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璞玉证禅》 第1章 青埂旧梦 却说那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十二丈、方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那娲皇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单单剩下一块未用,弃在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煅炼,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后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终返本归真,仍化作一块顽石,静静卧于青埂峰云雾深处。 这日黄昏,残阳如血,将峰头皑皑积雪染作胭脂颜色。那石头通体冰凉,默然承着万古斜晖,石上字迹斑驳,依稀可见“通灵宝玉”四字,旁镌小字“莫失莫忘,仙寿恒昌”,皆被苍苔半掩。忽一阵罡风掠过,石窍中竟发出幽幽叹息:“俺这番下世,亲见那绛珠还泪,金玉姻缘,更历那盛衰荣枯,电光石火。如今归来,倒似大梦初醒,只是梦中滋味,犹在齿颊间回荡。” 正自语间,天外飘来两道身影。但见那僧癞头跣足,道跛足蓬头,正是当年点化之仙师。僧抚石笑曰:“石兄别来无恙?你道是梦醒归来,却不知梦中有梦,劫外生劫。你当日下凡,亲历荣宁二府兴衰,虽托身宝玉,终究是‘当局者迷’。如今返本归源,可还记得那段‘旁观之债’?” 石身微震,苔痕簌簌而落:“弟子愚钝。昔年下凡,尝以通灵之目观照大观园中诸钗命运,虽预知因果,却囿于形骸,不得警示。尤记那潇湘妃子焚稿断痴情时,紫鹃泣血,雪雁啼红,我虽悬于宝玉项间,竟不能以片语相慰。此等憾事,莫非即所谓‘旁观之债’?” 道人颔首,拂尘指处,云海中现出重重幻影:“你看那太虚幻境中,痴情司里尚存半卷未竟册籍。当日警幻仙子请你下界,原要你以通灵本性,记此红尘痴怨。谁知你堕入迷津,反成了局中人。如今须再入尘寰,补全这‘旁观录’。” 此时暮霭沉沉,星子初现。那石忽觉窍中涌起暖流,仿佛忆起当年在赤霞宫为神瑛侍者时,日日以甘露灌溉绛珠仙草。那仙草受天地精华,遂脱却草胎木质,修成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此段因果,虽经转世了结,然其中缠绵未尽之意,竟在石上凝作一滴清露。 “弟子愿往。”石声铿锵,“只是此番入世,当以何身相见?” 僧袖中飞出一面风月宝鉴,照向青埂峰下万丈红尘:“金陵城中,甄家有一远亲,近日将得麟儿。你可托生为其子,名唤甄璞,表字识通。此番不同前尘,你须持此‘清明心’,作那冷眼观局人。”说罢与道人相视而笑,口中念偈: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去重开旁观眼,风月宝鉴证前缘。” 偈毕,二人化作清风散去。那石独对苍茫夜色,但见银河倒泻,星汉西流。石身渐暖,似有无数前尘旧影自苔痕间浮起——大观园内饯花盛会,潇湘馆前竹影摇窗,怡红院里夜宴笙歌,皆如走马灯般流转。