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动琅琊》 第1章 楔子 林微熹最后一次核对屏幕上的数据模型时,窗外正下着秋雨。 雨滴敲打着国安部特殊罪案分析中心二十三层的防弹玻璃,把京城的流光溢彩晕染成一片模糊的色块。时间是凌晨三点十七分,偌大的办公区内只剩下她工位这一盏孤灯。空气中弥漫着服务器低沉的嗡鸣与冷冽的咖啡因气息。 她的代号是“织梦者”。在内部档案里,这个代号意味着她能通过行为数据、碎片化信息,精准侧写出罪犯的心理图谱,甚至预测其下一步行动。此刻,她正追踪一个名为“忘川司”的神秘组织。三起看似无关的跨国泄密案、两起离奇的技术专家失踪案,以及一桩被掩盖的古城骚乱事件,背后的线索如同隐形的丝线,最终都汇向这个迷雾般的代号。 “忘川司……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她喃喃自语,指尖在键盘上飞舞,调出最后一份需要交叉比对的资料——一份刚刚解密,关于某中亚古城“星野书院”遗址的考古报告扫描件。报告附录里有几张模糊的石碑拓片照片,上面的古文字尚未被完全破译。 出于侧写师的本能,她将石碑上那些扭曲的符号与“忘川司”近期的资金流向、人员调动模式进行模式匹配。这纯粹是一次天马行空的尝试,她自己都未曾抱有期望。 然而,当算法运行完毕,屏幕上浮现出的关联图谱,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 那些古老的字符排列,竟与“忘川司”核心成员的联络节点分布,呈现出惊人的几何同构性。仿佛有一双跨越时空的手,在千年前就刻画下了今日阴谋的蓝图。而在图谱的核心节点,一个被重重保护的身份标识,正幽幽地闪烁着红光——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一个内部权限代码,属于一位德高望重、绝无可能被怀疑的人物。 也就在这一瞬间,工位的灯光熄灭了。不是跳闸,而是某种精准的电路切断。只有她的主屏幕还凭借着备用电源发出惨白的光,映照着她骤然失去血色的脸。 一个温和、甚至带着些许惋惜的男声,透过她未来得及关闭的内部通讯频道,清晰地传来:“林博士,你不该看那些星星。” 她猛地回头,安全门的方向一片死寂。声音的来源是内部线路。 那个声音说:“用千年前的观星术,来解算现代的棋局,本身就是一种僭越。规律,从来只属于庄家。” 林微熹的手指无声地移动到键盘下,那里有一个隐蔽的物理警报器。她的声音却异常稳定:“谢教授,或者我该称呼您……司主?用古典哲学框架包装您的数据窃取计划,确实很高明。但您犯了一个错误。” “哦?” “您太痴迷于‘模式’本身。石碑是真的,关联也是真的,但您故意引导我发现它,想让我成为一个‘合理的意外’,对吗?”她的指尖已经触碰到了警报器的按钮,“您忘了,侧写师的终极任务,不是寻找‘为什么’,而是证明‘谁是凶手’。” 频道那头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一声极轻的笑,像是冰雪碎裂。“这一局,承让了。” “砰——” 一声经过严格消音处理的闷响。 林微熹的额头抵在了冰冷的屏幕上,视野被蔓延的黑暗吞噬。最后映入她眼帘的,是屏幕上那份考古报告的一角,那里有一个模糊的古代书院印章拓片,形制奇特,宛如星斗排列。 琅琊。 意识沉入无边深渊的前一刻,她仿佛真的看见了星空。不是数据模拟的流光溢彩,而是古朴、苍凉、真实得刺眼的漫天星斗,它们以一种古老而恒久的韵律缓缓转动,冰冷地注视着一切的开始与终结。 然后,是窒息感。 粘稠的、厚重的、带着泥土腥味和腐朽木质气息的窒息感,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她不是在虚空里坠落,而是被禁锢在一个狭小、黑暗、绝对密封的空间里。 肺部火烧火燎,求生的本能让她开始挣扎。指甲在粗糙的木板上刮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棺材。她在棺材里。 前世的记忆如潮水般退去,另一段属于少女“林微熹”的、懵懂而痛苦的记忆碎片涌了上来:国公府后院的冷眼、痴傻嫡女的身份、那一碗碗味道诡异的汤药、最后时刻喉咙里火烧般的剧痛…… 她被活埋了。在被毒杀之后。 愤怒与不甘如同岩浆,瞬间冲垮了刚刚重生的迷茫。两世为人,皆死于阴谋暗算? 凭什么! 国安首席侧写师的冷静在极限环境下重新占据上风。她停止无谓的挣扎,开始用指关节叩击头顶的棺盖,倾听回音,判断厚度和材质;同时伸展身体,测量内部空间。这不是标准的贵族棺椁,更像是仓促打造的薄皮棺材。 氧气即将耗尽。 她蜷起身体,用尽全身力气,以脚跟猛地蹬向头顶棺盖的同一位置——那是她判断出的最薄弱点。 “砰!砰!砰!” 泥土的簌簌落下声传来。有希望! 外面的风雨声隐约可闻,空气里夹杂着雨水和腐烂树叶的味道。她深深吸了一口那救命的空气,再次凝聚起残存的所有力量。 “咔嚓!” 木质断裂的脆响,在死寂的雨夜中,清晰得如同命运的转折点。 一只苍白、沾满污泥的手,猛地从裂开的棺木中伸出,死死抓住了边缘。紧接着,另一只手也破土而出。 林微熹用尽最后力气,将自己从坟墓的禁锢中挣脱出来,重重摔在冰冷的泥泞里。暴雨倾盆而下,冲刷着她身上的污秽,也冲刷着这片乱葬岗的无尽荒凉。 她仰面躺在雨水中,贪婪地呼吸着,胸口剧烈起伏。闪电划破夜幕,瞬间照亮了她苍白却锐利如刀的眼神,那里面不再有痴傻,只有属于“织梦者”的冰冷洞察和历经两世死亡的决绝。 远处,帝都的方向灯火阑珊,如同一盘巨大而复杂的棋局。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雨水从指缝间流走。 “棋局……”她对着漫天风雨,扯出一个混杂着血腥与嘲讽的笑容,“……重开了。” 第2章 棺中睁眼 雨。 先是听见雨声。 沉闷的,隔着厚厚的土层和木板,嗡嗡地传来,像无数只手指在遥远的地方叩击。 然后,是窒息感。 不是寻常的呼吸不畅,而是粘稠的、厚重的、带着腐烂泥土和劣质木材混合气味的黑暗,从口鼻,从耳朵,从每一个毛孔,蛮横地挤压进来。肺部像两颗被攥紧的、干瘪的海绵,每一次徒劳的收缩,都只能吸入更多死亡的腥甜。 冷。 渗入骨髓的阴冷,从身下,从四周,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缠绕着这具尚且柔软、却已被死亡打上标记的躯体。 林微熹的意识,就在这片绝对的黑暗与窒息中,像一星濒临熄灭的残火,猛地窜动了一下。 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国安部特殊罪案分析中心,二十三层的孤灯,屏幕上幽蓝的数据洪流,那个透过内部频道传来的、温和而致命的男声——“这一局,承让了。” 子弹穿透颅骨的冰冷触感,如此清晰。 那现在呢? 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冲撞着她几乎要再次涣散的意识。一面是闪烁着仪器指示灯的操作台,一面是雕花繁复却透着寒酸的床幔;一面是咖啡与消毒水的气味,一面是苦涩药汁与熏香混合的、令人作呕的甜腻…… 两段人生,两个身份,在这濒死的边界线上疯狂地交织、撕扯。 最终,一个名字定格下来。 林微熹。 不是那个代号“织梦者”、在数据森林中狩猎罪犯的国安首席侧写师。 而是……大雍王朝,卫国公府那个痴傻了十七年、刚刚被人一碗毒药送上西天的嫡长女,林微熹。 “呵……” 一声极轻的、带着血腥气的嗤笑从她喉咙深处逸出,旋即被更猛烈的窒息感淹没。 荒谬。极致的荒谬。 前世死于高科技领域的阴谋暗算,今生……竟要被活活闷死在这口薄皮棺材里? 求生的本能,如同被压到极致的弹簧,骤然反弹!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尽管眼前依旧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但“睁眼”这个动作,仿佛一个仪式,瞬间将属于“织梦者”的冷静与强悍,强行注入了这具虚弱的新身体。 不能慌。 恐慌是效率最低下的杀手。 她开始调动全部感知。 触觉:身下是粗糙的木质底板,没有锦缎铺陈,只有一层薄薄的、似乎已经受潮发霉的草席。空间极其狭小,手臂无法完全伸直,头顶和四周都是坚硬的木板。典型的廉价棺椁。 听觉:除了持续不断的雨声,还有泥土滑落的细微簌簌声,以及……棺材木板在压力下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埋葬很浅,而且土质因雨水而松动。 嗅觉:浓郁的土腥味、木材腐烂的酸味,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少女身体的天然馨香,以及另一种更为隐晦的、杏仁般的苦味残余。 杏仁味……□□?不,不对,这个世界更可能是类似的植物毒素,比如苦杏仁苷过量。原主是被毒杀的。记忆碎片印证了这一点——最后一碗汤药,味道格外刺喉。 分析环境,评估现状,寻找生机。这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氧气正在迅速耗尽。大脑开始出现缺氧的眩晕。 必须立刻行动! 她蜷缩起身体,尝试用肩膀和膝盖撞击头顶的棺盖。