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莫怪》 第1章 第一章 荒桃山,正是三月,桃花漫山。 从三日前就开始积蓄的一场雨,终于在这日未时落了下来。 骤雨如注,略柔弱些的花朵经不住雨水击洗,零零落落,逐雨而去。红粉雨流之中,可见山腰上立着一只草房,草檐下木匾已朽坏,隐约是“桃花观”几个字,原来是个废弃已久的道观。 道观后有一处天然溪流,因着水源近,道观周围的桃花开得比荒桃山上任何一处都好。今日狂风暴雨,此处桃花竟不减颜色,依旧妖冶艳丽。从那道观开始往下赏,连着桃林雨流,这荒山便仿佛搭了一只红粉水袖。 若再往下,目光落到山路上,则会看见三道素影在桃林中忽隐忽现,瞬息便行出两三丈,目的地正是山腰上的废道观。 而本应空无一人的道观中,几个道门弟子正围坐一圈,对着中间那垂首盘坐的身影念诵最后一段经文。 听见脚步声,坐在最上首的高大青年示意众人继续,自己则起身向外看去。 几道被雨水模糊的身影逐渐清晰,为首的女子一手擎伞一手挽拂尘,面容隐在伞后,只得见麻衣华发,正是大师姐贺玄寿。 后头跟着一男一女,男子如二八少年,并不如何俊俏,只是年轻而已,女子作男子打扮,头簪荆钗足穿草鞋,棉衫简肃,正是师兄赵玄静和三师姐李玄因。 靠近道观后,三人不再施术,脚步声越发重起来,堪堪停在距离道观门外十步远的地方。 “师尊如何?”贺玄寿抬起伞面。 玄钦已迈过门槛,站定答道:“略有躁动,已念过一遍经,安抚下来了。” 贺玄寿颔首,嘱咐师弟师妹祛了煞气再进门,她则收伞入观。 玄钦陪立在屋檐下,赵玄静掸衣擦发,笑说起方才大师姐带他们走那一趟,原来不是妖也不是魔,而是一道天然而成的红艳桃花煞,引得山下好些个年轻人发了桃花癫。 “这地方遍地是桃花,又有一道灵溪,生出些精灵仙气也不奇怪。可惜此地的道观空废了,无人加以引导。” 李玄因道:“师姐急着回来,几手刀将那几个年轻人劈晕了。” 玄钦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后头观门忽然探出来一个脑袋。 那小师弟道:“二师兄,三师姐,大师姐让你们好好念经祛煞气,别闲聊了呢。” 赵玄静假意要捉他:“你来,师兄分你点。”那师弟立刻缩头躲了。 李玄因摇头:“念经要念到什么时候,我去溪里洗洗得了。”说着伞也不撑,缓步走入雨中。 赵玄静也要念经,担心玄钦一不小心惹上煞气,便催着玄钦进观里去,不必管他。玄钦只得转身进观。 其实这里也说不上什么道观,只是五间草屋,三尊泥像,外头下着暴雨,里头雨水顺着茅草顶滴滴答答,随处可见青苔野草。 大师姐正在清理供桌。 小弟子们不常见到大师姐,心中敬畏,观中比任何时候都静。 师尊就被放在三清相下。 之所以说是“被放在”,乃是因为,这里放着的,只是师尊的尸身。 玄钦的目光凝在那张青白的脸颊上。师尊这模样并不叫人觉得陌生,若是脸色再好些,就好像只是照常在洞府中打坐,或者闭关。 贺玄寿正在清理香炉,玄钦默然立在其后。等她做完这一切,回身要找什么时,玄钦把准备好的一炷香递上去。 贺玄寿顿了顿,一手接香,一手将供桌上的青玉杖捧起,轻声道:“符节轻易不可离身。” 玄钦接过沉甸甸的玉杖,入手凉润,缠结着亡者的怨气,杖身有一道细微裂纹,隐隐泛白。 “是,师姐。” 线香飘起幽幽蓝烟,雨水仍沉重单调地滴沥着。 “我已收到碧罗山的回信,”贺玄寿道,“先不回宗门了,直接去碧罗山请栀铃。好在宗门离碧罗山不远,要再多辛苦你些时日了。”她指的是玄钦因为长久持握着玉杖而变得冰凉惨白的左手。 玄钦微微握紧玉杖:“师姐言重了。” 一月前,师尊与一个大魔同归于尽,不知为何,神魂同尸身却染上了极重的怨气。 