗红灯,摇晃的光影在褚霁的面上明明灭灭,却望不进他深不可测的眼底。 李云裳深陷泥潭的数年间,也曾听闻他的大名,只是都不是什么好话,大多是其极擅弄权、党同伐异、手段血腥残忍的恶名。 无论如何,褚霁都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儿子,最有权势的王爷,这一点并未因着非议流言动摇分毫。 “你可知,本王的耐心是有限度的。”褚霁眸光沉沉,从榻上起身,高大的身躯覆了过来,步步逼近,直至将李云裳逼至退无可退。 少女的后背紧紧贴着冰凉的紫檀云母屏风,下巴被男人轻佻抬起,两人四目相对,气息缠绵,方寸之间盈满褚霁衣袍上熏的龙涎香。 褚霁的手生得极好,和他的人一样,像一块完美无瑕的冷玉。 可李云裳现在分不开心神欣赏美色,只觉得眼前的男人像极了一条冲她吐着蛇信子的毒蛇,被注视的时候,阴冷的感觉从脚底蹿起,直冲天灵盖。 她强压下心底的惧意,清泠泠的眼神不避不让,“王爷若真想要奴的命,方才席间奴早已人头落地了,何必等到现在?” 褚霁捏着女人下巴的手又用了些力,白瓷一样的肌肤已经微微泛起红来,“你怎知本王不想要你的命?不过蝼蚁草芥,也配本王动手?” 若是忽略掉褚霁眼底的杀意,从远处看两人身体相贴,半分缝隙也无,倒真像是耳鬓厮磨的有情人。 李云裳回望他,“蝼蚁如何?草芥又如何?奴虽贱命一条,却也知道宁可卑微如蝼蚁,也好过扭曲如蛆虫。” 她顿了一下,“王爷必定不若奴般卑微如蝼蚁,只是不知道王爷是否是高高在上,草菅人命的蛆虫呢?” 满室寂静,李云裳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脏在疯狂跳动,眼里的水光在威压之下几乎抑制不住地颤动起来。 半晌,褚霁忽然笑了。 在李云裳愣神间,他往后一步拉开距离,松开捏着她下巴的手,垂眸看向女人白皙下巴上那点扎眼的红,烦躁地啧了一声,转身消失在那层层帘帐之后。 李云裳闭眼吐出口浊气,方才褚霁眼里的杀意不是骗人的,他是真的想要了自己的命,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做罢了。 “还傻站在那里做什么?等着本王自己宽衣不成?” 3、琼枝阁 整整一晚,褚霁什么也没做,美色在旁,他却仿佛和个木头同床共枕似的,坐怀不乱。 待云裳睁开眼,已经日上三竿,身边早就没了男人的身影,伸手一摸,已没了半点温度。 她掀开被子,看着自己完好无损、不带一丝褶皱的寝衣,心底蔓延过一丝奇怪的感觉,男人们见到自己哪个不像饿虎扑食似的,逮着机会就想趁机摸摸小手,亲亲小嘴,能够坐怀不乱的,汝阴王当数首位。 就在她愣神间,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小姑娘端着面盆蹑手蹑脚地进了屋,见帘帐后坐起的身影,才笑着说:“姑娘醒了?” 她打起帘子,露出那张圆圆的脸蛋,年纪很小,“奴婢名叫春杏,罗妈妈说了往后就让奴婢跟在姑娘身边伺候。” 云裳有些印象,似乎是春坊新买进来的那一批丫鬟里最出挑的一个,虽然瞧着童稚,可人却稳重,手脚也麻利。 绿柳向罗芙要过好几次都被拒绝了,没想到竟送来了自己身边,这汝阴王的面子可真够大的。 “什么时辰了?”云裳接过温热的面巾净面,快速梳洗一番。 “回姑娘的话,巳时一刻了,妈妈交代了这几日您就好好休息,不拘去哪里都成,不必登台了。”春杏笑起来眉眼弯弯,十分讨喜。 云裳将长发挽成发髻,插入一支金步摇,才看向她,“春杏是吧?你既跟着我,有些事你须得明白。” 春杏连忙跪下,“姑娘请说。” “你是春坊的奴婢,卖身契也在罗妈妈手里攥着,听她差遣无错。”云裳站起身,走到钧窑瓷瓶插的那支红桃前,伸手一拧,掐断了根茎,“可你若想留在我身边,就不能是罗妈妈的人,你可听明白?” 春杏聪慧,自然明白云裳姑娘的意思,她伏身磕了个头,认真道:“奴婢还没进春坊时,就听过姑娘大名,能在姑娘身边伺候是奴婢的荣幸。姑娘的话奴婢省得,日后必然事事以姑娘为先。” “好。”云裳鼓起掌来,“聪明人用着才舒心,你放心,若有一日我离开春坊,定为你赎了卖身契,解你奴籍。” 春杏双眼含泪,她的父母皆是奴,奴的女儿自然也是奴,她从未想过竟然还能有解除奴籍的一日,因此更是动容,竟长拜不起。 “行了,起来吧,对了,将这桃花儿拿回去碾粉制成玉容散,别浪费了。”云裳随手将桃花丢在了茶几上,转身朝外走去,“让人备好马车,随我去一趟琼枝阁。” 琼枝阁是西京近来最红火的成衣、头面铺子,下到云裳这样的欢场女子,上到西京的名门闺秀,都喜爱到这来买裙裳。 马车停在了琼枝阁门外,春杏三步两步跳下车来,打起帘子,扶着云裳下马。 今日琼枝阁的客人倒是不多,进铺子没走几步,就见老板娘挥着扇子出来了,脸上满是笑意,“哟,这不是云裳姑娘嘛?今儿怎么有空过来?” 云裳勾起唇角,“听说琼枝阁到了一批新料子,想要裁件舞衣,特来瞧瞧。” 老板娘笑得更开心了,“那料子可不便宜,还是云裳姑娘财大气粗,喏,随我来吧。” 云裳侧身吩咐春杏道:“你在外头守着。” 春杏也不多问,应了声是就乖乖离开。 老板娘带着云裳来到后院,穿过假山水榭,眼前便是金碧辉煌的一间屋子,外砌金玉,内挂锦衣就是其真实写照。 关上门,老板娘收敛了满面笑容,快步走到云裳身前跪了下去,低声道:“主子……” 李云裳虚扶一把,“起来吧,让你暗中调查的事情可有眉目了?” 画月是她年幼时在去慈恩寺途中救下的农户之女,比她年长几岁,一直在身边伺候,最是忠心耿耿。 李家一夕树倒时,画月正好替云裳替慈恩寺送香油钱,侥幸躲过一劫,后来她主动寻到云裳,成为她探寻真相的左膀右臂。 画月站起身,被云裳拉到另一侧的绣凳上坐下,面色凝重地摇摇头,“时移世异,除非通天的手腕,否则当年的知情者该是已寻不到了,不过奴婢倒是发现了另一条线索。” “昨日兵部尚书之女方梓筱来裁衣,不知怎的,和同行的姐妹说起了……大小姐……” “阿姐?”云裳的脸色沉了下来,“她们说什么了?” 画月的语气轻微打颤,带着显而易见的愤怒,“说老爷下狱后,大小姐曾上门斥责过方大人,然后就被赶出了尚书府……” 后面的话画月没有继续说下去,李云裳不用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阿姐聪慧,兴许是她知道爹爹被害下狱另有隐情才会第一时间去尚书府,而兵部尚书方商很可能就是知情者之一。”云裳只能推测。 “那……主子打算怎么做?”画月心知二小姐复仇心切,必然不会坐以待毙。 只是此事牵扯到兵部尚书一家,又岂是那么好处理的,稍有不慎就会把自己搭进去。 李家已经没人了,二小姐不能再出事。 李云裳看了画月一眼,便知道她在想什么,“你放心,我不会轻举妄动。兵部尚书嫡子方戚是春坊的常客,从他入手或许容易些。” 画月寻不到劝阻的理由,只能垂下头,“二小姐……主子一定要善自珍重,事事必先考虑自身安危。” 李云裳轻描淡写地笑了,她本就是为了复仇才苟活至今,不过是披着人皮的行尸一具,在没看到罪魁祸首下地狱之前,她才舍不得死。 “放心,我自有分寸,你继续帮我盯着有哪些世家与方家交好。”李云裳站起身,看了眼满屋的华服锦衣,掏出一锭金子放在桌上,“这些衣服都裁了我的尺寸送去春坊,你平日里替我办事总少不了上下打点,日后琼枝阁每月的收益你取走四成吧。” 画月瞪大了眼睛,她身为琼枝阁明面上的老板娘,自然知道每月的流水有多少,就算得个一成,都足够她衣食无忧一辈子,更何况四成。 她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奴婢跟随主子不为钱财……” “我知道你忠心,只是我记得你爹娘早逝,家中弟妹众多,你一个人当着家不容易。安顿好后方,你才能安心替我卖命不是?”李云裳拉开木门,吱嘎一声响,阳光照了进来。 画月沉默了一会,抹去眼角的泪,站起身来,“奴婢送主子出去。” 回到春坊,绿柳正巧在台上调琴,看来今晚轮到她献艺。 “哟,云裳妹妹好清闲,攀上了王爷果真是不一样,还有专门的奴婢伺候着,我们怎么就没这么好的命。”绿柳看着遥遥走来的一对主仆心里发堵,昨日她本以为云裳彻底完了,得罪了汝阴王,就是不死,春坊也肯定是待不下去了。 没了云裳,花魁之位就是自己的了。 可谁曾想,汝阴王不但没同云裳计较,还为她一掷千金,昨晚破天荒地宿在了春坊,今早才离开。 要知道汝阴王洁身自好,甚少出入春坊,即便有也只是单纯的喝茶听曲,身边除了皇子郡王,连个姑娘也没有,更不用说留宿了。 “什么命好?那是人家会勾搭,使了浑身的手段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呢~”旁边压腿的紫竹阴阳怪气道,她本就是绿柳的小跟班,一向同仇敌忾,酸言酸语起来更是不遗余力。 跟在云裳后头上楼的春杏气得小脸鼓鼓的,恨不得顶上两句,可姑娘没说话,她也就强忍着没开口。 “也不知道成天里摆个架子给谁看,生就狐媚子样装什么玄女下凡……” “指不定她娘从前也是这般伺候人的……” 李云裳的脚步顿住了,目光盯在了紫竹身上,半晌森森地笑了,“紫竹姐姐这话就没道理了,王爷最近常往春坊议事,谋事在人,凭姐姐的姿色,说不定也会得王爷垂怜呢。” 紧跟在后头的春杏看着姑娘唇畔艳丽的笑,不知怎的,背上毛毛地出了一层冷汗。 紫竹眸光一闪,心里意动,面上却是冷哼了一声,不再搭理。 李云裳不以为意地收回目光,姿态万千地朝楼上走去,似乎方才只是因为气急冲动停下来说了那么一嘴。 进屋掩上房门后,李云裳为自己斟了一盏温茶,一饮而尽后坐在圆桌前半晌没有说话。 片刻后才看向春杏,径直问道:“可有消息汝阴王何时会再来春坊?” 春杏点头,“今夜清河郡王定了酉时的雅间,宴请京中各位公子王孙,王爷兴许也会同行。” 云裳伸出玉指在桌上轻敲了两下,而后语气欢快地说道,“今早听见丫鬟们议论,说今夜来春坊的权贵似乎不少,你可知都有谁?” “除了王爷、郡王他们,还有四姓世家的小郎君。”春杏歪着头回忆,“此外,奴婢记得还有吏部侍郎家和黄典军家的公子……军器监丞之子,对了,还有兵部尚书的嫡子也会来。” “没有消息就寸步难行。”李云裳满意地掏出一两银子放在春杏面前,“往后我就要你的消息灵通至此,当好我的耳目,你可能做到?” 春杏眼睛瞪得溜圆,笑出一边的酒窝,“便是姑娘不赏银两,奴婢也会替姑娘事事留心的。” “收着吧,消息是一回事,今晚,我还要你替我办件事。”李云裳花钱如流水,赏钱也毫不吝啬。 她身为花魁,月银本就不薄,再加上客人的赏钱和琼枝阁的收益,钱财多得几辈子也花不完。 春杏低下头,“姑娘吩咐便是,奴婢定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的。” 4、替她出头 挂着红灯笼的二楼长廊边是热闹的包间,姑娘哼唱的小曲儿和宾客的叫好声混杂在一起,人声鼎沸,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贱婢,你可知他是什么人?军器监丞项家的公子,洒了他一身酒水,说说,你打算怎么办?” “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给项公子赔罪。”慌乱的声音传来,带着显而易见的胆怯,话音打着哆嗦。 “这春坊还真是不错,连奴婢都有这样的姿色,你既要赔罪,不如脱了衣裳,陪本公子喝一杯?”项光手里捏着酒盏,拿那双三白眼瞧着眼前如惊弓之鸟般畏怯的少女,戏谑道。 话音刚落,项公子的那帮狐朋狗友立刻调笑着拥了上来,伸手去拉扯那婢女的裙裳,吓得小姑娘大叫起来,手脚并用地往门边退。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推开,一阵香风吹了进来。 “她是我的婢女,项公子这是在做什么?”李云裳将春杏拉到自己身后,轻轻推一把让她离开。 项光见是李云裳,眼睛都亮了,放下手里的酒盏,站起身来,“云裳姑娘,别来无恙啊!也没什么事,本公子方才瞧这婢女在廊上无事,便让她进来伺候,没想到笨手笨脚的洒了本公子一身。” 项光仰慕云裳已久,却总是无法得手,今日她特地创造机会,故意让春杏闯祸,目的就是引他上钩。 女子的目光落在项光沾了酒渍的锦袍上,语气稍缓,“项公子不去与佳人同酌,反倒在这刁难一个婢女做什么?春杏坏了公子的兴致,云裳替她赔个不是。” “什么佳人能比得上云裳姑娘的一根发丝呢?”项光满面笑容,步步逼近,“云裳姑娘跟瑶台仙女似的,想见一面都难,哪能有这样相处的机会?” 说着一伸手,把门砰地一声关了起来。 李云裳露出警觉的表情,略带慌乱地往后退去,“项公子莫再靠近,若是闹起来打搅了清河郡王的酒宴,你我都不好交代。” 看着近在咫尺的美人,项光的大脑已经不受控制地兴奋起来,呼吸加重,“云裳姑娘如今也不是雏儿了,陪汝阴王睡了一晚,也该给别人机会了。” 色欲熏心的眼神将李云裳浑身上下打量了遍,啧,当真是芙蓉国色,整个平康里的姑娘加在一起都不如一个云裳的万分之一。 李云裳“强作镇定”道:“你既然知道王爷赏脸,又何必自撞南墙,到时得罪了王爷,岂是区区一个监丞之子能应付得了的?” “好啊你,攀上王爷心气也高了,竟敢看不起老子?”项光的自尊心倒是异常敏感脆弱,闻言整个人都炸毛了,看向女人的眼神中不仅有色欲,还有占有欲,一种占有后亲手摧毁的兴奋。 “呵,你背后是汝阴王又如何?他是出了名的洁癖,若是我玷污了你,汝阴王必然弃你如敝履,这样你就可以属于我了……”项光笑起来,伸手来拉云裳,却被后者轻巧地躲了过去。 “项公子,我敬你是客,这杯酒我当作赔礼,也请公子自重。”李云裳伸手拿起桌上的酒盏,里面是春杏刚盛的酒水。 见李云裳拿起那杯酒,项光的眼神一闪,也不继续逼近了,“行,那本公子就给云裳姑娘一个面子,喝了这盏酒,本公子就不和那小丫头计较。” 李云裳没有犹豫,仰面喝下,红唇沾着晶亮的酒水,简直让包间里的一种酒色之徒看呆了去。 旋即,项光满意的笑了:“喝,再继续喝,阿强,给云裳姑娘倒酒。” 李云裳皱眉,“仅此一盏,项公子尽兴,我先走了。” “别走啊,再喝点。”项光哪里肯放人,招呼着那群狗腿子要把云裳留下。 眼看着脏手要碰到身上,李云裳反手抓起桌上的酒罍,狠狠砸向项光的脑袋。 尖叫声响起,雅间里顿时一片混乱。 项光捂着被砸的额头:“你!你敢打老子!?勾栏卖笑的装什么清高,捧着你几句,真以为自个冰清玉洁了?老子今天就要好好教训教训你!” 李云裳刚开始还躲着几下,身手灵活,项光扑了好几下都没扑到。 也不知道春杏办事是否顺利,她在赌隔壁雅间的谁会愿意英雄救美呢? 是曾经送了一车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只为哄她一笑的中郎将?还是为她一掷千金却碰都没碰一下的汝阴王呢?又或者谁都不愿意替她出头,也不是没有可能。 就在快要厌烦应付这登徒子之际,李云裳听到了门外隐约的嘈杂声,她恶劣地勾起唇角,似是躲闪不及地被男人拽住发髻。 项光狠狠掐住女人的下巴,将那张如花似玉的面孔抬起,毫不留情地举起酒樽,咕噜噜地往红唇里灌酒。 其他公子哥围在一旁却一声不吭,没有上前搭救的意思。 虽说汝阴王昨夜才为这云裳姑娘一掷千金,但说不定人家也就是玩玩,不会为她出头,眼前还是不要得罪监丞之子好。 就在众人看热闹的时候,雅间的门突然被掌风撞开,门外赫然立着位身穿墨色金丝蟒袍的男人,眸色沉沉如水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女子乌黑的长发乱开,玉钗落在地上,断裂成两半,前襟被酒水染湿。原本雪白的脸色像涂了胭脂一样红,那双倔强又漂亮的眸子里水光闪动。 李云裳的余光像是看到了褚霁,她的眼角落下一滴泪,而后用尽全身力气,捡起地上掉落的簪子,狠狠地扎向项光的脖颈,似是明志。 然而女子的力道终是不足,虽然扎入皮肉,却未至血管,不足以致命。 项光疼得一个激灵,手里捏着的酒樽落在地上,他嗷嗷叫唤着拔出那根簪子,簪尖已经带了血色,他睚眦欲裂地扑上去,“贱人!老子弄死你!” 话音未落,一根袖里箭擦着项光的鼻尖蹭了过去,似乎只要他再往前一步,就会毫不犹豫地把他的鼻子射下来。 他吓出一身冷汗,怒气冲冲地扭身一看,正欲斥责,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结结巴巴的:“王、王爷.......” 原本滔天的气焰一下子被浇灭,项光哆嗦着跪下,“臣子见过汝阴王。” 褚霁不看他,目光还落在他身后那个惊魂未定的女子身上,脸色臭得吓人。 山雨欲来风满楼。 “项光,军器监丞项平之子。”褚霁轻描淡写的语气让项光背脊发凉,没想到这贱人居然有这样大的本事,真叫汝阴王替她出了头。 这可是尊阎王,朝野上下无人敢轻易招惹,就算官至宰相尚书,在汝阴王面前一样得做小伏低、敬重有加,更何况自己一介白身,这下只能祈祷那女人没被灌出毛病来,否则爹的乌纱帽只怕是要摘了。 “汝阴王恕罪......是、是这贱....她先出手的......”项光已经慌乱惊惧得两股战战,求饶起来也磕磕巴巴,话都说不清楚。 倒在地上的女人面色潮红,呼吸急促,剧烈地咳嗽起来。 不对劲。 褚霁长腿一迈,越过跪倒在地还在不断求饶的垃圾,接过婢女递来的外衣轻轻盖在李云裳身上。 手腕突然缠上灼热的温度,是她的细指。 褚霁垂眸,见女人皱着眉抓住他的手腕,红唇微张,脸色发白,“难受......春杏......” 春杏在旁边急得满面泪痕,“求王爷替姑娘寻个大夫吧!姑娘方才饮下的酒里怕是有异!” 褚霁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人抱了起来,快步出了雅间,转头吩咐了一句:“让玄四来。” 春杏小跑着在前头引路,跟在人群身后的罗妈妈面白如纸,她哪一方都得罪不起,只能跟在后头,心里期盼着云裳这棵摇钱树别倒了。 项光抬起头的时候,只剩下那些个公子哥远远站着,看他的眼神都跟看死人似的,巴不得离得越远越好,千万别被牵连了。 “完了,完了……项家完了......”项光颓唐地倒在地上,又忽地攥紧了拳头,云裳...... 被人记恨于心的云裳正闭目躺在床上,旁边是临时被汝阴王召来的医官,也是他的属下玄四。 在一顿望闻问切之后,他轻声道:“回禀王爷,这位姑娘被灌下太多下了春意散的酒水,伤了身才会昏过去。现在催吐出来,再服一帖煎药,很快便会转醒。” 春意散,那可是汴安的禁药,是烟花之地也不能出现的脏东西。 汝阴王扫了站在最后面战战兢兢的罗芙一眼,那威压让女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王爷恕罪,奴对项家公子私带禁药一事并不知情啊......” “如今才发现,可见项光已在春坊为非作歹多时了。”褚霁收回目光,“若再出现这样的事,春坊该易主了。” “是......是......”罗芙唇齿打颤,话都说不清楚。 就在这时,床上的人有了动静。 李云裳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她感觉旁边有人,下意识抬手抓住对方的手臂,“水......” 她抓住的人正好是站得离床边最近的褚霁,熟知汝阴王性子的人已经替不知情的美人捏了把汗。 女子的手冰凉,柔软而细腻,褚霁阴沉着脸皱眉,到底是没有甩开,冷声道:“还不拿水来?” 春杏早就倒好了水,只是方才踌躇不敢上前,见王爷没有怪罪自家姑娘的意思,连忙上前给姑娘喂水。 云裳明显还在药效里,整个人晕乎乎的,一直要歪倒下去。被喂进去的水只浸湿了她的双唇,就从嘴角溢了出来,沿着下巴,没入衣襟。 春杏力气小,一时间手忙脚乱,喂了半天也没喂进去多少, 褚霁看着女子苍白的脸色和紧闭的双目,和那晚挑衅自己的样子一点也不一样,这丫头还是生气勃勃的看着讨喜点。 5、效颦不成 回到汝阴王府已是子时,褚霁沐浴后躺在床上,闭上眼总觉得鼻尖似乎还萦绕着淡淡的酒气和女人的脂粉香。 他有些不习惯地皱眉,却意外地不觉得厌恶。 方才他更衣时才发现,自己一直随身携带的那枚玉佩不见了,兴许是落在了春坊。想到春坊,那个娇花般柔弱却带刺的女人的面容再次浮现在脑子里,罢了,得空再去一趟吧。 翌日,天蒙蒙亮,经过一晚的休养,云裳的气色已经大有好转,人也不难受了,脸色也恢复红润。 “姑娘,您昨晚也实在太冒险了些,若是汝阴王不出手,岂不是叫项光那等小人得逞了?”春杏研磨着敷面用的珍珠粉,边担忧道。 云裳不在意地笑笑,“我既有此举动,心中必然有了万全之策,就算汝阴王袖手旁观,我也有法子全身而退,只是冒险些。” 她没想到,汝阴王竟然真的会替她出头,不是说他是个没有心肝的阎罗吗?怎么三番两次伸出援手,倒是与传闻不符。 云裳倒不会自作多情地觉得仅凭自己和汝阴王的两面之缘,就叫他情根深种,也许于他而言,自己不过是个美貌的新鲜玩物。 不过她不在意褚霁如何看待她,浅薄也好,虚荣也罢,只要能往上爬,李云裳不惜一切代价,只是,她要的远不止这些。 阳光透过窗棂略微推开的缝隙洒落进来,女子懒洋洋地靠在榻上,一只玉足伸出锦被外晃悠,手里把玩着一枚龙形玉佩,这是昨儿褚霁落在屋内的。 云裳散漫地想,汝阴王会喜欢她这样的女人吗? “姑娘,琼枝阁的老板娘来了。”春杏将珍珠粉收了下去,“奴婢去上茶。”说着端着托盘垂首退了出去,把屋内留给了两人。 待门掩上后,画月才露出焦急的神色,又担心隔墙有耳,只能压低声响,“姑娘昨晚闹了好大一出,把军器监丞家的公子都给折进去了,听说最后汝阴王出手了?” “恩。”云裳举起那枚龙形玉佩在灯光下瞧,玉质细腻,玉色柔和,上手温润,绝对是上好的料子,“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画月消息灵通,自然知道梳拢宴汝阴王一掷千金的事,她沉默了一会,仍劝道,“这条路......太过凶险,汝阴王和其他眠花宿柳的世家子弟不同,西京多少女子想要爬上汝阴王的床榻,最后死的死、伤的伤......上了贼船,就回不了头了,姑娘当真决定了?” 画月一心为她着想,这条路不易走云裳也知道。 褚霁这个人城府深又心狠手辣,年纪轻轻就让朝内朝外的重臣权贵都对他礼敬有加,绝不是一个坐享厚禄的王爷那么简单。 可有的路,李云裳不得不走,要么得道升天,要么粉身碎骨,挺好,总好过眼睁睁看着血亲去死而无能无力。 “机会也许就这么一次,不把握住就没了。”李云裳将玉佩收进怀里,不以为意地挑眉,似乎压根不把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 画月望着面前艳色逼人的女子,心中叹惋,李家风头正盛的时候,太尉最疼宠的幼女何曾需要这般费尽心机、糟践自己地往上爬? 那时候的李家两姐妹就是西京最名贵的金牡丹,容色才气家世样样过人,美名在外、艳冠京华。 画月第一次来到太尉府的时候就不禁感慨,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仙姿佚貌的女子,没想到时移势易,往日的金牡丹如今却落入了泥泞里。 “那些陷害李家,夺我至亲性命的奸佞凭什么逍遥快活至今,凭什么如他们的愿?”云裳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勾起一抹淡笑:“既然要玩,何不玩个大的?” 用她自己当赌注,前面是地狱还是天堂,试试不就知道了吗? 李云裳弯了弯唇,笑得明艳动人。 画月还想再劝,门被轻轻叩响,是春杏的声音,“姑娘,茶煮好了,奴婢端进来了?” 云裳给了画月一个安抚的眼神,“进吧。” 有春杏在场,画月不好多说什么,随意聊了些西京时兴的衣裳布料,就找个由头离开了。 * “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云裳正低头抚琴,轻念唱词。 春杏端着果盘走到身侧,低声道:“姑娘,今夜汝阴王王驾将至春坊。” 女子拨弦的手一顿,自那日后,汝阴王许久未曾光临春坊,云裳也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罗芙暂时不敢叫她接待旁的客人,她也乐得清闲,成日待在卧房内练琴。 据春杏打听来的消息,是西京皇室在春坊宴请羌州的使臣。 这羌州与汴安是盟国,国力不相上下,隔段时间便会互派使臣友好交流一番,维系感情。 皇室看重,春坊自然不敢懈怠,罗妈妈又来求云裳在今夜献舞。 云裳让春杏去回话,登台可以,但不献舞,今夜她抚琴。 罗芙知道云裳的琴技,丝毫不逊色于其舞艺,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还把原先定好抚琴的紫竹给替了下来,遣她去席间服侍各位大人。 紫竹气不过,在屋内直跳脚,险些把自个琴给砸了,还是被绿柳拦了下来。 她拍拍紫竹的肩,轻声安抚道:“妹妹莫气,眼下正是云裳得意的时候,罗妈妈自然对其言听计重......依我看妹妹之容色丝毫不逊色于云裳,今夜说不定是个绝佳的机会。” 原本气得泪花往外冒的紫竹怔住了,看向笑靥如花的绿柳,“姐姐的意思是......” “若妹妹能借此机会得到汝阴王青眼,成为其新宠,不就可以将云裳踩在脚下,以泄今日之愤?”绿柳松开紫竹,执起桌上的团扇摇了摇,隐蔽地打量身旁女子的神色。 很明显,紫竹已然意动,那日厅堂云裳嘲讽的话语和绿柳的提议交织在一起,将她本就不算多的理智瓦解得一干二净。 她一把握住绿柳的手,满目恳求,“姐姐聪慧,可否指导妹妹一二?” 绿柳笑了笑,不着痕迹地抽出被握住的那只手,站起身来在屋内转了一圈,打量着紫竹妆台上的胭脂水粉,“那自然是,越像云裳越好。” “可是,我与云裳容貌不同,纵使模仿,也是形似而神不似。”紫竹顾虑。 竟然还不算蠢到家,绿柳心中冷笑,继续劝服,“妹妹想,这么多年来你可曾听说汝阴王心悦过什么女子?” “未曾。”紫竹摇头。 “汝阴王位高权重,要什么样的美女没有,可偏偏只有云裳得了他的青眼。也就是说,只有云裳可以,旁的女子再百花齐放、各具特色也不行。”绿柳拿起妆奁里的一支金步摇,“你若像云裳三分,酒过三巡,这三分便也成了七分。” 紫竹看着绿柳手里的那支金步摇,金灿灿晃眼得很,这是儒林郎薛公子所赠,是她所拥有的最昂贵的饰物。 不过一个九品文散官就已经如此阔绰,更何况是汝阴王? 紫竹的嘴角慢慢勾起,眼中的顾虑也被野心所取代,她也不比云裳差在哪里,这样的好日子,凭什么她就不能拥有? 绿柳笑了,走近陷入欲望漩涡的女子,将那金步摇略微用力插进了她的鬓间,“祝妹妹今夜得偿所愿。” 说罢,扭着腰肢走出了屋子,将门掩上的那一刻,一缕寒芒在眼中闪过。 绿柳的红唇娇艳欲滴,上下一碰,吐出两个字:蠢货。 