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皇子不配有爱》 第1章 第 1 章 承明二十三年秋十月,夜里下起绵绵小雨。雨点塔塔落在油纸伞上,溅起一弦又一弦水花。 京郊城外三里处军营,一辆马车缓缓停下,遮挡住军营前头的半抹月光。 一位身着青柠长裙的丫鬟撑起一把油纸伞从马车上下来。 “王妃,我们到了。” 语落,马车帘起。 只见一位面容清丽,举止温雅的女子缓缓从其上下来。她穿着素雅,只一身淡丁香色的拽地长裙,微裹着一件浅白的披风,这种样式在这京城之中很是平常,唯有那裙边点点细碎的刺绣小花格外特别,在月光的映衬下闪着淡淡的光。 她的脚步很轻,纤细的手上紧紧提着一个浅棕色的食盒,径直朝前方走去。 半响,一道柔和声音响起:“打扰,我来找凌阳王殿下,可否麻烦通报一声?” 说罢,萧谨生轻扭过头,道:“青雉。” 一旁的青雉听闻举起手中的令牌,朝前方的士兵递去。 前头的士兵见状恭敬朝萧谨生鞠了一躬。 “参见凌阳王妃殿下。” “王妃有所不知,半个时辰前殿下驱马离开,现下已不在营中。” “离开了?”谨生轻蹙过眉梢,继续询问:“那你可知他去了何处?” “这个…属下不知,但瞧殿下离开时的方向,当是入城了。” “王妃,”青雉闻言朝谨生靠近,有些担忧道:“殿下该是回府了。夜里天寒清冷,您风寒刚好,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青雉,”谨生转过身,低声道,原先明媚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落寞,嘴角轻轻蠕动着,像是在呢喃着什么,却又好像什么也未说出来。 良久,她向前一步:“罢了,我们回去吧。” * 迎着戌时二刻末声,马车驶入京城。偌大的街道上依稀只见几抹伶仃的人影,伴随着愈加落大的秋雨,马蹄的塔塔声成了此刻唯一的喧嚣。 “王妃,外边风大,当心着了凉。” 此时的马车内,青雉正起身将帘窗的最后一丝缝隙合上。 谨生望向窗外的雨,呆呆看了好几眼,眼底似浮现出一丝恍惚,迟疑道:“青雉,如今可是一月了?” 青雉闻言眼尾微微弯起一弦月牙,轻轻笑着回答:“王妃可是又记错日子了?如今正值子春,咱院里的紫菀才刚刚开放呢。” “是么,”谨生轻眨着眼,幽幽的语气里参杂着几许感伤:“这十月的天,竟也有了几分一月的寒凉 。” “王妃可是哪儿不舒服了?”青雉收起方才的那抹笑意,紧张道。 “无事,”谨生垂落下眼眸,白皙的脸上稍微扯起一点笑:“青雉,去和外边的马夫说一声,我们从西侧门回府。” 青雉听罢,垂过头沉默了会儿,而后抿唇应道:“是,王妃。” 青雉知晓王妃的用意,可有的时候,她也不明白王妃的坚持。 许是世间这“情”字太过晦涩难懂,因而对未曾经历过的人来说,更是难思,难鸣。 * 谨生回到凌阳王府时,已至亥时初刻。府邸依旧同往常一般灯火昏黄,宁静无人,自然,西侧门也是。 西侧门,是通往凌阳王书房最相近的一条路,每当他半夜回府时,走的也多半是这条路。 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回来过了。 谨生站在此间书房门前,看着这已许久未点燃烛火的屋子,眼底渐渐弥漫上一层复杂的情绪。 急躁,难过,慌张与不安——是来自内心深处的躁动。她也说不上是为何,只觉得心底莫名堵的厉害,始终无法缓解。 也许是近段时间京城不太平的缘故吧。 毕竟如今江山动荡,皇帝病重,几乎已至残烛之末。正处新王即将登基之际,诸多事宜正在置办,不论是朝野上下,还是宫城内外,无一不觉得惶恐不安,害怕意外的发生。 想到这,谨生长叹了口气,静静道:“青雉,我们回澄宁院。” 澄宁院是凌阳王府的主院,也是谨生的居所。 谨生回到澄宁院后不久,便熄下了灯。可夜深无眠,却早已是近段时间的常事。自此宋棹容许久不归家之后,谨生就很少能够入眠了。 夜里的秋雨簌簌,屋头窗外,雨滴顺着风哒哒打弯树梢的枝叶,半弯的枝条淌着水划过窗台,悠悠晃晃间参差了澄宁院前那半抹修长的身影。 那是一名身着暗红玄色锦缎氅衣的男子。面如冠玉,眉如染漆。他的身子挺拔,立时如芝兰玉树,一双细长的桃花眼下鼻梁高挺,唇若涂脂。在这月光之下,只见那玄金色的蛇形发冠高高立起,清冷的薄唇抿成一线,明明是一张俊朗决绝的面庞,却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阴冷的气息。 “为何不进去?” 忽然,一道清和的声音划破了这寂静的夜。 在这只剩着月光的夜里,夜雨沙沙而落,谨生穿着一身轻薄的衣裳,撑着油纸伞静静站在那人身后,眼底渐渐弥漫出一层流光。 闻声,那人一顿。慢慢,只见他转头回过身来,微微抬眼,俊冷的眉宇间流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没有说话,谨生看着他,也未言。 良久,谨生轻扬起唇角抬脚朝他走近,将油纸伞撑过他的头顶。 “宋棹容,”谨生抬起头望向他,嘴角噙起一抹笑,语气像往常般平常,“川澜山上的紫滕花开了,所以我今日我去摘了来,做了紫滕糕,不过…” 说到这,谨生顿了顿,眼里似闪过一丝惋惜,歪头道:“我好像将它落在了马车上,你今日可能吃不到了。” 谨生虽惋惜着,可目光所凝之处却尽数闪着明媚。 “没关系,”宋棹容轻垂下眼,视线扫过她膝下处被污渍染湿的衣裙,慢慢扯动着咽喉处发声,声音低沉又暗哑,却字字牵动着谨生的心:“紫滕糕甜腻,我吃不习惯。以后,你也不用再特意去做这些。” “好。” 谨生仍噙着笑,眼底却隐隐闪着泪光。 “还有,日后莫再出去抛头露脸,好好呆在凌阳王府内。” “好。”谨生继续应道。 “萧谨生,”突然,宋棹容冷笑一声,方才略显柔和的眉眼瞬然间变得冰凉,就如同最初时他周身散发出的阴冷,寒声厌烦道:“你还是这样,我说什么是什么,像个木偶般,任我摆弄,无趣的紧。” “宋棹容,”谨生没在意他的话,只又朝他走近一步,轻声而语:“你今日回来,是为了来说这些的?” “不然,”宋棹容注视着她的动作,也不甚在意的靠近她,而后猛然扯过她的后颈,嘴角勾起一抹令人触心的邪笑,眼底尽是一片寒凉:“你以为我是来做什么的?来温情慰问?还是行**之欢?萧谨生,你还是那么可笑。” 谨生捏紧了紧雨柄,望向他的眼眸里拂过一抹深凝的执犟,平静道:“你不用说这样的话来激我,我听不进去,也不会在乎。” “呵,”宋棹容撇过脸玩味一笑,语气里藏着说不出的复杂情绪,“萧谨生,” “你还是如此自大,果然和外面那些人说的一样,像极了你母亲。” 顿时,像是听见什么最是忌讳的词般,谨生猛然皱紧了眉梢,柔和的眸子里划过一点不可置信,与此同时,心中的那道口子又慢慢渗出血来。 果然,他还是最会知道怎样让她痛苦。 “你知道外面那些人都是怎么说你娘的么?”他挑起眉梢,一点一点将话语刺进她的心脏,“懦弱,无能,却又自以为装装可怜柔弱就能留住一个你爹那样的男人,结果还不是一样,死了。” “怎么,你想效仿她?” 听罢,谨生的眼底微微泛上一片猩红,苍白的唇角微颤着,一字一顿道:“宋棹容,你混蛋!” 宋棹容冷哼一声,仿佛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般,懒散道:“萧谨生,你难道不知道么?我一直是这样,从未变过…” 蓦然间,窸语声断,一把青墨的油纸伞倏地陷落在地。朦胧的夜雨里,只见谨生微点起脚尖,轻阖上猩红的眼覆上那人还带着些许温润的唇,雨滴落在一袭黑衣白衫之上,将人心的躁动一点一点滴下。 这突如其来的吻似打乱了那方才冷言不休的人。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静静站在那儿,一动未动。原本冰凉的眼眸里竟闪过一丝惶然与无措。 瞬息之间,那人似清醒过来,猛然推开她退后两步,眉梢紧锁,漆黑的眼眸晃然逝过一抹挣扎的底色,而他在那袖中的手早已紧握成拳。 “你…!” 宋棹容没再看她,目光朝着黑暗处转过身,浑身又再一次散发出阴冷的气息。 谨生睁开那已微微红肿的眼,看着他欲离开的背影哽咽着脖颈,极其委屈又愤怒道:“宋棹容,你总是不愿与我说实话!” “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你的妻子?” “萧谨生,”黑暗里,宋棹容淡淡开口,看不清他的面容,可言语间却不带着一丝的温度:“我从未视你为吾妻,自然,我的事,你也无权过问。” 渐渐的,他的背影消失在了这暗淡无光的夜里,唯剩一袭白衫,仍站在这冷冽的寒风中轻颤。 良久,谨生轻笑一声,嘴角呢喃着,慢慢落入雨里,只被风听了见—— “宋棹容,可你早就是我的夫君了。” “所以你一个人说的,还不能算数。” 第2章 第 2 章 承明二十三年冬十二,已至子夜。 在皇宫西苑的东南隅处,寒风凛冽刺骨的吹着,捉弄着锦和宫里未紧的窗子“吱呀吱呀”地作响。 稍时,一只纤白的手从已通黑的屋里悄然伸出,就在快要关上的那一瞬霎然停住。 “吱呀”一声,窗子开了。 “下雪了。” 闻声,映着微弱的月光,地面投出一抹娉婷袅娜的身影。 这是一位冰肌玉骨的美人。螓首蛾眉,靡颜腻理,一头柔顺的秀发下一袭暮色云锦纱垂地,霜地色的软毛织锦外袍轻摩挲过她的下颚,衬出她分明的脸庞。 明明是一位如此好看的美人,清冷的眼眸里呈现的却是满满的忧郁,让人单看一眼,便觉得止不住的哀伤。 “王妃?”偏殿的一侧,一位丫鬟听见声响,披裹着一件薄衣出了来,不确定的轻声叫着。 后在看清犹枝的那一刻,踮着脚快速走至到她的身旁,忧心忡忡道:“王妃可是头疼症犯得又睡不着了?” 犹枝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千香见状,不禁小声抽泣起来,声音微微沙哑,“王妃这病,自打嫁进这皇宫里来,就愈加严重了。奴婢知晓这宫中气闷,王妃不喜,若王妃实在难以忍受,就去同殿下说说吧…五殿下向来体恤王妃,若能得殿下允准往行宫静养些时日…” “千香,”犹枝侧身轻轻开口,似有些不喜地打断了她的话,清冷的目光虽看向她,却又像是在穿过她回到很多很多年以前。 “你跟在我身边多久了?” “五年了。” 千香擦过脸颊的泪,虽不明白王妃的意思,但仍谨诺回答。 “五年了,也当知这宫廷深浅,以后莫再说这种话。” 千香自知自己方才言语有失,退后两步敛祍行礼,低头道:“是奴婢僭越了。” 犹枝垂下眉眼,眼底薄薄浮漫出一丝悲凉,又回看向窗外,平声道:“你先去睡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王妃…” 千香还想说些什么,但又看见王妃那凄冷又决绝的眼神后,便止下听命退下了。 千香离开后,犹枝仍站着窗前,看着窗外纷纷落下的雪,眼神空洞着,仿佛是在这大雪之外还有着什么… 今夜,还真是异常寂静。 “果然…这皇宫太大了…” 是啊,这皇宫太大了,大得这一角暗夜恍恍,幽冥无声,而另一处,却是火光通明,惨嚎不断。 * 此时,东宫。 一排排精锐的士兵团团围住了整个东宫内院。 门边靠近里面的几个士兵举着明亮的火把上前,澄红的火光拖长了一袭红衣的影子,更喷洒在那被死死按跪在地面的男子脸上,映照出他的愤怒,狰狞…以及狼狈。 “宋棹容,你好大的胆子!敢私闯东宫,我可是太子!” “这是谋逆,谋逆!得株连九族!” “呵,”宋棹容扯了扯阴冷的眉眼,蹲下身子弯起一抹邪笑,沉声道:“你是不是忘了,我是谁?” 太子宋钊冷笑一声,看着宋棹容这很似平常的模样,狠狠舔过嘴角的血渍,略带挑衅道:“宋棹容,你是不是也忘了?” “你的家里,还有位娇滴滴的美人呢,你若杀了我,她也活不了。”说到这,他的眼里闪过一丝狠戾,同时,又生出一丝来自本性的气息来:“可惜了,这么好的美人啊,却跟了你。” 听罢,宋棹容的眼眸一冷,眉宇间的肃杀之气簇然迸涌而出,在眨眼的瞬间倏然变成几个冰冷的字眼:“你该死。” “砰”的一声,只见宋棹容一拳过去,那人便猛然扑倒在地。 宋棹容起身,血色的嘴角扯过一丝情绪,不带一丝犹豫,冷冷道:“杀了。” 听见这两个字的宋钊显然蒙了,他不敢相信宋棹容真的敢杀他。去往乾清宫报信的暗卫还没有回来,他要等父王来救他。何况他还有大把的金银没有挥霍,大把的光阴没有消耗,他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死了呢! 对,他要拖延时间,他要等人来救他,他可是太子啊! 就在锋利的尖刀快要落下来的那一刻,他猛然叫出了声: “啊——” 声音里是无尽的颤抖与面对死亡时的胆怯:“别杀我,三弟,我错了三弟,求求你…别杀我…这个太子,我让给你,我不当了…放了我,我这就去告诉父王,这个位子给你坐,我不要了!” 他死死挣扎着朝前方那身着暗红衣裳的男子靠近,奈何身后捆压他之人力量太大,他只得喷着唾沫星子拼命呐喊,喊到失神时,眼神还时不时朝院外撇去。 “你以为,还会有谁来救你?” 宋棹容低头,一脸嫌恶的看向他,言语间猝然搓破宋钊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你不该生在这。” 话语落,一道剑光突的闪过地面,溅起一片飞血,浸染进皑皑雪地,染起一朵朵血花。 “嗷——” 伴着一道沉闷之声,人影落地。 宋棹容瞥过他的尸首,缓缓转身,余光扫过窗阁边的那道人影,阴冷之气再次全然泵出: “走!” “退至长廊!” 夜,还是那样暗。唯长廊的天被澄明的火把染得通红。 数千名飞骑军奔驰在这广阔的原野,飞奔的马蹄落下,猛然惊起满地的尘土,混着雪,飘乘在金黄的铠甲之上,闪出金光。 “吁——” 蓦然,一阵寒风刮面而过,只见为首那一袭暗红劲然扯住缰绳,带着其身后齐齐刹止的马蹄声,定立在这片还未被火光舔舐的星空之下。 而他们的对面——是一大片正在燃烧的血红色火光,以及早已列阵在等候的玄甲武士。 “凌阳王殿下,别来无恙啊。” 那为首的将领看向宋棹容,抬头仰声道,带着一丝挑衅意味。 宋棹容淡淡撇过他,冷冽的语气划过冰冷的夜,只四个字,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要见他。” “你说什么?”对头的人闻言猛然扬起头,显露出如猴腮般的下颚,装模做样地向前倾道:“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听罢,宋棹容勾着头冷笑一声,嘴角上扬的同时一道阴冷到骨子里的声音狠狠传出,带着杀戮的意味:“我说,我要见他。” “哦,这回我听清了。”此时那人还不知道那声冷笑意味着什么,只是慢慢将身子收了回去,露出一脸满意的笑容,无奈道: “可是上头交代了,不留活口怎么办?” “唰”的一声,只见一只暗羽从宋棹容的袖中猛然射出,直直击中人的咽喉。 “鄂——” 只见马惊人落,满地动荡。 此时的天,更暗了… …… 谨生记得这一夜,在很久很久以后,她都记得。 记忆里,这一夜很长,长的她醒来了很多次,天都还没亮,一直是黑夜…… * 自那夜之后,宋棹容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岁月蹁跹,转眼,京城内便下起了冰月里的第一场大雪。 这雪下了一整夜,连同谨生身旁的窗沿边,也都染上了一层雪白。 “今年的这场雪,还真是罕见。”谨生端着茶静坐在窗榻边上,看着这窗台外的雪,沉静道。 青雉坐在窗榻的另一侧边烹着茶边瞧瞅着外边,语气轻快道:“是啊,王妃,已经好久都不曾见过这么大的雪了。 “王妃可想出去看看?算算时日,咱都有两月没有出过门了。” “不了,”谨生抿了口茶,思绪突想起那日的情景,眼底闪过一丝惘然,“这外边的风雪太大,还是再过些时日吧。” “对了,青雉,”谨生放下茶盏,思绪回到当下,“冰月里天寒,我吩咐你给赈济府和纺乔院准备的冬裳可都有备好?” “嗯,王妃,都准备好了。” “行,那便叫连树送去吧。” 连树是凌阳王府的侍卫长,也是凌阳王派给凌阳王妃的随身侍卫。 “是,王妃,我这就去。” 青雉起身,顺势向窗外瞧了眼那院门外始终屹立不动的身影,无意间扯高了些眉眼,无奈着摇晃了下脑袋。 她自是没有看低自家主子的意思,只是十分不解,一个长相标准,年轻壮实且又如此有武功才能的男子本有大好机会跟在主子身旁建功立业,却被主人留下拘束在一个闺阁内院,日日见着女子之间无趣的争斗,还未曾表现出一丝丝不满之情,若是她自己,想想就觉得憋屈,同时,她也替主人感到不值。此人和他的主子一样无趣无情,一根筋,死活听不进别人讲的话,这大雪天的,都说了让他去休息,又或进屋来躲躲雪,却冷漠的一句话不说,偏要站在外面挨冻。 “喂,”想着,青雉就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抬眼看向他,中气十足道:“王妃让你将在仓库备好的冬裳送出去,地方箱子上都标注好了,就是常去的那几个地方。” “还有,”说到这时,青雉停顿了下,接着快速将手伸进衣袖,从中掏出一双质地实属上成的棉套猛然塞进他的手中,动作可谓是一气呵成,“这…这给你用,” 她很不自然道:“你别多想,我是怕你冻死,就没法给我们王妃干活了。” 看着面前依旧一脸严肃,没有一丝神情变化的男子,青雉只觉得自己的好心被当做了驴肝肺,来自心中跳动不绝的感受瞬间停止,转而上来的是一股无奈的无语。 忘了,此人不懂人话,也不通人情,简直和他的主子凌阳王一个模样。 就在青雉准备放弃交谈,转身回去时,面前的男子破天荒的开了口,声音疏散却又紧凑: “谢…谢谢。” 见他说话,青雉顿时回过身来,疑惑地一脸笑着弯过嘴角道:“原来你还会说‘谢谢’……” 屋外的声音不止,话语里带着不尽的欢愉。 谨生看着窗外青雉的身影,不知觉中也弯了弯唇角。 正准备提起茶盏续一杯茶时,墨色的长衫袖口一拂,那支靠近在桌边的茶杯便突的径直跌下桌角,不带一丝停留地摔碎在地,发出“砰”的一道破裂声,猛然惊起人心。 “嘶——” 心里漏下的那一拍持续不断的在耳边空鸣,紧紧揪着人心。 谨生不自觉地紧蹙起眉眼,看着散落在地上的一片碎渣,一股莫名的慌张感不绝涌上心头,源源不断。 “王妃,怎么了?”门外正往回走的青雉闻声,赶忙冲了进来,看着破碎了一地的茶杯以及紧紧捂着胸口的谨生,焦急的来到她身旁,小心翼翼地询问:“王妃,您没事吧?” “没事。”谨生摇头,却仍感心有余悸。 慢慢,谨生按压下方才心里的躁动不安,将手从心口处收了回来,可一阵尖鸣的啼叫声却再次让谨生陷入方才的困境之中。 “王妃,是宫中传来的信鸽。” 青雉走至窗边,将信鸽脚下的竹筒取了下来。 谨生接过竹筒,一小卷宣纸倒出落在她的手心间,带着异常的重量。 青雉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她只是站在一旁,看着王妃像块冰雕般,没有神情,没有生气地盯着那张薄薄的宣纸,愣了许久,却又仅在眨眼的一瞬之间,倏然跑出了屋外。 “哎——王妃!您去哪啊!” 一愣之后,青雉匆忙抄起屋边的油纸伞,朝着谨生的方向紧紧追了上去。 而屋内的那张如雪花轻的宣纸,也早已离开那温热的掌心,落在冰凉的地面之上,字字清晰: “昨宵子时,凌阳王率飞骑犯东宫,致太子死,今于长廊,下落未明。” 第3章 第 3 章 王妃——王妃——” 青雉焦急的朝前喊着,可奈何昨夜的雪下得太大了,她每走一步,脚都会陷在雪里,冰冷的霜雪侵入鞋缝——是刺骨的寒凉。 王妃走的太快了。青雉喘着粗气,看着前方快要消失的背影,紧咬下嘴唇,加快了步子。 恍然间,她朝四周望去,偌大的凌阳王府竟一人都没有。 “人呢,人都去哪了?” 她喃喃自语道,心里也渐渐升起一丝不安的意味。 王妃喜静,平日里澄宁院虽没有什么人,但凌阳王府还是有人的。可这一路走来,不说打扫做活的丫鬟小厮们,怎会一个守门的侍卫都没看见? 看着前方早已消失的人影,青雉压下眉眼间的皱痕,抱紧了紧胸口的伞。 青雉再次看见谨生时,是在一刻钟之后,西侧门—凌阳王书房。 “王妃…” 青雉嘴角微颤着,不敢确认地喊道。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王妃——素清的发冠歪歪斜在一边,顺着掉下的乌发惶惶欲落。额鬓边被寒风吹得混乱的碎发轻拂过她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庞,携过她脸颊的泪痕,清冷却又破碎。 