魔修藏身的东海情势复杂,华妙门的弟子们不敢久留,只能匆匆带着尸身离开,谁知那怨气却无论如何都不能祛除,且一旦施用法术,怨气便会发狂,连长老们都束手无策。华妙门众人不愿损毁掌门尸身,便用民间巫术,由弟子玄钦持玉节,首席弟子玄寿捧灵位,一步一步带着尸身回西南。 至于怨气,在求助过各门各派的大能之后,一位前辈告诉他们,依着华妙门掌门陈仙驭肉身之能和那怨气之强,怕是只有仙器才能镇压净化。 现存于世,或者说唯一为世人所知的仙器就是碧罗山前任主人留下的栀铃。好在,碧罗山与华妙门的关系向来不错,守山的前辈也同意把栀铃借给他们。 “可在观中发现什么异常?”贺玄寿继续用拂尘拂拭着香案。 这道观位置风水极佳,于修行大有裨益,山下村民说,一月前此间道士们忽弃观云游去了,华妙门的弟子们来此借住,一是借助观中灵气压制尸身怨气,二是疑惑道士们为何突然弃观,若说此地一切正常,那观中道士未免太任性了些。 是以贺玄寿有此一问,玄钦却摇头。他方才已经上下查看过,并无异常。 就在这时,一阵轻渺的箫声从远处飘荡而来,大雨滂沱之下,竟未失婉转。 观中弟子们皆是一怔,贺玄寿快步走到门边,倾听片刻,放松下来:“是对面山上。”又聆听少许,素来肃淡的她也露出一丝笑容:“玄钦,你听。” 道门中人人皆会一两门乐器,玄钦所擅的正是箫。 李玄因抬着两只**的手进门:“雨快停了。这儿的溪水灵气真足,和宗门里比也不差什么了。”她视线落在玄钦握着玉杖的手上:“师弟,你也去试试吧。符节我拿着。” 玄钦转头看贺玄寿,后者道:“手擦干再说。”李玄因笑道:“是,师姐。” 玄钦出门时,天晴了不少,泛出朦朦黄意,玄钦索性不撑伞,冒着丝雨顺着溪水向山顶走。走得远了,桃林花香忽地馥郁缠绵起来,玄钦心知有雨时花香应当更淡,此时的香气,大概是桃林自生的一些小精怪趁着下雨,天地阳气不足,引诱行人迷路。 玄钦念了两句清心诀,继续向上走。 一面走,他一面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大对劲。转头看向道观方向,隔着重重桃枝,已看不见道观了,溪水,桃花,箫声,似乎平静如常。 玄钦决定不再胡思乱想,左右看看,心道这里应该就是三师姐说的灵气最旺盛处,便俯身掬了一捧溪水,果然不觉寒凉,左手上纠缠的寒气被灵气扑灭,手掌反而热烫起来,灵台亦清明不少。 这一刹那,他忽然意识到是哪里不对了。 他分明已向山中走了不短的一段路程,那箫声却不减反增,清楚得就像在不远处吹奏一般。难道大师姐判断失误了? 玄钦不敢抱什么侥幸,立刻烧了一道隐身灵符,向着箫声源头追去。 上山前村民们说,靠近山顶的位置有一株老桃树,是荒桃山所有桃树的桃母,玄钦已能看见那桃母花冠。 他蹑足轻跃几步,飞到最近一株桃树树梢上,向桃母树下望去。 就在此时,箫声忽停,一道笑声穿透雾雨柔风流转入耳,近乎放纵轻浮。玄钦不觉蹙眉。 桃母树下,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苗条少女正翩翩地转着圈,嫣红妖雾在她周身缓慢凝绕。 她手中拿着一管玉箫,且笑且舞,桃红中衣半掩在黑绸深衣下,雨水将那张扬颜色染得更深更靓丽,长袖长发飞舞雨珠,叫人只觉她也是一朵飞旋而下的桃花。 少女周围还坐着三个黑衣人,或男或女,持杯把盏,都含笑静默看着那少女起舞。 玄钦不动声色地飞下树去。 这几人都是魔修,修为普通,那少女尤其一般,几乎没什么修为。再说那妖雾……这样看来,山下的桃花煞也是这几人促成的。要如何处置,他不能做主,得回去问大师姐。 贺玄寿道:“发信给附近的道友吧。”他们带着师尊的尸身,实在不宜见血。 信即刻发出,半个时辰后收到回复。华妙门弟子们放了心,聚在一起商量片刻,觉得此地多少有些诡异,既然雨已停了,那还是照旧趁夜就走。 