花间一壶酒,足以慰风尘,金窗夹绣户,珠箔悬银钩。一切的氛围都被烘托得恰到好处,可云裳却只是轻垂头颈,规规矩矩地献艺。 她知道一抬头就能看到二楼珠帘后的那道身影,可她没有,淡然得好像之前的事情不曾发生。 想要接近褚霁,既要主动,又不能操之过急,进退有度方是上策。 李云裳没指望短时间内能够再次和褚霁产生交集,除非是那枚玉佩,她勾了勾唇角,那得等某人自己主动上门来讨了,反正丢东西的又不是她。 云裳随意奏了几曲赢得满堂喝采后便打算回屋了,行至台后却看见几个婢女惨白着脸匆匆跑过,后头还跟着几个慌乱的龟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正纳闷着,春杏迎了上来,脸色也不大好看,看见云裳的第一句话就是:“紫竹姑娘,死了......” 云裳的眉头拧起,她与紫竹不甚相熟,从那日厅堂针锋相对后便再无交集,怎么会突然死了。 春杏明显是知道内情的,但又不敢声张,回到屋内后才颤着声音道:“紫竹姑娘今夜不知是发什么疯,竟去爬汝阴王的床榻,结果勾引未成,被王爷下令处死了。” 云裳的眉头松开了,“勾引汝阴王未成的女子大都是这个下场,死个痛快的已算幸运,我听闻之前王府里有个婢女给王爷下药,结果被砍了十指,活活痛死了。” 云裳扫了春杏一眼,却发现小姑娘明显还有话要说,“你可是看到了什么?” 春杏认真地打量了云裳一眼,原先心头的猜测变成了肯定,“奴婢方才偷偷挤进去看了一眼,那紫竹今夜打扮得与姑娘甚是相似,连妆容裙裳都仿着姑娘的习惯来的。” “紫竹想要模仿我而博得汝阴王青睐?”云裳笑了,“愚蠢,没想到那日刺她一句,她倒真是上心了。” 慢慢地,脸上的笑容又收敛了,李云裳给自己斟了杯酒,自饮自酌,半晌轻声道:“你去帮我打听打听今日有谁进了紫竹的屋子。” 6、遇险 春杏的表情也严肃起来,“姑娘是怀疑有人怂恿?” 又是一杯温酒入喉,云裳明显心情不佳,“紫竹有野心没胆量,除了在嘴上不饶人,事事都谨小慎微。若说没人怂恿,我可半点不信她有这个胆子敢去爬汝阴王的床榻,你现在就去查。” 春杏立刻应声下去了。 屋内陷入了安静,李云裳摩挲着酒杯,汝阴王当真是心狠手辣,他三番两次的好意叫她险些忘了,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 紫竹可怜,可并不值得同情,这都是自己的选择。她若是失败了,也会是一样的下场。 “云裳......”屋外传来罗妈妈带着讨好的声音,里面的人没应声,她尴尬地扯扯嘴角继续道:“汝阴王那你去陪一下吧,现在都没姑娘敢进去......” 李云裳又给自己倒了盅酒,一饮而尽,而后站起身来推开门。 罗妈妈见云裳开了门,后退两步,往里头张望一阵,骂道:“春杏这死丫头又跑哪去了,怎么没在你身边伺候?” “她替我办事去了。”云裳抬眼看向皮笑肉不笑的女人,“我自个去就行,罗妈妈带路吧。” “好好好。”罗芙松了口气,只要云裳愿意配合就好,她走在前面引路,“紫竹的事你应当听说了,待会伺候的时候仔细着些,若是没把王爷哄好,就按今天这事,春坊得完了......” 李云裳在旁默默听着,垂着眉眼沉思。 罗芙见旁边的人不搭腔,有些不满地扫了她一眼,这才发现云裳今日难得清雅地穿了一身水色,比起往日的浓艳,更像一朵盛放的茉莉。 不愧是出身官家的贵女,这身水色绣鸢尾罗裙穿在她身上,半点不像舞姬,反而像钟鸣鼎食之家的千金,怨不得王爷上心。 “这屋子是汝阴王的常居。”罗芙让婢女送上一壶顶好的顾渚紫笋茶并几碟时兴茶点,“快进去吧,别耽误了。” 李云裳接过托盘,往长廊尽头那处守卫森严的雅间走去。 守在外头的侍卫拦住了她,面无表情,“汝阴王不见人。” “劳烦侍卫大哥通报,”李云裳轻声道:“闻王爷震怒,云裳特来献茶。” 短暂的安静后,门被打开,出来的是一个黑衣男子,李云裳认得,这是汝阴王的贴身侍卫,似乎是叫鸣渊。 他客气抱拳,“云裳姑娘,王爷有请。” 李云裳笑着颔首,越过持刀侍卫进了屋,房门在身后被关上,鸣渊没有跟进来。 她回过头,极尽奢华的屋内静悄悄的,只能听见自己一阵高过一阵的心跳声。 李云裳不着痕迹地吐了口气,背后突然传来男人冷笑的声音,“见到本王就这么让云裳姑娘紧张吗?” 李云裳猛地回过头去,原来汝阴王一直坐在门边的那张鎏金异兽纹软榻上,他没有出声,自己也不曾留意到。 现在定睛看去,才发现男人外衫的扣子开了大半,露出绣金丝的內襟和若隐若现的胸肌。 她在看褚霁的时候,褚霁也在打量眼前的女子,这次相见似乎和之前几次有些不同。 她穿着淡雅,精致白皙的脸蛋略施脂粉,长发被发髻挽在脑后,脸颊两边只有几缕发丝垂落,眸光纯澈而怔愣地看向自己的方向,瞧起来没有半点心机。 褚霁敛了眼神,“你还要端着茶盘在那里站多久?” 李云裳移开目光,端着托盘的手紧了紧,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将茶盘放到了矮脚茶几上。 还没斟茶,就听褚霁淡声道:“云裳姑娘倒是次次都能出现在本王面前。” “嗯。”李云裳自顾自斟茶,像是没听出男人话里的疑心,“外头的姑娘都不敢进来伺候,罗妈妈便叫我来替了。” “云裳姑娘确实胆大......” 李云裳还没回过神,脖子就被一股力道掐住,她的身子后仰,被迫直视几乎跨坐在她身上的男人,“王爷......这是何意......” 他冰凉的手指在她纤细的脖颈上摩挲,指腹下是搏动的颈动脉,似乎只要一个用力,就能够轻而易举地掐断,“你究竟是谁.......再三接近本王有什么目的.......” 近似于喃喃自语,可其中的冷意让人无法忽视。 李云裳不惧反笑,“王爷,这里是春坊,云裳只不过是做自己该做的事,能把王爷伺候开心是奴的福气,也是奴的倚仗......” 褚霁见女子眼中似有水光闪动,皱了眉,半晌吐出一句,“罗芙逼你接客?” 李云裳没有回答,任由那一滴晶莹的泪水沿着美丽的脸颊滑落,“自那日王爷为奴一掷千金后,罗妈妈再也不曾强迫过奴伺候旁人......” 话说到这里,褚霁也明了了,不过是个春坊里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借着他的照顾让自己过得舒服些罢了。 若是没有他的干涉,这小姑娘只怕是要被罗芙送到辜达海、项光此类酒囊饭袋的床榻之上。 有这样的绝色在手上,罗芙那样精明的人怎可能不榨干其身上的价值,由她在泥泞中干净下去? 他盯着她的眼睛,企图辨出一丝一毫的巧言令色。 云裳安静地回望,丝毫不怯他的探究。 和前两日浓妆艳抹的国色相比,今日的清水芙蓉倒显出了她真正的年纪,看起来也不过及笄之年,犹带稚色。 褚霁松开了手,冷哼一声,“伶牙俐齿,看来是恢复好了。” 李云裳背后早已渗出一层冷汗,面上却笑得明媚,“还要多谢王爷那日出手相救,否则奴只能先杀了项公子,再自尽了。” “你倒是胆子大。”褚霁靠回软榻上,端起女子斟好的茶水喝下,合上眼,显然倦极,看来这个权倾朝野的汝阴王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李云裳光明正大地欣赏了一会,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片刻后从怀里掏出那枚玉佩轻轻放在桌上,起身退了出去。 几乎是在门关上的一瞬间,褚霁就醒了,他看着桌上的那枚玉佩,眼底晦暗不明。 李云裳出来后,对守在外头的鸣渊打了个招呼,“王爷累了睡下了,奴便先回去了。” 鸣渊整日跟在褚霁身边,知道主子待这位云裳姑娘已很是不同,自然客气几分,“劳烦姑娘了,慢走。” 云裳下了楼,厅堂内余下些醉酒的宾客未散,其余的早已走空。 她站在阶上观望一阵,觉得无趣,正打算回屋,还未转身,身后便快速贴上来一人,左肩被铁掌死死摁住,腰后顶上来一柄刀尖。 “云裳姑娘,走一趟吧?” 李云裳的手立刻冰凉起来,是项光,他果真寻仇来了,她强自镇定地快速扫一眼四周,除了东倒西歪的酒客,她孤立无援。 云裳只好假意顺从,被项光挟持着半推半就地出了春坊。 春坊外是一条长巷,红灯笼摇摇晃晃,勉强给昏暗的巷子增添了几分光亮,几辆马车停在巷子口,垂着帘幕,车夫也不在。 “走!别耍心眼,否则我现在就要了你的命。”项光在她耳边恨声威胁道,“贱人,若不是因为你,我爹怎会丢了官职,若是不将你千刀万剐,难解我心头之恨。” “你若恨我,直接给我一刀岂不了事,何必这般大费周章?”云裳慢吞吞地配合他走着,脑子里过了数十个法子,最后还是只能自救。 项光不上当,手上又使了些劲,“一肚子坏水,一刀要了你的命不痛快,我要慢慢折磨你。”他凑到云裳耳边,故意呼了口气,低声道:“让你在我□□求饶......” 云裳嫌恶地别开头,眼看离停在巷口的那辆马车越来越近,她用手肘狠狠击向男人的腹部,然后拼命往巷子口跑。 鬓间的素簪因着大幅度的动作猝然掉落在地上,断成了两截。 就在这时,云裳看见主街的不远处停着一辆华贵的马车,车夫不在,帘子后是幽幽烛火,似乎有人。 她飞快地钻进车厢,掀开帘子的一瞬间,落入了一双极干净的眸子里。 她声音发紧:“救我……” 外头是采买回来的车夫,他方才转身后见马车晃动了一下,连忙站在车窗旁恭敬地问:“长公子,可是有什么事?” 男人的长睫如振翅,突然他笑了,温声道:“无事,驾车回府。” “是。”那车夫立刻翻身上马,车轮毂缓缓转动起来,压着铺满青石的路往前驶去。 “站住!站住!停车!”项光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来,他拦在车驾前,“把那女子交出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说着,亮出了手上的那一柄尖刀。 云裳皱起眉,若是这男子将自己交出去,总该有个防身的武器,她下意识地去摸鬓间的簪子却摸了个空,许是方才奔跑时掉了。 就在这时男人轻轻摁住她的手,冰凉的温度让云裳诧异抬头。 这人养得精细,衣裳都是用特制的香料烘过的,味道像山间清晨的露水,夹着些沉香木的气息,十分好闻。 车夫已经发话了,“大胆!你是何人?竟然敢拦邵府长公子的车驾?” “我管他什么邵府长公子……邵懿?”项光猛地惊住,背后出了一身冷汗,往后退开几步,这才看清马车的侧面确实镌刻着邵氏的族徽。 云裳自然听到了车外的对话,她难掩讶异地盯着男人的侧颜,他竟然是南郡邵氏的长公子。 从前在闺中的时候,她便听过这位惊才绝艳的长公子的大名,“北褚南邵”说的就是他。 邵氏乃是南郡豪强富族,称霸一方,大有皇室之外邵家做主的气概。既根在南郡,又如何会来了西京,还深更半夜地出现在平康里外? 7、旧识 邵懿看着女子惊疑不定的眼神,温和地笑了笑,“安心吧,我先带你离开这,明早再送你回去。” 毕竟是承了人家救命的恩情,云裳略施一礼,“奴多谢公子恩情,日后定竭力偿还。” 邵懿嘴角微抿,不再开口,有些出神地盯着衣袖口绣着的那一片芙蓉花瓣。 不知怎的,云裳似乎觉得眼前这位天人之姿的长公子有点紧张,紧张什么?她有些莫名其妙,自己才该紧张吧。 两人就这么相对无言,只有马车轮毂咕噜噜前进的声音响彻在夜里。 邵懿在西京的府邸就在平康里西上角,没多会就到了。 随从肖贺早已候在府外,马车刚停下他便迎了上来,“长公子,您......” 见男人转过身,伸手从车厢里牵出一位鬓发略显凌乱的貌美女子,肖贺的话登时卡在喉咙里,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这......这位姑娘是......” 邵懿扫他一眼,眼含警告,“这位是云姑娘,你立马让人将长思院收拾出来,今夜她就暂住府上,明日再回春坊。” “是是是!”肖贺的脸上立马笑出一朵花来,没想到长公子也有枯木逢春的一天,语气更是殷勤,“云姑娘,您里面请。” 云裳略一颔首,就跟在肖贺身后进了府。 从前只知邵家富可敌国,什么肉不是现宰的不吃,衣不是蜀锦的不穿,她还以为是谣传,哪有人活得这么娇贵,如今亲眼所见,却觉所言不虚。 偌大的西京邵府只住着这位长公子,却亭台楼阁层层林立、假山水榭绵延不绝,铺在地上踏的都是上好的玉石板,院子里摆着观赏的是不输皇室贡品的红珊瑚盆景,当真是奢靡。 云裳跟在肖贺身后上了正房台矶,两侧的小丫头动作麻利地打起猩红的毡帘,才入屋口,只闻一阵暖香扑面而来。 满屋之物,都是耀眼争光,使人目眩头晕,竟是比从前的太尉府还要富丽堂皇。 云裳敛眸,回身道谢,“还请这位大人替我谢过长公子。” “这声大人属下担不起。”肖贺不敢受这礼,往旁边躲了一下,“云姑娘不必多礼,还请早些歇下,明日属下再送您回春坊。” 说罢,轻轻掩上门,沿着廊下,往旁边的主院去。 外头的风进了屋,灯火轻微晃动了一下,长案前的邵懿抬眸,见是肖贺推门而入。 “她歇下了吗?”他将书册放回案上,把玩着桌上的玉虎符问道。 肖贺掩好门,两步上前,“属下瞧院子里的灯熄了,云姑娘应当已经歇下。” 邵懿看着肖贺那挤眉弄眼的样子,冷哼一声,“想问什么就问。” 肖贺自小就跟在长公子身边伺候,自然没有那么多规矩束缚,他嘿嘿地笑了两声,“这位云姑娘可是公子画上那位......” “你记性倒是好。”邵懿觑了他一眼,“有些事知道了就老实在肚子里放着,若是吓走了她,我便拔了你的舌头。” “这属下知道,公子放心就是。”肖贺眼珠子一转,“公子进京后常去春坊外,也是因着这位云姑娘吧。” 被一道眼风扫过,他举起双手,“不问了不问了,那明日云姑娘走后,这长思院......” 邵懿站起身,走至墙上挂着的那幅牡丹花画前,负手而立。 也不知今夜马车里熏的荀令香可还合她的意?身上这衣裳最是脱俗,可入了她的眼?自己为她准备的院子住着可还喜欢? 一别经年,原来再见竟是这般光景,只是,她似乎并没有认出自己来。 长久的沉默后,男人轻声道:“那院子本就是为她准备的,她走后日日都着人清扫,务必不染纤尘。” 肖贺一副我很懂的表情,应了声是,然后笑眯眯地退了出去。 邵懿负手立于画前,思绪却逐渐飘回了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 邵家常年盘踞南郡,寻常高门贵族的聚会自是少不了递请帖,只是邵懿甚少在这样无趣的聚会露面。 南郡郡守夫人与母亲是自闺中的手帕交,两人一合计,借着赏花的由头在郡守府设宴。明面上是赏春桃,实际是为邵氏长公子物色合适的当家主母。 邵懿闲来无事,便陪着母亲应酬交际。 他酒量算不得好,三盏桃花酿下去,眸子里已染上几分醉意。 邵家子弟向来不失态于人前,便独自到院子里散酒,远远便听着花丛里传来娇嫩如春花般的少女笑声,三三两两地凑在一堆,好生热闹。 不知何时传出的流言,说邵氏长公子喜好娇柔清贵的女子,自此之后诸女极尽修饰之能事,都想方设法地往邵懿的喜好上靠。 说起话来刻意压低声音显得温软,呢喃若莺语,即便是吃惊,声音也像繁叶底下游走的风,轻飘飘的。 他低低笑了声,转身欲走,可不经意的一瞥却将他的双腿定在原地。 在满园的故作清雅中,他一眼瞧见了艳胜芙蓉的少女,她独自坐在一旁摇着纨扇,目潋秋波,颊扫飞霞,一肌一容,尽态极妍,嘴角弯起时,世间万物皆沦为陪衬。 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一秒,邵懿荒芜的世界里霎时春花烂漫,他从未失态至此,待回过神来,那姑娘早已不知去向。 后来,他再也不曾这般动心过,府里的画师照着他的描述,画了幅美人图,悬挂在长公子的屋内,无人知道这位艳色惊人的少女是谁,就连邵懿自己也不知道,或许是不想知道。 把那惊鸿一面当作是一场长久的美梦。 直到来了西京后,听友人说起春坊里有个姑娘似乎与画上之人颇为相像,邵懿犹豫多日,最终还是按耐不住寻去了春坊。 * 春坊这头。 鸣渊推门而入,一支袖箭险些擦过他的鼻尖,射入墙面,他背后渗出冷汗,“王爷,属下有事禀报......” 褚霁正闭着眼靠在榻上,手里把玩着玉佩,“说。” “云姑娘的侍婢慌慌张张来寻,说他们姑娘到现在还没有回屋去,可春坊早就清场了……”区区一个舞姬丢了,本不该惊扰王爷,可这位云姑娘对王爷而言似乎有些不一般,思来想去,鸣渊还是决定如实以报。 褚霁眼帘一掀,阴凉的目光叫鸣渊畏惧地低下头,“丢了人就去找,黑甲卫都成了酒囊饭袋了吗?” “是!”鸣渊双手抱拳,急急退了出去。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鸣渊就回来了,手里还攥着一支断成两截的芙蓉素簪。 后头的黑甲卫押着一个醉醺醺的人进来,那人被破布堵了嘴,摁倒在地,“回禀王爷,在春坊外长巷的地上发现这枚簪子,还有醉倒在路边的项公子。” 褚霁坐在正中的红木金漆宝座上,不看项光,却看着那支断掉的素簪,“她人呢?” 后头的黑甲卫一把扯掉项光嘴里的布条,见他还迷糊着,狠踹一脚,“王爷问话,不敬则杀。” 项光被踹了个狗吃屎,下巴砸到地上,牙还掉了一颗,这下算是清醒了。 “王、王爷…云、云姑娘不在小人这……” 鸣渊拔剑,横于其脖颈之上,几乎立刻见了血,“若有半句虚言,杀。” 项光哀嚎起来,吓得整个人都在打颤,“小人确实来找云姑娘,可半路却被一辆马车劫走了,马车上的人自称是邵府长公子邵懿…… 褚霁往后一靠,“邵懿......也来了西京,备车马,本王亲去邵府一趟。” “那这人?”鸣渊问道,人虽不在项光这,但他半夜劫持云姑娘外出也没安什么好心。 褚霁看都不看地上讨饶的蝼蚁一眼,冷声道:“杀了,尸体挂在城门上曝晒七日。” “王爷饶命啊…王爷……”项光鼻涕眼泪流了一脸,哆哆嗦嗦地求饶。 黑甲卫未免王爷心烦,一个手刀劈晕了项光,利索地把人拖了出去。 “王爷,马车备好了。” “什么时辰了?”褚霁眯眼看着那支素簪的纹样,她似乎很喜欢芙蓉,这簪子虽然素了点,倒也与之相配。 “已是寅时。” “罢了,回王府。鸣渊你亲去看看,若是她已安全歇下,就不必打扰。” “属下遵命。” 鸣渊正欲离开,又听马车里传来声音,“那支簪子命人修好后送到王府来。” “是。”王爷对这位云姑娘还真是嘴硬心软,若说不在意他可不信,看来往后和这位姑娘相关的事还是要盯紧些。 次日李云裳回春坊时,春杏并不在屋内。 她坐在八宝桌前,替自己斟了壶茶,也不过前后脚的功夫,就见春杏白着一张脸,失魂落魄地进来了。 看见云裳倒是一喜,“姑娘,您昨晚去哪儿了,可把奴婢吓死了。”她在屋子里守了一晚上,眼圈都青了。 复又愁云惨淡、欲言又止的模样。 “说来话长,不过好在无事,你这幅样子是怎么了?” 春杏声音打着哆嗦,轻声说,“项光......死了,尸体被高悬于肃章门外,其家眷哭号不止、晕厥在地,也不知是何人所为......” 8、别有用心 何人所为?不是长公子就是汝阴王,李云裳正色,只觉得入口的茶水略显酸涩,“昨晚之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春杏面色一白,扑通一下跪在桌前,“奴婢有罪,因不见姑娘一时情急就求到了汝阴王那......请姑娘责罚。” “除了汝阴王,此事可还有旁人知道?”云裳也不叫起,手指轻敲着桌面,敲得春杏心里愈加慌乱。 她想偷觑一眼姑娘的神色,却又不敢,“奴婢叫王爷的侍卫给赶回屋子里了,不过那些人来无影去无踪的,想必没有闹出什么动静。” 项光虽死,但死有余辜。 他从前仗着军器监丞之子的身份在城里欺男霸女,为非作歹,不知惹下多少人命官司,多的是人为他的死叫好,怕只怕昨夜之事会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 云裳暂且将此事抛在脑后,垂眸去看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喘的春杏,自打在她身边服侍以来,得用妥帖,是个难得的忠仆。 她伸手在春杏的臂膀上轻扶了一把,“关心则乱,我只有念你的好,怎么会怪你,只是担心这事叫别有用心之人瞧去,少不得拿来做文章。” 春杏心里暖融,就着主子的手起身,像是想起什么,近身低语:“姑娘疑心得没错,那日唯有绿柳进了紫竹姑娘的屋子,两人约莫在里头待了一刻钟。” 是了,都是风月场上的人精,紫竹就是再不喜她,也不会干出这样的蠢事来,除非受了绿柳的挑唆,一时冲动,才丢了性命。 云裳正欲叮嘱两句,便听门外传来罗芙的笑声,她手一伸推开门,甩着绢子跨了进来,“姑娘真是好造化,竟真勾得汝阴王另眼相看,真不愧是......” 话说到一半,眼睛瞟到一旁的春杏,才意识到有旁人在场,到嘴边的话转了个弯变成,“快收拾收拾下去,汝阴王的王驾在后巷等你。” 说罢,一甩帕子,扭着腰肢出去了,嘴里还嘀咕着:“有的人当真是命好,羡慕都羡慕不来,会投胎也就罢了,就是落入青楼,也能勾来王孙贵胄.......” 春杏一脸疑惑地上前伺候主子更衣,“罗妈妈怎么神神叨叨的,什么投胎啊王孙的......?” 云裳没有回答,反伸手去指妆台上的白玉青水簪,“发髻上就插那根簪子,旁的什么也不要。” “会不会太过素净了?”春杏拿着簪子在女子的云鬓旁比划,“奴婢觉着还是那红宝石的金坠子衬姑娘艳色。” “台前我艳丽惯了,倒不如偶尔素净,反倒不流俗。”云裳解释了一句,便推开门往外走去,“你不必跟来惹人耳目,我有些馋楼里的芸豆卷了,去小厨房领一道来。” “是。” 云裳下到巷子,几步远外停着一辆金辂马车,有伞盖,马匹系五彩毛毡腹带颈带、金饰,奢华无匹。 车夫与卫兵皆候立于马车之外,不知是否得了吩咐,各个垂首低眉不敢看她。 车夫小步上前,替她搬来马扎,撩开帷裳,“姑娘,请。” 李云裳没有动作,含笑站在原地未动。 她不动,也没人敢催促,于是就这么静了片刻。 直到车窗的帷幔掀起,男人侧目看来,启唇淡声道:“上车。” 李云裳这才踩着马扎,进了车内。 车厢通身漆着乌木黑,内里极宽敞,最内侧铺着一张卧榻,榻上还铺着狨毛暖垫。 左右两边各有两连处可放东西的台子,下有抽屉,似乎是用来摆放书籍,卷宗,方便他处理公事时用。 上车后,李云裳环顾一圈,选择坐在了男人侧边,她双手乖巧地搭在膝盖上,百褶月白如意裙散开,碰到男人黑色绣金丝的蟒袍。 男人收回眼神,膝上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车内空间很宽敞,但不知为何,和褚霁共处一室,仍然有一种不明觉厉的压迫感。 外头的车夫低声问:“王爷,到哪去?” “就绕着堤岸,无令不停。” “遵命。”车夫一甩鞭子,马匹长嘶,轮毂转动起来。 “你不像怕本王的人,如此拘谨作何?”褚霁的手指虚握成拳,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膝盖。 李云裳垂眸,嘴边勾起淡淡的笑意,“王爷说笑了,试问这天下,有何素衣平民不惧于王爷之危?” “那方才你倒是胆大得很,还要等本王亲自开口请你。”男人的声音像是一阵凉风拂过耳畔,不辨喜怒。 “云裳虽出身烟花之地,但亦知以礼相邀,今日是王爷邀奴,奴甘冒私相授受之险前来,王爷怎地如此无礼?” 寻常人若是听到这话,早就战战兢兢地跪服在他脚边讨饶,这小女子,嘴上说着畏惧,可哪有一丝惧怕之态,反而振振有词。 褚霁笑了一声,“巧舌如簧。” 话虽如此,倒也不真同她计较,从身侧拿出一个漆器描金镶玉的小盒子:“昨夜云裳姑娘走得匆忙,落了东西。” 李云裳接过,打开盒子,发现里面的丝绒垫子上完好无损地躺着她的芙蓉素簪,正是昨夜摔断的那支,她诧异地问:“王爷将簪子修好了?” “嗯,昨夜在巷子里拾到的。”褚霁单手拿起案上的汝窑天青釉茶盏,抿了口茶。 “我记得它已断作两截,王爷修了几钱......”云裳伸手去解腰间的荷囊,却被男人打断。 “比起这个本王更好奇,你与那邵家长公子的关系……”男人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拂过那素簪,指尖一挑,那素簪便横在了女子的颈边,再深一寸,便可见血,“据本王所知,邵懿可不是什么心善之人。” 兜兜转转,原来是疑心她与南郡邵氏的关系。 云裳面不改色地从荷囊里掏出一锭银子放于案上,“奴这素簪是花了一锭银子采买的,既然王爷不说价,那便以购价还之。至于长公子……” 女子朱唇弯弯,眸光盈盈地看向男人:“奴出身低贱,如何能与长公子这样的贵人攀上关系,不过是昨夜遭项光挟持,一时情急躲进邵家公子的马车,才得以脱险。” 片刻,褚霁恩了一声,将那素簪轻轻丢进盒匣之内,似乎并不在意她的答案,她说什么他便信什么。 就在这时,马车猛地顿了一下,李云裳不备,后脑敲到了车壁,她闷哼一声,控制不住又往褚霁那边倒去。 马车稳定下来的时候,她上半身正趴在男人的腿上。 车夫连忙解释,声音中带着惊慌:“王、王爷,奴才有罪......刚才有个孩童突然从巷子口窜了出来......” “回府后自去领罚。” “是。” 褚霁看着伏在自己身上,耳根子略微泛红的女子,眸色深沉。 只是他的心思向来不在女色上,纵使女人的手软得不像话,发肤间盈满淡淡的香气,他依然不动如山。 “王爷恕罪.......”从他的角度看去,女子的长睫颤如振翅,语气里透着微微的慌张和无措,她的手撑在男人结实的大腿上,努力支撑起身体,退了回去。 褚霁看了她一眼,薄唇轻启:“回春坊。” 马车平稳停住后,云裳正欲起身,犹豫了一下,还是转头问道:“项光可是王爷所杀?” 褚霁挑眉,“是又如何?” 云裳回眸一笑,“杀得漂亮,多谢王爷。”说罢撩开帷裳就下了车。 女子刚离去,鸣渊就掀帘而入,双臂环抱着剑,坐了一会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王爷,这位云裳姑娘似乎跟六公主差不多年纪......” 六公主褚瑶,是褚霁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被养得太好,到现在还是个天真无邪的性子。 褚霁抬头扫了他一眼,李云裳留下的那锭银子在他手里转了一圈,“有什么话就直说,不说就把项光的尸体丢到城外的乱葬岗去。” “王爷恕罪......”鸣渊跪地抱拳,咬牙道:“属下疑心云裳姑娘是有意接近王爷的,她年岁虽小,却并非面上如此简单......” 褚霁不置可否,继续喝他的茶。 片刻安静后,鸣渊猛地抬头,“王爷,您看出来了?” “跪着干什么?起来。”褚霁的手指摩挲着茶盏的边缘,笑道:“一个小姑娘罢了。” 鸣渊松了口气,他自然知道王爷并非是好色之人,只是这云裳姑娘也不是寻常姝色,若只是想要攀龙附凤还好说,若是有旁的心思,那就留不得了,“是属下多嘴了,王爷自有裁断。” “让鹰阁去查邵懿为何会出现在西京,还有......为何昨夜会这么刚好地出现在春坊外。” “是。” 此时,春坊的正堂内人头攒动。 “这是春坊,不是你闹事喊冤的地儿,若是再闹......”