她下身的衣裙早已被雪水浸湿,想来那白皙的肌肤已然变得冰冷而青紫。而她那细小的掌心处,一面鲜红的绢帛静静躺放着,其正中的顶部,冰冷无情的刻印着三个大字—“绝婚书”。 谨生见她来,瞬然低撇过头用力擦拭掉脸颊上还余留下的泪痕,扯着早已麻木的身子缓缓起来,将那面绢帛细细卷好,又放回了原处。 “青雉,我们回去吧。” 谨生背过身,语气同往常一样,又好似不一样。青雉不知道,也说不清。可话,却还是那句话。王妃每每经过西侧门书房时,口中常会说的那句话。 回到澄宁院后,谨生沐了浴,重新换了衣,梳了妆。 “青雉,连树回来了么?”谨生端坐在茶榻旁,面无神色,沉声问。 青雉看着王妃,眼底闪过一丝忧愁,低头回答道:“嗯,王妃,他回来了,此刻就在院外。” “叫他进来吧,”谨生微挪下余光,缓缓道:“我有话…想要问问他。” “是。”青雉谨诺,转身出了门。 半响,只感一阵寒气入内,便见一袭身着玄黑色暗鸦劲装的男子出现在了屋里。 “王妃。” 谨生的面前,一双紧实的双臂高高抬起行礼,遮挡住他了的面容,看不清此时他的模样。 “外面那些是他的人吧。” 谨生起身,绕过他的身旁,来到窗边。 良久,他踟蹰道:“是。” “他在哪?” “…属下不知。”连树仍抱拳站着,紧合的嘴唇下是牙间的碾磨。 “你若不愿说,我不勉强你,”谨生转过身,语气淡然:“我会自己去找。” “王妃!” 半道低哑的声音刚落,便见连树双膝跪下了地。 谨生幽幽蹙眉,视线落在他身上: “为何下跪?” 连树的掌心紧紧抱成拳,声音发颤:“属下的任务,只是保护王妃的安危。” 她垂眸,掌心无意识蜷缩在袖口云锦丝纹上,绞得指节生疼。 “何时知道的?”沉眸间,谨生淡淡问。 “今日…街上。” 伴随着一道低沉的声音,一声惊雷在谨生的脑海里轰然响起,猛然劈向她的心尖。 “传遍了?”谨生难以置信的喃喃道。 “王妃莫怪殿下,殿下这么做一定是有他的道理……” 此时,连树略带焦急的耳语在谨生的脑海已然变得模糊,她的喉咙发紧得咽不下一点唾沫。 怎么会这样?她的眼眸在此刻微震,昨夜在宫廷内院发生的事,怎么会今日巳时初就在京城传开,谋反弑君,按例,官兵现在就应该出现在凌阳王府……, 陡然间,一道刺眼的红绸瞬然闪过谨生心头。 原是这样。想到这里,谨生忽自嘲般苦笑一声,轻轻脱口而出三个字:“也是了。” 原本就已经黯淡的眼底再次泛起一片悲凉,却又在努力假装无声发生般,不急不缓,继续问道:“还听见什么了,” “是不是凌阳王妃无德,实不堪居于凌阳王府当家之位,已被凌阳王扔下一纸休书,从此再无瓜葛的事也已经被传遍了?” 谨生已然失去了往日的柔和,那近乎凉薄的语气听得让人不禁一冷。 连树猛然磕下了头,沉声不敢作答。 看着连树紧绷的神情以及那紧紧贴地的额头,谨生顿时有些痛恨此刻的自己。从前,她最是不屑那些将自己的痛苦与愤怒发泄于他人身上之人,可如今,她自己也成为了这样的人。 “罢了,”谨生忍下了眼中的泪,“你起来吧,此事本也与你无关。” “你去帮我送一封信吧。” 良久,谨生出声,一封蜡黄的信纸稳稳握在她的手上,“送去长廊军营,我要见五殿下。” 连树听见王妃的话,刚起来的膝盖又顿然跪了下来,沉声喊到:“王妃不可!” “为何不可?”谨生再赖不住脾气,返头怒问道。 “王妃,”连树压着低沉的声音抬头,神情里是满满的焦急与凝重。 “如今太子薨于宫中,各地兵伐交加,慌乱不堪,更何况五殿下还受命举兵戡乱,是捉拿殿下的主要将领,您此时去找他就是去送死啊!” “不会,他不会伤害我。” 慢慢,随着时间的推移,一道平和的声音在屋中响起,犹如琴弦的余韵,一遍又一遍萦绕在人的耳旁,平淡却又闪烁着隐隐的悲绝: “而且,我得去长廊,必须得去。” 沉寂间,谨生垂下已然无比沉重的眉眼。 窗外,雪还在下,下得纷纷,期间恍过一袭白衫,渐渐随着距离而变得模糊。 而于京城外的长道之上,马蹄声阵阵不断。 * “轻知,留下我,我可以帮你。” 长廊军营内,温热的炭火气徐徐蔓延,谨生端坐在一侧,神情平静。 她的面前,是一位身着淡金色鱼鳞甲,面容清俊的男子。 他的眉宇温和,手腕上的护臂卸下放在一旁,倒水时露出内里素白的箭袖,唇角挂着淡淡的笑,犹如天光下浅淡的湖水,清冽相宜。 “留下你?” 宋仲宣不解地看向谨生,微微皱过的剑眉下眸光微怔。 “嗯。”谨生淡淡回道,语气里却不乏坚定。 “如今战事紧张,不论是前方还是后方,一定都需要人。留下我,我可以照顾受伤的将士,打扫营帐,又或是去后厨帮忙,总之,一定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但…我只有一个请求,” “够了,” 听到这,宋仲宣似已明白她来的目的,只见他直起身,声音肃穆,郑重开口道: “谨生,你若是为了子付而来,那就回去罢,他的事,已成定局,无法改变,任何人来都没用。” “轻知,我并非是想要为他求情。” 见他要走,一丝局促掺杂着紧张倏忽闪过谨生的眼角,只见她忽地抓住了他的手,迅速道。 顿然,手间一道温热传来。仲宣侧目,回望向她。 似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谨生猛然将手收了回来。 淡白的裙角已然被捏得褶皱。 在无声的沉寂里,青锦色的帐帷轻轻翻动。半响,一阵平静中却又带着哀涩的声音缓缓响起,眼前不禁浮起回忆: “嫁给他的这两年里,我常常到各处的寺庙去诵经祈福,去往官府的赈济之所施衣施粥,给街边流浪的孩童们安顿栖息小屋,开立纺乔院,让贫寒凄苦的妇人们也能拥有一份合适的活计。” “我之所以去做这些,并不是为了世人口中的美名,而是为了…赎罪。” “赎罪?” “是。” 谨生抬头,轻和的眸光一沉,染上的却是一丝淡淡的释然: “世人皆说,凌阳王残虐无道,不体世态炎凉,是个彻心彻骨的狠戾之人。” “如此,子付做错的事,要承担的罪,我身为他的王妃,无可厚非,自是也有份。” “可你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一道沉沉的声音在这空荡的营帐中响起,他低眸,凝目望向谨生。 “所以谨生,你不用再为他所行的错事自责,而去惩罚你自己。” “不,”谨生否认,“我有错,轻知,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我身为他的妻子,没能及时阻止他,我没办法撇清一切责任…” “你已经不再是他的妻子!” “轻知!” 谨生生硬的打断他的话,接着直起身子冲看向他,焦急的目光里满是恳求: “留下我,我只是想尽己所能的去赎罪。” “不用再说了,谨生,”宋仲宣果断起身,俊秀的眉眼闪过一丝寒凉:“你的请求我不能答应你。” 谨生不解,她慌张的站起来扯过他的衣袖,用低沉到不能再低沉的声音苦苦问:“我只是想再见他一面,一面都不行吗?” “天色渐晚,你该回去了。”宋仲宣拨开她的手,没再看她,“夜里寒凉,我派人护送你回去。”说罢,他转身朝营帐外走去。 只一瞬,谨生的眼里晃过一抹复杂。似乎是不明白到底是她高估了他的温良,还是低估了他的冷漠。毕竟,再大的情谊,在足够的权势面前,都会显得一文不值。 “不用了,”谨生冷笑一声,冲着他的背影淡淡喊道,“不敢劳烦五殿下,我自己会回去。” “谨生,我是为了你好。” 额间渗出点点冷汗不觉划过眼角。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少年的声音柔和,顺着哀深的目光,飘出这样一句话。 不久,长廊的军营之外,响起阵阵马蹄声… “派人跟着,务必确保她回到凌阳王府。” “是。”他身旁的人俯首遵命,然后瞬间也消失在了这快要暗沉的天空之下。 * “鄂—” 已至日入。 长廊山野的竹林内,浓重的血腥味在林子里迅速漫开,伴随着一阵阵如临地狱的呜咽声,让原本就暗沉无亮的天霎时变得毛骨悚然。 而就在那林里再深一点处,无数道剑光围堵着那一袭已然被鲜血染得乌红的暗衣,刀刀见血,铿锵不断。 “凌阳王,你身为皇室,残暴无情,竟还弑兄欲反,今日你是逃不掉的!还不快束手就擒!” 前方不远处,一座玄色的轿辇静静矗立着,在这黯淡的天色中流转着逼人的幽光,鎏金色龙纹自轿顶盘旋而下,在暗色底衬中若隐若现。 而这道声音的主人却不是出于轿子之中,而是来自于站立在它旁边的一个卑躬屈膝的阉人身上。 他仍在叫着,声音尖鸣又刺耳: “念你尚有功绩,只要交出飞骑军,或可赐你一个全尸!” “铮——” 随着一道剑光闪烁,铿锵声愈响愈烈。 起落间,只见宋棹容的眉宇依旧冷冽,阴戾的眼里散发着无尽的血欲与杀戮,只一瞬,尖刀便刺破了敌人的咽喉,伴随着乌裙翻动,一道又一道玄甲落地,血渍遍洒土地,连同他自己的血。 “真是个疯子。”那阉人暗暗咬牙切声道了一句,随即看向了轿中之人。 “放箭。” 一道低闷的声音自轿中传来,语气里毫无一丝波澜。 得到命令的阉人扬起了一丝明白的笑容,高高举起那粗黑似泥的手掌,示意前方那一排排整齐的精兵准备。 “放箭!” 猝然,偌大的竹林里,数不清的箭羽疾速朝前飞去,卷起一阵阵劲风,在剑光交错间,一次又一次擦过他的身侧,带走尚还温热的血。 而其身上那道最深的口子,也正在随着外部的动荡不断撕裂。 “锵”的一声,身体再不受意志的控制,宋棹容猛然跪倒在地,手中的剑也随着四肢的无力顿然插入地上。 空中的箭羽仍在朝他不断射来… 宋棹容抬起头,咽下那口欲从胸腔中上涌而出的鲜血,冷眼看着面前的一切,无力的掌心如同他的眼神般逐渐变得冰凉,麻木… “铛—” 晃忽间,在众人都以为凌阳王此刻必死无疑之时,一把银制的飞刀自林的另一侧猛然甩出,挡下了即将射向他的箭羽。 “保护主君!” 一旁的丛林簌簌簇动着,带着疾速的脚步声。只见一群身着暗黑劲衣的男子穿风而过,迅速飞身至宋棹容的面前,击落迎面而来的一片又一片箭羽。 而他们的身后,还跟着一名女子。 “五殿下,是凌阳王妃。” 那阉人朝前看去,恭敬朝轿中回禀。 “她还是来了。” 晦暗间,一道哑音从内传出。 那轿中之人握紧了拳头,低沉到骨子里的声音好像在死死压抑着什么。 “不许放箭,除了她,一个不留。” “是。” * 前方,是一批又一批扑面而来的玄甲军。 “谁让你来的!” 一阵忿然沉闷的声音自一人口中阴寒传来。 宋棹容看着他旁边的这名女子,眼里是止不住的愤怒与震惊。 “我不会走!” 谨生抬起早已被他的鲜血染得通红的眼,死死拽着他的衣角,颤声道: “宋棹容,我不会走,你也别再想方设法的赶我走了,没用的。” “王妃,快带殿下走!” 前方,连树反手将长刀刺进追兵的咽喉,朝后焦急喊道。 “好。” 听罢,谨生逃似的避开了宋棹容冰凉的眼,抹干了眼角的泪,咬牙直起发颤的身子,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扶起。 “走。” “真是疯了。” 语声从牙缝里挤出来,宋棹容看着眼前这个顽固不堪的女人,全然忘记了疼痛,只觉心底的怒火一簇拱一簇的上涌。 他想抽走那支被她紧紧搭在肩上的手臂,推开那支轻轻护在他腰间的手掌,他想大声呵斥她为何要来,她明明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可仅一瞬,在他瞥见她那苍白的脖颈间,那几道血色蜿蜒、深浅不一的裂口时恍然恢复沉闷,不再挣扎。 惶惶的天,渐渐进入黑暗。 于枯枝败叶中,谨生踉跄着撞开最后一片毛竹。 青丝浑上干涩的血黏在她的唇边,她望着错裂漆黑的断崖,喉间溢出破碎的呜咽: "没...没路了。" 迷散间,谨生肩头骤然卸去重量。 宋棹容抽回横在她颈侧的手臂,苍白指节握着她的手腕,转身将她推入身后。 前方,墨色的铁甲洪流破竹而来。 宋棹容忍痛强行举起手中的剑,暗红色的血珠瞬时沿着他的手臂滑落,再一次湿润已满是血痕的剑柄。 蓦然,他提臂上前,剑锋于寒凉间挑破夜风,一道又一道地划向上前的玄甲军。 可终是寡不敌众,身上狠狠刺痛的伤口麻木了他的感官。 而就在看见刀剑刺向他的瞬间,谨生本能上前冲去, “不要!” 却在快要抓住他衣袖的瞬间被迎面而来的士兵猛然推过,失足坠向虚空。 刹那间,寒风灌满衣袖,谨生的腕骨处传来火辣辣的灼痛感。 她缓缓抬头。只见宋棹容卧倒在错裂的崖边上,手臂处不断滑落的鲜血温热了她的腕臂。 谨生看着他脊背处浸透的血色正一点点扩大,一滴泪瞬然堕入冰冷的夜。 "松手吧..."她哑声道。 然而,崖臂不紧,天意亡人。 在残壁割参差松动的塌裂声中,他和她一起坠入冰月刺骨的冬江。 生:我只想救他。 船:真是疯了!真是疯了!!!(气火攻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谨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宋棹容从水中拖出来的,她只觉得无比恐慌,她惧怕死亡—他的死亡。 “血…好多血…怎么办…怎么办…” 她再也止不住泪,撕下自己的裙摆将他的伤口处紧紧包住。 他看着她哭得红肿的眼,阴暗的眼里闪过一丝触痛。似忽想起什么,慢慢,他疏开了紧蹙的眉眼,缓缓扯动带血的唇角。 “没…事。” “宋棹容!” 谨生肃然抬眼看向他,眉宇间的愠色勃然迸发而出: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从不愿与我说实话。” 谨生轻颤着瘦弱的肩膀,眼里藏过一丝怨恨,赌气似的朝他哄道: “下辈子,我不要再嫁给你了。” “不嫁好,”宋棹容静静听着她的话,终是放下了欲抬起的手指,低笑着,声音清缓、低哑:“谨生,下辈子,不要再嫁给我了。” “你混蛋!” 像是听见了满意的答案,宋棹容轻笑出声,阴冷的面庞难得染上了一层似水般的柔和,清凉而俊秀。 可下一秒,绵延的抽痛顺着脊椎猛然爬上大脑,喉间骤然涌上的鲜血撕裂了宋棹容最后一丝防御,血滴如断弦的沙珠般洒落入泥地里,欲要带着他陷入深深的沉睡。 “宋棹容,宋棹容,宋棹容…”混沌里,他听见她在喊他。 “你别睡,求你,别睡…” 迷糊之中,他强睁开一丝缝隙,只见模糊的视线里,一身白衫将他背在身上,分明的蝴蝶骨紧紧抵上他的胸腔,还带着些许温润的脸颊随着她的声音轻擦过他的额间,与山间的寒风混出一丝悲鸣。 “你…再坚持一下,我们…我们马上就要出去了…” “我带你去找大夫…” “别白费力气了,你放我下来吧。” “我不。” “别哭。” 慢慢,伴随着渐弱的呜咽声,他再没了意识。 * 已然不知道走了多久。 夜鸦还在山间不停的哀鸣。寒冷的冬风卷起地面的沙石尘土,呼地打在人的身上,无情的搜刮掉了人的最后一丝体温。 “咯噔”一声,忽如其来的失重感让谨生又一次陷入虚空,恍惚间,她下意识将手伸开,将它垫在了那背后之人的身前。 “嘶—” 一阵痛苦的低吟声在冷寂的夜里响起,伴着掌心擦过碎石扎入土里,一滴滴鲜血又如红蔷薇般绽放在了手心。 可她并未太过在乎自己的伤势,在疼痛的触感漫上她的眉眼之前,她便猛然爬起了身,将那个随之滚落在一边的男子抱入了怀中。 “子付…” 不知何时,一层薄薄的的雾气又一次浮现在了她的眼里,她看着脚下不远处的那颗拳头般大且又毫无棱角的石子,一股不知是气意还是委屈的情绪忽地涌上心头。 “破石头!” 她瞪眼一脚将它踢开,对着它出口大骂。 可石头,还是那个原来的那光滑的模样,没有一丁点变化。 而夜,也还是那片暗紫色。远处,一只只暗影忽的自枝桠深处冲出,霸道抢过那仅存的一丝月光,然后瞬然消失在天际。 沉寂间,一阵汹涌肆意的恐惧感猝然扑进谨生的心海。 她猛然回头,只见黑暗的边界,一片片触目的人影慢慢朝她们涌来。 夜,还是那么冷漠。 黑暗里,她拼命拽着他的臂膀,任身体一次次跌倒在地,都想要将他拖起,可全身的血液似早已凝固,沉重无比,带着冰凉麻木的双手,再使不出任何力气。 看着前方一点点朝她接近的军队与马车,绝望的气息也慢慢渗进她的鼻息。 最终,在最后一次滑倒在地时,谨生不再挣扎。 彼时,发丝拂过她清瘦的脸颊,她看向他的依旧是那道柔和的目光。 半响,马蹄声止,微弱的火光幽幽散开,伴着一袭淡暮色的羽缎斗篷,缓缓驶向谨生。 那人,站了很久。 迷离间,谨生微微抬起眼,原本早已干涸的眼角,却在看清眼前之人的那一刻再一次盛出了泪,温润的眼底闪烁,其间弥漫着的是藏不住的光。 “姐姐…” 可仅一瞬,那道光便黯淡了,转而代替的,是无尽的隔阂与破碎: “你也是来杀我们的,是么?” “不是。” 犹枝蹲下,视线凝向她怀里的人,柔和的语气深处是紧紧的隐忍。 “谨生,如果你还想要救他,就跟我走。” * 夜,似乎慢慢变得温暖起来。 在一座窄小的矮院里,灶房里的火星烂漫,呲呲的热气起托着瓷棕的药罐慢慢渗出点点苦涩,弥漫在甜锈味的温风中。 “那封信是你寄的。” 晦暗的屋子里,床边的帷幕被缓缓放下。 谨生放下手中的帕子,沿着窗边的方向缓缓向前,来到犹枝身旁。 “你该知道。”她淡淡说,视线散在窗外,不知恍惚了多久。 “谢谢你,不仅仅是那封信。” 谨生凝眸望向她,眼底的溪流宁静而平和,真诚的不参一丝杂质。 “你该谢的,不是我。” 犹枝回头看了她一眼,漆黑深邃的眼神里,点点星光闪烁,却又似乎空洞的没有目光。 闻言,谨生的眼底透过一丝滞愣与涣散。 望着她渐渐转回去的身影,谨生的余光扫过院外那一圈圈魁梧姿挺的金甲军,微粉的唇角抿成一线,沉闷了很久。 “外祖…他还好吗?” 半响,谨生放下紧攥着的手腕,小心翼翼地,还是开口问了。 “老人家很惦记你。”犹枝微微抬起眼。 半响,她又开了口,像是想了很久般,清冷的眉眼弯了弯,漫上一丝疏和,声音清懒,还噙起一丝笑意: “谨生,还记得我们在祖父家生活的那段日子吗?” “记得。” 想起来,那段日子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自母亲逝世后,她便再未去过。 可那时的日子,于今再想起来,却也真真切切的让人觉得恍惚,好不真实。 “那时候,日子很平静,每天,我们都能看见远山边落下的太阳。” “那时候,”犹枝接过谨生的话,“我们和祖父住在乡野,生活于山林河海之间,行走在麦田原野之上。那里的土地,很干净。” “那时的日子,多好。” 呢喃间,她的眉宇又悄然恢复了冷淡,言语里也慢慢爬上一丝苦涩: “谨生,”犹枝回头,“你和我一样,我们都曾知晓天地广阔,却也都被束缚于窄墙之间。” “可你,也跟我不一样。” 一瞬之间,数不清的情绪晃然划过犹枝的眼底。 矛盾,愁苦,悲恨,羡慕,还有嫉妒… 谨生看着她的眼睛,眉心微微动了动,喉间似突长出带刺的藤蔓般向上攀爬,紧紧缠绕住她的悬腔。 “姐姐…过得不开心?” 良久,谨生卖力撑开淤结的嗓音,缓缓开了口。 犹枝没有回答。 “他不是皇子。” 蓦地,犹枝转身,清冷的眼眸中暗闪过一丝决绝,清晰速沉的声音脱口而出,在人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就犹如古老山庙上的突然响起的青铜钟,震得人猝然恍惚。 “你在说什么?” “谨生,他不是皇子。” 晃然,那个可怕的想法再一次涌上谨生的心尖,溢满得让人觉得窒息。 谨生低垂眉睫,惧意先声占领喉间。 她纤指死死绞住衣袖,唇齿几番蠕动,终是漏出半缕颤音:“…为什么?” “皇家人多薄情,无情爱,唯利可图。时至今日,我才切身明白。” 犹枝幽声道,眸光渗出一缕哀伤,目色陷入了回忆。 “那日,我去给母妃送药,回来的路上误入了一座阁楼,那座阁楼在皇宫中已经荒废很久了…” 那日,也是一个如今日般的夜晚,只是那夜下的并非雪,是雨,更为刺骨…… “弑兄篡位,你们还真是敢想…” 暗夜微明间,宋仲宣紧握着手中的密函,扣在柜几旁的另一只指节近乎泛白。 “殿下息怒,欲使您安然即位,就必须这么做。”一旁的老宦官作揖,将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针,刺进宋仲宣的耳中。 “此乃最为径直,且无后顾之忧之策。” “那他呢?他应允了?” 昏暗间,宋仲宣的声音近乎嘶哑。 “殿下说笑了,”老宦官后退了一步,恭敬地低下头:“凌阳王本就非我宗室之裔,幸得陛下隆恩,方能苟延残喘至今。身为一枚棋子,遵循主上之命行事,乃其分内之事。今既已完成其使命,亦算是对陛下十数载教导与养育之恩有所报答矣。” “殿下,”他继续道:“吾等所为,皆欲振兴社稷,福泽黎民。