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不独欢》 第1章 望陵歌对酒,向帐舞空城 夏天就要结束了,清徽殿的宫人皆知,魏王慕舆知过去在战场伤过腿,但凡天寒潮湿的时节,便疼痛蚀骨,于是早早备起熏笼皮褥来。 这日大殿里空荡荡的,慕舆知往城北,接晋阳来的家人入城,王妃则去察看宫苑里的工事。 一晃眼,老王妃骆曜灵漂亮的大驾玉辂在最前头,正缓缓驶入玄武门,那是慕舆知特意安排的。她的车驾后面跟着陆英华、穆文姬和罗清几人的牛车。 穆文姬将头伸出窗外,看见夕阳里飘摇的车幡,后头是高耸入云的双阙,凌空的飞阁,金碧辉煌的大殿,在蓝天白云下闪耀夺目光彩。 这时元颂音也从城墙静静往外张望,她想她们一路从并州驶来,天下人该都知道他家的威仪了。 她正还呆望,面前不知从哪飞出一只淡黄色的蝴蝶。蝴蝶悠悠挥动翅膀,摇摇晃晃飞舞,似乎并不害怕元颂音这个庞然大物。 没过一会儿,它停在她前面的砖墙上,仿佛也在打量浩荡而肃穆的车队。 元颂音不觉笑了笑,不知是谁的魂灵。周帝还是姑姑,祖母还是父亲?弟弟多半不愿再见他们,那也许是母亲。 展眼宫廷里又换了主人。 元颂音叹口气,道:“走罢。” 身后宫人们齐齐应声,跟随她一道往皇城武库来。 皇城大修,前朝的礼仪制备暂时存放于此。廊檐下,工部尚书萧至和度支尚书林奉章瞧见一行人走近,忙都恭敬行礼。 推开大门,腾起一片灰尘,直呛人口鼻。 “呀,晚间宴席原只准备更换头面衣裳,这会儿看来还要沐浴了,也不知来不来得及。”侍女双成边替她掸灰边不住叹气:“干脆别进去,由尚书大人挑拣也是一样的。” 元颂音却没理会,用帕子捂住半张脸,缓步迈入。 前周初兴,造帝后大驾辇舆。 她抬眼瞧去,面前流苏已经碎得不成样子,可还是忍不住伸出手。 后来四海安定国库充盈,皇帝又下令复造古书中描绘的辇舆,于是又有乾象辇,金凤舆,十乘玉辂,四毂六横,方舆圆盖,宝铎流苏,鸾雀之衡,画明月五星,漆游龙飞凤。 朝廷自北都南迁洛京,大驾辇舆收于中府。周祚尽,仪制车驾皆入本朝,皇帝命令官以《周礼》之制加以雕饰,分给六宫。郊祀时,太后、皇后助祭乘之。 元颂音记得一清二楚,那时随侍的公侯女眷们,依北族传统,着铠甲骑战马,如行军阵一般,围绕辇舆而行。 她和李姝华坐在后面的车里,看女眷宫妇们尽皆骑马,照样身着两档甲,车辆黑蓬黑身,旌旗飘荡,威严而整齐。祖母和萧娘娘在最前面,巨大的楼车在腾起的灰尘里缓缓移动,仿若腾云驾雾。 后来京都大乱,众人逃离,谁有闲工夫理会这些。 元颂音听萧至陈述完修复事宜,问道:“新宫殿到底能按时赶出来么?” 萧至道:“从前宫里往西扩时,本就有好些现成的工事,时间虽赶,倒也不难。” 元颂音点点头。如今皇帝仍住晨光殿,她和慕舆知都觉得那里不祥。 “萧大人,宫城你修整得很好。” 萧至谢恩,觉得她的声音十分冷漠且疲惫。 元颂音又道:“京城闹乱时,永陵因还空着,没遭劫难,可听说有人动过袝葬……,我挪了一处我宫里的银两,你得空去看看。” 萧至心中一惊,抬头看向台阶上的女人。永陵是她叔叔当初修的,如今再派不上用场。 他又想起第一次听说她的名字,那还是十几年前修整天渊池的时候。刘慕卿提起新近结识了一个小朋友,又感叹年轻真好,她手起石落,一把砸昏欲行不轨的清河王世子,眼中没有一丝迟疑。 他在意的人,从来都神神秘秘疯疯癫癫。萧至不敢多说什么,只挠了挠头,把他新近看中的海棠挪到天渊池边,种了一片。 刘慕卿死时,小朋友也是一般发疯,竟跟皇帝吵起来。他们果真不负彼此,疯在一处。一想到这个,叫人心里无端高兴。 萧至轻轻咳嗽一声,道:“何必动用宫中的,臣早有安排,您来去不便,有心意也是一样的。” 元颂音望向他,良久,低声吩咐道:“派不上用场的,也还有壶梁殿,你一并处理。”便起驾离开了。 从武库出来,她又往西看大殿工事,恰好碰到宦官操练登基大典。高高的月台,元颂音伫立华盖下,打量仍漏天光的屋顶。 她稍一抬手,一旁的内侍忙碎步跑近,然后传话众人停止动静。她冷着脸吩咐了两句,数百人只好将方才流程仔仔细细又重来一遍。 元颂音静静看着,举袖遮嘴打了个哈欠,忽见近侍悬黎的身影。 “你家王爷回了?”总还像年轻时候那样喊他。 悬黎忙道:“一回来本该试新衣的,可王爷说您还没到,他不高兴穿,让我赶紧来找。” 元颂音道:“我回去换身干净衣裳就来。” 下了御辇,她走得飞快,头上步摇晃荡,在日头里跳跃着金光,年轻的宫人们像一串葡萄,弓着脖子跟在后头。 门吱呀一声被她推开,阳光照进房里,慕舆知被宫人围在正中,身后的红漆屏风好似一团火。 夏之时,商之辂,周之冕。 她如今已比国子里的博士们更懂讲究。 众人正为他缓缓围上腰带,晶莹温润的玉串并琉璃玛瑙从腰间垂至锦袍下摆,腰间犹系宝刀,扶着刀鞘的手指上戴着鲜红似血的宝石戒指。 舜韶武乐,虞夏正朔,殊徽号,易服色。 玄色衮服绣日月刀斧,额前的玉珠和宝石失了重心,摇摇荡荡,影子落在脸上,教人看不清面孔。 慕舆知淡淡笑着屏退众人,然后一手掀起冕旒,兴奋朝她招手。 宫人们低头默默往外,元颂音歪了脑袋远远打量,等看完方走到他跟前。 她正要伸手帮他理顺面前的珠串,却被他避开。晶亮的眼睛顽皮地朝她眨了眨,低头亲过来。冰凉的珠玉拂过脸,明亮的宝石随着他的头颅晃荡。 慕舆知道:“怎么才来,外面跟着的都是什么人?” 灰尘在光柱里翻滚,高高的大殿,正像石窟里刻出的佛龛。 “是才收拾出来的仪仗,正好今日晚宴叫你试试。” 慕舆知扶稳头上的簪子,张开手臂,神气活现地望向她,问道:“我这一身怎么样?” 元颂音退后两步,瞧他一眼,道:“活像一尊菩萨。” “做皇帝就立地成佛。” 他们手中握着的是屠刀么。 元颂音继续瞧绣工,没有作声。 “我看也不用再改了,晚上干脆就穿这个去。” 她不禁心中一动,将来史书该怎么粉饰这段呢。 慕舆知道:“你勿烦恼,叫他们先见识见识,将来便会习惯。” 她亲眼见识过千百件事,总忍不住担心他,非要把来龙去脉啰嗦干净才好。——可到此刻,她又有什么能嘱咐的呢? 门和窗户一扇扇被卸下,夕阳照亮大殿,殿外墙围微微闪光,分不清是烛火还是远星。 方士算过,今日不会有雨。 元颂音静静看着,他走动时,身上的玉佩声音清脆灵动,不知从何而起,又一丝一丝拉远消失不见。 “阿音,快来。” 他站在门槛前回头唤她,西垂的日头照得他脚下的黑釉地砖发出温润光泽。 元颂音站在大殿阴处,笑道:“衣裳行头虽赶,他们却做得不错,等下来要大赏一番。” 慕舆知也笑,然后一手扶住腰间的佩剑,道:“走吧,你不是最爱看戏。” 她的心被猛地刺疼。 “你先去,我就来。” 慕舆知依依不舍道:“你今日这样好看,也叫他们都瞧瞧!”见她笑而不语,又接连嘱咐:“可别忘了时辰!” 元颂音点点头,那是她亲自召人算过的,怎么会忘。 可月光已洒满庭院,她仍未动身往西园。 “我到宫苑里走走。” 双成答应,悄然取来一件披帛。 “王妃现在去西园么?我叫他们准备。” 元颂音摇摇头,往外走了几步,又回过身命她们不必跟近。 “你也别跟来。” 双成乖顺地朝她点头,月光下的元颂音,肩上披着雨过天青色的丝帛,好像渐渐变得透明。 往长乐宫的方向她走过几千几百遍,不知来历的人跟着,反而负累。 天渐入秋,夜里白霜似轻雾覆草,木叶摇落,水池清澈,天空也像洗净了,明朗的墨蓝。 她静静走着,目光顺着游廊朝外望,紫宫寺浮屠塔残缺的身影,犹如一个巨大的碳块矗立在宫墙外。 她望得出神,好似听见塔间铜铎迎风作响。可她明明清楚,当日城破,叛军抢夺值钱物什,供奉的金银宝物无论,连佛塔上的铜铃也不曾放过,事罢还放火烧塔,浮屠被烟尘缭绕,灰烬笼罩皇城,过了许多许多天才终于散开。 叮铃铃铃—— 她抬头张望,漆黑的残骸纹丝不动。一定是幻觉。 叮铃铃铃—— 元颂音又走两步,不禁起一身鸡皮疙瘩。她屏息凝神,连呼吸也不敢大声,竟真切听见一颗铃铛在风中作响, 叮铃铃铃—— 她脸上带笑,笑着笑着又落下泪来。 她跟随铃声离开长乐宫继续朝东走,阙楼大殿、复道亭阁抛在脑后,视野渐渐开阔,天空晴明,银河像碗扣在眼前。 紫宫寺的匾额胡乱扔在地上,满是斧凿刀砍的痕迹。元颂音脚踩匾额踏上台阶,轻巧跳进院内,四周的蛙鸣蝉叫声忽地齐齐停下。寺院里黑黢黢的,只有星光照在瓦砾残垣上, 西园的乐曲声远远传来,勉强凑齐的乐队,比刘慕卿那时差太多,可他们为讨好当朝新贵,卖力极了,片刻的荒腔走板颇不刺耳。 元颂音忍不住笑出声,从袖中掏出手帕擦干眼泪。她往院墙边走,石板路坑坑洼洼,走得脚底泛痛,抬头看见瓦间茂密的杂草,破碎的莲花瓦当深深浅浅。 展眼一别此地,倏忽十数载。少年无忧无惧,倘若一切重来,她还会踏进这里么? 来点收藏~来点鼓励~[红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望陵歌对酒,向帐舞空城 第2章 彩云出紫宫,长乐殊未央 石板路走到尽头是紫宫寺的围墙,这一角与永巷高墙相连,都铺设莲花纹瓦当。元颂音伸出手,黑黢黢的墙壁已然污秽,凹凸不平,好像抚摸一把稻谷,瓦间长出杂草,它们倒不挑落脚的地方。 “喂——” 她听见人声,吓得腾地收回手,天已大亮,一抬头,瞧见墙上趴着个男孩。 元颂音看了许久,缓缓闭上眼睛。空气中飘着栀子香气,她用力深深吸一大口,还夹杂上好的檀香。 风中铜铎轻摇,悠长的钟声阵阵传来,仿佛后浪缓赶前浪。 她睁开眼,眼前还是那个男孩,她知道他叫元缄。听见人喊,男孩急忙回头嘘一声。 元颂音顺着他的目光朝后望,那时盛夏,他的姐姐元静也才攀上壶梁殿屋顶,朝这边慢慢摸来。 元缄低声朝她道:“我瞧太后就要走了,趁他们往外送客偷跑进去,再合适不过。” 元颂音便回过头,果然看见骆宾华和竺昙朗在前院。 元静被日头一晒,浑身发烫,头渐渐昏胀,不由得嘱咐弟弟道:“你可小心些,上次还说砖不稳当,也不知寺里修没修。” 元缄笑道:“你就放心吧,我身手难道不会长进么?饿了几天,好不容易得空翻墙,今日他们招待太后,那饭菜点心不知该多美呢。” 太后的侍从队伍逶迤往外,就要走到门口。 元缄搓了搓手,反身攀住墙沿,伸出一只脚去找熟悉的落点,就在这时,眼前几块细碎石子蹦出,手中瓦当轻轻晃动。他不以为意,预备手脚并用,不过再往前挪两步便能蹬墙而下。 他正想着,还没来得及换手,一片瓦忽然松动。 元缄心中大叫不妙,紧紧贴着墙,松动的瓦已然承不住力,接二连三垮下来,元缄立刻失去着手的地方,哗啦哗啦跟着瓦片坠地。 他一腿膝盖着地,关节受力,忍不住痛苦地呜咽两声。 院中众人听见骚动,延颈张望,瞧见摔在墙脚的瘦弱男孩,许是摔坏腿,他挣扎好一会儿却没能爬起来。 墙上还骑着个年纪相近的女孩,焦急朝他喊话。 紫宫寺主持竺昙朗吩咐僧人前去,一个抱起受伤的男孩,另外又有两个,一个踩另一个的肩头,将骑墙的小女孩接到地上,齐齐带回身前。 “右腿像是折了。”竺昙朗捏了捏男孩膝盖叹道。 元静听到这句,心中陡然惊惧。骚扰太后是一回事,可弟弟腿若就此断了,永巷里再无用处,不知下场如何。 太后骆宾华只淡淡扫了一眼,并没动怒也不以为意,预备转身就走。 小女孩却鲁莽起来,跑了两步直冲到她跟前,扑通跪下,伸手就要抓她的衣裳。 ——谁来救救弟弟。 可手指还没挨到裙摆,元静肩膀便被身旁宦官一把押牢,疼得她眼里眨出泪来。她反复挣扎,仍不能动弹。 “启禀太后,想是翻墙混闹的小官奴,见您在此,心中惶恐不安,一时失手,这会儿不知如何是好,怕得乱钻起来。” 元静边挣扎边哭喊,眼泪像珠子一般往外蹦,道:“都说太后仁慈心善,您发发善心,救救我弟弟吧!” 太后身边的宫女绮罗忙厉声呵斥:“哪里来的野孩子,太后也是你能冲撞的!”并示意宫人上前,将小姑娘整个架开。 那断腿的男孩也从僧人怀里挣扎出,匍匐爬近,挡到小女孩身前。 绮罗皱了皱眉,吩咐道:“送回永巷!叫他们巡完院墙,派个人与我回话。今儿是两个野孩子,明儿不知道又掉下什么来!” 小女孩仍扭动身躯,不断蹬腿妄图摆脱官宦,可惜力气太小挣脱不得,只好又抬头望骆宾华。 “我们并不是野孩子,我们也是太后的骨肉!”她的嗓子明明发抖,声音却又稳又锋利。 骆宾华正要离去,听得这话,不禁狐疑皱眉,留神看了他们两眼。 两个孩子俱是瘦骨嶙峋,衣衫褴褛,身上的衣服又太大些,松垮挂着,想是胡乱套了成年宫人的旧衣。 她又眯眼细看女孩相貌,等打量完,不禁心中一动,倒真有几分熟悉,遂轻轻晃了晃手,命宦官松开女孩。 “你说,你们是哀家的骨肉?” 绮罗仍戒备着,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女孩。 ——这是元静第一次跟太后说话。 女人声音虽轻缓,却威力无穷,好似疾风掠过树林,周遭霎时沉静。 她忍不住垂下头,抿了抿嘴。 绮罗道:“太后问你话,如何不说?” 刚还在院墙上,元静眼瞅她们,华盖绚烂,贵妇相接,各个衣饰华丽,纵如此,仍能一眼看到身处中心、气韵非凡的骆宾华。她头戴凤鸟金冠,凤凰口衔五彩串珠,又插着花朵状的金簪,脖上挂着一串玛瑙项链,阳光照来,好不耀眼。她身穿白色里衣,外头是紫地绞缬襦,系着黄地印宝象花带,下头是绯碧两色间裙,不知是谁的手,将这般绚烂色彩引到一块。 她面上表情若有似无,疏离而显淡然,不怒亦能自威。皇太后,和寺院里供奉的菩萨又有什么分别? 而自己呢,蓬头垢面,饥肠辘辘,衣不蔽体,现下浑身汗水混着眼泪,覆满泥土尘埃,连一句好好的话也不会说了。 ——难道自己真的流着她的血?旁人能信么?这样低贱卑微的血脉,她会认么? 元静捏了捏衣角,瞧见弟弟捂着腿,总算又抬起头。 “是,元静,…元静…元静见过太后娘娘。” 听到名字,骆宾华静默好一会儿,话到嘴边,却犹疑住。 她身旁还站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女,穿得也是一般富丽堂皇,她心中本有猜度,此刻听见名字,顿时明白过来。 一旁老嬷嬷们沉默着相互交换眼色。 少女望一眼骆宾华,瞧她眉头微锁,便恭敬道:“祖母,想是先太子那两个遗腹子。” 骆宾华听完她的话,又看向两个孩子,等仔细打量完,便朝竺昙朗道:“寺中也有大夫,不如就近救治。” “自然。”竺昙朗抬了抬眉,忙恭敬答应,指挥僧人将小男孩抱到内堂,又吩咐去请医官。 确认弟弟已得急救,元静放心松了口气,跟随众人一齐到寺院一处厅上。 她暗暗观察过紫宫寺很多遍,却没见过里头的模样。 这厅与壶梁殿一般大小,只是粉墙红柱,明快的绿色椽头,十分规整,不像壶梁殿,墙皮污秽发霉,轻轻一碰,哗哗往下掉。这里墙间有壁画,壁画前挂着帷幔,将一切说话声吸进去。 骆宾华坐的榻上有宝盖,四柱勾着流苏,瞧上去,和佛像的宝龛一个样。 元静搓了搓手,静静立到门边等候。 骆宾华望向绮罗道:“你派人告诉织金,我一时半会儿恐怕不得回宫。” 绮罗应声,叫尼姑子又奉茶水点心来,随后走到厅外廊上,打发两个女人去了。 侍女奉茶,骆宾华也喊元静喝,却不想,小姑娘刚举起杯子,又抽搭起来。 骆宾华见状,忙问:“为何还哭,莫非你身上也伤了?” 小姑娘虽抽搭着,说话却利索,言语中有一股被强压住的粗野语气和故意做出的文雅,她摇了摇头,道:“并非为此……,而是因为……,永巷里原也有读过书的女子,我听她们口中念念有词,说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们父母早都死了,我和弟弟却不能好好保有这身体,想到这里,才忍不住……” 太后心中一动,想起儿子,心头翻滚起前尘往事。人死多年,从前积攒的失望怨恨渐渐消解,如今看他留下的一双儿女,样貌似与他一个模子刻出,稚嫩懵懂却十分明白事理,心中自然升腾一股温情。 “你倒懂得孝顺。” 元静停住眼泪抹抹脸,又抬起头看向骆宾华。她从未被人夸过,心中陡然生出大胆的**。 骆宾华也望着她,脸上带笑,问:“为何这样看哀家?” 元静吸吸鼻子,接过绮罗递来的手帕,一阵馨香迎面,简直叫她不敢大口呼气。 她擦过脸乖顺作答:“静儿从未见过祖母,今日有幸见到,觉得祖母既光彩照人又十分亲切,只是看不够。我虽无缘孝敬父母,这会儿知道世上还有祖母,便知自己不算孤苦,心里既高兴又……又不知为什么,总忍不住想哭……” 元静一边说,一边细察太后的神情。她半真半演得卖力,谁好意思较真深浅。 骆宾华果然听入神,红了眼圈,叹道:“自然也见过的,只是你不知道罢了,那时你们还是襁褓里的两个小娃娃……” 边说边盘起手中的佛珠。 茶盏内,一片细小的茶叶缓缓舒展,涨满水,又沉下去。 “你们今日为什么翻墙?” 元静听完,顿感心中十分委屈,酸楚的眼泪几乎堵住喉头,她忍不住握手成拳,清了清嗓子道:“——和弟弟实在无法,从前只是吃不饱穿不暖,挣扎过活罢了……可时日渐长,都知无人管我们,有时,有时他们竟连饭也不给了。” 骆宾华听完,停下手中珠串,心疼地看了一眼女孩。 ——儿子不听话,已然身死名灭。 ——丈夫到底也不在了,不会碍着什么。 ——李姝华尚且如此,两个幼童又一无所知。 ——难道一个太后还不能自己做主了? 元静端茶碗,看热烟腾起,心里上上下下。 骆宾华忽道:“你既然有心,干脆从此留在祖母身边侍候如何?” 元静听完这句,心口好似紫宫寺的大铜钟被撞了一下。 ——弟弟的腿不会有碍了! ——甚至还能留在太后身边! 她兴奋得心口怦怦直跳,放下茶碗,搓了搓发抖的手指。另一头大几岁的小女孩只还静静打量她。 元静颤抖着走两步,跪到太后脚边不住磕起头来,骆宾华既错愕又忍不住发笑,忙命人扶她起身。 “这还没到年节呢,你又行这么大礼。” 元静笑道:“多谢祖母垂怜,今日犹如新生,可等不到年节啦!往后静儿必尽心侍奉,以平父母之憾。” 骆宾华笑得几乎喷茶。元静胡乱塞了几口点心,虽然确实前胸贴后背,可兴奋却叫人全然忘记饥饿。 待元缄包扎妥当,一行人才离开紫宫寺。 元静和年长几岁的小女孩一起登上骆宾华的车,元缄由宫婢照料,另乘一辆在后。 车沿宫墙往北走,不多会儿,行至一宫门前,穿过巨大的门洞,进入甬道。 侍卫、宫人见到太后车驾,纷纷停在御道两侧,低头肃立。 走完甬道往西折,队伍在院门前停下。 门边候着的宫人纷纷上前,有置脚踏的,有撑华盖,还有伸手搀扶骆宾华下车的。 绮罗又吩咐去搬来春凳,好将元缄抬进去。 元静被人抱下车,脏衣服擦到宫人身上的锦缎,她既怕挨骂,又感到羞愧自卑,心中忐忑不安。 正在这时,宫门下的骆宾华回身朝她伸出手,宫人将她安稳放到地面,一言未发。 元静瞥了一眼自己袖上的污迹,心中默念抱歉,便快步走上前,毫不犹豫地牵住骆宾华的手,朝宫苑走去。 身前身后被贵妇人环绕,她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只是睁大眼暗暗打量。 过了宫门,东西两边是粉墙赭柱的游廊,廊间挂着鸟笼,鹦鹉、杜鹃鸟雀啼叫。往前迎面一幢三间的穿堂,屋顶雄壮宽阔,屋脊脊尾上翘,遒劲而飘逸。下头粗壮立柱,也许要两三个成年宫人伸开手臂才能完全环住。顺着立柱往上瞧,房梁虽暗,可上头有彩漆图案,又描着细金线,阳光照射处隐隐闪着光。 走出穿堂,她眼前霎时开阔,精心装点的庭院,环绕一座工字形大殿。前为主殿,后为寝室,东西又有配殿。雕梁画栋自不必多说,廊下地面由黑釉板砖铺就,擦得干干净净,光照上去,恰似一汪深邃的潭水,夏天尤显清凉。 连接主殿与寝室的过道,状若飞虹,置于水上。原来有一股活水自院落西北角引入,穿过虹桥,绕过花圃,好似新月状,再从院子西边流出去。 院落里,还有两间对称的小厅,西厅为佛堂,东厅被花圃环绕,四面窗户皆已拆卸,此时充当凉亭之用。 元静边看边觉眼花缭乱,心想天上菩萨神仙住的也不过如此。 她跟着骆宾华,不知不觉走到大殿月台,抬头看见魏隶长乐宫的匾额。 长富贵,乐未央。 后来漫长的人生中,她见过许多这样的瓦和砖,也还有别的字,还有许多绣在锦幔和衣料上的吉祥话,缠绵不断的纹路,一直这么下去。 只不过她当时还不识得。 今天也可以来点鼓励吗[捂脸偷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彩云出紫宫,长乐殊未央 第3章 博山沉香火,幽梦入清都 众人才刚进殿,立刻就有穿红着绿的宫女接过手,伺候骆宾华回寝间更衣梳洗。她们好像一阵风朝后卷去,原本的熙熙攘攘顿时冷静下来,元静独自留在原地等候。 百无聊赖,她又打量这里的大殿,不知多少赭色的大柱朝天长去,上面屋顶修得极高,平基规整,漆画精美图案和纹路。 梁间悬挂朱红锦幔,由天至地,又有雕龙绘凤的玉璧,上结宝石,下系绦丝,压在幔前。 大木头的家具,笨重得仿佛拔地而起,表面刷漆,錾刻精细花纹。又有许多幽暗泛光的几案,细瞧方看出是螺钿或贝母的光彩。 案上摆放青瓷瓶或金铜罐,插了新鲜荷花,在富裕的色彩衬托下,花瓣格外白净,好像层层绸缎下乍然暴露出一截肌肤。 满眼缭乱叫元静看得入迷,裙摆悉窣声响,一行人方又回到殿上。 骆宾华换了一身新的墨绿衣衫,发鬓的凤冠也换成金步摇。才刚坐下,周围婢女端茶送水、奉上果子点心,忙得一丝不乱。元静瞧在眼里,不禁吞咽一口。 这时一对大羽扇缓缓摇摆,跟前铜冰鉴里弹起白色烟雾,丝丝凉意往外扑。 她正被冰鉴吸引目光,身后又有一个宫女进殿,乌青发间装饰金银。那人低头飞快打量元静一眼,不知其中情由,并不敢理会,径直往太后榻前。 听骆宾华唤她织金,元静便想起方才紫宫寺里伴驾的女官绮罗。 织金和绮罗是一样标致的鹅蛋脸,绮罗的五官深刻而灵动,稍有表情,脸上便十分热闹。织金则长着纤细眉眼,眼珠黑而亮,向太后禀报事宜,嘴唇微动,五官平静而矜持。 元静边听她与骆宾华讲话,边又看上眼前一座亭亭立着的金博山。起伏的花纹阴阴暗暗,好似一道大风吹来,海浪汹涌,山上驾鹤的仙人腾起,衣衫披帛皆向后飘扬。 这会儿大概是奏事的时辰,屋里不停来人走动,却静得一丁点声音都听不到。 元静怯怯站立一旁,之前的胆量渐退去,呼吸也不敢大声。 从小生活在永巷,每日所见,都是些低贱下三滥的事,一层欺压一层,从不把人当人,她是皇孙,与杂草并无分别。她心中怨恨深重,卑微惯了,认为这一切毫无意义,连翻身的念头都不曾动过。可仅仅一墙之隔,这里贵妇环绕,鲜花锦绣,便有了高于旁人的威严。 她不禁神思摇动,诚实点吧,——她也想过这样的生活。 织金仍向骆宾华回话,道:“……这是广陵王妃才递上的帖,他们昨儿傍晚到的京城,路上下雨,到得不巧。问几时进宫来拜您。” “是了,我料着日子,该是这几日到。妹妹他们歇在何处?” “这趟人多,王妃带着家眷,说小一辈们难得进京,趁着好好玩一趟。公主府邸尚有十几天才完工…,娘娘推给工部,可这会儿也来不及了,就都歇在慕舆老宅。” 骆宾华皱了皱眉,道:“早知都接到宫里,近些才好。” “那我这就跟绮罗说,吩咐下去。” “罢,罢,才安顿,天又热,别让他们遭罪。” 织金一笑,道:“料您会这么说,我才自己做主叫他们尽可安顿呢,况且孩子们多,进宫还拘束住了。明儿的事都支开了,先应着他们上午进来。” 骆宾华颔首道:“嗯,你替我拟个谕便罢了。皇帝皇后可来?” “帖一送进来就跟她的侍女桐琴传过话。就是……还不知道陛下来不来。” “整天不知道忙个什么,自己亲妹妹的婚礼也不管。”骆宾华叹了口气,再抬眼,忽看到元静还站在冰鉴旁。 她放下帖子,对织金道:“先太子这对儿女,我预备叫他们离了永巷,日后留在长乐宫抚养。静儿还小,就和姝华睡一处,还放哀家东边套间外头,至于缄儿,只把西边厢房收拾出来。” 织金点点头,转身望向小女孩并行礼,脸上微微带笑。 元静头一次被人礼拜,颇感无所适从,只好也学她回了个礼,逗得骆宾华一笑,又与侍女道:“派人去壶梁殿看看,怎么他们姐弟这般境地。” 织金答应,然后递上次日宴会的菜单与她过目。 两人正还说话,那少女李姝华也换了身衣服走近。元静见她卸去一身酷暑疲惫,此刻打扮起来,雾鬓云鬟,亭亭玉立,裙衫飘逸,不由得看呆,又低头瞧见自己鞋上的破洞和污垢,心中不禁又怯又卑。 “正说到你呢。”骆宾华放下纸笺朝她们看了一眼。 李姝华上前,乖巧地坐到骆宾华身边,元静却没挪脚。 骆宾华又抬眼道:“你也过来。” 姝华见她还是呆站着,便起身走近,拉她胳臂,叫她安心坐下,元静慌忙捏住衣服,唯恐沾到骆宾华身上。 早在紫宫寺时,元静已暗地打量李姝华许久。从前趴墙上时也看过。小姑娘大她几岁,要高半个头,总是跟着骆宾华进出紫宫寺。 她这会儿穿着一件黄衫,青丝间缀挂温润的珍珠,雪肌皓齿,笑眼盈盈,似从无烦恼。 她看得十分喜欢,可心中仍酸酸的,只是一墙之隔,就能养出她这样如玉般的人来。 “这是你姑妈的嫡女姝华,姑妈现在妙胜观修行,不方便带着,姝华便一直在我跟前。” “姐姐好。”元静朝她亲热地叫了一声。 