罗芙的话说到一半就被打断。 “别废话,哪个贱人是云裳,把她交出来,不然我今天就赖在这不走了!!”那妇人发丝凌乱,双眼红肿,状似癫狂,“若不是她,我的夫君就不会死......” 门外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大家又八卦又惧怕地窃窃私语。 “胡说八道什么!”罗芙用力一推,“还不快把人拖出去,疯婆子......” “云裳!贱人!你出来!”妇人声嘶力竭地大喊着。 9、引蛇出洞 走廊上,春杏紧紧拉住李云裳的裙袖,摇摇头,“姑娘,这位是项光的夫人,不知是谁胡乱传的消息,说项光是......因着您才死的......这会儿正闹得厉害,您先回屋躲躲。” 这话倒没说错,只是消息怎么会如此快地传到项光发妻的耳朵里? 李云裳的目光徐徐拂过躲在人群中看热闹的绿柳身上,勾唇,“是谁有意透露风声也不难猜,谁最盼着我不好,谁的可能性就越大。在这春坊里,绿柳的眼线不少,早晚一一拔了去。” 她转过身,本打算离开,眼角却瞥见二楼的庭柱后露出的半张侧脸,显然也被堂内的喧闹吸引了注意。 方戚?他怎么会在这?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还想着如何引起他的注意,没想到他自个就送上门来了。 李云裳止住脚步,方向一转,竟径直朝着楼下走去。 “姑娘......姑娘......”春杏眼看着阻拦不住,连忙跟了上去。 那婆娘还欲怒骂,便见人群自中间向两侧缓缓拨开,走出一素衣少女,面系月白面纱,看不清楚样貌,但端其周身气质却不似普通人。 她心有顾忌,口里一时没了声音,瞪着眼打量一番后,插着腰壮大声势,“你是何人,若是不干你事,别来自讨没趣......” 话音未落,但见眼前的少女长睫颤动,泪水垂落,像是娇嫩花瓣上最晶莹的露珠,滴进了所有人的心里,她素手拂开颈侧的发丝,露出白皙脖颈上的一道红痕,分外显眼,白玉微瑕。 “夫人可知,项公子在西京仗着有项大人撑腰,欺男霸女,民间早已物议如沸,他不知收敛,还多次私带禁药入春坊,祸害女子无数。那日被汝阴王抓了个正着,是万万抵赖不得的,单就这点罪名,便可叫项公子人头落地,可王爷只以教子无方为由卸了项大人官职,项家该是感激涕零才对。”云裳不卑不亢,字字清晰,步步紧逼。 “可项公子不思悔改,还在昨夜闯入春坊,以利刃挟持奴意图不轨,若非好心人相救,奴只怕是尸首异处......” 作为项光明媒正娶的发妻,此时听到一个烟花之地的低贱舞女在大庭广众之下口口声声地说,夫君昨夜挟持她图谋不轨,平日里再如何睁一眼闭一眼,那些所剩无几的理智在顷刻间化作灰烬。 “胡说八道!分明就是你攀附不成才起了歹心,对我夫君痛下杀手!”项夫人大步上前,右手高高扬起,作势就是一巴掌。 人群中的绿柳兴奋得几乎笑出声来,还以为云裳是个什么聪明的主儿,没想到也是个笨的,竟然自己去蹚这趟浑水,倒是替她省了不少劲儿。 看项夫人这架势,这一巴掌卯足了劲下去,云裳那娇嫩的脸蛋只怕是要好几日不能待客了。 方才还能说会道的云裳像是被项夫人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吓住,愣在了原地,眼看巴掌就要落在脸上,项夫人的身子却猛地一歪,失去了重心,踉跄几步,险些一头栽到地上。 木质的甘松香像是薄纱一般笼罩过来,预想之中的巴掌并没有落到脸上,身前却陡然多出几分压力。 “来人,把这闹事的妇人丢出平康里,若再如此颠倒是非黑白、喧哗闹事,我便拔了你的舌头,让你上城墙同你夫君作伴去。”方戚自幼在军营长大,颇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气概,虽年岁尚浅,但也足够唬人。 而项夫人好歹也曾是官家妻,又是个欺软怕硬的性子,打量着这就是个不好惹的主,身边的手下又各个凶神恶煞,当下也不敢闹了,哭号着被人拖了出去。 少女有些怯怯地睁眼,看见穿着窄袖骑装的俊俏男人正挡在她身前,头上戴着镂空雕花的金冠,黑色的袖口纹着祥云的图样,端的是意气风发、风流倜傥。 “没事吧?”方戚垂头看向还在发怔的少女,声音不自觉地放轻。 他目光先是落在她如春水般潋滟的眸中,那双眼像是含着薄雾的湖,让人望不真切,却又忍不住想一探究竟。 视线缓缓下滑,最终停驻在那殷红的唇上。唇瓣宛若初绽的海棠,他心头一跳,像是被什么烫着了一般,匆匆移开视线,掩饰般地轻咳一声。 云裳红着脸往后退了一步,行礼轻道:“多谢公子出手相助,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方戚看着两人之间拉开的距离,眼神一闪,咧嘴笑,“鄙姓方,单名一个戚字。” “原来是方尚书的公子,春杏,往后若是方公子来了春坊定要报知于我。”云裳侧头嘱咐道,而后言笑晏晏地对上他的目光,“今日叫公子看了笑话,改日定与公子共饮美酒,云裳身子不适,先告退了。” 说罢,并未留念,带着春杏转身离开了人群。 方戚仍旧站在原地,看着佳人裙裳翩跹地上楼,像一阵轻盈的风消失在转角后。 他并非第一次来春坊,自然知道春坊的金字招牌——云裳姑娘,从前远远瞥见过几回,只觉得她容色艳极,长袖善舞,虽有着倾国之色,却也与这风月场中的其他女子无异。 可今日观其衣饰清雅,进退有节,反倒和这烟花之地格格不入,大有出淤泥而不染之姿。 方戚轻笑了声,也不计较女子就这般离去,对一旁面露讨好的罗芙道:“你们坊里这位云裳姑娘还真是个妙人。” 说罢,又是一声轻笑,大摇大摆地带着人走了。 罗芙的脸上都快笑出花来了,这个李云裳不仅能勾得汝阴王一掷千金,还能叫兵部尚书家的嫡公子英雄救美,可真真是好命。 她清清嗓子,甩着手绢赶人,“还围在这里凑什么热闹,都散开去,今日的事若听得谁添油加醋、胡编乱造,就趁早收拾东西滚出春坊去。” 站在人群中绿柳面色阴沉,心中不甘,怎么云裳这个贱人次次都有这样好的运气,狐媚子!她一甩袖,扭着腰肢上楼去了,把楼梯踏得砰砰响。 罗芙一脸迷茫,喃喃道:“这丫头是吃了什么火药了,脾气这么大?啧,你们还看什么看?都别看了,赶紧干活去!” 回屋之后,云裳好整以暇地坐在拔步床上饮茶,和方才那胆怯又清淑的女子判若两人,“春杏,替我备份礼过两日送到方府去。” 春杏正替她温壶里的茶,闻言好奇道:“为何不是今日就送,趁热打铁,也好让方公子更加上心,他可不是春坊的常客,和汝阴王一样,一月能来个两回都是稀罕事,若是过上两日,说不定方公子早忘了这事了。” “傻瓜。”云裳执着纨扇轻敲了春杏的臂弯一下,“轻而易举得到的女子才容易忘,得不到的女子就跟天上的明月一样,想忘都忘不掉。方戚这样的权臣公子,自幼众星捧月,见过的美女如过江之鲫,门当户对的自是不必说,巴巴送上门的更是数不胜数,要引得他的注意,就不能走寻常路、做寻常事。” “姑娘说得深奥,奴婢听不懂,但定照着姑娘的吩咐做。”春杏弯弯嘴角,反正在她眼里,姑娘就是顶聪明的女诸葛,按她说的做,绝对不会错。 方戚尚武,方家也乐得给他铺路,他年少时便在燕郡的军营里长大,很少回西京,所以云裳只在宫宴上同他见过一面,那时阿姐还笑着打趣,说方家的嫡公子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 这么寥寥的几分印象也早已被仇恨和时间的风沙所掩盖,淡忘在脑海中,直至今日相见,这些零碎的记忆才被重新唤起。 云裳不知道当年之事方戚是否无辜,虽然在她看来,方家的每个人都该死,而想要接近方家,方戚就是最好的突破口。 一月之后就是兵部尚书方商之母方老夫人大寿,府里的管事按例会挑选平康里的歌舞女子入府表演,若是识得方戚,或许就有机会进入方府一探究竟。 云裳懒懒地掩面打了个哈欠,提起了另一件事,“那日罗妈妈说的游园是什么时候?” 春杏替她揉肩捏腿,“就在后日午后,奴婢听说是因着新进了一批姑娘,所以今年春山居的游园弄得格外盛大,有许多达官贵人要来呢。” 春山居是罗芙赚了钱之后在郊外置办的一处私家园林,专门用来招待达官贵人,因此极尽奢华雅致。 古木参天,翠竹轻摇,像是步入了一副流动的水墨画,曲径通幽处,一泓碧水潺潺静卧,倒映着无数楼阁亭台。 这样的风景,这样的亭台楼阁、假山水榭,无一处不精巧、无一处不雅致,可想而知这些年,罗芙打着云裳的招牌赚了多少钱。 “游园会不就是这样,嬉戏打闹,任君采撷,若是叫贵人看上了,福气大的指不定就赎了身,就是没赎身,也能拉来些常客。” 往年的游园会云裳都是不参加的,她觉得无趣,今年倒是想去看看。 春杏试探着问道:“姑娘若是想去,奴婢待会儿就去回了罗妈妈?” “不急。”云裳歪了歪脑袋,闭上眼,“你先去找罗妈妈要一份宾客的名单来,再决定不迟。” 10、教她射箭 李云裳到春山居的时候,达官贵客们正聚在场上打马球,身边是莺燕成群,她们或真心或假意地奉承着,喝彩声、叫好声一阵高过一阵。 云裳看了一会觉得无趣,那些官老爷们的马球技术平平无奇,倒显得姑娘们捧场叫好的演技格外精湛。 她摇着纨扇转过头,只一眼就看到高台上身着墨绿色妆花纱云肩通袖膝襕蟒袍的褚霁,怪不得她,这样的容色气度放在哪都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他姿态舒展地靠在美人榻上,一手虚撑着下巴,一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懒懒地闭着眼,左右两边是神色谦恭的官员们端茶倒水,逢迎谄媚。 在风起云涌的官场上,褚霁向来是掌控全局的那个。 云裳还眼尖地发现,坊里的姑娘虽然各自陪着自个的贵人,但她们的目光总是会有意无意地落在褚霁身上,那种灼热的心思,一眼就能看穿。 就算褚霁已经为云裳一掷千金,但在她们眼里,像汝阴王这样位高权重的人,日后定是要三妻四妾的,就算是有了明媒正娶的王妃她们也还有机会,更何况只是对云裳另眼相看罢了,算不得什么。 云裳坐在廊里看得起劲,没料到上头的褚霁却突然掀开眼帘,像是有感应般,和她带着玩味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唇红齿白的美人,眯着眼含笑望着自己,烟紫色的裙裳,环佩叮当作响,这样鲜嫩的颜色还未见她穿过,此时在阳光下,更衬得她肤色如雪一样的白,就像是一块雪花糖糕。 她笑着,一副毫不心虚的表情,心有灵犀间,褚霁伸出手来朝她招了招。 身边笑得谄媚的官员们愣了一下,纷纷顺着男人招手的方向看去,他们有的是春坊的常客,有的不是,但大多是流连花丛之辈,见过的美人数都数不清,可此时投过去一眼,目光立刻粘住了。 只见一紫衣美人缓缓步上高台,就像是一团紫色的香雾飘了过来,袅袅婷婷,尽态极妍,他们身边的莺莺燕燕在女子的映照下黯然失色。 难怪汝阴王动了心思,原来王爷不是不近女色,只是不近寻常美色罢了。 下头的人立刻识趣地在褚霁身边添了把梨花木圈椅,奉上茶水。 云裳行了一礼,“奴见过王爷,见过各位官爷。” 旁边的人哪敢承礼,纷纷笑着摆手,而后将目光投向汝阴王。 褚霁一挥袖子,发话了,“坐吧。” 云裳笑着完了礼,面色坦然地坐在褚霁的身边。 旁边识得她的官员看了眼球场,讨好地问,“云裳姑娘怎么不上去玩玩?” 李云裳侧头浅笑,“姐妹们正玩得开心,我又何必去搅她们的兴致?在这坐着喝茶赏景也别有一番趣味。” 那官员复又看了眼球场上几乎躲进贵客怀里的姑娘,他自然清楚这游园会本就是让春坊里的姑娘攀高枝的,若是云裳姑娘去了,必是全场的焦点,下头那些美人指不定多不乐意呢。 他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云裳姑娘若是有兴致,我们王爷会的可多了,什么骑马射箭都不在话下,区区马球不足挂齿。” 云裳像是来了点兴趣,侧头去看褚霁,“不知王爷射箭功夫如何?学射箭难吗?奴想试试。” “射箭?”褚霁看着女子跃跃欲试的表情,嘴角微微勾起:“试试不就知道了?” 他站起身,旁人才敢动弹,他迈步走下高台,在仆从的引领下来到射箭场,鸣渊递上弓箭,褚霁信手接过,翻身上马,动作行云流水。 腿部一夹,马儿就撒腿绕着场子跑了起来,男人坐于马背上稳如泰山,弯弓搭箭的手纹丝不动,只听咻咻几声,箭矢破空而去,正中靶心,周围立刻响起阵阵喝彩。 褚霁驾马至云裳身前,落地时衣裳猎猎作响,他将那柄上好的弓箭递给她,挑眉,“试试?” 云裳接过弓箭,无奈,“马上骑射奴可不会。” 褚霁拉着她的袖摆来到场中心,站在她身后,“谁让你上马了,就在这,不脱靶就算你的本事。” 云裳年少时偷偷跟兄长学过射箭,可此时仍旧做出一副茫然的表情,回头去看褚霁,话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娇嗔,“王爷不能亲自上手教奴吗?” 褚霁还没说话,旁边也不知道是哪位官爷带来的姑娘开口道:“素闻云裳姑娘架子大,可未免也太不识好歹了些,竟要堂堂汝阴王亲自教你射箭?也不看自己什么身份,配不配?” 云裳看了她几眼,似乎不是春坊里的,刚才在高台上也没见着,真是没有眼色,坏了自己装模作样的兴致。 她脸上淡笑不变,并未因女人的话而退缩,“我配不配不是你说的算的,况且我学东西很快的,不会耽误王爷多长时间,就不劳这位姑娘费心了。” 两人针锋相对,意味很明显,旁边的人也不好轻易出声干涉,毕竟云裳不过是个花楼女子,论身份还是逊色了些。 现在就单看汝阴王的态度,若是偏向云裳姑娘,那往后这位主大伙都得敬着些,指不定哪天就被抬进王府了,若是命好还能捞个妾室当当。 “耽误一会那也是耽误,王爷瞧你新鲜罢了,你倒好,顺着杆子往上爬。”女人自己够不着汝阴王,就也没法心平气和地看着旁的花楼女子飞上枝头变凤凰,这几分浅薄的敌意呼之欲出。 现在重要的不是她的态度,而是褚霁的态度,于是李云裳懒得和她逞言语之快,干脆垂着漂亮的眉眼不说话。 她很清楚,美貌就是她的利器,有时候话不必说太多,争执太多反而失了体面。 果然,褚霁伸手从李云裳手里接过弓箭,也不去搭理那聒噪多事的女子,吐出两个字,“过来。” 虽然惜字如金,语气也不见得多热情,但很明显,他是绝对偏袒云裳的,既然偏袒,就不会由着别人欺负她。 云裳抬眸,眼睛亮晶晶的,一瞬间,褚霁以为天上的星子都落进了她的眼中。 她从善如流地走到他身前,众目睽睽之下,两人站得很近,近到云裳能够轻而易举地嗅到男人身上矜贵而厚重的檀香味。 方才多话的女子脸色都变了,被贵人呵斥后不甘心地退到一旁绞着手帕,却又无可奈何。 褚霁比云裳高上不少,此时垂着头,下巴偏向她的耳边,轻声问:“方才本王演示的时候可注意看了?” “看得可仔细了。”李云裳大言不惭,看了又不代表会了。 褚霁笑了一下,往后站开点距离,“那你先自己试试。” 试试就试试。 她半点也不扭捏地弯弓搭箭,动作虽然生涩,但步骤倒是没错。 “没想到云裳姑娘瞧着纤弱,倒是能够把弓撑开,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还没射出箭矢呢,旁边也不知道是谁就开始恭维。 褚霁就这么由着这些人拍马屁,看着眼前努力拉弓的少女,眼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她姿势算不上太标准,但胜在长得好看,做什么都赏心悦目。 第一箭,不出意外地脱靶了。 “正常,正常,老夫当初学射箭的时候,连弓都拉不开哈哈哈哈。” 云裳侧头看了那还算得上壮硕的官员一眼,这就有点夸张了。 褚霁站在她身后,双手绕到她前面,握住她的手,两人的身体离的很近,开始纠正她的姿势,他略带茧子的手掌擦过她的手背,将她的手指调整好,“你的力量小,最好采用四指来拉弓,弓弦正对着鼻子,身体站直,气息平和......” 云裳又试了一次,还是脱靶了。 她睁着眼睛,露出几分茫然,旋即无辜地转身看向身后人。 褚霁笑了一下,低沉的嗓音落到她头顶,呼吸拂过:“放松,身体不要崩得那么紧,你是射箭的,又不是箭靶。” 男人无意间将她整个人包裹住,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姿势太过亲密,又或者他的语气委实太过温柔,还带了几分玩笑,和他平日里的做派截然不符,云裳竟然罕见的分了心。 她又不是根木头,怎么可能对男色无动于衷。 “你是石头吗?”褚霁察觉到不对,松手拉开距离。 李云裳有点羞恼,“王爷别催我,这么多人看着,总会紧张些。” 褚霁垂眸,看到她明显发红的耳朵,没再催促,把人催急了,又跟他耍脾气,这小姑娘,脾气大得很。 在她放松下来后,褚霁再次握住她的手,没有再给她分心的机会,直接一箭射了出去。 正中靶心。 “我自己试试。”旗开得胜,李云裳跃跃欲试。 男人的手顿了一下,果断地松开了。 而后李云裳在没有褚霁的帮助下连续射出几支箭矢,虽然成绩不佳,但至少没有再脱靶了。 几箭之后,李云裳扭头去看褚霁,漂亮的杏眸亮晶晶的,似乎在等待夸奖。 褚霁挑眉,目光落在少女身上,“不错。” “我果然是天赋异禀。”少女脸上的笑更明媚了,在阳光下娇艳得像是盛开的芙蓉。 褚霁不置可否,但只一个呼吸间就移开了目光,就仿佛刚才的暧昧,不过只是她的错觉。 11、仇人相见 李云裳敛眸,那丁点旖旎的心思消失不见,她往后退开一步,姿态、礼节都挑不出错来,“各位爷玩得尽兴,奴先告退了。” 她不知道褚霁有没有回头,突然也并不想知道,好在周围前来搭话的官员越来越多,渐渐将她的身影吞没。 “云姑娘......好巧。” 柔蓝亭内,方戚正盘腿拭剑,这条路是从靶场离开的必经之路,也不知道他是特地在这等着还是真的凑巧。 想不通就不想了,李云裳提起裙摆,经由画桥朝柔蓝亭而去。 “奴竟不知方公子也来赴宴,怎么不去同各位官爷们一道饮酒作乐?”云裳在方戚示意的蒲团上坐下,面前的矮桌上摆着一壶清酒,和两个精巧的酒盏,她目光一闪,看来方戚是特地候在这的。 方戚把剑随手丢在一旁的软垫上,执起银制的酒壶倒酒,言语间尽是恣意的调侃,“他们长袖善舞,我笨嘴拙舌,倒不如寻一僻静地独坐自在。” “方公子善于在沙场上纵马横刀,自然不必像旁人一般阿谀奉承,以求一身之荣。” 方戚唇角勾起,没有接这话,反道:“云姑娘试试这边地的酒,酒味浓烈却不醉人,很是难得,自我在府里藏了几瓮,家妹食髓知味,总想着偷喝。” 他顿了一下,“家妹与你年龄相仿,活泼娇蛮,云姑娘的性子倒是难得的沉静。” 三两口酒水下肚,云裳抬眸与之对视:“方公子这话可是在奚落奴家?活泼娇蛮也是要有倚仗的,哪能人人都有方小姐那样好的出身能够护其一世安乐顺遂?” 方戚见其眉间笼着一层似有若无的愁云,只恨自己说话不过脑子,“方某嘴快了,不是这意思,只是......” 还未着急吧啦地解释,就听少女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甩甩手里的绢子,“方公子这般谨小慎微做什么?奴也不是玻璃心肠的人,三言两语便受不住了,还怎么在欢场上混?” 方戚见状,借机道:“我刚回西京便听说汝阴王在春坊一掷千金,姑娘难道不意动?” “意动?那自然是意动的,春坊里的哪个女子不想要有个好归宿?”她把那瓶清酒喝了大半,脸颊浮现出淡淡的粉色,眸波流转,美艳不可方物,“只是以他人为归宿倒不如以自己为归宿,方公子觉得呢?” 方戚抿了口酒,沉默片刻后竟是主动提起:“下月初是祖母寿宴,不知云姑娘可有兴趣于宴酣兴浓处抚琴助兴?” 女子的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欣喜,“多谢方公子好意,云裳铭感五内,只是还需讨得罗妈妈首肯……” “这有何难?我自去提上一嘴,还怕她不肯放人?”不是方戚自傲,若非云裳,贺寿的名额能不能落在春坊的头上还两说,如今他卖个人情,罗芙只要脑子清醒,怎会不愿?欢喜还来不及。 话到此处,云裳便知这事是定下了,又闲聊了几句后便做出一副倦态来,“奴有些乏了,先告退,方公子尽兴。” 方戚上半身前倾,撑着矮桌,作势起身,“可要我送你?” “不必劳烦,改日公子来春坊,奴定好生招待。”要见的人都见到了,想达成的目的也达成了,她再继续留下来,也没什么意思。 李云裳正打算沿着曲廊慢慢晃回去,赏赏假山流水、碧荷红花,方走到春山居正门外,视线内突然闯进一道熟悉人影。 中都督李郗,李家旁支庶出的浪荡子,平日里却因检举当朝太尉李廷通敌叛国有功,右迁三品,负责会州、青州两地的军事管理。 李家风头正盛的时候,两人身份地位云泥之别,远远见一面都很难,是以李郗对李家的嫡次女没有丝毫记忆,更何况是十年后。 他不识,李云裳却识得他。 十年前,就是李郗带人抄了太尉府,这只向来仰仗李家鼻息而活的臭虫竟口口声声细数着爹爹的罪状,将太尉府变成一座牢笼,幽禁李氏亲眷家仆。并在李廷被下狱当晚,趁着夜色一把火烧了太尉府,娘亲和嬷嬷拼了命地把她从后院的狗洞塞出去。 等李云裳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人牙子手里,她侥幸捡了一条命,而从前钟鸣鼎食的李氏已如大厦倾颓,覆水难收。 李郗这些年一直待在会州、青州两地,此时在西京得见,又春风满面,想来是又有升迁之喜,她捏紧拳头,压低眉眼,退到一侧。 “这是哪来的美人,怎么无人作陪独自在此?”李郗兴致盎然,青州出美人,但大多清如白莲,淡如雪水,似这般妖艳绝色的并不多见,是以起了调戏之意。 云裳尚在闺阁时就多有听闻,旁支的李郗打着太尉府公子的旗号净干些欺男霸女的丑事,没想到一别多年,还是这般浪荡,半点未改。 也对,人家抱上了大腿,官运亨通,人至中年春风得意,周围都是奉承讨好,哪里会想着约束自身? 李云裳强压下心中翻涌的厌恶,顾左右而言他,“官爷若是来赴宴的,只管往里头走,还有一段路。” 李郗笑眯眯地靠近一步,自诩风流地晃了晃手里的扇子,“就算是赴宴,也须得美人作陪才痛快,我瞧你伶俐,不如就由你陪我到这春山居里随处走走?” “多谢官爷好意,只是奴正要离开,恕难作陪......” 三番两次的拒绝让李郗怒从中来,下流的眼神不安分地描摹她的脸庞身躯,上前一步作势就要揽住女子的细腰,不屑:“不过是春坊里卖笑的小娘们,装什么清高?你可知道我是谁?从前的太尉府你可知?” 李云裳咬牙切齿:“李氏已倒,我管你是谁?!” 她眼睛泛着红,眼尾带着令人怜惜的风韵,她越是这样,李郗越是兴奋,“听好了,老子是中都督李郗.....” 他靠近女子白皙小巧的耳廓,吹了口气,轻声道:“老子连太尉府都能搞垮,碾死你,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劝你识趣些......” 李云裳心中怒意滔天,几乎就想要了这狗杂种的贱命,眼圈的泛红并非因羞涩而起,而是恨意,是滔天的恨意。 李郗却不察,拽住女子的手腕就往花园深处拉。 李云裳忽地从鬓间拔出簪子,毫不犹豫地往男人的手上扎。 李郗痛得大喊出声,慌忙甩了手,却发现女人死死拽着他不放,簪子落下的速度也不减,一声盖过一声的惨叫引来了侍卫的注意,自然也引起了附近其他宾客的注意。 当李云裳被人拉开的时候,凌乱发丝垂在脸颊两侧,乌发雪肤,眼睛雾蒙蒙的,像是下一秒,就会哭出来,脸色却又冷峻得可怕,不见丝毫怯弱。 而李郗的虎口至手腕处,少说被扎了十来个血窟窿,鲜血直往外冒。 李云裳甩开身后人的阻拦,走到李郗面前,竟然还能笑道:“李大人不是想要美人作陪,如今可还满意?” “你个贱人简直有病,你给我走着瞧!”李郗气急败坏,破口大骂。 李云裳笑了,用巾帕仔细擦拭着带血的簪子,不以为意:“走着瞧就走着瞧,旁人说这话也就罢,李大人说这话,奴可会满心欢喜地期待着呢。” 李郗被人扶着,气得嘴唇发抖,又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丢不起这个脸,恨恨地瞪了女子一眼,暂时作罢,被赶来的属下架着离开了。 李云裳从容地整理了一下衣裙,又用那发簪将垂落的青丝重新绾起,注意到走到身侧的人影,没有侧头只是淡淡问:“王爷竟也喜欢看热闹?” “恰好路过。” 褚霁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听不出什么情绪,李云裳也懒得去深究。 “让王爷见笑了。”她表现得落落大方,没有半点难堪,“长得太美也是一种烦恼,天天被人觊觎,若是有王爷护着,兴许不会这么狼狈。” 汝阴王皱眉,这丫头似乎越发猖狂了,不理她话中的意思,冷声道:“你该回春坊休息了,我让属下送你。” “王爷的好意奴心领了,婢女已在外头候着,不敢劳烦王爷。”云裳行了一礼,径直离开了。 看着女子离去的背影,褚霁暗自琢磨起方才所见,她扎李郗时,下手极狠,毫不留情,眼里全是滔天的恨意。 李郗自从十年前得封中都督,便一直在青、会两地,几乎没有回京,两个人应该从无交集,这恨又从何而来? “王爷,可要属下护送云裳姑娘回去?”鸣渊打量王爷的眼神凝滞在云姑娘的背影上,十分贴心地问。 褚霁收回目光转身,“不必,你让人去查李郗可有得罪过什么人,从西京到青州、会州两地都要,别落下。” “是。”鸣渊抱拳,转身欲走,又听得身后传来声音。 “我前日让弈阁打的那支袖里剑去取一下。” 鸣渊勾勾嘴角,弈阁就在春坊隔壁,王爷打的什么心思再明显不过,他嘿嘿了两声,眨眼工夫就溜没影了。 12、修罗场 “公子,这件鸦青色麒麟纹团花湖绸袍子可还行?” “不成,太过沉闷。” “那这件呢?这可是南郡最好的绣娘织就的瑞兽纹软缎直?上好的缎子。” “不好,太过花哨。” “公子!”肖贺无奈,“您已经挑了一个时辰了,不过是云裳姑娘相邀春坊饮酒罢了,入宫面圣都不见您这般重视。” 邵懿看了他一眼,把手里的玉佩拿起又放下,“你近来是越发爱说话了,正巧虢国公前些日子送来一只鹦鹉,你既爱说,不如去同它做个伴。” 方才还嬉皮笑脸的肖贺次啦一下把嘴闭上了,伸手指了指边上的一件象牙白的暗纹缂丝锦袍,“公子,您再看看这件。” 邵懿总算松了口,“就它吧,礼都备好了吗?” * 自从春山居回来后,李云裳就病倒了。 浑浑噩噩,噩梦不断,高温像是烈焰般侵蚀着她的意识,梦里梦外是李郗得意的笑脸,李府上下几十口人在滚滚浓烟和熊熊烈焰中哀嚎。 是边疆传来阿兄被毒箭射中落马,不治身亡的消息;是病床前阿姐憔悴的面容,曾经名冠京华的高门贵女因忧思过度病得只剩下一副骨架...... “姑娘......姑娘......”春杏的声音闯入梦境,为李云裳撕开噩梦留了道口子,。 女子纤长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眉头仍紧拧着,额头上渗出几点汗珠,嘴唇倒是殷红。 片刻后,她缓缓睁开眼睛,哑声道:“什么时辰了?” 春杏忙扶她起身,披上外裳,满目忧虑,“已是酉初一刻,邵公子应已动身......