太子荒淫无道,残暴不仁,若社稷落入其手,迟早倾颓,届时山河破碎,百姓蒙难,此岂非殿下心中所愿的结果?” 此时,阁外惊雷乍起,紫檀屏风映出扭曲人影。 宋仲宣霍然转身,语气冷冽,眼底是无尽的愠色与不解。 “他荒淫无道,残暴不仁,大可废黜其储君之位,为何非要杀了他!” “祖制森严,难以更易,陛下实属无奈,为使殿下能名正言顺的上位,方出此下策。” 此处,老宦官的声音逐渐低沉。 “况如今…陛下龙体欠安,时日已然无多。” “还有,圣上命老奴转达一言于殿下。” 躬身时,老宦官腰间玉坠轻响,面北而拜,嗓音似鸮鸟夜啼般,刺得人的耳膜生疼:“成大事者,当断则断,唯有凌绝顶,方能得偿所愿。” 院外的雨声渐密,一阵眩晕冲入已然冰冷的神经。转身刹那,宋仲宣瞳孔骤然收缩。 “何时?”他咬牙道。 “两月之期至,东宫一切筹备皆已妥当。” ……… “怎么会…怎么会?” 谨生苦笑着上前拉过犹枝的手,眼睫微颤,反复摇头否认解释道:“姐姐你是不是搞错了,他是宋棹容啊,自幼生活在皇宫,跟随圣上长大,是圣上最宠爱的儿子,他…他怎么可能不是皇子呢…” “不可能,如果这是真的,我为何一点都没有察觉…我是他的妻子,离他那么近!” “萧谨生,你怎么可能察觉!” 顿时,无数段被遗漏在角落的记忆猛然冲破枷锁,浮现在谨生的眼前。 她松开犹枝的手腕,指节泛白,忽然苦笑出声。 原来如此——难怪他从不允她出席任何宴席,难怪他将她隔绝在权贵交际之外,难怪他始终不让她踏入他的居所半步。这一切的一切都像一根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心头。 檐角霜雪在风中轻落,她望着庭院里那株孤零零开着的寒兰,忽然觉得天意可笑。 “谨生,是他把你保护的太好了。” 直到这一刻谨生才知道,原来,她从来不了解宋棹容。 第5章 第 5 章 “谨生,离开吧,去找一个无人的地方,别再回来。” * 夜里的山风沉甸,屋内,将熄的炭火闪着殷红,余烬裹着暖意漫过帘幕,萦绕在床边一角的白衫身侧。 少女的眉眼清和,嘴角噙着一抹浅笑,看着刚刚睁开眼的少年。 “我们离开吧。” 谨生靠在床边,盈盈对他道:“离开,去一个你想去的地方,好不好?” 这是宋棹容醒来听到的第一句话。 他已然褪去了一身的凌厉。月白的绫罗儒衫上身,青丝铺满床头,干净修长的指尖在宽袍下微微撬动,实像是刚坠入下人间的谪仙。 “好。” 他半阖着眼,声音像羽毛般轻,余音缠绕在舌尖,静静偏头望向她。 “宋棹容,”谨生撑着手肘靠近他,温热的鼻息相互交融,她轻声唤他:“我从不骗人,答应了绝不反悔。” “我知道。”他抬眸,眼睫上下缓慢扇动,笑着回答。 “所以,你决定好了,要和我走?” “嗯。” “不反悔?”她又靠近了些,小心翼翼问。 “不反悔。” 像是一道止声符咒般,绵柔的声音穿入人的耳畔后,整个屋子顿时陷入无比的宁静之中。 帷幕之外,蔓褐色的青木板上朦胧漫进一丝远边天际的韵色。半响,谨生的睫羽忽地落下,樱粉的嘴角上扬,溢满了笑。 “那好,等天再暗些,我们就走。” * 山里的黄晕慢慢消散,一辆马车自林间深处驶出,卷起一地落叶,渐渐隐退入天边。 “外面,是川澜林吗?” 马车内,风动掀起帘角,一缕缕寒凉的风打上人的脸颊,惊起少年的发丝。 “是啊,” 马车外,谨生卷握着缰绳轻声回应,“你忘了,我们刚从川澜院里出来呢。” 闻言,宋棹容的眉眼动了动,幽幽的目光轻扫过幔外的树林,恍惚道:“这个时节,山上,紫滕花该开了。” 谨生回眸笑着回应道:“嗯,早就开了。你不知道,咱们移种在府邸的那片紫滕花今年开得很旺,想来,山上的紫滕花应当开得也是极好的。” “是吗,”他微微扬起唇角,自然出声:“谨生,带我去看看吧。” “嗯?”谨生听罢,眉眼微微上挑,回头显露出一抹疑惑的表情:“之前与你提及时,你还百般推拒,如今怎么又想了?” “就想看了。” 他倒是没太在意谨生话语里的调侃,语气依旧温和。微弱的声音里响起低磁,听得不由得让人心发软。 他很少这样。谨生想,至少这是她第一次听见。 “好。” 在还未里完全褪去的暮光里,少女的笑意漫上眼角,轻柔的发丝随晕色的风飘得悠悠,渐渐将尾音捻得绵长。 慢慢,只闻踢声渐落,青帷轻晃,马车斜斜停靠了林间角落。 谨生回过身,扶过他的手臂。 “嘶——” 正准备下去时,一声忽从低吟自身旁传来。 “怎么了?”谨生侧目,眼里掀起一丝忧色:“是不是又扯到伤口了?” 沉声里,宋棹容眉眼微凝,自然向左偏过的脖颈在余光中猝然僵住,想起那夜少女的泪眸。 最终,他缓缓抬眸,将视线落在谨生脸上。他的眼眸清凉温润,略带病色的唇角艰难扯起一抹笑,却仍如融化的初雪,澄澈透亮。 “疼了?”谨生微微歪头,撇嘴问。 “嗯。” 他注视着谨生片刻后低头扫向自己的伤口处,余光缓缓漫向外边即将暗沉的天色,语气略微遗憾道:“谨生,太远了,我走不动。” 接着,他语气一转,似想到个好法子般笑着道: “你去折两枝,我们带在路上,可好?” 谨生迟疑地望向他,瞳孔里倒映的尽是此刻他的神情——温凉,却带着笑。 残阳在他的眉骨投下深深的暗影。恍惚间,她忽然就看不清那神情里带着的是笑,还是别的什么…… 指尖不知觉绞紧衣角,她犹豫问:“你…会好好待在这的,对么?” “当然。”他轻声道,嘴角仍噙着笑。 “那好,”似是得到承诺,谨生笑着松了口气,轻快道:“那…你就在这看着马儿,我去帮你折紫滕花,很快就回来。” “好。” 忽地,寒风掠过马车窗台,谨生瞧见翻动的帷幔,倏然回看向他。 素青广袖瞬间滑落一节,露出瘦削腕骨。 只见她抬腕将他垂落襟前鸦青的发丝撩至肩后,纤细的手指拢住他松散的云纹交领,轻轻拉紧,最终将那道被风吹得皱起的痕迹抹匀开来。 “走啦。” 她眸光转动,对他莞尔一笑后起身下马,脚尖轻快落地。 竹叶在枝头缓缓晃动。一袭烟青纤影在翠绿斑驳的林间随风翻涌如浪。暮色自层叠的松针间漏下,渐渐模糊了天色。 寒鸦在振翅哀叫。 青帷马车内,男子端坐着,玉冠微倾,春冰初融的温凉皮相在此刻寸寸剥落,转而替代的是似寒潭般的邪意。沉寂了许久的阴冷自骨髓深处再次苏醒,惊起淡薄的帷幔,惹得寒鸦尖鸣。 接着,修长的指尖掀起青帷,一抹霜色落地,掀起一阵似冰凌的冷风。 他转身,灰暗的眸底邪戾逼人。 此间,夜色晃然似浓墨泼天,只见月白的素袍卷风腾起,一记飞刀如离弦之箭破雾而出,直向深林。 顿然,枯枝折断声突兀刺破死寂,血浪般的锈气弥漫鼻息。 “还不打算出来么?” 一道冷冽的声音裂空而出。 宋棹容冷冷看向前方:“宋轻知,我知道是你。” 猝地,铁甲鳞片擦削着枯枝蔓叶猛然窜出,于一片片黑雾之中,暗红的火把骤然燃起。 随着火光渐明,这黑雾之后,一道高骑在玄甲马匹之上的夔纹紫袍身影自幽暗中缓缓显形,逐渐清晰。 鹰冠高束,他的面容被面具遮掩,于青铜兽纹的缝隙间漫漏出一丝琥珀瞳光。 宋棹容看着那高悬在马上之人,忽然冷笑一声,眼里是藏不尽的蔑恶。 “宋轻知,想成王,就该有个王样。” 远处,马背上的人不为所动,他似乎很熟悉宋棹容的口吻。 半响,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无浪:“你还想说什么?” “为什么。” 忽地,宋棹容收起方才那副面色,声线肃沉,却字字清晰。 宋仲宣皱眉:“什么为什么?”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宋仲宣恍然,而后垂眸,声音低哑如丝:“飞骑军是你的。杀了,才无后患。” 蓦然,一阵嗤笑刺向宋仲宣耳中。 宋棹容低垂的面容陷在阴影里,肩头云纹随他的低笑起伏。那笑声闷在喉间,诡谲阴森,侍立在前方的铁甲军见状,忽然后退半步,全身毛骨悚然。 骤然,他掀起眼皮,眼尾血丝如蛛网般蔓开,眼底倒映着暗红的火把。 “你配不上她。” 哑声震落,宋棹容脖颈的青筋骤然暴起。 只见林道上那抹白衣倏忽化作残影,目光突向远处那一袭紫袍。 百步外,紫袍人眉眼冷漠,看着那铁甲阵中翻涌的雪浪,嘴角轻扯。 “放箭。” 金线蟒纹的箭囊突然震颤。弓弦响动的刹那,数百只箭羽如恶魂般穿入暗夜,直逼那片雪色。 “咻——” “咻——” 箭簇始发不断,远处,那抹雪色阵阵染红,直直退向原处,鲜血满地。 宋仲宣抬眸望向远处那已然半跪在地的人,紫袍广袖当空翻卷,单手抬向空中,数十只羽箭顿时凝滞。 他垂目,将那把雕龙金纹弓缓缓抽出,抬在眼前。 箭矢入弓,他的指节泛出青白,眼中的狠厉渐浓。震颤中,幽冷的弓弦被绷成满月状。 无声间,他的嘴角正缓慢勾出一抹快意的笑,那笑痕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像是被压制了很多年…很多年,逐渐变得扭曲。 就在箭矢破风而出,那抹快感即将放声而出时,他的眼中却忽闪入一袭墨青,径直挡在白衣身前。 笑意在此刻凝固,转而是深深的惊怔与怒意。 “让开!” 沉寂中,一阵嘶吼扯裂山夜。 长风掠过竹林,箭镞过体而出。冷铁裹挟的千钧之力,终是无情穿进两人胸间。 “你……” 他抬眸,看见她。 温热的血液自两人交叠的衣襟蜿蜒而下,静默里,掺杂着泪。 “宋棹容,你又骗我。” 谨生颤声道,唇角的鲜血还在不停的流淌,湿润的眼底漫出的是止不住的悲楚和茫然。 “不过……我也骗你了。” 半响,她眼尾低垂,盯那只还没有来得及推动他的手,好似又突然释怀般地喃喃道,嘴角淌过一抹笑意: “嫁给你…我不悔。” “只是,”她抬眸,眼底的委屈瞬然喷涌而出:“下辈子,你可不能再这样对我了…” 地面,破碎的玉簪浸染在血中,压红了一簇簇紫滕花,于这暗夜里,携人入眠。 …… 自此,世间再不复见凌阳王之残暴狠戾,亦不复睹凌阳王妃之仁心亲厚。 对此,世人无不嗟叹惋惜:王妃之美,由身由心。然错付一生,红颜薄命,实乃天妒英才,人间憾事。 可却无人知晓,谨生此生并不悔恨。唯有一愿,犹如磐石,亘古不变: 她只愿,可据君心海,亦伴君长眠。 * 承明二十四年春,五皇子宋仲宣登基,大赦天下,克勤克俭,从善如流。自此,百姓安乐,朝野清政,天下太平。 承明六十三年冬,大雪纷飞。 乾清宫内,龙涎香残,炭盆里的银骨爆开几点猩红。 “我知道…你还恨我。”枯槁般的喘颤声自金丝帘幔后传来。 宋仲宣裹着明黄的寝衣摊陷在龙榻里,似一截将尽的烛芯,望着身旁那抹依旧清冷的身影。 犹枝托着药盏,素手在幽幽的烛光旁缓缓搅动,神情毫无一丝波澜。 “我这一生…太长了,长得…我都快要忘了他们的样貌…可我,不敢忘啊。” 窗外,檐角的雪水骤落,惊起忍冬梅枝头的蜂,嗡嗡划向一旁满墙盛开的紫滕花。 “我悔了。” “犹枝……我悔了。” 第6章 第 6 章 谨生的前半世,平静,平淡,犹如一泓被密封起来的井水,没有什么能够搅动她,除了她的母亲。 记忆里,母亲是个温良贤淑的女人,她嫁给了父亲,一心一意。可却在她病重的那几年里,父亲迎平妻进门,母亲在悲欲中逝世。 自此,谨生的生活彻底陷入了沉寂。 白日里,她静默无言,如木雕泥塑,深夜里,她暗自神伤,泪湿衣襟。 一位过路的僧人见此,不忍看她日日消沉,于是便同她道: “弥陀普度众生,逝者已逝,生前既最爱绣帕,何不每日绣制,时而携至寺中,为母超度。佛祖慈悲,施主所念,自会通达幽冥。” 那时的她,深信其言。 自此,谨生终有了一丝生气。青雉心中暗喜,原以为小娘子的日子该当渐暖,然未承想她整日对窗绣帕,到了每夜子时,却偏生只愿独自一人去往寺庙,为母岀帕,以示虔诚。 此事,似乎便成了她生活的唯一。而且这一做,便是三年。 尽管如此,谨生仍觉得生活不会有什么期待,亦不会有什么水花。 直到后来,她嫁了人,成了他的妻时,她才明白,原来她的生活不是没有动漾,只是全都在积攒着,为了留给宋棹容。 世人皆知,人的喜怒哀乐是生活常态,是身心本能,可谨生却发现,她的夫君,首尾皆无。 萧谨生不明白宋棹容为何那么冰冷,冰冷到怎样都捂不热,宋棹容也不明白,萧谨生为何会爱上这样一个人,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肮脏和厌恶的人。 可生命中有很多东西是说不清的,也许,也是早就决定好了的。就如,窄墙上的那三年。 * “我想要改变,我要改变,他不能死……” 晚夜,秋雨正下的淅沥。 高檐下的屋内青铜烛光昏黄,映着几缕濡湿的雨丝飘进雕花窗棂,染湿窗边半卷烟青的云丝帐,惊醒了还在睡梦中的人。 “小娘子,您终于醒了,吓死奴婢了…”带着哭腔的声音从帷帐深处传来,梳着双螺髻的小丫鬟扑跪在脚踏上,鹅黄襦裙下还沾着未干的雨水。 “青雉…” 缓缓掀动眼睫间,谨生眉心微微动了动,半阖的眸中蒙着层朦胧的薄雾,模糊着一切。 “我…怎么了?” 视线在肿胀中缓缓洇开。谨生欲抬手撑起自己,一阵眩晕却突然从太阳穴中如针刺般传来,她不自觉拧起眉梢,微微歪头,虚弱出声。 “小娘子您忘了?您昨夜受寒伤了风,今晨怎唤都不醒,于是奴婢去请了王大夫。王大夫说您身子无碍,让您休息即可,可您已经睡了一天了,奴婢着急,再不醒来奴婢就要去找主公了。” 青雉抬袖抹过脸颊的泪,咬着唇细细解释道,尾音还带着未散的哽咽。 “怎么会,”谨生勉强支起身子,迷糊扯动无色的唇角婉声反驳道:“我不是在川澜林吗?” “还有,殿下呢,他怎么样了?” 闻罢,青雉怔愣一瞬,昏黄烛灯明明灭灭映着她骤然僵住的脸,连耳垂上悬着的珍珠坠子都凝住不动。 “小,小娘子在说什么胡话?” 一句颤巍巍的声音顺着青雉呆愣的神情脱口而出。 只见她睁着不可思议的眼神又开始呜咽起来,圆润的脸上留下两行斑驳的泪,后轻轻握住谨生撑在棉被上的手腕,声音哽咽,还夹带着些颤抖。 “你什么时候离开过萧府呀,小娘子可别吓奴婢了,该不是病糊涂了吧…” 此时,谨生终于开始注意起周围的事物来。只见她直起身子,凝神环顾向四周,薄唇微启间微微呢喃: “萧府?” 倏忽,仿佛受到了某种莫名的冲击,谨生眸中掠过一抹迟疑之色,继而又被震惊所取代。 只见微震的瞳孔里,昏黄的火苗跳动着,落在暗紫的螺钿镜匣上——本该空荡荡的紫檀台子上,此刻竟整齐摆放着各式梳妆首饰,阿娘的绣像也还端端正正地悬挂在书案旁,她分明记得临上花轿时,她将这些都放在陪嫁箱里,带回了凌阳王府。 再看过去,绣了一半的并蒂莲帕子静静蜷缩在绣绷里,绣针发着淡淡的银光,其旁花瓶上打上的绳结丝绦也还保持着两年前的模样… 她忽觉喉间发涩。 这屋内的陈设,竟与两年前她出嫁时毫无二至。 怔震间,谨生忽将手心贴上胸前,而此刻她触摸到的,是凝脂般柔腻的肌肤。 怎么会? 纱帐轻晃的暗影里,只见谨生猛然前倾,反手抓住青雉的手臂,急切问道: “青雉,如今是承明几年了?” 冷不丁被抓住手臂,青雉直直抬头,看着眼前那双似秋水的眸子此刻就像是簇烧着的幽火般,她不禁蒙了一瞬,而后呆呆回答道:“承明二十年啊。” “怎么会!你是不是记错了,今年不应该是承明二十三吗?” “不,不会啊小娘子,今年确实是承明二十呀,小娘子,你是不是睡得太久,做了梦?” “三年前,三年前…” 呼吸在此刻变得沉重而缓慢。在青雉错愕的眼神中,谨生缓缓低下头,双眼失神地凝视着床榻,眉头紧锁,指节更是蜷缩成了环。 蓦然,还没等青雉反应过来,只见一道单薄纤影忽地从被褥中挣扎而起,动作中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急切,赤足踉跄地跑向门外。 “哎,小娘子,您鞋还没穿呢!” “吱呀——”一声,凉风猝然灌满整间屋子,惹得青玉案上宣纸纷飞。 素色广袖在夜中摇曳。谨生踏过朱红的门楣,因冷汗缠在颈间的发丝在出门瞬间被风吹得散乱,迎着月光,在未湿的廊亭间拽出一道细长的雾影,穿过一节又一节青石板路。 “小娘子,外面在落雨啊…” 青雉看着突然跑出去的小娘子,无措地朝里屋找了两把伞,也急慌慌地跟着一起跑了出去。 潇潇的秋雨还在下着。原已陷于静谧的街巷,逐渐被一步步水花惊醒。 长街的拐角处,只闻一痕素影,在碎银乱坠般的雨丝中掠过,蜿蜒着女儿家的残香。 晃然,于两壁朱红的高墙之下,少女倏尔顿住赤白的脚裸。 在这寂静无声的夜中,一双纯净的眸色里,正缓缓淌出一抹幽长的流光。 承明二十年秋,白露。 他还是同往常一样,高临于楼墙,不声不语。 轻盈的步履伴随着这道悠远的目光,缓缓游移于这幽静的窄墙之上。 于乌青古瓦覆盖的楼墙之巅,一抹修长的暗影悄然伫立,遮面而坐,与广袤夜幕融为一体,静谧而神秘。 前世,她从不知他那样做的意义,她只想为他赎罪,可后来,她只觉得心疼,原本,他可以不用亏欠任何人。 目光随着驻步凝在眸色深处。谨生鸦青的长睫微颤,眸底渐次浮起灼灼星子。 谨生好像大概明白了,前世,他为何如此喜欢一人独自临于楼墙之上。 也许是只有在无人瞥见的高袤之处,他才会觉得自己是自由的。 微忽间,凉风掠过她湿漉的发髻,掀起她鬓边的发丝,将她一瞬的泪意携进夜里,与那楼墙上忽然瞥眸的暗影交融。 他微微歪头,看着其下穿着单薄的赤足少女,狭长的桃花眼里闪过一瞬的错愕。 他见过她。 每夜子时,她都会经过此处,着一身素白,手挽一篮素帕,独自穿过这狭窄幽暗的巷子,去到前面那座寺庙,以巾帕祭母。 只是今日,她好像与以往有些不同。不过,他并不在意。 微微眯起的眸子里泛出一阵寒意,他掐了掐掌心,似乎不喜有人这般直直看着他,欲翻身离开。 正当他转身的那一刻,只听一声脆裂骤响,一支酒罐被猝然砸落在地。 随即,一阵阴恻恻、带着下流腔调的声音悠悠冒出,于这阴暗的窄巷中回响:“哟,这还有个姑娘。” 谨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一惊,瞬然移开朝上的目光,转而朝其旁的巷口看去。 来人是个身段扭曲,满脸皱褶的醉汉。 谨生看着此前略微熟悉的场景,眉心皱了皱,忽就记起了前世是有一天,她祭母归途经窄巷时,偶遇一淫/色醉汉,踉跄逼近欲行不轨。而那一天,宋棹容救了她。 她和他之间的交集,当算是从那一天开始的吧。 想到这,谨生微微卸下了几分警惕,紧皱的眉心也跟着疏了疏。 她缓缓后退,顺着余光微微瞥向那座高墙,却见那玄色暗影已然无踪。 他呢?! 谨生微震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恐慌。 此时,醉汉歪斜的影子已然叠上她的裙裾,看着那人嘴角裂着的如鸭禽般的笑,谨生的呼吸一怔。 “娘子莫怕,莫怕,爷定会好好疼你…” 那人喷涌着浊气,猛然将手缠上了谨生腰间的绸带。 “别碰我!” 慌乱间,谨生扬手甩出脆响,掌心火辣辣的疼痛让她瞬间清醒。 可这一巴掌,也彻底激怒了那醉汉。 只见他吐了口唾沫星子,那双浑浊的眼睛突然泛起凶光。 谨生转身欲跑,却不料正正踩中墙边蔓延而出的苔藓猛然打滑,摔倒在地。 前世分明不是这样的。 谨生忍下因疼痛涌上的泪意,回身快速扯下发髻上的素簪,眼里划过一抹决然。 眼见着醉汉离她越来越近,谨生死死绞紧了她掌中唯一的利器。 就在那人扑向她的一瞬,一道寒光破空而至,穿透人的咽喉。 谨生望着悬在眼前的飞羽,血珠滚落至她素白的衣裙上,染开点点腐恶。 接着,一抹熟悉的玄影撞入眼帘。 倏然间,谨生骤地松开染血的指尖,破碎的喘息声混着断续的哽咽破出喉间。 “你…分明早就看见了。” 谨生抬眸,望着眼前的人,闪着泪光的眼眸中划过一丝怨意。 “你怨我?” 昏暗的月光下,他的面容被黑纱遮得紧实,唯一双点墨的黑眸撬动一分,神情阴凉大过不解,却偏生好笑似地说道: “看来,不该帮你。” 看着他愈冷的眸色,谨生本能地瑟了瑟,忽想起此时于他而言,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陌生人。 何况前世这时,他们仅是萍水相逢,未曾目光交汇,更未曾言语半分,即便心知对方存在,亦故作无视,各自行事。 而方才,她一时冲动,径直跑过来就直愣愣盯着他看,以他多疑审慎的性子,即便不杀她,救她也未必是必然的。 想到这,谨生忽地起身,狼狈地拽着自己的衣群缩在角落里,低垂着眼悄悄打量着他的神情。 半响后,见他要走,才急急切切抬头盯向他:“对不起公子,是小女子唐突了。” 话音未落间,宋棹容微微侧过的身子一顿。不知出于何种缘由,他忽然就想停下来,听听眼前这位奇怪的女娘到底……想说些什么。 雨水已然浸湿了她的衣衫。谨生轻蹙眉梢,忍痛一拐一拐扶着墙面走近他,眼波随衣袖轻晃着,像只堪堪受惊的小鸟,柔弱不堪,似乎还有些…可怜。 等她彻底靠近他时,只见她缩涩地朝他行了一礼:“多…多谢公子出手相救。此恩情小女子记住了,来日定当偿还。” 她的眼睛很是干净,语声虽然柔和,却好似又带点微末的愚蠢,不禁惹人发笑。 “是么,”像是来了兴致,宋棹容垂眼躬下身,声音低沉,蛊惑般道:“还?你想怎么还,在我这,空口无凭的偿还最是苍白无力。 接着,他的目光微移,挑眉朝下看去。 “你说,是一只手,还是一只脚?” “嗯?” 谨生听着他的话有些失神,清凉的眼眸眨巴着,见屋檐上的雨滴倏地落在地上,才恍然泛起眼底的涟漪。 她好像……从未见过这样的宋棹容。 “考虑好了么?”他将头微微歪向一边,修长的指节拍打着腰间的匕首蠢蠢欲动。 “啊…”眨眼间,谨生登时顿过神来,迟来的受惊回归脑海,转而扯着眸子逃也似地低下头,声音局促而又慌张:“不,不用手脚,我会还的。” 接着,怕他不信,她又老老实实的报上家门,轻声坦诚说道: “公子若不信,可去查。我姓萧,名谨生,家住在东街转角处的萧府内,父亲是当朝三品官员,母亲已经过世三年,今日来是为了到前边的寺庙里为她祈福,外祖是一名武将,如今已辞官回乡,还有一个姐姐,是表亲……” 宋棹容看出了她的紧张,低垂着眸子轻笑一声,无意间又扫见她**脚底的处处渗出的血星子,突就觉得吓唬她很没意思。 罢了。 他的心情似突然变得烦闷起来,随即撇头扫了眼夜空,脚步一挪,借着朱红的高壁跃上瓦顶,瞬间消失在了夜里。 喋喋话语戛然而止。看着面前突然消失的少年,谨生晃然惊愣在原地。 走…走了? 似乎是还没反应过来,又或是看得不够真切,谨生下意识朝前走了几步。 渐渐,待真正反应过来后,像是想起什么般,她突然高仰起头,冲着他离开的方向焦急大喊道: “公子,你记住了,小女子姓萧,名唤谨生,今日之恩,日后我定会还的!” 第7章 第 7 章 前世,谨生很早的时候就记住宋棹容了,在第一次经过窄墙遇见他时,她便记住了,即使他带着面纱。 毕竟夜那么黑,突见一人出现在那么高的墙巅之上,说不害怕那肯定是假的。 而后,数次相逢,渐渐习惯,她反倒开始害怕他不在了。 但如果你要问她什么时候爱上他的,她大概自己也不知道。 可能,是窄墙之上三年心照不宣的相伴,也可能,是那一次突遇危险时的飞身相救,又或许…她好像也记不太清了。 * 窗外,月光静谧。 “小娘子,该安歇了。” 青雉见谨生还未睡,进屋唤道,低头时又瞅见谨生刚刚包扎好的脚裸,神情不禁忧愁。 谨生回来时沐了浴,此时已换了一身干净的亵衣,细长柔顺的头发披散着,包裹着她纤细的身影。她呆呆靠扶在窗框边,额间两处的发须还有些微湿,轻轻粘在她的鬓边,加上并不显色的嘴唇,不免显得整个人有些孱弱。 见青雉来,她又朝窗框里慵懒地靠了靠,微微笑道:“青雉,你看,今儿的月亮可真明,好久没有见过这么洁白的月亮了。” “小娘子不是很久没有见过这么洁白的月亮,”青雉朝前走了两步,耸着肩膀抬头探了探,眨巴着眼睛懒洋洋道:“月亮一直是这样,只是小娘子很久都没有抬头看过它了。” “是吗,”谨生弯了弯眉眼,道。 接着青雉将手撑在边框上,又弯着眼睛笑了笑:“今儿白露,我早晨去采了清露,那小水珠洁白的就像珍珠一样,可不比这月亮差。小娘子若是喜欢,我明日再去采些来,给小娘子做白露茶喝。” 谨生转头,白皙和润的脸颊上闪过一抹释怀的神情,“好啊,那明日我们喝白露茶。” 许是许久没有听到过小娘子主动说要什么,青雉猛然转头,眼底划过一丝不加掩饰的惊讶。 接着,只见她兴奋地朝谨生点了点头,欢快道:“好嘞!那小娘子今日早些安歇,我明日早早醒来,给小娘子去采清露!” 她一面托着谨生的手将她扶至床边,一面叽里咕噜自言自语道: “嗯…那我要在花园里多采些,小娘子想喝…不行不行,得去西苑那边的河塘里去采,那里的露水甜…” 在一声声轻快的窸语中,谨生慢慢陷入了晚夜的平静,连同窗外皎洁的月光。 原来,她在未曾驻足察觉的流光里,她曾错失的,是那么美好的景致。 那婚嫁的那两年里,她所看见的,所看清的,又有多少? 她不知道。 如今,重来一次,她只想去改变命定的结局。即便不能,她也愿意去慢慢走进他真正的世界中去,去真正了解他的一生。 * 第二日清晨,辰时。碎花随风轻轻飘落在小池边湿润的石阶上,远处,晃晃可见庭院石板上的炉火正烧的旺。 “小娘子,你今日不绣帕了?” 院子里,青雉坐在一边烹茶,见谨生迟迟没有绣帕的动作,忍不住小心翼翼道。 “嗯,”此时,谨生正倚在摇椅上看书,听青雉问,于是漫不经心地回答道,顺带换了只手托着简帛:“不绣了。” “那你今日可还去出帕?” “不去了。” 说到这,谨生放下了手中的简帛,望着远处广袤的天,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无头,无绪。 前世,自昨夜之后,一直到大婚之前,她都再没见过宋棹容。 更何况,上辈子的她一门心思沉浸在自己的自怨自艾当中,即便是成了婚,对宋棹容的事情知道的也是少之又少,就连他的脾气品性,她也是从世人口中得知,然后便自顾自的为其赎罪,认为自己这样做是对的,却从未有一刻,哪怕只是一瞬,去问问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是了,如今想来,自己这妻子做的倒也是不尽人意。 正想得出神,梅花门外突然传来一道“咯啦”的碎石声响。 “谁?”谨生起身探头,警惕道:“谁在那?” 那人不回,可那在墙边若隐若现的衣角却已经暴露了他的存在。 “小娘子。”青雉不知发生了何事,于是疑惑朝谨生喊道。 谨生绕过她,朝她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她不要说话。 萧府的宅院早在两年前便修葺扩建过一遍,如今大部分人都栖居于新砌的北苑,除了几个固定来打扫的丫鬟小厮外,嫌少还会有人到南苑里来。 来便来了,可这人竟还鬼鬼祟祟地躲在门墙之后偷听她说话,莫不是心里有鬼,想要害她? 谨生当即便抄起放在一旁的木棍,缓缓朝前靠近。 而正当她扬起木棍准备再走一步便朝前挥去时,那人自己却又走了出来。 只见他稍显狼狈地理了理袖角,轻轻咳了两声,沉稳道:“生儿。” 谨生一惊,本想一棍子敲下去,却在看清那人面庞之时愕然出声: “父亲?” 青雉见状连忙起身,恭敬地朝他行了一礼,道:“主公。” 没错,此人正是谨生的父亲,礼部尚书大人——萧程。 “嗯,”他正经朝青雉点了点头,“你先下去吧。” “是。” 待青雉退下,萧程的面色开始变得舒缓起来,指着谨生手上的那根棍子玩笑道:“生儿这是作甚?可是在持棍操练,舒络筋骨?” 谨生见是虚惊一场,于是泄了口气,转身便将木棍扔在一旁,然后径直朝茶桌旁走去。 果然,跟在宋棹容身边两年,连神经都敏感了。 而萧程没得到谨生的回答,便自顾自的默认下来:“嗯,不错不错,养身之道,常欲小劳,你自小便体弱,如今多动动也是好的,但切莫过度疲劳了。” “父亲说错了,”谨生不紧不慢地提起茶壶,弯起唇角朝他一笑,平静道:“我方才是听见墙院边有动静,以为是有歹人,这才拿的棍棒防身。” “毕竟我这院里,平常也不怎么有人来。” 接着她朝父亲坐了个手势,道:“父亲请坐。” “嗐…”萧程干笑了两声:“这样啊。” “这…这确是阿父的不是了。阿父近日公务繁忙,不免有所疏忽,嫌少过来,生儿怨阿父也是应该的…” “父亲多虑了,”谨生打断他的话,低头为其添茶:“谨生并无此意。” “不过,”谨生放下手中的茶盏,坦言道:“父亲若还是来劝我迁居的,就请回吧,这是母亲的旧所,又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我早已习惯。” “何况,我自幼体虚多病,身子孱弱,父亲也是知晓的,住不了那样寒凉的地方。” 萧程听过谨生的话,一时哑然。 “生儿,我知道…你还在怨恨阿父。” 良久,萧程低垂下头,神情黯然道:“当年之事,确是阿父之过。阿父自知自己今生都无法弥补,到底是我…亏欠了你的母亲。” 谨生闻言,抬头看向他,柔和的眼神里装着的却满是清冷与疏离。她冷言道:“父亲难道还是不懂么,你亏欠的不是我的母亲,而是你的妻子。” “父亲说完了么?” 谨生神情微燥,似有些不耐地起身,直言道:“若无事,那便请回吧。已至午时,夫人该催您用饭了。” 萧程看着谨生那侧对着他的身子,一时之间竟不知作何感想。 凝神间,他默默摆放好桌上的茶杯,然后缓缓站起了身,朝墙院外走去。 走到一半,他突然一顿,停了下来。 “哦,差点忘了,”他回头,苦笑道:“生儿,我来是想告诉你,过几日宫中举行秋日宴,你外祖蒙圣上之召邀还回京,你阿姐也来了,我猜你应该会想去,于是来告知你一声。” 谨生听闻,回头看向他。 “秋日宴?” “嗯,”萧程笑回:“今年丰稔,圣上决意设秋筵以庆之,到时宫内宫外都会很热闹。你若决定要去,当日可和阿父一同入宫。” “好,那便有劳父亲了。” 萧程摇头笑了笑,而后转身离开了南苑。 谨生站在庭院前,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一时竟失了神。 前世,她并未发现父亲来了她的庭院,是以她不知道此时祖父和阿姊进了京,也不知道会举行秋日宴。 那如若她一直没发现他在那儿,他便是独自进来的勇气都没有了吗? 后来她出嫁,很久很久都不曾回来过,也不知父亲还有没有把这也当成家的一部分。 想到这,谨生轻笑了声,抬眼,望着方才还湛蓝的天,浅笑着说:“哦,要下雨了呢。” “青雉,”半响,她回过神,对着门外大声喊道:“进来吧,我们将茶盏搬进屋。” “来了,小娘子!” 此时,灰白的天,正慢慢挤满乌云。 * “轰—隆隆—” 远处天边,惨白的电光倏然划开一片片夜的口子,紧接着一声声震耳欲聋的霹雳朝前滚滚而来。 这仲秋的雨来得猛烈,自午时至于深夜而不息。 此时的南苑里,狂风正卷着大雨压弯深井边密匝的竹枝,簇簇枝叶不停被翻涌进凶猛的池塘中,在电光闪烁间隐隐晃漾出小屋窗沿边的纤纤细影。 承明元年春,静妃澄宁氏诞下三皇子,失血过多而亡,皇帝悲痛,为其子取名棹容,自从再未踏入过澄宁宫。 承明十年秋,三皇子宋棹容入住乾清宫,由皇帝亲自教导。 承明一十七年春,三皇子宋棹容受命出兵南蛮,击退敌军,大胜归来,时年十七,被封为凌阳王,自立府邸。 …… 直至…承明二十三年冬,是时皇子明争暗斗,朝野动乱不堪。 宋棹容起兵夺位,直入东宫,杀害太子,五皇子宋仲宣临危接旨,带领三十万精兵捉拿宋棹容,终于川澜林外将其射杀,进而结束叛乱。 而如今,承明二十年,秋。一切都还来得及。 谨生曲着腿静静坐在窗边,目光凝视远方,温凉如水。 “宋棹容,你真是好算计,重来一次,还得是让我去找你啊…” “不过,这样也好,只是你可不能再嫌我烦了……” 第8章 第 8 章 而后的一连几日,天空万里无云。 转眼,至秋日宴。正值巳时,艳阳高照。 “小娘子,主君因宫中事务已先行离开,特嘱咐小的前来护送娘子入宫。” “马车已在府门前备好,小娘子可随时出发。”一小厮前来南苑传话。 “好,知晓了,你先下去吧。”谨生回道。 方出门楣,一眼望去,便见京城的街道上早已人来人往,车马络绎不绝。 看着面前沸沸扬扬的人潮,谨生不禁弯起眉梢。以前竟没发觉,京城上街竟如此热闹。 “小娘子,踏阶已放好,可登车了。”青雉朝谨生喊道。 “好,”谨生下意识收回目光,向前走了两步扶过青雉的手,轻声道:“走吧。” 方上马车,便听见前方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 “吁——”的一声,马车停了下来。 “怎么了?”青雉掀开车帷,朝外边的小厮问道。 得知原因后,青雉回身朝谨生道: “小娘子,前方的路被堵住了,可能要等一会儿。” 彼时,谨生朝帷幔外瞧去。 只见前方不远处,地面一片狼藉。本应该在摊子上的蔬菜水果现洒落一地,四方的木架被撞的零零散散,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一群丫鬟小厮正来来回回拾捡。 其旁,一容貌姣好的女子一脸怒意地看向她身边的男子,大喊道:“谢迟阳,都怪你!” 那男子挡在她面前,一边护好自己的马一边回嘴道:“哎,这怎么能怪我,要不是你不相信我,在马上动来动去,我至于撞上去吗!”说着,还不忘朝她扬了扬下巴。 “那怎么了,要不是你骑术不行,怎会撞上去?”女子不甘示弱地冲他扬起头。 “呵,”男子一听哑然,撇头哼笑一声道:“刚刚要不是我托住你,现在是谁撞上去还不一定呐。” “谁让你托了?”女子不屑地抚了抚裙摆,无语道:“谢迟阳,承认自己不行有那么难吗?” 男子被气笑了,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女子,谁知女子直接无视了他的表情,眯眼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道:“下回坐马车,我说的。” “娘子,马车来了。”一旁的丫鬟朝那女子说道。 “好。”她转身欲离开,正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嘱咐道: “还有,别站着了,快去帮人家收拾好,别挡着别人过路。” 谢迟阳一脸黑线的转过身,正对上谨生的目光。 他生的很好。身长九尺,剑眉星目,即便是不笑,嘴角依旧有着上扬的弧度,整个人肆意的站着,倒有一丝放浪不羁的洒脱。 只见他瞬间露出一抹较为不自然的表情,示意抱歉,而后转身吩咐了几句,接着跨马驰骋而去。 谨生朝他点了点头后放下帷幔,眼神中闪过一抹疑惑。 他…看起来似乎有点眼熟?好像曾在哪见过…… 还未想起来他是谁时,马车已缓缓行驶起来,不久后便到达皇宫门前。 此时的皇宫之中,亦别有一番热闹。 * 皇宫内,犹枝身着一袭月白绢纱描花长裙穿过亭苑廊庑,来到宴会中庭。与她同行的还有两位宫女,是她刚来时兰妃娘娘怕她新来乍到,人地两疏,于是特意挑选给她的,顺带再同她教习一下宫中的礼仪。 兰妃娘娘热情,一入宫同她祖父寒暄了两句,便要留她在玉兰院里住上几日,直至秋日宴结束。听说她与她的姑母,也就是谨生的母亲从小一起长大,两人情谊深厚,是金兰之契。 犹枝虽同祖父在乡田里长大,习惯了没有约束的生活,但也是知晓“却之却之为不恭”的道理的,于是欣然接受了下来。 此时,已至日中,宴席中庭熙熙攘攘。其中,朝廷重臣和皇亲国戚早已入了正殿,在这外边聚集的大多是各群臣家的郎君与娘子们,他们三三两两汇聚一团,或是掷棋交谈,或是赏菊游玩。 闲来无事之人四处眺望,远远见一陌生娘子朝宴席中庭走来,像是在极度无聊中发现了什么新鲜事般,一个劲地推搡着身旁的伙伴道:“看看看,又有小娘子来了!” 其旁的人见状一个推搡着一个,使得众人纷纷都抬起头来。 待犹枝走近,偌大的宴会中庭一时之间竟都安静了下来。仅一瞬间,各式各样的目光犹如洪水般铺天盖地地打在犹枝身上,有好奇、惊叹,但更多的是审视与打量…… 霎时,众人在愣神间清醒,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议。 海量的私语声漫过犹枝所在的地方,只听见: “天,这是哪家的娘子?” “好生标致!”其中,一男子低声感叹道。 其旁,一身着金灰云纹氅衣的男子托着下巴向前走了两步,露出思忖的表情疑狐道:“嗯…美则美矣,但为何从未见过?” “方兄,要不说你视野小呢,” 霎时,一道轻浮中带点玩味的声音从后方悠悠然响起。 谢迟阳叼着根不知从哪来的杂草从后面走来,十分认真地调侃道:“堂堂犹家嫡女,前镇国将军膝下唯一的掌珠,骠骑大将军犹公之孙都不知道,可是这几年被你爹埋进账本里了?” 说着他还不忘啧啧两声:“果然,你看,眉头沟壑都深了。” 这声音传来,方始倚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 他是户部尚书之子,三岁握盘,总角善算,少时在国子监上算学课时没少被夫子耳提命案,在众多同窗睽睽之下演示筹算。 别人一见,都是投来惊叹欣赏的目光,可唯有谢迟阳一脸不屑,懒洋洋丢出来一句: “有什么用,算盘打得再精,有拳脚厉害吗?” 为此,他没少被夫子斥责训诫。 “谢迟阳,你不会说话就闭嘴!”方始倚睨眼瞥向他,怒嗔道。 “你们是说骠骑大将军犹公——犹震将军?”其后的男子听闻也跟着凑上来,问:“他不是已经辞官归乡了吗?” 谢迟阳扬了扬唇,漫不经心地退至一旁,没再说话。 这时,一位摇着画扇的男子轻笑着从一旁走出来,摇头感慨道:“齐兄有所不知啊,人家是功勋世家,官是辞了,权可没辞呢。” 与此同时,女眷那边也另有一番讨论。 “那是谁?” 丞相之女赵将澜看着那群被犹枝吸引的目不转睛的男子们,一时有些气愤不已。 在这京城之中,她的美貌是人尽皆知的,她敢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如今一个初来驾到的小娘子竟敢来盖过她的风头,简直是胆大妄为。 “听说是犹家之女,名为犹枝。”其身旁一女子道。 “犹家?”赵将澜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回过神来。 只见她讥笑一声,昂首道:“哦,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克死爹妈,如今生活在乡下的犹家孤女?” 一旁的女眷听闻纷纷嗤笑起来。 “好了,这是在宫中,大家要注意礼仪。”一身着浅云色拽地长裙的女子听闻打断她们的笑声,对着赵将澜轻声提醒道:“阿澜,犹家将士皆是为国为大义而牺牲的忠勇之士,我们不能冒犯。” 一时被扰乱兴致的赵将澜很是不喜,于是一脸不耐道:“上官忆,我不过是开了个玩笑,至于吗,真是没意思。” 说着,她甩了甩裙袖,转身朝另一边走去。偏头时,她的目光微微向后一撇,魅惑的眼神里划过一丝几不可见的算计。 其身后一女子接收到她的眼神,也勾唇笑了一下,而后对着她身旁的几个侍女悄悄道:“去,把她身边的宫女支走,然后你带着她进殿……” 说罢,她还不忘朝犹枝那边看了看,然后撇唇一笑,一脸幸灾乐祸的转身离开。 * 此时,犹枝身旁的宫女已然不见,她跟着一个为她引路的侍女走进正殿,穿过屏风,来到内眷后厅。 四方的空间,几十张案桌摆在犹枝面前。 犹枝平静扫过一眼,正准备走进拐角找个安静的角落坐下时,前面的侍女却急忙挡在她身前解释道:“小娘子,你坐错了,宫里特意交代了,给小娘子备了专门的位子。” “无事,”犹枝柔声道:“我坐这就好。” “哎,小娘子,”那侍女拦过她的身子,面露难色:“主子交代了,奴婢得按吩咐办事,不然……”说着,她流露出一丝哭腔。 犹枝犹豫地看着面前的侍女,见她神色一点一点变得慌张恐惧起来,最终垂下眼眸妥协道:“好吧,你带路。” 听罢,那侍女游刃有余地收起方才乞求的神色,笑着低头弯腰将她引至前席桌案,然后便消失不见。 犹枝不甚在意,方提起裙边坐下,一行女眷便拐进后厅朝她的方向走来。 “哪里来的不懂规矩的娘子,竟敢坐在丞相之女的席位上!”前方,一女子朝犹枝大声训斥道。 她一点点朝犹枝走来,待走近些看清模样,原是方才一直跟在赵将澜身边,那位安排侍女的陈娘子。 “哟,原来是犹娘子。”陈娘子施施然道。 “我当是谁呢,那么不懂规矩,”赵将澜慢悠悠朝前走来,抬眼嗤笑道:“原来是个乡下来的粗鄙之女。” 犹枝没说话,只是幽幽抬眸扫了一眼面前的众人,整个人平静的就像山川之上缓缓流淌的泉溪,透澈无暇,不予是非。 她在殿外时就注意到她们了。她们看她的那种眼神,要说没有敌意,很难对得起自己过往生活的十余年。她只是没有想到,堂堂世家贵女,名门闺秀,竟也会使用这些不入流的愚蠢伎俩来为难他人,纵是乡井妇人也没那么多心眼,直接骂便是。 原来,金簪玉钗,也远不如时世俭梳妆。 想到这,犹枝的眼里划过一丝黯然。她不愿与她们争辩,但事实上,她更不愿的是—给祖父添麻烦。 半响,她垂眸缓缓起身,对着面前的女子行了一礼,淡然道:“失礼了,这位娘子,我并不知这是你的位子,还望娘子勿怪。”说罢,她欲转身离去。 谁知赵将澜却一把拦住了她,理直气壮道:“你坐了我的位子,不给我擦干净就想走?” 接着她嫌恶的擦了擦那只触碰到她的手:“谁知道沾染上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毕竟是乡下来的,一副没见识的模样…” 上官忆见状欲上前,却被陈娘子一把拉住。其旁的女子听罢也纷纷强势地围在犹枝身边,堵住她的去路。 “如此不知礼数,可是家中无人教导?