忽见一少年身影独立沁芳桥头,眉目如画,项下亦悬美玉,正对满地落英垂泪。 石心猛然悸动:“这岂不是当年幻形入世之身?怎的此番看来,倒似隔着千山万水?”欲待细观,那影像已化作流萤四散。唯余峰头冷月,照着石上那滴清露,莹莹然若泪珠滚动。 正是: 青埂峰下旧精魂,风月情债证禅门。 莫道石头真无意,清露一滴是前痕。 不知此石此番入世,将如何了却这段公案,且听下回分解。 第2章 再入红尘 却说那通灵宝玉在青埂峰下领了僧道法旨,一点真灵便离了顽石躯壳,飘飘荡荡,竟往那金陵城而去。此时正值暮春时节,江南烟雨迷离,那甄府后园中,数株晚桃犹自颤巍巍擎着残红。 这甄家虽不比荣宁二府显赫,却也是诗礼簪缨之族。当家家主甄士隐,乃当日姑苏望族之后,虽经历一番离合悲欢,早看破红尘出家而去,其血脉却由旁支延续。如今掌家的乃是其侄孙甄应嘉,夫人李氏临盆在即。这夜三更,李氏忽梦满天霞光中,一块温润美玉落入怀中,玉上朱砂一点,艳似泣血。惊醒时,腹中阵痛骤起,不多时,产房中便传来婴啼。 却说这婴孩降生时,满室异香不散,眉心一点朱砂记殷红如血。甄应嘉抱在怀中,但见孩儿双目清明,竟不似初生婴孩,倒像是个洞明世事的老人。正惊异间,门外忽报有僧道求见。那癞头和尚进门便笑:“施主莫惊,此子与红尘有一段未了公案,贫僧特来赠他两句话。”遂提笔在襁褓上写下: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又取一面破碎铜镜,仅余半片,置于婴孩枕畔:“此物名‘风月鉴’,留与他日后观照世事。”言毕与跛足道人大笑出门,不知所踪。 这孩儿取名甄璞,表字识通。自襁褓中便显异处,从不啼哭,常睁着琉璃似的眸子静观天地。及至周岁抓周,面前摆满经史典籍、官印金银,他却只抓了那半面风月宝鉴与一支秃笔。甄应嘉暗叹:“莫非此子真要应了那僧道预言?” 光阴荏苒,甄璞长到七岁,已是个眉目如画的少年。那点朱砂记随着年岁愈显殷红,衬得他玉雪面容平添几分超逸。这日他在书房临帖,窗外细雨霏霏,墨痕在宣纸上洇开,竟渐渐化作大观园景象——但见湘云醉卧芍药裀,宝钗扑蝶穿□□,黛玉荷锄葬落红。他怔怔看着,忽觉心口一阵锐痛,那痛楚不似孩童应有,倒像沉积了百年沧桑。 “璞儿。”甄应嘉不知何时立在门前,眉间深锁,“你可知今日荣国府送来请柬,邀我们过府赏春?” 甄璞放下笔,雨光映在他眸中,泛出泠泠清辉:“父亲可是为那‘金玉良缘’的传闻忧心?”原来近日金陵城中流传,荣府宝二爷项下的通灵宝玉,与薛家姑娘的金锁恰是一对。甄应嘉不料七岁稚子竟知此事,愈发觉得此子非同寻常。 次日赴宴,甄璞特意系了僧道所赠的半面铜镜在腰间。才进荣国府仪门,便觉一股富贵风流气息扑面而来。但见画栋飞檐,皆隐在桃红柳绿之中;笙歌笑语,尽融进暖香软风里。他随父亲穿过抄手游廊,忽见前方太湖石旁立着个锦衣少年,项下垂着五彩丝绦系的美玉,正与个穿水绿绫裙的姑娘说话。 “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那少年痴痴望着姑娘,眼波流转间俱是缠绵。 甄璞心头剧震,这场景分明在青埂峰下幻影中见过!他下意识摸向腰间铜镜,镜面忽的发热,映出那少年身影时,竟重叠着神瑛侍者的虚影。原来这荣府宝玉,正是当年赤霞宫中旧识。 “甄世兄安好。”一个温婉声音打断思绪。回头见薛宝钗款款走来,腕上金锁在日头下闪着细光。