棺木震动,发出沉闷的响声,泥土从缝隙里漏下更多,但棺盖并未松动。材质比预想的要结实一些,或者,是这具身体太过虚弱。 不行,力量不够。 她停下来,节省着每一丝空气和力气。黑暗中,她抬起双手,开始用指尖仔细地触摸头顶的棺盖。寻找接缝,寻找钉子的位置,寻找任何可能存在的薄弱点。 指甲在粗糙的木板上刮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十指传来钻心的疼痛,但她毫不在意。终于,在靠近腰部上方的位置,她摸到了一处相对粗糙、接缝似乎更大的地方。这里,可能是工匠制作时的瑕疵,也可能是下葬时磕碰所致。 就是这里! 她调整姿势,将双脚踏在那片区域的下方,膝盖弯曲,蓄力。 这不是盲目的挣扎,而是经过计算的力学冲击。她需要将全身的力量,集中于一点,瞬间爆发。 一次,两次,三次! “砰!砰!砰!” 脚跟与棺盖碰撞的闷响,在狭小的空间内回荡,震得她耳膜发麻。更多的泥土和雨水从裂缝渗入,滴落在她的脸上,冰冷刺骨。 棺材外,风雨声似乎更清晰了。 希望! 她深吸一口那带着土腥味的稀薄空气,再次凝聚起残存的所有力量,将整个身体的重量和爆发力,全部灌注于双腿—— “咔嚓!” 一声清晰得令人心颤的木质断裂声,骤然响起! 一道狭窄的裂缝,如同黑色的闪电,在她头顶上方绽开。冰冷的、带着雨水清新气息的空气,瞬间涌入,让她几乎要欢呼出声! 她贪婪地呼吸着,不顾那空气里混杂的腐臭。活着!她还活着! 紧接着,她用尽最后力气,双手插入那道裂缝,向着两边猛然一掰! “哗啦——” 棺盖彻底破裂,更大的缺口出现了。暴雨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衫,冰冷的触感让她浑身一颤,却也让她更加清醒。 她双手扒住棺材边缘,艰难地、一点点地将自己从这泥土的囚笼中挣脱出来。当大半个身体探出棺材时,她几乎是滚落出去,重重摔在冰冷泥泞的地面上。 雨水肆意地冲刷着她的身体,冲刷着脸上的污泥。她仰面躺在泥水里,胸口剧烈起伏,像一条搁浅已久终于回到水里的鱼,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这劫后余生的空气。 闪电撕裂了墨黑色的天幕,短暂的惨白光芒,照亮了周遭的景象。 荒草,枯树,歪歪斜斜的墓碑,以及不远处几个微微隆起的、显然已被遗弃多年的土包。 乱葬岗。 果然是乱葬岗。 属于原主的那点残存记忆告诉她,这里是京城外最荒凉、最污秽的弃尸地。只有罪大恶极之人,或是她这种“不祥”的、被家族厌弃的“痴傻女”,才会被草草丢在这里,任其腐烂,成为野狗豺狼的腹中餐。 闪电过后,天地重归黑暗,只有雨声不绝。 林微熹躺在泥泞中,没有立刻起身。她在恢复体力,同时,属于侧写师的大脑已经开始高速运转,处理着眼前的一切信息。 棺木材质廉价,埋葬仓促浅显,墓穴甚至连个标记都没有。 这说明,处理她“后事”的人,任务只是“丢弃”,而非“安葬”。态度轻蔑,且急于掩盖。 毒杀,弃尸。 目标明确,手段狠辣,且对国公府嫡女这个身份毫无顾忌。 凶手,或者指使凶手的人,要么权势极大,要么……与原主有着极深的、必须致其于死地的仇怨。 一个痴傻了十七年的少女,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答案,恐怕就藏在那座朱门高墙、被称为“家”的卫国公府里。 雨水顺着她的额发流下,滑过眼角,像冰冷的泪。但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在黑暗中熠熠生辉的眸子,锐利如刚刚打磨过的刀锋,冷静地扫视着这片象征着终结的死亡之地。 前世的她,洞悉人心,梳理数据,为的是捍卫一种秩序,一种律法。 而这一世…… 她缓缓抬起一只手,看着雨水在苍白的手指间汇聚、流淌。 这一世,开局便是棺中睁眼,泥泞求生。 法律?秩序?不,这里只有**裸的弱肉强食,是更加原始、也更加血腥的丛林法则。 “织梦者”已经死了。 现在活下来的,是林微熹。是大雍王朝卫国公府那个“已死”的嫡女。 她撑着虚弱无力的身体,摇摇晃晃地从泥水中站起。单薄的衣衫被雨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青涩却已然绝佳的轮廓,也带来刺骨的寒意。但她背脊挺得笔直,仿佛没有什么能再让她弯曲。 远处,帝都的方向,在一片雨幕之后,依然有隐约的灯火在夜空中映出昏黄的光晕。那是一片繁华之地,也是权力与阴谋交织的漩涡中心。 那里,有想让她死的人。 也有……她必须去弄清楚的真相。 风雨如晦。 她迈出了第一步,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地,踏出了这片乱葬岗。 泥泞在脚下发出“噗嗤”的声响,仿佛无数冤魂在低语。 新生的第一步,踏着死亡与阴谋的痕迹。 棋局,确实重开了。 只是,这一次,执棋的人,是她自己。 第3章 洞悉人心 雨水像是永远也下不完。 林微熹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泥泞的官道旁,尽量借着稀疏林木的遮蔽前行。单薄的夏衣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吸走了体内本就所剩无几的热量。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蒙蒙的雾气,在秋夜的寒凉中迅速消散。 这具身体,不仅虚弱,更是饥寒交迫。 属于原主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水浸过的画卷,模糊而破碎。她能捕捉到的,只有卫国公府后院那些冰冷的角落,下人们毫不掩饰的轻蔑目光,以及永远带着馊味的饭食。所谓的“痴傻”,更像是一种长期的、慢性的毒素侵蚀大脑后的表现。而最后那碗味道刺喉的“补药”,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凶手甚至懒得掩饰,笃定了她即便死了,也不会有人追究。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求生的渴望,在她胸腔里燃烧,暂时驱散了部分寒意。 必须尽快找到食物、干燥的衣物和一个能躲避风寒的地方。否则,没等回到京城查明真相,她就会先成为这荒郊野岭的一具冻殍。 前方,隐约出现了一点微弱的、摇曳的光。 不是鬼火,那是……灯火? 她精神一振,放轻脚步,小心地靠了过去。走得近了,才发现那是一座废弃的土地庙。庙墙斑驳,半扇门板歪倒在一旁,但那火光,确是从破败的门窗缝隙里透出来的。 有人。 她停在庙外几步远的阴影里,如同一只警惕的夜行动物,调整着呼吸,将所有感官提升到极致。 听觉:庙里有细微的脚步声,不止一人。有低沉的男声在交谈,声音压得很低,听不真切,但语气透着一股焦躁和不耐。还有……一种细微的、金属摩擦的“沙沙”声? 嗅觉:除了潮湿的霉味,空气中飘来一股……烤面饼的、混合着劣质油脂的香气。这味道让她的胃部一阵痉挛。 视觉:透过门板的缝隙,她能看到里面大约有四五个人影,围坐在一小堆篝火旁。篝火上架着一个小铁锅,正在煮着什么。火光跳跃,映出他们粗糙的、带着风霜之色的面容和身上打着补丁的短打衣衫。不是官兵,也不像是普通的农户。 是流民?还是……更糟? 她注意到,其中一人腰间别着一把柴刀,刀柄磨损得厉害。另一人脚边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麻袋一角渗出些许暗色的粉末,借着火光,她辨认出那是……铁砂。 私盐贩子?还是……兵器走私的脚夫? 无论哪一种,都是亡命之徒。她现在这副样子闯进去,无异于羊入虎口。 但是,那食物和温暖的火光,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她。而且,雨越下越大了。 她需要信息,需要判断这群人的危险程度,更需要他们手里的资源。 林微熹深吸一口气,将属于“织梦者”的感知力提升到顶峰。她不再仅仅是用眼睛看,用耳朵听,而是开始“侧写”——通过一切细节,重构这群人的身份、状态和意图。 目标一:篝火旁那个不停搓着手、眼神四处游移的瘦高个。 他说话时,右手总会无意识地摩挲左手的虎口。那里有一层厚厚的老茧,是长期使用某种工具摩擦造成的。是弓弩?不,更像是……拉锯的动作。木匠?或者船工?他情绪紧张,坐立不安,频繁地看向庙门方向,像是在等什么人,又像是在防备什么。他是这个群体里最不安定的因素。 目标二:那个背对着门口、沉默地啃着面饼的壮汉。 他肩膀宽阔,背部肌肉贲张,即使坐着也显得很有压迫感。他的脖颈后侧,有一道明显的、已经愈合但仍显狰狞的疤痕,形状不规则,像是被某种钝器所伤。军旅出身?或者,是斗殴留下的?他进食的速度很快,但动作并不粗鲁,带着一种刻板的节奏感。这个人,危险,但可能更注重实际利益,情绪相对稳定。 目标三:那个蹲在麻袋旁,正在检查里面物品的矮小男子。 他动作灵巧,手指细长,在检查铁砂时,习惯性地用指尖捻起一点,在鼻尖嗅了嗅,又仔细看了看成色。专业。他对货物的关注度,远高于对同伴的交流。他是这个小团队里的“技术员”,负责鉴定和保管。他的警惕性更多放在物资上。 综合分析: 这不是一个组织严密的团伙,更像是因为某个临时目标凑在一起的乌合之众。他们携带违禁品(铁砂),神情警惕,说明正在从事非法勾当,并且可能处于交易前的等待或逃亡状态。