于是排序上路,两日之后,华妙门的弟子们在一处山洞中暂歇,未歇得一炷香,便听到下方山谷中传来匆忙脚步声,弟子们瞬间紧张起来,赵玄静探过回来道:“是四个魔修,有三个都受了重伤。” 李玄因诧异:“四个?不会就是我们遇见的那几个吧?” “多半是。师姐?” 贺玄寿已起了一卦,道:“他们是被那几位道友追赶过来的。玄静玄因,你们去把他们堵住,等那几位道友过来再处置。” “是。” 不过片刻,二人便把四个魔修捉来了。玄钦看了一眼,果然是那四人。 树下饮酒的三个魔修被捆成一串,跟在赵玄静身后,李玄因大概压阵走在最后,却不见那日翩翩起舞的少女。 直到李玄因也走出树丛,玄钦才看见跟在她身后的瘦挑身影。 她发上笼着三师姐的外袍遮雨,看不清楚面容。冷雨湿衣,捉住外袍的手指微微颤抖。 走至洞口,众人才看见赵玄静满面恼怒,其中一个魔修想要抬头说什么,他一剑柄敲过去,便把那人门牙打落几颗。李玄因面上淡淡,却快步推着那少女进山洞来。 “师姐,这姑娘是那几个魔修预备给他们魔主做炉鼎的,什么都不知道。” 玄钦心下滑过一丝诧异,不禁又看了眼那少女。她还是那日那身裙衫,外头的黑绸深衣被什么利器划破几道,露出几丝桃红锦缎,艳丽如霞。 三师姐道:“没事,我们不会伤害你的,来……” 她轻轻摘走外袍。 山洞中悄无声息。 能做炉鼎的,不论男女,都是一等一的美人,是以少女抬头之前众人都有些准备。但也仅仅是有些。 太久没人说话,少女犹犹豫豫地抬起头来。她似乎不安,双眼睁得极大,眼睫上还缀着几星雨水,两颧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或许原本没那么红,但两鬓垂下的湿发衬得那红晕鲜妍无比。 玄钦早已见过她,此刻顿了顿,便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 “……什么叫,炉鼎?”大概是李玄因鄙夷的语气叫她觉得不安,少女声音有些颤抖。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尴尬环顾,其实炉鼎一事于他们来说不过是种普通的修行手段,但这少女是个普通百姓,倒不好开口解释了。 李玄因自自然然地道:“往后再与你慢慢解释,坐吧。你不是说跟着他们是因为有吃的么?跟着我们也有,而且,不必提心吊胆。” 贺玄寿看着那少女坐下,转头向玄钦道:“带着大家往里面坐坐,中间得生火。” “是。”玄钦起身。 虽说是生火给那少女取暖,但其实,少女身上沾染的魔气实在有些重,万不能叫师尊尸身被影响了。 李玄因一心要那少女自在些,看着少女腰间别着一管玉箫,温和道:“这是你的箫?” 少女立刻答道:“是,这是我自己的,不是那几个人的。” “难怪,我就说不像法器,”玄因笑道,“我们这里也有一位道长会吹箫。” 少女眨了眨眼,朝李玄因示意的方向看来,火光之中,她的神态并不显得怯懦,至少,那双水盈盈的眼眸里满是好奇。 玄钦冷淡地移开视线。 余光中,少女疑惑地眨眨眼。没人回应她的视线,她找不到那个也会吹箫的人。三师姐仍很平和地说着话:“你发烧了,自己没感觉么?来,把这符灰咽下去,马上就能好了。” 开文了![撒花]全文存稿[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第2章 第二章 夜渐渐深了,少女又累又困,衣裳烤干后便睡去了。 华妙门的弟子们又聚在一起。李玄因道:“我给她用了两道符,一道是治病的,一道是镇邪的,没什么异常。” 李玄因写符用符都是弟子中的顶尖,若这少女是个魔修,要压住符而不动声色,她就得是个极厉害的魔修才行。 赵玄静将少女一直抱在怀中的玉箫抽出,箫上系着一道丝绦,中间缀着枚剔透的灰水晶珠,刻着“灵”“曜”二字,不知是指代什么。 