姝华望她一眼,低头从袖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白玉雕凤牌递过来,浅浅笑道:“妹妹好。初次见面,也没来得及备礼,这块玉牌是从前外祖父赏我的,虽不值什么,你只当个玩意儿罢。” 元静低头看去,不知该看她柔荑般的手指还是精美的玉佩,也不知该当陷阱还是礼物。 倘若真是礼物,她又有什么可还的呢? 她不敢伸手接,只抬头望向太后。骆宾华含笑微微点头,道:“姝华用心了,倒是祖母大意,没想到准备见面礼。” 元静见骆宾华点头,这才伸手接玉牌。石块压手,沉甸甸的,她忙道:“我有幸侍奉祖母左右,可不就是最好的礼物。现在又有这么个神仙似的姐姐,叫人心中高兴不尽的,就是再赏赐什么,也装不下啦!多谢姐姐。” 李姝华听完,敛袖而笑,道:“妹妹伶俐可人,从此有妹妹作伴,我心里也喜欢。” 骆宾华拉住两人手,搓成一团,叹道:“如此说来极好,从此处在一块也就更和睦了。只是你弟弟妹妹在永巷长大,跟这里自是不同……”骆宾华一时不知如何说下去。 稍长一些的女孩忙接道:“嗯,姝华明白。我见妹妹不止可人,行为举止也自有一番不卑不亢之处……”说罢又笑,“诗云出淤泥而不染,妹妹这根苗子没被糟蹋,看来真真是祖母的亲孙女没错。” 一席话说得骆宾华喜笑颜开,因两个孩子来得突然,她又吩咐织金再细察一番安顿的事,便传了晚膳。 仆妇们照顾两个孩子沐浴篦头,剔过虱子,元静换上姝华早些年的衣服,又修了指甲,绾起一头乱发。 仿佛大水冲净一切,人就能换个活法。 等吃完饭,元静与李姝华又陪骆宾华闲聊许久,待至她欲睡时方退出。 元静听闻弟弟还没睡下,便辞了李姝华往西厢探望。 她既担忧弟弟的身体,又因为陡然转折的命运而十分兴奋,两人叽叽咕咕许久,待到困意袭来,元静才摇摇摆摆走回自己的新房间。 蓝漾漾的月光,伴着入夜寒气,穿过窗棂,涌入宫殿。殿中灯火不眠,影影绰绰,好似许多萤火虫飞舞。 四周值夜的宫女只是低头不语,地板干净无尘,元静索性脱了鞋,凉意朝脚底袭来,松散了身躯。 这夜不必顶着油灯熬制手头活计,明朝也没有山包高的绸布等着浆洗。她轻轻呼吸,只觉身子轻起来。 好不容易上床,被褥柔软丝滑,一时之间竟舍不得安眠。李姝华则端坐窗前,任由侍女拆卸头上的钗环,房间里飘荡幽幽茉莉香味。 元静瞧她背影安静娴雅,举止温婉,轻薄的纱衣更称得肤白如玉,不由得心中既悲且哀,遂卷起薄被滚到床榻最里边。 房里烛火摇摇,她听见脚步声,又忍不住好奇睁开眼,只见姝华披着长发,手捧银钵走来。 “你还没搽脸,用完这个再睡。” 元静迷迷糊糊直起身朝她手里瞧,见到一块晶莹似雪的油膏,一股香甜气息入鼻。 李姝华挑了一勺放在手心,搁下银钵,两只手掌相合,轻轻抹匀后贴到她双颊摩挲起来 元静脸一红,道:“这是什么东西?” 李姝华望着她:“你年纪小,脸却这样粗糙。” 元静垂下眼:“搽了这个,明天脸也跟姐姐美玉一般?” 李姝华忍不住笑出声。 许多年后,元颂音又想起这幕。李姝华聊到自己如何来的长乐宫。 “见到太后,知道从此凡事有人照应,再不会日日提心吊胆。” 元颂音永远记得这句话,长大后修石窟,千百个金银铜佛像和菩萨像被供奉到灵岩寺,众人祈望佛祖照应自己和家人,跟她和弟弟并没什么分别。 元静闻着脸上的馨香辗转反侧,不舍得入睡,忽听得枕边李姝华翻身,黑暗中,幽幽的声音朝她叹息。 “你跟你娘长得倒挺像。” 她立刻睁开眼,心想那玉佩果然不是白得的,迟疑一会儿,方问:“姝华姐姐,见过我娘?” 李姝华没讲话。 元静见她不语,又追道:“阿娘过世早,想来并没见过。” 姝华道:“那时我也小,可的确见过的,只是记得不真切。” 元静道:“那我娘,姐姐可还记得,长得好看么?我听婆子们说,阿娘容貌端庄明丽,世上罕见,可我已经忘了。” 李姝华翻个身,朝她点点头,道:“的确好看。” 元静抓着被沿,兴奋道:“将来长大,我也能跟她一般好看么?” 李姝华扑哧笑出声,叹道:“你胆子真大。” 元静腾地脸红,望她问道:“姐姐,你在这里多时,觉得太后是个怎样人物?” 李姝华听她问得突然,收起笑容,道:“不是白天才见过的?” 元静道:“我寻思自己不比姐姐,从小在这里。如今既然也来了,先说清楚,以免平白冒犯,将来自然好长远相处。姐姐爱什么、不爱什么,也尽可告诉我。” ——倒像个大人。 李姝华听完,轻轻蹬了蹬脚,扯平被子,忍不住冷笑:“是几时又有长远相处?”忽转过话锋:“你小小年纪,竟懂得做小伏低,体贴他人,叫我怪好奇。” 元静暗暗纳罕,她性子的确暴烈,可在壶梁殿里不就得这样,一旦碍着什么人,便是劈头盖脸的打骂,难道还有别的活法? 一想到这里,她心中又不住慨叹与弟弟今日之侥幸。 李姝华见她不言语,道:“你在这儿,从此以后也是个主子,不必太拘束。但也……,但也不可过于放纵。” 李姝华望着她,仿佛在思考对方究竟能否听懂。 ——可多得是人有命却无运,索性教给她。 “咱们长乐宫不比别处,从来是与皇帝的晨光殿日月同辉,因此凡事前朝后宫都看在眼里,宫规也就格外森严,众人再谨慎不过。这一切,都是太后亲手调教的。你眼明脑快,只看大家行事,便该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物。” 元静听她夸赞自己眼明脑快,不禁心中一喜,点点头道:“可这些规矩,不仅拘着下人,也拘着主子么?” 李姝华“嗯”一声,道:“奴婢们按规矩行奴婢的事,主子何尝不是。你初来乍到,慢慢学罢。” “是了是了,这些我尽可慢慢学。只是,姐姐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倒先告诉我,往后,也好日日相对。”元静说罢,干脆挺起半个身子,手肘撑脑袋,望向身旁的姝华。 姝华道:“我这人没什么忌讳,也懒怠装点门面,更不爱管旁人的闲事。倘若事出你真心,自然知道是不是一路人。所以规矩之下,你尽该做你自己。” 元静心中一动,她还从没听过这话,可李姝华讲得十分正经,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做我自己。 默默求关注[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博山沉香火,幽梦入清都 第4章 晦朔如循环,月盈已复魄 元静沉默好一会儿,笑着朝她叹道:“姐姐比紫宫寺僧人更通佛理。” 李姝华忍不住嗤笑一声,道:“阿弥陀佛,你说话怪好笑的。我不过俗人一个,那你呢?” 元静道:“姐姐就算在佛门外,腹内装的也是菩萨心肠。我么,我别是个夜叉投胎才好。” 李姝华推了推她臂膀道:“罢罢,也学着淑女些,这般怪话少讲,将来被旁人听到笑掉大牙。” 元静冷笑道:“这不算什么,我不笑话人就算了,还轮得到他们来笑话我?” 李姝华听她心高气傲,不由得暗暗称奇。 她们一茬接一茬瞎聊,元静一心想讨好长乐宫的人,而姝华也从未跟同辈这般亲近。不知不觉,月亮偷偷挪移位置。 元静鼓起勇气试探道:“姐姐身在宫苑,知道我爹娘的事?” 李姝华听完,只是沉默不语。 多事的人,总要忍不住摆弄伤口的痂。 元静又道:“想来年月太久,姐姐并不知道。” 对方却叹口气:“合宫上下哪有不知的,所以我纳罕,你们待在永巷罢了,何苦还来这里?” 廊檐的虚影打在粉墙上,与成排的竹叶树影交错相叠。 元静心中甚是委屈,可知道李姝华并没恶意,她哪里会想到那些险恶,不由得暗暗握紧手指捶了捶床。 ——剩菜馊饭,饿一两顿也不算什么,只是弟弟要到年纪,男子不能再留宫中,祖母突然提及来长乐宫,简直是个奇迹。 她听说死在石料厂的罪臣子嗣,好像只比弟弟大两岁。无人替他们说话,连死也比旁人容易许多。 “就怕我们没命能一直活在永巷。” 李姝华听完没作声。 元静道:“明天睡醒,要做些什么呢?” 李姝华道:“明日慕舆氏入宫,你可知道他们家?” 元静听问,只是摇头。 李姝华道:“每天进长乐宫的皇亲国戚可多着呢,将来你慢慢认。” 元静心想亲戚这么多,也没一个来永巷看一眼自己和弟弟。可还是默默点了点头。 李姝华又道:“这慕舆氏祖上,与我们祖父,还有祖母的父亲骆老王爷,从前都是朝廷的七部将军,渊源极深的。” 元静一愣,道:“七步?是差点没叫魏王子死去的七步作诗吗?” 李姝华扑哧一笑,道:“你懂得倒多。可并不是那七步,而是部民。前人初入中原,袭鲜卑治民旧令,将百姓分为七部,其中一部由皇帝自领,剩下便点了各个大将军。他们既管民生,又摄军务,等于一部酋长。” 元静啊一声,狐疑道:“咱们祖父,他不是个皇帝么?怎么又成将军了?” 李姝华冷笑道:“这天下原本并不姓元。前头还有别的皇帝呢。” 元静咋舌,虽想不明白,却点头道:“噢,那旧皇帝,祖父、慕舆家,骆将军,这是四个,还有四个呢?怎么大家姓氏各异,听着并不像一家的?再说……既然他们这般显赫,我怎么从未听人提过什么七部将军?” 李姝华像是许久未同人说话,一股脑倒出来。 “鲜卑老黄历,部民以部族大人名称为姓,后来又学南方,都改成了汉人一般的姓氏。” “大漠草原似海,牧民来去自如,为了方便治理,便划分地域编成部,由部族大人统领。” “祖先们一统北方,认真学起汉人,也做皇帝立了朝廷,可部民大人依旧手握兵马,有自己的人口畜牧、势力范围,跋扈起来,常常连朝廷传令也不放在眼中。” “皇帝于是下令,分散部族,消解大人势力,再任命信任的大臣出任七部将军,编民入户后,这些将军便只辖兵户,再不治民。” “那还是你我父母都未出生的时代,这些官职现在自然听不到了。” “剩下还有四个,分别是祖父的弟弟清河王元宁,故去的护国公裴元庆,南土归附而来的定国公萧象,还有前朝皇帝的亲弟弟,襄王李奕。” “每朝每代总要改来改去。如今皇帝,为勋爵制度,听说又要改呢。” 元静很是诧异李姝华竟懂这么多,她边听眼前似乎边闪过浩瀚风云的画卷,可她实在是困了,这话对一个小孩来说也实在催眠,只得点点头应付道:“治理永巷和长乐宫,自然也不用一个法子。” “你说什么?” 元静合眼打了个哈欠,道:“那慕舆家,与咱们家算老相识。” 李姝华点头,道:“后来慕舆将军封清河王,过世后,爵位由长子慕舆轨继承,照例应降位份,可他讨伐南土时颇有功绩,而老王妃又是祖母的亲妹妹,所以与长乐宫走得格外近些。” 元静挠挠头,心中大不安。——将来在长乐宫,还须默背诸人背景过往下饭。 李姝华继续道:“他们这次进京,还为一件大事。” 元静瞪了瞪迷离的眼睛,问道:“所谓何事?” 且说京都慕舆老宅内,合家刚安顿妥善,老太妃骆氏正与少子和孙儿吃晚饭。跟前伺候的,是长子慕舆轨的媳妇,太原世家王氏后人。 骆曜灵生得与姐姐骆宾华十分相似,虽然年岁已高,脸上英气威严不改,目光仍明亮有神,待杯盏撤下,她朝王氏道:“明天老大去给皇帝请安,我和你带着辙儿并三个孩子。” 王氏道:“是,全凭阿娘做主。” 骆曜灵又转向三个孙儿:“一路交代的,可还记得?隆庆公主是姐姐的小女儿,当今皇帝的亲妹妹,千金万贵,也不过这样的身份了。明儿头一次进宫,咱们礼仪语言,不可有差。” 王氏拉住嫡子慕舆广的手,满脸堆笑。她一向唯唯诺诺,连侍妾待久了,也习惯不将她放在眼中,好不容易像是做成件事,忍不住扬高了声调:“一路可都盼着来,明日进宫,非同小可,祖母的话,你们都放在心上!”又转过身,朝骆曜灵剖白:“那天广儿听完母亲教导,回来一字不差说给我听过,不光记性好,人也越发机灵懂事,我看着心里不知怎么喜欢。” 骆曜灵看了她一眼,继续道:“太后身边常跟着一个女孩,是姝华郡主,她从小养在禁苑,你们若忘了规矩,就多看她怎么行为,跟着学总没错。” 众人忙道是。 骆曜灵点点头,待孩子们各自回房,方同王氏叮咛:“不是说你,对广儿亲热之余,别忘了两个小的也是你们的骨肉。” 王氏脑袋一紧,立到婆婆身边,回道:“这几日一路颠簸,广儿风寒才好,他凡事敞惯了的,我怕他自己不留意,才格外看紧些。” 骆曜灵道:“一样生养,两个小的却不像他,凡事敞惯。” 王氏听完不语。 骆曜灵道:“回去歇息吧,老大这两日交际颇多,一会儿少不得你又要辛苦。等事了了,我预备带几个小的上贺侯家住两天,你不必跟来,在家宽松宽松。” 王氏连忙应是。 这边姝华替元静掖好被子,嘱咐道:“夏末入夜天降凉气,你还是盖好。” “多谢姐姐。这么说来,他们是为广陵王的弟弟慕舆辙,娶公主姑姑而进京?” “正是,明儿赏了广陵王府家眷后辈来长乐宫用膳。慕舆辙正值弱冠之年。他哥哥慕舆轨与王氏的长子名广,今年十七,已同王氏的表侄女定亲。次子慕舆导和三子慕舆知乃姬妾所生,一个十五,一个十四,听说还有一个女儿家,也不知小字与年纪。” “那不过是几个小孩嘛。” 李姝华笑道:“你又多大点,这么说他们。只是不知道祖母会不会叫你,到时你就跟着我,可别闹笑话。” “那是自然。跟着姐姐学肯定错不了。”元静忽又道:“祖母时常替人拉纤做媒么?” 李姝华道:“这是什么话。” 元静道:“从前在永巷也听过的,太后赏女官和外头大人结亲。” 李姝华不响,过了片刻,终于道:“有句话,你要记在心上。咱们虽然在宫里,却只能算宫外人。我姓李你倒是姓元,可国姓只有那一家子,祖母是咱们的祖母,更是太后。看到什么事,未必就要开口议论。你听得明白吗?” 元静陡然心中一沉,不觉对李姝华刮目相看,遂若有所思点点头。 “我还有一句话。比不得那家的皇子公主,将来虽有封号,却是烫手山芋。你想做什么,需趁早打算。待祖母百年之后,再难有机会。” 元静听完,呆愣许久,月光将屋子照得恍如白昼。 她望见李姝华晶亮的眼眸,等想过来,便伸出手紧紧握住对方,忍不住抽搭两声,可过好一会儿,又叹了口气。 李姝华惊讶道:“这又为何?” 元静道:“可惜油膏竟白涂了,明儿起来我脸还是一样糙。” 夜里起风,竹枝摇晃传来沙沙声。 李姝华笑着啧了一声,道:“又不是什么珍贵玩意儿,洗过脸再涂便是。” 元静点点头,又打了个哈欠,缓缓翻过身。 见她已是半梦半醒间,李姝华便住了嘴。 包裹着身体的薄纱绸缎实在柔软,像要融化在皮肤上,空气中,莲花香味幽幽盈鼻,月光透过窗棂,淡淡的蓝晕,一时让人分不清人间天上。 元静下定决心合眼,一瞬间堕入梦乡。 第二天一大早,人还在朦胧中,依稀听得裙衫窸窣声,她打个哈欠睁开眼。 日光钻出厚重的云,透过窗棂,直晒到胸口,薄薄的绸被上绣着鸟雀,羽毛翅膀好似在阳光里忽闪忽闪。 她边伸懒腰边起身,撞到枕簟,碌碌滚到地上,今天却没人骂她。 ——心里喜滋滋的,再没睡过这样好觉。 听得榻上动静,立刻就有年轻的婢女走近,拢起青绸软帘,服侍她穿鞋更衣,另有一个掀帘出去,喊了嬷嬷来。 她边任人摆弄,边问:“姐姐呢?祖母呢?我弟弟可醒了?” 屋里人虽多,只像这话并非冲着她们去的,都没作声。 元静也只得装没事,昨夜因姝华抚慰而安顿的心忽又沉下去。 又过一会儿,她正还洗脸,双眼朦胧中听见有人进门,房里人纷纷行礼,身后又有一列仆妇,脚步笨重,原来是担着几口大箱子。 “贵人安歇得可好?” 元静活像见到亲人,胡乱抹了脸朝织金跟前凑去,身后嬷嬷叫唤不迭,把织金逗得笑出声。 她又朝后看,却道:“绮罗姐姐没跟来?” 织金道:“姑娘找她做什么?说给我也是一样的。” 元静道:“昨日借她的手帕我已洗净,才刚晒干,预备还她。” 织金点点头,环视一眼屋内众人,道:“这样小事还劳姑娘亲自动手,你们是干什么的,难不成姑娘不叫,一个个都装不知道?长乐宫几时竟有这样的道理了。也别都站着,待鸢和含雁,先将姑娘今日要穿的衣服首饰捡出来。” 两人忙恭敬答应。元静呆呆瞧着,大气也不敢出。 织金说完,便牵元静往窗前榻上来,她先伸手在热水盆里搓了搓,又取干净帕子为她擦脸,再将她脸庞碎发轻巧挽到耳后,抽出她胸前半干不湿的垫巾递给身旁嬷嬷。 元静渐渐安下心,问道:“祖母呢?”又瞥一眼银钵里的膏子,“我要搽这个!” 织金笑了笑,边命嬷嬷替元静搽脸,边又叫婢女打开才搬进来的大箱,边向她解释。 原来骆宾华每日早起,要诵读佛经,还要受后宫礼拜,再与众位后宫夫人们一同用膳,并不与孩子们同吃。李姝华到学龄,也早已往皇宗学里去了。 箱中金银宝石,绫罗绸缎,堆得满满当当,着实晃眼。元静伸长脖子,好不容易偷空看一眼,只觉一阵眩晕,心砰砰跳动,又想细看又怕露了拙态,只得强装镇定。 待搽完脸,才起身走近,命挑出一些赏给屋内众人。 织金身旁的嬷嬷教她谢恩,她便一板一眼对着织金拜谢了太后的赏赐,暗暗想着等人都散了再细看,才好说给元缄 听。 待拜完,门口又来个嬷嬷,带着一个年轻女孩,朝织金道:“她的行李包裹都收拾妥当了。” 织金点点头,伸手招呼她们进房,转身又朝元静道:“这是闻雀,她自小在长乐宫里长大,以后近身跟着伺候姑娘。” 元静坐下对镜,嬷嬷扳着脑袋盘发,她回不了头,只得从铜镜里打量。 只见闻雀脑后一边一个鬟髻,上缠红色丝带,圆圆脸蛋,眉目清秀,鼻峰微挺,落落大方。 元静眨了眨眼,对方倒比自己看着更像个闺阁小姐。 “奴婢闻雀见过贵人。”她朝元静行完礼走近,铜镜里的人影渐渐变大,“以后我近身伺候姑娘。” 元静转过头道:“多谢织金姐姐。”遂又打量闻雀两眼,装出一个真正贵人的架子,慢慢问道:“你是哪里人,今年多大了?” 东晋郭璞《游仙诗》 晦朔如循环,月盈已复魄。 蓐收清西陆,朱羲将由白。 寒露拂陵苕,女萝辞松柏。 蕣荣不终朝,蜉蝣岂见夕。 圆丘有奇章,钟山出灵液。 王孙列八珍,安期炼五石。 长揖当途人,去来山林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晦朔如循环,月盈已复魄 第5章 高阙连朱雉,螭首对金铺 闻雀道:“回贵人,我家乡在雍州,今年十五。” 元静道:“你比我大好些。雍州在哪里?我在永巷还没碰到过雍州人,你家乡风景好么?都有什么好玩的?” ——好奇心却又立刻叫她的贵人面孔露馅。 闻雀道:“我出生时,父母已在京畿安家,并未亲眼见过家乡风景。” 元静道:“永巷里倒是有许多南边上来的人,各自说起家乡风物,叫人十分向往。” 织金插嘴道:“那是什么很好的地方么,姑娘既然在长乐宫里安顿了,往后少提些永巷才是。另外太后的意思,壶梁殿从前伺候你们姐弟的李嬷嬷就不必跟来,不知姑娘……” 元静听得名字,突然一阵怒火上心,背脊焦麻,平复后,才试探问:“织金姐姐去过壶梁殿了,那李婆子可不好相处吧?” “我倒没见着李嬷嬷,是缀锦带人去的。” 元静顿了顿,想她并没亲自去,也不知缀锦会是个怎样机灵的女孩,有没被李婆子胡搅蛮缠而毫无还嘴之力,遂认真道:“那婆子是个不知廉耻的泼皮无赖,一张利嘴,真像啄木鸟投胎的,饶是一棵树也能被她说得稀碎。我是来长乐宫看到你们,才晓得宫人原本是知情通理,该自有一派气度的。” 众人听她说完,都忍不住笑出声。 织金轻轻啊一声,忙招呼道:“姑娘既来长乐宫,自不比从前,李婆子就让她去罢。将来有什么想要的、不合心意要改的,都尽管跟我说,把这当成自己家。若闻雀并这起丫头、婆子有不顺手的,也尽找我。” 元静笑道:“多谢姐姐,她既是织金姐姐调教的,必不会错。况且她自幼在这儿,宫里规矩,该比我还要清楚,往后我倒要倚仗她提醒了。” 织金接着吩咐,元静身边余下者,与姝华一致,并闻雀在内,还有三个大丫头近身轮班伺候,又有四个分管衣服首饰、器皿用具、跑腿走动的,自不必赘叙。 不多会儿,李姝华下早课回宫,正巧碰到这一大帮子人。 织金笑道:“郡主上外间礼妆罢,都是妹妹的行李,还要收拾会儿呢。”李姝华此时已有封号,所以宫人皆以郡主尊称。 她边轻轻擦汗边道:“不碍事,总进进出出身上热。早起就觉得要下雨,这会儿还没下来,叫人闷得慌。”说罢看了一眼四处堆着的物什,又道:“这么快赶出衣服来了?” 织金低声朝她说了句什么,元静隔得远,并没十分听清。 李姝华抬眉笑了笑,叹道:“皇后娘娘先就抱怨是苦差事,这会儿不得更说你们欺负人耽误事。” 织金道:“她心里清楚,娘娘不会撒手,自己便乐得省心,从前哪样大事不是长乐宫贴钱贴人办的,只瞧眼下这公主府,还不是咱们抽了内府的人去,不然哪天才能收尾。” 李姝华道:“我只是怕你被人找了由头,胡乱安罪名。” 织金撇撇嘴,道:“眼下他们姐弟二人急用,不过是将长乐宫的东西抬过去又抬回来,还没登记造册呢,谁敢说什么。嫁妆么,娘娘这般心疼公主,只叫人担心车马装不下,岂会有少的,我看到下月也该都置办完了。” 李姝华听完,笑笑没作声。 元静的头发间逐渐插上许多金银饰,她左右摆摆头适应重量,垂下的珠串飞起,脑袋好似拨浪鼓。 眼瞧李姝华、织金不语,她遂问道:“姐姐上的皇宗学,是什么地方?” 李姝华回过身,朝她道:“是教皇子公主、宗室后代们学问的地方。” 元静听完啊一声,伸手指了指自己,试探问道:“那我——” 李姝华缓缓笑着点点头,道:“自然也是要去的。” 元静声调提高许多,大声哀叹:“啊!往后我们也要跟姐姐一样,天天去上课?”口吻中满是慌张。 李姝华瞧她荒唐模样,只管笑,没有接话。 织金道:“郡主和宫中皇子公主们本就一样教养。太后意思,新来的两位贵人,也是一样对待。只是唯恐立刻就去学堂摸不着头脑,所以会先拣个教养嬷嬷教着,学些礼仪,长长见识。” 元静又望一眼身旁婢女,正源源不断往大立柜和梳妆台上安放器皿、被褥、衣衫和珠宝,不禁想起永巷里,也有读过书的仕宦家眷,她们看得懂各处牌匾布告,可说起来,又只会感叹祖辈父辈读书误事。 “静儿之前读过什么书?” 李姝华的声音将她拉回来。 元静扬起眉毛,心虚道:“书?唉,就是最简单的字,我压根也不认得,它要是能认得我,就算它厉害啦!” 说得众人大笑。 织金摆摆手,道:“也不打紧,宫里有最好的嬷嬷和师傅,姑娘尽可慢慢学。太后今日与广陵王妃和家眷一同午膳,哥儿、姐儿没见过生人,这趟就不去了,在房里吃罢,总归有见客的时候。况长乐宫不比别处,娘娘虽不在意,背后嚼舌根说阴鸷话的太多,将来就知道了。” 元静心中咂舌,试探问道:“吃饭还有礼仪?” 织金和李姝华一起点点头。 元静两眼一黑,人上人就不能怎么舒服怎么来?爱吃肉吃肉,爱喝酒喝酒,怎么还要做学问,怎么自己竟还不会吃饭了? 正说着,有宫女进来寻织金,原来今日皇帝下朝得早,正向长乐宫方向来,要给太后请安。 织金听完,面色如常,只道:“那么郡主和小贵人一会儿听太后传话,我先去外头伺候了。”遂退出套间。 李姝华看向元静,道:“你见过皇帝么?” 元静想了一会儿,皇帝从未去过紫宫寺,便摇摇头。 “他是你叔叔,也是我舅舅。” 除了弟弟,任何亲属名称对元静来说都陌生。 “这皇宫和天下,都是他的。”李姝华冷冷感叹,脸上带着微微的阴阳表情。 元静望她,心想天下不还有别的皇帝么。却只是放下手中一柄小铜镜,笑道:“那他吃饭,也要讲礼仪?” 李姝华啧一声,笑道:“你这嘴真是,叫人哭笑不得。待理好妆,我们偷偷去正殿边上,叫你看看皇帝什么模样。” 刚起床时,天还凉快着,被日头晒了一早,这会儿渐闷热起来。 两人猫腰躲在配殿的大窗户下头。 元静隔着竹帘,看见一个身影模糊的成年男人信步走近,身前身后,簇拥着一队人马,殿里又跪着一地人,先是参拜喊话,继而又一片鸦雀无声。 那男子绾着齐整发髻,皮质束发冠,以一根细长青玉发簪固定,再无其它装饰。眉如山峦,鬓角如削。眼眸黑白分明,扫视之处,目光寒冽,如浸过月光的剑锋。 他穿玄色窄袖袍,襟上是月白底绣着交互的青色忍冬纹和祥云纹,腰间系皮质带,缀镂空纹路的金带扣,腰间挂着青色荷包,又有一组珠玉佩。 元家武官出身,太后骆氏也自小随父上阵,因此家风教养,行为举止,皆素简利落。到元澈这代,家风依旧,虽为九五之尊,并不十分钟意雍容浮华的装饰。 元静一直觉得骆宾华气势压人,就算剥去身份、衣服装饰、仆从等等这一切,仍自怀有杀伐决断的气质。 这个皇帝却是另一种,目空一切,眼中毫无一丝惧意和悔意。 等人走入大殿,她俩也跟着钻进,贴到屏风后头。下人们见到姝华,只是习以为常,并不见怪。 夏日午后,热气蒸腾,元静挨着姝华听屋里皇帝和太后说话,手臂上全是汗。 皇帝元澈饮过茶,似无意间提起,道:“听闻阿娘,昨天将兄长的一对儿女接回宫。” 他并没特意提高声音发问,只是平稳地陈述,可元静听他讲话,心脏猛然怦怦起来。不知为何,恐惧如寒意一般包裹身体,叫人全然忘记炎热。 骆宾华看他一眼,也面无表情,道:“两个孩子尚小,况且一个还伤着。哀家命绮罗派人到永巷打听了一圈,实在不忍再送走。” 元静听到这句,顿时松了一口气。 皇帝道:“那等伤好了,阿娘想将他们养在这里,还是另找一处?” 听得他口吻松泛,骆宾华道:“爹娘的罪过,本就没牵扯他们,况又是元氏的血脉,就先住我这里,将来再细看何如。” 皇帝没有接话,良久方道:“和姝华一样自是无大碍,可还有个男孩。” ——他竟直白说出口。 太后叹了口气,只是不作声。 皇帝见她不吭声,也自不言语。 厅堂里很是安静,疾风穿过竹林,阵阵沙沙声。 