内部有明显的地位区分那壮汉似乎是核心,但凝聚力不强,而瘦高个的焦虑可能源于对任务或同伴的不信任。 风险极高。但,并非没有可利用的缝隙。 林微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瘦高个脚边的一个粗布包袱上。包袱口没有扎紧,露出半块黑褐色的、看起来硬邦邦的杂粮饼,还有一小葫芦。 食物和水。 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个计划在脑中迅速成形。 她并没有直接走进破庙,那样太愚蠢了。她弯下腰,从泥地里抓了一把湿泥,毫不顾忌地涂抹在脸上、脖颈上,掩盖住过于白皙的肤色和可能引人注目的容貌。然后,她用力扯乱本就湿漉漉的头发,让它们更凌乱地披散下来,遮住大半张脸。 做完这一切,她并没有走向庙门,而是绕到了破庙侧面一个坍塌了大半的窗口下。她蜷缩起身体,将自己隐藏在阴影里,然后,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带着颤抖的呻吟。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雨夜里,足以引起庙内人的注意。 里面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什么声音?”是那个瘦高个紧张的声音。 “像是……野猫?”另一个声音迟疑道。 “出去看看。”这是那个壮汉低沉的声音,带着命令的口吻。 脚步声靠近庙门。是那个瘦高个,他手里握着一根柴火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左右张望。 林微熹适时地又发出一声呻吟,比刚才稍微清晰了一点。 瘦高个立刻注意到了窗口下的阴影。他举着柴火棍,警惕地走过来。“谁?滚出来!” 林微熹这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阴影里“挪”了出来。她半趴在地上,抬起头,用被泥污和乱发遮挡的眼睛,怯生生地、带着哭腔望向瘦高个: “救……救命……冷……好冷……” 她的声音沙哑微弱,身体因为寒冷,以及恰到好处的表演,而剧烈颤抖着,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个在风雨中迷路、濒临冻毙的可怜小乞丐。 瘦高个举着的柴火棍放低了些,他上下打量着林微熹,眉头紧皱。“妈的,是个小叫花子。” 庙里的其他人也围了过来。壮汉审视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刮过林微熹全身。那个矮小男子则更多是漠然。 “怎么处理?”瘦高个回头问壮汉。 壮汉还没说话,林微熹像是耗尽了最后力气,脑袋一歪, “昏”了过去,身体软软地倒在泥水里。但她的耳朵,却竖得像最警觉的兔子。 “啧,真晦气!”瘦高个啐了一口。 “拖进来,扔到角落里去。死在外面更晦气。”壮汉最终下了命令,语气不耐,“别让她碍事。” 瘦高个嘟囔着,不情不愿地弯腰,抓住林微熹的一条胳膊,将她粗鲁地拖进了破庙,随手扔在了一个远离篝火、堆着杂物的角落里。 身体撞击在冰冷的地面上,带来一阵疼痛,但林微熹心中却微微一松。 第一步,成功了。她进入了这个临时庇护所,并且没有被立刻当成威胁。 庙内的温度比外面高了不少,篝火带来的暖意丝丝缕缕地渗透过来。她依旧保持着“昏迷”的姿态,但眼睛睁开一条极细的缝,观察着环境,耳朵捕捉着每一句对话。 那半块杂粮饼和那个水葫芦,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被瘦高个随意地放在了他的包袱旁。 接下来,就是等待时机。 庙里的人似乎失去了对这个小插曲的兴趣,重新围坐到火堆边。他们的交谈声又低了下去,但林微熹集中精神,依旧能捕捉到一些断续的词语。 “……‘书院’那边……盯得紧……” “……这批‘铁胚’……必须在天亮前送到……” “……‘上面’的人……不好交代……” “……妈的,这差事真不是人干的……” 书院?铁胚?上面? 这些词语在她脑中飞快地组合。他们运送的铁砂,目的地或者关联方,似乎与某个“书院”有关?哪个书院会需要大量铁砂?锻造兵器?还是……别的用途? 大雍王朝,能被称为“书院”且具有相当影响力的,首推……琅琊书院。 她的心猛地一跳。 记忆的碎片里,原主似乎听过这个名号,那是天下读书人向往的圣地,也是权贵子弟镀金之所。一个书院,会和走私铁砂扯上关系? 疑云重重。 就在这时,破庙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迅速停在了庙门外! 庙内的几人脸色骤变,壮汉猛地站起,一把抓起了身边的柴刀。瘦高个和矮小男子也立刻抄起了家伙,如临大敌。 “怎么回事?不是说明天才……”瘦高个惊慌地低语。 “闭嘴!”壮汉厉声喝止,眼神凶狠地盯向庙门。 林微熹也屏住了呼吸,将身体往杂物堆里更深地缩了缩。 “吱呀——” 那扇半倒的庙门,被人从外面,缓缓地、彻底地推开了。 风雨裹挟着寒意涌入。 门口,站着一个人。 不是一个,是三个。为首者,身形颀长,披着一件深色的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和一双……在黑暗中,似乎能反射篝火微光的、异常沉静的眼睛。 他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缓缓扫过庙内如临大敌的几人,掠过那袋显眼的铁砂,最后,竟似有意无意地,落在了角落里那个蜷缩着的、如同小乞丐般的身影上。 只是一瞥。 林微熹却感觉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那不是看乞丐的眼神。 那是一种……带着审视,带着探究,仿佛能穿透层层伪装,直抵核心的、洞悉一切的眼神。 如同猎人,发现了意料之外的猎物。 庙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第4章 星落琅琊 破庙里的空气仿佛被冻住了。 风雨声从洞开的庙门外肆无忌惮地涌入,却吹不散那三个斗篷人带来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压迫感。篝火的光影在他们身上跳动,勾勒出沉默而危险的轮廓。 为首那人的目光,如同浸了冰水的软刷,轻轻扫过壮汉紧握的柴刀,掠过瘦高个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腿,最终在那袋敞口的铁砂上停顿了一瞬。没有质问,没有呵斥,但那无声的审视,比任何刀剑都更具威胁。 林微熹将自己更深地埋进角落的阴影里,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她能感觉到,那目光也曾在自己这个“小乞丐”身上有过片刻的停留,虽只是一掠而过,却带着一种精准的、近乎残忍的洞察力。这个人,很危险。比庙里这三个私贩铁砂的亡命之徒,危险十倍。 “各位,”为首的斗篷人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风雨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这庙,我们避一避雨。” 他说的不是“征用”,不是“滚开”,而是“避一避雨”。语气甚至算得上客气。但配合着他们突然出现的方式,以及身后两名随从那如同石雕般岿然不动、手按腰刀的姿态,这客气便成了最锋利的刀刃。 壮汉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握刀的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他混迹江湖多年,眼力不差。这三人,尤其是为首者,身上那股子沉淀下来的、仿佛掌控一切的气势,绝非寻常官兵或者□□人物。那是久居上位,执掌生杀予夺才能养出来的东西。 他喉咙滚动了一下,干涩地吐出两个字:“请便。” 没有多余的废话,也没有试图解释那袋铁砂。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任何解释都显得可笑。 斗篷首领微微颔首,像是主人允许客人进入自家厅堂一般自然。他带着两名随从走进庙内,选了离门口不远、相对干燥的一处角落站定,并未靠近篝火,也全然没有理会壮汉几人那如芒在背的紧张。他们甚至没有脱下湿透的斗篷,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如同三棵扎根于阴影里的古树。 庙内的空间本就不大,此刻更显逼仄。原本围着篝火的壮汉三人,不自觉地缩拢了范围,将中间最好的位置让了出来,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烤饼的香气早已被遗忘,只剩下铁锈、湿木头和一种无声的恐惧在弥漫。 林微熹的心沉了下去。这三人的到来,彻底打乱了她获取食物和信息的计划。她现在只希望自己这个“小乞丐”能真正被所有人无视。 时间在沉默中一点点流逝。只有柴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庙外的风雨声交织。 