贺玄寿沉思片刻,一锤定音:“我们既救了她,便要看顾到底,可若带着她,多半会耽误行程——玄静,你这就请三长老过来一趟想想法子。” 赵玄静颔首,立刻出了山洞。发信需要施术,得走远些才好。 不想一炷香过去,赵玄静却一直没有回来。贺玄寿又起了一卦,脸色骤变,众弟子去看那卦象,他们原也不懂,但那卦象竟是很标准的血光大灾,一时间都慌张起来。 贺玄寿立刻起身,嘱咐玄钦:“看好她。”指的自然是那少女。 玄钦颔首。贺玄静带着同门们迅速离开,山洞中瞬间空了大半,玄钦便往火下加了一张灵符,余下一个师弟一个师妹,排序最小,年纪也最小,方才大师姐算出来的卦象看得半懂不懂,此刻只能茫然地关注着玄钦。 “你们歇息吧。”玄钦取出经书。方才那几个魔修身上的血气终究还是牵动到了师尊尸身上的怨气,他打算先读一段经。 两个小弟子便在师兄轻而稳的读经声中闭上了眼睛。 玄钦念完一篇,发现师尊的双眼已没有一开始睁得那样大,心想再念一篇,应该也就差不多了。 正想着,对面似有什么闪了一下,玄钦警惕抬头,那少女还是原样蜷在包裹边睡着,只是玉箫上的丝绦轻轻晃动,显然,她已经醒了,还动了一下。 玄钦没有出声询问,只是继续念着经文,一字一句,平稳如常。 念过三句,果然看见对面的少女睁开了眼睛。 少女不料他竟一直盯着这边,一睁眼就吃了一惊,连忙闭上双眼,假作无事。 她这些小小滑稽,玄钦视若无睹,又念了一两句后,那少女紧张得一动不敢动了,他才垂眸看向书页。 念到一半,小师弟小师妹也悄悄睁开眼睛。 “吵到你们了?”玄钦轻声问。 “不是,”小师弟小声道,“四师兄,你看。”他迅速地指了一下对面。 对面的少女一动不动,依旧抱着箫蜷着身体,若非她额上渗了密密细汗,眉头紧锁,玄钦会认为她已经睡熟了。 难道是三师姐的符起效了? “你怎么了?”少女没有反应,他不得不加上称呼再问一遍,“姑娘,你怎么了?” 这次少女立刻睁开双眼。 “道长,”因冷汗洇入眼睫间,她不住眨眼,“我、我太饿了,心很慌。” 小师弟小师妹年纪尚小,都未辟谷,闻言立刻热心的拿出辟谷丹来,还想送出去,玄钦拦住他们,拿过丹药就要掷过去,少女慌忙道:“道长,我接不住的。” 玄钦并不说什么,起身亲自走到那边,少女没坐不起来,只盯着他手里那瓷土般的蜜丸子,颇有些迟疑:“请问这是什么药?道长,我是饿了,不是病了……” “……”玄钦不欲申辩,“吃了就不饿了。” 少女张开嘴,玄钦疑惑地看着她。 “我没力气,道长。”少女小声道。 玄钦微微一僵,只能把丹药送到她唇边,他勉强无比,少女亦然,小鸟似的把药丸含走。见她如此,玄钦心下不觉好笑,掩在广袖下掐诀的手也松开了。 他转身走回山洞另一头,正想把最后一段经文念完,刚念一句,对面的少女忽然站了起来,只过去数息,她竟已红光满面,坐立难安。 “道长,我想转一转。” 小师妹悄声道:“四师兄,普通人吃了辟谷丹是这样的。” 玄钦早已忘了当年第一次吃辟谷丹是什么情景,何况如今他连辟谷丹都不需要了。 他低下头,默许了。 于是少女开始在山洞里打转,她看着一副机灵相,实际一点也不机灵,看不出玄钦不欢迎她靠近这边,在空荡荡的山洞中打了半转,就想凑过来,刚挪半步玄钦就发觉了:“有什么事?” 少女慌忙退步:“没有,没事。” 此后,她便在她的那一半转来转去,不敢再贸然靠近。 这厢玄钦一篇经文念完,探身一看,师尊双眼却仍未全闭。而且,距离师姐他们离开,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 玄钦一面想,一面擦拭着青玉杖。这玉杖是至阴至纯的法器,距仙器只一步之遥,有玉杖镇在此处,辅以阵法,一般二般的妖物魔修也不敢靠近。 要不,他还是出去看看吧? 