元澈记得那天早晨,自己才到学里,家人说大哥回了,便从学堂接走他。 他们家终于是发达了,来了许多亲戚故旧。 母亲忙于向女眷展示她认为早已超过同龄幼童智慧的元澄,他暗暗冷笑,胡乱拨开人群往前院,并无人在意。 这里也是一般熙熙攘攘,他越过台阶,钻过家下人,头倚靠门框朝父亲议事的大厅里看,铺兽嘴衔铜环,在他头顶轻晃。 过了整个夏天,他的大哥从渤海回家,身子抽高许多。 元渊同父亲回完话,转身出门,瞧见门槛上的他,便勾了勾下巴。 他跟在身边,见他伸手摸了摸腰间革带,解下一个亮闪闪的金盒,递给他看。 约么胭脂膏大小的金盒,扭开搭扣,是一个三折的金板,将左右两页摊开,合成一副浮雕像。 画面四周,环绕重复的忍冬叶纹。画面中央,佛陀横卧屋檐下,旁边是站立的菩萨和弟子。 底下一溜乐伎,或怀抱琵琶羯鼓,或手持笛箫吹奏。房檐两端,一左一右两个飞天,披帛飘逸,两个大圆环,像两只蝴蝶。 他轻轻晃手,反射的金光四处跳跃,晃上屋檐,又刺到侍卫眼睛。 他见得手,脸上表情很是得意。 “这可好吧?” 大哥随手拍了拍他肩膀朝他一笑。 元澈张嘴笑点点头,静静望着兄长,只见他灵巧的手指轻轻抠开链条上的机关,将佛牌挂到自己腰间。 再走路时,沉甸甸的金块撞击大腿,那感觉很好。 元澈兀自伸手,一直摸到大腿,却只摸到荷包和冰凉的珠玉。 骆宾华瞥一眼儿子,见他双眼放空,忽将手中佛珠往桌上一拍,声音虽不十分大,可殿内宫人的脖子似乎向下垂得更厉害。 “他们才多大点?” “况且那还是你亲侄子,养在我这,将来给个爵位,放出去罢了。” “莫非你疑心我会瞎教不成?” “若真如此,我现在就带他们搬出宫。” “你也是做祖父的人,等孙儿们长大,你再自个儿好生料理吧!” 元静听完太后一席话,直觉比皮鞭打在身上还疼,可又忍不住想笑。 元澈回过神扶了扶额头,忙道:“儿子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合宫上下也有他们的叔伯兄弟、婶娘姐妹,阿娘既要养,孩子间的规矩分寸,需细斟酌。” 他根本也忘记了兄长的两个孩子。 太后这才收起佛珠,满意地点点头,道:“嗯,这点说得在理。同在宫里的这些个,年纪相近,虽不住一处,早晚会见的,都一般对待罢,不至于让孩子间生了嫌隙。” 皇帝点点头,恭敬道:“长乐宫里既然多两张嘴,吃穿用度自也要添上。这几日天气不好,您费神操心,倒累坏身子,干脆叫皇后出面调停罢了。” 骆宾华嗯一声,道:“知道你孝顺,两个孩子罢了,皇后请安时我提过一句,却犯不着为这事麻烦她。只是早间匆忙,不曾令他们姐弟二人行礼拜见皇后。等你打了招呼再说。” 元澈麻木地点点头。 骆宾华忽又道:“可我心里想,两个孩子出永巷容易,将来要以什么名分住在长乐宫,要听听你的意思。” 天将近晌午,房里越来越热。 他又想起那年姐姐元涟被接回府邸,披头散发抱着个婴孩,嘴上不断咒骂。 他父亲成了天下最至尊的人。宫廷修缮一新,他们从此搬入宫中居住。母亲舍旧宅建寺,修五层浮屠,说要为疯癫的姐姐祈福。那塔如今仍矗立在宫城外。 那婴孩她也一直养在身边,她掌凤印,便封她为郡主。 谁都没有提起惨烈死去的姐夫。 元澈想毕,只道:“此事我也是两眼瞎,叫皇后或宗亲们再议。” “嗯,你可放在心上。”太后见织金眼神示意,知是广陵王妃已到,便对皇帝说:“留在长乐宫里用膳?” 皇帝摇摇头,道:“您同姨妈、女眷们自要叙旧,我留在这,多有不便。况且还有正事同广陵王商议,已叫他往晨光殿里候着,这会儿我也该回去了。” “一天到晚不知道你们忙些什么,弟弟妹妹的人生大事难道不要紧?” 元澈抿抿嘴,道:“这事不是板上钉钉了嘛,阿娘只管派人料理,可别替我省钱。” 骆宾华笑着横了他一眼。 “今日召广陵王议论北边的战事,柔然要是有这婚事一半容易就好了。” 他挠了挠头,然后将手收回袖笼,竟真犯起愁来,随后又道:“本来明晚也定了,要以东宫的名义在西园游宴。广陵王久在并州,好几年没见过南方的同僚,正好也叫晚辈们相认,彼此熟识熟识。” 骆宾华点点头,道:“这便好了。” 元澈惨笑反问:“究竟哪里又不好过?” 太后望了他一眼,没有作声。 第6章 天空雨初晴,风清晚霞明 元静暗暗诧异,太后和皇帝二人说话,活像小孩斗嘴。 就在这时,当空轰隆一声,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片刻又接连响起几声暴雷,阴云齐聚,宫殿倏忽暗下来。 雨劈里啪啦落下,好似一勺热油炸开。随驾的人忙备雨具,又唤便轿。人声传递,雨声人声一阵沸腾。 皇帝母子都望向门外喧闹,听得吩咐妥当,骆宾华遂道:“这是老天有意留你吃饭。” 元澈笑道:“我可不信这个。” ——金佛牌早被胡乱扔到哪个角落,宫里建了庵堂,姐姐也似软禁般地住下来。 母亲的信送到建康,召他回京,字字句句令他血液沸腾,可心里又微微刺痛,兄长自尽,他们终于也成了那种对血缘生死并不可惜的家庭。 骆宾华盯了他一眼,道:“你去吧,不知雨一落,几时才得停。可惜侄子侄女今天没来得及跟你磕头。” 元澈道:“还伤着嘛,不急这一时。儿子告退,明儿再来给您问安。” 雨水沿屋檐下落,连成一道道珠帘。元静猫着身子挪到窗边,隔着模糊的窗纱望向雨里渐渐消失的一行人。 ——不知父亲生前和皇帝长得像不像。 却说她原本筹划着,趁今日大家都忙,自己在长乐宫四处逛逛,不料碰到下雨,无处可去。 李姝华往前头迎接广陵王妃,留她陪弟弟在房中吃饭,待吃饱了,见婢女收拾碗盘,她便也伸手帮忙。 闻雀笑道:“叫她们做便是了。贵人喝茶。” 元静不语,接过茶盏,只见茶汤清亮,热气馥郁而芬芳。这两天见过许多好东西,渐渐不感到惊奇。 过了一会儿,闻雀又带了一个陌生的姑娘进来。 元静抬眼一瞧,是个面容清秀眉眼妩媚的姐姐,叫人看得十分喜欢,道:“这是谁,也是长乐宫的么?” 那女孩忙近前行礼,道:“婢子玲珑,见过贵人。” 元缄在床上伸长了脖子,道:“你来找闻雀么?” 闻雀道:“她原是章华宫,皇后娘娘预备给公主带出去的丫头,织金姐姐才又特意挑了两个很是得力的,用不着她,就上这里来了。” 元静笑道:“我瞧织金姐姐,一天少说也得管上百件事,怎么管得过来!” 闻雀道:“饶是这样,外头还有嚼舌头的呢。如今玲珑来了,我便让待鸢还回咱们房里,织金姐姐说两位贵人年轻,又没历练,还是用大几岁的丫头放心些,余下几个小的就不必再调换了。” 元缄噢一声点点头,朝玲珑道:“你过来。” 那女孩走近床榻,笑望了一眼元缄,道:“公子腿可好些?” 元静叹道:“织金姐姐真是心细如丝面面俱到,你叫玲珑,心窍定比我们更通透。缄儿是个犟脾气,吃软不吃硬的,你这样温柔和悦,我也就放心了。” 元缄诶一声,伸手指着元静摆了摆,责道:“怎么一上来就揭人老底。” 众人听见皆笑。 这会儿无事,闻雀去取了李姝华旧的九连环鲁班锁,交姐弟俩人解着玩,自己则带着玲珑,到门边尚明亮的地方做针织活计。 瞧见四下无人,元缄压低声音问道:“等腿好了,还放我们回去么?” 元静摇摇头。 “往后如何打算?” “皇帝还应了要给我们名分,不知是不是当真。” “听祖母的意思倒是当真了,那我这腿摔得还算值。” 元静听见,陡然眼眶一红。 “姐姐勿忧,幸好是我,这几日凡事劳烦你出面,女儿家的,在宫廷到底方便。” 元静一愣,不想他已想得这般深,只嘱咐道:“嗯,万事小心。” 忽听得门框吱悠一声,元静示意弟弟收了声音。 她回头看,闻雀和玲珑并不在,只有一个圆圆的脑袋从门边探出,目光将室内扫过一圈,最后停在元静脸上,眼波微荡,好似蜻蜓点过水。 对方的脸有一半藏在阴影里,不甚分明,与他目光相触,元静不由得心中一惊。 这双眼,好生熟悉。 “你是什么人?”元缄忙问那陌生男孩,又欲坐起身,却见元静呆呆的,并没作声。 良久,她摇摇晃晃站起身,朝那男孩走去。 “你是长乐宫的客人吧?” 元缄听见,这才松懈防备。 见不过是两个孩子,男孩也放下戒备心,索性越过门槛走进房间。 元静抬头打量他,这人比弟弟还高半个头,面若玉璧,眉眼平直,目似明星,脸虽稚嫩,却自有一股英气。 “我见过你?”他开口问元静。 说话时,他朝元静眨了两下眼。眸子虽未动,却带笑意,目光忽微闪,又似有情。 窗外忽然划过一道闪电,白光将两人面目照得一清二楚。暴雨倾盆。元静只觉浑身血液沸腾。 她心下骇然,结巴道:“你是,广陵王家的孩子吧?” 那男孩瞧了一眼窗外,又转回头看她。 “嗯。”他瞧见元静的眼神飘向别处,忙清了清嗓子,道:“或者我们并没见过,只是瞧你眼熟得很,也不知为什么,像是久别重逢。” 屋外雨声渐微。男孩说完这句,伸手抓抓脑袋,红了脸。 阴云飘远,幽暗的房间明亮起来。 两人垂下头,一时之间都没做声。 “我……” “你……” 他们对看一眼,心中又都慌乱起来。 男孩想了想,道:“我吃席一时想方便,事罢,又思量好不容易得空,就想看看这长乐宫什么模样。” 元静垂头闷闷发笑,咕哝道:“头一次见,怎么就跟人说这个。”却只是问他:“那你见着什么了?” 他见她头上步摇轻颤,不觉心脏上上下下,可仍佯装大胆朝她道:“你们宫殿真大,比我们并州老家的房子大多了。” ——挥手比了比,好像放下戒心。 “我沿殿侧的耳房走几步,在尽头看到一溜游廊,后头是一片竹林。” ——于是侧过身,站到元静边上,神情恣意起来。 “两股活水把我引至一小亭,见到宝幢佛龛,我赶紧礼拜,又续上一根线香。” ——果然恭敬合手,像是对着已经结交几百年的朋友。 “穿过佛堂,眼前飞过一架虹桥,虹桥那边铺着花圃,当中还有仙鹤和鹿。” 他边说边又想起那只鹿的眼睛,便低头去找女孩的双眼,直到她终于也看向自己才满意挪开。 “我跟着那鹿走到假山石子边,穿山洞,越水池,才重又见到游廊,正连着后头这座大殿,我就悄悄摸进来,听到屋里有人说话……” 元静见他说得忘情,不是绕着自己转圈,就是拉着自己忽左忽右,不禁笑出声。 他说殿高,似有风穿堂而过。说蜀竹,好像见到竹叶婆娑。说活水,依稀听得潺潺翻涌之声。说佛龛,便有檀香幽幽盈鼻。 待他安静下来,仿佛听得见心口咚咚狂跳。 除了弟弟和姝华姐姐,这辈子还从没听人同她说过这么多稀奇古怪的话,元静抬头望他一眼,忍不住打趣:“亏得是鹿,才有鄯善国送给太后的瑞兽狮子,倒没叫你遇着?” 男孩脸色一动,瞧见她捂嘴笑,方知是玩笑,便也笑,道:“诶,你今年几岁,后头床上那个是你什么人?” 元静回头望了一眼弟弟,方道:“我是光初四年生的,后头那个是我弟弟。” “噢,那你还小我两岁,你叫什么?你弟弟呢?” 元静抿了抿嘴,道:“女孩家的名字,无缘无故,告诉你作甚么?” 男孩听她反问,脸上不由得发烫,见她双颊泛红,也不知是涂了什么胭脂,这样好看。 “诶,我叫慕舆知,现下说给你听了,你的名字也告诉我才好。” 正在这时,门后忽又探出个脑袋,比他们都高些,面孔和眼前的男孩极像。元静望向他,心中却毫无起伏。 “老三,怎么跑这来了,祖母正问呢……” 那人说完,打量元静一眼,冷冷道:“席上才说,先太子的孩儿?”他虽望着元静,话却是冲慕舆知的。 元静听罢,面孔也冷下来,见他眼睛里闪过一丝嫌恶,心被刺了一下。被他叫老三的男孩,自然也知道她的身份了,名字还有什么要紧。 慕舆知回头朝那少年道:“大哥只管去,我就跟来。” 待兄长离开,少年又回头望向元静,抿了抿嘴:“你既是宗室女儿,那我叔叔和公主的婚宴,你会来么?” 元静听他并不在意身份,仍是磊落问话,心中不由得一动,望着他眨了眨眼,低头道:“我也才来长乐宫,还不知道长辈的安排呢。” 他又央求道:“名字我不问了,你可一定找个机会来。为这场婚礼,朝廷和广陵王府,不知备下多少新鲜玩意儿,你若错过,这一生也再难见。”表情竟不自觉得意起来。 元静只觉好笑,嘴上没有答应。她也的确不知道能不能答应 “况且……” 她抬头又看他一眼。 “我还想再见你呢。” 雨停风歇,他目光澄澈,好似穿过松林的日头。 元静红着耳朵,只朝他道:“你快随你兄弟去吧,可别又在宫苑迷路。” 慕舆知点点头预备走,忽又想起什么,转身朝她道:“妹妹放心。”这才跨过门槛,快步走远了。 元静望向窗外,大雨洗刷后,天空像很淡很淡的蓝墨水,夕阳的斜光穿过层云,照在宫墙瓦间,兽形瓦当被洗得干净,咧开嘴,好像朝她炫耀似地笑。 宴席散去,李姝华回房,同元静讲起席间事来。 她静静听着,又不住追问,只要听得有关那男孩的只言片语,心中便感起伏不定。良久,她小心翼翼问:“姐姐,譬如今日的宴席,长乐宫时常有么?” 李姝华点点头,笑道:“对外头人,这宴席是少见的荣宠,可对咱们不过是常事。今日是老早就定好的,并非故意冷落你们姐弟二人。以后自然也会叫你们去,千万别会错意。” 元静猜度姝华以为她心里有怨,所以特特开解,不禁十分感念,叹道:“我真想去见见世面呢,可又怕闹笑话。姐姐,那将来…,我们也能出宫么?” 李姝华道:“这是自然,凡祭祀、拜祖、秋猎,还有往行宫避暑避冬,我们也去得。” 元静道:“那,那什么时候,能自己出宫?” 李姝华见她问得奇,不禁瞅她一眼,笑道:“怎么,你还想出去?那等将来出嫁,要么……,便只好出家了。” 元静扑哧笑出声,又轻轻推她一把,道:“姐姐取笑呢!” 姝华摊开手,道:“本就是这么个理,难不成,将来你像那些小子们出去立府?当官或者带兵,替天子巡守四方?那倒真是舒坦了。” 元静抿了抿嘴,却认真道:“确是这个理呢。”讲完忽又叹:“太后和老王妃嫁人后,便天各一方,这么久才见上一面。” 李姝华笑望她,道:“天底下岂有天长地久的相聚?”元静听完,心里忽有一番说不上来的滋味,正要再问,忽听织金传唤。 原来趁这会儿空当,骆宾华要当面问他们姐弟过往读书种种。 元静一一回答,太后听完,只觉所料不差,道:“是了,宫里虽有皇宗学,你们不曾开蒙,去了平白浪费时间。还是先拣好的教养嬷嬷,懂些道理才好读书。姝华也能教你们识字。你们生母没甚学问,故去的太子妃陈氏倒是大儒世家出身,常带宫中女眷作竹林之游,传为佳话。” 元静听骆宾华提到自己母亲,语气十分不快,暗自感到忐忑。 骆宾华又道:“只是这些学问不在乎你们真的钻研多少,而在于学会洞察世事分明是非。我们家虽是武官出身,曾祖早年飞黄腾达,也不忘帐中夜读《春秋》《史记》,这点子根基,切不可忘。” 元静听太后说得这样恳切又十分有理,心中感恩并崇敬之情愈加深厚,干脆规规矩矩跪下磕了个头。 骆宾华一时摸不着头脑,道:“这又是哪一出?” 元静立起身笑道:“祖母的话,既有长辈之威,又带至亲之慈,话中恳切深意,静儿都会记在心里,绝不忘祖母教诲。” 骆宾华笑着横了她一眼,扬手唤她起身坐到自己身边,接着又问织金,二人的教养嬷嬷何时入宫。 织金忙道:“已打发内侍官物色合适人物,都知道要来长乐宫,他们小心得紧,生怕有差池。我正催着呢。” 骆宾华道:“光小心有什么用,能找到合适的人才是真。对了静儿,不能再像今日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皇后晨间请安一向来得早,她是后宫之主,明日该拜会了。” 元静心中咋舌,不想除了识字读书,骆宾华连她起睡也十分关切,怪道李姝华嘱咐她吃饭须讲规矩,忙向太后道:“皇祖母提点,静儿自当遵守。” 不多会儿,织金提醒太后梳妆更衣,原来皇帝的李夫人今日生辰,娘家人送了昙花进宫,请太后与宫中诸位嫔妃前往赏花游宴,不在话下。 第7章 松茑欢蔓延,樛葛欣虆萦 第二日清晨,闻雀果然早早唤醒她,预备今朝拜会皇后。 元缄尚不能大动,独剩元静一人随李姝华磕头拜见,又一一答话。 皇后萧氏是温柔恬静的贵妇人,中等身材,生得白皙丰腴,养尊处优多时,面容格外年轻。因她长在南方,说话仍带家乡口音,在长乐宫一众北人中,音调听来分外婉转特殊。 跟皇后同一时间来的,还有金华宫贺夫人。她是骆宾华的表侄女,与长乐宫颇亲近。元静仔细打量,见她头上珠钗,与骆宾华穿戴的十分相似。 后头保母还牵着一个左摇右晃、才会走路的小丫头,正是贺夫人的女儿,皇帝的五公主,名唤元诘。 元静瞧她生得粉雕玉琢,头系虎头小帽,红扑扑的脸蛋,实在可爱。那小丫头也不怕生人,瞧见元静便笑,露出乳牙,似米粒洁白。 骆宾华朝贺夫人道:“听说你哥哥在东郊才完工一处清凉别墅,何时请我们去游玩一趟?” 贺夫人笑道:“娘娘若肯赏光,那真是他的福气啦!哥哥这人,虽于正事不通,学佛修道却上心,听说才请来个蜀地的高僧到家,与众人讲经,十分在理。” 元静边听,边随手褪下太后赐的佛珠,举在元诘眼前逗她玩。元诘伸手捞,只是够不着,一急便举起双手,连迈几大步,直跌进元静怀中。 陡然摔倒,她不哭也不闹,只是瞪大眼睛茫然四望,好像并不知道发生什么。元静看得乐不可支,干脆将珠串递到她手里。 闲话间,宫中其他夫人也陆续到达长乐宫向骆宾华请安,元静逐个拜过,将各个嫔妃样貌与所居宫苑铭记于心。 这日睡前,元静一一告诉弟弟今日事体,两人边说边笑边细究着。元缄虽未见客,也收了许多礼物,终有归属之感。 两人在长乐宫渐渐安顿,元缄的腿伤也已大康复,能下床拄拐走路。时值中秋,宫中宴席,骆宾华安排李姝华带元静、元缄同往,正好借此机会见见自家的兄弟姐妹们。 皇帝元澈正值壮年,膝下五女五子,公主依序是元迦、元毗、元维、元摩、元诘。皇子依次是元觉、元弘、元悦、元馨、元皓。 其中元弘为萧皇后嫡出,已被册立为太子。 三皇子元悦和公主元维是一对龙凤胎,也是皇后所出,和元静姐弟同年,只小月份,其余诸人皆是夫人所生。 元静打量兄弟姐妹,深感一棵树上的叶子的确没有一片是相同的。他们血脉相连,却又都是陌生人。 又有皇帝的叔叔,清河王元宁一家在京,因去岁讨伐北部高车有功,赏赐进宫飨宴,府上也是五个后辈。 年纪相仿的一片孩子欢闹,相互对过年纪辈分,来往唤上许久,又一一礼拜,这才安顿。 诸人当中,最叫元静上心的是李姝华的生母,隆安长公主元涟。她便是前周皇后,如今安然活着,是宫廷内永恒的固定谈资,即使在永巷也不例外。 李姝华的外祖父,开国皇帝元起,正是前周末代帝王李可的岳父。 关于元涟的流言,每代宫人都会添上各自臆想的边角余料,故事早就走味,仔细想来毫无道理的情节,却因人物命运离奇,又兼偶然在宫内现身,便惹得人人侧目,即便情理不通,那些乱嚼舌根的人也就全然不在乎了。 中年元涟如今已洗净铅华,这晚着素净缎袍,头上盘髻,只以一根乌木簪固定,与竺昙朗一同在下处,并不与后宫亲眷们同坐。 元静见她面容消瘦,看上去有些疲惫,却带着杀伐气,感到略微诧异。 待席间方便时,见李姝华正与织金向奴婢们吩咐太后打赏的餐食。 末了,李姝华来到元涟桌边说话,织金便自顾自走了。 元静正欲上前打招呼,却被来往的仆妇阻路,耳边传来元涟尖刻的声音。 “她那腰上的玉佩,也是你送的?” 李姝华抿了抿嘴,撇开头,没有作声,也并不看向母亲,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元涟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是太后让送她,还是你自己的主意?” 元静觉得很是刺耳,伸手摸了摸腰间的玉凤,不明白为何元涟经历这许多事,却对一个玉佩如此在意。 李姝华不耐烦道:“送都送了,母亲又提这个做什么。” 元涟道:“你一个人在这里,娘还不是怕你吃亏。再说,他们就真配使了?呵,好太后,忽然叫他们回长乐宫。定是心中有愧,想做善事装点,这倒是便宜她了。” 元静知道她丈夫覆灭和元家脱不了干系,可不知她心中竟怀着如此浓烈的恨意。 李姝华情绪微动,但顷刻间压制了下去。她总不愿意听这些,侧转脸正好瞧见元静,脸上一时又窘又尴尬,朝她喊道:“你怎么过来了?”看了一眼元涟,向她介绍道:“这便是我娘。” “可巧中秋夜与姑妈团圆,静儿心里实在欢喜。见过姑妈。”元静跪下行大礼。长乐宫里训练多日,她对繁缛礼节渐有心得。 隆安公主冷眼看她并未答言。 李姝华道:“我娘是世外之人,不受这般大礼,你快起来。” 元静站起身,看到元涟目光似刀锋划空,她讶异极了。 人的双眼成了门框,元涟伫立片刻,又顺着眼睛走进她脑中,然后是五脏六腑。 传说动物修炼成精,有的仅凭眼神便能摄人心魄,元静被看得发慌,不知不觉激起斗志,稚嫩素净的脸,投以自卫却同样锋利的回望。 她忽想起永巷的李嬷嬷,监督他们捣衣,比起做活,老婆子说话更令人生厌。 总是一边挑他们错处一边自我夸耀,有时还故意讲壶梁殿闹鬼的故事吓唬她和元缄。 她也胡乱讲过元涟落难的事,或是盲目咒骂他们爹娘和世间一切,好像她是最有先见之明的人。 “可别怪我,要怪就怪这世间的因果报应。” “就说这偌大的宫殿,昨儿还是皇后,今儿就青灯古佛、念经打坐的……” “什么王孙贵胄,转眼阶下囚,也还不如个老婆子。” 元静静静望着元涟眨了眨眼。李嬷嬷见到管事的官宦,俨然又是另一副面孔。 ——我可不怕你,我们身上流着一样的血。 过了片刻,隆安公主将靠在臂弯中的麈尾换了一边,道:“你跟你爹真是一个蠢样。” 说完也没看李姝华一眼,转身便离开了。 元静却被此话深深击中,从来极少有人当面说起父亲,猛然提及,叫她登时情绪涣散。 父母是罪人,禁苑众人自知不提为妙,长乐宫的老人们背地里偶发感慨,像针落进她心底,听到也只当耳旁风,小心翼翼撇开关系。 她忍不住想,也许恨意倒比不相干的感情好些,只有元涟真正将父亲说出口。 李姝华抱歉似地摇了摇元静衣袖,又依依不舍望一眼母亲离去的背影,朝她苦笑:“叫你看笑话。” 元静垂着头,道:“好笑么。” 李姝华收起笑容,表情沉郁,没有接话。 元静道:“那玉凤牌?” 李姝华叹口气,道:“我有时,有时真宁愿自己已经死了,一了百了。可祖母和母亲,不知会多伤心……” 元静听她猛然剖白,也难过起来,苦笑道:“你还有娘亲,这就比我们好了不知多少。” 李姝华胡乱抹抹眼睛,道:“你一定跟你娘亲长得很像,叫我娘看花眼。” 元静道:“看来我不必担心将来长得难看了。不过姑妈说话也真是不客气呵。” 李姝华望了一眼皇帝太后,笑道:“不是一家人,怎好进一家门。”说罢两人携手慢慢走回座位。 她们这一片,坐着几个保母,各自怀抱元摩、元诘,又还有清河王元宁的两个女儿元韫、元和,年纪与李姝华一般大。元缄则去了男孩那片。 满屋子里坐的都是亲戚,可又各个不同。他们身体里有一部分相同的血液,浮到外表上,有的是笑眼的弧度,有的是瞳孔的颜色,有的是相同怪模怪样的表情。 元静暗暗打量众人举止,静静听她们谈话。她又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弟弟,他们俩也是一样的,可她这会儿的心思,他却一丁点都不知晓。 华灯初点,钟磬声响,不消片刻,皇帝便到了。众人皆起身参拜。 皇帝身后跟着仆从,穿席而过,走到最前头向骆宾华问安。 随后坐回自己的榻上,免了众人的礼拜。 元静起身后,仍压低头,只觉心脏砰砰在跳,想来弟弟也是吧。 听得开席之声,宫人鱼龙进出,美酒佳肴片刻摆上几案。 没过一会儿,舞姬们踏着乐声而来,只见她们各个容貌姣好,身影或似轻燕,或如杨柳,随乐声舞动,叫人看得目不暇接。 席间诸人,或是高谈阔论,或是饮酒食馔,一时之间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元静从未见过宫廷舞乐,况这班舞姬不仅技艺了得,又尤其懂得讨好观众,见她一个小女孩看得痴了,眼中满是喜欢,便乐得朝她表现,跳起拿手的乐章,身如娇龙,眼似春水,叫元静欢喜得简直挪不开眼。待她们尽退去,却还如做梦一般,久久回味。 舞乐暂歇,皇帝向太后敬酒,道:“吕将军这趟西行,奏疏言,已在姑臧寻到骆家老亲,不日返京便可见到。只是西陲多年战乱,家里人口凋敝。” “皇帝有心了。你外祖若在世,必当十分高兴。当年他因战乱与家人走散,到死也没再见上一面。” 趁两人说话,又兼厅堂里人多嘈杂,元静才敢细细打量皇帝。 之前隔着竹帘的人影,变得分外清晰。 他穿藕粉底桃红团花纹圆领锦袍,腰系革带,外还套着一件翻领对襟袍,以御入夜后落霜的寒气。 他的眼神也似落霜覆叶,有一瞬间,她感到皇帝看向他们,尤其是当他看向元缄时,凉意更胜。 永巷的壶梁殿,与东掖门的过道毗邻。 他们常常隔墙听到车马人声,有时候只是一两辆车,有时是一队,拉长了声音,远远地就听到哒哒哒,再远远消失。 稍大一些,元缄已摸熟上墙揭瓦的路,趁四下无人,带着元静一同攀上屋檐,趴在一侧看墙外世界。 元缄更厉害些,能一直攀到屋脊,扶着高翘的鸱尾勉强站住,好似行船。 ——看到什么啦? ——还是屋顶。 ——就这? 壶粱殿虽称宫殿,不过只是永巷里稍大一间土房。 ——往南是更大的殿,更高的屋顶。 ——还有城墙,一对高耸双阙。 元静仰头望天,流云被风吹得飞快。 ——出了皇城,北边有成片的山,好高好高。 ——山上有积雪,这会儿雪地反光,好刺眼呀。 每日每夜,她的生命也像云飞似地不见踪迹。 ——姐姐,等离了这里,我们去那山里住。 ——好! 先活下去,再想办法离开这里,外面一定能见到自由自在的世界。 她想着想着,心中不禁快活起来,可忽然又想起那个误闯长乐宫的男孩。她抬眼望向月亮,一轮冷玉圆盘,皎洁清明,他说他叫慕舆知,也不知他此刻在做什么。 宴席虽盛,毕竟小孩腹浅,不一会儿元静就饱了,一心一意看起舞蹈来。 “姐姐,这台上跳得是什么?” “是雁门行,讲文姬出塞的。” 还不等李姝华开口,清河王元宁的二女儿元韫插话,元静瞥向姝华,只见她也微笑颔首。 元静放下手中点心,凑近问道:“韫姐姐懂得真多。那这文姬是谁呀,何以为她编这么一套舞来?” 李姝华听完一笑,道:“你可喊差了,这是你韫姑姑。” 元静听得,尴尬地吐舌头,轻轻摇晃元韫手臂,娇嗔道:“姑姑勿怪,是静儿鲁莽了。” 元韫打量她一会儿,微微含笑似不可置信,方问:“你我年纪相差不大,辈分无妨碍,只是你竟不曾听过蔡文姬么?” 元静想了想,确实没听过,只得摇头。 李姝华忙解释:“她开蒙得晚,才读书识字呢,这还难了些。” 元韫听完,点点头道:“原来如此,是我唐突了。你既然不晓得,可愿听我讲讲?” 元静一听,这再好不过,不由得拍了拍手:“多谢姑姑!” 元韫见状,便先饮口茶,放下茶杯,指着跳舞的女伎,缓缓道来。 只见金戈铁马,旌羽交错,鼓声阵阵,这是董卓。 又见一艳丽女子,面色凄苦,环抱琵琶,穿越其中,这是文姬。 钗鬟轻摇,环佩叮当,女儿如花。 月照孤烟,大漠辽远,异地他乡。 元静一边细听,一边又拉长脖子,生怕错过台上的戏。 那舞姬哀戚婉转,清丽的面孔既露哀伤又像怀着莫大的勇气,简直叫元静入迷。 元韫见她嘴上嗑着瓜子并没停,双眼一动不动望向戏台,十分入迷的样子,不禁感到好笑。 元静的确看得已经忘我,她听着弦声阵阵,眼前又像看见金戈相撞,又像看到车马匆匆。 倘若她也是文姬,也能疾驰于浩瀚大漠,任由干燥的风沙拂面,倘若也能写几百年未曾蒙尘的曲词,任由乐坊代代传唱——,何等恣意快活! 她望着台上矫若游龙的舞姬,复又想到自己身上,只觉心潮彭拜,不能自已。 [狗头]有没有人看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松茑欢蔓延,樛葛欣虆萦 第8章 燃香郁金屋,吹管凤凰台 “命运弄人,文姬却这般顽强,没有轻易放弃生命,真教人佩服。”乐声暂停,元静不禁轻轻感叹。 元韫听见她的声音,因她未读过书,甚是诧异,轻声道:“说得在理。你且再看,后面还有曹操命人赎回文姬的桥段。历来男子为主角的故事多,这出戏里,魏武却也只是文姬的陪客。” 元静难得被夸,羞得红了脸,心中又惊又喜,不知怎么是好。 元韫又道:“可我看时,只觉心中不安,文姬的命运如此坎坷,若是你我置身其中,又不知如何。” 元静不想她问得这么深,倒真十分看得起自己的样子,不由得打起精神胡说起来:“乱世之际,人是浮萍飞絮,飘往何处,难有定数。可不管身处何地,心意须定。心意既定,便往心意处去,再无它法。否则一生若寄若浮,随波逐流,不管故乡还是塞外,只会百般难安。当然,”她不好意思笑了笑,“无论如何都要先活下去。” 元韫望向她,不禁慨叹:“这倒奇了。姝华说你开蒙得晚,想得却深。” 元静回望,见灯火照在她身上,明灭的光影,使她衣衫上金线绣的团花忽闪忽闪,不由得伸手揽住她的手臂。 元韫笑道:“你可读过古楚的知音故事?” 元静摇头:“讲的是什么?姑姑再教我。” 元韫一笑,摇摇头道:“等你读过,我们再聊心得。” 两人边瞧舞乐边闲话议论,不过两盏茶工夫,已十分熟悉,好似认识许多年一般。 李姝华静静望着两人,只是插不上话,她永远是身边事大过外头的一切,从没留心理会过她俩说的。 她以为元静为在宫闱内自保,也理应明白这一点。 不久舞台上又更换主角,舞姬们穿着飘逸裙衫,跳起南方的舞蹈来。 元静自然从没见过,初听得金石琅琅,又见舞者水袖似涟漪,柳腰婀娜,不由得又入迷。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醉汉的喧闹声,显得十分刺耳。 元静瞧过去,原来廊间坐着外国使臣,这会儿于阗国的使者正冲舞姬们吵嚷,又说看不明白,又下令奏胡乐,并命舞姬下来陪他跳一段。 乐声和舞蹈齐齐停住。 那领头的舞姬身量高挑,见状缓缓挥手,示意后头女伴们不必惊恐,随后向舞池边沿走近,一双赤脚如同白玉踩过毡毯。 元静想起方才她们在自己面前尽兴演出,顿生亲近维护之意,不由得替她们担忧起来,又觉得这醉汉面目实在可憎,让他吃点苦头才好。 那舞姬头戴面具,只有明亮的双瞳和艳丽的嘴唇露在外面。 她身上的舞袍随风摇曳,金银线绣的孔雀和蝴蝶肆意纷飞。每走一步,便巧妙地带动身上璎珞和玉饰叮当作响,轻灵的声音一丝一丝撞动人心。 连走路也这么叫人入迷,可眼见那胡人面貌凶狠,腰腹似有水缸那么粗,也不知会怎么无赖,元静不由得替她暗暗捏一把汗。 她又望向高榻上的皇帝,希望他出面解围。 元澈原本手撑下巴歪坐榻上,这会儿已然放下手直起身,眼睛直勾勾望向舞姬,倒像有意在等她发作。 舞姬骄矜极了,并没将对方的愠怒调笑当回事,先伸手理理散落的碎发,随即冷冷道:“从来没跳过胡人的舞,也并非跳这个的。你若喜欢,自己上来跳便是。” 她向下俯视的眼睛里也满是寒意,叫元静几乎忘记呼吸。 皇帝听罢,轻轻抬了抬眉毛。 舞姬冰冷的一句话叫使者接不上,那人涨红脸,气得摔了耳杯。 “你这贱人!竟敢出言不逊!” 说罢向皇帝望去,眼露惊愕和不满,似要他亲自解释舞姬的怠慢。 原来也只是个鑞枪头怂蛋。元静啊一声感到十分无语,到底是谁先出言不逊? 元澈望着舞姬歪了歪脑袋,随后看向使者,道:“你没听明白么?他从没跳过胡人的舞,也并非跳这个的。你若喜欢,自己上去跳便是。” 使者听罢,硕大的身躯僵在一处,好似一口大钟。 大臣叔孙雁望向舞台,忙开解道:“不如刘乐官,随便捡个拿手的再跳过便是……” 那舞姬歪着脑袋打量使者一眼,方又开口:“我拿手的虽多,他又不懂。既然不懂,又何必勉强。”说罢,径直转身走掉了。 全场侧目,却因皇帝沉默,一时之间无人敢说一句话。 骆宾华咳嗽一声,面带愠怒,吩咐道:“陛下喝了这许多,醉得不清,送他回宫!”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叔孙雁也忙吩咐照料于阗国使者。 元静看完这荒诞的一幕,只觉心跳从未如此急促,似下一秒就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而那舞姬也就真的走了,众人浑似毫不在意。 元静脑中嗡嗡作响,她既好奇那舞姬的为人,又奇怪皇帝怎地如此在众人面前失去分寸,更奇怪骆宾华,从来说一不二的太后,看完这些,竟忍着没有发作? 元静捉摸不透,正要问李姝华时,却已然被其它事由打岔开了。 转眼入冬,元静生平头一次穿上干净温暖的冬衣。元缄身体也已大好。幼童适应力强,脑筋转得也快,两人很快便融入长乐宫。不管是日常吃穿起坐,还是伴随骆宾华召亲迎客、游宴赏玩,俱井井有条,表现得体,不再话下,从前永巷的经历好像没留下任何印迹。 不日便是隆庆公主元澄与世家子弟慕舆辙的大婚。 慕舆氏与元家同为前朝公侯,朝代更迭,他家不仅没受影响,反而成了新朝唯一一个异姓王侯,家世之显赫,不言而喻。 早先元澈还是皇子时,带兵攻打南土,元起与骆宾华安排慕舆轨协同领兵。此人久经沙场,在云州边境颇有建树,对南作战,亦是元澈的左右臂膀,军功甚伟。 他虽是妾室所生,可一直由骆曜灵亲自抚养,北人不讲嫡嫡道道,王位便也叫他继承。加上骆氏姐妹自幼亲密,他家与皇室的情谊,自是其他官员无法比拟的。 俗世戏言,清河神虎啸,广陵云龙吟,便是指当今正如日中天的清河王元宁家及广陵王慕舆家。 “神虎啸,云龙出,一夜烟花坠如雨,火光明灭,东边唱罢西边舞。” “静儿念叨什么呢?” 元静正倚栏看外头烟花,忽被人拍肩。 “姝华姐姐。”回头见是已经打扮好的姝华,元静微笑道:“我正感叹今夜景致呢。” 李姝华望一眼天空,打趣道:“妹妹有诗才,这才认得几个字,已能作诗。” 元静臊得慌,脸上一红,拍了拍姝华,叹道:“姐姐又取笑我。我这瞎话若能称诗,岂不要把屈原从江里活活气出来!” 元缄不知何时也走近,边晃头边摆手,指着她笑道:“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天网恢恢。——想起前日你乱来一通我就忍不住,只恐屈夫子要谢你救命之德,曹丞相要感你重生之恩呐!” “都说是被背岔了,你还记着!记着不说,还来取笑我,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元静指着他骂骂咧咧起来。 元静追他,他直往李姝华身后躲,三人笑成一团,被月台上的孙嬷嬷止住。 “今天大喜的好日子,姐儿好不容易梳头戴冠,又化了妆,可别疯玩花了脸。赶紧上永安殿去吧,再晚,见不着新娘子咯!” 两个小的听完相互做个鬼脸,却也安静下来,只是双眼还微眯,斗鸡似地相互瞪着,仿佛仍在挑衅。 李姝华笑了笑,说声“走吧”,便一左一右,拉着他俩往礼堂去。 三人边走边伸长脖子乱看,这晚宫里灯笼灯球结成丛林,照得如白昼,彩幔彩幡飘摇其中,由永安殿一直蔓延到皇城外。堆金砌彩,莺声燕语,管弦齐发,喧闹不亚于年节。 皇亲国戚并世宦勋贵纷纷入宫祝贺,宴席上,各个精心装扮,穿红着绿,香风满面。 听得礼官报时辰,隆庆公主元澄由宫人搀出,拜别皇帝皇后及太后。一连磕几个头,早已泪水涟涟。骆宾华见状,干脆离座走下台阶,扶起女儿,又拉住她的手,迟迟不肯松开,半是怜惜,半是不舍。 元澄脸上也满是泪水,望着母亲,欲言又止。 爆竹声动,乐声齐响,贺夫人见状,与织金左右一边一个,边劝边扶着骆宾华回座。 元澄由宫人簇拥,边往外走,边也频频回头。 元静在一旁蓦然听到,她的哽咽声中,响起“阿娘”二字,自己的胸口忽被千斤重压,一切喧闹就此沉寂,烟火花灯也都暗了下去。 礼乐奏响,仪仗和护卫起身先行。乐器和爆竹声逐渐盖过人声,元静跟着看热闹的人群,一同挤到殿外,扶着栏杆伸长脖子瞧,送亲队伍像一条明亮的火龙,缓缓蜿蜒,走出宫墙。 一时之间砰砰啪啪的炮声响彻宫廷内外,众人默契地安静下来,世界既吵闹却又奇异地静谧。 她朝四周张望,心中很是兴奋,却又不知为何有股隐隐的失望。 等送亲队伍都走完,慕舆家的人自然也该离去了。可转念一想,他们在京都这些日子,必定已经听过许多有关自己身份的传闻。 世人惯爱拜高踩低,当日纵然多看两眼又能如何,躲开她去,人之常情。如此一想,她只感到灰心,索性不见也好。 舞乐又开锣,她想起那个漂亮的舞姬,便垂下头,跟着人潮往戏台方向走。 却说慕舆知的确也在人潮中,也在四处张望。究竟人太多,太自以为是,这样的日子,多少达官贵人涌入宫廷婚宴,他又不能走远,生怕家人找。 父亲安排他跟大哥压在最后,听朝廷礼官使唤,以备不时之需。 他在人群中,想起礼佛像上的人物,两列对开,总是排列整齐,从华盖一溜到捧着的香奁,高高低低,井然有序。 可真到人间行礼,或胡乱叫嚷漏了两个提盒,或是报信的宦官折马,或是炮仗不知为何哑了一挂,又或是拖车的牛马突然发疯,不分方向乱飞乱冲。 有太后的人,有时是礼官,也有自家长辈,或为逞威风显摆,或为露一露脸面,或是怕误事担责,或是极少数真心祈愿叔叔婶婶婚事顺遂的……总之人声不断响起,不断有话吩咐下去,队伍总算磕磕绊绊赶着吉时出宫,一条火龙,缓缓驶入黑夜的河。 他低头闷闷整理衣服,该走了。 “老三!” 听见大哥声音,慕舆知忙站住脚回头,没能避开迎面涌来的人流。 一个脑袋撞钟似地撞上他肩膀。 “啊哟!”元静手扶额头,金步摇似柳条一般晃荡,抬头瞧见他,脸颊顿时通红。 秋风起,吹散炮仗烧过的味道,这会儿空气很是清爽。 他心中咚咚狂跳,笑望她抱歉道:“可撞疼了么?两月不见,妹妹长高了。” 今夜她穿得庄重,琼粉敷面,皓齿红唇,发髻和锦袍间都点缀着金玉宝石,灯火光影摇曳在她身上,恰如临风之海棠。 元静抬头瞧他两眼,只觉脸越发烫,叹道:“没,没什么大碍。今儿你这身新衣裳做得真好!” 慕舆知听完,不自觉摸了摸脑袋,道:“很好看么?我特意为今日穿的!” 元静忍不住笑了笑,没作声。 慕舆知又朝她道:“公主出嫁的仪仗,果真神仙出行一般。” 元静扬头张望一眼。他们公主王侯,理应如此。 “这么隆重,那么些礼,足足像一台大戏,专给人看的。” 他不知从哪来这么一句,元静听到,果然笑出声,再抬眼时,瞧到他胸前的玉佩。 “这是什么?” 慕舆知听元静问话,忙低头查看。原来头先奔跑往来,不觉将掖在内衣里的玉佩荡出来,也没留意。 见元静瞧,他便索性取下,递到她手里,道:“这是我生母的遗物。” 元静接过捧在手里仔细打量,只见一条蜷如月牙状的玉龙,皎洁亦如月,龙首短小,鼻嘴前驱微微上翘,脖颈处是一道夸张的长鬣飘逸地往后上扬,龙尾内屈,迎向龙首,仿佛要腾空而起,光泽莹润,小小巧巧。 她低头看手心,慕舆知则看她扑闪的睫毛,道:“这也给你瞧了,总该告诉一声你叫什么才是?” 第9章 萧瑟含风蝉,寥唳度云雁 元静只是不理他,道:“这玉好别致,你戴着也好看。只是……偏你……,偏你生母怎么就过世了?” 慕舆知见她抬头说话,两只晶亮的眸子一闪一闪,许久方回过神,道:“我娘生了一场大病,走得早,”忽而声音变小,“父王姬妾众多,他们都当我不记得,其实我心里总想着呢,玉也一直戴在身上。” 元静听罢不觉出了神,道:“你真孝顺,故去的人,若一直能被惦记,泉下也就不会寂寞了。” 慕舆知点点头,道:“我心中所想,正是妹妹这句了。” 俩人话还未完,忽又来一少年,正是那日在长乐宫也见过的,他拍了拍慕舆知的肩,见元静一般仕女装扮,没认出她来,又看她未着品级礼服,便草草拜了拜,就把慕舆知拉到一边。 “刚叫你呢,怎么没听见!这会儿子起风了,看着要变天。刚吩咐下去,阿爹让你跟着夏公公,别叫一会儿雨大后头队伍乱了。” 元静回了礼,便欲伸手还他玉佩。谁知慕舆知已被哥哥拉着走出几步外。 她着急诶了一声。 慕舆知回头朝她笑道:“妹妹先替我收着罢!” 元静望他走远,不觉呆楞住。因记事起,她便一无所有,也就习惯心无寄托。骆宾华赏赐的金玉宝石、绫罗绸缎,每日换着使,久了也视若无睹。唯独李姝华赠她的玉凤牌,嘱咐了闻雀留意收好,不时想起,就要取来挂在身上。 人的情义,使得那玉牌有了额外的分量,而明知他玉佩珍贵,此刻竟这么交到自己手中,元静手心握着温润的玉,不由得心思澎湃起来。 不知几时,元缄走到她身旁。他双手揣袖,带着鬼脸,道:“又是那个小子?” 元静缩了手,将玉收进贴身荷包,并未接话,只问道:“去看跳舞么?” 秋雨没落一会儿便停了,皇城内依旧鼓乐喧天,灯火辉煌。雨水冲刷地上的彩纸金屑,一缕一缕红红绿绿的水汇集流入排水沟里。 他们姐弟俩走到永安前殿,这里是盛会的中心,此时觥筹交错,人头攒动。 台上伶人戴面具舞乐,台下观众也似戏词不断。 先是宫中乐舞师傅新排《兰陵王入阵曲》,元静不觉看入迷。后面又有重编的乐府曲,她专拣那有意趣的听。 元缄道:“什么雅乐,到你口中都成做戏的玩意儿。” 元静白他一眼,笑道:“自然是听我爱听的,你找不着趣儿,只管换个地方玩。我瞧那舞姬好几回了,又接这首乐府曲词,实在缠绵,摇荡情思。”末了几个字自然声音小得谁也听不见。 她又认真道:“那舞姬真出神入化,跟仙女一样,直指人心,挡无可挡。” 元缄皱眉似不解,望向姐姐,反问道:“既来之,何意挡之?” 元静一愣,弟弟倒像变了个人,便不接话。 没过一会儿,元缄直呼困倦。皇帝、太后等后宫诸人已离去,因李姝华还要陪着元涟,两人便辞了她,自行回长乐宫。 雨后夜空澄净,月亮悬在紫宫寺浮屠上,蓝汪汪的,塔顶的锁链浓黑,像幽蓝麻布上用炭划过几笔杂乱的线。 元缄道:“诶,刚听姑妈唤姐姐小五?你可知什么来历?” 元静想了想:“难道是,姐姐上头还有别的兄弟姐妹?” 元缄瞧她许久,摇摇头,道:“也没听过还有别的堂伯兄弟姊妹,这中秋接着婚礼,皇亲国戚倒认过大半……莫非……” 两人目光一对上,都觉一丝蚀骨的凉风扫背,都没作声。 听得敲更声响,元静这才道:“那你说,我们上头,可还有哥哥姐姐?” 元缄想了半天,摇摇头反问:“倒没听着宫人议论,或许本就只有咱俩?” “你先回房睡吧,我想去趟壶梁殿。” “去那鬼地方干什么?要有线索,我们也早翻到了。” 元静却没答,只命闻雀跟着,往永巷来。 宫中诸人都看婚礼热闹,无人在意此处,这晚老婆子们也分得许多赏赐的酒水饮食,在值房里就着下酒菜开了赌。 元静示意闻雀,猫着腰往里走,没过一会儿,便渐渐听不到人声。 闻雀打量,这里入夜不怎么点灯,道路房子俱是黑黝黝的,偶然有房屋里透出光来,看见地面碎石缝隙,长着杂草,她怕绊脚,便走得格外小心。 大约行了百来米,元静在一幢屋子前停下,闻雀瞧见不远处正是紫宫寺塔高大的影子。凉风起,铜铎撞击,在幽深黑暗的夜里,听来十分吓人。 闻雀狐疑道:“你从小就在这里么?” 元静点头,道:“我还以为,”定睛看了一眼闻雀,“我还以为宫中婢子都是出自这里。”指了指对方。 闻雀摇摇头,道:“我父亲是撷芳殿高夫人的送嫁官员,年纪轻轻来了京都,后来更在这里安家。” 元静道:“那你如何长在长乐宫?” 闻雀道:“织金姐姐与我母亲同乡,本走得近。我父母得病,多年前接连过世,织金姐姐瞧我可怜,在这里无其他亲眷,又念在同乡份上,便收留我。” 元静叹道:“你父母也过世了?”忽又觉得冒犯,心中更诧异高夫人竟没料理,反而是织金出面。 闻雀尴尬地耸耸肩,道:“宫中奴仆,无父无母,或不知父母者,倒也常见。” 元静被她逗得笑出声。 正在此时,她觉察似乎有人影晃过,因天昏暗,并没瞧仔细,便朝闻雀使了眼色,一把将她拉到房屋一侧的暗巷。 两人听四下再无动静,幽幽探出头,就着月光往门口瞧。 只见一个佝偻婆子四处张望,见并无人影,便从腰间摸了一摸,掏出钥匙,开了门上的锁。 闻雀不知为何,只觉手被元静攥得越来越紧,疼得好似骨头都要断裂,便甩开她的手。 元静望她一眼,轻声道:“我想进去找个东西。” 闻雀道:“明儿早上叫缀锦姐姐派人来就是了。” 元静想了想,道:“我记得不十分真确,那婆子又很会理论,恐怕旁人难以尽力,白来两趟,这事便盖棺定论,再无转机了。” 闻雀心下狐疑,又惊诧于她恐惧时头脑竟这般清晰,道:“好,我陪你去。” 不知何时,佝偻的身影,已经猫着身子蹿到她们身边。 “小贵人!如今你们可翻身了,不枉嬷嬷养你们一场,也照顾照顾嬷嬷啊。” 一张满是皱纹,怪模怪样的脸忽然钻出来。 闻雀尖叫一声,瞧见她抱住元静的腰,忙反应过来,上前扯开,道:“你是什么人!” 元静轰地一下脑子发麻,听见闻雀声音,这才反应过来,急切之间,一手肘朝老婆子背上撞去,终于叫她撒手。 李婆子望见两人身上装饰打扮,眼中闪现金光,又见闻雀年纪尚小,不由得凑上前朝闻雀道:“大姑娘是长乐宫的人?” 闻雀道:“那又如何?” “大姑娘不知道,他们从小无爹无娘,若不是我,早饿死在这里了。” 元静听完,心口似遭重物锤了一击。她想起过往被毒打,被奚落,每日吃无好饭、穿无好衣,还要时常听她咒骂父母和弟弟,如此虐待,怎么到她口里,却变了说辞。 “啪!” 一声脆响,婆子脸上立时出现一个手掌印。 元静眼里涌出泪,朝闻雀道:“她撒谎!” 李婆子捂着脸,呆呆望向元静,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朝闻雀道:“这是什么狼心狗肺的浪蹄子,走了才几天,攀上高枝,便忘记老婆子养育的恩德,翻脸不认人,歹毒,歹毒!” 元静胸口砰砰直跳,也不知接下来如何是好。她实在想不通,这人瞧见自己,为何没有想起从前的事而感到恐惧,反而这么大摇大摆地挤到面前来扭曲事实。 她环视一圈空荡荡的永巷,心中既恨又怨。 闻雀见元静眼中有泪,正欲说话。 她却只是将泪眨回去,朝婆子道:“我今儿来,是有话问你,且只问一次,倘若我不满意,明儿就请长乐宫真正管教的人来。我一向知道你口齿狠辣伶俐,黑的也叫你说成白的,可你知道,我已经进了长乐宫,并安安稳稳留在那。我定有法子叫了她们来,宁愿错杀一百,绝不放过一个。” 李婆子听完,身上似乎一阵痉挛,没有作声。 元静道:“你进屋子,点支蜡烛。” 李婆子点点头,三人前后走进壶梁殿。 蜡烛照亮屋子,闻雀瞧见简陋的黄土茅草,污秽的帐幔垫褥,破破烂烂的桌椅,心中一惊。 元静道:“我和弟弟小时候,胸口挂有一枚玉蝉,阿娘还在壶梁殿时,这玉佩一直在我们身上,她死后,忽有一天,玉佩便不见了,再无下落,我现在请你交出来。” 李婆子开口便敷衍:“这就是姐儿冤枉老身了不是!你们本是戴罪之人,这些物件早就抄没了,哪还有什么玉啊蝉啊的玩意儿!” 闻雀听完,终于明白她回来的原因。 一阵风吹进来,蜡烛忽然熄灭。 元静朝她幽幽道:“你再骗鬼呢。” 李婆子不说话。 闻雀重新点燃蜡烛,走到李婆子身边,她身量本就比元静高许多,再加上老婆子身体佝偻,她双手叉腰,灯影一照,墙上的身影,足像个金刚力士。 闻雀冷眼朝李婆子道:“姑娘问你,只管答话,休得乱扯!” 李婆子抬头望了几眼,又缩回去,道:“大姑娘不知,这永巷人来人往,老婆子也有别的事,一不留神,总归……” 闻雀不等她说完,呸了一声,道:“素来是你看顾他们,方才又见你掏钥匙开锁。今日宫中喜宴,门户皆开,你却还是一般小心,看管如此谨慎,如何推赖旁人?再说永巷难道是什么法外之地么?东西丢了,你不上报追查,便是包庇窝藏,便该一样论罪。” 李婆子暗暗横了一眼,只是装死不说话。 元静听闻雀字字如刀似剑,心中遂有了主意,胆子也壮起来。 “这壶梁殿里,自然不止一对玉蝉,旁的你拿走便罢,唯独它们,请你看在我们姐弟孤苦伶仃的份上,交还出来。” 闻雀啊了一声,元静却只是微微摆手。 她俩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叫李婆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闻雀又朝元静使了个眼色,道:“我知道,你拿这些也并不会佩也不敢使,许是送出去兑了银两,许是赌钱抵债,总归有个去处。既有去处,便能翻找回来,”她转了转眼睛,“就给你五天时间,到时若不交还,便请……”她笑望向元静,道:“看来早先缀锦给她吃的苦头还不够,咱们长乐宫的织金姐姐,名声在外,也不知传到永巷没有?” 李婆子听罢,搓了搓手,嗫喏道:“我,我……那时也有几个小玩意儿,当时怕哥儿、姐儿年纪小丢了,我这不是先收着嘛,时间长久,兴许忘了。这就,我这就写信家里去找,说不准找到呢……” 闻雀又冷下脸,道:“说不准?那你只管说不准,五天后,看你是要伤筋动骨,还是情愿皮开肉绽。” 两人说完,便离了壶梁殿,元静仍觉胸口堵得慌,拉着闻雀的手一直走到天渊池旁,等实在走不动了,方携手坐到凉石上,靠着喘气歇息。 元静不禁感叹:“闻雀,方才你真厉害,真有算计。” 闻雀脸一红,没有接话。 似乎过了许久。 她朝元静道:“姑娘见公主拜别太后,又看到慕舆公子的玉,所以想爹娘了?” 元静笑了笑。 “干脆去请太后的旨,还不知她暗地里偷了多少东西。” 元静摆摆手。 闻雀回头瞧她。 “我投鼠忌器,也不敢如何。真闹到太后那里,就成整个皇宫的事了,……倘若大张旗鼓翻查到我父母身上,也没意思。再说了,永巷一向是章华殿皇后娘娘管的,我初来乍到就闹事……” 闻雀道:“万一五天后真没有呢?” 元静不响。 闻雀忙别过身子晃了晃她的手臂,道:“我不过随口一说。这又不是金银,只要玉没碎,总能找得到。况且宫里的物件总是极精美的,不管落在谁手里,想来并不舍得弄坏,只逼紧那婆子便是。” 元静抬头,笑道:“我运气真好,从未做过这种事,今日偏是你跟着,换个人,根本不知道怎么收场。” 她伸手摸着腰间的盒包,想起从前的小玉蝉,不觉眼眶中有泪,忽问闻雀:“诶,上次说你家乡是哪里来着?” 闻雀笑道:“姑娘这就忘了?我家乡在雍州。” 元静垂首不语。 闻雀忽又道:“等将来咱们出了宫,姑娘能不能带我再回去瞧瞧?” 元静抹了抹眼睛,笑着点点头。 正在这时,听得嬉闹人声由远飘近,两人忙抬头张望。 第10章 带天澄迥碧,映日动浮光 原来宴席结束,从永安前殿返回的乐官们经过此处。见有宫女侍立,元静又一副雍容华贵模样,知是贵女,便纷纷向前礼拜。 “你们今夜跳得真好。早些歇息去吧。”她示意闻雀打赏,众人谢过,结伴沿曲道往北。 队伍最末的男子,还穿兰陵王服饰,面具别在脑袋一侧,露出光洁的脸。 