突然,那名斗篷首领动了。他并未看向任何人,而是从怀中取出了一件物事。那似乎是一块巴掌大小的黑色石板,表面异常光滑,在篝火映照下泛着类似金属又似玉石的光泽。他修长的手指在石板上轻轻划动,动作优雅而专注,仿佛在书写或计算着什么。 林微熹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什么? 这个时代,怎么可能有这种东西?那触感,那反光,绝非凡品!更像是……某种高度集成化的电子设备?不,不可能!但那种与现代科技产物格格不入的违和感,强烈地冲击着她的认知。 似乎察觉到角落里那道过于专注的视线,斗篷首领的手指微微一顿。他并未抬头,兜帽下的阴影遮掩了他所有的表情,但林微熹却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骤然降临在自己身上。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庙外,毫无征兆地传来一声凄厉的夜枭啼鸣! 这声啼鸣仿佛一个信号。 原本沉默如石的斗篷首领,忽然淡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东南,七里,官道岔口。三人,携弩。” 他身后的一名随从,如同鬼魅般,毫无声息地滑出了庙门,瞬间消失在雨夜中。 壮汉三人面面相觑,完全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一股更大的不安攫住了他们。 林微熹却听懂了!这是指令!精准的位置,人数,甚至装备!他在调度人手!那块“石板”是通讯工具?他是在接收信息,还是在发送命令? 这个发现让她脊背发凉。这个世界的技术水平,似乎远非她之前想象的那么简单纯粹!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那名离开的随从如同去时一般,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庙内,对着首领微微点头。 斗篷首领收起那块诡异的“石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庙内,这一次,却精准地落在了那袋铁砂上。 “永州官坊的铁矿,三个月前报损三百斤。”他缓缓说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工艺粗劣,杂质多了两成,应该是坊内监守自盗,私下熔炼的。” 壮汉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对方不仅知道铁砂的来历,甚至连具体的批次、损耗和工艺缺陷都一清二楚!这已经不是眼力的问题了,这是……洞悉一切! “你们……”壮汉的声音带着颤抖。 “货,留下。”斗篷首领打断了他,语气不容置疑,“人,可以走。” 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绝对的掌控。 壮汉脸上血色尽褪,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力。能捡回一条命,已是对方“开恩”。他咬了咬牙,对着两个面如土色的同伴使了个眼色,三人甚至连包袱都顾不上拿,踉跄着、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出了破庙,迅速消失在雨夜中。 庙内,顿时只剩下三个斗篷人和角落里“昏迷”的林微熹。 篝火噼啪作响。 一名随从走过去,检查了一下那袋铁砂,然后对着首领点了点头。 斗篷首领这才缓缓转过身,这一次,他的目光,明确无误地、径直投向了角落里的林微熹。 “戏,看够了么?”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林微熹心中警铃大作!他果然早就看穿了她! 她知道再伪装下去已毫无意义。她缓缓地、支撑着虚弱的身体,从杂物堆里坐了起来,用手背擦去脸上部分泥污,露出一双清亮、冷静,与“小乞丐”身份截然不符的眼睛,直视着对方。 “阁下好眼力。”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没了之前的怯懦。 斗篷首领似乎对她的镇定有些意外,兜帽下的阴影微微动了一下。“能从乱葬岗爬出来,还能在刚才那几人眼皮底下伪装得不露破绽,你,也不错。” 他竟然知道她来自乱葬岗! 林微熹心头巨震,表面却不动声色:“恰巧路过,求生而已。” “求生?”斗篷首领向前走了两步,停在篝火光亮的边缘。火光映亮了他线条分明的下颌和薄唇,那唇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卫国公府那位‘已故’的痴傻嫡女,出现在这荒郊野岭,与一伙私贩官铁的亡命徒同处一庙,这求生的方式,倒是别致。” 他知道了她的身份!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这个人,到底是谁?他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是敌是友? 看到林微熹眼中终于闪过的惊疑,斗篷首领似乎很满意。他没有再逼近,只是用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睛看着她。 “国公府,你是回不去了。”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宣判般的肯定,“那碗断魂汤,未必只有一碗。” 林微熹沉默。她当然知道。 “看你眼神清亮,思路清晰,不似传闻中痴傻。”他继续道,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能在绝境中保持冷静,懂得利用环境伪装自己,心智尚可。” 他顿了顿,抛出了一个足以改变她命运的问题: “想不想,换一种活法?” 林微熹心头一跳,警惕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琅琊书院,三年一度的入院试,就在半月之后。”斗篷首领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诱惑力,“天下英才,莫不以踏入琅琊为荣。那里,有你要的答案,也有……能让你活下去的资本。” 琅琊书院! 又是琅琊书院!刚刚那三个私贩铁砂的脚夫提及,现在这个神秘莫测的斗篷人也提及!那里,到底藏着什么? “我为何要去?又如何能去?”林微熹冷静地问道。天下英才汇聚之地,岂是她一个“已死”的国公府嫡女,一个身无分文的“乞丐”能轻易踏入的? 斗篷首领似乎早料到她有此一问。他手腕一翻,一枚婴儿巴掌大小、触手温润的白色玉牌出现在他掌心。玉牌造型古朴,上面只刻着一个苍劲的篆字—— 【瑯】。 他将玉牌轻轻抛给林微熹。 “凭这个,你可获得一次参加入院甄选的资格。”他说道,“至于能否留下,看你自己的本事。” 林微熹接住玉牌,入手温润,显然并非凡品。这枚玉牌,就是通往那个神秘之地的钥匙? “你究竟是谁?为何帮我?”她握紧玉牌,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斗篷首领转过身,走向庙门,深色的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 “我是谁,并不重要。”他的声音随风传来,带着一丝缥缈,“重要的是,你能否在琅琊的星图之下,找到自己的位置。” “记住,书院只看才华,不问出身。前提是……你能活着走到山门。” 话音未落,他与两名随从已踏入风雨之中,身影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茫茫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破庙内,重归寂静。 只剩下林微熹一人,握着那枚温润却沉重的玉牌,坐在跳跃的篝火旁。 地上,是那三个私盐贩子遗落的粗粮饼和水葫芦。 远处,是被雨水笼罩的、通往未知的前路。 琅琊书院…… 星图之下…… 她的位置? 她低头,看着掌心那枚刻着“瑯”字的玉牌,眼中最后一丝迷茫被锐利的光芒取代。 无论前路是机遇还是更大的陷阱,这无疑是眼前唯一的路。 她拿起一块硬邦邦的粗粮饼,用力咬了一口,咀嚼着,如同咀嚼着这荒谬而残酷的命运。 然后,她将水葫芦系在腰间,把玉牌小心地贴身藏好,站起身,毫不留恋地走出了这座给了她短暂喘息之地的破庙。 风雨依旧,但她的脚步,却比之前更加坚定。 星落瑯琊? 不,她是去,让那颗星,重新亮起。 第5章 墨试惊鸿 十五日后。 琅琊山脚下,已是人声鼎沸。 来自大雍各州郡的士子,或青衫博带,或锦衣华服,或布衣草履,皆汇聚于此。车马辚辚,仆从如云,将山门前那片巨大的青石广场挤得水泄不通。空气中弥漫着墨香、汗味,以及一种名为“野心”的躁动气息。 琅琊书院,每三年一开山门,收录弟子不过百人。能踏入此门者,无异于鲤鱼跃过龙门,前程似锦。无数双眼睛盯着那蜿蜒而上的千级石阶,眼神炙热,仿佛那上面铺着的不是青石,而是通往权力与学识巅峰的金光大道。 