恕奴婢多嘴,姑娘还病着就该好好休息,为何急着在这时邀请邵公子饮酒?” 李云裳坐到妆镜前,人还有些昏沉,她笑了笑,“今夜汝阴王亦会大驾光临。” 春杏替她梳妆,动作轻柔,“仅是因为汝阴王?若是王爷知道姑娘高烧多日,想来也能体谅......”话音未落,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姑娘是因为遂宁郡主?” 遂宁郡主,是汴安少有的几个异姓王之一的鲁贤王独女,整个西京谁人不知这位遂宁郡主对汝阴王情根深种,听说王爷对一花坊女子动了心思,吵着闹着也要跟来。 于是春坊上下都等着看云裳的热闹,毕竟都是泥泞尘埃,谁也不会真心希望同伴飞上枝头成了凤凰,就连罗妈妈也再三叮嘱让云裳称病不出,万不要招惹是非。 没想到李云裳反手就给邵府长公子递了帖子,邀请其同日同个时辰同个地点饮酒赏舞。 “阿霁怎么会往这样的地方来?”跟在清河郡王许崇身后的华服少女一脸不屑地扫着厅堂里的莺莺燕燕,“这样的货色也配伺候阿霁?” 许崇表情有些许尴尬,用扇子挡着嘴低声道,“我的小姑奶奶,你可低声些,这春坊里的高官贵胄如过江之鲫,自有其可取之处,更何况这里头的姑娘个个色艺双绝,哪至于如此不堪?” 江玥冷哼一声,再如何色艺双绝也不该肖想阿霁,汝阴王妃必然得是门当户对的高门贵女,若她成了汝阴王妃,这些腌臢的莺莺燕燕一个也别想进王府的大门。 少女不屑的表情在看到席间的男人后瞬间欣悦起来,她快走几步上前,拣了离褚霁最近的席位坐下,“阿霁,我去府里寻你,他们说你前脚刚走,怎么也不等等我?” 褚霁低头喝茶,“马车坐不下。” 这话就是睁眼说瞎话了,谁不知道汝阴王的车驾在几位皇子中最是奢华宽敞,怎可能坐不下,分明是不待见遂宁郡主。 少女也意识到这一点,樱桃小嘴一瘪,就是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她对阿霁有意,只是他每次都很冷淡,就像是流经手心的雪水,留不住却徒留一阵寒凉。 许崇见气氛不对,连忙转移话题,眼神恰好瞥见上楼的男子,不可思议道:“那、那位是邵府长公子邵懿?他这样的谪仙人竟也会来春坊?” 邵懿两字一出,褚霁手里的茶盏放下了,看似漫不经心地望过去,实则气场一下子低了下来,这一眼正好和邵懿对个正着。 “许久不见汝阴王,别来无恙。”邵懿礼数周全,既然看到了,自然会来打个招呼。 褚霁颔首,“西京人杰地灵,邵公子远道而来务必要尽兴。” 邵懿的眼神在江玥脸上一过,笑了,“那就不打扰遂宁郡主和王爷了......” 这充满暗示性的一句话,让江玥心里乐开了花,这位邵府公子也变得顺眼起来。 褚霁面不改色,似乎没听出此话的调侃之意,只是问:“邵长公子如此匆忙,可是美人相约?” 邵懿嗯了一声,笑容温和,“王爷应该也认识的。” 江玥在一旁听着,心里还挺好奇,哪家的贵女,竟与邵长公子有约,还和阿霁相识,按道理,自己也应该认得。 话落,邵懿的余光瞥见那抹身影,方才浮于脸上的笑终于蔓延进了眼里,“说曹操,曹操到。” 李云裳一出现,众人瞩目。 她今日穿得鲜嫩,碧罗抹胸,外罩鹅黄褙子,胸前露出的一痕肌肤如凝霜皓雪一般。鬓边斜斜插了一支琉璃簪,垂挂着流苏,微一侧首,摇曳生姿。 女子的眼神平静地拂过褚霁的脸,启唇,“好巧,王爷也与佳人有约。” 未等褚霁解释,她只行了一礼,就越过几人,抚裙坐在邵懿身侧,为其斟上一壶茶,“邵公子肯赏脸,云裳心中感激,那日得公子相助,还不曾有机会道谢,就先用这盏茶敬公子。” “云姑娘客气了。”那团朝思暮想的香气近在咫尺,邵懿浑身都有些紧绷,这点小小的异样被云裳察觉,同样也被褚霁尽收眼底。 云裳莞尔,她能感觉到临席投来的视线。 褚霁看着她。 江玥也看着她。 就连许崇察觉到好兄弟气压骤降,也撑着脸在旁边看热闹。 “阿霁,这姑娘是谁?你认识?”作为春坊的头牌,云裳的吃穿用度向来不逊于公侯千金,又兼其周身气度高贵,江玥到现在还误以为是哪家藏在深闺里的贵女。 褚霁还在盯着隔壁席冷笑,许崇只好回答道:“那位就是云裳姑娘,春坊的头牌。” 江玥并不认识云裳,不过在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总觉得耳熟,像是在哪听到过。 片刻后反应过来,“她就是让阿霁一掷千金的那个云裳?” 她上下打量几眼,“若是此等绝色倒也说得过去,只可惜是个舞姬,地位低下,勾搭阿霁不成又钓上了邵长公子,真是水性杨花......” 褚霁往后一靠,扫了许崇一眼,“谁让你带她来的?” 许崇虽然和王爷一块长大,但心里多少存了些畏惧,“郡主闹着来,我也拿她没办法。” “往后别把她带到本王身边,否则连你也不必来了。”这话说得轻,意思却很重,许崇在宫里长大,自然知道遂宁郡主惹了他不快,没有将她赶出去已经是看在鲁贤王的面子上,但绝没有下次。 许崇应了声,偷偷扯了扯江玥的袖摆,示意她少说两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王爷对那云裳姑娘不一般,何必上赶着自讨没趣。 遂宁郡主又气又惧,整个人蔫蔫的,平日里爱吃的糕点也不见动口。 褚霁也不用说,将茶换了留香酒来,面无表情地饮酒。 身后的鸣渊了解主子,知晓他现在耳朵竖得老高,指定在听隔壁桌的动静,但又在这冷脸喝闷酒,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又不敢表露出来。 就在这时,隔壁似乎打碎了什么东西,哐当一声。 是云裳的酒盏,她没拿稳,掉在地上,碎了一地。 褚霁倒酒的手停住,只见女子半咬着红唇,精致的妆容让她看起来没什么异常,但能看出有些不对劲。 她抬眸,撞上褚霁的目光,深沉如夜色带着湿漉的水汽,让人看不清。 仅此一瞬,很快挪了视线。 邵懿轻声道:“没事,我让人重新给你拿一个来。” “嗯,多谢公子。”她垂下眉眼,看到裙摆上的一片刺目的酒渍,病中本不宜饮酒,方才意识越来越来昏沉,才会失手打碎了酒杯。 她掐了掐手心,疼痛让她短暂地清醒过来,有婢女上来清扫碎片,张罗用具。 云裳双手撑着桌子站起来,带着歉意,“裙裳脏了,奴去更衣,烦邵公子稍候。” 邵懿看出她的状态不对,摁住她起身的手,“云姑娘若是疲惫,便回去好生歇息,我们来日方长。” 说罢,男人主动起身,从肖贺手里取过锦盒,递到云裳手里,“就用这个来抵我在春坊的酒钱吧。” 没等女子拒绝,就转身离去。 云裳打开锦盒,发现里面放着一枚和田玉转心佩,是用整玉镂雕而成,玉质莹润如脂,雕工利落圆润,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这样的宝贝有市无价,莫说抵酒钱,就是买下春坊里的几个姑娘也是当得的。 “公子,您就这么走了吗?”肖贺跟在身后不解道。 邵懿琥珀色的瞳孔望进夜色中,“她病了。” “既是病了,为何要请公子赴宴?”肖贺更加不解了。 男人手里把玩着随意捡来的一朵落花,“因为汝阴王。” 这话说得很轻,轻到肖贺几乎没听清,“因为什么......?” “没什么。”邵懿将那花瓣轻轻放入池水中,眸子里带笑,“越来越有趣了......” 13、在意 春坊里头,云裳靠着楼道的花窗,每走一步都觉得天旋地转,干脆闭着眼休息,这里僻静,通常不会有人来。 “既然病了为何不歇着?” 褚霁看到女人的眼睫颤了颤,美艳的脸微微潮红,却是连睁眼看他的力气也没有,他拧眉,伸手去摸她的额头,烫得吓人。 云裳闭着眼哼哼,男人身上微微的酒气混着好闻的龙涎香钻进她的鼻腔,迫使她清醒了些,意识到说话的是褚霁,她挣扎着想要拉开距离,“王爷怎么放着郡主跑到我这来了?......我自个可以的,王爷回去吧。” 褚霁没有应声,沉着脸拉过她的小臂,用了几分力道,“不想病死在这就回屋。” “与王爷何干?”云裳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使得她竟有胆子一把甩开男人的手,“若是王爷不愿与烟花之地的女子沾上边,我往后定会注意言行,省得叫人议论,坏了王爷清白......” 褚霁冷笑,心里的怒气也不知是聚是散,“你既然不愿意同本王扯上关系,又何必抱病邀请邵懿赴宴?” 云裳斜着眼看他,“王爷瞧出来了?”未等男人回答,她忽地反客为主,将懒得防备的男人压在了墙上,“那我今日穿得这样好看,王爷可喜欢?” 两个人的距离很近,近到连呼吸都几乎交缠在一起。 他就这么迁就着低头看着她泛红的脸,目光幽暗,暗得如同不见五指的黑夜,片刻后他脱下玄色外袍罩在女子身上,“要爱惜自己的身子。” 云裳嘲讽地笑了,叫一个花楼女子要爱惜身子,真是天底下最好笑的事情。 这种混杂着嘲讽的委屈让褚霁纵使生气也没法对她置之不理,他的臂弯穿过女子的小腿,将她拦腰抱起往住处走去,他知道跟一个神智不清的人是没办法讲道理的。 在廊上苦苦寻找主子的鸣渊见到褚霁抱着一女子出来人都傻了,定睛一看发现是方才离席的云裳姑娘,又立刻平静下来。 褚霁不理他脸上变幻莫测的表情,冷声道:“立刻叫玄四过来。” 他到过云裳卧房一次,因此还记得路线,一路畅通无阻。 春杏打开门的时候被唬了一跳,白着一张脸就要跪下,被鸣渊拦住了,“别跪了,去把床铺好,你们姑娘烧成这样怎么还出来待客?” 春杏又慌里慌张转身张罗,眼眶里都是泪花,“奴婢劝了多回,姑娘有自己的主意。” 褚霁替她盖好衾被,刚才还张牙舞爪的女子蔫蔫地闭眼躺着,面色发红,呼吸有些急促,一弯眉毛蹙着,小小年纪,倒是满脑子心事。 玄四来的时候,向褚霁投以耐人寻味的一瞥,自从主子认识这位云裳姑娘,自己都快成了她的专职大夫了,这么明显的在意主子难道自己没有意识到? “王爷,大理寺主簿薛承登府求见。”鸣渊挥退来禀的小厮,近旁低声道。 “薛承?”褚霁沉吟了一下,“是那个殿试二甲第二被赐进士出身的薛家公子?” 薛家虽不是什么缙绅门第,但却是名副其实的清流世家,薛承为家中次子,其父薛平为翰林院编修。 薛家公子名声在外,从小过目成诵、出口成章,十五岁就一举中了秀才,可谓才华横溢。 “是。”鸣渊也有些意外,王爷素来与大理寺官员并无交集,此人漏夜前来,定然不是为了什么薄物细故。 褚霁自然也能意识到这一点,他扫了眼还没醒来的女子,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恭送王爷。”春杏跪伏在地。 罗芙早就在外探头探脑地张望,见汝阴王一行人离开后才敢近前来,拍拍春杏的肩让她撤到一旁去,“真是劳烦这位大人了......大人可知这王爷对我家姑娘是个什么态度?” 玄四侧头看了眼几乎要塞进他衣兜里的银锭,抬手阻道:“我不是什么大人,只是王爷的属下,这银两更是收不得,至于王爷的态度,就看妈妈怎么想了,至少王爷肯定不讨厌云裳姑娘,否则不会这样在意,妈妈明白了吗?” “自然,自然。”罗芙脸笑成了花,打定主意要加倍对云裳这丫头好,命里带的富贵真是挡都挡不住,出生官家,就算是没落了,还能得王爷青眼,可千万不能得罪了。 玄四不欲多说,转头去与春杏交代,“云姑娘无甚大碍,只是着了风寒兼之忧思多虑才会起了高烧,去医馆抓麻黄六两,桂枝二两去皮,甘草二两,并杏仁、生姜、大枣和石膏,上七味,煮取三升,去滓,温服八合,发汗即停。” “是,奴婢这就去抓药,正好送大人出去。”春杏将药方攥在手里,送玄四出外。 人都走了,云裳也没醒,罗芙觉得没趣,就掩上门离开了。 门刚关上,床榻上的女子就睁开眼,被烧得双眼雾蒙蒙的,但神智还算清明。 褚霁这个男人,太过危险,看似有情,实则薄情。他一再放纵她的小把戏,却怎么都不肯加入其中,若非为了上位,这样的人云裳是不愿意接触过多的。 其实因为美色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的权贵有很多,罗妈妈曾说过她清高惯了,云裳的骨子里的确如此。 若不是李家被害至此,心有余而力不足,她也不会用这种方法另寻出路。 * 那头,薛承已被王府的管事请入前殿,热茶已备好,盛在汝窑青瓷茶盏中冒着袅袅雾气。 面容清俊的年轻男子没有去碰茶,头微低,手指有些急促地轻叩着金砖茶桌,眉头紧锁,听闻一宫门传来声响,连忙站起身,往外迎去。 “大理寺主簿薛承叩见王爷。”薛承方见那蟒袍一角便撩起下摆,跪倒在地。 蟒袍轻盈地掠过他的身侧,直至上首的太师椅坐下,才听极冷又极沉稳的声音响起,“免礼,大人请上座。” 褚霁不过客气几句,薛承可不敢真就应承了这份客气,仍是拘谨地起身,慎微地沾着椅子前侧坐了。 “大人应知官员不可与皇子相交过密,否则落到有心人眼中再传出去,我这汝阴王的封号只怕得摘了去。”话虽如此,褚霁的表情依旧平淡,似乎觉得就算摘了封号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薛承虽然与这位鼎鼎大名的汝阴王并无私交,但也知晓他是当今圣上最疼宠看重的皇子,刚出生就得了封号,旁的亲王皆是按照规制恩俸万两白银,粮食万石,唯独他破了规矩,是旁的亲王所得两倍之多。 “微臣一路前来避人耳目,并未叫人察觉。”薛承连声应承后解释道,他似乎瞧见这位年轻的亲王勾了勾唇角,眼尾带着不屑,这才反应过来汝阴王是在说笑,不禁觉得自己过于谨小慎微了,也许人家压根就不在意文臣史官的口诛笔伐。 逗完了这位少年天才,褚霁好心情地开口,“说罢,大人是为何事前来?” 薛承肃了脸上神情,低声道:“王爷可还记得十数年前的李家叛国灭门之祸?” 褚霁抚着茶盏的手一顿,眸子里的光明灭不定,“太尉李氏通敌叛国,下狱问斩,右相等人递折子要将李氏满门抄斩,父皇念其旧日功高,独子战死沙场,力排众议只判李家上下流徙。” “可事不凑巧,李廷被下狱当晚,太尉府走水,上上下下近百口人就这么被活活烧死......”薛承接道,声音里带着微微的颤抖。 薛承是大理寺主簿,主簿掌印,负责省署抄目,勾检稽失,平日里能接触到的案卷最多,怎会无缘无故提起此等经年旧案。 褚霁的政治嗅觉何其敏锐,上挑的眼微微眯起,“大人是觉此案有疑?” 上位者的气势压得薛承几乎喘不过气,起身跪地请罪,“王爷恕罪,实不相瞒,李太尉曾于臣有恩,几年之交也可让臣断定太尉并非通敌叛国之人......于是臣遍览卷宗,发觉此案疑点颇多,李廷恐是被冤......” “你可知方才说的话若是不实,足以叫你满门抄斩。” “臣知。” “你可知这种得了御批的重案要洗冤有多难?” “臣知。” 褚霁沉默下来,这么多年过去,他对太尉府残存的印象只有躲在屏风后的少女,好奇又羞怯地打量自己,以为他不曾察觉,殊不知每每屏风后身影一晃,他就知道她又来了。 他不是个心软的人,若李廷当真通敌叛国,便是满门抄斩也是罪无可恕,但不知为何,他还是求情了,李家从株连变成流徙,褚霁在其中的斡旋功不可没。 就算是流徙,有汝阴王的交代,李家上下亦可存活大半,那个小姑娘也不至于受太多的苦。 没想到一场大火将曾经翰林、九卿大僚盈门的李氏烧作了灰烬,留下辨认不出身份面目的尸骨百具。 这点沉默在薛承心里显得无比漫长,漫长到他几乎以为自己小命难保,终于他听见汝阴王再次开口,“为什么找本王?” 薛承低下头,据实以告,“王爷受宠,权势滔天,若有心运作必定更加轻而易举......” “还有呢......”只一眼,褚霁便知薛承语意未尽。 14、解围 “微臣还未进大理寺之前,曾受太尉之邀入府教授十三经,因此识得李家二小姐李沅芷。”薛承顿住,显然有些犹豫,但还是继续道:“臣记得二小姐曾在其兄姐面前提起过王爷,说王爷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子......因此,臣斗胆猜测,王爷或许也识得二小姐......” “本王不识。”褚霁冷嗤了声,这确实像是那个小丫头能说出来的话,他心不在焉地抬手,“起身吧。” 薛承的脸上露出丝喜意,王爷叫起便等同于允了暗查此事,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些许,只要汝阴王愿意管,李大人终有一日会洗刷冤情,遂欣然道:“薛某代李家上下谢过王爷恩情。” “现在谢本王为时尚早,此事本王记下了。天色已晚,来人,护送薛大人回府。”褚霁盖上茶盏,意在送客。 薛承的目的已到达,也就不再逗留,拜了几拜后,转身随着侍卫离开。 薛承走后,褚霁并没有回屋,仍坐在前殿出神,茶水已经冷却,不再冒热气,片刻后他开口,“你觉得薛承的话有几分可信?” 鸣渊沉思后道:“属下以为薛大人没必要在此事上撒谎,李家倾覆之时,王爷不也曾疑心过?只是当时王爷年幼而右相等人势大,纵是想查也无从查起。” 的确,薛承和李廷有故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也许正是因为此,薛承的官运并不亨通,才名在外,本可以入翰林做宰辅,却被摁在了一个小小的主簿之位上。 但也正因为此,反倒给了薛承查清旧案的机会。 褚霁姿态闲散地靠着椅背,说出的话却细思恐极,“当时李廷的罪名是什么?通敌叛国?若是通敌叛国的不是李大人,那又会是谁?落井下石的方家?还是为了定罪李廷不遗余力奔走的右相,又或者兼而有之?” 鸣渊惊诧,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王爷的意思是,李廷若真是被冤的,那犯此十恶之罪的很可能是康相或方尚书?” “你还记得当时从太尉府里搜出来的那些罪证吗?” 鸣渊颔首,“通敌书信百封,边塞布防图、军营点、蛮夷所赠珠宝无数.....” “太全了,书信上谈及的内容并不似捏造,还有那些珠宝金器的的确确是蛮夷所造,这些东西不可能是假的。” 鸣渊也想明白了其中关窍,“若东西不是假的,那就是通敌叛国的另有其人,他要做的,只不过是把这些罪证转嫁到李廷身上罢了。” 褚霁笑了,手指在茶桌上一敲,“派人去盯着右相府,顺便去查查这十年从相府里散出来的家仆旧故,有知情者重赏。” “是。”鸣渊双手抱拳,“属下还有一事禀报。” “说。” “中都督李郗起初是凭借检举查抄李家有功上位,此人狡诈圆滑,平日里贪财好色,结下不少仇家,但实在查不到其与云姑娘有何关联。”鸣渊挠挠头,“属下觉得李郗最大的仇家,应该就是李家嫡系一脉,只不过都化土成灰了。” 褚霁若有所思,“明日你去回了方商,说方老夫人的寿宴本王会到场。” “王爷不是向来不喜这样的宴会吗?连宫宴都不见得去几回,方商这次真是得面了。”自从知道方商可能是李氏案的罪魁祸首,鸣渊就很难对他抱有什么好感。 褚霁站起身,“有个猜想要去验证一下,备水沐浴。” * 云裳这几日休息得很好,除了醒来喝药,便是在睡,脸色倒比之前更红润了几分。 晨起她就让人去琼枝阁传话,午时刚用完一碗米粥,就听有人叩门。 春杏格外有眼色,见是琼枝阁的老板娘,奉上茶水后就撤了出去,只留下两人在屋内。 画月将锦盒放在黑檀圆桌上,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问道:“姑娘当真要去方府寿宴吗?” 云裳纤长的手指轻抚着那锦盒上漂亮的纹样,有些心不在焉,“自然,这是我进尚书府最好的机会,寿宴当日宾客满堂、锣鼓喧天,谁会注意一个舞姬的影踪?” “三年前,卓公子八抬大轿娶了方梓筱为妻......”画月将裙裳压在锦盒里,叹了口气,这事她摁在心里已久,因为担心二小姐放不下,所以一直没敢说,“姑娘若去参加寿宴,势必会和卓公子相见。” 画月口中的卓公子全名卓玉成,出身西京清流世家卓氏。在李家还没倒台前,卓家少公子卓玉成和太尉嫡次女有婚约,两人自幼青梅竹马,卓李两家又是门当户对,一时间引为美谈。 可在李廷被下狱前夜,卓家单方面解除婚约,卓玉成似乎生怕同她沾上关系,再也不曾出现。 再后来,卓玉成在升任詹事府府丞后迎娶了兵部尚书嫡女方梓筱,且成婚至今不曾纳妾,夫妻举案齐眉,感情羡煞旁人。 锦盒上的手指顿了一下,很快收了回来,云裳垂眸,淡声道:“那又如何?不过是少时情谊和不作数的玩笑,何况我早已不是李沅芷,见面也是不识,经年旧事,莫要再提。” “是。”画月观其神色平淡,料想二小姐已经放下,也不再多劝,陪着聊了些许琐碎杂事后才离去。 春杏立时端了正飘热气的药汤进来,喝了几日的药,这是最后一服,云裳苦着一张脸,拧着眉头一饮而尽。 放下瓷碗后,她接过春杏递上的帕子擦净嘴角药渍,吩咐道,“把锦盒收好,陪我去玲珑轩买些胭脂水粉。” 玲珑轩的胭脂水粉是京中一绝,向来为贵女所喜,每到上新货的时日,宝马香车就塞满东市整条街。 云裳特地错开高峰,因此玲珑轩里的人不算多,一楼售卖胭脂水粉,二楼则是胭脂盒、粉盒、香盒等精致器物。 “喂!把你手里的珍珠霜给我。” 天子脚下还有如此不讲道理的人?云裳好奇地循声望去,似乎是有两位姑娘因着最后一盒珍珠霜花落谁家吵嚷起来了。 左边个子略高些的那位,鬓耸堪观,环佩叮当,身后跟着几个小丫鬟,气势迫人。 右边那位几乎快被说哭的姑娘杏脸柳眉,目剪秋水,唇夺夏樱,娇憨可爱,只是她似乎是一人来的,身旁并无丫鬟跟随,服饰也不甚华丽。 可云裳却一眼看见她腰间系的那块玉佩,看似不起眼,实则价值连城,更重要的是,这块玉佩与汝阴王腰间所挂玉佩几乎一模一样。 她心中立刻有了定论,这姑娘应该就是当朝六公主,褚霁的胞妹褚瑶。 “这珍珠霜分明是我先看上的,凭什么让给你?你是哪家的姑娘,好不讲理!”褚瑶气得够呛,她不过是求了母妃得以偷溜出宫玩玩,哪想到会碰上这样蛮不讲理的人。 “这可是玲珑轩的新货,只剩这最后一盒了,今日你不让也得让!”谢歆珠不屑,眼前这姑娘瞧起来不像是什么大家闺秀,京中哪有贵女出门买胭脂连个随侍的丫鬟都没有的,性格也像个软包子,看着就好欺负,要不然她也不会开这个口。 “你!”褚瑶自小长在深宫里,母妃得宠,父皇视其如掌中宝,兄长权倾朝野,何曾沦落到要同人口舌之争抢夺胭脂的境地,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你什么你!你可知我家姑娘是谁?鸿胪寺谢家嫡女,识相的就把手里的珍珠霜拿出来,否则我家姑娘就叫这玲珑轩的掌柜再也不准你来!”狗仗人势,连同身边的丫鬟说话都大声起来。 这个鸿胪寺谢家,云裳倒是熟悉。 鸿胪寺卿谢伯山是春坊的常客,为人风流,府中姬妾无数,可谢家却无男丁,只有七个女儿。即便如此,谢家依旧能长盛不衰,靠的就是将这些女儿嫁入各大权贵府中,靠着姻亲关系为谢家保驾护航。 例如和谢歆珠一母同胞的谢家嫡长女谢歆然年轻貌美,自入宫后盛宠不衰,前些日子刚封荣嫔,有这样的关系在宫里,也不怪谢歆珠如此嚣张。 褚瑶死死抱着那盒珍珠霜不撒手,谢歆珠没料到这丫头竟如此不给谢家面子,气急败坏,欲伸手推搡。 眼看肢体冲突一触即发,云裳叹了口气,机会到眼前不抓住就是傻瓜,她果断开口,“两位姑娘且慢......” 谢歆珠停下动作,翻着眼皮扫了云裳一眼,见其身上的裙裳头面皆是琼枝阁的新款,这才耐着性子问:“你又是哪家的,做什么来多管闲事?” 云裳脸上系着面纱,看不清模样,但气质出众,让人不由得心生好感,“我是哪家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位姑娘为了区区一盒珍珠霜大打出手却是不值。” “胡说什么?”谢歆珠反驳,“你可知这珍珠霜是用上等珍珠粉和天然草本精华调和而成,日日涂抹面部即可滋养皮肤,淡化纹路,长年累月,肌肤便可如珍珠般润泽透亮。” “这珍珠霜的确是珍品。”云裳并没有否定谢歆珠的话,反而不徐不疾地说:“但玲珑轩这季推出的新品却不止有珍珠霜,还有一样与之有同样的效果,却名不见传。” “是什么?”褚瑶好奇地问,若真有一样功效的产品,她倒也不是非要争这珍珠霜不可,就连一旁的谢歆珠也禁不住竖起耳朵听。 15、古怪 云裳顺手拿起旁边柜子里的一个瓷白色的粉盒,旋开盒盖,露出里面细腻又莹透的白色粉末,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这是玉容散,是用珍珠粉、决明子和雪梅等多种珍稀材料细磨而成,每日洁面后用其轻拍面部,亦能淡化细纹,提亮肤色,使肌肤如玉般细腻光滑。” “当真如此?”谢歆珠意动,她本不信,可看到女子纤细如玉雕般的手指和那一抹皓腕,便是她的长姐也不见得保养如此得宜,此人说的话应有几分可信。 “我与两位姑娘素不相识,自然没必要行骗。”云裳冲着褚瑶柔柔一笑,“这位姑娘年纪尚轻,用珍珠霜还为时过早,不如试试玉容散,效果兴许会更好。” 谢歆珠冷哼了声,“我俩差不多年岁,这珍珠霜想来也不适合我,罢了,这玉容散就给你吧。”说罢,让侍女买上几盒玉容散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待谢歆珠离开后,褚瑶睁着亮亮的眼睛看着云裳,“多谢姑娘解围,我嘴笨,若不是姑娘出声,今日恐怕得闯祸了,我娘亲知道了肯定得揍我。” 云裳笑着眨眨眼睛,“我虽是替你解围,但方才的话并非胡说,玉容散的确更适合你,这珍珠霜倒是可以拿回去送给你娘亲,好让她放你一马。” “不知姐姐是哪家的,阿瑶见了姐姐格外亲近,若也是京中人氏,往后也可多走动走动。”褚瑶是个天真烂漫的性子,当下欢喜道。 云裳敛下眼眸,长睫轻轻颤动,“我名为云裳,不过是春坊里的舞姬,身份有别,当不得姑娘这声姐姐,今日相遇已是有幸,云裳先告退了。”说罢,转身离开。 “云裳姐姐!”没走两步,就听褚瑶喊道,她脚步停顿,没有回头。 褚瑶快步上前,“姐姐既在春坊,改日我便乔装打扮一番去找姐姐喝茶听曲,如何?” 云裳无奈,“姑娘瞧着出身高门,若真是女扮男装到春坊里来,只怕又要被你娘亲教训了。” 这点小问题并没有浇灭褚瑶的热情,她举起一根手指摆了摆,凑近云裳的耳边,小声道:“我阿兄近来常往春坊去,我本就好奇是什么样的姑娘绊住了我阿兄,到时我便求阿兄带我同行,阿兄疼我,必然会答应。” “那云裳就在春坊恭候姑娘光临。”云裳眼露担忧,但终是一笑,灿然道。 两人欢喜拜别,各自离去。 上了马车后,云裳垂下眼眸不语。 在云裳身边伺候有一段时日,春杏深知主子并不是爱多管闲事的性子,忍不住好奇地问:“姑娘方才为何要开口?对面那位可是谢家嫡女,轻易得罪不起的。” 云裳冷笑道:“不过是个三品官罢了,谢家门第再高,能高得过皇家?” 春杏惊讶地捂嘴,压低声音,“姑娘的意思是,方才那位是宫里的主子?” 云裳颔首不语,春杏也识趣地不再多问,贵人们的事她不懂,但只要相信姑娘自有打算就是了。 两人回到春坊已是上灯之时,云裳站在屋门口便本能地觉得不对劲,屋门虚掩着,不注意看是看不出那道细小的缝隙,可春杏怎么可能犯这样的错误? 如果不是春杏的疏忽,那就是有人进了她的屋子。 云裳挑眉,伸手一推,眼前的一幕叫春杏白了脸色。 