甄璞凝神看去,金锁上“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八字,与他记忆中通灵宝玉的篆文竟生出丝丝缕缕的牵引。 宴席设在沁芳亭。甄璞独坐角落,冷眼观这满座喧哗。但见宝玉周旋在钗黛之间,一时为黛玉拭泪,一时替宝钗簪花,那通灵宝玉在他胸前晃荡,仿佛真是个无知无觉的俗物。忽有婆子来报:“老太太,张道士送来平安醮的符水。”宝玉顿时蹙眉:“最厌这些虚妄之事。” 甄璞闻言暗叹:“你自身便是太虚境中来客,反倒说别人虚妄。”正思索间,忽觉一道目光灼灼。抬头恰对上黛玉盈盈眼波,那女子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却化作一声轻咳,帕子上竟染了点点猩红。甄璞握紧铜镜,镜中忽现一株仙草在灌愁海中摇曳,他恍然悟得:这便是当年受甘露恩惠的绛珠仙草! 席散时,甄璞故意落在最后。经过潇湘馆外,但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竹影掩映的窗内,传来低吟: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他驻足凝听,忽觉眉心朱砂记隐隐发热。伸手触碰的刹那,无数记忆碎片奔涌而来——神瑛侍者灌溉仙草的晨昏,绛珠仙子在离恨天立誓的决绝,警幻仙子展开册籍时的叹息...这些前尘旧事压得他踉跄一步,扶住身旁青石才稳住身形。 “小公子可是不适?”个清亮声音响起。甄璞转头,见个与宝玉容貌相似却更显清癯的少年立在月洞门下,手中捧着个定窑白瓷药盏,“这是给林姑娘送的燕窝。” 二人目光相接的瞬间,甄璞腰间铜镜突然发出清越鸣响。镜中映出这少年身影,竟笼罩着层朦胧光华,仔细看去,那光华深处隐约有块顽石轮廓——正是青埂峰下自己那块本体! “在下贾瑛。”少年浅笑,“见小公子面生,可是甄家来的客?” 细雨又至,打在竹叶上飒飒作响。甄璞望着贾瑛眉心——那里虽无朱砂,却自有一段天然风韵,恰似当年青埂峰下,朝阳初照顽石时流转的光泽。他忽然明白僧道所言“旁观之债”的深意:原来要观的不仅是他人命运,更是照见自己那段未了的因果。 暮色渐浓,两个少年的影子在青石路上渐渐拉长。那半面风月宝鉴在甄璞腰间微微震动,镜中映出甄府马车候在垂花门外,而更远处,大观园的楼阁在烟雨中若隐若现,仿佛一局即将开盘的珍珑棋局。 正是: 金陵烟雨润新璞,风月鉴中照影孤。 莫道旁观身是客,前尘今世总关吾。 欲知甄璞与贾瑛此后如何相识相知,且听下回分解。 第3章 慕石初现 话说江南姑苏,自古便是钟灵毓秀之地。这日恰是寒食节,阊门外七里山塘,画舫如织,笙歌不绝。沿岸杨柳垂丝,蘸着春水,恰似女儿家黛眉。其间一座临水小筑,白墙黛瓦,院中植着数株垂丝海棠,正值花期,云蒸霞蔚般开得烂漫。 这宅主姓贾名敏,乃荣国府贾政庶妹,嫁与姑苏望族林如海。可惜红颜薄命,去岁一场时疫,夫妇二人双双病故,唯留独子贾瑛。这贾瑛年方十四,生得眉目如画,更奇的是通体一股清华之气,不似凡俗中人。此时他正临窗作画,宣纸上烟波浩渺间,隐约现出仙山楼阁,笔法空灵,竟不似少年手笔。 “少爷又画这太虚幻境了。”老仆林安捧着茶盘轻叹,“自老爷夫人去后,您这梦做得愈发频了。” 贾瑛搁笔,目光仍凝在画上:“安伯,我昨夜又梦见了——那片赤色霞光,还有那株仙草,渴得叶片卷曲,我拿玉壶浇它,那露水竟闪着金光...”