玄钦打定主意,立刻画了一道阵法,起身向洞口走去。 在洞口看雨的少女闻声回头,见他走来,立刻往旁侧后退,似乎很是惧怕,玄钦犹豫一瞬,还是开口:“姑娘,我出去看看。” 原本扭头向着山壁那边的少女骤然转头,满面惊愕。玄钦不明所以,少女忙道:“道长,要不,我和你一起吧?” 玄钦心下顿生疑窦,少女欲言又止,脚下快而碎地近了两步,玄钦防备:“就这样说。” 少女只好站住:“我害怕。” 玄钦同她讲道理:“山洞里更安全,我师弟师妹也在这里,若不安全,我会把他们留在此处?” 他心下担心师兄师姐,不想再和这姑娘纠结,提步就往外走,走出七八步,身后传来哒哒脚步声,回头一看,那少女竟追入雨中,玄钦见状不由迟疑一步,少女已扑上来捉了他袖子。 “道长,你带上我吧!你那位、那位年纪大点的师弟,从我进来就一直瞪着我,我走到哪儿,他瞪到哪儿,我实在太害怕了……你看,就这会儿,他还瞪着我呢……” 少女为难地朝他使眼色,扯着他袖子的手虽没发抖,力气却大得出奇。 玄钦不禁顺着她视线向洞中望去,隔着灵火,师尊半闭半睁的眼正死死“盯”着这边,死者眼眸混沌,乍一看,竟然真的很吓人。 玄钦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少女。红润面颊上已铺了丝丝细雨,才晾干不久的发鬓蒙上雨雾。玄钦温声道:“他不是在瞪你。” “我知道,是我来历不明……” 玄钦摇摇头,倒也不是这个道理。少女咬唇不言,玄钦思索一瞬,转身又进了山洞,左右各走几步,少女不敢放开他的袖子,不明所以地跟在后头打转。 玄钦走了一遍,发觉师尊的视线果然是跟着这少女走,转念便明了,这少女身上有魔气,最是吸引怨灵精怪。但直到吃辟谷丹,少女都没挪过位置,所以除了她自己,其他人也没发觉这一点。 可魔气不是一两天能除干净的。玄钦兀自沉思,旁边的人忽然靠近,声音颤抖:“道长,你师弟……” 玄钦下意识看去,师尊双眼睁得更大了,甚至还坐直了些。 他心道不好,现在正是子时,师尊身上怨气最浓时,平常有同门们一同诵经压制,倒可平安无事,今晚却只有他一个人,还多了个满身魔气的姑娘,若非有青玉杖压制着,只怕已然尸变了。 “那不是我师弟,那是我师尊的尸首。” 少女愕然,玄钦道:“姑娘,你坐那面去吧。” “……我不敢过去。” 玄钦也不知她是胆大还是胆小了,若说胆大,被瞪着就吓成那样,若说胆小,她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又说得出口。 “你在那面,他就不看你了。”玄钦道。 少女半信半疑,玄钦要往回走,她只好跟着过去。靠近青玉杖后,她身上的魔气就被玉杖阴气掩住了。 发现自己果然没再被瞪着后,少女愣了愣,骤然放松下来。 “谢谢道长!” 玄钦轻点头,正要请她放手,外头却在此时传来纷乱脚步声,是同门们回来了。 众人架着赵玄静出现在洞口,都被雨淋得湿透,中心的赵玄静第一个看见玄钦,包括他被少女紧紧牵着的衣袖。跟着,众人也都看见了。 贺玄寿从众人中走出,代表同门们沉默以对。 玄钦平静地抽出衣袖,少女也没动作,余光中,她似乎悄悄垂了头。 “师姐,你们回来了。” 贺玄寿淡淡看着他们,唔了一声。 “到底出什么事了?” 原来,赵玄静是遇上了几个高阶魔修,幸好贺玄寿带人去得及时,她用着师尊的灵剑,暂时把魔修们吓退了。 “这附近怎么会有这么多魔修?”玄钦有些诧异。 “玄静说,那几个魔修逼问他,有没有看见四个魔修,其中有个小姑娘,很是貌美。”她沉远目光落到烤火的少女身上。 三师姐在问少女姓名籍贯。少女答道自己是孤儿,大概是十六岁,家在山中,只有一个名,叫作灵曜。 她说话时微微垂首,秀目稍抬,长睫映着缕灵火金光,眼瞳沉黝宁静,即便身上毫无动作,只是开口,那双眼望着对方,便自然生出楚楚情致。 