林微熹站在人群边缘,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衫,略显宽大,衬得她身形愈发单薄清瘦。脸上依旧带着些许刻意涂抹的暗沉,掩去了过于出众的容貌,只留下一双沉静如水的眸子,冷静地观察着这片喧嚣。 她用的是那神秘斗篷人给予的玉牌,化名“林希”,籍贯填的是南方一个偏远小县。身份文牒是沿途用仅剩的铜钱,找了个手艺蹩脚的匠人伪造的,勉强能糊弄过去。这半月,她风餐露宿,靠着那几块硬饼和野果溪水,才终于赶在最后时限抵达。 她的目光掠过那些被仆役前呼后拥的世家子弟,掠过那些紧张得不停背诵经义的寒门学子,最终落在了山门处。 那里设着几张长案,数名身着玄色窄袖书院服、神色肃穆的年轻执事正在核验身份文书,发放号牌。程序看似简单,但那几名执事眼神锐利,动作干练,偶尔抬眼扫视申请人时,目光如电,带着一种审视与挑剔。 不仅仅是核对身份,更像是在进行最初的、无声的筛选。 “下一个!”一名面容冷峻的执事扬声喊道。 林微熹深吸一口气,排开身前几人,走上前去,将那份粗糙的假文牒和那枚温润的“瑯”字玉牌,一同放在了案上。 那冷面执事拿起文牒,扫了一眼,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显然看出了些许不妥。但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又拿起了那枚玉牌。指尖触碰到玉牌的瞬间,他的眼神微微一凝,仔细翻看片刻,甚至指腹在那“瑯”字的刻痕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他抬起头,第一次正眼打量林微熹。眼前的少年身形单薄,面色不佳,衣着寒酸,但那双眼睛……太过平静,也太过深邃,与这幅落魄形象格格不入。 “林希?”执事的声音依旧冷淡,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程式化。 “是。”林微熹微微颔首,声音刻意压低,带着少年人变声期的些许沙哑。 执事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什么。最终,他将玉牌递还给林微熹,却将那份假文牒随手丢到了一旁盛放废弃物的竹筐里。 “玉牌为凭,无需此物。”他淡淡道,取过一枚木质号牌,在上面刻下一个数字,“丙字柒佰叁拾壹号。持此号牌,入‘墨韵堂’等候。记住,书院之内,只认才学,不认出身。但若有不端之行,立逐出山,永不收录!” 最后一句,带着森然的警告意味。 林微熹接过号牌,心中明了。那玉牌果然非同一般,直接免去了身份核查的麻烦。她躬身一礼,不再多言,随着指引的人流,走向山门内那座气势恢宏、匾额上写着“墨韵堂”的大殿。 大殿极其宽阔,足以容纳上千人。内部陈设简洁,只有一排排低矮的案几和蒲团。已有数百士子按照号牌区域落座,无人交谈,气氛凝重得如同结冰。空气中只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和偶尔压抑的咳嗽声。 林微熹找到丙字区域,在自己的蒲团上跪坐下来,眼观鼻,鼻观心,如同老僧入定。但她的感知力早已如同无形的蛛网,悄然蔓延开来。 她左侧是一名衣着华贵的胖子,手指白皙肥短,不停地捻动着腰间玉佩,眼神飘忽,额角有细汗渗出,显然内心极度紧张且准备不足。 右前方是一名瘦削的青衫书生,背脊挺得笔直,双手紧紧攥着衣角,嘴唇无声地翕动,似乎在默诵经文,典型的寒门学子,将此次考试视为唯一出路,压力巨大。 斜对角,则是一名神色倨傲的锦袍青年,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目光偶尔扫过周围紧张的士子,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他案几旁放着一个精致的紫檀木书箱,两名书童打扮的少年垂手侍立其后,气派非凡。此人,必定出身显赫,且对自身实力极为自信。 众生百态,尽收眼底。 “铛——” 一声清越的钟鸣响起,回荡在墨韵堂内,压下了所有细微的声响。 一名身着深紫色长老服、面容清癯、目光如鹰隼的老者,在一众玄衣执事的簇拥下,缓步走入大殿,立于最前方的高台之上。他并未开口,只是用那锐利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凡是被他目光触及的士子,无不下意识地低下头或挺直了背脊。 无形的威压,弥漫开来。 “老夫,书院考功长老,郑玄。”老者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金石之音,传入每个人耳中,“今日入院初试,考较经义策论。试题唯一,作答时间,一个时辰。” 他微微抬手,身旁一名执事展开一卷帛书,朗声宣读: “问:天下之治,在于礼乎?在于法乎?试申论之。” 题目一出,大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之声和细微的骚动! 礼法之争,自古便是儒法两家争论的焦点,亦是历代王朝治国无法绕开的核心命题。此题看似中正平和,实则宏大深邃,极难把握。言礼,恐流于空泛;言法,易陷于酷烈。如何权衡,如何立论,如何引经据典,如何切中时弊,无一不考验着士子的学识、眼界与格局。 林微熹心中亦是微微一动。这道题,对她这个拥有现代思维和千年历史见识的“侧写师”而言,切入点实在太多了。但她立刻警醒,绝不能照搬现代的政治学或法学理论,必须完全立足于这个时代的认知框架,用他们的语言,说出超越他们见识的道理。 这很难。但很有趣。 她闭上眼,迅速在脑中检索着属于这个身体原主那点可怜的经学记忆,以及这半月来她沿途听闻、观察到的关于大雍王朝的政治生态、社会矛盾。同时,前世所学的历史周期律、制度经济学、社会控制理论等知识,作为底层逻辑,开始无声地融入、转化。 郑玄长老冷漠的声音再次响起:“墨韵堂内,所有案几、蒲团、砚台、笔墨,皆由书院统一提供,严禁私携。若有夹带,即刻逐出!” 话音刚落,只见他袖袍似乎无风自动了一下。 下一刻,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大殿内所有士子面前,那原本空无一物的矮案上,凭空浮现出淡淡的墨色流光。流光迅速凝聚,化作一张质地奇特、非纸非帛的黑色卷轴,以及一支同样由流光凝聚而成的、笔锋锐利的黑色毛笔。 而那方普通的石砚中,清水自生,无墨自浓,散发出淡淡的松烟香气。 “此乃‘玄墨卷’,‘凝晖笔’,‘无源砚’。”郑玄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意念所至,墨痕自显。时辰一到,墨迹自消。开始吧。” 神通!或者说,是远超常人理解的某种技术! 大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许多士子看着眼前这超乎想象的笔墨,手都有些发抖。 林微熹心中亦是巨震,但更多的是恍然。难怪那斗篷人能有那般神奇的“石板”,这琅琊书院,果然藏着超越这个时代普遍认知的“东西”!这让她对接下来的一切,更加期待。 她收敛心神,不再关注外物。伸出右手,握住了那支“凝晖笔”。笔触微凉,似乎与她的心神有着某种奇异的联系。 她没有立刻下笔,而是再次闭目沉思。 礼?法? 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题。 对于统治者而言,二者皆是工具。礼是内在的道德约束和秩序规范,法是外在的强制手段和行为底线。关键在于,如何让这二者在特定的历史阶段、社会结构下,达到最有效的平衡,实现社会治理成本的最小化和统治效能的最大化。 她回想起路上所见,土地兼并,豪强隐户,胥吏贪墨,边关不宁……这大雍王朝,表面承平,内里已是积弊重重。空谈礼乐,无异于隔靴搔痒;一味严刑峻法,则可能激起民变。 思考停当,她睁开眼,眸光清亮。笔尖轻触玄墨卷。 随着她的意念,漆黑的卷面上,开始浮现出银钩铁画、风骨嶙峋的字迹。她没有采用华丽的骈文,而是以简洁有力的散体,开宗明义: “臣闻,治大国若烹小鲜。火候未至,强翻则糜;火候过之,则焦灼失味。礼与法,犹盐梅之于鼎鼐,相济则和,相离则败……” 她以烹饪为喻,点明礼法相辅相成之理。接着,笔锋一转,引《礼记》、《韩非子》,却并非简单摘抄,而是直指核心:礼之弊在于“礼不下庶人”,易成世家门阀垄断晋升、固化阶级的工具;法之失在于“法令滋彰,盗贼多有”,若执法不公,律令便成强者欺凌弱者的帮凶。 她结合沿途见闻,隐晦地指出当前大雍“礼僵于上,法弛于下”的困境。提出“礼者,法之魂;法者,礼之骨。魂骨相合,方能立世”。主张“礼当因时而变,纳新学,开民智,使德化自下而上;法须壹刑壹赏,去特权,明赏罚,令权威自上而下”。 她没有提出具体的、惊世骇俗的改革方案,那太过危险。而是在固有的框架内,将问题剖析得极为深刻,并指出了一个看似折中、实则蕴含着“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与“开启民智”等现代思想萌芽的方向。 银色的字迹在黑色卷轴上不断延伸,逻辑严密,层层递进,虽无华丽辞藻,却有一股沉静的力量,直指问题本质。 一个时辰,在凝神静气中飞快流逝。 “铛——” 钟声再鸣。 几乎在钟声响起的刹那,林微熹恰好落下最后一个字。卷轴上的银色字迹瞬间凝固,不再随心意变化。 