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块鹅卵石,温润如玉,隐隐透出虹彩,“这是今晨在枕边发现的。” 林安细看那石,忽然老泪纵横:“这...这莫非是当年绛珠仙子报恩时,遗落人间的‘泪石’?”原来林家祖上曾传下秘闻,说自家血脉与太虚幻境有旧。贾瑛闻言怔住,窗外忽的掠过只通体雪白的雀儿,衔着片海棠花瓣,正落在他未干的画作上。 当夜月华如水,贾瑛在房中抚琴。这琴是林如海遗物,名“鹤唳清霄”,弹到商声处,竟自带苍凉。弦音袅袅间,他渐入梦境—— 但见云气翻涌,现出“赤霞宫”三字金字牌匾。自己化身神瑛侍者,日日在灌愁海畔行走。那株绛珠仙草受天地精华,已修成女体,却终日蹙眉,似有无限心事。这日他照例以甘露灌溉,那仙子忽然抬头,眼波如离恨天的寒星:“侍者恩情,他日若下凡,当以一生眼泪还报。” 梦至此,忽闻石破天惊之声。贾瑛惊醒,见窗外电闪雷鸣,暴雨倾盆。案上那块泪石在黑暗中发出莹莹微光,映得满室生辉。他披衣起身,竟鬼使神差走向书房,从暗格中取出一卷绢帛——正是林如海临终所托《林家秘录》。 帛上字迹在闪电中明明灭灭:“吾家乃绛珠仙子尘世血胤...神瑛侍者一缕执念化入凡胎,故世代子孙皆带仙缘...今有通灵宝玉再入红尘,栖于金陵甄家...” “通灵宝玉”四字入眼,贾瑛心口突突直跳。恍惚间又见梦中景象:那神瑛侍者灌溉仙草时,腰间悬着块五色灿烂的玉石,与自己近日所得泪石竟生出感应!他疾步至窗前,见雨幕中白雀去而复返,羽翼尽湿仍绕梁不去,口中衔着半片残破玉玦。 次日天晴,贾瑛独自往寒山寺进香。古刹钟声悠悠,他在大雄宝殿前遇见个癞头和尚正在扫落叶。那僧见他便笑:“小施主眉间有霞光,可是为寻梦而来?”也不待答话,递过张泛黄笺纸,上书一偈: “赤霞旧梦尚依稀,灌愁海畔露未晞。 莫道仙缘终是幻,金陵云外有灵机。” 贾瑛持偈怔忡,再抬头时,那僧已不见踪影,唯余阶前落英缤纷。归家途中经过虎丘,他在剑池畔小憩。水中倒影晃动,竟幻出个眉间有朱砂记的少年身影,腰间半面铜镜熠熠生辉。待要细看,涟漪散尽,只剩自己孤影。 是夜,贾瑛召齐仆从:“我意已决,三日后北上金陵。”林安大惊:“少爷,荣国府虽说是亲戚,终究多年未通音讯...”话未说完,见贾瑛取出泪石与玉玦,两物在灯下竟相映生辉,不由长叹:“果然是宿缘难违。” 临行前夜,贾瑛将昔日画作尽数焚毁。火舌舔卷宣纸,太虚幻境在烈焰中扭曲变形,唯有一张《灌愁海图》烧剩角,隐约见神瑛侍者衣袂飘举。灰烬中忽现片焦黄绢帛,上书八字: “瑛石相逢,风月同鉴” 晨光熹微时,舟发山塘。贾瑛独立船头,看两岸炊烟渐起。船过宝带桥,忽闻岸上有人歌曰: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 歌声苍凉,惊起白鹭冲天。贾瑛摸向怀中锦囊,内盛泪石、玉玦并那半张焦帛。此时东风正劲,帆满舟疾,姑苏城郭在晨雾中渐成淡影。他却不知,三百里外金陵城中,甄璞正对风月宝鉴沉思,镜中水波荡漾,映出的竟是这北上孤舟。 正是: 姑苏烟雨润灵瑛,旧梦频惊夜夜心。 一片孤帆追宿缘,金陵春深待知音。 欲知贾瑛此去金陵将遇何等际遇,且听下回分解。 第4章 金陵春暮 且说甄璞在甄府住下,日日只见金陵城中风物繁华,六朝金粉堆积处,尽是软红十丈。