我要是你,此时定找个洞钻进去,一辈子不出来……” 正当赵将澜看着犹枝一脸得意之时,一道清脆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原来令尊就是这样教赵娘子看人的。” 第9章 第 9 章 谨生方才进来,便看见面前这一幕。 这丞相之女——赵将澜自小就是一副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样子,京城各世家娘子少时在内文学馆经学时没少见过。 原以为及长,会稍明事理些,如今看来倒是只增不减。 姐姐性子静,前世过得隐忍,没少被这些人欺负。谨生鲜少出席这些宴席,因而虽没见过,但也听说过。 前世活得憋屈,今生可忍不了了。如今既然碰上,姐姐不跟他们计较,她也不能不计较。 只见她径直穿过那群将犹枝紧紧围住的女眷,来到赵将澜面前,面色平静,坦然直言道: “我原以为像相府这种累世功名教出来的娘子,眼界心胸当如海纳百川,再不济也应当知晓贤良淑德,如今看来,倒是显得格外小家子气了。” “萧…萧谨生?”赵将澜先是疑狐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立即嗔怒道:“你敢骂我?!” 谨生听罢皱了皱眉,随后没过她的脸色,一字一句道:“赵娘子,我外祖、舅父凭真本事为国立下汗马功劳,护佑一方百姓安宁,而赵娘子如今却以‘文臣之女’自矜而轻慢‘武将之后’?” 说罢,她向前一步,停顿一下道: “怎么,赵娘子是觉得武将粗鲁,不配坐在这得此殊荣,还是觉得圣上赏罚有误,对圣上之赐功勋有所不满?” 众娘子听闻纷纷露出惊恐的表情,显然大家都知晓这话其中的含义。 “你……!” 赵将澜慌张地环顾了下四周,扯着嗓子咬牙厉声道。 “哦,”谨生没等她说出话,低了低头,便作一副恍然的模样,继续道:“最闻你心思细腻,在京城可是出了名的相门闺秀,定然思量的宽,想必不应该只止于前者吧?” “你胡说,我没有!”赵将澜被气得哑口无言,却又苦于此时是在皇宫之中,她不能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只能收紧手掌,将眼神死死盯向萧谨生,一副“你要死定”的模样。 “那赵娘子是什么意思?”谨生略过她的表情,声音低柔,却步步紧逼。 “谨生,” 这时,谨生的耳边传来一道低语。犹枝不知何时已站至她的身侧,双手轻抚过她的手臂,低眸附在她耳边轻声道:“算了。” 也就在此刻,一道如笛鸣破鼓的嗓音倏然从厅堂外高声传来。 “吉时已到,御宴开席——恭请诸位大人入席!” 御宴令开始,饶是再蛮横的女眷也当只何可为,何不可为。 只见赵将澜狠狠的甩了甩自己的裙袖,对身边的侍女气急败坏道:“你,还不去把我的位子擦干净了!” 接着,她朝谨生怒瞪一眼:“萧谨生,我记住了,你给我等着。” 霎时,周围看热闹的女眷也纷纷散开。谨生没搭理赵将澜的话,径直拉着犹枝朝另一边走去。 “妹妹还真是变了。”犹枝跟在谨生身后,含笑道。 “嗯,”谨生收回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胡诌道:“我是变了,跟外祖学的。” 说罢回头看了眼犹枝:“那姐姐呢,和外祖一起生活这么多年,怎连他的一分气势也没学到?” 犹枝眉眼一弯,眸底似划过一抹诧异,接着顺着她的话无辜道:“谨生又说笑了,祖父对我可未曾泄露过半点气势,倒是你,凌厉得很。” 谨生听罢,恰落座下一方案桌,于是抬头眯了眯眼,目光灼灼地瞅向着犹枝。 犹枝见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随席而坐,正经道:“好了,知道了你是为我好,方才也要多谢你,不过,日后可莫要再和这些人浪费口舌,不值当的。” “值不值当由我说了算,而且,那也不能由着她们欺负吧,”谨生眉心微皱,将薄唇抿成一线,像个刚刚受了委屈的小孩般:“饶是你现在去和外祖说,外祖做的定是会比我更甚。” 想起前世犹枝一人在这深宫之中无亲无友,暗自挣扎,却仍在危难时刻对她伸以援手,谨生顿时只觉得无比亏欠。 她转过身,十分语重心长地对着她道:“阿姐,人生活在这世上本就不易,人们不会因为你的善良而对你善良,反而会利用你的善良而加害于你,我知道,善良本身没有错,但我们要分清孰是孰非,讲究不惹不怕,这样,我们才能保护好自己。” “若是以后你独自生活,不要害怕,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你还有我,还有祖父,只要我们问心无愧,就是死了也不怕。” “咳咳…” 方喝下去的水一不小心就呛了出来。犹枝微微挑眉,嘴角僵起一股讶然的笑容,缓缓开口道:“谨生,几年不见……你还真是长大了。” “什么?”谨生没听清,眨巴着眼睛靠近她。 “——好,我记住了。”犹枝笑着回应她,而后却转瞬一变,猝漏出一副板正的模样:“不过谨生,下次可不要轻易把‘死’挂在嘴边,这样不吉利。” 谨生皱眉:她到底有没有听进去我的话? * 秋日宴者,宫闱盛筵也,从午时起,至亥时结束。是以午宴过后,众人纷纷出殿,开始赏游活动。 谨生方过屏风,随意找了个借口与犹枝分开后,便在宴庭周围四处转动起来。走时还不忘告诉她,若是无甚兴趣,大可先回寝殿,不必强留。 * 谨生从进宫起便开始注意起周遭的人和事。 宫廷宴席,不论是世家子弟,还是皇亲贵胄都会受邀入席,怎么单单不见宋棹容的身影? 谨生边走边四处张望。正疑神中,远远见一人隐约于前方开阔之地。 瞧其轮廓,高挑俊雅,袍服雪白。衣袂随风翩翩扬起,在树影婆娑间,如同一卷未染烽烟的玉竹,清雅自持。 饶是如此,谨生并未觉得好奇。相反,她的眉眼微微蹙起,倒是显得有些不安。 待彻底看清那人的模样,谨生的指尖一颤,像是一把悬在心头的刀子猛然掉落般,割得胸口生疼。 来人——是宋轻知。 怎么是他? 谨生抬眼,望着面前对她双目含笑的男子,一时说不上来是什么情绪。但毋庸置疑的是,她对他是有恨的。 毕竟,她们从小一起长大,可他却杀死了自己最爱的人;毕竟,他与宋棹容明明是棣萼之交,可他最后还是没顾一丝情分,要治他于死地。 “谨生?”一道温润的声音传入耳畔。 宋轻知走近她,讶然失笑道:“远远就看见你了,原不敢认,走近一看,果真是你。” 他的眉眼温和,目光流转间微微漾起一丝不加掩饰的欣喜。 “许久不见,近来可还安好?” 听罢,谨生扯了扯干燥的唇角,凝神按耐着自己紧蹙的眉梢,后退一步,朝他躬身行礼道:“五殿下。” 而后她起身回话,举手投足间,尽显恭敬。 “谨生近来安好,有劳五殿下挂心。” 宋轻知轻颤着睫羽垂眸,原本言笑晏晏的神态转瞬即逝,转而代替的是一丝僵化的愕然。 谨生的母亲——犹氏与他的母妃曾是闺中挚友,二人同为武将之后。听母妃说,她们少时一起长大,感情真挚的不掺杂任何污渍。是以即便母妃之后入了宫,出入不便,犹姨母也常常带着谨生入宫来找她,唯恐母妃觉得无趣寂寞。 只是,自从犹姨母逝世后,母妃再未有往日的神色,而他也确与谨生许久未见了。 他略有些失神地顿了顿,随即依旧噙起一抹笑,气声低缓轻和,带有一丝劝慰。 “那便好。” “哦,对了,”回神间,他收回了方才的一丝苦笑,嗓音旧如春光般温和:“母妃很挂念你,时常与我询问你的近况,如今见你康健无恙,她定然甚悦。” 听闻,谨生的面容逐渐变得舒缓起来。 在她记忆里,轻知的母妃——兰妃娘娘慈爱宽厚,冰壶秋月。少时便对她和蔼备至,即便是后来她出嫁,也始终待她如同至亲,体贴爱护。这份恩情,即便是因为母亲,她也不能忘记。 想罢,出于礼仪,她嘴角微微弯起一丝弧度,只是她仍未抬首,目光仅仅落在他的衣袍处。 “承蒙娘娘垂念,谨生不胜感激。” 前方不远处的湖畔边传来女娘的嬉闹声。 谨生随声凝视向远方,想起自己进宫的目的,不愿再在此处停留。正欲开口离开,耳边却倏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名字,在电光闪烁间拨乱人的心弦。 “子付!” 宋轻知不知何时微微歪了头,抬眸朝远处的阁楼望去。 天光惹得明眸潋滟,他不自觉地弯了弯眉眼咧唇轻笑道,语气里尽显无奈:“父王让我们一同出席秋日宴,你倒好,又跑来这阁楼享清闲。” 说着,轻知朝前走了两步,与此同时,谨生也缓缓顿过身来。 适逢仲秋,红墙金瓦,银杏落叶。于青砖重檐之上,他的发冠高束,一张俊朗决绝的面庞棱角分明,在绝对的高度之下俯视众人,猩红的眼角散漫出一寸寸冷冽的目光,如同前世那般,阴冷厌世,惹人发颤。 而此刻,少女的眉眼轻和,风微微拂过,吹散她额间秀丽的青丝。她轻颤着眼,在睫羽投下的阴影里,她只能看见他。 她缓缓张开紧并着的五指,身子不住的向前倾,欲朝前迈步。 不料,一阵惊呼声却猛然扼制住她的脚裸。 “啊——” 第10章 第 10 章 “啊——” 只咋听一声:“来人啊,有娘子落水啦!快来人啊!” 听闻是女娘,谨生的身子愕然一怔,下意识想起犹枝。 这离宴庭相较甚远,四方又树木成荫,少人经过,该不会……是姐姐又被人算计了? “救,救命……救命啊!” 若隐若现的呼喊声持续不断的在耳边回响,谨生瞬间就失了神,着急忙慌朝湖岸边跑去。 青灰色的湖水里,只见一陌生女娘一个劲的在水中疯狂扑腾,她的衣袖随手臂荡起,在空中徒劳地乱舞着,上升又下沉,惊起湖面中仅有的几片枯黄荷叶愈来愈远。 谨生喘着粗气来到湖岸边,见不是犹枝的那一刻倏然松了口气。 而其岸旁的几个女娘则一直惊慌失措的在岸边来回踱步,徒喊道:“怎么办?怎么办!” “快去找棍子,树枝也行!” 谨生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冲她们喊道。旋即,在确定方向之后转身朝树丛里跑去。 这里位处偏僻,莫说能找到人来救,就是找到人了,也不知这女娘愿不愿意。在三从四德的礼教里,女子的贞洁大过一切。 方迈出两步,一道白袍青衫却猝然从谨生眼前掠过,径直坠入这暗青色的湖水之中。 “轻知!” 谨生下意识惊慌道。 这这这……前世可没听说有这回事,莫不会因为她,给轻知多出来一位姬妾吧? 这日后如何跟阿姐交代啊! 同时,一娘子从远处拾起一根长棍急忙跑来,恍见已有人来救时瞬间便泄了气,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谨生见状连忙扯过裙摆跑下来,拾起她的棍子就朝宋轻知的方向伸去。 “轻知,这有棍子!” 轻知没有触碰那女娘的其他地方,只是抓住她的手臂接力使她不再呛水。见谨生伸来棍子,他没有低头,轻声对其身旁的女娘道:“你能抓住它,对吗?” 那女娘在水里挣扎太久,已全然没了力气。听罢,哆哆嗖嗖回声:“我,我应该……能行。” “好。” 听见她的话,轻知轻和一笑,随后用力一抬,霎时便将她推至向前。 瞬间,无数淤泥翻涌而上。女娘在慌乱中握住长棍,与此同时,谨生和周围的其他女娘一同使劲,将其拉了上来。 “咳咳咳——” 上岸后的女娘明显已经体力不知,仅一瞬便扑倒在谨生怀里。谨生随即将自己的披风取下紧紧将她裹住。 等她再抬头时,水面早已恢复平静。远处的阁楼之上,也亦是空空。 他…走了? 失神间,一枚玉佩出现在谨生的视野里。她缓缓弯腰拾起,想来是方才轻知意外落下的。 暮色渐沉,她抬眸朝四周望去。 一眼便望见,前方不远处的青石板上,一位背影修长清癯的男子正拖着一身湿衫朝前行走。 - “五殿下,你的玉佩落下了——!” 谨生一路小跑着向前。此时的她已然没了力气,正弯腰喘着粗气,一张白皙的脸上染上红晕。 “五殿下!” 谨生咬着牙再次大喊一声。 这回,宋轻知当是听见了她的声音,脚步微顿,接着缓缓回头。 “谨生。” 见是谨生,他微微扬起唇角,露出他温润的眉眼。 此间,他的衣衫尽湿,暮风拂过他的衣角,又轻轻落下,惹得其上水珠哒哒跳落,而他却浑然不觉。饶是这样,也看不出他的一丝狼狈,反倒更觉其温润。 “五殿下,你的玉佩。”谨生缓缓直起身子,朝他抬起手中的玉佩。面露和色。 宋轻知看着她的模样,嘴角原是微微扬着,此刻却愈加明显。 他缓缓上前接过那枚玉佩,“有劳谨生了。” “五殿下言重了,”谨生弯了弯唇角,恭敬中却不乏真诚:“世人对女子的规束最是深厚,是我要替那位娘子感谢殿下。” 听罢,宋轻知的嘴角依旧僵了僵,眼睫缓缓垂落。 “五殿下?”见他出神,谨生歪头朝他晃了晃。 “嗯?” 良久,他回神,笑道:“抱歉谨生,你这样叫我,我还没习惯。” “要不,你还是唤我轻知吧,这个我熟。” - 谨生少时和轻知一起长大。若要论其品格,她虽不能言其十分尽,也亦可述其八分像。是以,换做是从前,若有人问她:“当今的五皇子——玉泽王殿下是个怎样的人?” 她定当毫不夸张的说一句:“确为君子,光风霁月,怀瑾握瑜。” 可如今重来一世,她倒不知…该如何评判了。 说他光风亮节,正直大义,可他最后却违背约定,残害手足。 说他虚与委蛇,冷漠自私,可他如今却对陌生女子伸以援手,守礼不渝。 可人的品信不会在一朝之间养成,也绝不会在一夕之间巨变。 又或许当年之事,他也有难处…… 谨生不知道。 但不管怎样,三年的光阴何其漫长,此时的宋轻知还未做任何事,也许,她可以改变。 * 临近酉时,夜宴将近。 谨生从犹枝的屋中换了一身衣裳,拜访完外祖后,便与她匆匆赶往宴会。 外祖早已年迈。须发斑白,皱痕沧桑,但从他锐利深邃的目光中依稀可见其壮年时的魁梧挺拔。他在乡间生活久了,习惯平静淡然的日子,是以见过谨生后,不再于宫中逗留,旋即驾马离开,回了犹府。 谨生与犹枝到达宴庭时,宴会已然开始。 华灯绚烂,歌舞升平,觥筹交错。谨生蹑着脚穿过空中回廊,同犹枝从后方落座。 秋日宴夜宴与午宴有所不同。于此斯宴之上,不分男女之界,众人皆汇聚一堂,共憩于广庭星汉之下。是以,方落座于长案,谨生一眼便望见了宋棹容。 暗红玄袍,漆眉冷目。在广阔璀璨的皓月之下,他垂眸,漫不经心地勾着手中的夜光杯,修长的指节轻轻晃动着,像是在玩弄掌中的猎物般,悠闲自得。缓缓,他的眼尾似微微上扬,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谨生咽了咽干涩的喉咙,不自然低下了头。直觉告诉她,宋棹容知道她在看他。 可能……是错觉。 谨生本能地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案桌上,随即拿起一杯玉盏一口喝了进去。 一旁的犹枝见状,眼眸一颤,漏出一丝惊讶的表情。 “谨生,你什么时候学会喝酒了?” “嗯?” 谨生回头看向她。正想说些什么,一股辛辣的灼烧感却突然从喉咙里猛地窜出。 她愕然蹙起了眉梢,双手不自觉地抚上脖颈,回身慌忙扫过桌面,声音沙哑道:“水,阿姐,我要水……” “奥…噢”犹枝愣了下,靠近着瞅过她小脸上将将才染上的一丝绯红,没忍住笑了笑:“水,这呢这呢,水在这。” 正当谨生方喝下一口水时,宴席之上忽传来一声尖叫。 “啊——有刺客!” 刹那间,四面冷风肆起。宴庭中央之处,刚还在轻歌曼舞的几位排头女子忽的从水袖间扯出一把长刀,纵身朝前一跃,手起刀落,直直刺向阻拦在她面前禁卫军,目光冷冽狠恶。 宴庭的场面此刻变得一片混乱。 “护驾,来人啊,护驾——” 见有刺客突袭,站在前台高处的严公公立即挡在了皇帝身前,高声呐喊道。 慌乱间,犹枝紧紧拉着谨生朝后退去,可谨生的脚步在此刻却钝的死死的,紧锁的眉梢里深深聚起一丝燥乱的不安。 她分明看出,那些刺客目标清晰,皆是朝着一个方向扑去。而那个方向,正是宋棹容所在之处! 霎时间,最前头的那位舞娘已然出现在宋棹容的跟前。她面目狰狞,眼底满是愤怒,月白的水袖如同惊涛骇浪般腾空而起,振臂一挥,锋利的刀刃直逼宋棹容的脖颈。 “蝮蝎鸱枭,你去死罢!” 与此同时,他身后佯装成宫中侍卫的男子也正蠢蠢欲动。 少年人的眼里沉静如一潭死水。他微微歪头,手中的玉盏猝然向后打去,随即目光发狠,掌心碾过坐席腾空一跃,在袍角翻涌间,踹起墨色的长几翻飞,直直击打在那舞女身上。 “鄂——” 在漫天尘垢的污秽里,一口鲜血猛然喷出,蓦然的冲击直逼人的五脏六腑。 而此时,其他刺客已全被禁卫军拿下,按压跪地。 “说,”宋棹容嗓音低沉,从其旁侍卫街道剑鞘里抽出一柄刀,直指她的喉间:“谁派你来的?” 瞬间,只听一声癫狂大笑。舞娘扬起头,眼底闪过一丝嫌恶的畅快:“来啊,杀了我!正好,我们黄泉路上做个伴哈哈哈……” “大胆刺客,死到临头,竟还敢胡言乱语,给我拿下!”一旁的禁卫军长听见,厉声呵斥道。 “等等,”宋轻知略过禁卫军长,眼眸一沉,随即上前问道:“你什么意思?” 那舞娘不甚在意他们的话,只直勾勾的盯着宋棹容,语气极其肆意道: “你以为,你又还能活多久?” 此时,宋棹容的眉目紧拧,一双漆黑的眼眸里看不出任何情绪。然后一秒,一股温热的腥甜感径直从他的胸腔中涌出,直逼他的唇齿之间。 骤然一息,他身子猛然一颤,忽地垂下眼,吐出一口深黑色的血水。 “子付——!” “凌阳王殿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第 10 章 第11章 第 11 章 正处高台上的广平帝看见这一幕,明黄的龙袍广袖一震,脸上的青筋瞬间暴起。 “都还愣着干嘛!” “传太医,快去传太医啊!” 一旁的严公公急忙上前安抚起皇帝的情绪,接着对下面的人使了个眼色,低声道:“还不快去传太医!” 而下面的舞女却在此刻笑得愈加疯狂,高声道:“我在他方才的酒里加了点东西。没想到,堂堂凌阳王殿下,也会败在我的手上哈哈哈……” “解药在哪里?”轻知听罢,不再同往日般温润,一把抓起舞娘的手腕,眼角泛着猩红。 “你在问我?”舞娘稍稍抬过眼尾,不经意间漏出一丝狡黠,无辜道:“没有呢,我从来只给人下毒,不给人解毒的。” “你!” “报——” 话音还未落下,只听高亢一声,一侍从疾速步入宴庭,焦声禀报:“启禀陛下,太医院上下众太医皆遭受不明下药,此刻都已陷入昏迷!” “那就去宫外找!” “是!” “报——”不久后,又一名侍从来报:“禀陛下,宫外不少刺客涌入人群街道,场面混乱不堪,致使将士的行进严重受阻! “恐,恐一时之间找不到大夫。” 听完这句话,饶是一旁最平静的皇后也忍不住一颤。 “反了天了,真是反了天了!” 此刻,广平帝的语绪已然昏乱,双腿止不住的来回走动,终是憋出一句: “还不快去加派人手,要是子付死了,你们就都给他赔葬!” “陛下息怒——!” 龙颜盛怒之下,众人皆于宴台之下匍匐跪拜,惶恐不安。饶是再愚钝的女娘,此刻也感受到了一丝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羞辱。 这哪里是突袭啊,这明明一场有预谋,有准备,计划周密,严丝合缝的谋杀啊!并且还毫不避讳,肆无忌惮,这简直是不把整个皇宫放在眼里,不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大理寺卿何在!” “微臣在。” “把这些人都给我带下去,务必严刑拷问,彻查到底,势必要把其背后的帮凶全部给我查出来!查不出来的话,提头来见朕!” “微臣遵旨。” - 待刺客被押下去后,宴庭陷入一片死寂。 谨生的双手随众人一同轻覆在地上,悄悄抬起眼,秀弯的眉间微微蹙起三分。 宴会遇袭,宋棹容中毒,圣上大怒…… 这一个小小的秋日宴上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可……皇家宴会向来关防严密,物人必检。且不说她们是否有杀人之心,单单是那些武器又是如何带进来的?再者,迷晕整个太医院的人,精准把控时间,制造宫外混乱,这未免有些太过夸张了吧…… 即便他们真能做到这些,那圣上如此动怒,甚至有些过了头,难道就仅仅是因为皇家尊严? 不,直觉告诉她,不止。这帝王远远要比看上去的更心计深沉,阴狠毒辣, 上一世,他早早谋划,将宋棹容代替皇子培养在宫中。他甚至设局,给众人制造出溺爱他的表象,让所有人对他忌惮有加,从而降低众人对宋轻知的防范。最后,他更可以为了顺利传位,毫不犹豫地走了一条捷径,残忍杀死自己的亲身嫡子,不留一丝情分。 这样冷血无情之人,如今又怎会因为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而大发雷霆? 莫非……这是他们的局?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谨生脑海中炸起。