而她周围,不少士子发出懊恼的叹息,他们的卷轴上,还有些许字迹正在不甘地淡化、消失,显然未能完篇。 高台上的郑玄长老一挥手。 所有士子面前的玄墨卷无风自动,卷合而起,化作一道墨光,飞向高台,没入他宽大的袖袍之中,消失不见。凝晖笔与无源砚也同时消散。 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带着一种近乎道法的神秘。 郑玄面无表情,目光再次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士子,淡淡道:“初试已毕,诸位可至偏殿用些斋饭,静候放榜。榜上有名者,方可参与明日复试。” 说完,不再多言,转身便在一众执事的簇拥下离去。 大殿内的凝重气氛瞬间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嗡嗡的议论声、叹息声和放松下来的嘈杂。 林微熹缓缓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久跪而有些发麻的双腿。她看了一眼那锦袍青年离去时依旧倨傲的背影,又瞥见那青衫书生惨白着脸、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无悲无喜。 她随着人流走出墨韵堂,外面阳光正好,映照着琅琊山的苍翠。 文章已经交了,结果如何,已非她所能控制。 她现在只想找到斋堂,填饱那饥肠辘辘的肚子。 然而,就在她走向偏殿的途中,一名玄衣执事却悄然来到她身边,低声道:“丙字柒佰叁拾壹号,林希?” 林微熹脚步一顿,心中微凛:“是我。” 执事面无表情:“郑长老要见你。随我来。” 第6章 棋逢异客 林微熹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垂首应道:“是。” 她随着那名玄衣执事,穿过墨韵堂侧面的廊道。廊外古木参天,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越往里走,人声越是稀疏,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与旧书卷混合的沉静气息,与广场上的喧嚣浮躁判若两个世界。 执事脚步无声,将她引至一处僻静的独立小院前。院门虚掩,上方悬着一块乌木匾额,以瘦金体刻着“静思”二字,笔锋锐利,透着一股冷硬的规矩感。 “长老在内等候。”执事在门前止步,侧身示意她自行进入。 林微熹推门而入。院内陈设极其简洁,一株老松,一方石桌,两个石凳。石桌上刻着纵横十九道的棋盘,线条深峻,仿佛已历经无数风雨。郑玄长老背对着她,负手立于松下,正仰头望着松针间隙的天空,那深紫色的长老服在静谧的院落里,显得格外肃穆。 “学生林希,见过郑长老。”林微熹依礼躬身。 郑玄缓缓转过身,那双鹰隼般的眼睛落在她身上,比在墨韵堂时少了几分审视的锐利,多了几分深沉的探究。他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指了指石桌对面的石凳。 林微熹依言坐下,目光扫过石桌,发现棋盘上并非空无一物,而是散落着数十枚棋子,黑白云子交错,构成一个残局。棋形看似松散,实则气机牵引,暗藏杀伐,白棋一条大龙看似活络,却被几枚不起眼的黑子扼住要害,隐隐已成困兽之局。 “会下棋吗?”郑玄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略懂。”林微熹谨慎应答。前世作为侧写师,围棋是锻炼逻辑推演和洞察对手心理的绝佳工具,她的棋力不算顶尖,但也绝非业余。 郑玄在对面坐下,枯瘦的手指拈起一枚温润的黑子,并未看向棋盘,而是直视着林微熹的眼睛:“观你文章,格局不俗,见识超迈同龄。然,辞气之间,隐有孤峭凌厉之锋,不似寻常寒门学子所能蕴养。” 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窥内里。“你,究竟从何处来?” 来了。身份质疑。 林微熹心神紧绷,知道这是比墨试更为凶险的关卡。她垂下眼睑,看着棋盘上那条被困的白龙,脑中飞速运转。狡辩毫无意义,对方既然单独召见,必然是看出了什么。关键在于,如何给出一个看似合理、又能打消对方深层疑虑的解释。 “学生……自幼失怙,随一游学先生长大。”她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沙哑与感怀,“先生性情孤高,学识渊博,却厌弃科举,只携学生行走山川,观世间百态,读杂书野史。年前,先生染病故去,临终前将此玉牌交予学生,言道若想寻个出路,或可来琅琊一试。” 她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缓缓道出,半真半假。游学先生是真,只不过是她前世在国安学院的导师;观世间百态、读杂书野史,则完美解释了她在策论中展现出的、超越经学框架的视野与对社会矛盾的洞察。至于玉牌来源,推给已故之人,死无对证。 郑玄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棋盘边缘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仿佛在衡量她话语中的分量。 “游学先生……”他重复了一遍,不置可否,目光重新落回棋盘,“既然如此,陪老夫手谈一局,如何?就以此残局为始,你执白。” 他不追问,转而邀棋。这比直接的盘问,更显莫测高深。 林微熹收敛心神,将全部注意力投入到棋局之中。她仔细审视着白棋的困境。大龙眼位不全,出路被黑棋隐隐封堵,几处断点更是危机四伏。若按常规手段突围,必然落入黑棋早已设下的陷阱,被层层剥皮,最终惨淡收场。 常规手段不行……必须跳出棋盘固有的思维。 她的目光在棋枰上逡巡,如同侧写师在勘察犯罪现场,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痕迹。突然,她注意到棋盘右上角,有一处看似与主战场毫无关联、孤零零陷入黑阵的一颗白子。那颗子位置极其偏僻,几乎已被双方遗忘。 但正是这颗孤子,与困龙尾部的一个跳断,存在着一个极其微弱、近乎不可能的联络气息。 一个大胆的、近乎天外飞仙的构想,在她脑中骤然成型! 她没有去补强大龙那看似致命的断点,也没有强行向外冲撞。而是拈起一枚白子,手腕稳定如磐石,轻轻地将棋子落在了——那颗孤子旁边,一个看似毫无意义、甚至像是自寻死路的位置! “嗒。”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院落里格外清晰。 这一落子,不仅郑玄微微挑眉,连一直如同背景般侍立在院门处的玄衣执事,眼中也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这手棋,太怪了。完全违背棋理,像是不会下棋的人的瞎招。 郑玄拈起黑子,几乎不假思索,便要落在那个看似最致命的断点上,准备屠龙。然而,就在棋子即将落下的瞬间,他的手指顿住了。 他凝神再看,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林微熹那一手“瞎棋”,并非无用。它如同一点星火,瞬间点燃了那颗被遗忘的孤子与主龙之间那条微弱的气息!如果黑棋执意屠龙,白棋藉由这手看似无关的棋,竟能在外围形成一个极其精妙的“引征”之势!届时,黑棋若不能一击致命,自身右上角看似铁桶般的厚势,反而会露出一个巨大的破绽,被白棋反扑,局面将瞬间逆转! 这不是救龙,这是……弃龙争先,反夺外势!将整个战场的重心,从局部的生死,引向了全局的掌控! 郑玄捏着棋子的手指,半晌没有落下。他抬起眼,再次深深看向林微熹。这一次,目光中不再是探究,而是带着一种发现了稀世珍宝般的惊异与审视。 “好一招‘置之于死地而后生’。”他缓缓放下黑子,并未落在预想的位置,而是转向另一处,稳妥地自补了一手,放弃了即刻屠龙的机会。“此等魄力与算计,非沉浸棋道十数年不可得。你那位游学先生,看来不仅是学识渊博。” 他话中有话。 林微熹心中微凛,知道这一手棋过于惊艳,反而可能引来更深的猜疑。她连忙低头,语气谦逊:“学生惶恐,只是偶发奇想,险中求生,当不得长老谬赞。” 郑玄不置可否,目光重新回到棋局。因为林微熹那一手棋,整个棋局的走向已完全改变,从一方碾压变成了复杂的官子争夺。两人不再言语,只有棋子落在石盘上的清脆声响,在松风间回荡。 一局终了,数目之下,林微熹执白,竟以半子之优险胜。 郑玄看着棋盘,沉默良久,方才轻轻吁出一口气。“棋如其人。善弈者,谋势不谋子。你,很好。” 他站起身,走到院中那株老松下,背对着林微熹,望着虬结的枝干,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她言说:“琅琊书院,非是清净读书之地。此地如海,表面波澜不惊,内里暗流汹涌。有求功名者,有求利禄者,亦有……求其他之物者。”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你既有此玉牌,便是入了局。是好是坏,福祸难料。往后在书院,谨言慎行,藏锋敛锷。今日之棋,今日之文,未必是福。” 林微熹站起身,恭敬行礼:“学生谨记长老教诲。” “去吧。”郑玄挥了挥手,不再多言,“复试在明日,好生准备。” 