这日恰值暮春,他信步至秦淮河畔,但见画舫凌波,箫鼓喧阗,两岸珠帘绣幕中,隐约传来吴侬软语,唱的是《牡丹亭》游园惊梦。 他独坐在文德桥上,看夕阳西下,将一河胭脂水染作琥珀颜色。腰间那半面风月宝鉴忽然微微发烫,镜中竟映出姑苏方向烟水茫茫。正自凝神,忽闻得一阵琴音,自东南角水榭飘来。初时如幽涧寒泉,冷冷切切;转而似昆仑玉碎,清越绝伦。弦音袅袅间,竟暗合宫商角徵羽五行轮转之妙。 甄璞眉心朱砂记骤然灼热——这琴曲分明是《潇湘云水》!昔年在太虚幻境,曾听警幻仙子抚此曲,言道“此调非尘世所有”。他疾步循声而去,但见垂杨深处一座临水轩馆,匾额题着“听鹂阁”三字。透过茜纱窗,可见个白衣少年垂首抚琴,侧影在暮色中如淡墨勾勒。 琴音渐入“离恨”一章,甄璞只觉神魂摇曳。那弦上迸出的不仅是音律,竟是具象的悲欢——恍见绛珠草在灌愁海中摇曳,露珠滚落时化作血泪;又见神瑛侍者徘徊三生石畔,衣袂沾满彼岸花香。忽而曲调转急,如银瓶乍裂,甄璞腰间宝鉴嗡鸣不止,镜中现出青埂峰景象:自己那块顽石本体,正与另一块莹润玉石共鸣生辉! “阁下既在窗外久立,何不入内一叙?”琴音戛然而止,轩内传来清越语声。甄璞整衣进门,恰与那抚琴少年四目相对。但见对方眉目间自带一段风流态度,虽不及荣府宝玉精致,却另有一种清华气度,恰似月下寒梅,雪中修竹。 “在下贾瑛,姑苏人士。”少年起身作揖,目光掠过甄璞眉心朱砂时微怔,“适才闻阁下步履,似深谙音律之道。” 甄璞还礼间,瞥见案上瑶琴——桐木琴身隐现冰裂纹理,龙池处嵌着片玉玦,正是那日在风月鉴中所见!“甄璞,金陵人氏。”他轻触琴弦,余音颤颤,“贾兄此曲,可是《潇湘云水》?” 贾瑛眸中闪过惊异:“此曲乃先母所传,言道世间知者不超三人。”忽见甄璞腰间铜镜,失声道:“这半面风月宝鉴...” 二人话语投机,竟在窗前直谈到月上中天。原来贾瑛日前方至金陵,暂居姑母故宅。谈及途中奇遇,贾瑛从袖中取出泪石:“那僧人说,此物遇有缘人自生感应。”话音未落,那石头忽绽莹光,映得甄璞眉心朱砂艳如泣血。更奇者,案上瑶琴无人自鸣,奏出缥缈仙音。 甄璞解下宝鉴置于琴旁,镜面水波荡漾,现出幻象:但见赤霞宫前,神瑛侍者以玉壶承接仙露,身旁顽石默然伫立。忽有绛珠仙子踏云而来,望见顽石叹道:“你亦是个痴的...”素手轻抚处,石上落下滴清泪。 “原来如此。”甄璞抚镜长叹,“贾兄可知,你我前世皆非局外人?”遂将通灵宝玉未竟之债、旁观录之缘起细细道来。夜风穿堂而过,吹动案上《金陵十二钗》册页,恰停在黛玉葬花图处。贾瑛凝视画中潇湘妃子,心口莫名绞痛,指尖在琴弦上划出悲音。 三更鼓响时,二人作别。甄璞行至桥头,回望听鹂阁灯火,但见贾瑛仍倚栏目送,白衣在月下恍若谪仙。忽有夜枭啼鸣,他腰间宝鉴再现异象:镜中贾瑛身影渐渐淡去,唯余块莹润玉石沉在灌愁海底,与自己那块顽石隔水相望。 正是: 秦淮春暮遇知音,弦里玄机证素心。 风月鉴中双玉影,前身原是石头魂。 第5章 诗社初逢 却说金陵城中闺阁雅士,素以结社联诗为雅事。这日恰值芒种饯花之期,荣国府探春做东,在秋爽斋起海棠诗社。晨光熹微时,但见丫鬟们捧着各色笺纸往来穿行,那素白宣纸上皆画着“金陵十二钗”花押,墨香混着阶前夜来香的余韵,在晓风中袅袅不散。 甄璞本不喜这般热闹,却因前日贾母特意下帖,只得应邀前往。才进垂花门,便见湘云挽着黛玉说笑,宝钗正与探春商议韵脚,独宝玉挨着黛玉而坐,手中团扇有意无意替她遮着晨光。