方才琼枝阁送来的裙裳胡乱地叠在盒子里,金贵的布料被压得皱皱巴巴的,就连她珍藏许久的那柄螺钿紫檀的五弦琵琶也叫人摔在了地上。 “姑娘!这......” “慌什么?”云裳快速扫了身后的小丫头一眼,立刻叫她止了声,“该慌的是做这事的人。” “哟!云裳妹妹回来了,做什么站在门外不进去?”绿柳摇着扇子走近,往屋里看了一眼,捂住嘴笑起来,“哎呀,这是那个没心肝的小贱蹄子做的,真是好大的胆子,也不怕我们未来的汝阴王妃怪罪......” 云裳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你不要命了?堂堂汝阴王也是你能编排的?” 绿柳刻薄上了头,一时间竟忘了祸从口出,幸灾乐祸的神色慢慢染白,只拿一双美目瞪着云裳,轻易不敢再多舌。 两人的声音吸引了不少姑娘围过来,看到房间里的状况纷纷往后退了几步,生怕被波及。 春杏心中恼火,怒:“是不是你弄坏了姑娘的裙裳?!” 绿柳面对云裳尚且还有些忌惮,可春杏是个什么玩意,不过是刚采买回来的婢女罢了,当即驳斥:“你算个什么东西,跟了云裳两天便也把自己当主子了不成?在这春坊里头还轮不着你一个奴才在这大呼小叫!” “不是她......”云裳话音刚落,另一道柔婉的声音响起,“是红芍!我看得分明!这一整日只有红芍从云裳的屋子里出来!” 人群自动往两边分开,从后头被人推搡着走出一着藕粉色裙裳的女子,人比花娇,鲜艳动人,只是双眼哭得像两个肿桃。 云裳的目光缓缓落在她的脸上,不知在想什么,“是你。” “云裳姐姐,是芍儿一时鬼迷了心窍,才做出这起子事来。”红芍拭泪,在她得知整个春坊只有云裳受方公子之邀前去方府后,就在那么一瞬间,那些她原以为自己一直可以忽略的嫉妒和恶意卷土而来,几乎将她湮灭。 红芍步伐轻盈地走上前,动作熟练而亲昵地挽上云裳的臂弯,露出脸颊一侧浅浅的酒窝,云裳记得从前她撒着娇唤自己姐姐的时候,也能看到这一湾浅涡,端的是一个天真无邪。 “云裳姐姐,芍儿真的不是有意的,只是看到琼枝阁的老板娘来送衣裳,心中好奇,想趁着姐姐不在的时候溜进屋看看,没想到一个不小心就给弄坏了......姐姐莫生气......” 云裳暂且压下心头的怪异,笑着替红芍拭去眼角的泪水,温柔道:“傻瓜,既然是不小心的,我怎么会计较呢?” “没劲!”原本靠在边上看热闹的绿柳翻了个白眼,不知嘀咕几句什么,一脸无趣地摇着扇子走了,其他人见状也就不再围着凑热闹。 待人群散去后,云裳牵过红芍的手,轻轻拍了拍,“喏,现在没人了,可以说实话了吗?” 红芍愣了一下,挤出温顺的笑:“姐姐说笑了,当真是芍儿不小心弄坏了......” 云裳挑起她的下巴,指尖微微用力,在少女白嫩的下巴留下一道泛红的指印,“有野心不是坏事,可因为野心做了错事却不敢承认,那可就不对了。” 两人的目光碰在一起,红芍先虚了去,移开视线,轻声道:“......是我嫉妒姐姐能够去尚书府献艺,所以想着坏了裙裳和琵琶,姐姐就去不成了......芍儿自认容色出众,琴技过人,连舞艺也不差,为何次次都是姐姐受到青睐......” “你想同我一道去尚书府贺寿?”云裳打断道。 红芍不可思议地抬起头,眼睛睁得溜圆,“姐姐的意思是,愿意让芍儿同往?” 云裳柔和一笑,眸子里灿若星辰,“你若想去,同我说便是,何须做这等没底线的错事?我也不是小气之人,既担你这声姐姐,也该多照料几分。明日,我会让琼枝阁的老板娘来重做衣裳,顺便帮你做一套,若是要去,定然要打扮得漂漂亮亮才好。” “姐姐真好!”红芍的唇角压抑不住兴奋地勾起。 到底是个孩子心性,云裳摇摇头,“回屋歇着吧,今日之事我就当作没发生过,往后再不许如此了。” “芍儿知晓,姐姐也早些休息。” 云裳回到屋内,春杏正对着那件皱巴巴的裙子愁眉苦脸,一脸惋惜,“这样好看的裙裳,当真是可惜了。”将它收进锦盒后,几步来到主子身边,踟蹰着问:“那红芍的心坏极了,姑娘当真要带她一同去尚书府?当心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好人心呢?” 春杏自然而然地接道,“姑娘都要替红芍做衣裳了,怎么不算好心?今日之事若是告到罗妈妈那去,红芍现在就该关在柴房了,饿她个几日,准保她再不敢如此。” “不过是在柴房几日而已,不够她长记性的。”云裳微微眯起眼,“不过红芍的确有些古怪,明日琼枝阁来做衣裳时,你拖住她,我去她屋内探探。” “是。”见姑娘并不是滥发慈悲,春杏也放下心来,她早就觉得红芍古怪,看姑娘的眼神怪叫人不舒服的,只是也没什么证据,自然也不敢跟姑娘乱嚼舌根。 次日画月刚到,云裳便唤了红芍来量体裁衣,“春杏,你好好伺候着,这里闷,我去外头走走。”又看向画月,笑道:“这丫头同我素来交好,麻烦老板娘了。” “是,姑娘。”春杏和画月心领神会。 红芍此时满心沉浸在要前去尚书府的喜悦中,又可以再见到少年意气的方公子,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哪里注意得到旁人细微的表情,自然也没注意到云裳冷淡的眉眼。 红芍住的屋子在走廊尽处,罗芙规定了这些姑娘的屋子寻常是不能落锁的,所以此时云裳轻轻一推,就进了屋子,转身快速掩上房门。 16、刁难 云裳的瞳孔慢慢放大,在小小的屋子内,墙上挂着的,桌上铺着的,地上散落的,全是她的画像。 有全身的,有半身的,但更多的是局部的,她笑起来的眉眼,她抚琴时的唇角,她起舞时的指尖,细致入微...... 云裳背上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她往进走,发现地上还有一只木箱,亦是虚盖着,里头的画卷依旧是那些内容,只是云裳的脸被画作了红芍自己的脸。 画卷下面还压着几张人皮面具,扭曲的,在红芍和云裳两张面孔之间来回挣扎的失败品。 李云裳按下心头的冷意,伸手拿起那几张人皮面具,箱子的角落里是一个不起眼的人偶,人偶的背上写着她的名字和不知哪里打探来的生辰八字。 云裳吃了一惊,竟是厌胜术,此乃汴安禁术,在刻作的人偶身上刺心钉眼或系缚手足,民间也将其称作“打小人”。她不信这个,更何况那生辰八字还是错的,但这用心未免也太恶毒了些。 红芍留不得,不管她是出于怎样的目的,这样病态的人迟早有一天会惹出祸事来。 时间差不多了,再拖下去肯定会叫红芍察觉,她虽是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可也不是个傻的。 云裳将画卷等物归原位,迅速走出屋子,掩好门。 “你发现了?” 云裳一惊,又迅速冷静下来,她抬眼看去,是春坊里最擅琵琶的秋月,性子和她的名字一样清冷,平常最是沉默,两人交集不多,她没有理由跟自己作对,向红芍告状。 秋月并不在意云裳的沉默,也不走近,隔了一段距离远远地站着,轻声道:“她的心思毒,又善伪装,你若不将她连根拔起,她必无所不用其极地取而代之。” 云裳听了听楼上,并无动静,才接道:“你怎么知道她的这些阴私勾当?” 秋月笑了一下,卷起袖口,露一截皓腕,将手一翻,赫然是几道狰狞可怖的疤痕,像是肉色的蛆虫般横陈扭动,“前段日子她病了,罗妈妈叫我去给她送药汤,正好瞧见她没藏好的人偶,当时不知道是什么,随手捡起来一瞧,背后就写着姑娘你的名字。” “她怕我告密,又除我不得,便用簪子划伤了我的手,若是我将此事说出去,她定会废了我的双手,叫我永远也碰不得琵琶……” 云裳沉默,难怪近来秋月登台的次数越来越少,在春坊也被排挤,想来也是红芍从中作梗。 秋月笑了笑,不在意地放下袖子,遮挡住那些丑陋的疤痕,“我虽没法提前告知姑娘,但今日之事我也不会说出去,还请姑娘放心。”说罢,像一阵凉爽的秋风轻轻飘走了。 云裳心中有了计较,要想除掉红芍,方府寿宴就是最好的机会,不用她动手,也要叫红芍有去无回。 * 寿宴自午时后起,旁的歌姬舞姬要整日献舞,兴许是因着方戚的缘故,云裳被排了个单独抚琴的节目,连舞都不必跳。 还专门派了方府的马车来接,本是没有红芍的份,奈何她一直要跟着,云裳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随她去了。 刚上马车,红芍就兴奋地问东问西,想要从云裳的嘴里多了解方公子一些,没想到女子阖了眼帘,闭眼小憩,红芍也只能住嘴。 春杏在一旁看着她这沉不住气的模样,心中不屑,不过是春坊的舞姬,姑娘叫琼枝阁给她做的裙裳却极尽奢华,连带着头面都不比京中贵女所配差,生生将红芍六分的容貌衬作了八分。 若是平日在春坊里头这般张扬,倒也无人在意,可若是舞到贵女们面前,就是在狠狠地打她们的脸,偏就红芍半点未觉,仍旧沉浸在能够借此机会,飞上枝头的美梦里,真是愚蠢。 方府的门口门庭若市,热闹喧赫,两头威严的石狮子挂着红彩飘,眉开眼笑,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 排场之奢华,场面之宏大,来客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上到皇亲驸马,诰命夫人,下到各家的公子小姐等等,就连汝阴王都赏了脸面。 以她们的身份不能走正门,于是马车早早地就停在方府的偏巷,叫奴仆领着从侧门进了府。 侧门进府先是一处偏院,众仆从忙得脚不沾地。 从五月起,送寿礼的就开始络绎不绝了,先是皇上,再到王爷郡王,公主郡主驸马,以及大小文武官员及家眷,贺礼堆满了整间别院。 有婆子对着册子唱礼,什么金玉如意一柄,福寿香一盒,彩缎十二匹,玉杯四只,听得红芍直咋舌,早就听说兵部尚书方商势大,没想到竟富贵如此。 若她真能凭借这次寿宴,入了方家两位公子的眼,就算是当个妾室,那也比在春坊抛头露脸强上百倍。 两人被引着穿过厅堂后院,来到举办寿宴的南山园。 这南山园是方家特地为了方老夫人的寿宴修缮的,取“寿比南山”之意,一路上四处可见悬灯结彩,屏开鸾凤,笙箫鼓乐之音绕梁不绝。 云裳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戏台子前已到的几位贵客,依稀能认出是几位太妃和诰命夫人,谈笑着翻看小厮捧上的戏单,众人各点了一出戏,又怕时间不够,就命戏班子随便拣好的唱罢了。很快,戏台子上便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戏声。 再往前走,是年轻公子小姐打发时间的地儿,有的在投壶,有的在念诗作画,还有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点张家王家的事。 云裳没见着熟面孔就收了眼神,垂首跟着奴仆往前,反倒是红芍一脸艳羡地瞧着那些世家姑娘,低声嘀咕,“不就是命好些,含着金汤勺出生的,旁的也不如我......” 这赤裸的眼神很快引起了贵女的注意,更何况红芍的裙裳奢华艳丽,容貌出挑,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那俩姑娘是哪家的小姐?怎么眼生得很。”平宁县主徐嫣手指捏着扇柄,朝两人行进的方向一指,忽道。 身边的几位姑娘也将目光投去,其中一个捂嘴笑起来,“县主自然眼生,那两位可不是什么贵女,是方府喊来助兴的春坊舞姬罢了。”说话的是七品典仪之女贺如萱,向来喜欢跟在平宁县主身后跑。 徐嫣出身裕国公府,对烟花之地的歌姬舞姬自然看不上眼,手摇着扇子遮住嘴,不自然地轻咳一声,“我当是什么未曾相识的姐姐妹妹,原来是这等不入流的东西......” 打量着平宁县主眼中的嫌鄙,贺如萱撇嘴,“区区一个低贱的舞姬打扮竟如此奢华,真把自己当主子了,容色也不过平常,比不上姐姐万一,瞧她没见过世面的模样,总不会是想着攀高枝......” 正说到兴起,眼尾瞟见徐嫣阴沉的脸色,赶紧住了嘴,她们这些人谁不知道平宁县主心悦方小公子已久,在她面前说这个,无疑是火上浇油。 徐嫣冷笑一声,顺手折了身侧探出来的花枝,丢在地上用绣花鞋碾碎了,身旁的人都低眉敛目不敢吭声,心里想着那位女子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烟红色的裙摆挡在面前,云裳抬头,眼前这位似乎是之前坐在褚霁身边的遂宁郡主。 “愣着干什么?还不给郡主行礼。”江玥身边的丫鬟斥道。 云裳行了个万福,“郡主万安。” “你来方府做什么?”江玥皱眉,似乎并不喜欢云裳的出现。 李云裳并不知道遂宁郡主这无端的恶意从何而来,她们仅仅见过一面,总不至于是为了褚霁吧?她和褚霁眼下也没什么太亲密的关系。 面对对方的质问,云裳虽垂着头,但语气不卑不亢,“奴身为舞姬会出现在这,自是因为主人家相邀。” “这是你能来的地方吗?”江玥并不放过,语气愈发咄咄逼人。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阿霁也会来,这个女人不会贼心不死,还想着借此机会攀龙附凤吧? 云裳有些好笑地看着她:“我为什么不能来?方公子所邀,我还能拒绝不成?” “缠着阿霁不放,转头又搭上了方戚。”江玥满脸不屑:“别以为本郡主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劝你打消那些不该有的念头,王爷是不可能娶一个烟花之地的女子的。来人,把她赶出去,若是方公子问起,就说是本郡主的意思。” 这一幕,引来了许多人的注意。 躲在人群里的红芍看到李云裳被刁难驱赶的一幕,勾了勾唇角,心中不知有多畅快,在春坊里得意又如何,在真正的贵人面前还不是犹如丧家之犬? 方府的家丁自然是不敢忤逆遂宁郡主,上手就打算拽着李云裳出去。 “好啊,本宫今日也是亲眼见到了什么叫恃强凌弱,什么叫善妒。” 清甜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听起来年纪很小,却没有一个人敢忽视。 “参见永乐公主,鲁贤王妃,周太妃。”周边的仆从呼啦啦跪了一片。 褚瑶哼了声,“别跪了,若是要赶云裳姐姐走,便把本宫也一道赶出去,省得看你们在这欺负人,糟心。” 江玥的脸色不太好看,可也垂着头不敢顶撞,她再受宠也不过是个郡主,而褚瑶圣宠优渥,天下皆知,未出襁褓就得封“永乐公主”,食邑一千五百户,待及笄便加封至三千户,远超其他妃嫔所出的公主。 鲁贤王妃咳了声,没法接永乐公主的话,就直接将目光投向云裳,“这位姑娘,阿玥从小被我和王爷惯坏了,性子骄纵些,言语间难免有所冒犯,只是话糙理不糙,你若安安分分些她也不至于如此刁难。” 17、处死 这就是鲁贤王妃给出的台阶,高高在上的态度,根本没将云裳放在眼里。 不过也是,她只是一个舞姬,背后毫无势力,王妃能给你个台阶都得磕头谢恩,何谈尊重? “王妃多虑了,若是郡主与王爷当真两情相悦,又何来我插足的余地?”只可惜云裳并不想下这个台阶,今天这事就算闹大了,她也有办法解决,比她更不想闹大的,应该是少女怀春的江玥。 这话落在单相思的江玥耳朵里,刺挠得难受。 “牙尖嘴利!”鲁贤王妃拉下脸回道:“心思不干不净,王爷怎么会看上你?” 江玥偷偷拉拉母亲的袖子,使了个眼色,褚瑶还在旁边,她是褚霁的胞妹,江玥最不想得罪的人就是她。 她凑近几步小声道:“公主是否有什么误会,这云裳不过是个舞女,怎能当得起殿下的这声姐姐?” 褚瑶不喜欢遂宁郡主也不加掩饰,气呼呼地翻了个白眼,“你管本宫怎么叫,你再如何欺负云裳姐姐,我阿兄也不会喜欢你的!” 那点心思被挑破于人前,江玥面红耳赤。 “都在这围着做什么,本宫正好要云裳姐姐作陪,谁来打搅,就拖下去打板子!”褚瑶走向云裳,眨眨眼扶起她,“总算在这瞧见姐姐了,跟本宫四处逛逛吧。” 人走后,鲁贤王妃身边的嬷嬷问:“夫人,需要奴婢找人盯着她吗?” 鲁贤王妃皱眉摇头,“区区一个舞姬罢了,翻不起什么风浪,废那个心干嘛?” 江玥心里胀得难受,正欲转身离开,回头发现汝阴王、清河郡王和五皇子正站在身后,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旁边跪着的人头都埋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喘,显然是得了令不许声张。 以他的身份,来到这个场合,多的是人对他趋炎附势,在他这个年纪,被那么多人阿谀奉承,整个汴安,只有他一个人做到,从前或许是凭借皇上的宠爱,而现在权柄下移,汝阴王更加炙手可热。 方才她趾高气扬、张牙舞爪的模样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会不会觉得她是一个没有礼数、善妒的人? 江玥慌了神,眼圈红了一半,咬了咬唇:“阿霁......” 往日得空时,她总想上汝阴王府寻他,可全都吃了闭门羹,数十日没见,她心里的那点喜欢生根发芽,愈发茁壮。 可是褚霁看她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冷漠,甚至是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应,这样的冷漠,让她如坠冰窖,难受不已,眼泪夺眶而出,扭头跑掉了。 * 日色向晚,宾客们大都到齐,上面两席留给了汝阴王与右相,下面依序便是众皇亲国戚、公侯郡王。 左边下手一席是男宾,方商坐主位;右边下手一席是女眷,老太妃是主位,命妇千金等次之,其余的尚书府姬妾没得入席,只能垂首站在女眷席后随侍。 仆从们都在锦帘外面伺候上菜上酒,婆子带领几个丫鬟在围屏后伺候呼唤。 不到云裳和红芍献艺的时候,府里热热闹闹地忙得很,也没人顾得上两位不起眼的舞姬,云裳便寻了个理由走开了,留着红芍一人在后花园里。 红芍百无聊赖,也不知何时才能登台,就在这时,她瞧见远远有一行人过来,欲往前苑去,定睛一瞧,中间众星捧月的不是方戚又是谁。 男子长身玉立,肩宽腰窄的身段被玉带系得紧紧的,墨发高挽,下颔如刻,风流倜傥,如何能让春心初动的女子不倾心? 红芍向来相信事在人为,眼瞧方公子朝这处走来,这样好的机会她才不会错过。 她连忙理了理发髻和裙裳,装作在路边赏花的模样来。 直到一行人至眼前,才连忙跪在地上,垂着头,露出一段白皙纤细的脖颈,声音清甜无辜,“奴一时贪看园景,不想唐突了贵人,奴该死......” 方戚负手而立,倒真分了个眼神给她,“无妨,退下吧。” “是。”红芍姿态娇柔地颔首,随后起身,有心露出娇美的容颜,眼神似是一双柔手抚过男子的眉眼唇,然后一触即离,只留下翩然而去的背影。 方戚勾起唇角,偏头问,“这位姑娘是......” 身后跟着的管家立刻禀道:“回公子的话,这位是春坊的舞姬,名为红芍。” “红芍......”这名字在男子唇间一过,就随风消散在空中,方戚不在意地挑了挑眉,“呵,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一行人离去后,没人看见不远处站着的平宁县主神色阴冷地盯着红芍离去的背影,她本想着入席前来找方戚表白心意,却不想撞见这一幕。 “光天白日的竟这般不知廉耻地暗送秋波!”贺如萱不屑,“一个肖想汝阴王,一个勾搭方公子,果然是春坊那样的腌臢地方出来的女子,上不得台面。” 想到方戚打探她名字的情景,徐嫣的心就像浸泡在醋水里,又酸又涩,她一甩袖摆,一言不发地朝红芍离去的方向走去,身后的贵女们也只好小步跟上。 “前头的人是谁?见了平宁县主还不来请安?”贺如萱远远瞧见了红芍,扯开嗓子喊了声,免得追得两腿都发酸了。 红芍果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她也没想到,前头正热闹,县主和诸位贵女怎会到后花园来,当下也不容细想,连忙跪下行礼,“请平宁县主安,奴并非视而不见,只是奴粗贱之身,只配退居路侧,不敢污了县主金眼。” 徐嫣没有叫起的意思,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眼前的贱奴,作为春坊里颇受欢迎的舞姬,红芍无疑是漂亮的,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大的野心。 见县主不说话,贺如萱笑道:“好一张伶俐的嘴,既然知道自己是粗贱之身,还敢这样穿金戴银,打扮得如此奢华,可见心思大得很。” 说完,懒懒地挥挥手,身后的婆子丫头便几步上前,狠狠摘去女子发鬓上的头面,用力撕扯身上的裙裳。 红芍使劲捂住衣裳大喊道:“方老夫人寿宴,县主却行如此嫉妒之事,若是叫外头的人知道,只怕会议论县主连一个小小的舞姬也容不下!!” 徐嫣烦躁地摁了摁太阳穴,红唇一张一合,“堵了她的嘴,喊得本县主头疼。” 立刻有婆子掏了身上的汗巾塞进女子的樱桃小口中,贺如萱讨好地看向徐嫣,轻声道:“这样的贱民不值得县主费心,自有人教训,咱们回席吧,否则叫有心人留意到,总归不好......” 徐嫣转过身,在众人的簇拥下离开,“处理好,别叫她好过。” 贺如萱在丫鬟耳边叮嘱几句,才快步跟上平宁县主。 红芍被人堵了嘴,衣衫凌乱地拖了下去。 李云裳探查完方府地形重新回到后花园时,就听人声嘈杂,后院围了一堆仆从,正低声议论。 “你听说没有,方才有个舞姬冲撞了平宁县主,被堵了嘴拖走了。” “也不知还有没有命在,真是可怜......” “哪能有命?平宁县主性子狠辣,落到她手上能留个全尸都得老天庇佑。” “你不要命了?竟然议论平宁县主?” “嘘,我不说就是了......走吧走吧,去前边伺候去.......” 云裳躲在假山后,清清楚楚地听了一耳朵,她是想借刀杀人,可没想到红芍竟然真的会犯傻至此,以至于得罪了平宁县主。 人各有命,她摇摇头,回到先前等候的地方,有个侍女正在寻她,见到她立刻迎了上来,“云姑娘您上哪儿去了,可叫奴婢一顿好找,下个就是姑娘您了,快随奴婢来......” 云裳收敛心神,随那丫鬟来到台后,台正中摆着一把梨木凳,两边的小厮正将帘幕垂下,宾客们只能瞧见人影绰约。 第一声弦响,烛火多亮了两盏,帘子往两侧拉开,终于能瞧清佳人的模样,水绿色的纱裙被风轻拂,低头不语,清雅得就像月下白莲。 两耳畔琵琶弦惊,三五音春色缱绻。 琵琶弦上阳春意,白雪纷飞映碧波,弹挑滚扫拂揉捻,玉盘大小乱珠迸。 以至于到最后,所有人的目光不再流连于女子的容色,而完全沉醉在了琴音中,就连耳朵听惯了宫里乐师技艺的皇亲国戚们都不禁面露惊奇,啧啧称叹。 纵使是江玥,也不得不承认这一刻的李云裳耀眼得让人挪不开眼。 指尖停住,满堂喝采如雷,云裳怀抱琵琶,目光扫落,发现人群中最为抢眼的褚霁。 他今日倒是低调,只着一身玄色窄袖蟒袍,袖口衣摆处皆绣着金丝祥云,腰间系着金镶青白玉镂空龙穿牡丹纹带,再往上看,高挺的鼻梁像一截上好的羊脂玉,眉眼却十分冷淡,眸子里折着光,侧眸瞥过来,像初春檐上还未化开的冰棱。 目光对上时,云裳轻轻勾起唇,褚霁神色平静,眸光并未移开,只是喉结微微上下滚动,长指捏着的酒盏轻轻晃动,矜贵风流。 李云裳笑了一下,单手抱着琵琶,另一只手提起裙摆退场。 直到剩下一个模糊的背影,褚霁的眼神都没有离开,旁边的江玥注意到了,心中警铃大作。 18、掌心吻 她突然很庆幸自己从生下来就是天之骄女,想要什么从来都是唾手可得,不必像云裳一样费心争取。 唯独褚霁,让她一次又一次铩羽而归,任她作何努力,他似乎从来不放在心上。 就是这样一个人的目光,方才却如此安静地停在那个女子身上,许久不曾离开。 不行!她得不到,也绝不允许他人染指! 阿霁只是暂且被美色所迷,等他意识到这个花楼女子的本质,定然不会动心,江玥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方戚更不用说,从头到尾都没有移开过眼神,在看到云裳下台后,立刻主动上前将其引荐至方老夫人席前,让她得了不少赏银。 方老夫人心中惋惜,这个姑娘才貌都是上上等,就是命不好,落到春坊那种地方去,否则凭借这分姿色和才情,嫁入公侯世家是迟早的事。 银子事小,方老夫人给的脸面事大,这就是在给云裳撑场面了。 一旁的二驸马爷随口说了句,“我还是第一次见方小公子对一个姑娘如此上心,若是娶一个舞姬做妾室,方大人想来也不会干涉,这样看倒也算好事一桩。” 褚霁面色平静,他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这女人会出现在这,十有八九是因着方戚的关系,求旁人却不来求他。 “聒噪。” 男人站起身,离开席位,服侍的人纷纷退避,不敢阻拦。 云裳别了方戚后亦寻了个由头离开,趁无人注意,群宾欢宴,溜进了方商的书房,借着外头的月光摸黑查探。 方商谨慎,重要的物件几乎都落了锁,放在明面上的全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云裳也没抱希望,过去的事情年代久远,就算真有什么书信往来,方商也不可能留到现在,定然已经销毁得灰都不剩。 云裳转头欲走,目光从多宝阁上一闪而过,猛然停住。 多宝阁最侧边的角落里摆着一紫檀剑托,上放一柄佩剑。 她走近一看,脚底开始发冷,这柄剑是阿兄入度辽将军麾下时阿爹所送,上面镶有绿松石和金水晶,精美绝伦。 年幼的她最喜欢各种精美器物,对这柄剑自然爱不释手,阿兄宠她,也任由她把玩,她便编了条九龙缚丝剑穗系于其上,让阿兄即使在边疆,心里也要时刻记着她。 李云裳拿起那柄剑,翻身一看,手轻轻颤抖起来,那剑穗虽然旧去,却仍完好无损。 这是阿兄的剑,为何会在方商的书房里?阿兄的死并不是个意外,兴许也与方家有关? 一时间,思绪纷繁复杂,她将佩剑重新放好,听外头没有声音,正打算推门离开,手腕却突然被人握住,往后一拉,刚要打开的门悄无声息地关上,两人一起没入黑暗。 “可是我眼花了,方才分明瞧见书房内有人影晃动。”一个丫鬟自言自语着推开屋门往里头张望了一阵,复又关上门离开。 “都说是你看走眼了还不信,大伙都在南山园,这哪来的人啊。”另一个小丫鬟笑道,“走吧走吧,咱们也去凑凑热闹,这么喜庆的日子,找管事讨点彩头去。” 小丫鬟的声音渐渐消失,云裳才发现背后出了层冷汗,刚刚差点就被发现了。 她正想拉开距离,却被男人圈回怀中,后背与男人的前胸紧紧相贴,她开口欲问,又听外头传来脚步声,只好继续和身后人保持相贴的姿势。 “方才的事汝阴王可看见了?他没有迁怒于你吧?” “王爷对女儿一向冷淡。”江玥语气低落,半晌又添了句,“倒是对那个春坊女子有些心思。” “傻孩子,为娘怎么教导你的?少和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人拈酸吃醋,就算心中不喜,也该用别的法子整治。”鲁贤王妃循循善诱,“你当众为难她一个舞姬,没得丢了自个的脸面,反去抬了她的身价,还叫王爷心生不喜。” 