元静趁月光瞥去,一时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只见那舞师额头光洁饱满,眉如黛,稍蹙即见愁,眼如星,流转即露酣醉之态,鼻梁高耸,肤若芙蓉,唇若桃花,朝她粲然一笑,好似春风化冻,百花齐绽。 她抻头不住打量,心中翻腾似海,问道:“是你扮的兰陵王?”众人又停住脚步。 ——竟还不是上次的舞姬。皇宫里实在卧虎藏龙。 元静边问边不住暗忖:老天造化,竟能在一人身上注入这般倾城姿色并俊逸灵秀之质,宫中一干姬妾美人加起来,在他面前也根本不够看。 舞师团手拜道:“乐官刘慕卿,见过贵人。” 太极宫北部,引御河水,修筑天渊池。 池水北岸,是禁苑的林圃,种了成片桃花梨花。林中辟有院落,一个名桃村,一个名梨园,是宫中太乐伎师们的住处。 刘慕卿说完,抬眼瞧她呆住,本已习惯如常,只是她面孔仍显稚嫩,却目光炯炯,不由得笑了。 元静见他笑,只觉他身后的池水仿佛有了精魂,白玉似的月亮也泛出香气。 “方才你跳得真好,面具下,竟是这样一张面孔。”元静朝队伍又看一眼,继续道:“我见过你们两回,上回文姬出塞,那位舞娘姐姐神仙妃子一般。不知她可在?”她边说边挥手,示意其他人继续走,自己则找寻那位舞姬。 刘慕卿笑了笑,静静站着并没挪脚。 她边张望胸口边怦怦狂跳,想到这两人站在一起,天下哪还有别的滋味可言,怪道圣人说三月不知肉味。 “让贵人见笑,上回文姬也是在下。” 元静啊一声,喜得站起身,忍不住拍了下掌,正要再说话,却听到刘慕卿身后传来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 “你在这呢!” 两人一同回望,只见一个满脸红光的青年男子,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刘慕卿。 元静觉得他面容熟悉,可又想不起来。 刘慕卿冷冷道:“清河王世子还没走呢。” 原来是她堂叔元修。 对方大步走近前来,元静见他双眼好似着火,胸脯微微起伏,不由分说伸手就握住刘慕卿的手腕。 “你叫我什么?为什么今晚偏挑兰陵王演给我瞧?” 刘慕卿嫌恶地甩了两下手,却没甩开。 “别自作多情,松手!” 元修并没理会,另一只手也搭上他肩膀,笑道:“我早说过,一定会叫你落在我手里。” 刘慕卿望一眼元静,忽然双颊通红,随后又冷眼朝元修瞥去,道:“你算什么东西。” 元修听他叱骂却没生气,甚至没有察觉到一旁元静和闻雀,脸上逐渐露出痴像,朝刘慕卿剖白道:“自小见你,叫人神魂颠倒至今。幽州这几年,我身心犹遭烈火煎熬。世上没有一个人比得上你,思念至极,竟是佛祖菩萨也不能救!”他重重喘息两声,将刘慕卿一把抱住:“今日总算与你共处,你就心疼心疼我吧!”说罢将肩头那只手款款下挪,揽住刘慕卿的腰。 刘慕卿挣扎两下,甩开他的手,又重重给了他一巴掌。 元修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歪着脑袋摸脸,目光转也没转,好似根本觉察不到疼痛。 几年驻军在外,他身体早练得孔武有力,认真打起来,几个契丹人也不是对手。他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干脆一把横腰抱紧刘慕卿,将他整个扛到肩头,也不管他呼嚷喊叫,就往林间走。 元静被这一幕吓得瞠目结舌,慌忙中只好大叫:“狂徒!长乐宫的客人你也敢动!” 元修明明听见,却没停下脚步。 元静心中焦急,刘慕卿只是位份低微的乐官,纵然打长乐宫旗号,元修也不放心上。 她焦急地跺了跺脚,气得要去追,便令闻雀去找侍卫,自己着急奔上来。 元修肩头的刘慕卿也一个劲挣扎,发丝四散,却只叫元修更加兴奋。 元静见状,只得拉住元修手臂,双脚抵地,朝他手臂下口死咬。 元修痛地哇了一声,却甩不开她,只好放下刘慕卿,朝元静一巴掌劈来,打得她眼冒金星。 可元修一手还抓着刘慕卿,使他逃脱不得,元静顾不得头痛,又重重咬下去。 元修很是愤怒,一只手抓住她天顶盖往后提,力道入骨,令她头颅擦擦作响。元静眨出眼泪,终于受不住松开嘴。刘慕卿见状,慌忙一脚,朝元修两腿间重重猛踹。 他啊一声大叫,要害处疼痛难忍,虽不情愿但终于撒手。刘慕卿见状,急忙拉元静起身,两人迈大步往宫殿方向跑。 可还没走两步,她感到肩膀又被一只鹰爪似的大手抓住,随后身体被他朝地面无情甩去。 元静正庆幸屁股着地并不疼,忽又听到刘慕卿疾呼。 她扶着脑袋定睛一看,刘慕卿已经倒地,元修跨骑他身上,解开腰带正捆他双手。 元静更加焦急,不觉惊慌失措,眼见元修双手已摸到刘慕卿的腰带,她忙移开目光,恍惚间瞧见梨花树下掩着一块石头。 她连走带爬几步,好不容易用手刨出石块。 刘慕卿双手遭缚,被元修牢牢捏紧,动弹不得,气得浑身乱颤,心中又羞又怒,不住朝元修啐骂。 忽然砰地一声闷响。 元修左右晃了晃,额头渐渐渗出血,身子歪倒下去。 元静抱着石头,满脸是汗,朝他道:“没事了。” 两人边喘气边推开元修,前方出现火把亮光,卫队来了。 “多谢你。”刘慕卿边捋发边打量她身上的泥土和碎叶。 元静擦了擦脸,道:“卫队来了,你预备怎么说?” 刘慕卿一愣,道:“自然有什么说什么。” 元静抿了抿嘴,道:“此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你是男子,遭人轻薄,众人听了这般故事哪还会关心其它,说出去就成了笑话。又见他是个权贵,谁会正当处置。” 刘慕卿听完,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遂道:“那依你看,要怎么说?” 元静搓了搓手,道:“这会儿他反正说不出话,等侍卫来了,就说你见他鬼鬼祟祟窥视内廷,你心生疑窦出言问询,他不知为何突然惊恐,威胁你不许宣扬。见你不允,便出手伤人。我恰巧路过,目睹他欲置你于死地,所以砸晕他才叫我们脱险。” 刘慕卿抖了抖身上的污垢,整理衣服,道:“好,就按你的说。” 元静却叹口气。 刘慕卿温柔道:“照你说的,还不好么?” 元静撇了撇嘴:“本该堂堂正正治他大不敬、治他……的罪,可惜……”又望了一眼刘慕卿,无奈道:“旁人听见是你,不但不记得他是罪人,反倒添油加醋把这事传扬出去,到头来怪在你身上。我心中不平罢了。” 刘慕卿认真打量她一眼,道:“迟早会处置他。” 元静点点头,瞧见闻雀带人走近,忙拉她到一旁,待刘慕卿说完,自己又补充两句,便看着他们将元修带走了。 刘慕卿道:“你身上疼么?” 元静摸摸脑袋,道:“我皮粗肉厚的,一会儿也就好了。” 刘慕卿笑了笑:“你来。”就着月光和天渊池的池水反光,认真瞧了瞧她的脸和臂膀,温柔道:“真不疼么?” 元静龇牙笑了笑:“是挺疼的。” 刘慕卿解开腰间荷包,取出一个小小香囊,道:“我练舞伤了,时常用这个敷,你也试试。” 元静红着脸就池水洗了一把手,接过他的香囊,闻得一阵药香,却还是问:“你练舞一般都伤在哪里?” 刘慕卿忍不住笑道:“你放心,这一包是新的。” 元静将香囊贴紧脸颊,根本忘记方才的事,问道:“你还没说,你怎么成了文姬?” 刘慕卿起身随手折一截树枝,边走边自顾自挽了发髻,又从荷包里取出胭脂膏,对着湖面轻点嘴唇和脸颊,末了,转过脸朝她道:“上回文姬,可是这副模样?” 元静睁大眼,叹道:“真不可置信!那我瞧文姬哀怨坚韧,兰陵王雄武悲壮,怎么你一个人戏出两段意思?” 刘慕卿道挂回荷包,道:“凡事都有自己的学问修为,读书有读书的,修道有修道的,舞乐,自又有做舞乐的道理。” 元静点点头,又道:“可你既非将相,也并非乱世儿女,怎能演得这般活灵活现?” 刘慕卿道:“练到炉火纯青,就能骗过人心。不客气说,就是帝王,我也扮得。” 元静瞧他恣意模样,不禁扑哧笑出声,生怕他就告辞,于是又问:“刘师傅若不着急,能否同我讲一讲,何为舞乐的学问?”她生怕他会烦,可是又不知几时能再见,索性狠下心耽误他一会儿也罢。 刘慕卿这才想起,她便是那个在宴席上看舞看得忘我的小女孩,想了一会儿,朝她缓缓道:“佛说三千世界,所见所闻所感,皆可称作色,做戏由色起,再引人入情,不同的色由我们造,念白、姿态、乐声皆算,不同的情便由我们传给台下看戏的。起手动作,姿态,眉目,哪怕头发丝儿,学问到家了,都能传情。这不同的两段意思,便是从这些学问中演出来的。” 元静边听边瞧他,举手投足,风情无限,不禁又拍两下手,夸赞道:“原来如此!刘师傅,你不仅舞得好,心思也玲珑剔透,刚刚所说实在鞭辟入里。我虽不通舞乐戏曲,听你说完,竟有醍醐灌顶之感。那造景入情,任凭谁都可以么?” 她问完却又不好意思地自顾自道:“——自然不是谁都可以。换个资质平平的普通人,观众不买账,断难入情。” 那刘慕卿听她诚心夸赞,态度虽亲昵,却毫无调笑轻待之意,不觉也逞能,道:“做学问有天赋高低,伶人舞师自然都是。基本功不说,天赋出众,就会出入自然,翻手情生覆手情灭。只是……”他忽又自怜道:“皆言伶人下贱,大约也为此。伶人之情,太过容易,自然遭人轻薄。” 元静边听边觉诧异,生平过往所有之人,可曾对她说过这种话? 不觉也跟着伸出手掌,也在月光下翻覆,道:“这是说伶人舞师,……那……你自己呢?” 她刚问出口,便红了脸,忙摆摆手,道:“我并非冒犯,而是说……” 元静站起身,看到湖水被凉风吹起阵阵涟漪,秋夜静谧清爽,她回头又望向刘慕卿。 “一个人自己的情,也总归有个去处。就拿作诗,像你所言,也是通的。我听长乐宫的教养嬷嬷也讲过诗,到头来,我唯独钟爱魏武父子,也还有鲍参军陶渊明。乃是,他们在说自己的心事时,我的心也不禁随之荡漾。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今我不乐,岁月如驰。策我良马,被我轻裘。载驰载驱,聊以忘忧。” 元静眨了眨眼,望着刘慕卿,只觉还有什么要说的,可又觉话已全然说尽,便默不作声。 刘慕卿听罢,明白她便是长乐宫新来的小贵人,遂笑望过去,望得元静不觉脸红。 “小贵人说得极对,我舞的这些,在技艺情境,更重要的,自然是心意。” “兰陵王,蔡文姬,天差地别,都是你的心意?” 刘慕卿点点头道:“你说服不了自己,又怎么能演得出来?” 雨后天晴,月光在池面荡漾,元静看着他的脸,如玉浸润在月光里,不知怎的,忽然想起皇帝在宝座上欲言又止的模样。 “刘师傅,请勿怪我冒昧,往后,能常去天渊池看你跳舞么?” 刘慕卿一笑,道:“既与贵人有缘,小人自是扫径以待。” 元静喜不自禁,别了刘慕卿,又叮嘱他万般小心,方跟闻雀一同回长乐宫。 曹丕《善哉行》 上山采薇,薄暮苦饥。 溪谷多风,霜露沾衣。 野雉群雊,猿猴相追。 还望故乡,郁何垒垒! 高山有崖,林木有枝。 忧来无方,人莫之知。 人生如寄,多忧何为? 今我不乐,岁月如驰。 汤汤川流,中有行舟。 随波转薄,有似客游。 策我良马,被我轻裘。 载驰载驱,聊以忘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带天澄迥碧,映日动浮光 第11章 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 料理完新妇回门,广陵王慕舆轨带长子慕舆广先行北归,沿途砍树运料屯粮积食,为北伐柔然做准备。 因骆宾华不舍女儿即刻远行,慕舆氏其余家人仍留京中,预备过完上元节再走。 而元修身为王世子,擅闯宫廷的事并未激起更大波澜,年前遭杖责后便被放出。元静不忿,却也无他法,好在刘慕卿似乎也没放心上。 腊月紧接年节,朝中祭典宴席频繁,数日间,慕舆府的家眷又入宫几次,于是元静又见到慕舆知。 用不着孩子的时候,众人相约玩成一片打发时间。她总跟在姝华身后,或埋在太后帐里。 唯独一次,她们与元韫姐妹结伴去摘野梅花。侍女嬷嬷小宦奴前前后后一群人簇拥,女儿嬉笑纷纷,遇到骑马归来的少年们。 相互打过招呼,慕舆知望着她们朝她道:“我们明儿还要去骑马滑冰,你们也来么?” 元静看他一眼,又回头看太后的大帐。这会儿热腾腾的白雾袅袅升起,晴朗的蓝天下,旌旗舒展,毡帐色彩明快而清晰,窗帘卷起,散尽一夜积存的味道,几乎称得上窗明几净。不知为何,她心中陡然快活起来。 元韫道:“哪里找的滑冰的地方?” 慕舆知回身指了指,道:“林间有一片野湖,冰厚着呢。” 元韫笑看一眼李姝华和元静,姝华摇摇头不说话。 元静见状,忙道:“姑姑想去便去,我不会骑马,也没有滑冰的家伙,这趟就算了,叫姝华姐姐陪着我吧。” 她说完又看向慕舆知,见面虽多,却总是隔着好些人,玉佩也并不能还他。 这日往西郊大祭,朝中向来只有北族亲贵和极少数高官近臣参加。适龄的年轻男子须随皇帝而行,入祭坛内行仪式,慕舆知同他二哥也在列。 骆宾华则守在营地招待诸位亲友,这里只看亲缘远近,而不论官阶,众人比皇城中亲热,挤作一团。 织金自然是头一个大忙人,绮罗一样脚不点地,李姝华侍奉帐中,处处提醒张罗,唯独元静正当年纪,新鲜而不稚嫩,沉静却不温驯,出身矜贵而无法兑现,恰好是众人共相闲话的对象。她安坐骆宾华一侧,除了递箸斟酒,亦可接茬两句。 祭典结束后,男孩们下来相约摔跤,兴致高涨,,拉来虎贲军中的师傅们做裁判连体弱的元缄都被叫了去。 一番叽叽喳喳,总共定了二十来个少年,两两分组,谁先出界或被压倒在地便算输,输家淘汰,赢家进下一轮,直到决出头一名。 鼓锣敲响,众人摩拳擦掌,都有意表现,甚至元缄都奇迹般地摔赢了两把,可很快他膝盖旧伤复发,只得作罢。 几个场地赛得热火朝天,大约三刻钟后,慕舆知、四皇子元馨、中书崔熹的孙儿崔九鸿,贺夫人的侄子贺眷,四人杀出重围,进入最后一轮淘汰赛。 四人里贺眷体格最壮,元馨次之,众人虽不言明,因元馨的皇子身份,自然都以为他胜算最大。谁知贺眷混不将他放在眼里,两人对峙良久,元馨最终被他一把推出沙地。 而慕舆知和崔九鸿则周旋多时,打探清楚对方底细后,慕舆知开始步步紧逼,连招不断,专攻崔九鸿的弱处。 崔九鸿走到这一步,实力自然不容小觑,他攻守得当,越发谨慎,虽被慕舆知压制,并未就此放弃认输。 时间拖得越来越长,慕舆知仍全神贯注,仿佛只看得到眼前的敌人。就在崔九鸿挪移走步时,他忽然轻巧又迅捷地伸腿勾住对方,崔九鸿瞬间失去平衡,被他压倒身下。 二人实力相近,僵持良久,一旦一方获胜,周遭欢呼声便轰隆作响。元静远远瞧着,紧张极了,一看崔九鸿倒地,高兴得不知怎么是好。 慕舆知站起身,环视一圈,却并未露出十分欣喜的模样。他和贺眷退场休息,准备午后决赛,众人无不热烈期盼。 亲贵们议论纷纷,有说贺眷天生神力势不可挡,有说慕舆知机警矫健步步为营的,都预备下午找个好位置看他们决斗。 元静听他们议论,时而欣喜似狂,时而担忧不安。猛然留意到其他女孩打量或议论他的神情,更叫她心内似火烧。倘若他还回望,她眼里立刻能迸出火星来。 “诶,你一会儿也去瞧他们摔跤么?” 这会儿元静替李姝华跑腿,同闻雀一起吩咐人换掉太后帐里的毡毯,正还走着,迎面遇见刘慕卿。 元静听他问,笑点了点头,道:“再有半个时辰就开始了,刘乐官也去瞧么?” 刘慕卿伸个懒腰,道: “说是干脆挪到皇帝的营帐前,又围了大场地,热火朝天,真当正经打仗一样。我回去睡会儿,到时辰再来。” 元静见他昏昏沉沉,面色疲惫,一双明星似的眼也黯淡了,不由得关切道:“怎么没休息好?” 刘慕卿抚抚胸口,道:“做了噩梦,吓得人心慌,这里晚上黑布隆冬的,半宿不曾睡。” 元静格格笑出声,道:“什么梦叫你怕成这样,跟个孩子似的,只肯白天睡” 刘慕卿横她一眼,却叫人看来是撒娇。 “偏你笑话人,难不成你没做过噩梦,哭醒了闹着找嬷嬷?” 元静笑着摇摇头。 闻雀忙道:“这是奇事,姑娘进宫以来,翻来覆去,统共也只做一个梦。” 刘慕卿只是不信,道:“是你睡醒记不清胡乱说的吧。” 元静道:“你爱信不信,就只有一个梦,反反复复,不知从何而起,不知终将如何。” 刘慕卿道:“真的?什么梦这样古怪?吓人么?” 元静扑哧笑道:“你又想听又害怕,可叫人说不说呢。” 闻雀也笑道:“倒不吓人,就是邪门。姑娘说她每次都梦见变成了鸟,要往东海去。海里却有大怪,轰轰烈烈搅乱天地,没一会儿,姑娘也被拖入海底。” ——后来得幸遇到一只小白龙搭救,她心中很是有好感。当然,这一句她从没对人说过。 刘慕卿道:“难不成你还是精卫投胎的?” 元静听完,想了一会儿,正要开口,却看见慕舆知陪他祖母罗曜灵往这边来。 她眼前一亮,满心欢喜,伸手给刘慕卿指了指,道:“一会儿就是他跟贺侯家的公子摔跤。” 刘慕卿转身看过去,慕舆知的目光也正好转来。 元静向骆曜灵行礼问安,介绍了刘慕卿,又忍不住,脱口为慕舆知加油。 刘慕卿也赞道:“少年英雄,果真气宇轩昂!” 慕舆知冷淡斜乜他一眼,并没更多理会,朝二人道声“多谢”便随骆曜灵走了。 刘慕卿生平何曾遇过这般对待,歪了脑袋,脸上显得更加无精打采。 元静见状,顿感胸闷气噎,心中一股热浪好似遭一盆刺骨冰水泼下,简直万念俱灰,站着发起怔来。 ——从没见过他这一面,输赢比一切事都重要么? 闻雀轻拉她袖子,元静才听得刘慕卿说就走的话,于是呆呆与他别过。 可没过一会儿,她也不得不认同,输赢就是很重要。 贺眷和慕舆知上场前,观看比赛的人争先恐后,将围场外挤得满满当当。才睡醒的刘慕卿也来了,坐在皇帝的高台下边。 人群中不乏回头延颈张望刘慕卿的,连慕舆知都注意地多看了好几眼。 元静吩咐妥当,见姝华搀了扶骆宾华也朝这边走,忙往前迎。 铜锣敲响,两人跃进围场。元静的心也腾地跳到嗓子眼。 周遭观众纷纷安静,全神贯注望向竞技场。 只见两个少年盯牢对方,有来有往交上手,一松手便跳得颇远,初步打探,脚步左右转圜,都未施展全力。 周旋几圈后,两人头上渐渐出了一层细汗。 元静紧张地搓手,贺眷体格比慕舆知健壮,如此下去,一旦耗尽他的体力,后头自然占优。 慕舆知也清楚这点,攻势逐渐猛烈,奈何对方实在稳当,轻易挪腾不得,这一把出手,反被贺眷拧紧后腰带,就此反攻。 “哎呀!”众人惊呼声顿起。 给贺眷加油的声音连绵不断。 元静双掌紧紧捏着,默默为他祈祷。 慕舆知抵御住贺眷一轮猛攻,已经满头大汗。 两人慢慢弓腰,肩膀相互抵着,背脊几户拉成一条直线。 贺眷凝神屏息,再次出手,预备拼尽全力将对方一把摔倒。 慕舆知却没正面抵抗,上身随他力量拉扯而动。 贺眷认真寻找他的破绽,又再蓄力,不觉变换双腿重心。 “不好!”贺眷猛然发力,人人都以为慕舆知要被甩出去。 就在这时,慕舆知下了死劲朝反方向倒去,抵抗住贺眷浑身的力量。 僵持到极点,他忽然卸力,引得贺眷上身忽前忽后,重心大乱。 慕舆知见他一脚微微离地,果断肩膀一低,空出一只手,圈住贺眷大腿,然后双手齐上,用力将腿朝自己方向猛抽。 贺眷站立不稳,来不及救,就此被掀翻。 慕舆知一肘抵住他的胸口,将贺眷压在身下。 “哇!” “慕舆知好样的!” “真猛啊!” 周围观众立刻爆发雷鸣般的欢呼和掌声。 连皇帝都忍不住拍击桌案,脸上表情很是惊喜,叹道:“不愧英雄出少年!” 骆宾华笑得畅快极了,道:“好孩子!该怎么赏他!” 元澈笑道:“等他们乐完,叫来问问就是!” 元静忙朝骆宾华道:“我去喊他!”她说完撇开姝华,穿上皮靴,也顾不得太后的目光,急匆匆跑向围场。 阳光还是那么好,蓝天明朗,沿途几垛木炭排得整整齐齐,是草木干燥后的馨香。她在壶梁殿屋顶也见过这样干净四散的积雪,粉霜奶沫一般,衬得日光更加清澈炫目。 人潮涌向慕舆知,将他围在当中,又猛地把他抛向天空。 元静站在外头,目光跟着他,紧张地来回搓手。 等下了地,慕舆知兀自穿过人群走到她跟前。 “太后说要赏你呢!” 少年们听见,齐齐半打趣半祝贺地朝他喔噢喊起来。 他擦了擦脸上的汗,边又解手臂上的绑带,朝她笑道:“预备赏我什么?” 元静笑道:“你跟我来不就知道了。” 慕舆知望了她一眼,点点头,随后转身朝贺眷恭敬拜过,便跟着元静朝大帐走。 走了几步,周遭渐渐安静,元静忽然回过身。 “我——” 慕舆知看她,笑道:“你叫静儿,我现在知道了。” 她听他叫,脸颊腾地绯红,边倒着走,边朝他道:“我把玉还你。” 夕阳将两人影子拉得很长,慕舆知见她发丝飘起,罩着金色的光,双眼明亮,也像金光洒满河流。 他心中快活极了,还没来得及说话,果然见到皇帝的近侍传唤他觐见。 姝华也跟着走来,朝他笑道:“恭喜三公子,快去领赏吧!”遂又朝元静道:“就你跑得快,太后说还要再赏老王妃呢,我就去找织金,你跟我一道么?” 元静停住脚忙答应,又抬头看了一眼慕舆知,他只管笑笑,下巴轻轻朝李姝华方向扬了一下,仿佛在说:我都知道了,你只管去。 至晚间,众人在营帐吃饭饮酒,慕舆知不住地偷偷瞥她,元静跟着李姝华,身旁又有隆庆公主元澄和贺夫人娘家亲眷,并不敢乱看。 时辰将晚,她起身悄悄走到骆宾华背后,只说回去看看元缄腿伤如何,李姝华原要跟来,被元静一手按住,耳语道:“我看过还回来,你留在这里陪祖母要紧。” 帐外寒风陡然袭面,元静不觉打了个喷嚏,忙将手缩回袖笼,闻雀道:“我把姑娘风帽和披风再紧一紧。” “我不冷呀。” 闻雀却拉住她,道:“喝了酒身子发热,遭冷风一吹,要生病的。” 元静这才乖觉地点点头,歪了脑袋,任由闻雀拉紧风帽,重又系绑带。 就在这时,慕舆知远远从闻雀身后探出,也歪着脑袋,朝她得意一笑。 元静陡然看见他,心中扑腾,却想不出说什么,只呆愣地笑眨了两下眼。 闻雀觉察,拉紧风帽,转身朝慕舆知行礼。 慕舆知道:“这个送你,皇帝赏的。”他伸出手,手里握着一条漂亮的马鞭。 元静看一眼,道:“什么旧东西,我不喜欢。” 慕舆知笑道:“拿着这个,可以往马苑挑一匹好马,等你选了,我再教你。” 元静这才想明白,还没开口,马鞭便被他一把塞到手里。 她道过谢,正还要取荷包里的玉龙佩,却听见玲珑前来的声音,而慕舆知也被贺眷一行人拉住。 “好小子!这就躲出来了!方才又叫上了几斗好酒,还不来瞧瞧你爹我的本事!”众少年听说,哄然大笑。 慕舆知也不相让,嚷道:“把你养这么大,你有什么本事,你爹我还不知道啦?!”众人又笑。 元静捂嘴暗暗发笑,慕舆知瞧她一眼,还没来得及作别,便被人推进去。 这一夜众人嬉戏欢闹,就此不提,可惜过完正月,慕舆家便离京了。元静料想来日方长,将玉龙和自己玉蝉串一串,收好只待下次相见。 第12章 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 却说经嬷嬷教养,又有李姝华教授读书写字,元静和元缄两人课业进步飞速。骆宾华当面问询后,着意安排两人开春随姝华进皇宗学,同其他子弟一起上课。 元静听闻,祖父元起治下,朝廷偃武修文,恢复国学,辟召州郡世家入朝任职国子,后又于州郡大置学官。如今国中尚武风气式微,而文风渐盛。 皇城内的宣文堂是汉魏旧朝太学所在,修复规整后又扩东序殿堂,建皇宗学。 除一应元氏子弟,这里亦有伴读的达官贵人子嗣,学成考试后待选官职。骆宾华还下诏,朝中贵女乃至京畿闺阁女儿,凡有志亦可报考宗学,结业优异者,授女官封号。 皇宗学甄选伴读,可谓万人取其一,一旦上榜,邻里乡亲无不议论纷纷,全家倍感荣耀,因此凡有资格的人家,皆寻门路送孩子前来。 元静入学时,宣文堂里已然人才济济,阅史论经之声不断。她初来乍到,既兴奋不安,欲跻身众多同学之中,又叫她心生斗志,暗暗下定决心绝不落人之后。加上在永巷早养成一股细察他人、谨慎行事的习气,因此在宗学之中,再乖觉妥帖不过。 下学回长乐宫,她便跟着绮罗、闻雀,又有姝华及她的侍女甘松,一块儿做女红针织,元静的性子自是耐不住,绣个鸳鸯戏水,与死鸭子沉塘无两样,白忙几日,也就丢开了,偷空便往天渊池那头去找刘慕卿听曲舞戏。 骆宾华与前朝联络就颇紧密,如今虽有萧后,但念在皇帝尚孝,且骆宾华性子强势,因而后宫各种大典活动,仍由长乐宫一手操持。 洛京人家皆言,皇帝的晨光殿,太后的长乐宫,名都种种繁华,不过这二处,光景西流,不改日月同辉。 展眼几度春秋,元静元缄姐弟已熟悉宫城里的弯弯道道,也把长乐宫当成自己的家。诸学童中,因年纪相近,他们姐弟与皇子元悦、公主元维最为亲厚。另又有元韫在侧,李姝华常约她往长乐宫作伴。 本朝女子循从前风俗,未出嫁时,在家中如男孩一般教养,并无汉人闺门静柔和顺一说,说话办事,敞快伶俐为上。 唯独公主元维深受母亲萧后的影响,从前南土宫廷,绮靡而沉郁,她知道还有别的样子,也常做出别的模样来,显得自己天生与众不同。 大伙瞧在眼中,有自发攀附的,便常学她,或又赞她气质独树一帜。元维与同学的亲疏远近全凭心情,偶尔也拉元静私下讲些体己话,透露宫中不为人知的隐秘事。 她说话时,音调悱恻缠绵,说到关节处,轻轻挑眉,像为自己预先知道其中曲折的特权而洋洋得意。 