这般景象落在甄璞眼中,恰似翻开一册早已注定的命书。 “甄世兄来得正好。”探春迎上前来,递过一页碧浪笺,“今日以‘柳絮’为题,限十三元韵。”忽见甄璞腰间半面铜镜,笑道:“这倒应了‘破镜难圆’的典。” 话音未落,廊下传来清越语声:“这般雅集,怎少得了我?”但见贾瑛白衣素裳,怀抱瑶琴款步而来。日光透过紫藤花架落在他肩头,竟似披着碎金。宝玉乍见此人,手中扇子险些落地——这少年眉目间竟有三分像自己,更有七分像极了梦中常见的神瑛侍者! 诗社设在临水敞厅。众人抓阄分韵,甄璞拈得“魂”字,贾瑛恰得“痕”字。宝钗先成一律:“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众皆称妙时,甄璞却见贾瑛微微摇头。轮到黛玉时,她轻抚桃花笺吟道:“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末句未竟,已是泪光盈盈。 贾瑛忽然按琴:“林姑娘此句,倒让在下想起《离骚》‘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说着目视甄璞,“甄兄以为如何?”甄璞会意,知他暗指绛珠还泪旧事,便提笔在粉壁上写道: “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飞。 本是赤霞宫外客,何须脂粉论仙凡?” 满座哗然中,贾瑛抚掌而笑,取焦尾琴信手拨弦。琴音起时,厅中柳絮竟随旋律盘旋,凝成个“瑛”字。他曼声相和: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 仙缘未觉身前证,且向鸿蒙证雪痕。” 二人诗词往来间,众人只觉云山雾罩。唯黛玉听得“赤霞宫”三字,心口似被重锤,帕子上咳出点点嫣红。宝玉忙要唤人,却见甄璞已递过个青瓷小瓶:“晨露合的药,清肺热的。”那药香幽异,黛玉嗅之顿觉神清气爽,仿佛回到灵河岸畔闻过的仙草气息。 诗赛毕,众人往藕香榭用茶。甄璞独立在水廊,看池中倒影交错——自己眉间朱砂如血,贾瑛衣袂若云,两个影子映在碧波里,竟似青埂峰下双石并立。忽觉袖中微动,原是风月宝鉴映出幻象:但见太虚幻境中,茫茫大士正将两缕灵丝系作同心结。 “甄兄看什么这般出神?”贾瑛不知何时来到身后,手中拈着朵半凋的白海棠。甄璞将铜镜略侧,镜中立即现出奇景:那海棠在贾瑛指间渐次复生,花瓣上凝露竟化作金字——正是“瑛石相逢,风月同鉴”! 此时夕阳西斜,将二人身影投在竹帘上。探春远远望见,对宝钗低语:“这二位倒像从天书里走出来的。”宝钗转动腕间金锁,锁上“不离不弃”四字忽觉烫手。更奇的是宝玉,他望着甄贾二人并肩而立,项下通灵宝玉突然迸出五彩光华,惊得袭人连呼“二爷”。 暮色渐浓时,甄璞与贾瑛作别。行至沁芳闸边,甄璞忽闻琴音追来,却是《高山流水》变徵之调。他解下腰间玉笛相和,笛声清越穿云,惊起宿鸟投林。暗处闪出个癞头和尚,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喃喃道:“顽石逢瑛,风月鉴真。这场公案,终究是躲不过了。” 正是: 诗社初逢暗惊魂,弦外知音证前因。 莫道柳絮无根蒂,鸿蒙早种雪浪痕。 第6章 栊翠品茗 却说金陵城北有座牟尼院,院后有处精舍名唤“栊翠庵”,乃当日荣国公为一位修行的小姐所建。