她不敢再想,只微微挪眼,目光落在那个此刻双目紧闭,面颊苍白,嘴角还带着血痕的男子,眼底闪过一丝暗淡。 她知晓他不会死,只是,她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担忧他的状况。 正当她扯着脖子凝眸朝前觑视时,一道诚惶诚恐的女声打断了她的目光。 “陛下在上,微臣女斗胆,有一言欲进,不知可否?” 她寻声而望,抬头猝然对上赵将澜斜视而过的目光,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还没来得及细思,她已得了准予上前跪拜行礼道,眉目恐慌,声音却出奇的洪亮: “启禀陛下,臣女知晓在座有一人懂医,她…” 说到这,她意味深长地朝谨生所在的地方撇了一眼,下一秒,惶惶却又不失清晰的语调响彻整个大庭: “就是礼部尚书大人之女——萧谨生。” 接着,她焦急抬头,语气开始变得疾促起来,格外是在说道凌阳王殿下的时候,泪眼婆娑,尽显凝重。 “她曾随其母受习过几年医术,并其少时还在内文学馆救治过突然昏迷的女娘,” “如今…如今凌阳王的状况危在旦夕,刻不容缓,此刻,她或可解一时燃眉之急啊。” 如今广平帝的情绪方才降落一点,听过她的话后果然又阴沉起来,语气迅疾中不乏有些暴躁。 赵将澜见状不禁得意起来。她以为她的话,无疑就像是撑起枯稻立起的最后一丝经络,只需要一点起伏,它将立即断落。而广平帝极力压制着的最后一抹怒火,就是那最后一丝经络。 怒火至,首当其冲的当然便是…无能之人。萧谨生不过是一女子,死了便死了,无人将会在意。能为陛下泄愤,是她的荣幸。 想到这,赵将澜的脸上默默呈现出一抹快意的笑。可她却不曾看见——那张暴躁急切的苍黄面皮之后,到底有着怎样的漩涡。 “是么,礼部尚书之女何在!” 谨生面色有些发紧,掌心已满是汗水。她不是没想过赵将澜会反击报复她,只是没想到她竟如此胆大妄为。此时宴庭上的局面,皆不是她一个女子所能掺和的。 若这是他们所做的局,此时她的出现,无疑是他们计划中遗漏的一大变故,他们不会容忍这种事的发生。因此,她会死。 而若这不是,那就更简单了。天子震怒,要想惩罚一个人,从不会论及其对错无辜与否。而此时她的出现,无疑是给了帝王一个出气口,她哪能不挨刀? 何况医术,她哪会啊。少时贪玩,只觉脉象有趣,便同母亲学了学,也不过三分心力,一知半解,最多能把病脉。而救治那内文学馆的女娘更是意料之外。只恰那女娘因虚眩昏倒,而恰她身上带了玉浆! 分神间,犹枝紧张地覆过她的手,面露焦色。 “谨生?” 谨生扯了扯嘴角,反握了握她的手心示意无事后,准备起身。 而就在此刻,一抹持重沉稳的身影却比谨生抢先一步出现在大厅之上,带着略显苍老的声音响起。 “微臣在。” 萧程踉跄着身子跪下,褐黄的额间已满是汗水。 “回禀陛下,小女…尚且年幼,习医乃幼时闲暇消遣之举,滥竽充数罢了,实在难当大任啊!” “萧卿是听不懂朕在说什么吗?”广平帝站于高台,目光紧拧,沉沉的眼汪黑暗浑浊:“朕唤的是礼部尚书之女!” 见圣上的面色突然发狠,谨生再顾不了那么多了。她哪懂这帝王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她只是生怕她再迟疑一秒,他爹真的会被这皇帝拖下去斩了。 “——臣女在。” 她半跪着起身,仓皇高声喊道。 “你懂医?”一道威严不容质疑的声音响起,广平帝出声质问道。 谨生听闻一怔,简明的话语落在她的耳旁,隐隐带有一丝威胁的意味。 可即便如此,谨生也不敢回答不懂,只怕那样会死得更快。 “回禀陛下,”谨生道:“臣女确随母亲习过医术,只不过臣女才疏学浅,只略懂皮毛。但…臣女愿尽力一试,为陛下分忧。” 帝性难测,谨生旧居深宅,实在无计可施。如今,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而就在此时,一直在一旁沉默寡言的皇后娘娘开了口。 她柔声道:“陛下,如今非常时刻行非常之事,就让这女娘试试吧。” 沉寂间,一道高亢之音曝起。广平帝高手一抬: “可!” 紧接着,谨生便拖着已经跪到发软的双腿,来到了宋棹容面前。 轻知托着已然陷入昏迷的宋棹容,神情凝重。 他担忧问:“谨生,你能行吗?” 谨生对上他的眼神又低下,欲哭无泪,只能勉强扯扯唇,道:“我尽力。” 可就在下一刻,谨生对着她自己覆在宋棹容手腕上的指尖猛然一怔,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被人猛然击锤过般,整个人眼前一黑,唯耳边的空鸣一直在嗡嗡作响。 随即,只见她倏然跌坐在地上,漏出一抹骇然不安的神情。后于瑟瑟发抖间慌乱转过身来,曲身对着高台那抹威严的身影慌不择乱道:“禀陛下,凌阳王殿下的脉象如今疾数无伦,沉伏不起,实乃邪毒内扰,气血闭塞之象,若不及时救治,恐……危及性命!” 闻言,广平帝震色扶额踉跄了几步。而众人见状皆是一颤,于宴台底下不禁将发冠埋得更低了些。 就在广平帝即将要发泄怒火之时,谨生话音一转,登时发声道: “不过,” 她顿了顿,压低着嗓音:“臣女有一法子,可能延缓凌阳王殿下的毒发,如若陛下信得过臣女,请陛下准许臣女带凌阳点下移步偏殿,进行临时救治。” 语毕,谨生低垂着头,于众目睽睽之下死死憋着一口气。而高台之上,那被明黄袖袍掩盖着的,早已泛白的指尖此刻却悄然一松。 “允了!” 猝然,一道沉重又不失威严的声音于宴庭之中响起,带着众人于微末间得到一丝喘息。 * 秋宵骤冷。于昏暗的大殿外,依稀可见凉风萧瑟,树影莎莎,吹打着花圃里瘦弱的花束暗暗折腰。俄而,亦能见三三两两的宫女侍从们穿过回廊,绕过朱栏,给暗淡的夜间留下一丝生气。 此时,谨生正握着发凉的双手跪坐在榻边。她凝眸,顺着夜风的方向,微微遥望向窗外。 玉宇琼楼,雕梁画柱;星辉殿阁,月影阑珊。只是不知为何,明明是如此高大雄伟,辉煌壮阔的皇宫,时下却让她感到无比逼仄,压抑不止。 眼下,她也总算是见识到了这皇宫中的另一番模样。那个,他不曾让她踏足的地方。 须臾,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却又轻不可闻。如同晚夜的风般,冷冽而令人森寒。 “你可知欺君之罪的后果。” 霎时,谨生循声回头,在正对上他那双半阖着、深邃阴沉的眼眸时,眼底的雾色瞬间浮漫而上。可转睫间,又什么都没留下。 半响,她扯了扯唇角,起过身朝他施礼,垂眸平静而又无辜道:“臣女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臣女只知,殿下如今气血亏空,毒入肺腑,宜需静养。” 宋棹容看着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泪水,眉宇间泛起一丝莫明。 末了,见他不说话,她又添了一句:“不过,凌阳王殿下倒也不必忧心,禁卫军已在宫外寻到大夫,太医院的众太医们情势亦稍有好转,五殿下方才便已前去接应,约莫一会儿就能到达。” 宋棹容收回方才的神色,没回话,反而冷笑一声。 “你倒是一点不怕。” “怕什么?” “怕我杀了你。”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虽虚弱,却仍带着一丝引诱。 谨生弯了弯唇,温和道: “殿下说笑了。” 说罢,谨生稍稍直身,眸光微转间,却瞥见他深眉紧锁,苍白的脸色越来越沉,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她曾见过与这相似的神情,很多次。在她每一次去找他的时候。 恍惚间,她决定起身出去。 可那道阴沉的声音却再一次打断她的动作。 “既看出来了,为什么说谎?” 谨生方抬起的腿微微一顿。不可否认,她确实是看出来了,他在做戏——他的脉象平稳,平稳到她能清晰感知到他的脉势。 不过,她早便知晓,即便她再如何假装,也瞒不过宋棹容的眼睛。 她在他面前,总是如此的漏洞百出。 就如同她当时替他把脉时,她指尖一瞬而逝的颤动——毋庸置疑,他感觉出了她的异常。 换句话说,她知晓了他的秘密,一个可怕的秘密。而秋日宴上的这一场好戏,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背后真正的主使到底是谁。 他半勾起虚弱的唇,本想再看她挣扎一会儿,却不料,一句温和而清亮的声音猝然传进他的耳里,带着那夜的温度。 “殿下忘了,你救过我,是我的恩人。” “什么?”他拧眉。 谨生嫣然一笑,突然变得十分温顺起来: “下次不要带面纱了,我记得你的眼睛。” …… 谨生出殿后不久,一抹灰暗色的身影突闪至大殿之上,卷起一阵苍凉的风。 “主君,一个时辰至,药效起。” “知道了。” “那,上边如何回话?”连树微微抬头,停顿道。 “就说,”宋棹容闭上眼:“一切正常。” “是。” 连树颔首应道,随即转身消失在殿内。彼时,偌大的殿厅再次恢复原有的平静。 少顷,殿外的回廊处传来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 不久后,便听见一道高声呐喊: “——太医到!” * 此时,宁寿宫内。 一位身着绛红飞凤绸缎长袍的女人正踱步于老太后的寝殿之中。 她翘着手指,一双丹凤眼生的极其妖艳,胭红的口脂如同鲜血般凝于唇中。 “母后不用担心,查过了,那女娘一直深居宅院,足不出户,与宋棹容没有半点关系,想来他今日中毒之事当是真的了。” 接着,她手心一撵,“再说了,听闻那萧家之女,柔心若骨,弱不胜衣,今见她在大庭之上如此慌张的模样,想必也成不了什么大事。这样的女娘,莫说他宋棹容看不上,就连妾身也不大能看得上眼。” 说着,她还不屑的轻笑了两声。 “哼,” 老太后突然重哼一声,放下手中的茶盏,拖长音调朝她训斥道: “目光短浅!” “历代历朝,只这柔之一字,不知就有多少人上了当,栽进这坑里,至死都没能爬出来。” “你啊,可别小看了这样的姑娘!” 皇后娘娘本还觉得有些沾沾自喜,当下这样被太后一训,瞬间便跨下了脸。 只见她满脸吃瘪的模样,颇有些难堪地伏低身子颔首道: “是,母后教训的是,妾身谨记。” 这章没写好,待修(大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第 11 章 第12章 第 12 章 秋日宴过后的很长一段时日里,谨生都再未见过宋棹容。 一次,她进宫去探望兰妃娘娘。听轻知说,他体弱气虚,因着中毒,损坏了全身的筋骨脉络,又加之内心浮躁,不宜待在京城这如此纷扰之地。于是秋日宴结束的第二日,他连夜便驾着马车去了京郊之外的密林里养伤。 对此,谨生只是笑了笑。 而后的半月里,谨生也迎来了一段少有的平静光景。 这段时日,她常常出入府邸。 去往犹府,看祖父练拳挥刀,或是拉着犹枝,跑到郊外的荷塘边采莲;又或是待在京城有名的茶坊酒楼里,喝茶听戏。总之,日子过得十分充实。 青雉不止一次说过,自己家的小娘子变了。慢慢,好像又有了从前的模样。 对此,谨生是这样一本正经解释的: “我生病的那夜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位老神仙,指引我看见了自己三年后的模样……” 三年的光阴不长,亦不短暂。她说,在梦里,她看见了很多自己曾没有看到过的事和人,也错失了很多不该丢失的时间与事物,直至最后死亡,她也还留有诸多遗憾。 好在,上天对她颇有眷顾,如今醒来,只觉得浮华短暂,与其伤春悲秋的过活,倒不如洒脱一点,好好珍惜当下的人和事,毕竟有些东西,一旦失手,就再也拿不回来了。 青雉不置可否,但一想到娘子不再像从前那般一蹶不振,她心里便止不住的开心。 转眼,秋霜十月,京城落起一场大雨。这雨水来得猛烈,不免叫人有些猝不及防。 “小娘子,前面好像有家茶肆,我们去避避雨吧!” 仓皇的脚步声音里,一双素锦的绣鞋溅得水洼纷飞,沿着一把淡青色的油纸伞,倏尔踏进一方檐廊之上。 “这天气真怪,怎的说下雨就下,全然不给人喘息的机会。”青雉收起伞,看着面前这一时止不住的雨忍不住嘟囔道。 “没关系,”谨生顺过额鬓间微湿的发丝,明眸稍弯:“不过是一场雨,再等等,它便停了。” 青雉看着小娘子已被雨水浸湿的衣裙,“可”字还未说出口,就听一记醒木拍案,“啪”的一声惊起人的注意。 “话说这秋日围猎,本该是一件令人心神振奋的大事,不料,那年的秋日皇家围猎,却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茶肆的高台之上,一长胡子老头一边敲打着手中的醒木,一边来回踱步,语气亢奋,神情激昂,却在说到最后一句顿时变得黯然下来,声音幽幽。 “别卖关子,快说啊!” “是啊,你倒是说是什么事?” 下边,一堂人纷纷起哄愤怒道。谨生方进茶肆,看到的即是眼前这一幕。 长胡子老头见此晃了晃头凝神,扯着自己发白的胡须继续深沉言道: “那日,山寒水瘦,枝枯叶落,一个不满八岁的幼童误入林间,偏巧不巧,那一年,狼王君初入于秋狝之围。据说,当时出席秋日围猎的各世家之裔,皇族勋贵,皆是近些年来难得一遇的翘楚者,个个威风凛凛,身手矫健,更甚者亦能一骑当千,百步穿杨,这狼王君,便就属于后者。”“他看着远处那位误闯入的幼童,神情平静如水,其身旁的众人见不过是个孩童,亦皆生出罢手之意,本以为那孩子就这样过去,可没成想…” “啪”的一声案板再次拍落,高台之上,那长胡子老头情绪高涨,瞬间青筋尽冒: “弹指一挥间,狼王君竟举起了手中的弓箭,直直对着那走路都还晃荡的孩儿,毫不犹豫,一击射杀!那孩儿当场毙命,死状甚是凄惨…”讲到这,长胡子老头止不住地摇着头,瞬时转变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唉,那总角幼童还不足八岁,就这样死在了一道秋风瑟凉的陌生之地,死在了一个狠毒之人的趣味之下,可他…还那么小,还没有来得及看全这世间的美好繁华之景,实在是可怜,可悲,可恨啊……” 语罢,一阵静默。台下众人者皆神情愤哀,更有甚者竟偷偷流起眼泪来,满脸悲恸。 “该死,这狼王君果真是残虐无道,阴冷无心!” “是啊,连小孩都不放过,手段其狠毒真是令人发指!” “嘘,别说了,小心叫人听见,砍了你的脑袋!”一妇人听见他们的话,小心提醒道。 “怕什么!”其下一彪壮男子一脸愤恨的起身,直言道,声音粗犷不讳: “大丈夫顶天立地,我就见不得这种杀生取乐的阴险恶毒之人!他若来,我定与他好好搏斥一番,即使死了,那也是为民除害的英雄……!” “就是就是!”人群中有人回应道:“我们这么多人,怕什么,我就不信他能把我们都杀了!” 众人听罢,先是一愣,接着,又是一阵沸反盈天…… 谨生坐在二楼的屏风后面,微沉的目光凝视着下面的一切,眼神空洞无焦,于霎时划过一丝几不可见的隐忍。 “小娘子,你没事吧?”青雉跪坐在谨生身旁,见谨生面色苍白,一时有些忧虑。 “小娘子?”青雉又唤了一声,谨生这才回过神来。 只见她紧紧拧起的眉梢倏尔释开。不知何时,一簇簇冷汗已然爬上她的脊背,她松开自己绞着衣裙的掌心,缓缓露出一丝温和的神情:“我没事。” 但还是看得出来,她有些微微喘不过气。 “青雉,我们走吧,这里有些太过憋闷,我不想再待了。” 猝尔,她扯起沉重的衣裙起身,像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般,拽起青雉的手就往外面走去。 青雉满脸困惑。但随即一想,这茶肆人多沉闷,外面的雨水也忍得人心浮气躁,加之小娘子的衣裙下角还被浸湿了,小娘子这时觉得憋闷难受也实属正常。 刚下楼阶,就见一位身着木槿色云杉长裙的女子突然走过来拦下一人,恰巧挡住谨生的眼帘。 谨生见过她,是那日她去秋日宴路上见到的、与另一名男子争吵的女娘。 不过,谨生仅仅看了她一眼,旋即绕身离去, 可她们的对话,谨生却还是听见了。 “不好意思,叨扰了,敢问这位郎君,这说书先生口中的…狼王君指的是何人呢?” “这……”那被拦下的男子先是诧异了一番,随即上下打量了一番她,面露警惕。 “奥,”见状,那女娘盈盈一笑,明亮的眸子微动,随即和声道:“这位郎君莫见怪,小女子深居闺中,不常外出,今日初听此话本,也甚觉悲怨。方才听众人议论,才知这竟是真人真事也,实是好奇,没有恶意。” 说罢,她吩咐身旁的丫鬟朝前递去一锭银子。 那人收了银子后瞬间就变了脸色,贼兮兮弯腰低眉朝她小声说道: “这位小娘子有所不知,这狼王君说的就是…当今三皇子——凌阳王啊,此人阴冷无心,杀人如碾柿子,听说,他最近又杀了一个人,就在东街一条巷子里,一锥子封喉,那死状,想想都一身鸡皮疙瘩掉地……” 声音越来越模糊……谨生闭眼,不再思索。 俄尔,她走出了茶肆。 外面,雨渐渐停歇。行人淌着雨水划过,廊亭里,老幼的身影悠闲。 谨生站在檐拦边,风鼓动过她的耳膜,她微微抬眼,苍白的脸色缓缓恢复一丝生气,目光遥遥落在那抹昏黄的远山边。 “都快要忘了,这个时节,川澜山上的紫滕花,又要开了。” “小娘子,你说什么?”青雉上前两步,眨巴着眼睛问。 谨生垂眼,“青雉,我乏了,今日…就不回府邸了,想去外祖那歇歇。” 却不曾想,即便是再令人心安的地方,也止不住人心底那道犹如针刺般的堵塞。 * 和前世无数个日夜一样,谨生再一次在黑夜中一遍又一遍的醒来。 夜深,露沉。一阵穿堂风席卷而过,惊起池塘中神游的锦鲤猝然游动。 漆红的檐廊边,一女娘拖着衣裙漫无目的地走着。漫神时无意瞥见池中的鱼儿猝动,于是停顿了顿,而后靠着沿栏微微出神。 “生儿。” 一道浑厚中又带点苍老的声音响起。 谨生闻声回头,见是外祖,扬头缓缓扯出一抹笑:“这么晚了,外祖怎么还没睡?” 犹公缓缓走到了她的身旁,原本习惯性皱起的眉稍在此刻微微松懈了下来,面显慈蔼:“听下人说你来了,便过来看看。” “怎么,枝儿今日入宫不在,无人看管你,你便是觉也不睡了?” 谨生侧头吐了吐舌头,一本正经道:“不是,是外祖这池子里的鱼太闹了,吵得我睡不着。” 浑重的笑声在谨生耳畔响起。犹公无奈摇摇头:“看来外祖还真是老了,身体不如你们这群年轻人,就连听觉也不行咯。” “唉,”谨生长叹一口气,神情靡散:“外祖,你不用如此妄自菲薄,其实我睡不着和听觉没多大关系。” “哦?”犹公笑道:“那生儿倒是说说和什么有关?” 谨生低了低眸。半响,道: “外祖,我认识一个人,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认识了。我很喜欢他,有时候,也很害怕他。” “但,”说到这,谨生忽地回头:“并不是因为他是一个坏人。” “我知道,他不是坏人。” “可人们对他误解颇深。说他阴冷无心,说他残虐无道,说他狠戾恶毒,我无力改变,是以安慰道是自己不屑与这样的人辩驳。可…我却还是很难受。” 谨生微垂着眼,神情暗淡:“外祖,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奇怪。” “外祖。”谨生抬头叫道,犹公没应。 “外祖?” 这一次,犹公应了,声音低沉沧桑,不再似方才般随和,随着夜风,慢慢溶进逼仄窄小的池子里,不过须臾,再无余音。 “那生儿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恍惚间,一枚石子落入池塘中,掀起一片涟漪。谨生听罢,一时哑然。 “我……我好像也说不上来。” 犹公笑了两声,苍白的胡须在风中摇摆,不知为何,显得一丝沧桑疲惫,又带一丝精明。 “任何事情的发生,都不会是空穴来风。人们都只在意他们想在意的,听他们想听的,见他们想见的。真相是什么本就不重要。几十年了,不,是几百年了,都是这样,这是人的共性,也是通病。” 谨生的目光一沉,眉色渐渐弥漫起一抹紧促,道:“外祖,生儿不明白。” 犹公哑笑着低头,并没有因为她是他的孙女而委婉含蓄,相反,他面向谨生,神情凝重,直言道: “生儿如今说是自己不愿辩驳,还是说,你潜意识里已经在左右摇摆,只是不愿意相信,他是这样一个人。” 犹公没再看她,反而回过身,直直长探向了远方,眼里划过一丝暗淡,转瞬即逝。 “当你足够相信一个人时,便不会轻易被其他人的语言左右,而暗自苦恼,伤神。” “是么,”长睫慢慢倾覆下来,谨生茫然思索道:“是我不够相信他吗…” 好像…是这样的。