林微熹再次躬身,缓缓退出了这处名为“静思”,却让她心潮暗涌的小院。 当她踏出院门,重新走在阳光斑驳的廊道上时,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被一层细密的冷汗浸湿。 与郑玄的这番对答、这一局棋,其凶险程度,丝毫不亚于之前在乱葬岗挣扎求生,甚至犹有过之。 棋逢异客? 她遇到的,又何止是郑玄这一位“异客”? 那枚玉牌,这神秘的琅琊书院,还有郑玄那句意味深长的“入了局”……她仿佛感觉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自己身边缓缓收紧。 她抬头,望向琅琊山深处那掩映在云雾中的重重楼阁。 星落瑯琊,如今星已至,只是不知,这漫天星斗,哪一颗是吉,哪一颗是凶? 第7章 夜探藏书 是夜,月隐星稀。 琅琊书院提供给待考士子暂住的“客舍”区域,早已陷入一片沉寂。白日的紧张、期待与算计,都化作了深浅不一的鼾声与梦呓。唯有林微熹所在的丙字柒号房,窗户悄无声息地开合了一道缝隙,一道融入夜色的黑影,如狸猫般轻巧滑出,落地无声。 她依旧穿着那身不起眼的蓝色布衫,脸上用特制的炭笔加深了轮廓阴影,使得整张脸在昏暗光线下更显模糊。白日郑玄长老的警告犹在耳边,“藏锋敛锷”四字更是被她反复咀嚼。但有些事,不能等。复试在即,她对这书院,对那枚玉牌背后的含义,对可能存在的危险,都知之甚少。被动等待,绝非她的风格。 藏书阁,无疑是获取信息的最佳源头。 凭借着白日里刻意观察记下的路径,林微熹避开几队提着灯笼、规律巡夜的护院,身影在亭台楼阁的阴影间快速穿梭。书院依山而建,地势起伏,建筑布局暗合五行八卦,若非她方向感极佳且观察入微,极易迷失其中。 约莫一炷香后,一座巍峨的七层木塔形建筑,出现在前方。塔身古朴,飞檐翘角,在稀薄的月光下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俯视着整个书院。匾额上“藏书阁”三个鎏金大字,隐约可见。阁楼底层有灯光透出,门口亦有执役看守。 正面进入,绝无可能。 林微熹绕到藏书阁后方。这里紧挨着一片小小的竹林,环境更为幽静。她抬头估算着楼层,根据白日的打听,一层多为寻常经史子集,二层以上才存放较为珍稀的典籍、地方志、乃至一些涉及机关、医药、星象的“杂学”孤本。她要找的,是关于书院本身的历史,关于那神秘“玉牌”的记载,或许就在更高层。 她深吸一口气,活动了一下手指关节。这具身体虽然虚弱,但柔韧性和协调性尚可,加上她前世受过的基础攀爬训练,对付这种木质结构的建筑,并非全无可能。 避开可能有机关锁死的正窗,她选中了一处位于三层、窗外有窄窄飞檐可供落脚的气窗。确认四周无人,她如同壁虎般贴墙而上,利用砖缝、木椽等微小的凸起借力,动作流畅而隐蔽,几个起落间,便已悄无声息地翻上了三层飞檐。 气窗从内闩着。她从发间取下一根特制的细长钢针——这是她沿途用一枚铁片磨制而成,虽粗糙,但足够应付简单的木闩。小心地将钢针探入缝隙,凭借触感拨动了几下。 “咔哒。”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她轻轻推开气窗,一股混合着陈旧纸张、干燥木料和淡淡防虫药草的气息扑面而来。室内一片漆黑,只有月光透过她推开的气窗,在地板上投下一小方清冷的光斑。 藏书阁内部空间远比从外面看起来更加宏大。一排排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如同沉默的森林,整齐排列,上面密密麻麻塞满了各种卷帙。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有限的月光下缓缓舞动。 林微熹猫着腰,落地无声。她没有贸然深入,而是先借助那点微光,迅速观察环境。书架由不同的木材制成,侧面刻有分类标识:“甲部·经”、“乙部·史”、“丙部·子”、“丁部·集”……还有更细分的“舆地”、“医卜”、“工巧”、“稗史”等等。 她的目标明确:寻找与书院历史、规制、信物相关的记载。这类资料,最可能存放在“史部”下的“方志·院志”类,或者“子部”的“典制”类。 她如同幽灵般在书架的阴影中穿行,指尖拂过一本本或厚重或单薄的书籍,借助月光辨认着书名。《琅琊山志》、《书院初创录》、《历代山长辑要》……她快速翻阅着,这些书籍大多记载着书院的辉煌历史、历代先贤的功绩,言辞冠冕堂皇,并无她想要的核心信息。 时间一点点流逝。阁楼外,巡夜护院的脚步声偶尔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这一区域时,在“丁部·杂纂”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她发现了一本没有书名、封面是深褐色牛皮质地的册子。册子很薄,入手却颇沉。她心中一动,将其抽出。 借着气窗透入的月光,她翻开册子。里面并非印刷字体,而是手抄的文字,墨迹深浅不一,笔迹也时有变化,似乎是由不同的人在不同时期记录而成。开篇几页,记录的是一些看似无关的天气异象、物候变化,甚至还有几页画着古怪的、类似星图的符号。 她快速向后翻阅。直到中间部分,一段记录吸引了她的注意: “……癸卯年七月初三,天现异色,有星孛于东南,坠于琅琊后山禁地。是夜,院中‘观星仪’自行运转,指针紊乱三日方止。山长命封禁后山,严禁弟子靠近,违者重处。” 星坠?观星仪自行运转?禁地? 林微熹眉头微蹙,这记载透着诡异。她继续往下看,后面又出现了关于“信物”的记载: “……书院信物,非止‘瑯’字玉牌一种。另有‘玄铁令’、‘青木符’、‘离火印’、‘白金鉴’,合称‘五曜信物’,来历成谜,非大功、大缘法者不可得。持信物者,可入‘内院’,参修至高典籍,然福祸难料,历代持令者,多有离奇失踪或癫狂之事……” 五曜信物!内院! 林微熹的心脏猛地一跳。她手中的“瑯”字玉牌,果然是其中之一!而这信物,竟关联着一个更高层次的“内院”,并且伴随着巨大的风险! 她迫不及待地想看下去,关于内院的具体情况,关于其他信物的下落,关于那些“离奇失踪”的真相……然而,后面的书页却出现了大片的残缺,像是被人为地撕去了关键部分,只留下一些断断续续、语焉不详的词句: “……心性不坚,易为幻象所惑……” “……‘它’在注视……” “……知识非福,乃……” “……归墟……” 归墟?林微熹记得这个词汇,源自上古神话,指海底的无底深渊,万物归宿之地。为什么会出现在书院的秘录中? 就在她全神贯注试图从这些碎片中拼凑信息时,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于书页翻动的“沙沙”声。那声音来自书架的另一侧,极其轻微,带着一种刻意的收敛。 有人! 而且,绝非巡夜的护院!护院的脚步声沉重规律,绝不会如此小心翼翼。 林微熹瞬间合上册子,将其塞回原处,身体如同融化的蜡像般,悄无声息地缩进两个书架之间最黑暗的夹角阴影里,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她凝神倾听。 那细微的脚步声在附近徘徊,似乎在寻找什么。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向她藏身的这个方向靠近。月光将来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她身前的书架上——那影子颀长,动作间带着一种优雅而谨慎的韵律。 影子在方才她取出那本无名册子的书架前停住了。 林微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难道对方的目标,也是那本册子? 然而,那人并未去动那本无名册子,反而是在其旁边的书架上摸索了片刻,似乎触动了什么机关。一声极轻微的“咔”声过后,旁边书架的一侧,竟然无声地滑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门! 暗门内透出更加幽深黑暗的气息。 那人没有丝毫犹豫,闪身便进入了暗门。暗门随即悄无声息地合拢,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存在过。 林微熹在阴影中又等待了足足一刻钟,确认再无任何动静,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背后已被冷汗浸湿。 藏书阁内竟有暗室!那个神秘人是谁?他进入暗室所为何事? 今夜之行,获取的信息远超预期,但带来的疑问与危机感,却更加深重。五曜信物,内院,星坠禁地,离奇失踪,诡异的无名册子,还有这个能开启暗室的神秘人…… 这琅琊书院的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 她不敢再多做停留,必须在天亮前返回客舍。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本无名册子和暗门所在的位置,将一切细节牢记于心,然后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沿原路退出藏书阁,融入沉沉的夜色之中。 阁楼外,巡夜的灯笼光晕再次晃过,映照出空无一人的飞檐与寂静的竹林。 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第8章 暗语藏锋 翌日,晨光熹微。 