这日清晨,甄璞正对轩窗临帖,忽见贾瑛踏露而来,手中捧着个紫檀木匣:“昨日妙玉师父下帖,邀你我去品梅花雪水。” 二人遂往城北行去。途经桃林,但见落红成阵,贾瑛俯身拾起几瓣收入囊中,叹道:“这般颜色,终要委入泥淖。”甄璞腰间风月鉴忽的轻震,镜中映出贾瑛身影,肩上竟落着片六角冰晶——分明是赤霞宫檐角的霜华。 行至庵前,但见青松拂檐,玉兰当阶,门额“栊翠庵”三字以绿玉镶嵌。妙玉早立在竹篱边相迎,她头戴妙常巾,身着月白道袍,虽不施脂粉,却自有一段仙姿灵窍。见二人至,只合十为礼,目光在甄璞眉间朱砂与贾瑛怀中木匣稍作停留,似笑非笑道:“寒舍今日竟迎来两位方外客。” 茶室设在梅轩,四壁悬着达摩面壁图,当中矮几上摆着狐爬樽、点犀?等茶具。妙玉亲执风炉,取出一瓮珍藏的梅花雪水。水将沸时,她忽然道:“二位可知这水来历?”不待回答,自答:“是那年在玄墓蟠香寺,收的梅花上第三场雪。存到今日,整七年了。” 甄璞见那瓮身刻着偈语“镜花水月终成幻”,心知暗合自己来历,便道:“师父这水,倒似太虚幻境的露珠。”妙玉沏茶的手微微一顿,碧螺春的清香随水汽氤氲开来,竟在半空凝成个“假”字。 贾瑛接过成窑五彩小盖钟,见茶汤澄碧如春水,忽道:“这颜色让我想起灌愁海。”话音方落,窗外忽起旋风,卷得梅枝叩窗作响。妙玉凝视茶沫聚散,轻叹:“贾公子心中执念,比甄公子更甚三分。” 三人移座梅树下石凳。妙玉取出一套斑竹茶海,分别斟了三杯。第一杯予甄璞,茶色澄澈见底:“此乃昆仑雪芽,生于万丈冰崖,公子冷眼观世,正合此茶。”第二杯予贾瑛,汤色酽红如血:“此是武夷醉海棠,需以朝露浇灌,公子情深不寿,当品此味。” 甄璞细品雪芽,初时凛冽如冰雪灌顶,渐觉舌底回甘,竟似回到青埂峰下餐风饮露的岁月。贾瑛啜饮醉海棠,只觉暖香入腑,眼前恍惚见绛珠仙草在霞光中摇曳,不由脱口吟道:“千年绛珠草,泣露待神瑛。” 妙玉闻言,将手中蒲团茶拂重重一放:“痴儿!还不醒悟!”指着甄璞道:“你道自己是局外人,可记得当年在赤霞宫,曾受绛珠一滴泪?”又向贾瑛道:“你自诩情深,可知那灌溉之恩早是前尘?” 此时天边雷声滚动,雨点打在梅叶上飒飒作响。妙玉从袖中取出个锦囊,倒出三枚古钱在石案布卦。但见乾卦变巽,巽卦化离,她掐指沉吟:“风火家人,泽山咸...原来如此。”忽将古钱一推,正色道: “甄公子冷眼观局,自以为超脱,实则‘冷’便是执;贾公子热肠牵绊,自认是多情,其实‘热’亦是执。你二人一似寒冰,一似烈焰,皆着相了!” 霹雳骤响,电光中可见妙玉身后现出重影——竟是警幻仙子法相!甄璞腰间风月宝鉴腾空而起,镜中照出前世景象:那日神瑛侍者灌溉仙草时,顽石在旁竟簌簌震动,石屑落处化出个模糊人形,向着绛珠草伸出石臂... 雨歇云散时,妙玉已恢复常态,只将个蒲团递与贾瑛:“此中缝着当日你遗落的玉玦。”又赠甄璞一册《石头记》残本:“此乃空空道人未传之稿,你好生参详。” 归途泥泞,二人各怀心事。行至桃溪畔,见落花逐水,甄璞忽道:“她点破你我皆是执相,你可甘心?”贾瑛抚着怀中蒲团,苦笑:“若放下执念,还是贾瑛么?”话音未落,溪水倒流,水中现出妙玉面容,叹道:“放不下时且提着,待到提不起时,自然放下。” 正是: 栊翠庵中茶烟青,冷热双执照性灵。 莫道妙玉轻点破,石兄瑛弟总关情。 第7章 金锁疑云 且说芒种过后,贾母忽兴起要赏荷,命在藕香榭摆宴。