三师姐微笑颔首:“就是箫上这两个字?” 不知为何,听着听着,玄钦突然想起适才被众人看见的那一幕。 说来真是奇怪,他想到的并非他所看见的,而是他幻想出来的,大师姐他们看见的场景。 “她出去过?” 玄钦有些迟钝地看向问句源处,贺玄寿正看着他。 他反应过来,解释道:“是我想出去,她一个人害怕,就跟了上来。” 贺玄寿不置可否。 “难怪地上有阵法。”她说。 玄钦不觉忐忑,不知是否要多解释几句,想开口,大师姐却让他先歇息去,玄钦只好把话咽下。 山洞中渐渐静了,小半个时辰后,玄钦又睁开双眼。青玉杖可安神宁志,于修行大益,同门们都在专心打坐。灵曜依然蜷在包袱上睡着,墨黑长发拢到身前,一丝也没落地,珍惜极了。 在青玉杖的影响下,她也睡得极香。 三长老最快后日能到。他想。 玄钦收回视线,又闭上了眼睛。 第3章 第三章 翌日清晨,追捕魔修的修士们终于赶了上来,三个魔修移交出去,华妙门众弟子再次出发。 但这次启程,队伍发生了一些小的变动。 原本的顺序是,探路先锋李玄因,拿着符节的玄钦,捧着牌位的贺玄寿,各位师弟师妹,压阵的赵玄静,以及不想走但被符节牌位牵引着的死者。 但今天,少女灵曜的出现让这条长蛇队伍略显失衡了。 灵曜正跟在玄钦身后,或者说,青玉杖之后,介于符节与牌位之间的侧方——只有在这里,那双眼睛才不会瞪过来。 但她好像不想离玄钦太近——又不能离青玉杖太远——便只能踩着局促的碎步,走得小心极了。 华妙门弟子们在默默地传音交流着。片刻后,本应该在探路的李玄因忽然出现了。她将一枚折成三角的镇邪黄符递给灵曜。 “这符纸配在身上,他就不会瞪着你了。” 灵曜怔了怔,顺着方向偏头,李玄因朝她一笑,示意符纸。 灵曜立刻抬起手,仿佛李玄因解了她的危机:“谢谢!”接触到黄符的一刹那,她针扎似的小小惊呼一声:“好烫!” “烫是正常的,”侧后方的贺玄寿道,“这符纸和符节一样,只不过,符纸可以压制魔气,甚至于慢慢净化,符节只能覆盖住你的气息。” 她说完,众弟子便看着灵曜认真点头,时机掐着点一般准,不由猜测这姑娘或许是没听懂。但见她忍烫将那符纸贴身放着,便也不好再多解释。 这样走了半日,直到午时,华妙门众弟子才找了一处林荫避日念经,灵曜独自一人在不远处坐着,并不打扰他们。 原本一切十分完美,可不知为何,刚开始诵经时,师尊频频动作,有一次甚至站了起来,众弟子立刻加快了诵经速度,这才将怨气压制下来。 贺玄寿蹙眉:“午时阳气最盛,怎么反而如此躁动?” 众弟子均不解,玄钦按着膝上玉杖,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水潭。 灵曜就坐在潭边擦拭玉箫。 午时过后,前去探路的李玄因再次回来,暂时接了青玉杖,好让玄钦歇歇手。华妙门弟子们打坐的打坐,休息的休息,要等到黄昏时再出发。 玄钦将冰凉的手浸入潭水,怨气被流水涤去,他立刻感到了几丝暖意。流着几丝桃红的倒影就在旁侧,潭水微澜中,纤长手指抚着箫身,流畅地跃动着。她并没有吹箫,只是随手练练指法。 “符纸很烫么?”玄钦忽然问。 灵曜像被吓了一跳,玉箫脱手,玄钦手疾眼快探手接住,没叫箫跌进潭水中。 “拿稳。” “多谢。”灵曜双手接过玉箫,满面赧然。 “我见他站起来,就连忙把符放回怀里了。往后再也不会了。” 玄钦道:“若实在难受,可以告知李道长。”他擦了擦手上的水,转身徐步走向同门们。 过了片刻,灵曜也过来了,把李玄因请到了一边树后,又过了片刻,灵曜回了水潭边,李玄因则去找贺玄寿。 “大师姐,真奇怪,灵曜说符纸和一开始拿到手里时一样烫。我看了看,这儿都烫红了。我给了她道符纸裹着才好了些。” 贺玄寿蹙眉:“她身上魔气很淡,何至于如此?