元静与她同岁,不像别的亲姊妹知道底里,又因长乐宫的威严多了份可靠度,更重要的是,元静能在全然不走心的同时幽幽表现出羡慕之意,是她最合适的听众。 这日元静补完课业,正要往刘慕卿处,命闻雀往厨房取新制的几样点心打包,又挑了一盒好茶叶。两人才行到门边,被刚回宫的李姝华堵住。 元静笑道:“姐姐今日回来得早。” 她最近常去妙胜庵。 李姝华面无表情,道:“下午庵里要做法事,香火味太重,我懒得久坐。”她正说话,忽瞥见几案上的笺。 “又是你替织金作的?” 元静点点头,道:“她说太后瞧过,况且前两趟外头相公都说不必再改,也就任由我来了。” 姝华道:“就你耐得住性子,从前抄个佛经动辄个把时辰,这手小楷真是练出来了。” 元静笑道:“长乐宫里,耐不住性子又能如何?” 姝华横了她一眼,元静见无话,拔脚就要跑,却被她按住。 “上哪去?” 元静笑道:“今日日头不错,我上天渊池晒晒太阳喂喂鱼。” 天已入春,如今天渊池边鸟鸣莺啼,柳枝款款,杏桃映波,光耀鱼跃,好不快活。 李姝华并没理会,道:“你进来,我有话问你。” 元静听她声音冷峻,心下狐疑,将手中包袱递给闻雀,转身跟她回到房间。 李姝华坐在镜前,自顾自拆卸头上珠串,道:“你成天上天渊池做什么?” 元静想也不想,忙道:“谁又成天去了,不过是难得休息。” 李姝华从镜子里盯了她一眼,道:“真要认真审审你跟闻雀才好。” 元静没作声。李姝华叹口气。 近期罽宾国的公主抵达京都,朝廷商议太子与她的婚事,今日骆宾华往永安殿接见,长乐宫里十分安静。 “我还奇怪,那日陛下来长乐宫,竟提到你将来如何封号。” 元静听到这里,吃了一大惊,心脏不由得砰砰跳动。小时候跟在骆宾华身后并没所谓,年纪到了反而许多场合她不能再去。 “——谁知太后找话绕开了。” 李姝华似有意兜圈子,叫元静心里上上下下。 她回想初到长乐宫那年,皇帝太后争吵,为什么,皇帝突然让步了? 她遂道:“此话当真?” 也许皇帝并没在意她父母的事。 李姝华望她眼睛,认真道:“你如今也爱上演戏。我只劝你,这宫中,什么事儿也瞒不过祖母,别惹出闲气来。” 元静听完,十分摸不着头脑,在原地呆愣住。 她谄媚又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好似天下人没有比她更坦荡的,道:“我一向乖巧听话,姐姐最清楚,怎会惹出闲气来?” 李姝华哼一声,道:“有些朋友,不交也罢。” 元静道:“这是什么道理——,”随即明白是说刘慕卿,“交……交朋友还能惹出气?” 李姝华道:“你心思单纯,可叫有歹念的人看到,传出去算什么?” 元静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难道有人瞧见他们交往,造起谣来? 她愤愤嘟囔道:“自然是自己心里有什么,才把别人也想成那样!胡搅蛮缠的话多了,在这皇宫里,姐姐听得还少么!” 日头越来越高,这会儿再去,大概刘慕卿也走了。 李姝华不作声,面上铁青。元静忙道:“我知道你是好意,可个人言行,难道全冲着别人的话来?有些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况且,本也没什么呀!” 李姝华站起身唤甘松,又朝她道:“总之你听我一句,这些话若传到太后耳朵,就覆水难收了。” 元静默然站住,重心从左脚移到右脚,又移回来,双脚已然发麻。 “姐姐也不信我?” 李姝华回过头,嗔道:“咱俩日日相对,你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么?” 这时她和李姝华仍睡一间房,只是从天到地加一面雕花隔扇,各自分出一片小天地。 元静麻木点点头。李姝华命甘松打水洗澡。 元静回到自己的隔间,叫闻雀去天渊池送信。 空荡荡的下午,她趴在床上,百无聊赖。 可元静一向不是个听话的人。过了几日,眼见四下无人,便又跑去宫苑北边。 天渐热,天渊池边已有微微蝉鸣。春已深,桃花谢尽,枝头绿叶层层,阳光透过叶缝,撒下婆娑影子,随风晃荡。 她跟刘慕卿像件大事一般解释上次没来赴约,对方却只是无所谓模样,反问道:“长乐宫哪个姐姐?” 元静一愣,心想自己只说了姐姐,并没说李姝华名字,宫中女眷多,刘慕卿虽然见过许多达官贵人,但未必分得清。 “是长乐宫的姝华郡主。” 刘慕卿哦一声,道:“我知道,脸上总是微微带笑那个。” 元静想了想,似乎正是这么回事。 刘慕卿又道:“看着像家里上门的穷亲戚。” 元静微微皱眉,道:“这话真难听。” 刘慕卿笑了笑,道:“那你怎么没听她的?” 她半晌没接话,过后有点后悔,没替李姝华争辩,自己过分讨好人。 除了唱曲跳舞,刘慕卿弹起琵琶,也是个中好手。 只见他纤细的手指缓拨琴弦,先似听得山泉飞涧,蝉鸣燕戏,不多会儿,日头随着萧瑟声往西,弦间陡生忧思,缠绵悱恻,叫人无端哀戚起来。 待他停手,元静忙问:“莫非刘师傅想家了?” 刘慕卿哑然失笑,他们元家人,怎么每辈都出个能读人心的,遂道:“这几日日头倒好,晒得人犯困,只是日头一落下便起凉风,也不知几时真正热起来。” 层叠的树叶随风摇摆,深绿浅绿光影跳跃。元静瞅他微眯眼,慵懒斜靠软垫,散落的发丝偶被风带起。 树上花朵虽谢尽,可他却是一副开得正酣之态。 元静笑道:“你家乡夏初什么模样?” 刘慕卿伸个懒腰,缓缓道:“南方湿润,草木抽得极快,还没入夏便已郁郁葱葱。这会儿池边该有浮萍荷叶,堤岸上也是杨柳依依。人走在其中,好像叫绿颜料浸染过。” 元静当下便听得神往,却又好奇他口吻里的冷漠,仿佛是隔着回忆说一个并不相干的地方,好奇问道:“你后来再没回去过么?” 刘慕卿摇摇头,低头看向跳跃的光斑,道:“也许是人老了,忽然看什么都不顺眼。百年前先祖自相州南渡,抵达江左。怪好笑的,吾乡他乡,怎么说得清楚。” 元静道:“你如今说话,一丁点南方口音都听不出,人人只当你是本地的呢。元家也是从北地迁来的,再没回去过,想来是比家乡好吧。你待了这么久,还不喜欢么?” 刘慕卿道:“这口音我是下功夫练过的。” 元静忍不住道:“皇后也来了许多年,可三公主长在章华宫,照样还会说几句南方话。” 刘慕卿冷笑一声,没接话。 元静又道:“往常听你说秦淮河乌衣巷,江南佳丽地,只恨我还没机会见到。” 刘慕卿道:“将来你出宫立府,有的是出游机会,只怕你嫌路途艰辛,风尘仆仆。” 元静道:“我自小只见过这里的高墙,若能去外面,怎么会嫌?”她说着说着,忽想起李姝华又想到太后,不禁叹口气:“只是寄养在长乐宫,不知将来如何呢。”她能做主的事情实在有限。 刘慕卿安慰道:“外头也并没什么好,你不过是出去得少,所以总惦记。” 元静道:“还是他们做官的好,四方巡游,仪仗开道,比你台上演的还威风。” 刘慕卿笑道:“怎么你还想做官么?” 元静扑哧笑出声,道:“等我也当上官,那时也来作什么天子游宴诗,什么入朝词,最好谱出曲来,好叫你舞上一曲!” 刘慕卿道:“我才说那皇宗学胡乱教人,这么听着倒还有些意趣。近日你们又学些什么?” 她想入非非惯了,他也不以为意。 元静瞅了瞅四周仍无人,神神秘秘道:“读了魏晋马上就是宋齐梁陈,从前你说我荒唐,这次,不仅荒唐,兴许还有些大逆不道,你切不可同人宣扬。”声音慢慢低下去。 刘慕卿挑了眉毛,笑出声来,道:“休卖关子,我就爱听大逆不道的,且快说来。” 元静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残屑,道:“我看史书历来帝王,所烦心事,譬如外戚做强,乃后宫家人,譬如宗室独大,乃叔伯堂侄,又或者朝堂结党,或者近宦相挟,或者封疆大吏圈地而自强,更有的,譬如太子储君,以日月共争辉耀。这一大家子,从外头被人杀进来尚还有限,里头一处相互撕扯,反倒成心头之患。” 刘慕卿边听,边扔了个樱桃进嘴,只道:“尚有理,可并不算大逆不道。” “我还没说完呢,”元静又道:“那日有这心得,自是想操练操练,便套在当今圣上且看,捋了一圈,发现皇帝做起来运气倒好。太后皇后都无强势母家,更不论这宗室、皇子、武将,没有一个不臣服的。可我又想起,物……” 正还说着,元静突然被刘慕卿连接咳嗽声打断,便停嘴懵懵望他。 刘慕卿收拢五官和身躯,起身正经跪到她前头,将她挡在身后。 元静忙也转身抬头,双眼猛地被日光一晃,过了片刻才对回焦。 等她看清楚,只觉头嗡地一声作响,心脏被重锤一击,浑身血液凝固动弹不得。 曹植《箜篌引》 置酒高殿上,亲交从我游。 中厨办丰膳,烹羊宰肥牛。 秦筝何慷慨,齐瑟和且柔。 阳阿奏奇舞,京洛出名讴。 乐饮过三爵,缓带倾庶羞。 主称千金寿,宾奉万年酬。 久要不可忘,薄终义所尤。 谦谦君子德,磬折欲何求。 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 盛时不可再,百年忽我遒。 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 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 第13章 异音同致听,殊响俱清越 原来皇帝也走到此处。不知被他听去多少。元静忙缩在刘慕卿身后跪牢。 元澈低头走近,目光一动不动望向元静。他的脸背光,埋在阴影里,看不出表情。 十五岁那年,他领兵去江南,便再没见过大哥。姐姐元涟来信,说大哥宠幸绣娘,贱人怀孕,设计害死太子妃,致使母亲大发雷霆。 大哥的太子妃陈氏,是大儒陈阆的孙女,当年陈家拟定的婚礼流程,反衬得他家好像没一个人读过书。他想象不出大哥能和她说上话。 大哥比他疯魔,竟真迎合一个绣娘的痴心妄想,不像他,母亲命立萧氏为后,他只是照听不误,一声嘤咛也无。 “下官拜见——“ 如今不是也很好?父亲和大哥身死,母亲突如其来的隔代亲,而他也能自己做主了。 面前的女孩也许像她母亲,心比天高?也许像他父亲,面对乐官便推心置腹。 刘慕卿也许恨过?他不是他大哥,绝不可能为一个身份低贱的人鱼死网破。 “你说,朕这皇帝做得,全凭运气好?”皇帝并没理会刘慕卿,冷峻的声音像冰锥子一下一下刺向元静。 元静低头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刘慕卿忙开解:“回陛下,这只是小人们没见识的胡言乱语,绝无藐视当上之心。” “让她说。” 刘慕卿抬头看了一眼,随后又温柔地望向元静,朝她点了点头。 “我——”她胸口狂跳。 刚对着刘慕卿,太得意忘形。 皇帝扬高音调,嗯了一声催她回话。 ——带罪身故的太子后人。有些事,在她出生前,已然注定。可这也太不公平了。 她强行捏紧发麻的手,那火花烧遍一切看过的书,每个字都融化了,并不能看得清,也似乎不再识得。 那书上讲的,怎么她讲不得? 人世间知晓的一切,像大水车,满满装着水往外溢,转到上头,再空荡荡沉进水底。 那些碎落的纸片,熏黑的卷轴,金戈和铁马,玉璋和钟磬,装点长乐宫的古董,比人活得更久。 朝露晞,寒蝉隐。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只是要活下去。 “逞强逞得,这会儿倒哑巴了?” 元澈朝她又问一遍,声音已经到厌烦的边界。 她深深吸一口气,虽觉脑袋仍嗡嗡作响,却好似死而重生一般,缓缓道:“启禀陛下,我这么说乃是,史书上所见皇帝,没有一个不说自己是真龙天子的。想来既然是天子,怎地也没见天助一助他,反而运祚皆尽,改朝换代。刚说陛下运气好,确是我妄言,没有细细斟酌,因此辞不及意。我其实想说的是,陛下现在既无内忧又无外患,国泰民安,盛世清明,这就是泼天的鸿运。占着运气好又何妨,合该占牢才是,天要帮谁,自然谁就是真的真龙天子。” 元静边说,边抽离自己魂灵,细听说话的声音和措辞,生怕再出错。 死生皆在此刻。 刘慕卿暗瞅她一眼,似幽幽一笑,旋即又垂下嘴唇。心中升起一股出了恶气的得意,身子渐渐松弛下来。 “你知道妄议犯上是什么罪?”声音倒软和些。 “我——,我回学堂查一查。”元静忙接话。 皇帝道:“还轮得到你查,亏得是我一人至此——” 元静听罢,知道尘埃落定,忙一把拉着刘慕卿磕头,生怕皇帝反悔,嘴上不住道:“多谢陛下!” “若被人拿住,你可想过后果?” 元静暗暗扯了扯发麻的腿,又规矩地磕个头,机械地恭敬道:“陛下所说,醍醐灌顶。我一时忘记分寸,您的教诲定铭记于心。” “你去吧。” 元静如释重负,起身时头一晕,几乎没站稳。她踉跄两步,扶着脑袋正欲拔腿跑,忽想到身旁的刘慕卿,竟又跪下去,道:“陛下,这位乐师刘慕卿刚只是一味听我说,不曾议得,况他——” 忽觉手臂被刘慕卿拍了拍,元静疑心又说错话,忙低头消了音。 皇帝又走近一步,绣金银线的袍子下摆在他俩视线中微微摇晃:“他说过什么,我自会再查问。” 那声音里,无端生出一股陌生又暧昧的态度,倒没有责罚的意思。 元静心中慌乱,未来得及多想,忧心地望一眼刘慕卿,起身便往前走。只因她还是担忧,便步步行来拖泥带水。 才走两步,迎面吹来一阵风,闻雀远远站着湖那边,怀里除了樱桃,还抱着一把蔷薇和茉莉。 清风荡来香味,幽幽入骨。 身后人声又响起。 “你还弹琵琶给她听?” ——竟变了个人。 “做什么吓她?多不容易有些乐子,不然整日关在这鬼地方,有什么意思?”他的声音既傲慢又挑衅。 元静暗暗纳罕,刘慕卿不是才说外头并没什么好? 皇帝竟丝毫不以为意,只道:“你可知道她的身份?” 刘慕卿道:“这里像是有谁身份不尊贵似的——,我只当她是个朋友,改日你若放我出去,我自然好再交两个没身份的。” “胆大包天。” “你是天子,我能有多大胆子?” 元静听完,心中不住翻腾,仿佛巨石相撞。 “哈哈,可你刚对孩子倒有耐心。”刘慕卿扑哧笑出声。 “那也要看是谁的朋友。” 琵琶弦动,刘慕卿唱曲声起。 她快走两步,边觉浑身滚烫起来,体内似乎有一支线香被点燃,迷烟和热气幽幽飘起,一时无处可散,难以消解。 一阵心绪波动后人大汗淋漓,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伸手招呼闻雀。 对方指了指刘慕卿和皇帝,又看见元静惨白的脸,将话咽了下去。 一路回宫,两人异常安静,都没讲话。元静感觉双脚轻飘,身子也发软。方才紧张过度,这会儿松懈下来,人整个是虚脱了。她回房换了身衣服,便催闻雀出去与众人分掉樱桃蔷薇茉莉,自个独自在床榻上瘫倒。 没过一会儿,忽听见远远传来元悦的声音。原来他拣了新花样的扇子,送来给太后,并李姝华和他们姐弟,预备作入夏消暑之用,听闻元静身子不爽,坐坐也就走了。 元缄送完客,回她房中,见她呆呆望天,兴致索然,便挥扇逗她。 折扇面上的花朵闪光,蝴蝶忽上忽下,元静的眼神却还是死的。 “你这是怎么了?难得一次会完刘师傅没兴高采烈回来啊。”元缄推推她臂膀。 元静只躺着仍不动弹,道:“姐姐人呢?” “去妙胜庵还没回呢。你到底怎么了?” 元静抹抹额头上的汗,这才坐起身,朝他正儿八经道:“我今天见到皇帝了。” 元缄啊一声,停止手中摇摆的扇子,道:“往日不也见过,没见你这么发疯。” 元静望向他道:“今天不一样,是私下见的,刘师傅也在。” 元缄狐疑,眼眸映着黄昏的夕阳余光,好似变成琥珀色,急忙问:“什么叫私下见?” 元静道:“皇帝没下诏,我们也不是候着觐见,是在天渊池边,偶然撞上了。” 元缄这才意会过来,放下扇子,道:“现在你这样涣散,该不是方才嘴快,顶撞他了?” 元静先点点头,又摇摇头,翻身趴到枕头上,道:“我说了极冒犯,极大逆不道,极找死的话。” 元缄忙地也把头贴到枕头边,不住推她肩道:“你倒是一口气说完呀,到底如何,况且死活不还有我吗,不管怎样,总不是跟你一块受着。” 元静面露懊悔,把来龙去脉和元缄细说了一遍,不觉间两人都已满头大汗。 元缄听完,一时也没了主意,又拿起扇子,对着自己和姐姐挥起来。 元静道:“我现在真真后怕,怕得要命。只是没想到,这皇帝竟还挺有人情味的,并没苛责,以后——,你可千万拦住我些。” 元缄立刻白她一眼,道:“这会儿还要图嘴快,议论他有没有人情味,叫我将来怎么拦你?” 元静撇撇嘴,道:“恐怕这次真惹上祸了。” “若真有祸,祖母早该在这儿候着你了。只是方才那些话,毕竟就像泼出去的水,皇帝必然留意上了。” 元静两手揉揉太阳穴,道:“你说的我难道不知道?所以我心里才慌呀。” 元缄放下扇子,忖了许久,方道:“要我说,兴许他只当你年纪小,逞强想出个风头,不知轻重,这又不算什么。” 元静点点头又唉地一声长叹口气。 过了片刻,她忽又道:“其实我心里不舒服,还为一件事。” “哦,还有什么为难的?” 元静摇摇头,望着窗外青阴的天空,道:“不是为难。我想不明白,为什么遇到皇帝,我心里的后怕就像一汪深潭,黑布隆冬的,说害怕还不够,简直是恐惧,撞鬼一样——” 元缄宽慰道:“熬到放出去,离了这里,谁还管得着我们?再说父母的事,不也没连累吗?你不必这么忧虑过甚,反添心病。” 元静撑着脑袋摆了摆,道:“也不为这个。我瞧皇帝,其实跟个普通人一样,可他说话我也怕,沉默我也怕,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我实在不喜欢这种感觉。” 元缄瞅着她,无奈道:“几时你便怂成这副孬样?究竟也没什么,若真有后果,再怕不迟。” 元静仍觉脸上滚烫,双手却凉,便伸手不住摩挲自己的两颊降温,呆呆道:“你说,皇帝也是一个人。可他一动怒,就能杀死其他人,甚至拉着一家老小陪葬,这不吓人么?” 她说完这句,忍不住想,难道父亲死时也是这般害怕,母亲是不是悬心吊胆活了一世? 元缄听得,反笑起来,叹道:“皇帝不就这样么,书上写的还少了,”脸上忽又变得正经,道:“帝王是天下的至尊,掌握普通人命运。人人想当皇帝,不就为了拥有这样的权力?你一点野心也没有,反而怂成这样,叫人笑话!” 他对元静的反应实在莫名其妙,便没跟着议论下去,起身道:“对了,刚你刘师傅也在边上,他可有事没?” 元静抿了抿嘴,道:“他——,”忽想起多年前看他在皇帝面前跳舞的场面,“他那么个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人物,自然不会有事。” 元缄挑起眉毛,忙问:“什么意思?” 元静反不言语,翻过身来,从弟弟手中抢了扇子,一手垫在脑后,一手摇起来,道:“方才送去的樱桃可吃了?” 元缄点点头,道:“我不爱吃那个,都给玲珑了。对了,方才元悦说,明儿学里又有新人进来呢。” “哦?什么来头?” “总不是太尉之子,将军之女,还能有什么来头。” “我觉得这样挺好的,比从前好些。你看史书,过去荫恩或世袭当官的,虽也是这些人的子女后代,却并不知其真正才学,过学堂考试,至少学问不差了。况又是打着皇帝亲选的旗号,往日荫恩再盛,也不见得会这么感激呢。” 元缄冷笑,又拿扇子呼她臂膀,道:“说的很有理。只你这个人,狗改不了那啥,看到就非要议论,叫我怎么拦你?” 元静知自己又妄言,被他吐槽,便不好意思笑笑,也不反驳。 正在这时,闻雀和玲珑两人手挽着手进来,道:“织金姐姐让去选选新到的锦缎,还要给两位贵人量身子,好做秋冬新衣裳。” 元静笑道:“又做衣裳?天这么热着,况且去年的也没穿完呐。” 闻雀解释道:“织金姐姐嘱咐说哥儿到年纪了,蹿得快,别等要穿时又没有。去年那些,花式样子也不时兴了,再穿着,太后要问的。” 元静道:“你们先去,我洗个脸就来。” 闻雀忙点点头去倒水。 元缄朝玲珑道:“我又不懂,你看着捡几块便是。” 玲珑笑道:“还说呢,去年我特意做的,也没见你穿。非说挑得太艳,我瞧这色,三皇子就穿得好好的呢。” 元静扑哧笑出声,天下的确还没有元悦不敢穿的颜色。 等到前头,绫罗绸缎果真山包似地堆在几案上。 两个嬷嬷替元静量身高,她边任人摆弄边朝绮罗道:“姝华姐姐捡过了么?” 绮罗摇摇头,道:“郡主还没回呢,两位贵人先挑就是。” 元静瞧着她,面孔被彩缎反衬出红霞般的光泽,又回头看了一眼织金,不禁笑道:“上回听刘乐官瞎诹,说要是织金扮成舞姬,一定活脱脱顾恺之画里的洛神,我这会儿瞧绮罗,竟是另外的模样,像个妖娆的胡姬。” 说罢,扯起一片绣着金线的红色丝绸,轻轻罩在绮罗头上。 绮罗啧一声,掀起红绸,却也不取下,照镜那边理了理头发,道:“大姐儿就会糟践东西。” 织金看着尺头,目光也没抬起来,冷冷道:“男子戏谑下流之词,贵人少学舌。” 元静瞥了她一眼,道:“好姐姐,我再不胡乱说。”可等织金转身走开,她又忍不住,低声问绮罗,道:“诶,你知不知道,刘乐官,是几时进的宫?” 第15章 梦入芙蓉浦,澹澹随风倾 采莲船被人撞了! “嗯?!”元静揉揉脑袋坐起身。 船又被撞两下,知道外头定然有人,元静只好理了头发衣服钻出船篷。 她面无表情打量过去,隔壁果然有一艘船,依样系了绳子笼在树荫下,与自己的挤在一处。 波浪一带,两艘船舷相碰。 元静再瞧,小船里横斜着个人,双脚翘搭船沿,背靠另一边,身体歪着正安静看书。 她心中狐疑,摇摇晃晃摸到那人面前。对方却不察觉,仍举着书。 元静见他读得细致,心生好奇,干脆去看背面的字。 ——好熟悉姓名,好熟悉地方,好熟悉事体。 ——好大胆子,好嚣张说辞,好一清二楚的元氏先祖名讳! 她边读,胸腔边咚咚跳动,寥寥数字实在写得精彩! ——思来想去,竟是从前南土的书? 那人听见呼吸声,手缓缓往下,书卷背后,忽现一张清秀女儿面孔。对方眼珠子也直直跟着他的手往下。 “你瞧什么呢?” 元静读得入迷,丝毫未听见。南土史书,讲北边自然是僭朝,写了许多大逆不道的话,不管什么朝代谁家当政,统统平等地歧视,还管她家先祖叫起索虏来。 元静想父亲小时候也许真留过那样的头,忍不住笑出声。 ——可转念又一想,朝廷已为南土修史,国子或宗学里并不藏这类书,他是从何而来?这倒又奇了。 眼见书落下,元静忙地抬头,正对上一双漂亮清澈的凤眼。 萧濬? 她咦一声,不禁忖道,此人年纪轻轻,怎会有这等老旧之物? “你瞧什么呢?” 哐哐。 浪花冲刷两艘船,撞到一处起起伏伏,元静失了重心站不稳,摇晃间就要跌向水里,萧濬忙伸手,一把牢牢扶住她。 可两条船被两股力撑着,竟越离越开。 眼看身下渐渐荡出和船身几乎等宽的水面,元静面色逐渐恐惧/ 萧濬一急,赶忙往前伸脚,踩准船舷,又扔了书,伸手搀住她的腰,一把将元静抽到自己船中。 船左右不住摇晃,两人跌个满怀。 待元静支撑住,两颊已然通红,忙推开萧濬,闷头四处找起东西来。 萧濬静静看着,半晌,才看她从裙衫下翻出竹简,见既未落水,也未打湿,好似松口气,然后恭敬递到自己面前。 “此书珍贵,若跌落遗失,又或污损,主人该心疼了。” 萧濬听她言语中,并不以南土之书为意,反倒有十分珍爱书卷之心,且言辞诚恳,便放下心防,道:“你也读过南土的古书?” 元静摇头,道:“除宗学教的,别的书倒无缘能读。” 萧濬耸肩,道:“那多没意思。” 元静听他顽皮得紧,眨了眨眼试探问道:“你既然知道什么有意思,倒不如也帮我弄两卷来? 她性子如此,从来要蹬鼻子上脸的。 萧濬并不看她,卷了书,妥帖塞回包袱里,才道:“不行,这颇费周折,太麻烦。” 元静一愣,自入宗学,和人相处从来都是亲亲和和的,况宗亲身份一向是官宦子弟攀附的对象,倒是头一遭被人正面拒绝,于是她不依不饶指着萧濬的包袱:“你手头不就有吗,有何麻烦之处?这书不会凭空来,你也不可能没头没尾地读呀。” 萧濬不接话,想了一会儿,才摇摇头道:“还是太麻烦了,早知就不该来这趟。” 元静笑道:“你担心我四处宣扬你的书?放心放心,我口风紧得很。放我这,”转念想了想,又道:“除了元缄之外,我绝不会跟人分享,万一,我只是讲万一哦,真闹出什么事,也不会把你供出去。” 萧濬仍摇摇头,道:“找书给你,难免一去一还。你见着好的歹的,或者还要跟我议论。现下说的不仅是你,还有你弟弟,便更麻烦了。” 元静听完,忍不住噗嗤一笑,道:“你这小孩有趣得很。上学也不爱搭理人,今天郊游怎么来了,来了却又找这么个地方躲着?” 萧濬望了一眼四周,看见停歇在荷叶上的一只蜻蜓,道:“听说鹿苑入夏,满池荷叶,这般湖光山色,北土难见,我许久没回江左,便有些心动。可没成想,才来一会儿,果然还是受不住。” 他想起祖父说北边人如今跟汉人并没什么差别,可真来了,瞧见他们整日得意忘形按耐不住,又呆头呆脑的,犹似兴奋的暴发户,心中暗暗瞧不上。 元静听他既诚恳又尖刻,不禁恣意放声大笑,惊动蜻蜓扇翅,折射阳光闪耀,——正是他好奇又害怕的北人女子作风了。 “如何受不住,是天气太热太燥?还是来者之中有人欺负你?说来听听,看我能不能替你出头。” 萧濬叹口气:“天气倒凉快舒爽,只是跟在宗学一样,你们老有许多问题,一直问,麻烦得很。” 