这日晌午,甄璞方踏入榭中,便觉一股冷香扑面——原是薛宝钗坐在临水栏杆边,正与探春对弈。日影透过竹帘,恰恰照在她项下金锁上,那“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八个篆字,竟似活物般游动起来。 甄璞腰间风月鉴骤然发烫,镜中映出奇景:但见那金锁在光影中化作两条金蛟,紧紧缠绕着块通灵美玉。锁身纹理忽明忽暗,细看竟是无数命理丝线编织而成。他凝神推演,眼前恍现太虚幻境——警幻仙子正将一缕金丝系上命册,叹道:“痴儿,你自缚这般紧作甚?” “甄世兄独坐出神,莫不是嫌我们棋局无趣?”宝钗落子铿然,将甄璞惊醒。她今日穿着蜜合色棉袄,玫瑰紫比肩褂,虽打扮素净,那金锁却衬得她颈子愈发白皙。甄璞忽觉心口闷痛,仿佛看见这少女终身都锁在那圈金光里,纵有青云之志,终难逃金玉良缘的桎梏。 此时贾瑛抱着琴进来,见甄璞面色有异,顺他目光望去,正与宝钗四目相对。宝钗忙起身见礼,金锁随动作轻响,贾瑛忽道:“薛姑娘这锁上的字,倒让我想起句旧诗——‘金锁重重缚彩云’。”宝钗闻言笑意微凝,指尖在棋枰上轻轻一颤。 忽闻水声响动,宝玉拉着黛玉闯进来:“好姐姐,快帮我们评理!”他项下通灵宝玉与宝钗金锁相距不过三尺,两般宝物同时泛起光华。甄璞看得分明,那玉与锁之间似有金线牵引,愈缠愈紧。风月鉴中忽现谶语:“金簪雪里埋”,镜面竟结起薄霜。 宴席设在荷塘曲桥上。宝钗坐在贾母下首,细心为老人布菜。甄璞冷眼观她行事:劝宝玉留心仕途,替探春打理庶务,连小丫鬟失手打碎茶盅都温言安慰。这般周全妥帖,反倒让人想起庙里的金身菩萨——宝相庄严,却终究是泥塑木雕。 席散时骤雨初歇,宝钗独在回廊下看残荷。甄璞经过时,见她正对着一枝折断的莲蓬出神,金锁在暮色中黯黯无光。忽听她轻吟:“荷尽已无擎雨盖...”甄璞不自觉接道:“菊残犹有傲霜枝。”宝钗猛回头,眼中闪过丝讶异:“甄世兄也知苏学士此诗?” 二人立在廊下说话。原来宝钗幼时多病,有个癞头和尚赠此金锁,说须得遇上玉的才可婚配。甄璞听得“玉”字,眉心朱砂灼灼跳动。他见宝钗说及此事时神色淡然,仿佛在讲别人故事,不由叹道:“姑娘可知,那和尚或许不是救命,反倒是下咒?” 话音未落,金锁突然发出悲鸣。宝钗蹙眉按住锁身,指缝间竟渗出血丝!甄璞急取风月鉴照去,镜中现出前世因果:这金锁原是警幻仙子炼丹炉中金环,因沾染痴情怨侣血泪,竟生出灵性要历情劫。此刻镜中金环忽化作金翅鸟,哀鸣着撞向囚笼。 “甄世兄看什么这般入神?”宝钗已恢复常态,只脸色愈发苍白。甄璞将镜面一转,照见塘中枯荷:“看这残藕,虽断丝连。”忽见贾瑛立在月洞门外,手中捧着个锦盒——内盛鲜藕,恰应了“藕断丝连”的景。三人目光交汇,塘中忽跃起金鲤,尾鳍拍碎满池倒影。 是夜甄璞在灯下观镜,见宝钗正在蘅芜苑抄经。金锁悬在笔架旁,锁孔中竟滴出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个“囚”字。忽闻窗外笛声幽怨,推窗见贾瑛独坐假山吹笛,曲调正是《困金锁》。笛声缥缈间,甄璞恍见太虚幻境中,有个与宝钗相似的仙子正将金环投入炉火,喃喃道:“不如煅作灰...” 正是: 金锁蟠螭困彩云,芳龄永继咒难除。 可怜蘅芜清秋节,犹自抄经缚真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