是不是那几个魔修在她身上做了什么?” “我问了问,说是之前给她吃过一些丹药,不过丹药一类,我不大通,之前见她无事,便以为只是普通丹药,没有细细审问……”两人商量着渐渐走远——得去远一点的地方联络捉走魔修的道友了。 半个时辰后,两人终于回来了。玄钦抬头一看,两位师姐径直向灵曜走去,灵曜一脸糊涂地答了一会儿,李玄因点着头,贺玄寿回头向师弟师妹们这方招手。 玄钦正要起身,后头伸来一只手按住他肩,赵玄静笑道:“是我,师弟。” 赵玄静过去说了两句,又拿出一面小镜,赵长老的脸出现在镜中,玄钦听得零星几个字,却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只见灵曜面上惶恐起来,三师姐抚着她的肩安慰,大师姐同二师兄走了回来。 “出什么事了?”玄钦看着他们走近。 赵玄静却把小镜递给他:“我爷爷。”玄钦接过,立刻正色:“三长老。” 镜中三长老点点头:“玄钦,符节拿起来我看看。”玄钦依言,三长老匆匆扫了眼裂纹并无变化的符节,道:“玄钦,长老教你一支口诀,好好记住。那小姑娘服了一种极棘手的魔药,药力正一层层地化开,你用这诀,合着符节,帮她把药力镇住。” 玄钦犹豫:“可……”师尊这边…… “不妨事,我明日就到,略用一用罢了。” 玄钦便颔首了:“是。” 他学完口诀,只听得玉杖中传来一道细碎的裂声,正努力适应时,两道阴影落在面前。 抬首一看,灵曜面上虽不见泪痕,眼角却浅浅红着,李玄因拍着她的背:“别担心,我们长老很快就会到。你方才不是也瞧见了么,长老从海上御剑过来,东海离这儿多近啊。” 灵曜只郁郁应声,半垂着头抚她那只珍贵的箫。 “来,坐这儿。”李玄因指向玄钦身侧。 灵曜迟疑一瞬,李玄因看了眼玄钦,玄钦便道:“请坐,离符节越近,药效压制得越好。” 灵曜方才坐下,又瞧见玄钦发青的左手,不禁道:“道长,你手握得那么用力做什么?” 玄钦还没回答,李玄因已笑答道:“这符节是至圣宝物,自然要握得紧些。” 灵曜眨眨眼:“我随口猜的,原来真是这样?” 李玄因笑着走开,灵曜垂头发了会儿呆,忽然向玄钦看来:“道长,要不这符纸你拿着吧?” 玄钦看着她手中的黄符不言,灵曜微微紧张,解释道:“这符纸烫得很,你把它握在手里,就不会冻得那么厉害了。你的手,其实应该是冻成这样的吧?” 玄钦缓了神色:“你身上有魔气,所以符纸烫身。再者,玉杖寒气只能靠天地灵气缓解,寻常符纸没有效果的。” 灵曜有些尴尬:“原来如此。” 玄钦道:“灵曜姑娘,你现在须得静心养气,旁的事不必在意。” 灵曜盯着她,竟飞快地撇了下嘴,直接转了过去。 玄钦不禁愣了愣,莫非是他说话太不客气,冒犯到人家了? 日头渐渐西斜,当山中林木间充盈着黄昏暧色时,华妙门的弟子们又要准备出发了。李玄因刚要出发去清路,赵玄静的法宝小镜忽然闪烁起来,一念诀,那头三长老的声音便传来了:“玄静,我明日大概到不了了。” 众弟子都顿住手中动作,朝赵玄静方向看去。玄钦亦起身过去。 小镜中,三长老道:“遇上了几个魔修,得过两日我才能赶到了。” 李玄因凑了过去,极其不解:“什么来头的魔修,竟然敢拦长老您。” 华妙门人虽不多,却也是名门正派,三长老赵疏梅更是身显名扬,一二般的魔修如何敢出现在他面前? 三长老沉吟一声,道:“玄寿可在?” 贺玄寿接过镜子:“长老?”只见镜中又出现一面小铜镜,那花纹铸得古朴繁复,灵芝、莲花、青鸟纹样层层圈圈,因绿锈深深,只能看出个囫囵模样。 玄钦心中隐隐一惊,这小镜他似在哪里见过,而且不止一面。 “这是我击中其中一名魔修后其身上掉下来的铜镜。你看看,可认得此物?” 贺玄寿博闻强识,通读道门经籍,见着那小铜镜,她顷刻便给出答案:“回长老,这像是九遐魔女的信物。” 镜中,三长老面色平静,轻一颔首:“我也这样想。” 