琅琬书院的复试,并未在昨日那容纳千人的墨韵堂举行,而是移步至后山一处更为幽静轩敞的殿宇——“明伦堂”。能踏入此地的,仅剩初试筛选出的三百余人,数量锐减,气氛却比昨日更加凝沉。空气里仿佛绷紧了无数无形的弦,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敏感的神经。 林微熹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衫,静立于人群靠后的位置,低眉垂目,如同不起眼的顽石。但她的感知力早已如同张开的雷达,无声地扫描着整个殿堂,以及殿堂内的每一个人。 经过昨夜藏书阁的惊险与信息冲击,她看待此地的眼光已截然不同。这不再仅仅是一个求学之所,更像是一座布满谜团与陷阱的古老迷宫。每一个看似寻常的细节,都可能暗藏玄机。 明伦堂内,考案摆放得更为疏阔,彼此间隔数尺,杜绝了任何交头接耳的可能。案上依旧备着统一的“玄墨卷”与“凝晖笔”,只是那墨色卷轴似乎比初试时更显幽深,仿佛能吸收所有窥探的目光。 高台之上,郑玄长老依旧端坐主位,神色肃穆。但今日他身旁,却多了一人。 那人身着月白色宽袍,袍袖与衣袂处以银线绣着繁复的流云纹路,面容看起来不过三十许,眉目疏朗,气质温润,仿佛一位谪仙,与郑玄的冷硬肃杀形成鲜明对比。他并未正襟危坐,而是姿态闲适地靠在椅背上,手中把玩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目光温和地扫视着台下士子,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然而,林微熹在与那目光无意间接触的刹那,心头却猛地一凛! 那温和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平静,是洞若观火的审视。与昨夜藏书阁中那个神秘人影带给她的感觉,有几分微妙的相似!是他吗?林微熹无法确定,但此人的危险程度,在她心中瞬间拔高到与郑玄同级,甚至……犹有过之。 “铛——” 钟鸣再起,压下堂内最后一丝杂音。 郑玄长老清了清嗓子,声音依旧带着金石之质:“复试之题,由谢山长亲自拟定。” 谢山长! 台下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原来那月白袍男子,便是当今琅琊书院的山长,谢知微!那个在破庙中给予她玉牌的神秘斗篷人?不,感觉不对。斗篷人的气息更冷冽,更孤绝。而这位谢山长,是温润内敛的,但内核同样深不可测。 谢知微微微一笑,并未起身,声音清越如玉磬相击,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今日不考经义,不试策论。”他顿了顿,目光掠过众人讶异的脸庞,缓缓道,“只观诸位,如何‘读’书。” 如何“读”书? 此言一出,满堂皆寂,众人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只见谢知微袖袍轻轻一拂。 刹那间,所有士子面前的玄墨卷上,同时浮现出大片银色的字迹!那不是文章,也不是诗句,而是一篇看似杂乱无章、佶屈聱牙的文字: “青蚨飞而铜臭染,金乌坠则玉壶倾。东南隅有木,三岁而不华,华则燚焚千里。北冥之鲲,化鹏振翅,水击三千里,然其翼若垂天之云,蔽日则霖雨十日不止……星孛于东井,三日乃退,占曰:天下有兵,岁恶……” 文字断续跳跃,意象光怪陆离,时而谈钱物,时而论天文,时而说异兽,时而记灾祥。前后逻辑断裂,仿佛是将不同书籍的段落生硬拼接而成。 “此乃前人笔记残篇,芜杂混乱,不成体系。”谢知微的声音依旧平和,“限时半个时辰,请诸位从中,‘读’出你们认为最有价值的一条信息,并阐明缘由。开始吧。” 考题竟是这个?!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这算什么考题?从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找有价值的信息?价值的标准又是什么?是治国安邦之策?还是修身养性之理?亦或是……别的什么? 多数士子眉头紧锁,死死盯着卷轴上的文字,试图从中找出符合传统经义解读的“微言大义”。有人喃喃念叨着“青蚨”典出《淮南子》,试图引申出货币流通之理;有人抓住“北冥之鲲”,想阐发庄子逍遥游的意境;还有人专注于“星孛”等天文异象,想结合《春秋》笔法论述天人感应…… 林微熹初看此文,也是微微一怔。但旋即,她深吸一口气,将属于侧写师的本能提升到极致。 这不是考经学,也不是考文采。 这是考信息筛选能力和洞察力! 是在一堆真假难辨、毫无关联的碎片信息中,找到那个被刻意隐藏起来的、具备实际意义或指向性的“信号”! 她不再试图用儒家经典去附会解释,而是将这些文字纯粹当作“数据”来处理。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筛子,快速掠过每一个字,每一个词,分析其可能的隐喻、象征,以及彼此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异常的、违背常识的关联。 “青蚨飞而铜臭染”——金钱流动,或许指经济、贸易。 “金乌坠则玉壶倾”——金乌指太阳,玉壶或指代某种容器、机构?太阳坠落,机构倾覆?象征权力更迭或重大变故? “东南隅有木,三岁而不华,华则燚焚千里”——异常植物,不开花则已,一开花则引发大火?暗示某种潜伏的、一旦触发便后果严重的危机或武器? “北冥之鲲……蔽日则霖雨十日不止”——巨大生物(或象征某种庞大力量)活动,导致气候异常(连续降雨)。 “星孛于东井,三日乃退,天下有兵,岁恶”——明确的星象记载与灾祸预言。 这些信息看似杂乱,但若以“危机预警”或“异常事件记录”的视角来看…… 她的目光,最终牢牢锁定了那一句:“星孛于东井,三日乃退,占曰:天下有兵,岁恶。” 这一条,混在其他充满隐喻和象征的文字里,显得格外“直白”和“具体”!它有明确的天象(星孛于东井)、明确的时间(三日)、明确的占卜结果(天下有兵,岁恶)。与其他那些需要大量解读的模糊信息相比,这一条更像是一个坐标,一个标记! 东井,星宿名,对应地上的……雍州分野!正是大雍王朝的核心统治区域! 星孛,即彗星,在古代星占学中,向来被视为兵灾、饥荒的凶兆。 “三日乃退”,时间精准。 “天下有兵,岁恶”,结论明确。 这不像是一般的笔记杂录,更像是一份……加密的星象观测报告!或者,是某种借助星象来传递的预警信息! 那么,它的“价值”何在? 在于它的时效性和指向性!它可能不是历史上泛泛而谈的灾异记录,而是特指某一次、或预示某一次即将发生的、针对大雍核心区域的重大危机! 林微熹心脏怦怦直跳。她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谢知微想要他们“读”出的东西!他不是在考学问,他是在筛选具备某种“敏感度”和“破译能力”的人! 她不再犹豫,提起凝晖笔,意念集中。玄墨卷上,银色字迹开始浮现。她没有赘言,直接切入核心: “学生以为,此段文字中,‘星孛于东井,三日乃退,占曰:天下有兵,岁恶’一条,最具价值。” “理由如下:其一,此条记载最为具体,有时、有地、有象、有占,非泛泛之谈,疑似特指某一事件。其二,东井对应雍州,乃京畿重地,此象若应,关乎国本。其三,此文混杂于诸多虚指隐喻之间,此条独显直白,颇有‘万绿丛中一点红’之意,似为刻意凸显之标记,或为某种密语之‘钥’。” “故而,此条之价值,不在其文,而在其‘示警’之实。读此文,当有此惕厉之心。” 她写下的文字,同样简洁、锐利,直指要害。没有多余的修饰,只有冷静的分析与判断。 半个时辰,在一种混合着困惑、焦躁与冥思苦想的氛围中,飞快流逝。 钟声再鸣。 卷轴飞走,没入郑玄袖中。 谢知微缓缓站起身,脸上那抹温和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他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在林微熹的方向,若有若无地停顿了一瞬。 “读书,非是寻章摘句,皓首穷经。”他的声音清越,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而是要能于无声处听惊雷,于芜杂中见真章。今日之试,便是看诸位,有无这一双‘慧眼’,这一颗‘玲珑心’。” 他顿了顿,语气依旧轻松,却让所有人心中一紧:“结果,稍后会张贴于堂外榜文。榜上有名者,方为琅琊弟子。” 说完,他与郑玄对视一眼,微微颔首,便在一众执事的簇拥下,飘然离去。 明伦堂内,沉寂片刻后,爆发出更大的议论声。众人皆在猜测那古怪考题的深意,以及自己那番牵强附会的解读,能否入得了山长法眼。 林微熹默默随着人流走出明伦堂,心中并无多少把握。她只是依据自己的判断,做出了最符合逻辑的选择。至于对错,已非她所能控制。 堂外阳光刺眼。她抬头,望向琅琊山深处,那片被谢知微称为“内院”的神秘区域。 暗语已现,藏锋为何? 那双在藏书阁黑暗中注视的眼睛,与今日高台上温润含笑的山长,是否重合? 她感觉到,自己正被一只无形的手,一步步推向漩涡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