如若她没有重来一次,没有知道那些被深深掩埋,暗无天日的秘密,她确实也认为,他是这样一个人。 缓缓,她抬起头,目光瞬然变得悠长。 “母亲以前曾告诉过我,世间事多纷扰,没有人会一生都无羁绊。” “那外祖你说,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才愿意用自己的名声作赌,接受这世间的一切骂名,愿意去摒弃这世间的一切,甚至是自己的生命,去做一件与他毫不相干的事。” 犹公笑着摇了摇头,“人愿意去做一件事,无非是为了道义,志向,恩情,又或是被逼迫,被要挟,你若是了解他,便不会认为他要做之事与他毫不相关了……” 风,还在静静的掠过。廊庭旁的花丛中,夜霜化成水,悄悄然滴落,慢慢融进土里。 “我会的。” 良久,一道柔和的嗓音在静谧的暗夜里响起,带着点莫名的笃定。 “总有一天,我会。” …… 走近他的领域,最深的那片。 第13章 第 13 章 这天夜里,谨生睡得很晚,却格外平静…… * 当关州动乱,边境南蛮势力蠢蠢欲动的军报传入京城之时,宋棹容还尚在京郊的林子里养伤。 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凌阳王殿下在秋日宴上遭人下毒刺杀,如今重伤在榻,体弱不堪,实在难以担起领兵出征的重任,如此,这重任自然而然的就落在同为将领的辅国大将军身上,所以,次日的朝堂之上,广平帝便下旨,由辅国大将军领兵出征,平定动乱,覆灭南蛮的野心。 一时之间,朝野上下人心凝重,忧心慌慌,有人悠喜有人愁。 知道这个消息时,谨生恰从犹公府回来。 众人皆知,三年前,宋棹容出兵南蛮,以五万兵力对战南蛮十万兵马,大退敌军,自此换取关州百姓们几年来的安宁。可如今,南蛮势力再度扰乱国度边境,明显是有备而来,不难推测,此去必定是凶多吉少。 这些天来,谨生游街走巷,出入茶馆酒楼,也打听到了不少关于朝廷情势的消息。 此辅国大将军乃是太子一党。 军衔如此之高,又手握重兵,他若倒下,便证明太子在军中最大的实力坍塌,如此看来,宋棹容之所以在秋日宴上假装受伤,是为了扳倒他吗? 谨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本就是一介普通女娘。重来一次,也不过是希望所念所爱之人能够平安快乐,再不济,也要能活着。 她想让他活着。 * 转眼,又是一年花灯节。 漫天灯火,人声霄霄。 “小娘子今日穿得这身衣裳真好看,待会犹娘子和五殿下见了定会夸赞!” 熙攘的人群中,青雉紧挨在谨生身旁咧嘴笑着喊道。 听罢,谨生仅是笑了笑,并没有回声。 这是犹枝在京城过的第一个花灯节。因而兰妃娘娘得知后,特意去找了广平帝为五皇子告了假,让他出宫陪同犹枝一起好好欣赏欣赏这京城的繁华盛景。 如此,犹枝便叫上了谨生。 她本是无意出来的,却也不好拒绝姐姐。自从边境动乱的消息传入京城后,她总觉得胸口发闷。 她原是不担心宋棹容的,可如今日子一点点过去,不论是皇宫之中,还是京城内外,都打听不到一点有关凌阳王殿下的消息,是好是坏,是生是死,她通通不得而知。如此一来,即便是再稳重的人,心里也不免有些焦躁。 他向来不爱热闹,想必今日的花灯节,也是不会回来的。 想到这,谨生不由得垂下眼。 “小娘子,你快看,前面的那盏花灯真好看! “嗯,”谨生抬眼扯了扯唇,敷衍的话刚到嘴边,却瞬间倏然而止,转而掀起弯翘的眼睫,目光直直,漫过成群人影。 青雉一听小娘子应了声,眼神还直直地望着,以为小娘子确实是喜欢,于是在谨生身边说了句“奴婢这就将它买下来”,便兴冲冲朝前面的摊贩跑去。 可谨生的目光实非落在此处,而是直直盯着前方不远处一座朱红阔大的门楣前。 “都尉,按你的吩咐,属下已将殿下的马牵来。” 凌阳王府门前,一身长九尺,颀长挺拔之人牵过马匹缰绳,点头示意侍卫退下后,随即骑上马背径直朝前奔去。 连树?谨生皱眉:他为什么会在这? 来不及思考,谨生下意识朝他离开的方向跑去。 青雉一回头,恰见谨生走到她身边,于是一脸欢喜地将花灯提在了她面前,“小娘子,你要的花灯!” 谨生匆忙看了眼青雉,机械地弯了弯唇角将那盏花灯推进她怀里,仓促道:“送给姐姐!” “哎,”青雉抱过花灯,下意识转身看向疾步消失在人群中的谨生,焦急道:“小娘子,你又去哪儿呀?” 谨生没有回头,“青雉,你去跟轻知说我突然有事,就不去了,让他带姐姐好好玩!” “这…”青雉看着这拥挤的人潮,欲哭无泪:“小娘子,好歹也告诉奴婢去哪啊…” * 不是所有的地方都如同京城一般热闹的。 正如此时的京郊城外,墨色冲天,寂静如斯。 而竹林深处,沿栏屋旁,一道道幽长的烛光自屋中缓缓渗出缝隙,爬出檐廊,本以为即将拥抱新生,却在渗入土壤的瞬间被一阵嗷叹震得稀碎。 “人人道凌阳王殿下风光——” “独享帝王溺爱,坐拥飞骑之首,家中也定是堆金积玉,钟鸣鼎食…” “吱呀”一声,随着方窗的升起,一袭红衣长袍倏然敞亮在幽暗的夜色里。 谢迟阳眉宇张扬,一头鹤发轻荡,双脚一跃便躺上了窗案门楣,举着手中的茶杯边晃边叹:“原以为此次登门探访,能得一间上好客房,一桌美味佳肴,再不济也可得一席软榻,一樽清酒,没成想…” 他抬头,咬牙切齿道:“只有一简瓦竹屋,还有,一杯陋茶!” “偏见,”他睨眼看向宋棹容,一副毫无生气的神情道:“世人还真是对你有诸多偏见。” 宋棹容没理会他的话。 许久未见,他依旧同从前一般,一袭玄袍黑衣拽地,修长的指尖抚落在茶盏之上,长睫倾覆下来,神情漠然。良久,只道了句:“你来做什么。” 深秋的夜风寒冷,又带上山间的霜气,则更是刺骨。 谢迟阳本能地靠在窗边缩了缩,听到这话,又本能地提起身子佯装深思起来, “这——说来话长,”接着侧身一跃,来到宋棹容身边。 “如此花灯佳节,我本该安步当车,走街串巷,呼声在耳,却只因一时恻隐,一念之差,才来到这个四面漏风,什么都没有的不毛之地,于是,便落得如今下场,实是造化弄人。” 说罢,谢迟阳走近他坐下,欲寻求一个拥抱以示安慰。 却在即将要触碰到某人时瞬间停顿下来。 “说人话。”宋棹容的眉宇凌厉,说话时的语气近乎刻薄。 谢迟阳被他盯得全身发毛,一时也失了玩乐的性子,索性长叹一声拍了拍手起身,瞬时恢复正经傲娇道:“怕某人寂寞,特来探望,不想,某人竟不领情。” “不开玩笑了,”他找了个合适的位子坐下:“话说,你打算何时回京?” “你不在,朝廷之上都乱成一锅粥了。如今关州暴动,皇帝下旨命辅国大将军顾严出兵平复关州,我已探查过,此次动乱较三年前的那场祸乱,其势态非但未减,反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旦前去,归期难卜,能否回来,也尚未可知。” “左相一党向来趋利避害,如今圣上下旨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即便他们无法推脱此事,也必定不会坐以待毙。况如今太子荒淫,不得圣心人人皆知,他们作为太子一党,倘若不能回来,你便是他们走之前最想解决的祸患。” “其他人我不知道,但顾家那位想必早已按耐不住,用不了多久就会对你出手,你如今不在京城,那便更易下手了。” 语毕,屋内良久未言。 “喂,”谢迟阳没忍住皱眉:“宋棹容,你听没听见我讲话?” “快了。” 墨色的眸子微抬。宋棹容执起茶盏,不咸不淡说了句。 “什么?” 正当谢迟阳不解时,一阵敲门声响起。 连树径直从外面进来,低眉朝宋棹容拱手道: “主君,已按照您的吩咐,一切顺利。” “不过…”话锋一转,连树俯首补充:“好像还跟上来两名女子。” 闻言,谢迟阳的眉尾一跳,继而显露出来的是一阵微乎其微的虚色。 彼时,门隙间传入半缕马鸣,与此同时,宋棹容抬眼望向窗外,墨色的瞳孔渐渐阴凉。 - 消失了? 竹枝交错间,一抹素色的身影正在来回浮动着。 谨生望着前方消失的马蹄印瞳孔微沉。 怎么会,她分明瞧着连树的身影是朝这走的。难道是她走错了? 但…她看着自己身后尚且还在的马蹄印,一丝紧张瞬间涌入心尖。 可是他发现自己在跟着,所以特意将这抹痕迹去了? 山里的霜风吹的谨生直打寒颤。她捂着衣襟朝四周望了望,又向前踱了几步,云织色的广袖随着她的步伐焦急地拂过满地尘土,带起些微沙的声响。 良久,她的步子停了,紧紧攥着袖沿的手指也在此刻悄然松懈。 罢了。她的长睫倾落下来,白皙的面容呆滞着,将那点由心而出的失落显露无遗,却仍在心底暗暗安慰。 他既然不愿别人知道他的位置,想必也是不愿见人的。到底还是受伤了,能够安安静静修养一段时间,也挺好。 霜风拂过她的发梢,谨生勉强地扯了扯嘴角,示意自己没关系。 她拖过步子,转身准备离开。 然而,一道窸窣声忽地自其旁的竹林坡下响起,在这空荡的山林里显得异常诡异。 “谁!”谨生一顿,倏而警觉起来:“谁在哪?” “嘶——” 半响,伴随一阵哀怨,一道清亮的声音自竹坡下传来。 “萧家娘子?”夜色里,只见一名女娘满身狼狈的趴在竹坡之上,并一脸惊喜道:“你怎么在这!” 夜色太深,谨生看不清她的脸。 “你认识我?”良久,谨生小心翼翼问。 “那日在秋日宴在宫中,我见过你,”那女娘笑着探出头,“哦,你当还不认识我。” “我姓宋,名唤筱夕,京中御史大夫林辛易之女。” 看到新涨了一个收,立即献上热腾腾的新章!!! (作者正在全力以赴写文中,只是写的很慢而已,不要取收啊啊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第 13 章 第14章 第 14 章 谨生没敢走近,依旧停留在原地,继续问道:“那…你为何在此?” “你别害怕,”宋筱夕见她离得那么远,于是朝后退了退:“我不是坏人,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 “嗯,”她坦然应道:“谢家长子谢迟阳。” “不过,”她尴尬地抬了抬额:“我不小心跟丢了,又在这林子里迷了路,这才一直在这徘徊。” 说起这个,她脸上又一变,愤愤低哄道:“该死的家伙,走路也不走正道,害得我在这土坡上爬爬不上来,还将我的裙子弄得到处是泥巴,等我找到他,定要他赔我的衣裳……!” 听罢,谨生朝前走了几步,待彻底看清她的模样后,才倏然松了口气。她见过她。 准确的来说,她见过她两回。 一次是在入宫路上,一次,是在那日的茶肆里。 “萧娘子可否拉我一把,暮秋的霜气太重,这路都有些不好走了。” 说罢,她恳切的朝谨生笑了笑,扬起手。 本就是虚惊一场,况宋家娘子诚恳,谨生没理由不帮她。 沿着竹坡边,谨生朝她伸手蹲下。 可就在她握住她的手的瞬间,一只带着虚白的箭羽猝忽从侧方射过,卷起夜风,倏地擦过两人的指背。 两人被这突如其来的箭羽吓住了,身体本能朝后方倒去,随后重重摔倒在地。 “嘶~”寒风从她的齿间渗入,宋筱夕忍痛撑起手肘,问:“萧娘子,你没事吧?” “我没事。” 在短暂的舒缓后,谨生踉跄从地上爬起。 前方,隐约传来些许打斗声。 夜风吹起女娘素白的裙裾晃动,谨生下意识回头走了几步,眯起眸子凝看向远处。 山林里的雾气越来越大。不远处的拐角,一个人影猝然从朦胧里窜出,却在即将跑出浓雾时被一把飞刀贯穿胸腔。 惧意声比身出。 “快跑!—” 身子还没转过,谨生便大声喊道。 “萧娘子,来这!”闻声,宋筱夕迅速爬起,在看清面前局势后朝着谨生的位置伸出手,示意她跳下来。 不过…来不及了。 谨生的衣裳在这暗夜的天里太过显眼,想必早已被前方奔袭而来的黑客注意。 慌乱间,她扫过宋筱夕,回头又看了眼前方离她越来越近的黑客,当即咬着牙便转身直接朝另一个方向迅速跑去。 “萧娘子!” 宋筱夕见状眸光一震,在紧闭一眼后挣扎转身离开。 好好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先离开,得找到救兵一定回来找萧娘子! 她迈着大步慌忙朝下跑去,中途还滑了几跤,才勉强回到平地。 哪知刚走几步,她的身子忽地被人一拽,整个人被捂着蓦然撞入一人怀里。 “唔—” 她的脉搏近乎一滞,强烈的恐惧让她剧烈反抗起来,直到一道安定的声音传入耳中。 “嘘,别动了,是我。” 谢迟阳压低声线,挡着她,目光灼灼地盯向那片淌在月色下的道路。 宋筱夕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只听到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刀剑的摩擦声以及浑重的低语声,然后渐渐低沉,没入夜里,直到林子恢复成从前的样子,再没任何声响。 良久,谢迟阳松开她。 “萧娘子她…”见能说话了,宋筱夕一抬眼便拽着谢迟阳的手臂,焦急万分地道:“她还在山里,快救她!快找人去救她!” “还有一个姑娘,”见谢迟阳愣着,她以为是自己没说清,又扯着他朝上走去:“就是那个方向,她为了我不被发现,朝另一个方向跑去了,我们得去救她,我不能忘恩负义……” “等等,”谢迟阳将她扯了回来,安抚道:“你是说另一个女娘?” “放心,已经有人去了。” “真的?”宋筱夕这才回头,眉头紧锁着问。 “真的。”谢迟阳长叹一声,揉了揉她的脑袋。 听罢,宋筱夕倏然松了口气。 而后待她镇定下来,谢迟阳退了两步低头看她,眼里的情绪数不清道不明: “你的问题说完了,该我问了。” 接着话锋一转,他嫌弃道:“你说你一个姑娘家,大半夜到这人不见人,路不见路的地方来干嘛,心情不好到这来抒怀?不是,那也该挑个好的地啊…” “某人别站着说话不腰疼,”宋筱夕嘴角动了动,已是毫无力气掩饰,随即无辜道:“我是跟着你来的。” “你不也走的这路…” 谢迟阳:“……” 他朝她翻了个白眼。罢了,夜太深,他便不同她计较了。 其实,他出门的时候就发现她在跟着他了,为此他还特意绕了好几条路,爬了好几道坡,没成想竟还是让她来到了这。 唉,想到这,他无奈朝天摇摇头,上前拉上她: “走吧,带你回家。” 刚朝前走了几步,他的后背骤然一重。 “哎,你干嘛!”谢迟阳一愣,震惊道。 宋筱夕平静开口:“我累了,背我回去。” “你下来。”谢迟阳着急晃了晃她,语气不耐。 “我不。” “下来。” “不行,我累了,走不动,也下不去。” “呵,”谢迟阳转过头,“你这死赖在我身上的样子,要是叫这京城中的男子见着,怕是日后嫁不出去咯。” “啧,”宋筱夕眉头一蹙,眯眼看向他:“你最好是祈祷我嫁不出去,要不然,怕是日后你再被谢伯父赶出来,露宿街头时,便无处可去了。” 谢迟阳扬笑一声,无意间扫过她带血的膝盖,低头良久才道: “得,姑奶奶,抱紧了。” - 林子另一边,少女的脚步越来越沉。 虚浮间,谨生弯腰停顿下来,斜着身依靠在竹节处,发丝凌乱的贴在她的额鬓间,暗夜里,整个人已是狼狈不堪。 应该没追上来… 她的目光灼灼朝身后的方向盯去,良久,无声无息。 见此,她长松了口气。闭着眸子慢慢滑坐下来。 就在此时,林子深处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 一阵马蹄声唿啸而来,谨生还没来得及回头,那匹马就冲了出来—犹如一道闪电般,劈开沉寂的山林,猝然停在谨生跟前。 谨生认识它,这是宋棹容的马。 “这……”谨生立即撑着膝盖起身,惊愣地指了指它,又朝后方看了看。 半响,她上前,轻轻抚过它的马背,问:“你主子呢?” 她的声音很轻,低垂的面庞中不难看出她的疲惫,却还是笑着道:“你是不是也知道我走不动了,特意来找我?” “也好,”她点点头,视线淡淡扫过四周的荒芜:“你主子不在,那你跟我一起走吧,等下了山,我就送你回家。” 她扯了扯缰绳,随即一登而上。正想蹬腿朝前奔去时,一阵劲风忽地从身后袭来,惊起她鬓间的碎发四下飘零。 “萧娘子?” 一道熟悉的声音跃然入耳,宋棹容骑上马背,冷声道。 眼睫下意识抬起,谨生回头,正对上他阴冷的目光。 “凌,凌阳王殿下…” 谨生的眼神有些游离,嘴角微微颤动着,像是想说些什么,却始终开不了口。 可就在此时,一道黑影暴起,黑客持刀朝他们猛然扑来。 “小心!”谨生大喊。 宋棹容眼神一冷,玄袍遮掩臂腕腾翻而起,一柄飞羽离手,瞬间穿透那人的胸腔。 一招毙命。 “萧娘子何不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会在这?”宋棹容没回头,依旧是那副冷淡的模样,问。 “我出来散心?” 谨生看着他喉间一涩,瞬间回过身来,不敢再看他。 “其实,”犹豫半响,谨生才垂眸坦言道:“我本来出门…是想和阿姐一起出来看灯的,谁知你家的马忽地映入我的眼帘,我好奇,一时没忍住,于是跟了来。” “那萧娘子可曾听过这样一句话,好奇害死猫?” “啊不,凌阳王殿下,你误会了,我绝无想要窥探你的意思。”像是感知到危险一般,谨生轻微歪头,着急解释道: “只是今日,花灯佳节,满城欣喜,京城上街热闹极了。” “我想着,”她低头嘀咕,声音越来越小:“凌阳王殿下一个人在这昏暗的林子里养伤,定然觉得无聊烦闷,这不,我就过来了…” 宋棹容一哂,冷眼低头:“是么,那萧娘子这找路的功夫定当是可以的了。” “什么?” 谨生起初还没明白他的意思,直到余光撇了撇周遭,一个不好的念头忽闪过脑海。 他想…把她一个人丢在这。 夜半三更,黑灯瞎火,她一个女娘,不识得路,身后还有不知从哪来的持刀歹人……这下场可想而知。 “等等等等—” 此时,像是放下了一切脸面般,谨生突然回身紧紧扯住他的衣带,阖上眼一横道:“…一下,殿下,此事确是我做的不对,我道歉,我承认我不该跟踪你的侍卫,也不该大半夜这在摸不着北的林子里瞎转,保证我下次再也不敢了,而且,请殿下明鉴,我自小长在闺院里,不常离家,也不常外出,这找路的功夫…那时相当不行,况我还怕黑…” 宋棹容眼眸一沉,打断她的话。 “松开。” 谨生一瑟,没动。 “松开。”他又重复一遍。眼眸里看不清是何情绪。 像是已经察觉到他的不耐,谨生紧紧咬着唇着急看了眼四下,眼角含着泪,终是抬起了头,半试探着支支吾吾问:“我要是松开,你会把我丢在这里么?” 他深吸了口气,凌厉的眉峰紧蹙着。 “不会。”半响,他道。 “那你能保证,你不丢下我?” 宋棹容一脸黑线,“萧谨生,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好好好。”谨生咽了咽喉间,立即松开了他,声音轻的如同羽毛般。 哪知她刚一松手,他便将她从马上甩了下去。 “哎!” 谨生怒哄一声,却在被他瞥了一眼后瞬间收声,恨恨道: “你不是保证不丢下我的么…” 他绞过缰绳骑马向前,冷着眼,满脸不耐地说道: “没丢下你,自己跟上来。” 谨生揉着自己的手臂老老实实跟上前,睨着眼看着前面那抹无情的背影,好没脾气地说了句: “宋棹容,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以后妻子会不疼你?” 切,只听见一声嗤笑。 人马疲惫,暗影勾魂。 第15章 第 15 章 谨生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萧府时,已至子夜。 此时,京城的大街上早已空空如也,马蹄的奔腾声卷起枯叶尘埃翻飞,街边的布角晃动着,在这玄夜里望着那位策马之人的背影瑟瑟而抖。 “主君。” 凌阳王府府门大开,一排排火把在此刻点燃,暗卫的步子沉稳发闷,在速行顿步后皆是正襟而立,眸光凛冽的如同寒冰一般。 “人都带回来了么?” 宋棹容跨马而下,抬眼扫过连树。 “带回来了,皆已关进地牢,并且,为首之人已经招供,果然如主君所料,是顾家的人—顾将军之子顾渊。 听罢,宋棹容的表情没有多大的浮动,依旧如同往日一般冷漠冰凉。 他淡淡道:“把消息送出去,就说…那日想刺杀本王的刺客头目已经找到。” — 谨生第二日再醒来时,已至日中。 午时,青雉端着新换好的花瓶走进屋内时,恰见谨生翻了个身。 “小娘子,你醒啦。” “嗯…” 屋外的日光晃眼。谨生半皱着眉梢,有气无力的应道。方想着起身,一阵酸胀感却瞬时蔓延进全身。 “我给小娘子熬了粥,小娘子待会可要喝?”青雉走近谨生,将她的帘子拨开别好在一边。 “嗯…” “听说茶肆今日又有新的话本子,小娘子可要抽个空去看看?” “嗯…”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青雉蹲下身来掰着指头笑吟吟道:“方才犹府的小厮来问,今日府上做了小娘子你最爱吃的三鲜饺子,问小娘子你来不来吃晚食?” “嗯…” “行,”青雉明白地点了点头,正想着起身出去回复,衣袖处传来一道微弱的拉扯感。 “青雉,”谨生的嘴角淡淡扯过一丝微笑,看着她尴尬道:“你可以先扶我起来一下吗?” 青雉愣了一下,良久才忙忙应道:“嗷…好。” 她拉过小娘子的手臂将她扶起,沉默了半响后还是不解地问了:“小娘子昨日可是出城了?” “怎么这么说?”谨生动了动双腿,扬起脸苦笑说。 “昨日小娘子回来时风尘仆仆的,换下来的衣裙上还沾上了许多泥灰,那一看就是京郊城外的,”青雉一脸认真的回答道:“且小娘子每日早早的就会醒来,从未哪日像今天一般,想必昨日定是走的很远……” 说着说着青雉一怔。 “小娘子!”她忽地倒吸一口气道:“你你你…该不会遇上那一帮刺客了吧?” 谨生系着衣带的手骤然一顿。 “什么刺客?”她回头看向青雉,装作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问道。 见小娘子一副这样的神情,青雉这才恢复平静,“害,呸呸呸,我们小娘子人美又心善,一生都会顺遂平安,怎么可能遇到坏人呢,都是奴婢多想了。” 谨生笑了笑,撇头又漫不经心问:“是昨日京郊出现刺客了么?” “哦,”青雉回道:“奴婢也不知道,但是今日奴婢出府采买时,听见京城街上人人都在议论…” 她的声音倏然低下来,“说是那日在宫中刺杀凌阳王殿下的刺客头目已经找到了。” “找到了?” “嗯,”青雉点头,“据说是那刺客头目恨透了凌阳王殿下,并且贼心不死,一次不行就来两次,这不,昨日夜里趁着守备都调回了京城,京郊一带兵力空虚,他连夜召集人马在京郊城外的竹林里找到了凌阳王殿下的住所,对其进行了又一轮的刺杀,唉,可惜凌阳王殿下身边高手如云,即便没有京郊守备,他人也不能伤他分寸。” “那可有说那刺杀之人是何人物?” “这到没有,”青雉思忖了番摆头:“不过凌阳王殿下在京中的名声一向不好,恨他之人数不胜数,想必这刺客就是其中一位,且家中还尚有些势力…” 话语落在谨生耳边渐渐变得模糊。 如今想来,昨日她见到连树可能不是一个偶然。 连树是宋棹容的人,一举一动皆是听命行事。而宋棹容行事向来谨慎,他若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位置,有很多种法子,绝不会留下这么刻意的马蹄印迹让人察觉,除非…是有意为之。 顿时,千百般猜测闯进谨生的脑海之中。 那把捉到刺客的消息放入京城,他又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把秋日宴上的刺杀转嫁给别人,给这场戏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还是想找个无可置喙的由头回京归朝,堵上朝中太子派一党对他的微词? 电光火石间,一段沉寂的记忆晃然出现在脑海中,让人瞳孔瞬间失神。 谨生记起,前世,承明二十一年晚春,广平帝的赐婚意旨下达萧府,适时宋棹容赫里战功,凯旋而归,京中上下,一片欢腾。 也就是说,如今关州的这场战乱很有可能就是宋棹容平定的?可朝廷不是下旨派辅国大将军顾严出兵前去镇压么?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差错? “不过,小娘子昨日出城作甚?” 青雉好奇出声,探头出现在谨生眼前,“这城外…似乎也没什么可看的地方…” 谨生恍然回神。 “没,”她否认道:“我昨日去庙里给娘亲上香了,只是走的时候不小心被一辆路过的泥车撞了一下,衣裙这才脏了。” “什么!”青雉焦急得围着谨生转圈,这瞧瞧那看看:“什么人敢撞我们家小娘子?” “怪不得小娘子你方才叫奴婢扶你起来,肯定是伤着了……” “好了好了,”谨生看着青雉的样子,不由得弯眉笑道:“我没事。” “呀,青雉我突然有点饿,”谨生苦着眉拉过她的手,顺势将她引向屋外,笑吟吟道:“你去给我盛一碗粥吧,对了昨日食房不是还剩下一些你喜欢的桂花糕么,也一并带过来……” 青雉架不住小娘子那么多话,头脑一混乱便也忘了自己要说的话,于是只得屁颠屁颠离开院子,到食房去。 此时,屋外的日光倾斜落入院里。带着点点温度的微风在平静里吹动谨生月白的裙裾,半响间,传来一声长扬的叹息。 * 屋外的日光渐渐弥散,须臾之间,已至傍晚。 京城大街之上,马蹄在沉闷的车轮声中渐渐停落,悠悠荡荡打止在一道漆红的府门前。 谨生踩着脚踏下马,如往常般朝犹府里走去。 方进门楣,见一行侍女端着茶水点心从食房中走出,脚步匆匆。 “萧娘子。” 为首的女娘见到谨生恭敬道,声音清脆干净。 是千香,谨生看着她微微一笑。 千香是犹枝的随身侍女。听阿姐说,她是她同祖父外出平定关州乱匪时收留的姑娘,适时关州城外山匪众多,常常肆意烧杀打劫平明百姓,掳掠娘家妇女,千香便是其中之一。 “我记得外祖和阿姐没有在日入喝茶的习惯,”谨生的头歪了歪,目光瞧向她们手中的茶碟点心,好奇问:“可是府中来了客人?” “回萧娘子的话,”千香噙笑恭敬道:“是的。一刻钟前,顾将军带着顾家郎君前来拜访主公,适才,凌阳王殿下也来了,主公吩咐我们前去添茶。” 话语停落间,谨生的眉心蹙了一瞬,“凌阳王殿下也来了?” “是的萧娘子,”千香道:“主公吩咐了,饭食已经备好,萧娘子可同女君先行用食……” 青月色的衣纱在纤细的指尖中生出一抹褶皱,谨生的目光渐渐有些失焦。 外祖为将时为人刚强直爽,从不结党营私,何况现下年事已高,已经远离朝廷之事两年,顾将军如今备战在即,这烫手的山芋接着,想来暗中盯梢他的人也不少,怎还有闲心来拜访外祖? 他来便算了,可宋棹容来干什么?一朝重伤才回到京城的皇子没理由来这。 顾将军,宋棹容…… 她在心里默默呢喃。 良久,千香抬头,见谨生不再说话,于是又行了一礼,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半响,谨生回神,缓缓露出一弯笑,“府中既来了贵客,我自当也去招呼一二,他们如今在何处?” 千香的步子一顿,“在主公西苑的习武场上。” “习武场?”谨生眉心一挑,随即松开袖沿没忍住调侃道:“外祖还真是改不了见人就要切磋一番的习惯。” 犹府的西苑离府门不远,穿过厅堂,沿着青石路走过一条檐廊便到。谨生朝前走着,目光透过檐廊,看向不远处阔大的习武场上,人影绰绰。 当她踏下最后一阶灰木板台阶时,径直映入她眼帘的是一道既陌生却熟悉的身影。 他身着了一袭墨蓝色貂裘的鹤氅。 在他的前方不远处,笑声爽朗,外祖正大笑着同身旁那位体形魁梧之人过招箭术,想来已是许久,那棕黄的木耙上密密麻麻布满了不少箭矢。 这样看来,一切的一切,似乎都与这位站在武场边缘的那男子毫不相干,他仅仅只是看着,像是在观望,不,准确的来说,更像是在震慑。 这一瞬,谨生好似有点明白…他为何来这了。 “原来凌阳王殿下也爱看热闹。”半响,谨生静静上前,并排在他的身旁。 此间,远山边际残留下的一丝黄晕散漫,落在宋棹容削凉的面容上,点点即将暗淡。谨生看出来了,他似乎并不打算回答她的话。 不过她也不恼,继续道:“殿下若是不喜热闹,换个人来看又有何妨。” “我外祖年纪大了,自辞官归乡后,鲜少回京。”谨生的目光又回向前方,看着不远处那位精神矍铄的老人笑了笑道:“做了一辈子武将,每每碰到刀拿到箭还是忍不住挥上一挥,就像现在这样。” “殿下别不信,今日不管是谁来,我外祖都会是这样。” 谨生的口吻笃定,转身看向他。 良久,等来了一阵风。谨生无奈,识趣的转移话题道: “殿下饿不饿,可有食晚膳?” 知道他也不会回,谨生又抬头看了他一眼,语气带笑,“殿下今日换了身衣裳?” “我一直以为殿下只有一种颜色的衣袍,”她认真道,眉眼微微翘起,像是在思忖着什么,“不过我觉得月白色更适合殿下。” “殿下若是愿意,我可以……” “萧娘子——” 肃沉的语气在谨生耳边响起。宋棹容冷冷扫了眼身旁站着的女娘,终是耐不住性子语气刻薄道:“安静点。” 阴冷的目光在一阵尾音后忽地打在谨生脸上,谨生瞬间哑然,生生把想给他送件衣裳的话咽了回去,良久后才支了一声:“哦。” “想来这位便是萧娘子了。” 第16章 第 16 章 一道高亮的嗓音从武场的另一边传来。 谨生顺着声音半侧过身看去,只见一名身着金黄暗纹锦缎雀袍的男子绕过武场,三步并作两步朝谨生走来。 他脸上带着笑,半勾着的唇角扯动着七七八八的眉梢,整个人走路时绷着身子,像是极力的在彰显自己所拥有的魅力。 谨生眸光一跳,淡淡的眉梢边牵扯出一丝蹙痕,此刻的脑海中只浮现出两字:轻佻。 须臾,他定立在谨生面前,将一只手从背后抽了回来,道:“萧娘子可认得我?” “不认得。”谨生看着他,平静答。 身旁,传来一阵低笑,青雉捂着嘴退后了两步。顾渊的脸色一僵,随即干练的咳嗽了两声,扯笑道: “在下顾将军之子-顾渊,常年与父亲行走在军中,萧娘子作为闺中女娘,不认识我也实数正常。” 接着,他朝前走了两步,“今日呢,在下随父亲前来拜访犹公,早就听闻萧娘子钟灵毓秀、温婉娴雅之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嗯,”谨生没在意他那些阿谀奉承的虚言,何况,她也不是傻子,顾家与犹家一贯无交无情,如今无故前来拜访,必定有所图求。 可在没弄清对方想要什么的时候,她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得转过身去,客气道:“原来顾郎君是来拜访外祖的,不过,既是拜访,还劳烦顾郎君下次提前递张拜帖,我今日原是陪外祖来吃晚膳的,如今看着模样…” 谨生的目光回到武场,道:“怕是吃不成了。” 顾渊垂手叹笑一声,“这倒是我们的不是了。” “不过,”话锋一转,他又走近了些,只是这次不是向着谨生,而是其身旁之人。 “在下今日是来拜访犹公的,不知凌阳王殿下又是为何而来?” 见宋棹容不回答,他也不甚在意,好似早已习惯般,继续笑着奇道:“凌阳王殿下如此清高,我竟不知也会亲自来拜访他人?” 良久,只听一声冷笑。 “顾渊,”宋棹容懒抬过眼朝他撇去,像是无趣般道:“这么多年来,你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和本王说话。” 说着,他突然朝前走了两步,漆黑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慑人的凛然,“一个无能的闲人,本王要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你……!” 霎时,顾渊的瞳孔皱缩,粗短的指头紧紧握成拳头,面色乌青的似在极力控制着自己胸腔的怒火。 谨生站在中间,目睹着他们四目相对。 果然,宋棹容还是知道怎么让人气急攻心的,她心道。 正当她不知如何解决这场局面时,一道温和的语调从一旁的廊道里传来,带着初冬的一阵风。 “我当怎么如此久没等到妹妹来,原来是跑到这来了。”犹枝着一袭雪青色的衣裘缓步朝他们走来。 见其前面站着的两位男子,她婉言躬身行礼:“见过凌阳王殿下,顾小将军。” 顾渊闻声转头,紧拽着的拳头在看见犹枝的那一刻倏然松懈一点。 “阿姐来了,”谨生见状,急忙朝前走了两步,拉过犹枝的手,顺势将他们二人的距离拉宽了些。 “阿姐又熬汤了?” 她看着犹枝身后侍女手中端着的漆盘,眨眼笑道。 不过,还没等犹枝回答,一道厚实的笑声便先一步传入了她们的耳朵。 犹公迈着稳健的步子行至武场边缘,“今日我这犹府还真是热闹咯!” “不过怎么都在下面,”犹公面色一惑,随即吆喝道:“顾将军已和老夫比试过了,如此,凌阳王要不要也上来跟老夫比上一局?” 台下,宋棹容轻轻扯过唇角,勾起一抹笑,拱手施礼道:“敬从。” “实是抱歉,凌阳王殿下,” 正当宋棹容准备抬步时,犹枝率先一步站在了他的面前,挡住了他上台的路。 她含笑俯身:“祖父适才所言实是兴至所致,小女谨代其收回。” “这怎么能行!”犹公听罢,立即表示不满道,却在见到犹枝回头的那一刻瞬间咳嗽两声,含糊着说:“这…这凌阳王好不容易才来上一回,老夫还没试过一试……” 犹枝没理会犹公的不满,继续道:“祖父如今年岁已高,筋骨也已非盛年,现已至酉时末了,确不可纵情损身了,还望凌阳王殿下海涵。” 说罢,犹枝扯过衣裙转身,皱眉压着嗓子重声喊道:“阿公,” 她从一旁小厮的手中拿过披风,一边给犹公围上一边柔声道:“阿公是不是又忘记自己答应过我什么了,这会儿已至酉时末了,天凉,不可再在武场上习武。” “唉,”犹公叹了叹,眼神看向谨生。 谨生的目光清浅,眉眼一抬即无招道:“外祖,你就听姐姐的吧。” “行行行,”犹公笑着放下弓箭,长声道:“终究还是人老了,拗不过了孙女了哟…” “犹公与孙女的情谊如此,还真是羡煞旁人啊!”顾将军走上前,在一旁称赞道。 “顾将军说笑了,”犹枝收回手,在犹公身旁朝他行了一礼,道:“天气寒凉,我特地在食房熬了鸡汤,来送给大家暖暖身子,望顾将军不要嫌弃。” 接着,她朝身后唤道:“千香,先给顾将军盛一碗。” “那顾将军可得好好尝尝,”豪迈的声音人的耳边敞亮响起,犹公一边端着汤,一边扬眉道:“我孙女做的汤,在这京城都是数一数二的!” 犹枝抿唇笑看着犹公的神情,随即摇着头吩咐侍女们给大家盛汤。 “天气寒凉,凌阳王殿下也来一碗吧。” 少顷,犹枝端着木碗走下台阶,来到宋棹容面前。 此时,昏黄的天,正在一点点被黑暗侵蚀。风微微刮过宋棹容的眉眼,在那双看不见尽头的黑眸里,有着不变的阴霾。 谨生站在另一边,抬眼见到姐姐和宋棹容的身影,下意识朝他们走去,却在即将靠近他们时瞳孔一怔。 只见冒着温度的木碗在二人的指节间倾斜,滚烫的汤水顷刻间倒入宋棹容胸前的衣袍里,他的眉心微微拧过,似正在感知着灼热一点点侵进他的皮肤。 “对不起!” 比动作来的更快的是声音。 转瞬间,就见谨生踉跄着步子冲了过来,一边抽出帕子急急忙忙擦拭,一边小心翼翼解释道:“对不起凌阳王殿下,我,我们不是故意的,这实是意外……” 见状,犹枝亦是手忙脚乱,见谨生这一顿擦拭的模样更是不知所措。 说着,谨生凑的越来越近,见汤汁顺着衣襟渗进去时下意识便要扯过他的衣带,这时,一道冰冷中带着低哄的声音忽地在她的头顶闪过,又幽幽掠过她的耳里。 “萧—谨—生,你在做什么!” 谨生抬头,一阵被摔下马的痛觉瞬间涌上神经,疼得她双眸紧皱。 电光石火间,她骤然退了两步,连带着松开了她还没来得及抽出来的衣带。 “呃……”她低头,“对不起……” 此刻,不同于以往的阴冷淡漠,谨生是真真切切地看见了宋棹容眼底的怒火。 她不停地摩挲手指,脑海中反复重现着方才的情景。 空气在此刻陷入静止。 远处的武场上,传来犹公的声音。 “枝儿——,发生什么了!” “无事。” 清阔的声音穿过晚风。犹枝下意识走了两步,挡在宋棹容面前,含笑答道。 随后,她回身向宋棹容致歉,看着那被半扯出来的衣带,垂着目光对谨生道:“阿娣,可能…要麻烦你带殿下去换身衣裳了。” “……好,”谨生晃然抬头,低眸扯出一抹笑,硬着头皮朝宋棹容道:“殿下,这边请——” - 西苑没有可容人更衣的屋子,所以,走过长长的青石板道,穿过一条静谧的小池塘,谨生带他来到南苑。 夜色在此刻已是渐浓,天彻底暗淡下来。府院堂廊四角处的烛灯早早亮起,映衬着花塘里的幽草,在一道道路过的身影后坠坠摇曳。 “就是这间。” 一道低语在长长的堂廊里响起。 还没等她进门,“啪”的一声,只见屋门紧闭,一阵劲风打在谨生脸上,她下意识闭上眼。 …… 很好,总比进去了扔出来的强。谨生扯了扯唇角,抚过额间的汗。 “殿下,” 半响,谨生的声音自门外传来:“你能找着衣裳在哪吗?” 宋棹容朝里走了走,打开一面漆色的柜子。 “就在里间的那个漆色的柜子里,衣裳可能不太合身,不过你别恼,这都是新的,没穿过。” 说着,谨生渐渐倚靠了在门边,“这些都是早些年宫中赏赐给外祖的布匹,放着也是放着,我就同阿姐拿了些给外祖做成了衣裳,没想到外祖竟嫌它花哨,不愿穿…” “哦,还有烫伤药,也一并在柜子里,你可以翻翻底屉,用一个小玉瓶装着的,上面还有一朵紫滕花…” 谨生就这样站在门边说着,直到许久没有听到一丝声响。 迟疑间,她咬了咬唇,“殿下,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殿下。”她抬头,又喊了一遍。 回应她的,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 她微微顿了顿,目光落向别处。 远处,幽径上死去的螳螂再一次被蚂蚁抬走,紧紧抓着枝丫的枯叶再一次被凉风打下树梢,像是所有急躁不安都在此刻凝聚,她忽然深深咽了一口气。 “宋棹容,你不累么?” 她的声音太轻,轻到里面的人听到,眉头都不禁紧皱。 “你说什么?”宋棹容的眼尾一颤。 良久,她垂下眼,眼底划过一丝落寞,端着身子站直,终还是没忍住说了句:“殿下今日是来看顾将军的吧。” “听说,那日刺伤殿下的头目找到了。” “萧娘子想说什么?” 谨生的嘴角弯起一丝弧度,却看不出来她在笑:“顾将军如今领命出兵关州,想来日程当会提前。” 砰的一声,一只有力的手将谨生猛然拽了进来。 “嘶,”谨生被这力道震地踉跄,后知后觉的握力压得她紧紧皱眉。 宋棹容的衣裳半解着,在黑暗中看不清他脸上的任何情绪。 “你不是对本王的身体很感兴趣么?” “那就你来涂。” 手腕上的力道渐渐松散。谨生抬眼注视向那只药瓶,没拒绝,径直从他手中拿过。 “你还知道什么?”他问。 像是也生气了般,又或是破罐子破摔,谨生憋着一口气道: “凌阳王殿下向来高瞻远瞩,想是早就已经得知南蛮对边境虎视眈眈,于是便顺势在秋日宴上设局让自己受伤从而不能带兵出战,借此让顾家代替。顾家人向来视殿下为眼中钉,此次出兵亦是脱了殿下的福,不知生死,不知归期,只会尽可能拖延时间,来另谋出路。 顾家之子顾渊鲁莽庸顿,知你离京养伤,欲趁此次生事,可却到处打探消息不得,于是你便将计就计,以身作饵,让他上钩,如此,拿下他的把柄,顾将军爱子心切,殿下便可借此威胁震慑顾家不得不提前出兵。” 谨生没有抬头,一只手仍在给他上药。 “不错。”他的长睫倾覆下来,眼底没有任何情绪。 “顾将军知晓前路生死未卜,心生恐惧,所以来找外祖借兵,以求存活。殿下今日来这,不仅是为了来震慑他,同时也是在告诫外祖,不是么?” 黑暗里,宋棹容的眼睫扇落,眼神灼灼地盯着她,神情凉薄,却是异常平静。 谨生抬眼,清晰的看见他瞳孔里倒映着的她。 她瞬间撇过脸去,“不过殿下放心,外祖不会借的。” “可存活是人的本能,不是吗?”像是积累了许久的情绪爆发般,谨生骤然转过脸,咬牙说出这样一句话。 神情在此刻有了些微末的变化,宋棹容的眉心凝了凝。 “萧娘子想问什么?” “我只是想问,”谨生再次抬眼看向他,“殿下如果遇到同样的情况,你会不会同他一样,想办法让自己活下来,哪怕只有一丝可能。” 他的眉心拧得更紧了,“萧娘子觉得呢?” “我希望你会。” 死一般的寂静震耳欲聋。 “呵,”良久,一阵幽凉的气息打在谨生脸上,宋棹容动了动身子,“看来,萧娘子很是在意本王啊。” “倘若我说,小女爱慕殿下呢。” “爱慕?”宋棹容冷笑一声,嘲讽道:“萧娘子说爱慕本王?” “我与萧娘子不过才见了几面,萧娘子就这么肯定——” “是。”谨生打断他的话,眼神沉静。 冰冷的眼里忽地划过一丝阴霾。宋棹容突然扼住谨生的脖颈,将她猛地抵向墙角。 “萧谨生,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当真以为区区一个尚书的女儿我就不敢杀了你?” 剧烈的冲击感袭向脖颈。在窒息里,谨生的脸色瞬间变得通红,连同双眼也开始变得迷离。 “子付…” 谨生难耐地握住他的手腕,下意识出口,声音沙哑而微弱。 “你叫我什么?” 他不可置信的问,赤红的眼神在此刻忽然震愣。 缓缓,缓缓,恢复平静。 他松开手,转身。 身后,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谨生沿着墙慢慢瘫缩下去。模糊里,熟悉的凉薄声响起,谨生撑着墙卖力朝前看去,耳边的声音久久不散—— “萧谨生,离我远点。” 屋子的门开着,风吹进来,把她鬓间的发丝吹得散乱,凌乱间,谨生突然笑出了声。 “…他怕了。” 半响,谨生抬眼,含泪说出这样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