江玥似乎也后悔起来,低声道:“那女儿该如何?王爷的心思根本不在我身上。” “你容貌、才情样样出众,家世更是一等一的好,汝阴王怎么可能会不喜欢?你啊,多花点心思到他面前转悠,保不准他哪天就对你有感觉了,更何况他一个王爷,往后定是要妻妾成群的,你要的是王妃之位,把眼光放长远些。” “女儿知道了......”两人谈论的声音渐行渐远。 狭小的空间内,沉默的两人把鲁贤王妃母女俩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主角还恰好是他们。 云裳转过身,双手搭在褚霁的肩膀上,她踮着脚尖,身子挨向男人,叹息道:“王爷炙手可热得很,却是连累了奴家一个上不得台面的春坊女子要被堂堂一国郡主当众刁难。” 褚霁扫了她一眼,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嘲弄,“本王怎么觉得以你的伶牙俐齿,就是阿瑶没出手,江玥在你这也落不着好呢?” 云裳气笑了,戏弄心顿起,当下也不急着挣开,忽地作势要吻上男人的唇。 褚霁用手挡下了她的吻,女人的红唇顷刻落在了他略微干燥的手心。 温热,触感像柔软的羽毛,带着微微的湿润。 云裳心里其实是紧张的,不管怎么样,眼前的男人分明饮了不少酒,虽然神色清明,但也不像是心情愉快的模样,她如此逾矩,说不准会掉了脑袋。 可是,他没有生气,也没有移开手,只是垂眸看着女子发红的耳尖。 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在无声地,蛊惑着他的理智。 这个男人,可真的是柳下惠,喝了酒,自制力还那么强,云裳顿时生出一股挫败感。 “是本王饮酒了,还是你饮酒了,连脑子都丢了。”褚霁放下手,看着女子眼底的挫败觉得好笑,“说吧,你为何会出现在这?若不是本王,你就得被当作小贼抓起来了。” “我若是小贼,王爷也不遑多让。”她眸光落在男人的脸上,鼻梁高挺,眉峰凌厉,双眼深邃。 “胆子愈发大了,李云裳......”他声音沉了几分,“又或者该叫你李沅芷?” 云裳神色一僵,笑道:“王爷认错人了吧,奴名为云裳,自幼长在春坊,王爷口中之人却是不识。” “是吗?”褚霁拉开距离,如果说之前还只是猜测,那今夜在方商的书房抓到她就验证了猜想,“小小年纪,撒起谎来倒是面不改色。” 男人顿了一下,“李廷或许含冤,我有一些线索,不知道二小姐是否感兴趣?” 云裳眼眸垂下,定在虚空处,半晌后,她听到自己干涩而缓慢的声音,“王爷想要什么.....” 褚霁眼底忽然浮现出一抹讶异之色,又很快领会过来,位高权重之人,什么东西都是人家跪捧着送上来的,而她在底层生活久了,自然不相信天下有免费的午餐。 “二小姐不相信本王只是单纯对这桩陈年旧案感兴趣?” 云裳的眉眼扬起,讽刺道:“这是淌深不见底的浑水,既与王爷利益无碍,又何必惹一身腥?” 男人的背仰靠在梁柱上,轮廓在光影交错中显得有点模糊,只有一双眸子依旧漆黑透亮,“二小姐是听了多少蜚短流长,才会误以为本王是个冷眼旁观万里江山寸寸碧血的恶人?” 话语投石入海,未有回应,他也不在意,继续道:“有些人看似忠良,实则包藏祸心;有些人身居险要却暗通款曲,这朝廷之上多的是弄权者,他们借势而上,搅动时局,铲除异己。李廷非也,他运筹帷幄,内稳朝堂,外镇叛乱。若叫忠臣良将枉死,也莫怪来日满堂乱臣贼子。” 云裳怔了片刻,突然全身泛起战栗,在李家灭门十年后,第一次有人站在她面前,告诉她李廷是忠臣良将,李氏含冤。 眼眶湿润,泪水呼之欲出却又止步,她嘴角勾起,讽刺地将手覆于双眼之上,可笑的是,除了做戏的时候,她的泪水早已流干。 “洗耳恭听。” 褚霁缓缓启唇,“刚才那柄佩剑是度辽将军齐信十年前回京述职时赠予方商的,你兄长的死和齐信脱不开关系,而且很有可能,直接导致李承铭中箭坠马的就是他。” “度辽将军齐信。”这几个字在云裳的唇齿间来回滚动,“多谢王爷提醒。” “本王再送你一个消息,汴安官员三年一次回京述职,如今齐信正取道岭南,往西京而来。”褚霁缓缓启唇,接下来的话却如惊雷般炸响,“齐信私造轻型盔甲两百余副藏于西京府内。” 汴安自立朝来推行禁武令,无论是京官还是边官都不许私铸兵器、盔甲,常言道:“一甲顶三弩,三甲进地府”,齐信私藏盔甲百余副,这是赶着送死呐。 云裳若有所思,“若此事被查出来,齐信难逃一死,只不过他戍边多年,劳苦功高,又深得皇上信重,想要一击就倒只怕不易。” “齐信私造盔甲的证据本王会叫人送予你,鸣渊那也会配合你,余下的就得看二小姐的手段了。”这是李家的仇人,也是李沅芷的仇人,褚霁相信她更想亲自报这个仇。 “多谢王爷。”云裳行礼,右手缓慢攀上男人的肩膀,她的脸纵使隐在黑暗中也洋溢着不安分的美感,“多少人想要对王爷投怀送抱,云裳若说自己只是对王爷存了利用之心,会不会不识趣。” 云裳向来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哪怕她就像这样直白地说出来,也不会让人厌恶。 “二小姐若想攀附,尽管来试试。”男人凸起的喉结轻轻滚动,呼吸偏沉。 19、栽赃 云裳不上当,手指在男人唇畔轻巧打了个转,“王爷太危险了,云裳不敢存攀附之心,能得王爷帮助是奴之幸,亦是李家之幸。” “伶牙俐齿。”褚霁轻笑了声,走了。 回到席上时,歌舞还在继续着,他眯眼端起酒盏,一饮而尽,似乎想用冰凉的液体来熄灭内心反常的浮躁。 身侧的褚璋见他回来,凑过脑袋好奇地问:“三哥去了哪里,怎么这么久才回来?歌舞美人都过去好几波了,方才江玥还四处找你来着。” “遇上只小野猫,逗了会,倒是比这宴会有趣多了。” ...... “啪!废物!” 突如其来的怒斥与眼下欢欣祥和的氛围格格不入,正在离席的宾客们都停下脚步,不约而同地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跪在遂宁郡主腿边的侍女脸被扇得发红,却不敢用手去捂,只颤着声继续道:“郡主息怒,奴婢们已经在找了,不会丢的。” 兵部尚书嫡女方梓筱恰好在其身侧,琢磨着若是闹起来,坏了祖母的寿宴也不好,于是主动开口道:“郡主慌慌张张的,可是丢了什么物件,说出来好让大家一起帮忙寻寻。” 遂宁郡主低头拭泪,“我赴宴时佩戴的金镶东珠耳坠不见了,这是我及笄时皇上所赐,珍贵无匹,绝不能弄丢的......” 丢了御赐之物可不是小事,更别说还是在方府丢的,日后议起来倒霉的不只是郡主,还有方府,于是方梓筱就吩咐下头的侍女仆从皆散开去找。 没想到找了一炷香的时间,愣是什么也没找到。 旋即,江玥说:“我想起来了,我方才到前院去散酒气,兴许是落在那里了。” “回郡主的话,前院也找过了,没有......”小丫鬟声若蚊蝇。 “不可能!偷盗御赐之物是要挨罚的,若是有人在前院偷摸捡了,就交出来,本郡主可以不追究。” 这话一出,显然是将矛头转向了宾客,可女眷们都是京中有头有脸的贵女,被这样怀疑自然不乐意。 “兴许是落在别的地方了,那耳坠虽是御赐之物,但我们也犯不着跟没见过世面似的去偷。” “就是,郡主再好好找找,可能掉在园子里头昏暗没看见呢。” “咱们不屑偷,保不准那些个唱戏唱曲的不屑偷。”徐嫣正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烦躁地摇扇子,闻言嗤了一句,倒不是针对谁,只是平等地瞧不起所有下层的人。 徐嫣话音刚落,有个女宾的表情顿时难看起来,江玥皱眉,“你想起什么了?” 那女宾不是旁人,正是之前在玲珑轩遇到的那位谢家女谢歆珠,她欲言又止,飞快地扫了人群中的云裳一眼,咬唇,“若说是前院,我倒是见那位姑娘刚才从前院方向来,兴许有见到......” 这话说得圆滑,没有直接说是云裳拿的东西,却给大家提供了一个非常清晰的人选,当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云裳身上,带着各种意味的打量。 她们是名门贵女,不屑于偷一个耳坠,可春坊的舞姬就不一定了,毕竟是御赐之物,一时心痒也是有的。 褚瑶不乐意了,她把云裳往身旁一拉,瞪圆了眼,“去前院的人多了去了,没有证据就不要胡乱猜测,败坏他人名声。” 谢歆珠不敢顶撞,低下头去,江玥却尖酸道:“殿下长于深宫内院,心思纯净,千万不可被一些表面嘴脸蒙蔽了,这位云姑娘蓄意接近殿下必定心怀鬼胎,说不定是想借着结识殿下接近王爷呢。” “这话还是还给你吧,你再如何针对云裳姐姐,阿兄也不会喜欢你的!” 褚瑶平时不会吵架,真到了关键时刻,说出的话也是够气人的。 云裳看着挡在身前的身影,眸子里水光闪动,她笑着走出褚瑶的保护,直面江玥,不徐不疾道:“郡主确定那耳坠落在前院了?” 江玥把眼神移向她,“不确定,这怎么能确定,只是猜测罢了,那耳坠是御赐之物,丢不得的。不如,云姑娘让我的人搜个身?不就可以还云姑娘清白了?” 众人面面相觑,这个要求是很无礼的,可为难的对象是一个舞姬,大家也就犯不着为她出头,得罪郡主,场面一下子静默下来。 云裳的脸色也冷下来,毫不犹豫地拒绝,“不可以。” 她如果同意了搜身,就等于把自己放在了疑犯的位置上,而且她可不相信江玥的人不会动手脚。 江玥挑眉,“你是不是心虚了?” 云裳语气很淡:“我没有拿郡主的东西为什么要心虚?” “既然没有心虚,那就让我的人搜一下又如何?”江玥紧咬不放。 云裳嗤笑了声,“当众搜身,郡主把我当什么了?哪怕是舞姬,也有尊严,你是郡主,便可以肆意践踏平民百姓了吗?” 江玥被噎了一下,这可是一顶大帽子,不就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她这个郡主视百姓如刍狗吗? “若郡主是真心想要找寻御赐之物,便报官吧。”云裳给出提议,“若真是要搜查,所有参加宴会的宾客都得搜,一个也别放过,如何?” 话落,褚瑶连忙附和:“行,本宫叫人去报官,这样倒也公正。” 见公主当真准备吩咐侍女去府衙报官,江玥的表情变了变,“都这么晚了,等府衙的人过来,岂不是耽搁大家太长时间?寿宴报官也不吉利,更何况搜一下身就能解决的事情,为何还要这样兴师动众?” 江玥咬咬牙,“来人,把她摁住,搜身!一个地方也不准放过!” 旁的贵女也觉得此举不妥,连忙劝止:“这位云姑娘看着不像是行窃之人,郡主三思,莫要一时冲动,冤了好人。” “是啊,叫人家议论咱们欺负一个小姑娘。” 江玥还想说什么,许崇的声音响起:“怎么都围在这?出什么事了?” 大家循声看去,许崇正往这走,旁边是一脸不耐的汝阴王,一身玄衣冠冕,衬出他眉眼间森冷的杀伐之气。 众人又要行礼,褚霁嫌麻烦,一抬手给免了。 褚瑶原本还不知如何是好,看到亲哥后登时眉开眼笑,“遂宁丢了御赐的耳坠,硬怀疑是云裳姐姐偷的,拦着不让走准备搜身呢。” 褚霁先扫了女子一眼,见其面色平静便知人家压根不慌。 他勾起唇角,凉薄的眼神在众人看热闹的面上一一扫过,“真是好大一出戏。” 江玥脸色一白,上前一步,还没说话,就听男人继续道:“云裳姑娘莫不是嫌本王平日送的礼寒碜,倒盯上了郡主的旧耳坠子?” 好像只有碰上云裳姑娘的事,阿霁的话才格外多些,许崇隐晦地看了他一眼,当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这下好了,江玥的脸更白了,但凡有点脑子的都听得出来,汝阴王明面上奚落这位姑娘,实则是在嘲讽遂宁郡主。 汝阴王都发话了,刚才看热闹没表态的人都纷纷开始打圆场。 江玥见褚霁一再护着这小贱人,心里头乱糟糟的,连针对的欲望都没有了。 就在这时,有个丫鬟疾步走来:“郡主,您的耳坠找到了。”说着,露出了手掌心那串湿答答的耳坠。 江玥见状瞪大了眼,不可能啊,她明明让人把这耳坠偷偷塞到李云裳身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褚瑶嘴快,“你是在哪找到这耳环的?” 那丫鬟突然涨红了脸,低下头,“奴、奴婢是在恭房里找到的……” 一抬眼看到郡主黑掉的脸色,丫鬟连忙道:“郡主放心,奴婢已经将其擦洗过,并无异味……” 江玥的脸色更黑了。 褚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原来是你出恭的时候落在恭房里头了,自个不注意还在这大动干戈地冤枉人,可真是好笑。” 此话一出,周围也响起了几声隐晦的低笑。 江玥脸色变来变去,就是不伸手去拿耳坠,死死地瞪着那个丫鬟。 “真没意思,既然是误会一场,散了吧。”徐嫣摇摇扇子,似乎在为没有将云裳这小小蝼蚁一脚踩死而感到惋惜。 李云裳不卑不亢:“既然遂宁郡主误会了人,自然应该道歉。” 褚瑶总算是知道,为什么自家阿兄会对一个春坊女子另眼相看,美貌才华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无论在何时何地,云裳都不自轻自贱,始终冷静地维护自己的尊严。 若她是个男子,定也会为这样的女子而心动,就连平宁县主都有些对这只小小蝼蚁刮目相看。 江玥阴沉的眼神转移到了云裳脸上,“你是什么东西,敢要本郡主道歉?” 褚瑶横眉冷对,“当个郡主有什么了不起的,若是让你成了公主,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被你欺负。” 褚瑶偏帮的态度过于明显,再加上汝阴王也在一旁盯着,江玥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认错,而后狠狠地瞪了那丫鬟一眼,一把夺过那在恭桶里不知泡了多久的耳坠,逃也似的离开了。 没戏看了,其他宾客也纷纷离去。 李云裳和褚霁目光撞上,见她笑得明艳,褚霁的眼眸沉了沉,随即面无表情地移开眼,“走了。” 褚瑶念念不舍地松开云裳的臂弯,快速跟上已经走出老远的阿兄的步伐。 云裳收起笑容,这汝阴王还真是阴晴不定。 “姑娘请留步......” 20、涟漪 云裳的身体轻微一颤,随即轻巧地转过身,眼前站着一身着素净青裳的男子,腰间佩玉光华流转。 依旧是记忆里的模样,不笑时显得有几分阴郁,可若是笑起来,便如同雨后空山,平湖秋月。 云裳幼时看不惯他老绷着个脸,像个故作老成的小大人,便总是想方设法逗他笑,可他似乎只爱对自己笑,就连阿兄阿姐逗他,他仍旧铁树似的。 “......见过卓大人。”云裳的记忆化作了飘渺的空气。 “你认得我?” 云裳莞尔一笑,“詹事府府丞,年少有为,恐怕这西京无人不知。” “除此之外呢?”卓玉成的手指摁在玉扳指上,微微发紧,双目黏在女子的脸上几乎寸步不移。 云裳依旧恭敬中带着一丝疏离,“卓大人的话,叫人有些迷糊了。” 卓玉成步步紧逼,“你叫云裳?可有别的名?” 云裳往后退了一步,“卓大人说笑了,奴自幼便是这个名,何来旁的名字。” 卓玉成不说话了,那双原本温润如水的眸子盯着女子的芙蓉面几乎结起了寒冰。 半晌后,他退开身位,仿佛方才的失态只是一瞬间的错觉,“抱歉唐突了姑娘,实在是姑娘太像一位故人,某一时失了态……” 不过是故作深情罢了,若真的在意,当年如何会解除婚约闭门不见,又如何会娶了她的仇人,还与之举案齐眉? 云裳不在意地淡淡一笑,复行一礼,“无妨,卓大人若无事的话,奴就告退了。” “大人……”属下见自家大人仍盯着那位姑娘的背影不放,轻唤了声。 卓玉成敛睫,“去查查,十年前……李家当真没有生还者吗?” 提及李家,属下表情一肃,他知道李家的覆灭是大人心中永远的痛,哪怕是十年后,大人已经娶了尚书府的嫡女也依旧如此,“遵命。” * 因为想卓玉成的事想得专注,云裳没有注意到从身后靠近的人,在旁边小丫鬟的惊呼下反应过来时,前襟已被热茶湿透,还有部分洒在了手背上,带起密密麻麻的疼痛和灼热感。 云裳抬头,便看到是绿柳,“啊!你怎么站在这不走,倒累得我洒了手里的热茶。” 阴魂不散。 春杏连忙用自己的衣袖拂去主子手背上的茶水,开口道:“你太不长眼睛了吧,楼梯那么宽,你怎么还撞人身上了,撞就算了,还故意将那么烫的茶水洒在人手上,心真黑!” 绿柳不搭理她,凑到云裳身边低声道:“我知道是你趁着寿宴杀死了红芍,不过是因为担心她年轻貌美,有朝一日会取代你......” 云裳像打量白痴似的看了她几眼,“红芍是平宁县主下令处死的,与我何干?你嘴笨又嘴贱,我劝你还是莫要乱说话,到时得罪了人都不自知。” 继而转身对春杏道:“回屋换身衣裳,莫叫王爷他们久等。” 窗外的暖阳被浓密的树叶遮掩,但光线依然明亮,映照得窗边女子的美人面莹白通透,犹如世间难得一见的瑰玉。 她换了件寻常的嫩黄裙裳,青丝束成挽云髻,腰肢一握,鲜嫩得像是一枝新折下的嫩柳,只是手上缠绕着一圈白色的丝带,显得有几分突兀。 这是汝阴王在春坊的屋子,辰时他派人传了话,说要带个人来,云裳一时没有头绪,直到门被推开,她好奇地回过头,手里的纨扇就这样掉在了地上。 薛承也没有想到王爷会带他来春坊这种地方,进了门都还红着一张脸,连着耳根也红红的,眼帘半垂着不敢乱看。 听到有东西落地的声音才扫了眼,这一眼就愣在那里,逆光而立的女子也同自己一般满目震惊。 他控制不住颤抖的声音,“二小姐……?” 云裳也没有想到会再见到薛大哥,眸光颤动。 汝阴王靠在软榻上,把玩着手里的玉扳指,抬眼一扫,咳了声。 鸣渊立刻会意,对着云裳道:“薛承薛大人,姑娘认得的,现在是大理寺主簿,疑心李太尉被冤,请求王爷暗中调查。” 又看向薛承,“二小姐如今在春坊,化名云裳。” 薛承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显然一副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的表情,他并不是看不起春坊的女子,汴安自立朝以来就不再划分三教九流,哪怕是奴籍,只要凭借自己的劳动生存也会获得尊重,但一些根深蒂固的想法仍旧难以改变。 就像现在,薛承得知从前被娇养的二小姐如今却成了春坊的舞姬,心中只有无限的心酸与悲悯,这一切本不该发生,可恶魔在人间,地狱空荡荡。 褚霁又转了下玉扳指,然后停下来,终于开了口,“日后关于李家的事,你们就听二小姐的,把本王当作牵线搭桥的摆设就是了。” “是。”鸣渊和薛承皆应道。 云裳收了心神,将昨日褚霁所言如实相告,“阿兄的死与方商脱不开关系,我们现在还无法动摇方家,却可以先拿齐信开刀。” “岭南自古以来就是瘴疬之地,气候潮湿闷热,多蛇虫,齐信此时恰抵岭南道西官驿,因沿途染了湿疮,打算在此休憩三日,若要动手脚,此时便是最佳机会。” 鸣渊不敢坐,只站在一旁附和道,“齐信已至天命之年,身子越发不如从前,大病小病也是常有的事,姑娘是打算在岭南取了齐信的命?” 褚霁的眼神也随着鸣渊的话落在女子脸上,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她冷凝的眉眼和颤动的羽睫。 “嗤,一死了之岂不轻易。”云裳不屑。 男人的唇角因着她的话,勾起一丝隐秘的弧度,向来乖戾的神情显得欣悦。 “听闻岭南盛产雷公藤,多用于治疗湿疮,可若是外敷超过两刻钟就会中毒,轻则头晕头疼,伴随心悸恶心呕吐,重则四肢麻木抽搐,甚至死亡。”云裳认认真真地琢磨了一会,还是觉得既然鸣渊提到齐信恰好得了湿疮,不利用好岂非可惜。 鸣渊立刻会意,“姑娘是想轻还是重,属下都能办到。” “别叫他死了,只要叫他似病非病,经受不住行车奔波,拖延行期便可。” 鸣渊颔首,不过小事一桩。 “余下的就让人在城内散播流言,就说度辽将军早就对朝廷不满,因担心致仕收权,故意拖延进京行期。”云裳脸上的笑和婉清丽,“至于私藏盔甲一事,暂且不急,敌明我暗,万不可打草惊蛇,功亏一篑。” 剩下的只需等待朝廷的风宪官将这些言论传入宫中,皇上纵使不信,但心底已经埋下怀疑的种子,只待日后生根发芽。 商讨之后,鸣渊朝主子那看了一眼,识趣地将薛大人请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两人。 “王爷可还有吩咐?若无事,奴就先退下了......” 褚霁挑眉,嗤笑了声,“没事就不能留你?” 他一甩袖袍朝桌边走去,步履招摇,端的是极尽风流的姿态,若汝阴王是女子,定然也是容颜绝世。 李云裳不敢继续坐着,欲起身赔罪,却没想到男人的身影整个笼罩过来,双臂撑在她身体两侧,将她禁锢住,进退不得。 “李云裳,本王是不是对你太过纵容,叫你忘了自己的身份?”褚霁上扬的眼尾显出一丝不悦。 她的后背抵在桌沿,上半身后仰,于方寸之间被迫仰视敛睫看她的男人,他身上淡淡的熏香盈于鼻尖,从他水墨画一般的瞳孔中依稀可见自己的身影。 凉凉的风从没掩好的窗子吹进来,云裳偏过头,朝窗外望了一眼,脑袋里清醒了些,似乎是意识到这样的感觉过于暧昧,云裳垂眸,“奴不敢。” 她凑上前的时候,他疑心她别有用心,因此从不入局,待到她严守本分,进退有度,他又觉得哪哪都不爽快。 毕竟在这由他掌握的世界里,万人万事在他眼里都是死水一潭,唯有这小丫头蓄意勾引的样子在他心中掀起了那么一丝的涟漪。 所以她来招惹他的时候,他允了。 若是旁人,早就打死了拖下去,还敢这般放肆。 褚霁沉默片刻,忽然轻嗤一声,似乎烦躁于看到她这副谨小慎微的模样,站直身子,神色晦暗不明,“退下吧。” 云裳只做不知他的那点子不悦,顺从地行礼后,正打算恭谨地退出屋外,手上的丝带却霎时脱落,另一端缠在褚霁的指尖。 能感觉到他的眼神落在自己发红的手背上,凉飕飕的,云裳有些别扭地想把手往后缩,却被男人一把握住纤细的手腕,“躲什么?本王有这么可怕?” “偶尔。” 一阵沉默。 云裳突然想笑,刚想垂头忍笑,下巴却突然被男人抬起,无处遁形的笑意就这样凝滞在唇角。 “二小姐很爱笑?” 阴鸷的眼神凉凉地在她面上扫过,没有停留,却像是苍鹭拂过水面抑制不住地漾起涟漪。 云裳立刻端正表情,敛眸,“不敢。” 回到正厅后,云裳立在楼梯三四阶的地方,一手搭在扶手上,另一手的掌心摊开,正中躺着一个漆黑的小瓷罐,是方才褚霁随手丢给自己的。 她将小瓷罐拧开,闻了闻里面雪白的膏脂,带着草药的清香。 云裳依稀感觉到,有些东西正在朝不可控制的方向撒缰狂奔而去,可她却并不排斥。 21、诸事不宜 暮春的寒意将散未散,连日的雷雨却一阵一阵下个没完,整个岭南都笼罩在春寒之下,街巷那点初初冒头的嫩芽,都好似活得艰难。 度辽将军齐信患上湿疮,原本预备启程的日子一拖再拖。 官驿请来的大夫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蓄着长须,背着药箱,抖落一纸伞的雨水,跟随一脸愁容的侍从上楼。 大堂三五成群饮酒划拳的士兵们抬头,咂巴了下嘴,“将军的湿疮还不见好?” “大夫换了一个又一个,希望这次管点用,若再拖下去,圣上该责问了。” 幸运的是,官驿新请的这位大夫有点本事,日日来给齐将军敷草药,连汤药都不用吃,那湿疮却眼见着好了起来。 齐信大喜,赏金。 那大夫临走前最后给他敷了一贴草药,拿了赏金,飘飘然地消失在雨幕中。 待到午后,雨水渐渐淅沥起来,直至慢慢停下,齐信命兵从们整顿行囊,预备启程。 若是此时上路,还赶得及皇上设宴群臣,再拖下去可就说不准了。 兵从们也一扫颓靡之气,整日待在这小驿站里,都快憋出病来了,还是回京城好,去平康里找几个美人喝喝美酒赏赏风景,才不算辜负了这等春色。 没想到马车刚行出五里路,齐信就脸色青白,双唇黑紫,两股战战,狼狈地滚下马车蹲在路边狂吐不止。 “快!回驿站!请大夫!”侍从大喊。 于是车队又调转车头,回了驿站。 刘叔一看便知这是中了毒,忙叫人去官驿找那个长须大夫,没想到早已人去楼空,几人方知中了计。 及至驿站,齐信已经昏昏沉沉,口不能言,只赖着人架到榻上去。 大伙连忙又找来一个赤脚大夫,一帖猛药下去齐将军才渐渐转醒过来。 刘叔是齐信身边的家仆,平日里说话也算管用,没想到刚提议要给皇上去信说明病体抱恙耽搁行程,却被齐信拦住了,连带着嘴里的药也咳了出来,“咳咳咳......万、万不可!” 刘叔连忙拍背,让侍女拿巾帕擦去将军挂在胡须上的药汁,“大夫说了,将军如今的身体状况不宜路途奔波,否则只会伤及根本,不若去信给皇上说明实情,待康复后再启程入宫请罪。” “糊涂!咳咳咳......我是边将,手里又握有兵权,本就是皇上的心腹大患,如今将近致仕之年,若是让皇上觉着我年老多病,必定会寻个由头职收回兵权。”齐信半靠在床头,叹了口气,“我只休息两日,咱们就启程,虽然耽搁些时日,但也还能够解释。” 刘叔劝道:“就是收了兵权又如何,将军威重,公子也少年英才,必能承继将军衣钵。将军近来身子衰败得快,更不该拿自个的身子开玩笑。” “不必再劝了。”齐信摆摆手,像是一瞬间又老了几岁,“若是兵权被收,你以为冀州的那些老畜生能放过齐家?” “......”刘叔见将军心意已定,只好退下。 * 金砖玉砌,红墙雕梁,御书房内,鎏金卷耳瑞兽香炉的事兽嘴顶盖之上,静静地泛着乳白色的烟雾,丝丝袅袅,不绝如缕。 “皇上可是在为齐将军之事烦心?”洪通海在皇上身边做了几十年贴身太监,揣摩皇上的心思比自个吃饭睡觉还熟练,“皇上操心国事,也别忽略了身子。” 伏案看折子的晋元帝将奏疏往前一丢,盘着手中的翡翠珠串,神色不郁,“齐信迟了几日了?连个准信都没有,难不成还要朕和文武百官专等他一人不成?” 洪通海附和几声,转身递上一盏白玉盖碗,“天大的事也大不过龙体康健啊,不只是奴才挂心,娘娘们也挂心,方才荣嫔亲自送来了这碗参麦汤,说是红参与麦冬所制,最能补气安神,皇上您用些。” 晋元帝接过玉勺,用了大半碗,“荣嫔有心了,你明日亲自将造办处新做的那盆画珐琅蜜蜡佛手盆景给她送去。” “奴才领命。”洪通海将玉碗撤去,乐呵呵地说道:“谢大人可真是好福气,像荣嫔这样聪慧伶俐的女儿竟然有七个。” 晋元帝接过巾帕擦擦嘴,帕子轻飘飘地落到托盘上,“然儿年轻、漂亮,又一向侍奉勤勉,虽偶有骄纵,朕也愿意纵着她些。” “是.......荣嫔自然是极好的,否则也不会如此得皇上的宠了。”洪通海眼睛转了下,该说正事了,“皇上,钦天监正使梁大人正在殿外候着,说是有要事禀告。” “梁玄?”晋元帝站起身,走到高座之上,“传进来吧。” 得召后,梁玄低着头稳步入内,一撩官服跪下,“微臣给皇上请安。” “起来吧,怎么突然过来了?”晋元帝闭眼扶额,神色倦怠,他现在越发觉得精力不如从前,尤其是到了暮春,总爱犯困。 梁玄深吸一口气,“回皇上,钦天监这几日观测星象,发现荧惑之星入太微之象日盛......这可不是好兆头。” 晋元帝坐直身子,神情凝重,“你说的可是实话?若有半句虚言,朕先摘了你的脑袋。” 梁玄结结实实地在地上磕了一个,“微臣不敢。” “行了,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晋元帝疲惫地摆了摆手。 