元静挑了挑眉毛,想起他初来那日,狐疑道:“你真嫌假嫌?大家问你,本意是关心呀,若人和人都不讲话,这世上不早就完了。” 萧濬冷笑一声,道:“完就完了,也没什么了不起。若真说是关心,自能体察细微变化。可问话张口就来,无甚关系的答案,左耳进右耳出,又或者,捕捉到话里的微妙火花,便猴急要把它加进其它闲谈,以充当边角余料。我嫌不嫌?我也不嫌,我只是觉得没趣。” 元静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心想天下竟有这般心绪曲折的男孩。 可在刘慕卿那,稀奇古怪的话听得够多了,她并不见怪,又听他后头那一通解释,心中更明白几分,望着萧濬笑起来。 “你傻笑什么?” “你管呢!” 萧濬知道她存心赌气,也就任由她去了。 元静却补道:“我笑傻子。” 萧濬正色望她,元静同样冷傲回望,清秀的女儿面容,眉眼带着似有若无的嘲讽,不知为何,他头脑突然虚空起来,反问道:“怎么骂人呐?” ——虽然她说得也没错。 元静觑着他,张嘴似河水解冻奔腾:“我这个人,觉得天下事总不是一体两面的,人为担心不被珍视,又或者怕成边角余料,就一味将他人排除在外,辜负其中真心,岂不是傻子?再说,纵拿出些做边角余料,又有什么可介怀的。海纳百川,以阳春白雪待君子,边角余料么,付诸一笑便罢了。现下这是什么酸话?过往所读之书,如果有灵知道,难道不是白成书一场。” 她说罢撇撇嘴,白了萧濬一眼,便不再言语,转过身去,伸手够自己原先那条船的绳子。 萧濬听完,脸上虽无表情,心中却翻江倒海。 想起自己家中,父亲严苛不近人情,母亲一味宠溺,长兄虽大几岁,却因庶出身份受母亲压制,养成一股凡事撇清的习惯。 除父亲外,周遭并无一人真正教导自己。父亲言辞虽厉,却总切不到要点,也并不在乎道理究竟如何,左不过是要儿子乖顺听从而已,一旦说不上来,便以小孩尚不懂事以为搪塞。 萧濬逐渐长大,读书明理,听父亲声声责骂,表面应允,内心实则深恶至极。 他故作疏远清高,内心隐盼渴求,却总觉无路可走。 元静无意胡闹说话,叫他心里莫名欢喜。 忖了一会儿,他侧身拿起船桨,跪坐她旁边暗暗打量,又伸桨帮她捞船。 水花溅起,也替她遮挡。 那蜻蜓不晓得何以动静如此,腾地飞走。 两人白忙好一会儿,萧濬幽幽开口:“你想看什么书?” 元静听他说完,侧头瞄他,道:“是不是男孩子都这样?要么话先掖着不说,要么故作高深,就觉得自己特别厉害?” ——简直跟元缄一个样。 萧濬被她问得不知如何答言,红了脸。 元静这才笑道:“麻烦你尽按你读的顺序找,我从未读过,不知先看哪本。” 萧濬道:“百年历史,他们一年就编纂完,补得匆忙,到时读得上头,你可别怪我。” 元静听他率先免责,笑了笑没说话。等自己的船靠近,晃晃悠悠跨回去。 等坐稳,她理理衣衫,回头朝萧濬道:“刚说你傻,不过是激你,请多包涵,勿放心上。你既然读得入迷,必是本好书,倘若我愚昧读不好,也只会骂作者,又怎么会怪到你头上。” 萧濬愣了一愣,道:“你这会儿预备再做什么呢?” 正在这时,岸边两个船娘拉着手,怀里抱着新鲜荷花、莲蓬回到这边,见他们隔船说话,慌忙上来献殷勤。 元静吩咐道:“这里已有人,我们再找一处。” 船娘答应着,解绳上船撑篙。元静笑着伸手推开萧濬的船。 萧濬仍呆跪船边,眼见她低头剥起莲子,又自顾自赏花,船缓缓滑入荷叶丛,心里不知为何,猛地狂喜起来。 过了许久,又听得浆声,知有人靠近,他心里忐忑不安又暗暗期盼。 “诶,是萧濬!喂,萧濬!看到我姐姐了吗?” 元缄和玲珑也乘一只船往这边来。 船上侍女侧身端坐,手握一团洁白的荷花,瓣尖嫩红,衬得她亦红白娇嫩。 他心口微动,叹道:“你姐姐方才在这儿睡觉,刚划走,朝湖心去了。你们几个不是才去那边看荷花,难道没碰上?” 元缄摇摇头,一时惊讶他竟说了这么些话,道:“我们再去一趟,你来么?” 萧濬道:“那边日头太晒,况且你不也才去过,换个地方瞧瞧便是。” 元缄笑道:“是了,可玲珑光顾着在岸边备酒布菜,没瞧见好景致呢,我再带她去一趟。” 萧濬一愣,听他说着,不觉又想起他姐姐方才扑入自己怀里的画面,霎时心脏狂跳起来。 “还有酒呢?” 玲珑举起花,笑指岸边点了点头,萧濬致谢,吩咐开船。 且说”天渐入伏,热浪一阵一阵,元静诸人除晨昏定省、上学外,亦懒怠动弹,只在长乐宫里与李姝华、弟弟元缄混闹着。 这日他们几人同坐一处,元缄读书,元静、姝华、闻雀、甘松,又有绮罗、玲珑一块儿,拿针穿新摘的茉莉花花串,预备挂在宫殿四处,几个人边做活计边玩笑,打趣不断。 恰逢桐琴自皇后的章华殿过来送帖。她办完事,过来拜会诸人,刚欲走,绮罗借故送她,两人在廊间咬起耳朵。 元静正闷得慌,瞧她们神神秘秘,便跟了上去。 只听绮罗问道:“那个宫人,后来如何处置?” 桐琴瞧一眼绮罗,没好气道:“还能如何,我们娘娘一向性子软。”说罢哼一声便走开。 绮罗返回屋内,被元静拉住,问她道:“什么事,你倒也说给我们听听。” 绮罗东西张望一眼,朝她道:“前几日在永福宫的宴席,你可记得?那天皇后娘娘赏了几个有体面的大丫头,可以到院中入座吃席。听说虞妃娘娘的宫婢竟就吃醉了,主子们尚还说话呢,她却发疯,和人争执,又打翻杯盏,闹得难看极了。咱们那日走得早,并不知道这件事。可皇后面子抹不开,便命虞妃着人将她拖走,隔天又叫内侍府,去罚她的人,反被她抢白一顿。你说荒不荒唐?” 元静听了不可置信,道:“竟还有这样放纵犯上的奴婢?打一顿撵出去才好呢。” “皇后娘娘岂不生气?自然要打发她出去。虞妃得知便忙来求情,说比不得一般宫人,这是她从娘家时就跟着入宫的,再打发走了,她一个人在宫里孤苦伶仃,实在凄凉。况且也看看虞府的面子……饶舌一大堆,娘娘缠不过,便只罚了虞妃宫中一年的例银,又把人留下来。” 元静啊了一声,看热闹不嫌事大,道:“还说孤苦伶仃?她既身处后宫众人之中,这话说得,叫皇后娘娘如何自处。况且也太包庇了些,有样学样,难怪奴婢毫无规矩。” 缀锦也叹:“可不是我背后说什么,常宁宫这位娘娘,待人确实纵容,三天两头的,就她宫里丢东西,下人也都不服管。亏得皇后菩萨心肠,不怎么计较,这要是太后,早不知怎么收拾去了……” 元静又问:“皇后娘娘既是后宫之主,怎么不插手好好管教呢?” 绮罗笑了会儿,方道:“也是没法。咱们的陛下,听人说话办事,总能挑出错处。娘娘是怕惯了的,从来诸事,想着宁愿少做少错……” 忽听得身后咳嗽声起,众人忙噤声。 第16章 鸣珂饰华眊,金鞍映玉羁 原来织金回房了,脸上还汗津津的。 绮罗忙唤小丫头倒水与她洗脸。 织金拜过三位小主人,便拉住绮罗,道:“也劝你收敛些,贵人性子好听你胡诌,改日被有心人听去了,你预备如何?” 绮罗抿抿嘴,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元静心想虞妃的事便议论如此,不知刘慕卿又是被如何嚼舌根的,怪道李姝华盯紧自己。 织金收拾完,朝李姝华使了个眼色,两人便一前一后走到廊间,元静瞧见,也偷摸跟上来。 只见织金从袖里掏出两张笺递给姝华,笑道:“娘娘命七兵府和驾部列了这趟要来的世家少年,才叫贺夫人检审过,我誊抄了来,叫你看看。” 李姝华脸一红,并没接。 织金道:“我瞧不少都是学里的,你本认识。到底是咱们私下说,尽管先看看,若都不中意,也商量了好早拿主意。” 姝华脸上的红晕更加浓郁,好似从云霞变成绸缎,将笺颤颤巍巍接到手里,低头认真打量起来。 织金抬眼瞧见元静,只撇撇嘴,朝她嗔一声。 李姝华忙回头看,瞧见是她,只道:“你又巴巴地来做什么?” 元静贴上来,笑道:“让我也参谋参谋。”她将下巴搁在姝华肩上,朝她手里看。 织金道:“听贺夫人说,秘书令李允家的公子生得相貌堂堂,你们可见过?” 元静道:“倒不难看。” 织金横了她一眼,笑道:“谁能入你眼?” 元静心中一动,却道:“学堂诸人,萧濬是头一个相貌出众的。他怎么不在单子上?” 织金道:“哪个萧濬?” 元静遂解释一番。 织金听见他生肖,叹道:“可惜年纪太小些。” 李姝华读完,将纸叠好还给织金,道:“他样貌确实出众,只是性子古怪,人说话也不怎么搭理,”遂又叹口气,朝织金继续道:“说来也奇怪,越是这样,学堂里头打量他的女子倒越多,叫人想不通。” 织金扑哧笑出声。 元静诧异道:“竟有此事?这人古怪起来,心思未免曲折。可他——,为人却纯粹,读得书比我们都多,想得也多,便容易沉郁。” 李姝华笑道:“我瞧他还愿意跟你说话,何不邀上一块儿去秋猎?多跟大家交往交往,性子兴许就变了。” 织金道:“既然是同学,请他去秋猎也无妨。娘娘素爱保媒拉纤,这趟记熟了,保不准下次为他说门好婚事呢。” 李姝华和元静听完,相视一笑,不再话下。 却说自前一趟鹿苑郊游后,元悦心思日渐活泛,一日要往北苑骑马射猎,一日又要往西山野炊,只因天气实在一日热过一日,便无人应他。 至入秋时,他思来想去,索性提议相好的这一干人,学前代贤者大家,结做个竹林诗社,仿古人竹林之游。每经一事,众人皆作诗留念,既清雅又趣味十足。 李姝华听罢,率先摆手,道:“日日在学堂里,听你们几个已经聒噪得很,好不容易休息了,还要听你们叽叽喳喳,我实在头疼。” 元缄也道:“况且我们几个诗才也浅,人家竹林之游,极雅极有姿态,万一我们收不住手,只搞出什么焚琴煮鹤来,岂不叫人笑上天。” 元悦又四处瞅瞅,道:“咱们这一帮人,每次要玩要聚,嘻嘻哈哈便罢,跟外头竟没什么分别,实在难以足兴,我这才提拟个诗社。但也不一定非要作诗,见着好来,无论诗词歌赋什么题材,重在纪念,才显出咱们每次都玩得有滋有味呢。” 元韫听得,忖了一会儿道:“你这立意是极好的,可这社吧,听来实在粗糙,既不限文,又不限题,无格式无规矩,不像样,叫人如何着手?” 众人望向她,兀自点点头,元悦一时犯难,欲再辩时,却并无可说的。 元静见状,悄悄走到他旁边,助道:“三皇子所说,每次玩罢,造文纪念,以抒趣意这句,我极赞同。就是模模糊糊,没甚规矩。倒不如,咱们现下先约个社,定了人,再往后每月或每季,或要起一事,或要咏一物,凭题目来定文体格式,既不太拘泥,也不太宽纵,人人都有自己擅长的诗文可写,这次轮不到,下次再作,岂不好?” 元悦忙点点头,道:“静姐姐说得对,先把气氛弄起来。” 元静敛袖捂嘴,笑望一眼元悦,随之眼神又飘向元韫,道:“方才听韫姑姑所说,当中倒有些作诗的学问。不如就以姑姑做社长,每次定文体规矩,再兼评判高低。自然,入社的其余人也可随意探讨评论,只仍以姑姑当最终评判。” 元悦走到元韫身边,笑道:“韫姑姑若愿意,我这个提议人心甘情愿让贤。” 元韫举扇子轻拍他肩膀,又望向元静,似有怒意,嗔道是:“你静姐姐这个人,嘴上是没把门的,只偏我素来疼惜,今儿她又来臊我。打不了她,只好打你。” 元悦忙忙告饶,着急嚷道:“静姐姐还不救我?” 元维望向自己哥哥直笑,道:“姑姑打你,怎么你口口声声喊静姐姐,倒不向姑姑求饶。” 元静道:“实在多谢姑姑疼惜,我人小身子骨弱,三皇子受累,且替我担着罢。”又继续道:“咱们这一个干人,论年纪,论资质,论才华,姑姑都理应承此重任,带侄儿们一同精进。只是——,”又指了指元悦,道:“有个正牌社长了,一应格式、题目、评判自有人料理。只是,还要配个副社长呢,这譬如起社的地方、日子、缘由,也要人拿主意。” 元维望了望众人,接道:“必然还要有人拿钱做东道——” 元静笑着朝元悦努嘴,道:“再没有比这个富贵闲人更合适的。”拿扇子指指元悦。 众人也跟着笑望向元悦。 元悦笑道:“这能有几个钱,可富贵闲人四字,妙极,妙极,我爱得很,为这四个字,副社长,自是认下了。” 元维暗瞅几眼,见他已然招呼侍从奉上纸笔,兴奋地朝众人道:“我现下便记名字,日后按时发帖,邀请各位诗友起社一聚,以重兴竹林之游。” 元静见众人一群脑袋凑在元悦处,便悄悄退出,走至后边,敲了敲萧濬的桌子,问道:“你来不来?” 萧濬抬头,见到她,心中一喜,只是脸上仍冷冷的,目不转睛朝她道:“你想我去么?” 元静冷笑一声,回头看向元悦,道:“这儿还有一个,你别漏了。” 元悦抬手,狐疑问道:“萧濬也来?” 元静点点头,道:“他自然来的。” 自鹿苑郊游那日后,元静和萧濬的关系破冰,她常邀他一起参加众人的活动。 萧濬本性喜静,心中又暗暗羡慕人多热闹,可来往调笑久了,却又嫌烦,说话直言不讳,众人常不解,觉他脾气乖僻,难以相处。唯独元静并不以他脾气为意,常替他解围。 一来二去,两人渐渐成为朋友,萧濬也时常偷带些世上已不再流传的南土杂书给她。元静看完,又推给弟弟读过,其中与宗学所教违背之处,便细拆开品评,似有探得历史真相之感。 这日他们正作赏菊诗,几个人聊得火热。元维的侍女却不知从哪里钻出,因瞧见她砚台里墨干了,便忙不迭地挤到跟前研起来。 元诘笑道:“偏挑这会儿子出头。” 元静瞧她一眼,听元维不耐烦道:“正说话呢,着急什么?” 小丫头慌地停下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嗫喏道:“只因上次墨干,公主急了,奴婢生怕有错,心想趁写字前备好。” 元维皱了皱眉,道:“莫非上次训你还有气了?” 侍女忙说不敢,手里端着砚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元维瞧着她抿了抿嘴,道:“还不走开,在这儿候什么呢?” 元静笑道:“我看她心里十分明白,只是嘴上说不出来。你今日诗兴太盛,这首《咏菊》正像还没煞住的,听我们夸着,她便生怕这墨赶不上你的才情,等你写罢,她自己也好沾光呢。” 元维横了婢女一眼,便不再苛责,吩咐她下去。 元缄听罢,偷偷瞄元静一眼,似乎她嘴上功夫又精进了,心中滋味越发复杂。 却说太后欲借九月朝廷讲武的机会,为外孙女李姝华觅一良婿,也叫上元静姐弟见见世面。 两人还从未骑过马,便随元悦一同到北苑试练。 这日一大早,元静特特换过一身新制的翻领窄袖胡服,脚着皮靴,腰系蹀躞带,和元缄相互看过,打扮稳妥,才来拜太后。 骆宾华见着,也喜欢得很,命服侍的好生跟着照料。 出宫时,李姝华并织金又万般叮咛嘱咐身边人,两人急不可耐答应,便乘了车前去会元悦、元维并四皇子元馨,不多时,众人行至北苑马场。 那三个自小便会马术,是熟惯的。其中元馨骑术尤佳,他本素爱骑马射箭,武艺超群,只觉看书索然无味,又兼觉自己嘴笨舌拙,所以虽也在学堂,却与他们几人并不亲近。 指给元静的马夫名叫裴斐,是个只大她几岁的少年,大概久在此处,皮肤黝黑,身体也颇魁梧。元静拿了马鞭,又挑过马驹,便由他扶着上了马。 两人还慢悠悠逡巡着,那边几人已纵情策马扬灰,欢腾起来。 元静叹口气道:“裴斐,我几时才能像那样?” 裴斐也骑一马在旁,牵着元静坐骑的缰绳,边扯边道:“启禀贵人,欲速则不达,学会骑马很容易的,只是要骑好,须花大时间练习。” 她失落地点点头,道:“世间凡事总归如此。只我想象策马奔腾的感觉太好,一时没想到,这会儿晃晃悠悠竟如此无聊。” “贵人说的是,世间哪有容易的事,须得累积无数点滴功夫,才能有一时片刻肆意。” 元静斜乜他一眼,心想这年轻人心里竟这般苍老,遂问道:“你马术可好?” 马夫挠挠头,道:“总归没摔过,算好吧。” “射箭呢?” “勉强说得过去。” “那你演给我看看。” 裴斐一时没明白,只发愣,并不动弹。 “让我见识一下你的功夫。” 裴斐道是,回马房取了弯弓箭囊,便策马而出,行至元静身边,拉过她的缰绳,道一声“贵人扶好”,便直往草原水洼地来。 飞奔这刻,风呼啸擦过身子,元静脑中突然又想起壶梁殿的屋顶,远处雪山皑皑,近处铃铛作响,天空繁星满布,群鸟在飞。 拥有的人,自不知其中珍贵之处。 骑了好一会儿,眼见斜阳西坠,群山墨染,北苑深处的雁群振翅归巢。 裴斐几番凝神细打量,待再结群滑来时,他拉开弓,跟随雁群方向微转,静静等待着。元静凝神望着他,只听“嗖”一声,还没待反应过来,紧接着听到锐器清晰穿透筋肉的动静,便是两只大雁直冲冲掉下。 元静忙地拍手,道:“裴斐,你很厉害啊!” 裴斐听她狂赞,羞得低下头,道:“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元静又道:“那讲武骑射时,你可有去?” 马夫摇头,道:“小人是个奴隶,不是贵族子弟,也不是将帅士卒,只配在马房伺候呢。” “——你想建功立业,出人头地么?” 裴斐听罢,先不言语,过了片刻才道:“或者有朝一日脱了奴籍,小人便去试试。” 元静听他说话,回想起许多没入永巷的面孔来,从他们又想到自己。 如果不是侥幸翻入紫宫寺,终其一生,也都只是在高墙内卑贱地活着。 她又想起李姝华提醒,立事须尽早,趁祖母尚能做主。她那时不懂姝华的急迫,眼见宫里为她的婚事如此细心筹谋,终于意会过来。 只是也不知道慕舆知什么盘算,过了这些年,说不定他早忘记自己,那也没什么,可天地广阔,自己究竟要做什么,到底是一头雾水,叫她无端忧愁起来。 第17章 幽树虽改观,终始在初生 想到这里,她整个心思沉郁,静静跟在裴斐后头,一言不发,慢悠悠骑马逡巡。 不一会儿,元缄也骑出马场,行到这片塘边,见前头两人沉默并行,倒奇了大怪,忙挤到身边并行,道:“姐姐今日怎地如此安静,我跟了一会儿,一时还以为自己耳聋。” 元静白他一眼,没好气道:“你这么聒噪,小心惊了马。” 元缄一笑,并不置气,再伸脑袋打量她的马夫,只觉得有些面熟,却又想不起来。 元缄仔细打量裴斐两眼,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裴斐,见过贵人。” 元缄见他团手来拜,想了半天,却始终想不起来,只得挥了挥手作罢。 一连数日,两人每日必来马场,元静尤其刻苦,元缄反不及她,动不动自顾自捶打腰背,喊身上酸痛。 如此相处,元静也和裴斐日益熟悉。看见他便想起他的马术箭术,又为他耽误在此,无路可走而感到十分遗憾。 过了几日,她已能策马奔腾许久,似下了大决心,朝裴斐问道:“你认得字么?” 裴斐摇头。 “若不认字,将来纵然有机会去军队,也难成大事。” 裴斐顿住,没有答话。 元静兀自为他操心,也是真心迷上了骑马射箭,索性向学堂告假,桃村那头也不去了。 这日晨起,她为骆宾华抄佛经,望着字帖揣度良久方。出发前,命闻雀翻箱倒柜,终于翻出自己幼时开蒙的字帖带往马场。 “你应该学认字。” 元静同裴斐简单讲了自己的念头,他木讷道谢,面上看不出喜乐,一副也可也不可的模样。 闻雀道:“你还不谢谢贵人。” 裴斐忙道:“谢谢贵人。” 闻雀横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元静倒是无所谓,只想他并非三岁小孩,本就会说会听,只要认会字,一时不会下笔也无妨,横竖不碍着看书的。 于是按幼年开蒙时学的,拿着急就章和字帖拆了偏旁部首举一反三同他讲,裴斐又是个再下功夫不过的人,暂时还看不懂的,也尽在手心反复默写,硬背了去。 两人骑在马上,一个劈山开道,一个垒石筑路,岂不进益。如此半月后,裴斐已识得许多字,元静也换上一匹高头大马。 “撂开字帖,读兵书试试?” 裴斐点点头。 元静想他识字,不为经史,不为诗词,便只带《孙子兵法》《三略》来。虽难些,到底通一遍,等再有喜欢的,便可自己去读。 裴斐却没接。 闻雀道:“他既身在马房,想必存着这些多有不便,干脆我每日带来,走时再取。” 元静点点头,闻雀便将书塞给他。 再过几日,她已能自在往远处骑行许久。裴斐跟在身后,见她无恙,便拿出书来。 见四下暂无人,元静忽问:“你可知道如何脱籍?” 裴斐听得这句,似有些不可置信:“我是罪臣后代,又是皇室奴隶,等于是一辈子的事,贵人怎地还问我脱籍?” 元静大笑,道:“你又不是我的奴隶,等我彻底会骑马了,你也脱身,反正与我无干。我只问问,看有什么能帮你留意的。” 裴斐又摇头:“贵人已帮我许多。” “我听闻,朝中如有大赦,你也许能走?” 裴斐点点头。 “后头姝华郡主结婚,可能还够不上。最近又没有皇嗣出生。恐怕你要等等了。” 裴斐见她说得一本正经,反笑道:“我在这马场挺好的,出去反不知能做什么。” 元静想了一会儿:“这我也帮你留意,你可听过一句话,清河神虎啸,广陵云龙吟。这两家子弟,我都是认得的。等你脱籍,也许能求他们,让你进军中。” 裴斐心中只觉惊诧:“贵人勿怪,小人既无甚贡献,亦对贵人无好处,为何频频相帮?” 元静反不可置信:“知道是举手之劳的事,为何不帮呢?” 裴斐便又团手拜谢,低下头并不答言。 这日骑完马,回宫路上,元静又直打量闻雀,看得她反而不好意思,道:“姑娘瞧什么?我脸上有东西?” 元静摇摇头,试探道:“闻雀,你还有什么想做的么?” 入秋之际,天空变成巨大的调色盘,先是空旷湛蓝得汪人眼睛,到落日时,粉紫的云和橘色的日头相互纠缠,拉长马车和人的影子,黑黢黢的影子落在土路面,像个流动的深黑大坑。 闻雀呆瞧她好一会儿,静静地摇摇头。 元静掀开窗帘,瞧见日头西斜,淡淡道:“姝华姐姐的婚事近了,倒提醒我,迟早我也会离开这里,到那时,又不知如何……” 闻雀瞧她瞳孔变成琥珀色,里头好像有金光跳跃。 “瞧见双阙了么?” 她点点头。 “快到家了。” 元静放下帘子,道:“真心问你,将来若都走了,你再打算做什么呢?” 闻雀笑道:“这还不简单,姑娘去哪,我便跟去哪。” 元静瞧见闻雀眼神似有闪躲,更犹疑了,笑道:“你只当我考验你呢,这么吞吞吐吐。” 闻雀抿嘴,良久方道:“咱们房里不像别处,这般和睦,都是真心相待,我是真觉得好,不舍得走。” 元静抬了抬眉毛,道:“你仿佛话中有话。” 闻雀忙道:“我哪有,再说姑娘又不是那种会下套的人!” 元静笑道:“等将来离了这,外面自由自在,叫人心里忍不住打算起来。你也别不好意思,这会儿不过瞎议论议论。” 闻雀道:“那姑娘预备去哪?” 她想到自己还没去过北方,也不知那里入秋后,傍晚的天空是什么模样。 “去哪都行。你也是,将来我找个法子叫你脱身,伺候人的事,也别干了。” 闻雀笑道:“这就是姑娘与那些人不一样的地方了。我虽是官奴,从小能进长乐宫,已属侥幸。等将来,也想陪着姑娘。” 元静道:“到时候你嫁人生子,自己在外安家过日子,这不好么?” 闻雀听她说着将来二字,忽有些鼻酸,可终究还是摇了摇头,道:“姑娘不必忧心,伺候一场,闻雀自然是心甘情愿的。况且,我外头没有父母家人,又是个女儿家,和那马夫不同,未必有出路。就算嫁到外头,又或者配个小子,未必有现在舒坦。将来凡事自己操持,我嘴笨手拙惯了,这些伎俩一窍不通,只怕过得不尽人意。想来想去,到底也没有要去的地方。说懒也好,贪图富贵也罢,我真心愿意长长久久留在你身边。” 元静听完,倒对她有刮目相看之意,在哪里不是修行呢,遂点点头。 她看一眼闻雀,忽又道:“长乐宫素来规矩严格,等级分明,大伙依规矩办事,倒好,没得像别处乱糟糟。只这规矩之下,尚还有人情,譬如祖母对织金她们,我对你,亦是如此。倒不为一个好主人的名声或者你伺候我的情分。咱们成天儿相对,我自问,外头未必有人比你更了解我,也难有再比我更了解你的了,可常因这层关系,近乡情怯,有话不肯说开,白误了真心。所以你说定心留在我身边,或者将来想走了都无妨,今天我说的话是个死约,你一旦动了别的念头,尽可跟我开口,可明白?” 闻雀听完,不禁张了嘴,却没说出话来。 不多会儿,车驾到长乐宫,忽听到西厢一阵人声吵闹并东西翻滚掷地的声音,两人对视一眼。 元静就要去看,被闻雀一把拉住。 “做什么?” 闻雀道:“姑娘别管了。” 元静更加狐疑,听得一声女儿厉声尖叫,她忙甩开闻雀,大步往前。 只见织金站在门口,玲珑被两个婆子拖着往外,头发衣服凌乱不堪,一只手死死拽着门,双脚在地上不住乱蹬。 “怎么回事?” 元缄还在学堂,玲珑今天不当值,并没跟着。 织金边示意她们快些动作,边往元静身边来,朝闻雀道:“带姑娘回房。” 元静不肯挪脚,道:“这是做什么,我看到了为什么还不让问?” 织金只得道:“姑娘别管了,太后让发送玲珑回家,你才骑马回来,去换身衣裳吧。” 元静还要看,被闻雀扯了扯衣袖。 那头常嬷嬷感叹道:“你这狐媚功夫,再留在小主人身边,也是祸害!” 元静一愣,回头看了一眼。 织金皱眉呵斥道:“嘴巴放干净点!” 嬷嬷不语。 元静掉转头又走近,正欲说话,大腿忽被挣脱的玲珑一把抱住,哀求道:“姑娘救我!” 她抿了抿嘴望向织金。 可祖母的意思从来无可辩驳。 跪在地上的女孩,比他们姐弟大五岁,等于从小一起长大。现在满脸鼻涕眼泪,白皙娇嫩的皮肤上触目惊心几道抓痕。 元静心里不安起来,伸手拉她。 “自己造的孽,这时求人还有什么用,赶紧走吧!”常嬷嬷一把攥住玲珑的手腕。 元静心中咚咚打鼓,鼓起勇气望向织金,道:“织金姐姐,我们也算一起长大,玲珑为人都晓得的,想是中间有什么误会?