梁玄离开后,洪通海贴心地站在晋元帝身后,替其按揉太阳穴,“陛下不必太过忧虑,国泰民安,四海升平,何来什么荧惑之星?钦天监这些官员总是爱大惊小怪些。” “呵,这可未必。”晋元帝冷沉着脸,“眼下边官都已入京,唯有齐信在路上一拖再拖,这荧惑之星保不准就是他。” 洪通海连忙道:“皇上息怒,齐大人年事已高,岭南道又偏僻难行,兴许是因着什么不得已的原因才在路上耽搁了。” “呵,不得已,你自个看看两日前风宪官所呈折子。”晋元帝从堆积如山的奏章里抽出一本摔到洪通海面前,脸色难看。 洪通海这下头也不敢按了,立刻跪倒在阶下,“皇上恕罪,奴才怎配看这些折子?奴才也只是想着齐将军向来本分,戍边多年也不曾生出什么事端......奴才多嘴......奴才多嘴......” 巴掌一下一下地落在他那皮糙肉厚的脸上,劲道之大,竟也当即浮现起一块红巴掌印,“奴才有罪,不该妄议......” 晋元帝闭眼靠着,只当作没听见,但细看仍可发现他眉头微皱,又是几下过后,他才出了声,“行了,小惩大戒也就是了,你从朕登基起便一直在身边服侍,说话做事自然该比旁人多个心眼。” 洪通海感激涕零,放下手连连磕头,眼里蓄满泪花,“奴才谢皇上提点。” 话毕,仍是跪着不敢起身,他和朝官走得近,皇上是看在眼里的,借齐将军这事在敲打他呢。 “既然你不敢看折子,那朕就说与你听。”晋元帝冷声道。“民间有传,度辽将军齐信认为自己劳苦功高,戍边多年,也不过是个三品的杂号将军,因此心存不满,故意拖延进京,想下朕的脸面。” “沿途上但凡其途径的官驿候馆,必是歌舞升平,与地方官员牵扯不清,如此逾矩作为,又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 这会无论晋元帝说什么,洪通海也不敢再为齐信说一句话,皇上不会光凭着民间传言就动齐信,但自己的小命不过是皇上一句话的事,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的。 “罢了,你起来吧。” 洪通海低眉垂目地站到晋元帝身侧,闭嘴替他添好热茶。 晋元帝抿了口,“金花茯茶?这茶似乎还是前些年度辽将军进京时所献?” “是。”这是洪通海得知近来京中物议如沸特地备的,想叫皇上念及齐将军往日苦劳,现在却是一句也不敢多说。 盖碗落在桌上,茶水晃荡好一阵后终于平静下来,“茶是好茶,人就未必是了。” 十日后,齐信抵京。 还未入府,就风尘仆仆地进宫谢罪。 乾龙殿内恰是晋元帝与汝阴王在对弈,齐信偷偷打量了眼皇上平静的神色,把心放到了肚子里,面上作出十分懊恼的模样,“微臣因身体抱恙归京日迟,罪叩陛下,王爷......” 晋元帝没看他,反倒同汝阴王介绍,“这位是度辽将军齐信,驻守冀州多年,甚少归京,你应该少见。” 褚霁从描金缠枝莲纹盒里捻起一粒黑子,余光瞥了地上的人一眼,“纵使少见,儿臣也听过度辽将军之名,倒是盼着将军能早日夺回北冀失地。” 齐信长拜,“臣有罪,待回到冀州必定被坚执锐,早日收复北冀。” “皇儿这就是难为齐爱卿了,爱卿已过天命之年,早该致仕安享晚年,朕却以国事累之,使之殚精竭虑,坏了身子,往后这些事便交给后生去做吧.......”晋元帝落下一子,语气平平。 齐信心中警铃大作,却不敢反驳,还未开口,便听汝阴王笑了声,“父皇这般何尝不是在为难齐将军?冀州虽为边州,却得淄水、平水两江交汇于此,钟灵毓秀,物饶丰富,人烟阜盛。且自古以来,便是兵家争夺的重地,将军在此辛苦耕耘多年,怎可能说放手就放手了?” 齐信背后冷汗涔涔,他算是明白了为何人人皆惧汝阴王,三言两语,就足够叫他掉了脑袋。 22、兔死狗烹 他只能长拜到底,“王爷此话,微臣愧不敢受。既为人臣子,就甘为陛下驱使效力,若是陛下不需要微臣戍边,臣便立刻携家眷归京,绝无二话,更无二心。” 又一颗棋子落在青玉棋盘上,声音清脆,落在齐信的耳朵里却犹如恶魔索命的脚步,他不敢抬头,片刻的寂静也像整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晋元帝开口了,“朕自然不会做那等兔死狗烹之事,更不会罢了爱卿的官,只是爱卿家眷均在冀州,冀州虽好,到底比不得西京繁华,不若就将亲眷接至京中,朕再给你夫人封个诰命,叫他们过些富贵快活的日子,也算全了爱卿的一片忠心。” 齐信不敢抬头,“微臣不过蝼蚁之躯,岂敢领受皇恩,贱荆不过出身平平,如何担得起诰命夫人,还请求陛下收回成命。” 晋元帝双眼眯起,不笑了,薄薄的双唇抿在一起,显然有几分不悦。 洪通海急得额头都出汗了,奈何得了教训,不敢再插话,想给齐大人使眼色,可他的头贴着地,也看不着,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汝阴王似是无意地扫了他一眼,他连挤眉弄眼也不敢了。 半晌,晋元帝笑了,“罢了罢了,爱卿如此紧张做甚,朕又不会吃了你,一路奔波也辛苦了,无事就跪安吧。” 晋元帝笑,齐信却不敢笑,心里前所未有地沉重,他强打起精神跪安后出了乾龙殿,站在殿外的阶上,眼前一片空白,脚下一软,差点歪到地上去。 这时,从旁边伸出一只手扶住了他。 齐信站稳身子后,洪通海才松开手,“陛下让奴才送齐大人出去。” 齐信连忙转身作揖,“臣谢皇上恩典。” 两人隔着一拳头的距离往外走去,直到门口,洪通海拱手,“奴才就送到这,齐大人早些回去歇着吧,” “洪公公......”齐信没忍住,出声唤道,“陛下是不是疑我了?” 洪通海止了脚步,叹了口气,“像齐大人您这样有实权的边将,又无亲眷质于京中,哪天想反就反了,陛下怎么可能不提防着些?” 齐信便知方才回绝陛下提议,就等于断了自己的后路了,一时气血上涌,险些喷出血来。 “奴才看在康相的面子上已是尽力斡旋了,齐大人还是尽早为自身打算吧。”洪通海提步离开,免得叫皇上猜忌自个。 齐信望了眼暮色中的乾龙殿,就像一只盘桓在宫墙里,张着巨口亟待吞噬饱餐的巨兽,晚风吹过,身上顿时凉津津的。 回府后齐信就又病倒了,稍好转些他就召了侯瀛入见。 齐家豢养门客众多,其中最得齐信信任的便是侯瀛,大小意见都要在他这里过一遍才得以落实,可以说是心腹也不为过。 此时见了侯瀛,齐信便如同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将那日在乾龙殿的情形尽数道来后长叹一声,“天要亡我,这可如何是好?” 侯瀛沉思片刻,“洪公公所言不虚,皇上对大人本就心存忌惮,再加上近来民间传言甚嚣尘上,皇上这是准备鸟尽弓藏了,想趁大人此次回京试探一番。” 齐信猛地咳嗽起来,显然又惊又惧。 侯瀛继续道:“可大人拒绝了皇上的提议,落在皇上眼里,就是大人早有了不臣之心,所以才会一再拖延归京,并拒绝留质京中。” “这、这可如何是好啊!”齐信心里发虚,他虽无二心,但为避免与康相等人所谋有朝一日东窗事发,这些年一直暗中私铸盔甲,豢养私兵门客,这可是杀头的罪。 侯瀛摇摇头,“大人解释了是因病耽搁了行程,可皇上信吗?现在皇上心中已起疑,要打消这份疑虑怕是很难,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齐信的脸绷得紧紧的,粗粗的眉毛拧在一起,“什么意思?” “冀州易守难攻,自古以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大人在冀州辛苦经营大半辈子,势力广布,若皇上当真不念旧情,大人不若割据为王......” “放肆!!”齐信唾沫星子差点喷了侯瀛一脸,他三两步走到门旁用劲拉开左右一张望,复又妥善关好,回过头来,“祸从口出!你要害死我吗?” 侯瀛不以为意,“此事宜早不宜迟,过两日大人便递折子说家母重病,急欲返冀,待母亲病愈后便携家眷告老回京,为孝道先,皇上定然不会加以阻拦。待大人出城后,属下会买通守城官兵,将府里的盔甲兵械随米粮一道运出西京,天高任鸟飞,大人也不必留在这西京担惊受怕。” 齐信沉默,似在思索这法子的可行性,说不心动是假的,他胆子小,也不是非要反,以防万一罢了,毕竟他还有一家子上上下下几十口人,总得自保。 “行,此事就交给你。”齐信拍拍侯瀛的肩,“这可是会掉脑袋的事,务必办得妥善。” 安排好后事,齐信终于能舒坦地睡个好觉。 没想到刚入夜就得宫里内线消息,不知哪个杀千刀的,将齐信于京中府邸私藏盔甲兵械之事捅到了皇上跟前。 晋元帝震怒,命都察院主办,大理寺协办调查此事,若是谣言,便将谎报者碎尸万段,以免寒了老将的心,但若是真的,齐家只怕一夕之间就要倒台了。 齐府内的知情的门客和仆从纷纷如丧家之犬,收拾了包裹细软就要逃去,却被齐信命人拦下,一个活口也不留。 偌大的齐府寒凉如秋风中萧瑟的黄叶,颤颤巍巍地挂在枝头,不知何时就被风卷落在地。 齐信本就病体未愈,得此消息如遭雷击,满脸倦态横生,慌忙吩咐侯瀛带人将盔甲兵械趁着夜色从后门转移至郊区别院,只要明日都察院来的官员扑了空,就还有回转的余地。 他以为夜色浓重,这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觉,不想早已落入了暗探眼中,匿名书信一封将此情状送到了左右佥都御史的案上。 次日寅时,左佥都御史率部下登府,由于真相未明,再加上齐信官品更高,所以来搜查府邸的官兵态度还算客气,但该搜的一个地方不落,只可惜一无所获。 齐信在心里松了口气,说话也大声起来,“御史大人不吃碗茶再走?” 左佥都御史一拱手,“下官还要回去向上级复命,就不留了。” “大人且慢。”齐信出声,“大人可知是何人向都察院状告本将军私藏军械?” 左佥都御史面色为难,“下官不知,此事过了皇上的耳朵,我们只管搜查,旁的一概不许过问。” 打听不出来是哪个吃里扒外的狗崽子,齐信心里憋了一股子无名火,摆了摆手,“罢了,大人速去回禀,早日还本将军一个清白,莫叫我们这些忠臣良将寒了心。” “忠臣良将?齐将军真是好大的口气!”两列官兵迅速包围了齐府内外,右佥都御史负手信步走出,他非右相康化一党人,自然对齐信毫不客气。 齐信后退半步,“御史这是什么意思?左御史的人将府中上上下下都被翻了个遍,什么也没查出来,本将军是被冤的!” “是不是被冤,将军心里比谁都清楚。”右佥都御史眼神轻蔑地扫了齐信一眼,“莫不是真以为自己暗渡陈仓的把戏做得天衣无缝?” “什么暗渡陈仓?”齐信一掌拍在桌上,“还不带着你的人滚出去,休在这胡言乱语!” “大胆!本御史奉的是皇命,你几个胆子几条命敢叫陛下的人滚出去?”右佥都御史不再废话,拍几下手,“来人,将齐信收监,关押至诏狱听候陛下圣裁。” “是。”立刻上来两员身形魁梧的官兵,一左一右反折着齐信的双臂就要往外押。 “狡兔既死,猎犬理应自烹?皇上用本将军稳定边塞多年,如今不需要了,就要除掉本将军吗?”齐信何时被这样对待过,口中怒骂挣扎个不停,“无凭无据就要把本将军关进诏狱,你们都察院就是这样查案的吗?!” “停!本官听不得这满嘴的胡言乱语,就让齐将军死个明白。”右佥都御史抬手,两个官兵立时停下,“将军在京郊的庆义乡有座三进的宅子......” 此话一出,齐信的脸色变了好几变,那栋宅子隐蔽,若是胡言,万不可能知晓,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事情败露了。 “齐将军啊齐将军,若说你有熊心豹子胆,怎么会连北冀都被蛮人抢走,可你若没有,怎么敢在天子脚下犯这等杀头的死罪?”右佥都御史继续道,“都察院奉旨查案,实则兵分两路,明面上直奔将军府,实则早就守在了庆义。你自以为能瞒天过海,可你这齐府四周早就布满了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将军的一举一动呢。” 齐信心知自己死路一条,不由得双唇颤动,两腿打颤,气血上涌,哇地呕出一口鲜血来。 右佥都御史冷笑,“把他的嘴擦干净了堵上,别脏了诏狱的地。” 23、兄死真相 皇宫所在的御街两侧堤岸遍植垂柳,暮春时节早已润绿,富贵人家庭院中的桃树也已盛开,绯红的花朵探出头来,犹如片片云霞。 街上行人熙攘,车马喧噪,扬起阵阵轻尘。 明明是晴朗的暮春,诏狱内却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朽的血味。 墙壁上斑驳的黑渍像是无数冤魂的泪痕,地面湿滑,踩上去令人心生寒意。 狭小的囚室里,只有一扇巴掌大的窗户透进几缕微弱的光线,映照出角落里那些蜷缩的身影。 破旧的草垫上爬满了虱子,食物是发馊的残羹剩饭,水是浑浊的泥浆。 许多人还未等到提审,便已因疾病或绝望而死去。 天子诏狱,直属于锦衣卫北镇抚司治理,向来只关押诸侯王及其家属、宫廷妇女及外戚、公卿大臣以及地方大吏,不过任他从前是何等的高官贵胄,来到这地方,也不过是烂命一条。 前朝有个骁骑将军,少年英才,年不过三十就已经历经大小七十余战,屡建奇功,可因为一次失误,贻误军机溃败失城,他因不愿入诏狱而自刎,可见诏狱犹胜炼狱。 狱吏的各种手段令人发指,因而也有“与其受刑,不如一死”的说法。 齐信对这地方早有耳闻,哪怕是个铁人,进来几日也得脱层皮,但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辛苦经营一辈子,到头来却落到了诏狱里头。 齐氏亲眷与门客日夜兼程从冀州赶往西京,上下打点,看此事是否有回旋的余地。 只是路路堵死,大家心里都清楚,这是皇上的意思,齐信保不住了。 因此,落到齐信身上的刑罚更加毒辣,而身在诏狱内生不如死的齐信全然不知外头的事,还一心期盼着尚有转机。 他穿着破烂肮脏的囚衣蜷缩在牢房一角,双眼放空地望着天窗透进来的那一抹阳光,几日的折磨令其神气尽失,哪里还看得到度辽将军的旧影。 “王爷您当心脚下,牢地污秽,别脏了您的衣袍。” 齐信的眼神动了动,像是生锈的机器缓慢地转动脖颈,呆滞地看着牢门处,他与汝阴王无故,王爷怎会亲临诏狱。 褚霁今日穿了一件暗红的芙缎薄氅,长身玉立,像是昏暗囹圄中的一抹光。 可齐信更在意的是汝阴王身侧罩着黑色袍子的人,看身量体型是个女娃子,半张脸被笼在阴影下看不分明,另外半张脸白得像块上好的羊脂玉。 粗看一眼不觉得,细看之下总觉得有几分眼熟,齐信又盯着看了几眼,却是想不起来这份熟悉感从何而来。 “看够了没有?”鸣渊眼见着王爷的脸色越来越臭,连忙开口斥道。 齐信瑟缩了一下,颤巍巍地垂下头,嘴里嗫嚅几句听不清的话,大概是在告罪。 “弩一张罪加二等,甲一领及弩三张流二千里,甲三领及弩五张绞,私造者各加一等。齐将军私造兵械盔甲两百余副,只怕是要五马分尸。”云裳淡声道,哪怕知道眼前这人有可能就是害死阿兄的罪魁祸首,她依旧将极端的恨隐藏在平静无波的水面下。 齐信脏污的手指在膝盖处破烂的布料上抠了一下,没有出声,他知道自己身上定有这些人要的东西,否则怎么可能贵步临贱地。 云裳往前略弯下身子,直勾勾地盯着齐信的脸,缓缓勾起唇角,“齐将军方才是否觉得我眼熟?似乎在哪见过似的。” 齐信复又抬起头,躲开汝阴王不算友善的视线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突然瞳孔放大,像,实在是太像了! 兄妹俩的下半张脸几乎如出一辙,只是李家嫡长子李承铭的轮廓要更硬朗些,此时牢狱里头光线昏暗,倒有些分辨不清是其胞妹,还是来索命的李承铭。 他脸色刷白,牙齿打起颤来,“你......你.......李承铭!是李承铭!你是李家的人?李家的人不是全死了吗? 齐信狼狈不堪地想往后爬,却被鸣渊一脚踹翻在地,用长剑封住了喉,动弹不得。 “不愧是度辽将军,当真是好记性。”云裳站直身子,慢悠悠地拍了两下手掌,“齐将军何以惧怕至此,难道——我阿兄的死是你所为?” “不是......不是啊!李承铭是自己中箭坠马死的,不是我啊!”齐信害怕得面部扭曲,两手不住地摆着,极力否认。 云裳瞅了眼他身上无数溃烂的伤口,转头看向汝阴王,“王爷,我若是让人对齐将军用刑是否不合规矩?” “随你。他已被父皇革了官职,不过白衣而已。”褚霁扫了眼地上的人,“即便他还是三品官,本王在这,你便动得。” 云裳欣然,“多谢王爷,那就劳烦狱吏上梳洗之刑。” 据《野记》所载,梳洗之刑,就是把人的衣服剥光躺在铁床上,烧开水慢慢往身体上倒,被开水烫熟的皮肉开始烂开,再用铁帚一点一点刷掉,这是诏狱里叫得上号的酷刑, 齐信也是行伍出身,如何会不知道这些个酷刑,也不顾横在脖子上的长剑,猛地挣扎起来,“若是皇上因着私铸兵械罚我我认!因着莫须有的罪名动刑你们不怕皇上知道了震怒吗?!” “知道了?知道什么?”云裳笑盈盈地看着齐信像是一只肮脏的猪仔一样被狱吏拖到铁床上,嚎叫挣扎,狼狈不堪,心情前所未有的舒畅,“知道你害死了李家长子,还是知道你与兵部尚书方商相互勾结,狼狈为奸?” 说到后面,云裳的语气已带了几分狠意,“你若是老实交代,此刑可免,你若是死咬牙关不说,我还有的是法子。” 她凑近了些低声道,“我说的不只是用刑的花样,我也能暗中作梗,让你从一人之罪变成全族之罪,到时候诛了九族,你的夫人,你的儿子,你的母亲,全部都要因为你的罪孽,陪你一起下地狱......” “我听闻度辽将军的长子不过弱冠,就已经骁勇善战,若被将军你连累了岂不可惜。” “五石散......”齐信面色灰败,他膝下两子三女不过青春年华,开春得知夫人肚子里又有了一个,齐家一脉不能断在他手上,“我让人在李承铭给马吃的草里掺了大量的五石散。” 第一句说出口了以后,接下来的一切也就水到渠成。 “北冀之战,李承铭受命为主将率军冲锋,敌军擅用毒箭,所以我就让人药了李承铭的马,拼杀途中,马匹晕眩发狂,致使李承铭中毒箭落马,无论如何,他都难逃一死......” 让人胆寒的沉默,漫长而又粘滞。 云裳就这样眸色忽明忽暗地站在铁床前,一言不发地看着这张可鄙的面孔,他是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阿兄是如何死的。 那是护着她长大,将她视若珍宝的兄长。 每每从边地回来,阿兄都会给她和阿姐带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玩意,讲冀州的风土人情,然后在艳阳下把她举得高高的,说等她长大后,他就带她去边地登烽火墙,看汴安的大好河山。 现在却是不能了。 沉默的时间久到褚霁都觉得不对劲,他开口,“你若是看着烦,就交给他们,撬不开嘴,本王就治他们的罪。” “无妨,不过想起些旧事。”云裳平复心情,“你与李承铭并无冤仇,为何要置他于死地?” “我是与他无仇,但京中有人要他的命,官高一级压死人,更何况还是京官。”齐信犹豫了一下,“你若当真是李家人,要他命的人你应该也识得......” “李郗。”云裳平静道。 “......对......”齐信飞速地扫了她一眼,有些诧异。 “那时李郗不过是靠着李家声威混了一个闲散官,你一个三品武将,如何会听命于他。”云裳冷笑一声,“你说他上头没人,莫不是把我当傻子?” “这我就不知道了......”齐信咬死了不松口,就算滚烫的热水浇到身上,那张嘴吐出来的也只有痛苦的嚎叫。 “不知道还是不能说?”云裳最后问一遍。 齐信怒目圆睁,整张脸因为极度的痛苦扭曲在一起,“我......能说的只有李郗,其余......的我死也不会说......” 有的答案就算他不说,她心中也有数。 李云裳冷笑,拂袖而去,“那就死吧。” 褚霁出来的时候,女子正独立于寒风中。 向来他见到的李云裳都是长袖善舞的,像是戴了一张完美无暇的面具。可现下,她脆弱得就好像是一摧即折的柳枝。 “褚霁......” 这是她第一次越了规矩,没称呼他王爷,他似乎也并不反感。 “我在想阿爹被关进诏狱的时候,是否也......”声音轻而虚,是一阵风来就能熄灭的烛火。 “没有。”褚霁打断道,“李太尉没有受刑。” 他的命令无人敢不从,哪怕是在诏狱,给李廷的依旧是能给的最好的待遇。 看着女子雪水融化的神色,褚霁此刻终于觉得,当时自己的无意之举,是他做过最好的选择。 24、报复 永乐公主给云裳递了帖子,邀她来百芳园赏花品茗。 百芳园坐落在西郊横山脚下,横山山势峻拔,林壑幽深,流泉鸟语,交响齐鸣。溪流从山下蜿蜒流过,一清如镜,阳光照耀下的垂柳如淡绿的碎金,在春风里无知无觉地飘荡。 “这是季太傅家的千金,她那手字若称第二,整个西京便无人敢称第一。”褚瑶拉过身边的女子,笑着介绍。 季婉清是公主伴读,和褚瑶从小一块长大,虽有身份之别,但一向亲如姐妹。 两人的眼睛就此对上。 季婉清黑白分明的水目中风露濛濛,水光楚楚,唇不点而红,眉不描而翠,一双水剪双眸宛似笼烟的茉莉。 “见过季姑娘。”云裳礼数周全,她如今的身份能与这些名门千金煮茶赏花,全是托了永乐公主的福。 “叫我婉清就行,你是公主的朋友,便也就是我的朋友,不必多礼。”季婉清温婉一笑,她虽饱读诗书,但素来是个没架子的,这也是褚瑶将她介绍给云裳认识的原因。 三人坐在亭子里,品茶赏花,吟诗作画,别有一番意趣,若是觉着饿,自有丫鬟送上熬好的藕粉羹。 藕粉羹在汴安极为盛行,可一般二十斤藕才能产一斤粉,等闲人家是吃不上的,更何况这藕粉做得极白,磨得极细。 “这是吴兴产的一种雪藕,白如凝脂,细腻如膏,但产量有限,因此价值斗金,寻常人家吃不到,专供皇室。”褚瑶对吃食一向讲究,什么糕点都能说上个一二。 季婉清用勺子舀了一下粉羹,随口问了句:“你们听说了吗?卓家公子纳妾了......” “哪个卓家公子?”褚瑶手里的九曲花瓣银勺顿了一下,下意识问,“娶了方梓筱的那位卓大人?” 季婉清颔首,“还能有谁?卓家也就一位公子。” 这可就是新鲜事了,谁不知道方梓筱最得意的就是嫁给了卓玉成这样一位近乎完美的夫君,两情缱绻,举案齐眉,卓玉成在大婚当日也许下承诺,绝不纳妾,让方梓筱更是得意。 “方梓筱那性子能同意这妾室进府?”褚瑶八卦之心还是很重的,特别是跟她不对付的人,吃吃瓜什么的最有趣了。 季婉清用纨扇掩口,低声道,“那哪能呢?也不知道是何等绝色,竟被卓玉成养在外头,跟个宝贝似的,这事谁也不敢跟方梓筱提,如今怕是就她还蒙在鼓里。” “男人果然都是朝三暮四的负心汉,方梓筱的性子我不喜欢,容貌却是没得说的,这都拦不住夫君偷吃。”褚瑶有些愤愤不平,难道话本子里所说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过是不可能存在的胡话? 季婉清笑,用扇子敲了敲褚瑶的肩头,“这是我们该操心的,你一个公主怕什么?只有你找面首的份,未来的驸马爷若是敢有二心,只怕会被你阿兄碎尸万段。” 褚瑶叹了口气,旋即注意到有些沉默的云裳,一时以为是自己方才的话叫她误会了,连连摆手,“云裳姐姐你放心,我阿兄绝不是这样水性杨花的人,他都多大了,王府里连个通房也没有,空空荡荡的,全是小厮,一点也不热闹。” 季婉清跟着举起手,打趣道,“这点我可以作证,王爷的确洁身自好,云裳妹妹就只管放心嫁进王府吧,到时候你我姐妹三人也可时常做个伴。” “得蒙王爷照顾已是感激不尽,云裳不敢肖想。”李云裳勾起唇角,可见并不羞恼,“你们莫要拿我取笑。” “好好好,定是云裳害羞了,往后都不说了。”季婉清柔柔地笑起来,褚瑶也乐呵呵地揭过不提。 暮春时节,天凉得快些,在亭子里闲坐的三人渐觉浑身发冷,便欲打道回府。 三人正依依惜别,惊变突生,百芳园门外的人群里突然闯出一个蒙面男子,失了理智般地朝着阶上的女子扑去。 就算蒙着脸,云裳也立刻凭借那双下三白眼认出此人必是李郗。 “是你!是你害死了齐信!”他红着眼睛,手握成拳,指缝夹着尖锐的钢刺,毫不犹豫地朝李云裳的脸砸去。 初见的熟悉感在他辗转反侧无数个黑夜后得出了结论,一定是她,李沅芷!她竟然没死,她来复仇了! 齐信就是因为杀了李承铭才被设计陷害下了狱,下一个必定是他,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鱼死网破,他死路一条,那她也别想好。 就在这时,褚瑶猛地挤过来,想将云裳往旁边推。 李云裳必不可能让公主为自己受伤,她反应很快,直接用手掌去挡那拳头。 李郗大笑,手上的劲头越发用力。 李云裳的眉头紧皱起,手心已经开始往下滴血。 离得不远的护卫纷纷跑过来,李郗见状不妙,掐准护卫不敢丢下公主来追,果断撒了手转身就跑。 褚瑶眼眶泛红,急声道:“这离公主府近,先到公主府去,阿嫽,快去宫里传太医,就说是本宫受伤了,快点!” 季婉清面色发白,还有些没回过神来,“那是什么人?竟然如此狠毒?!光天化日之下也敢伤人性命。” “无事。”云裳的手痛得厉害,刚才挡钢刺的时候,其中一根插到肉里了,不知道有没有伤到骨头,现在只能无力地垂在身侧,鲜红的血染红了淡蓝色的裙裳,显得格外刺眼。 她转而对褚瑶道,“公主刚才不应该那么冒然冲出来,万一伤到你怎么办?若叫公主为我受了伤,我只怕十个脑袋也不够皇上砍的。” “抱歉。”褚瑶眼泪汪汪,“我只是想着把你推开,他是冲着你去的,不敢伤我。” “凡事都有万一,公主贵为金枝玉叶,千万不可如此大意轻率。”云裳放柔声音,她知道褚瑶本性纯良,也只是担心她手上,一时情急才没有想太多。 “知晓了,差点给姐姐添了麻烦。”褚瑶委屈地皱皱鼻子,但她能听得出来,云裳姐姐是为了她好才说的这些话。 而且,她怕自己受伤,还用手挡了下来。 云裳姐姐弹得那样好的一手琵琶,最重要的就是手,手若是受伤严重,怕是这辈子都再弹不了琵琶。 不过是伤了手,云裳自觉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劝季婉清先回府去了,她跟着褚瑶来了公主府。 因说是永乐公主受了伤,惊动了汝阴王,她们到府里的时候,褚霁正坐在正厅饮茶,旁边站的是玄四。 一个玄四可顶得上十个太医,褚瑶很高兴,正欲开口,便见阿兄的眼神落了过来,越过自己,停在了旁边的云裳身上。 刹那间空气凝滞。 他手里的茶盏重重落在桌上,茶水溅了出来,转眼人已到跟前,语气很不好,“怎么弄的?” 云裳还没开口,就被男人拦腰抱起,往就近的侧院走去,“麻烦。” 听起来并不十分愉快。 云裳讪笑,“禀王爷,我伤到的是手,不是脚,自己能走。” 褚霁眼神都不给她一个,“公主府大,等你自己走到屋子,只怕血都流光了。” 夸张。 云裳撇撇嘴,她竟不知汝阴王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小题大做起来,但确实有些晕眩,遂安静地靠在他怀里,不再说话。 “可有伤到骨头?”云裳看着认认真真替自己包扎的玄四,轻声问,毕竟她是靠技艺吃饭的,手若是伤了,确实有些麻烦。 玄四态度恭敬,“只是皮外伤,未伤及筋骨,但接下来的半个月,姑娘的这只手不能够碰水,也不能够用力,弹琴作画之类的也得歇着。” “会留疤吗?” “不会,姑娘不必担心,长出新肉就好。” “多谢了。” 玄四连道不敢,收起药箱退出去,顺便捞走了在门外张望的褚瑶,有眼色地掩上门。 这个伤口,比起当年的两指骨折委实算不上什么。 褚霁靠着朱红色的梁柱,扫了她的手一眼,“你的手之前受过伤?” 虽是问句,语气却是笃定。 云裳笑道:“王爷如何得知?” “你的无名指和小指关节处俱有疤痕,方才包扎的时候,这两根手指下意识地动弹反应,应该是之前伤到骨头,还留了些记忆。” “王爷好眼力。”云裳抬起扎着白布的手看了看,“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与今日的阳光明媚不同,那天雨下得很大。 彼时的李家就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小扁舟,被巨浪打得人仰马翻。 叛国的证据被呈到御案上,父亲被关入诏狱,兄长死在冀州,阿姐卧病不起,母亲悲痛难抑,她虽是李家最小的孩子,为给父亲辩白求情,独自驾马入宫。 不想路上却被方梓筱等贵女的车驾所拦。 犹记得方梓筱站在华贵的马车上,雨水不曾打湿她晃着金钗的云鬓,她居高临下,“罪臣之女竟敢驱马于车驾前。” 李云裳无心与之计较,正欲退避到一侧,却被方梓筱的侍从刁奴拽下马来,跪倒在泥泞之中。 她下意识挣扎,耳边全是少女们戏谑的笑声,像是在嘲笑得意往日难以望其项背的明珠终于蒙了尘。 “李沅芷,你如今不过是个罪臣之女,卓哥哥只会是我的。” “我要把你永远踩在我的脚下,让你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说罢,冷漠地吩咐侍从,“打断她的手指……” 25、李郗被杀 那些个刁奴不由分说,抓起路边的石头就往她手上砸,不过连续砸了几下,往日精心呵护的双手就已经红肿流血。 泪水落下,鬓边的碎发湿濡狼狈地贴在脸上,少女却死咬牙关,决不肯低头求饶。 似乎是觉得不够痛快,方梓筱竟亲自下了马车,污泥弄脏她华贵的裙摆也抵挡不住她上扬的嘴角。 她从侍从手里接过尖锐的石头,故意用尖尖的那一角砸下来,使劲蹂躏。 “李二小姐不是贵女中出了名的才貌双绝吗?手指断了,我看你如何弹琴作画,怎么讨卓玉成喜欢!” 暴雨仍旧下个不停,狂风摩擦叶片间隙吵闹。 李云裳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掩埋在一种灰白色的烟雾中,朦胧灰暗得叫人看不清。 雨水在飞扬的树叶中纷纷下坠,极度的疼痛让她仿佛看清这个被慢放的世界,尖椭的水珠破裂后弹射出更多的水珠,有的继续下坠,有的参杂血的猩红消失在泥泞中。 她轻描淡写的口吻,没什么情绪起伏,但这么坦荡平静地讲出来,还是让男人心口发堵。 是何等的力道才会导致两指骨折,至今还会下意识地躲避接触,褚霁不用问都能够想象到李云裳当时手指伤得有多严重。 “很痛吧?”男人嗓音沉沉,像是乌云密不透风地笼罩在上空,叫人喘不过气。 云裳的眼睫颤了颤,“都过去了,那日的疼痛我早已不记得了。” 褚霁恩了一声,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 屋子里的沉默格外漫长,褚霁不是个话多的人,云裳也不是。 片刻后,云裳的红唇动了动。 “王爷......” “恩?” “我不想再看到李郗了。” “好。” 从褚霁的角度,可以看到女子垂着的脑袋,长睫也垂着,让他想起了被雨打湿的蝴蝶翅膀。 李郗必须死,方梓筱也别想好过。 所有的新仇旧恨,待时机一到,她总会还回去的。 天道好轮回,坏人就应该得到她应有的惩罚。 * 昨日褚瑶的消息递进宫时,汝阴王正与五皇子褚璋在御花园的碧波亭内对弈,江玥也缠着清河郡王入了宫,正打算寻机会和王爷说上两句,却不想褚霁却突然起身,冷着一张脸离去。 江玥问褚璋,褚璋但笑不语。 又去问了来报的小厮,才说是公主府传人请太医入府,可受伤的不是永乐公主,却是近来名声很响,同公主成了好友的那个春坊舞姬。 江玥的心如坠冰窖,说不出什么滋味。 “还好只是伤了手,那姑娘真要是出什么事,王爷的心只怕要跟着死了。”许崇想起王爷听到下人来报时的表情,这么多年他还是头一回见王爷为一个女子丢下兄弟,不由打趣道。 江玥深觉失望,那人如何不取了云裳的性命,只伤了个手算什么,“郡王言过其实了,阿霁哪就对那个春坊舞姬如此情根深种了?” “怎么就言过其实了?”褚璋收着棋子,目光落过去,他知道郡主对王兄的心思,只是感情的事讲究你情我愿,郡主这样缠着王兄,他们看着也烦。 江玥对褚璋这个笑面虎有些惧怕,只能扯笑解释道,“他们俩才认识多久,云姑娘若真是出什么事了,王爷伤心是难免的,但也不至于为了一个春坊的女子就不娶妻生子了。” “这天下大多数男子或许不会,但王兄难说,郡主很了解他吗?若是不了解怎就觉得不可能呢?”褚璋依旧笑着,但说出的话却是毫不客气。 江玥被说了个没脸,笑容挂不住了,“本郡主自认没有得罪五皇子,怎么五皇子好像对我很是不满。” 褚璋修长的手指一弹,最后一粒黑子落入棋篓中,他负手起身,“只是担心郡主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江玥气冲冲地出了宫,许崇只能跟在她身后。 “你跟着我干嘛?!”江玥不耐烦身后多了个尾巴,她心情烦闷,只想去醉仙楼饮酒。 许崇阻拦不住,又见她没带侍卫,便在后头亦步亦趋地跟着。 醉仙楼的桃花酿最是有名,尤其到了暮春,楼主便会将地窖里藏的桃花酿拿出来售卖,常常是一坛难求,不过以江玥的身份,自然不必担心没酒喝。 一盏又一盏,没个节制。 “别喝了,伤身子,桃花酿哪是你这样的喝法,岂不是暴殄天物。”许崇无奈劝道。 江玥眼一横,“阿霁被那女子迷了心窍也就罢了,连你也要这样训斥于我?” 许崇叹气,“我又怎么训斥于你了?” 江玥听不进去:“不用你管我,我就是心里难受,想喝,阿霁真的就看不见我吗?那个春坊女子有什么好的,比我还要好吗?” “这如何比较?”许崇的眼神轻轻地落在女子泛红的面颊上,想起少年时他不为父兄所喜,而她却是少有的愿意同他一块玩的人,即便她的态度高高在上,他也甘之如饴。 所以任旁人都说她骄纵刁蛮,他大抵是唯一一个觉着她性子可爱的人。 但他性子软,明知道她一颗心都扑在汝阴王身上,纵使心中酸涩,也禁不住她的恳求,总是允了她一同去见王爷。 汝阴王那样眼光毒辣的人如何会看不出来他的心意,因此就算是烦遂宁郡主,但到底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许崇回过神的时候,江玥已经伏在酒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一只往下滴着桃花酿的空酒盏。 他叹了口气,从她手里取走那酒盏,轻声道,“你当真如此喜欢王爷吗......” 回应他的只有女子绵长的呼吸声和无尽的月色。 再说李郗,狼狈不堪地逃回宅邸后,知道西京不可久留,遣散家仆后,慌慌张张地收拾好衣物细软就要趁夜色出城。 前脚刚踏出门,闪着寒光的剑刃就架在了脖子上。 李郗虽任中都督,掌军事管理,也不过是当走狗借了势,浑身上下半点能耐也无,此时被这么突然一吓,当即膝盖一软,连声讨饶,“饶命!饶命!” 鸣渊点穴收刃,这样的废物,他连动手的兴趣也没有,“已是亥时,中都督这是打算上哪去?” “没、没上哪去。”李郗身子动弹不得,唯余一张口能言,“我听说百芳园的迎春花开了,想去赏花罢了,这位大人这也要管吗?” “是吗?”鸣渊揪住他的后脖子,“既然如此,都督为何要献宝于大理寺和都察院,可是做了什么坏事心虚,急于讨好?” “那、那又如何?虽说不正,但也不过人之常情,难道这也要丢了性命?”李郗原本心慌意乱,一听是这事,立刻梗着脖子道。 鸣渊用剑把狠敲他脑袋,只听得哎哟一声,“用御赐之物行贿,都督只怕是昏了脑袋了。” “御赐之物,哪来的御赐之物?老子当官到现在,连皇上的面也没见过......”李郗怒道,他自己几斤几两心里还是清楚的。 “当真?”鸣渊从怀里取出一物,绿光一闪,赫然是一枚种色极好的翡翠扳指,“那你看看这是什么?” 李郗瞪大了眼,“这不是老子送给薛主簿的翡翠扳指吗?怎么会在你手里?” “这是皇上赐给李廷的扳指,怎就成了都督的囊中之物了呢?”鸣渊压低声音,话里带着笑意,“私窃御赐之物还转赠于人,按汴安律令,杖四十刺配陇南。” 李郗的脸已经白成了一张纸,这些东西在他的府库里放久了,险些忘记了是十年前趁火打劫,从太尉府顺手牵羊来的了。 更何况,他贿赂的还不止一个薛主簿,这些东西既是御赐的,宫里的册子上必有记载,逃脱不掉的。 “大人您行行好,放过我......”若不是被点了穴无法动弹,李郗早已给眼前这位磕上千八百个头,“我这也是走投无路了,才会病急乱投医呀......” “哦?说来听听,若是实话,我就不把你送进诏狱。”鸣渊露出几分感兴趣的神色来。 李郗的嘴巴实在是太好撬开了,他是个软骨头,威逼利诱随便哪样都能叫他和盘托出,正想把方商的那点勾当吐个干净,没想到从暗中飞来一支毒箭穿心而过,到嘴边的话戛然而止。 “谁?”鸣渊脸色阴沉,迅速朝箭来处追去。 能在汝阴王身边伺候,功夫自然是一等一的,没想到那人逃跑的本领也是个一等一的,就像是一阵诡异的雾气钻入黑暗中,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板子也领了,还跪着做什么?”褚霁扫了一眼垂着脑袋的鸣渊,知晓他自负身手,现下到嘴的鱼却被贼人偷了,心里必然不是滋味。 鸣渊垂首,“属下该死,主子只罚了一顿板子......属下心中不安。” “将功补过。”褚霁将那支处理过的毒箭丢在地上,“箭身有平龙使的暗纹,那是康化的人,你追不上也属情理之中。” “平龙使?”鸣渊对这名字不陌生,这帮人是右相康化身边的鹰犬,向来神出鬼没,看来这次是真逼急了,担心李郗祸从口出,索性灭口,“所以李家的旧事不仅与方商有关,还可能牵扯到右相,这事需早些告知云姑娘,明日属下去一趟春坊吧。” “暂且不必说是右相的平龙使所杀。”褚霁把玩着手里的翡翠扳指,他想看看那小丫头凭她自己能不能顺藤摸瓜理出右相这条线,“罢了,还是本王亲自去吧。”《 》 26、失踪 然而计划没有成行,褚霁一早就被晋元帝召入宫。 褚霁到乾龙殿的时候,晋元帝就坐在御案后的龙椅上,洪通海垂着头在一旁沏茶,察觉到气氛不对,他放好茶碗,恭声道:“奴才先告退了。” 褚霁往下首的官帽椅上一坐,直接开口:“父皇召儿臣入宫,可有何要事?” 晋元帝犀利的眼神落在这个自己最疼宠的儿子身上,开门见山:“朕听闻你前段日子在春坊为一舞姬豪掷千金,确有其事?” 褚霁的手指在扶手上敲了敲,没有否认。 “早些年朕要给你赐婚,全西京的贵女任你选,你一个都瞧不上,怎么倒是在一个舞姬身上费起心思来?”晋元帝没等他回答,继续道:“你若是喜欢,让她当个妾室已算抬举,王妃之位总不好一直空悬......” 这乾龙殿燃的香不好,无端叫人烦闷,褚霁皱起眉打断,“看来父皇近来政事清闲,竟有心思管起儿臣的闲事来了。” 晋元帝猛地把茶盏给放下:“你是王爷,更是未来的储君,你的家事亦是国事,怎么就成了闲事?朕丑话说在前头,妾室可以,可你若是想让一个舞姬做汝阴王妃,那这个王爷你也别当了。” 似是觉得自己的话说重了,晋元帝缓和语气,“西京的贵女你没瞧得上眼的,七州十二郡的世家姑娘任你选,总有合意的。” 一个人的心就这么丁点大,娶妻自然是要娶情投意合的,才能将之视若珍宝,又不是越多越好,平白耽误人家。 “本王也不是非要娶妃。”褚霁的手指在桌上转了个圈圈,不急不缓,大有把晋元帝气死的气概。 “放肆!帝王家哪个没有三宫六院?朕已是节制,也有嫔妃数十,更遑论先帝等,你若是非要当那等情痴,储君就给你大哥坐!”晋元帝被气得够呛,从小到大这个儿子虽与他亲情冷淡,却没叫他操过一分心,怎么现在才来犯糊涂。 褚霁站起身,从襟内掏出杜虎符随手丢在桌上,“既如此,就连这虎符也一并交给皇兄,免得皇兄即位后对儿臣心生猜忌。” “你!”晋元帝被气得脑子嗡嗡作响,这杜虎符虽是调兵之符,但褚霁调兵遣将靠的却不是此符,而是他的权势和威望。 就算大皇子褚恒手握虎符,有了调兵遣将之权,却无法赢得军心所向。 “好!好得很。”晋元帝冷笑:“拿着你的虎符给朕滚出去!” 褚霁往外走的脚步顿都没顿一下,也没去拿虎符,一把推开殿门走了出去。 候在外头的鸣渊迎了上去,刚刚皇上的声音大得吓人,“王爷,陛下那......无事吧?” “无事。”褚霁扫了他一眼,“去春坊吧......” 话音未落,便听有女声传来,“王爷请留步,贵妃娘娘有请。” 这宫里头只有一个贵妃,就是汝阴王和永乐公主的生母温禧贵妃。 褚霁挑眉,侧头对鸣渊交代,“你替本王去春坊一趟。” 鸣渊领命而去,褚霁亦随那宫女去了温熹贵妃所居的永华宫。 永华宫是后宫群落中最大的一处宫殿,春日阳光灿烂,满园牡丹争艳,香风袭人,温禧贵妃坐于高位,身着金黄色绣牡丹锦衣,纵使岁月流逝,但容色不改,一举手一投足间透露出世家女的高贵端方。 只因她喜欢牡丹,晋元帝就赐了这满园的牡丹,以博美人一笑。 温禧贵妃笑吟吟地看向褚霁,柔声道:“怎么难得入宫一趟,就同你父皇起了争执?” 褚霁坐在下首,表情柔和些许,“母妃稳坐永华宫,却对乾龙殿的风吹草动了如指掌,当真是耳聪目明犹胜从前。” “是为了那个春坊的姑娘?”温禧贵妃笑道,“你父皇跟我说起过几次,没想到他会因为这事召你入宫。” “父皇年岁渐长,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前朝立储之声渐起,才会开始操心起儿臣的婚事。”褚霁捻起一块甜而不腻的豆糕放入口中,他唯有在永华宫里才会用一些糕点,因此贵妃总是叫人备着。 “那你是如何想的?”温禧贵妃倒是沉静,还有谁比她更了解这个儿子,自小主意就大得很,他决定的事谁也更改不了。 所以不管是春坊姑娘还是世家女,她都相信儿子的选择自有理由,她只要无条件地支持就是了。 褚霁抚了抚氅衣上的褶皱,不紧不慢,“自然是都要,儿臣看上的绝不会拱手让人。” * “王爷得贵妃召见,不能来见姑娘,只让属下将实情转告。”鸣渊抱拳,“属下这就告退了。” 云裳的手轻轻搭在琴弦上,陷入沉思,李郗死得太是时候,不早不晚,偏偏在鸣渊去李府押人的时候动手。 要么就是王府出了内奸,要么就是从李郗回京的那一日起,就有人因为京中风吹草动担心自己被牵连而布控了人手。 前者可能性不大,汝阴王府上下就如铁板一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更不要说安插内奸了,唯一有可能的还是李府的周围布了暗控,会是方商的人吗? 云裳晃晃脑袋,没有线索如何都只是猜测,她唤来春杏,“早上琼枝阁送来的那匹鹅黄色的妆花缎衣料送去给秋月,这颜色适合她。” 春杏笑着取来布料,“姑娘就是好心,也不怪秋月姐姐只要有了时间就爱来找姑娘话闲。” “这样说起来,她倒有几天不曾来了,你将缎子送去后让她得空来坐坐......”云裳站起身,“罢了,总叫她来找我,今日得闲,也去她屋里头坐坐,讨杯茶喝。” 两人来到秋月的屋外,春杏上前叩门,“秋月姐姐,我们姑娘来找你讨茶喝啦!” 又是几声呼唤,未有人应。 云裳皱眉,用力推开房门,屋内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难不成秋月姐姐出门了?”春杏打量一下四周,颇觉奇怪,转身欲将布料放在圆桌上,“倒巧了,秋月姐姐平日里最不爱出门的。” “等等。”云裳止住她的动作,上前摸了下桌面,指尖沾了层薄薄的灰,金碟上的烛蜡亦早已凝固失温,“这屋子有几日没人住了。” 春杏一惊,“怎么会?奴婢也不曾听说秋月姐姐还有何容身之所,不会是遇到了什么危险吧?呸呸呸,定是有事出门了,春坊里头哪来的什么危险……” 云裳没有接话,沉默地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心里的不安愈发强烈。 妆桌上、箱奁里的物件被收拾走了,连衣箱里的常穿的裙裳也不翼而飞,但并没有被翻乱的迹象,这就说明秋月是自己收拾好东西离开的。 可如果当真如此,为何会不告而别?是因为信不过自己,为以防万一才选择悄悄一走了之吗? 云裳站在铜镜前片刻,这春坊里的姑娘多的是人想往外跑,有的是被男人忽悠了私奔,有的是不愿在这卖笑讨活,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像她这样好的待遇。 秋月的不辞而别就说明了她的选择,云裳只能祝福。 她转过身,对春杏道:“秋月该是不会回来了,拿上布料,走吧.......” 未尽的余声消失在唇畔,云裳的眼尾被什么物什闪了一下,她挑眉,捡起掉落在桌下的一根琉璃珠花素簪。 春杏望了过来,惊讶道:“这簪子不是秋月姐姐总戴着的那支吗?怎么不小心落下了。” “不是不小心落下的......”云裳将簪子握在手心,“秋月不是说过,这簪子是她娘亲病逝时留给她的遗物,这么多年,她日日戴着,从来不曾弄丢过,又怎会在临走前忘掉这么重要的东西?” “或许是走时太过慌乱,才会......”春杏猜测道。 云裳将簪子放回原处,起身绕着圆桌走了一圈,在大门和桌子间停了下来,“若要将簪子扔到这个位置,只能在此处,且身位必定不高......秋月应该是被人强行拖拽走的。” “啊?!”春杏大惊失色,张皇着欲伸手推门,“那奴婢赶快去告知罗妈妈,否则秋月姐姐被歹人掳走了这样久,只怕是凶多吉少。” 云裳喝道:“你以为罗妈妈是个傻的?若此事与她无关,已过去数日,她怎可能不大张旗鼓地搜寻?养一个能挣银子的姑娘可不是什么容易事。” 春杏的脚步停下,瞪着一双圆眼,“姑娘的意思是......是罗妈妈强行带走了秋月姐姐!?是不是有什么误会,罗妈妈对坊里的姑娘还算和善,除非......” “秋月想要偷跑不成,被罗芙抓了个正着。”云裳补充,“走,罗芙定然不想让人知道这事,我们只当作没来过,在暗中查探就是。” 两人推门正要离开,只听身后走廊转角处传来熟悉的声音,“诶!” 云裳回头看向站在阴暗处的绿柳,不耐烦地扬眉,“我竟不知你何时还学会偷听墙角的技艺了,若是想要告诉罗芙,就只管去。” “不是......”《 》 27、火烧暗窑 云裳还是第一次在绿柳的脸上看到这样瑟缩的表情,实在反常。 “能进屋子里谈吗?”绿柳再次恳求。 云裳敏锐地察觉这次对面的人并没有任何恶意,于是遂了她的意。 两人第一次如此心平气和地相对而坐,刚坐下,绿柳就急促道:“我知道秋月在哪......不过她现在暂时无事。” “你怎么会知道她在哪?”云裳并没有被她抛出的线索左右,反问道,“是你向罗芙告密秋月意图逃走?” 绿柳逃避地移开眼神,怔怔地落在桌上,半晌后又移了回来,“我见秋月同你走得近,便多加注意,三日前夜发现她欲趁夜逃离,便告诉了罗妈妈......” “我只是想让罗妈妈把秋月关到柴房里,叫她吃几日苦罢了,可我没想到罗妈妈竟然狠心至此,让两个龟公把秋月拖去了暗窑。” “暗窑?”云裳微微诧异,她还是第一次听说,“那是什么地方?” 绿柳显然也没料到云裳不知道暗窑的存在,于是简单解释了一番。 凡是进入春坊的姑娘,大致分为两等,一等就是云裳、绿柳、秋月之流,被精细养着,平日里卖艺不卖身,就算是卖身,大多也是心甘情愿地委身于权贵。 另一等就是姿色、才艺平平的贫苦女子,她们为求一条活路被迫卖入春坊,和明堂里的姑娘不同,暗窑里的可怜女子无论年龄大小都是供客人随意挑选、为罗芙赚钱的卖身工具。 来暗窑的客人大都只是平头百姓、寻常商户、士兵和屠户之流,伺候一次挣不来多少银两,所以只能被强迫着无止无休地接客,直到染病,变成一具毫无利用价值的尸体,用破草席卷了丢到城外的乱葬岗去。 这些姑娘打丢入暗窑起,吃的、穿的,还有其他所有花销,都得自己掏腰包。 她们每天接客挣来的钱,大部分都得交给罗芙,这是春坊要抽的份儿,剩下那点可怜的钱,还得拿来维持在这昏暗不见天日的破洞里的生活。 可即便如此,罗芙对这些如老鼠般苟且求生的姑娘却从来不会心慈手软,动辄打骂,以此来发泄她的不满情绪,树立威信。 “那地方可怕得紧......暗无天日,里头的姑娘都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绿柳心有余悸,她虽然想教训秋月,但也没想要她落到那样魔窟一般的地方去,“今日入夜,我......我带你们去......” 云裳捏起她的下巴,“你若是能帮助我们将她救出,此事就算你将功补过;若她有任何闪失,我定把你也送到暗窑里去。” 绿柳避开云裳的视线,“今夜亥时,你们悄悄到后花园柴房西南角的隐蔽处等我,我领你们去。” 她没有说谎。 亥时,云裳就同春杏避人耳目躲到了柴房的西南角,不到半刻钟,绿柳就从阴影里钻出来。 她勾勾手指,率先推开柴房的门,破旧的门锁都懒得锁,吱嘎一声响彻在夜里,春杏慌忙四处张望了一阵。 “别怕,这门碰到点风就吱嘎作响,他们都听习惯了。”绿柳压低声音,跨过地上草蒲上歪七扭八躺着的几个伤痕累累、不省人事的女子,绕到了挂满鞭子等刑具的柜子前。 她用力将柜子往侧边一推,柜子后竟透露出些许暗淡的光亮,是一个隐蔽的暗道。 “这处地方只有罗妈妈常走,龟公和客人们走的是另一处口,那地方容易引人注意,不好进。”绿柳解释,“你们先进去,我得把这复原。” 云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进了密道。 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便到了一处类似于地下暗室的地方,偌大的地方用简略的绸布随意隔开,地上铺着从明堂退下来的破旧席子,这就是暗窑里姑娘们伺候人和休息的所在。 昏暗的灯笼轻轻摇晃,云裳一眼看去,脏兮兮的地上全是蜷缩着的瘦弱身躯。 龟公们都去歇着了,反正迷香一点,门锁一落,谁也跑不出去。 云裳绕着暗室走了一圈,看见了好几张旧面孔,都是从前在明堂里伺候的,哪天突然就消失了,罗芙还说是有官爷将她们赎了去,原来是关到了这个地方折磨打骂。 幸好没有瞧见秋月的身影,她心里松了口气,至少说明秋月还没有被强迫接客。 “姑娘……”春杏几乎是用气音轻声唤道。 云裳快步走到她身边,就看见秋月晕倒在角落里,浑身上下倒没有什么伤,只是手腕上套着铁链。 她迅速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刀,正欲朝着铁链砍下去,却被绿柳止住,“动静这么大,你想吵醒外头的人吗?”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不知哪来的钥匙,将铁链打开,看见云裳的眼神,她耸耸肩,“刚才去前门和看守的龟公调调情,就把钥匙顺来了。” 云裳见状,二话不说和春杏扶着秋月起身,朝密道走去。 出去前,云裳回头看了这些可怜的女子一眼,有的是昏睡过去,有的已经死了,身上爬着躁动的苍蝇。 “走吧,你救不了她们所有人。”绿柳将那钥匙随手往身后一丢,“除非你能买下春坊,否则只要罗芙在一日,这暗窑就会延续一日。” 罗芙奴役这些女孩,除了用残酷的手段折磨她们的身体和精神之外,还有更直接有效的办法,就是在女孩刚入暗窑的时候,就让她们签了一份卖身契,不同于明堂还能赎身,这份契约就相当于把她们这辈子的自由都买断了,比死还难逃脱。 因此,就算再如何不喜绿柳平日作为,也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没错,她能救出一个两个三个,救出眼前所有人,可她阻止不住更多的姑娘被逼跃身于这个熔炉,唯有肃清风气,叫走投无路的姑娘们不必只有这一条路,才能救更多的人。 云裳虽有金银钱财无数,奈何汴安有律法,奴籍者不可从商,只有想办法脱了奴籍,才能买下这春坊。 可这谈何容易,待到那时,暗窑里的姑娘指不定又换了多少批了。 她叹了口气,将秋月转交给绿柳,“你们先带她去屋内,我稍后就来。” 待两人离开后,她对着虚空道:“出来吧。” 三个黑衣人从屋檐上无声落地,双手抱拳,好奇道:“姑娘一直知晓有人在暗中保护?” “保护还是监视都无所谓,”云裳勾起唇角,“王爷既然送来了人手,不用岂非可惜。”她看向黑衣人,“我要救这暗室里的活人,替她们安排谋生去路,这个忙,王爷可愿意帮?” 黑衣人头低得更低了,“王爷吩咐,若姑娘有需要,黑甲卫亦为姑娘所用。” “好,你们从密道进去,一把火烧了这暗窑,将还活着的人带出来,送到琼枝阁去,会有人将她们暂且安置在我郊外的别院里。” “是。”三个黑衣人迅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秘道的入口处。 云裳再次看向夜色中的某一处,意味深长,“王爷就这样让属下替我卖命,自己却在暗处偷偷摸摸地看戏吗?” 气息从身后笼罩,云裳来不及转身,脖颈就被男人微凉的手指桎梏住,没有用力,却像是调情般摩挲了几下,“对本王越发无礼了.......” “王爷宽宏体恤,我才敢如此无礼。”云裳认命地垂下眼帘,面不改色地乱扯。 “呵,新鲜。”褚霁放开手,“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本王宽宏体恤。” “既然王爷宽宏,不知云裳可否有一事相求?”李云裳眸子里流光皎皎,落在男人眼里像极了一只狡黠的小狐狸。 云裳虽是奴籍,但入的是乐户,在汴安的地位介于官户和杂户之间,已经高于部曲,接近良人,操作起来不至于太繁琐。 汴安有规定若要脱籍只有三种方法。 一种是获得官方的赦免,也称作恩免,这需要皇上颁布赦令,这种恩典通常几十年可能只有那么一次。 另一种方式是通过立下重大功劳来获得脱籍的机会,最常见的就是获得战功之人,有时会被赐予脱籍的奖励。 最后一种是三品以上大员的申请和担保,这就需要很强的政治人脉和手段来运作,也并非易事。 因此想要脱籍,汝阴王是最好的选择。 “你想脱籍?”褚霁睨她。 “王爷如何得知?”云裳没想到自己的心思这么好猜。 褚霁指了指开始冒烟的暗窑,“你想救她们,你今夜烧了暗窑,罗芙明日就可再建,因此这不过是应急之策,并不长久,唯有买下春坊,成为话事的人,才能从根本上绝了这条路。只是......” 男人凉薄地勾起唇角,眼里寒如冰霜,他的手指滑过女子凝脂般的面颊,“你当真以为自己容颜绝世,能够迷惑得了本王,让本王一而再再而三心甘情愿地为你所驱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