要不再问问祖母?” 婆子们并未停下手,架住年轻的侍女,往宫外拖拽。 “望见姑娘就知道求姑娘,当初胡来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这天!别耽误功夫了,走吧!” 玲珑还撕心裂肺叫嚷,元静焦心地看着,却不知该如何转圜。 织金望房里张望,怒道:“还有什么可拣的,左不过都是这宫里的东西!”众人忙疾步跑出来。她转身又朝元静道:“姑娘年纪小,有些事还是不知道得好。” 元静握紧拳,胸口有一阵火堵住,硬是盖不住了:“要不要知道,究竟谁说了算?这些嬷嬷们,说是下人,从来只有叫姑娘们听话的份,倘若有误会,白耽误一个好人,还叫其他人凉心——” 闻雀听完,忙上前拉住元静,道:“姑娘别怄气,织金姐姐自然心里有数。” 她心中一惊,想起才说自己房里和睦,——闻雀早就知道了么? 听到外头套马的声音,织金理了理衣衫,朝她道:“姑娘……,小公子到底年轻,人之常情,不是怪事,过了太后那里,自然不会怪罪。可玲珑她,与公子的事在前,房里几个小丫头为此争风吃醋,闹得没了尊卑规矩,甚至大打出手。长乐宫从未出过这样的事,全因她闹起来的,照姑娘说,该不该发送出去?” 元静一时无话,祖母向来最恨不守规矩的人。 “当然不止她,余下两个今儿一大早就送走了。” 元静没作声,听见外头马车车轮压过石板路,没过一会儿已经行远。织金手上也被抓了一道鲜红口子,便去清理了。 元静只还不挪脚,静静望着屋里忙活。 除了发配玲珑,她们又将元缄的寝具挪出,搬至后头配殿,叫他以后单独住。 元静心中翻腾不定,生怕他会遭太后斥责,从此迁出长乐宫,又想起李姝华提醒自己,不由得真正上心起来。 配殿里,嬷嬷们收捡衣饰书本,叠被铺床的侍女面生得很。元静在窗外站住,忽听见几人闲聊。 “想不到如今哥儿大了,竟是这么个风流性子。不过……” “少说两句吧。”是小时照顾他们的孙嬷嬷的声音。 “诶,你小时候看顾得紧,可见识过什么没有?哥儿是这么个样子,想那姐儿……都说那刘乐官也极宠她,可有什么缘故?” 孙嬷嬷无奈叹道:“我哪里知道这些,陛下和太后都没说什么,轮得到咱们?” 不怀好意的笑声飘飘摇摇,像蚊蝇从窗户里腾起。 妇人接着道:“毕竟是姐弟,有什么不好猜度的,一个娘胎里,还有两样不成?” 元静从未听过这般恶毒言语,太阳穴忽然刺痛起来。 “难怪太后瞧不起他们生母,原应该的。” 她捏紧双手,想起刘慕卿和玲珑,背上一阵焦麻。 倘若这时告到太后跟前,定会当她是为玲珑的事出气。 她轻轻吸了吸鼻子,慢慢松开手,叫他们闭嘴该是容易的,总有一天,迟早有那么一天! 第18章 好风相送迎,天青任去来 秋老虎未毕,立秋后一连热了好几天,转眼又接连下雨,天气顿时寒凉,一日冷过一日。 元静前头为练骑马,好几日没上学,逢下雨这几天,马场泥泞,外出不便,她便辞了裴斐,往学堂来。 才刚放下书,便看到萧濬身影,一屁股坐上她桌面,食指关节敲了敲她的桌子。 “你这几日哪疯去了?” 自从听姝华说学里不少女孩倾心他,元静一边听他说话,一边忍不住默默观察起周围的人来。 “问你呢。”萧濬忽然不耐烦。 元静白他一眼:“什么时候学得这么没规矩。给我下去。” “你告诉我我就下去。” 元静并不会理会,冷冷道:“那你待着吧,有本事待到博士来。” 果真不少女学生往这儿瞥。 元静心中想笑,又继续幽幽打量着,眼神忽对上元维,心中一动。 萧濬见她也不看自己,心不在焉地,感到有些慌,忙道:“我哪里得罪你不成?” 看到元维收了眼神,转头坐正。 元静摇摇头,这才看向萧濬,道:“我偷偷跟你说,”说完她又自顾自笑了笑,道:“算了无妨,你也无人可讲。” 萧濬道:“又卖什么关子?” 元静道:“这趟秋猎,我将你的名字也加进长乐宫的客人当中,你可以一道去了。” 萧濬听完,仍面无表情,道:“为什么要替我做主?” 元静眉毛一抬,啊一声,道:“你,你年纪没到,按理是去不得的,现下同我们一起去瞧热闹,难道不高兴么?” 萧濬忽然涨红脸,低声道:“我的事,你就非要掺和?” 元静听罢,知他脾气一向古怪,怕他真生气,忙道:“那,那我,我现在就让闻雀派人回去删了就是,单子还没呈给太后呢。” 萧濬低头闷闷笑了一声,道:“只准你不搭理人,莫非不准人生你气了?”抖了抖锦袍,好好站起身。 元静松口气,手指朝他摆了摆,道:“好小子,几时学会戏弄人!” 又举着双手摊开给他看手上的茧。 “喏,我最近一个劲儿地练骑马呢。你读书上行军打仗写得好,到底不如亲见,知道么?” 萧濬道:“可我也不会骑马。” “练练呀,我也才练呢,就在北苑。你家可有骑马的地方?” “我叔叔萧寔倒是带兵的人,我问问他去。” “嗯,等你会骑了,将来咱们诗社一同再约,去北苑自己玩。”元静见闻雀理好桌子,退到一边,方又问:“对了,你来找我原为何事?” 萧濬这才想起来:“待会儿下学别急着走。我这儿,收到新鲜书,南土写咱们的。我都还没看呢。” 元静眼睛一瞪,小声道:“你可带来了?” “自然。” 她满怀期待笑道:“千万收好,下学我去找你。” 萧濬嗯一声,低头看见她双眼闪烁如星,心里好似一股清泉流淌,那波纹一圈一圈,被微风荡开。 今夕何夕,心泉不息。 这日下课后,天已大晴,空气里忽然满是金桂的香甜气息。 她煎熬月余没上天渊池,刘慕卿却派人送了风筝来。元静吩咐闻雀藏好萧濬的书,第二天便赶往宫苑北边。索性她天天都要骑马的,便也无人过问。 皇帝到桃村时,她正和刘慕卿相隔着大檀木桌子,两人上半身都伏在桌上,认真描着各自的美人风筝。 桌上又铺陈着好些已经做旧的,也有美人,也有燕子、金鱼的,白瓷碗盛着五颜六色的颜料,也一盏盏摊在桌上,毛笔凌乱扔着,甩出的颜料沾在两人的袖口、胸前,也似浑然不觉。 听得声响,元静忙起身准备行礼。在这里遇到皇帝已不稀奇,她的紧张也逐渐消散。 皇帝并没在意,静静朝她摆摆手,走到刘慕卿身边,伸长脖子瞧了好一会儿,感叹道:“你怎么把这劳什子翻出来?” 刘慕卿仍在兴头上,并未起身,边描边道:“好不容易趁秋猎出宫,想放风筝呢。” 元澈道:“叫他们多扎几个新的来,这太旧了,描着费力。” 刘慕卿一笔勾出金鱼飘逸的尾巴,冷笑道:“从前家里带来的,他们哪懂扎。” 元静这才想过来,为何美人的衣服不一样,原来是从前南土仕女穿的。 元澈叹道:“若没战事,我也想放呢。” 刘慕卿扬起头,朝他笑了笑,道:“干脆叫他们多扎些天兵天将,到时我替你全放上天,吓唬吓唬那些来看热闹的汗王酋长。” 元澈扑哧笑出声,望着他道:“这算什么?” 刘慕卿道:“柔然人未必懂,兴许管用呢。你们大狩前,打赤膊跳大神又算什么?” 元澈一时哑口无言,转身对元静道:“这趟你也去?” 她忙点点头,恭敬道:“回陛下,太后也叫我们去见见世面呢。” 元澈没接话,又对刘慕卿道:“要跟外甥女择亲了。” 刘慕卿抬头望了一眼元静,道:“时间过得真快,将来还有一堆要出嫁的公主郡主呢。” 皇帝并没接话,低头看到桌上还有诗文,便随口读起来。 “这是谁写的?” 刘慕卿举笔指了指元静。 她不安地望了一眼皇帝。 刘慕卿只是不以为然,笑道:“他们倒有趣,下学弄个诗社,这会儿才学起来呢,我见她字不错,便抄了几首作得好带给我瞧。” “都是谁作的?” 元静恭敬道:“这里有元韫县主、也有三皇子、四公主作的,不过我们小孩取乐,陛下读着可要笑话了……” 刘慕卿搁笔起身,拉了拉泛酸的胳膊脖颈,又将散落的发丝拢了拢,道:“才几岁孩子间,相互称呼也都夹个勋位,起得好名好姓倒不让人叫了。” 元澈没搭理他,似仍有兴趣,问道:“字是你写的?” 元静点点头。 刘慕卿道:“我说字不错吧,前面盂兰盆节的佛经,也是她替我抄的,该给你留两卷。” 元静忙道:“啊这哪成,朝廷那么多文书大家,给相公们看见了,还不笑话死。” 刘慕卿哼一声,漫不经心道:“他们就是百般见识,真懂门道,瞧见是晨光殿出来的,也只会装——,”转而温柔地从元澈手里拿过纸张,瞧着她道:“这又不一样,咱们的字的确出众嘛。” 元静听罢,心腾腾跳动起来,暗地瞥了一眼皇帝,只见他端起一幅美人风筝,脸上笑笑的,并未作声。 待走时,元静和闻雀兴高采烈带了四个风筝回宫,只说是下头人孝敬的。凤凰给祖母,李姝华和她是两只蝴蝶,再有一只燕子,送给元缄。 甫才进宫门,便瞧见元缄跪在院子里。 元静慌忙走近,问道:“这是做什么?” 元缄脸上挂着泪,并没理她。 “去惹祖母了?” 他还是没作声。 正好绮罗经过,朝元静招呼。 “这是怎么了?” 绮罗低声道:“公子——,打了织金一巴掌。” 元静心中一惊,忙问:“要跪到几时?” 绮罗摇了摇头说不知。 元静又问:“祖母在宫里?” 绮罗点点头。 元静转身又走回元缄身边,道:“凡事总该有个原由,再有个结果,你这干跪着,身心受磋磨,里头还一样置气,究竟图啥呢?” 元缄红了眼圈,这才撇撇嘴,道:“玲珑跟我一场,总该有个交代才是。” “好歹——,你跟织金道歉了么?” 元缄又不作声。 她心下起火,只得蹲下叹口气,道:“自己亏心,打无关的人算什么。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事情做了,就得担当,难道明天就再不见面再不说话了么?你扪心自问,织金关照我们一场,你这么做,她该多寒心?” 元缄抹抹眼睛,哑着嗓子道:“我再说什么也都是错——,不缺你这两句。” 元静猛地推他臂膀一把,元缄扬起头,却没好意思说话。 两人大眼瞪小雅,元缄又扑腾出一串泪,元静无法,将自己的帕子递给他,道:“一会儿你进来好好给祖母磕个头,再跟织金姐姐赔不是。”随后又放低声音,道:“以后咱们房里不管再有什么事,你要先同我讲,最多告诉姝华姐姐一声,闻雀、绮罗也不碍事,大家商量一趟,事情就完了。可千万别再叫老嬷嬷们告到织金那里,知道么?” 元缄静静听着,没有作声。 元静又扬高语调嗯一声,道:“你若听明白,就答应。若听不懂,我真从此再也不管你了。” 元缄这才抿抿嘴,点了点头。 她说完便站起身,朝闻雀道:“你先回房安顿,我去找祖母。” 大殿里,内行官正在向骆宾华回禀秋猎出行的大驾仪仗与后宫众人的辇舆。 她瞧了一眼,只见织金在旁伺候,脸上有一丝红肿痕迹。 等讲完开坛祭典的礼仪,内行官方告退。 元静犹疑许久,鼓起勇气走进大殿。 她先是在下头跪了好一会儿,没有作声。 骆宾华不耐烦道:“你又是做什么?” 元静道:“跪求祖母息怒,勿要为小事生气,伤了身子。” 骆宾华冷笑一声,道:“我置什么气了?” 元静忙道:“他头先不明白事理,该罚。祖母有大量不与他计较,只是刚才我听他讲话,已然明白过来,说织金姐姐从小跟在祖母身边,关照我们,跟祖母是一体的,他一时糊涂,现在心中万分悔恨,好歹叫他进来,给织金姐姐赔个不是……” 骆宾华笑道:“这究竟是他说的还是你说的?” 元静道:“他心里羞愧,嗓子都哭哑了,说话的确含糊,可心里已然明白过来。” 骆宾华看了一眼织金,又朝外头吩咐,道:“喊公子进来。” 元静好不容易松口气,忽听骆宾华朝她道:“这是长乐宫里的事,可天渊池那头,你也该警醒些。” 她忙抬眼看向骆宾华,正要说话时,外头人传皇帝来了。 元静看一眼织金,朝骆宾华道:“不如叫姐姐下去歇息,我来伺候是一样的。” 骆宾华点点头,没有作声。 元静妥帖拜过,命人端上茶果点心。 骆宾华听元澈叙完秋猎一事,叹道:“你妹妹才生完儿子,他家男丁又都往军镇了,可惜今年回不来。“ 元澈道:“正要问问母亲意思,他们大房还有个晚辈才立功,这一趟下来,如何行赏呢?“ 皇帝挥一挥手,跟在一旁的近侍宦官陈缇奉上文书。 骆宾华将奏疏打开看一眼,又挪到一臂外。 元静忙道:“还是我来念吧。“ 她打开文书,陌生字迹写着熟悉的名字,眼睛好似被叮一下,便清了清嗓子。 ——今岁五月,休屠郁野等叛,命镇将慕舆知领兵三千讨之。慕舆知乃并州刺史广陵王慕舆轨第三子,初除州司马参军,后转广武镇将。 ——广武乡野一役,慕舆知统帅得当,英勇过人,率兵斩杀敌人数千,郁野落荒而逃,后被围于唐水谷老巢。 ——郁野闭关而守月余,慕舆知临阵诱敌,以手顿槊于地,驰马伪退,敌人争相欲取,引不能出。慕舆知引马射击,一箭杀二三人,摇槊之徒亡魂而散,徐乃令人取槊而去。攻入敌营,斩渠帅。徙休屠千余家于恒岭之阳,立阳原郡以处之。 她边读心脏边怦怦狂跳。 这封是镇北将军凌浩的奏疏,向朝廷请求旌表慕舆知成功平叛职工。文字记得这样清晰,是谁为他写的?凌浩将军本人么,还是另有军中书记?他已是一方关隘镇将,竟这般厉害。 元静读完,来回又默默念诵几遍,心中起起伏伏不能平静。 骆宾华听完,与皇帝商议赏赐,想到织金还未回,便叫元静打底稿。 她握着笔,边听边想,边想边写。倘若自己也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不知能不能像他一般出色,即使不能建功立业,倘若身在朝堂,是不是也能时刻知道他身在广武的消息?可自己究竟只是个女子,像这样伺候太后,已经是天之侥幸,还能觊觎什么呢?她又低头打量那份奏疏,想入非非,不觉心神摇荡。 慕舆知攻郁野这段借用《魏书》拓跋虔的事迹,北魏初期宗室将领中,“卫王弓,桓王槊”名噪一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好风相送迎,天青任去来 第19章 晨光曜紫微,远客入玉帐 时光飞逝,不觉已到秋季讲武狩猎的日子。 前周疆域初定,收四方之兵,还未整顿梳理便遭天塌地陷之变。原本归顺的四方部族,纷纷叛逃自立,与朝廷相抗衡,搅扰边境不宁。 如今北方柔然虎视眈眈,东北高句丽日益兴盛,其余彪悍部族,如高车、契丹,也不时作妖。此番讲武,正是为兴兵柔然做准备。 除本朝皇室宗亲、王公将帅、高官近臣外,又有许多周边民族首领、大酋或其子弟,外国使臣前来。因此声势之浩大,不单元静姐弟从未见过,对熟记庙堂大事的李姝华来说亦是罕事。 浩浩荡荡的人马车驾,向宫城北边而去。秋日天高气爽,树林遍黄,旌旗迎风飘展,元静与姝华同车,元缄一旁骑马,且行且看沿路风光,实在惬意。车马穿山过林,又越湖渡河,至再远不过的一处大平地方罢。元静眼瞧着山林湖泊,广阔天地里,群鸟高飞,野兽鸣啸,心头好不畅快。 平原处,早有栅栏围出一大片营地来,搭着许多帐篷,升着篝火,为几日安歇之处。从平原往山林方向去,又有临时筑起的高高坛埒,遍插旗帜、武器,台上还立着军鼓。 元静尽打量着,恨不得将一草一木都吸进体内,不觉天已尽黑,听缀锦来唤,才回帐内。 晚间皇帝皇后来与太后请安,上次天渊池后,已过数月,皇帝并未苛责,太后也从未提过此事,倒像掩过去了。 长辈谈话间,自然提起要为姝华择亲。她听得发窘,拉元静便走,元静爱听闲话,行得步步拖沓,忽然听得太后又问他们姐弟的册封之事。可惜门帘盖上,后头声音再听不到。 她心中盘算,入长乐宫至今,太后几次提过,皇帝虽一口应承,其实一直拖着没给办。李姝华说皇帝后来分明也提过,却被骆宾华搪塞。如今国家诸事繁忙,此事一旦撂下,再难有契机。 元静并不贪图名利,只是一想到李姝华出宫在即,后头的事,不得不认真打算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待讲武台立完规矩,说罢奖赏,射猎的将士们便蜂拥而出,呼啦啦地人群并猎狗、猎鹰一同往山林中去。 皇帝策马奔腾,冲在最前头,一上午猎得几只鹿,又并獐子、兔子等,命人送至太后帐里。 午膳后,任由勇士们继续涉猎,皇帝则召了崔熹、萧寔和叔孙雁,回大帐见吐谷浑的使者。 元静伺候完太后午休,见营地已然冷落,元缄早跟着元悦也往林子里去了。便独自来到马圈,欲寻裴斐陪她同往山林。 谁知前头传讯,三公主元维的坐骑马蹄铁脱落,裴斐被唤去送马,其他马夫不清楚元静骑术如何,便随意指了几匹,任她拣选。 闻雀见剩余的马各个吐着粗气,似未完全驯服,不禁担忧,拉她道:“咱们都不熟,不如等裴斐回来再看?” 元静见太阳矮挂林梢,已有西去之意,好不郁闷,伸脚踢了踢马圈,这动静引得一匹雄健的马儿朝她不住嘶鸣起来。 她笑着怕了拍手走近,伸手摸了摸马头,叹道:“你困在这儿也无聊得很,是不是?”转头朝闻雀道:“既跟它有缘分,不骑一场多可惜。” 闻雀还要拦,却见她已经有模有样地吩咐起来,命人上笼头鞍绳,她牵着遛过几圈,又喂了几把干草,方一脚踩鞍,蹬上马背。 闻雀无法,只得命两个护卫紧紧跟在后头。 元静先还骑得缓慢,见不碍事,后头两人也就撂开手任她自己或停或驰,撒欢起来。 出圈后,马驹同她一般,似初逢自由,难免有些得意忘形,跑得越来越快。 元静一开始还能拉缰牵引,不想这马既毫无拘束,越发疯了,也不管前头来人或物,一顿乱窜,撞翻垒起的大锅,又吓煞几个正走路的侍从。 她收缰不及,顿时惊慌大叫。 那马完全失控,自然更加疯癫,瞧见皇帝帐前空旷,便直直飞奔而去。 元静又是呼喊又是吹哨,马儿根本不听,一脚踹翻火盆,火星四溅,几乎燎燃她的衣衫头发。 帐前的宦官围在一处,只是止不住马,更有一个年轻的,被它伸脚踹中,翻身倒地。 侍卫们手举长槊,纷纷靠近。 元静怕被马摔下地,只得牢牢抱住它的脖颈,任由它前后胡窜。 此时帐篷里头也正僵着,众人听得哄闹声,崔熹便顺势提议出去看看。 马儿正与侍卫周旋,忽见掀帘出来几个人,岂不更受惊,腾地将前蹄高高抬起,直起身来,元静吓得哇哇大叫。 崔熹见状,忙举手遮头往旁闪躲。元澈站在他背后不远处,见此情形,伸手一把扶住他的腰,将人转圜到一边。 拉开崔熹后,他更直接上手,一把牢牢扯住元静的腰带,抱下马来,,安置在地。另一只手抓住摇摆的缰绳左右借力驯服马头。 烈马突感一阵难以抗拒的力量,头便直往另一边后侧缩。 元澈见状,先顺着它的力道放松,由它撕扯,只是没有丢开缰绳。 那马儿见挣脱不出,却也没有危险,便慢慢卸了力。 元澈仍拉住缰绳,另一手伸出安抚它,便招呼便将马头慢慢拽回。见它脾气下来,他便踩了马镫跨上后背,又以刀鞘拍击,终于驯服住惊马。 元静呆呆望着,从来不知皇帝骑术竟这般了得。 元澈冷冷地摸了摸马儿脖颈,守卫忙上前接过缰绳,他便熟练地翻身下马。 一旁吐谷浑的使者杨乾,见这一幕荒诞,打断刚刚所议的事,望向地上还吓得奄奄蜷缩着的小女孩,心中一时松口气。 内侍递上干净帕子,皇帝面无表情低头擦手,戒指上镶的红宝石在夕阳中幽幽闪光。 且说元静被解救下来,蜷缩躲在帐柱后瑟瑟发抖,她听见皇帝的声音,又从穹顶飘下,朝她道:“既然你不会,为何还要逞强骑马?” 元静心中已然惊恐万分,还好没伤到人。可冲撞帝王逃不过责罚,更令她心焦的是,祖母那头该怎么交代? 她想到这儿,心早灰了大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忽听见皇帝问自己,只得勉强集中精神,钻了出来,在帐前跪倒。 “启禀陛下,本是会骑的,只是今儿马圈里……只剩这几匹烈马……” 元澈的声音又冷冷飘下:“原来知道是烈马,那你偏还骑它?” 一旁吐谷浑的使者杨乾冷冷瞧着,脑中飞也似地转起来,他们这一问,待会儿或可一用。 中书令崔熹静静打量年轻的小姑娘,又望了望杨乾和皇帝,元澈仍面无表情,他便上前开解道:“看样子小贵人也吓懵了,不如先着人带下去好生照料。” 便转头向皇帝的近侍陈缇示意。 “不忙,且听她如何回话。” 元澈随手递还帕子,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元静这会儿背已被汗打湿透,听到皇帝这么说,反而松了口气,忽然有种直面死亡的轻松。她想起刘慕卿在舞台上的模样,若扮成别的人,兴许就知道怎么回话。 ——皇帝像是有意考验她这个朋友值不值得他交。 元静咬了咬嘴唇,支起上半身。 “我,我……自然该挑便宜的下手……可又忍不住想着,这些马既然被挑选参加秋猎,必有过人之处……而其中烈马自然有桀骜的资本,或敏捷矫健,或体能充沛耐受,远胜其它,所以才不轻易向人低头。我若骑好了烈马,等进围场,自然比旁人更胜一筹。” 元静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冷静,话语也似有理,而众人竟然真的安静听她说话。虽是狐假虎威,也不由得叫她得意起来。 一旁崔熹心中纳罕,今儿在帐里,虽不是个正经拿主意,皇帝心思,乃是为避开那些与柔然求和的臣子,商议定了,再行通告,怎地突然纵容小儿在此胡乱议论马匹。 又暗地打量元静,见她年纪虽小,却还镇定,慌乱过后,言语中并未见破绽,叫人意外。 ——只是皇帝陛下,或许一直有他们北人骨子里的莽撞,一旦上头冲动,便独断专行刚愎自用。 元澈眨眨眼支起身,眼中流淌**,抬了嘴角朝她笑道:“你野心不小,只是一味豪赌,差点赔上性命。” ——他们北人豪放起来,真跟从前一模一样。 崔熹搓了搓手,垂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 元静听皇帝声音渐渐平和,又想起天渊池那日,猜他并未起怪罪之意,便放下心来,存心赖道:“赌输了确实不稀奇,只因我人还未通驯马的伎俩。可它在陛下手里吃到苦头,立刻就听话了,我也算学到一二。” 皇帝并未接话,望了一眼崔熹,道:“这便是太后带回长乐宫的孩子。” 崔熹忙道:“小贵人既受惊吓,是否知会太后一声?” 杨乾正想趁机告退,却听得皇帝接着说:“不妨,听她说话,倒还镇定。”然后又瞥眼望向元静:“倘若这马儿,一直不能被驯服呢?” 元静听罢,低头细忖起来:他明知我会胡说,竟还敢问? 又想到太后说本欲与皇帝商量敕勒质子王孙的婚事,但他只是将事推到后日再议。如今僵在帐里,难道是为仇池与柔然的事? 她想了又想,难听的话上不了台面,大臣们并不开口,反倒不如她这个孩子方便。便骨碌骨碌转了眼睛,道:“这马儿不知来人底里,属无心失控。现在它受陛下牵制,若仍不能驯服,我看,——就该结果了它,再留着,既无用处,而且害群。” 杨乾听罢,心中一惊,好个厉害女儿。 元澈淡淡笑两声,忽转话锋道:“杨使官,一贯听说吐谷浑百姓皆善骑马,几岁小儿也不例外,你瞧我侄女在你们那儿,算什么水平?” 杨乾少不得又打起精神,拱手谦恭道:“小贵人天资聪颖,若勤加练习,将来必会是个好骑手。” 皇帝道:“她开蒙得晚,水平才这样差,但口中道理却不差。你听她说的驯马之术,又如何呢?” 元静胸腔咚咚震动。 杨乾眨了眨眼:道:“贵人小小年纪,思虑之深,令外臣敬服。只是……” 他犹犹豫豫,声音飘散在空中。 “——但说无妨。” 杨乾望了一眼地上的孩子,见她人虽小,又养在深宫中,却有股粗野的凌厉之气,实在诧异,沉思后方道:“想来贵人所说的驯马之术,无非还是萝卜、皮鞭和匕首。” 元静屏息听着,这人反不说了。 “静儿,杨使官所说萝卜、皮鞭和匕首,你可知道意思?” 元静点点头,一板一眼道:“不止是马群,哪怕永巷里管教人也是如此。想来马和人的道理,国与国之间的道理也是相通的。” 元澈望着元静眨了眨眼,转身坐回榻上。 杨乾眼见小姑娘这般敏慧伶俐,不由得吃了一惊,接话道:“小贵人,人和畜生,自然有别,更无论国与国之间。若也如驯马这般,强摁低头,又或者兵戈相见,实在低估下者之志,又恐损上者威严。” 元静听罢,暗暗忖道:这人倒有些志气,但为什么不肯听皇帝的话? 大半年前,皇帝和太后便议论过,柔然与仇池结亲。没过多久,柔然又向吐谷浑索要千匹骏马。 他们未及时答复,仇池便先跳出来,仗着柔然铁骑的势力,即刻将大军压到边境。 皇帝望向杨乾,话却是奔着元静去的。 “杨大人问你呢,国与国之交,岂可与驯马混为一谈?” ——太后还说,朝廷想与吐谷浑结盟,挑动他们攻打仇池,待柔然出兵,我们即可发兵平乱。 它们小国是墙头草,逃不过当炮灰这一劫。可人若有志,怎能甘心如此?仇池于他们,岂不正像柔然于我们。积年怨恨,总该直面。 元静捱着这静默,只觉话已溜到自己嘴边。她抬头看了元澈一眼,仿佛根本没发生被马惊惧这回事。 帐里安静极了,崔熹轻捋胡须,就要开口。 ——人年轻的时候,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 这篇世界观设置是仇池国与吐谷浑地理位置相邻,约等于世仇。仇池与柔然结亲后,成为其爪牙不断骚扰周边部族,吐谷浑虽想反抗,无奈国家实力有限,也害怕(加上不信任)中原朝廷,因此犹豫摇摆,一直未能决断。敕勒则一直受柔然奴役,派了质子到京都,换取朝廷保护。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晨光曜紫微,远客入玉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