这时玄钦也想起来了,师尊的藏宝阁中就专用了一只架子来放置这种小镜,一共五面,从前他见那镜子精巧美丽,还曾向师尊讨要。 玄钦正回忆着,袖子忽被牵住,低头一看,一个小师弟仰着头:“四师兄,九遐魔女是谁?我怎么没听说过她?” 玄钦道:“是一个大魔,她每隔数百年才会出世一次,每次出世,必会夺走几件当世奇珍。据说三百年前她已被月轮观上尊诛杀了。” 那厢贺玄寿亦道:“我记得此物已有三百年不曾现世,有推测说九遐魔女已身死魂消。” 小师弟继续问:“她为什么叫作九遐?和九遐海有什么关系么?” 九遐海在大陆南方一条极繁忙的通船航线下,因海色通透如晴空而得名,那海上常起飓风,海商来往千年翻船无数,世人因此戏称海也爱财,渐渐的就与好夺奇珍的魔女联系在了一起。 玄钦笑了笑:“这只是个诨名。不过,也有一种传言,她的确住在海中,那些商船,是她为了珍宝才掀翻的。” “还有这个传言?”赵玄静忽地转头问。 玄钦本是脱口而出,未及深思,不过这还能有别的答案么? “师尊说的。” “师尊说过?” 玄钦莫名其妙,他还能妄言么?师尊是……他忘了师尊是什么时候告诉他的。赵玄静也觉得是,玄钦向来最专心,应该是师尊说时他没听课吧。 这时,三长老道:“现在看来,或许九遐魔女还活着,而且,又要兴风作浪了。你们出门在外,一定要谨慎小心,勿漏踪迹,明白么?” 众人应是。三长老又嘱咐几句,断去联络,众人又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玄钦坐下,小师弟也跟了过来:“师兄,若说当世奇珍,那不就是碧罗山的仙器栀铃么?” 玄钦垂眸,轻轻拍了拍小师弟的脑袋:“放心,魔修怎能触碰仙器?她夺走的,许多都是天生地就的宝物,比如说……” “比如说这只玉杖?” 玄钦一怔,小师弟抬起头来,灵曜方才并没有过去,却原来也听见了他们说话,她贸然说完,见他们都盯着她,似又有些不好意思,腼腆地稍偏过头。 玄钦道:“不错,比如这只玉杖。” “道长,你这样会不会很危险啊?”灵曜看向他。 方才三长老让众弟子小心,实际就是指向符节。玄钦心中自然警惕,但他虽在道门,如今却才两百来岁,对他来说,诡秘莫测的九遐魔女对他来说仅仅只是传说,三长老再郑重,玄钦依然少了实感。 只见灵曜秀丽姣好的脸上露出一个担忧的表情。 “道长还是小心些为好啊。不过……” 她沉吟片刻,语气亦微妙起伏:“瞧这玉杖已有裂纹,那位九遐魔女,当真会来夺取它么?” 第4章 第四章 玄钦不由得看向手中玉杖,其上泛白的长裂纹正泄出点点灵气,暖意星星。 正如灵曜所说,正在碎裂的圣物,九遐魔女真能看得上么? “或许吧。”玄钦道。 小师弟又扯扯他的衣袖:“师兄,那九遐魔女很厉害么?为什么又推测她死了?” 玄钦道:“三百年前,九遐魔女拔了月轮观上尊座下弟子的护心鳞,上尊听闻后与她战了一场,将她击落入海。此后三百年,九遐魔女不曾现世,自然就有她已身死魂消的传言出来了。” 小师弟瞪大双眼:“护心鳞!那得多疼啊。那位前辈死得真惨。” “不,他没死,”玄钦解释道,“九遐魔女只想要他的鳞片——甚至也没有要——上尊曾让她将龙鳞交还,她说那护心鳞并不是她要的那一种,早已扔了,上尊若要找,就去茫茫大海中找吧。” 这故事是他小时就听过的,九遐魔女的残忍与嚣张,可见一斑。 小弟子骇然:“真大胆,她真大胆。” 玄钦道:“传言说,除月轮观之外,她还去过紫麟宫,紫麟宫主也曾与她交过手。” “那可丢失了什么?”小弟子连忙问,“大师姐见过她么?” 贺玄寿正是紫麟宫主一脉的晚辈,而紫麟宫主是某一朝王室的公主,宫观中藏宝无数,被九遐魔女注意到,实在不足为奇。 玄钦道:“这只是传言,紫麟宫从未承认过。” 小弟子道:“所谓空穴来风,我想,肯定是去过的。” 一直旁听的灵曜忽然微靠过来。 “那后来上尊找到鳞片了么?”她问。 玄钦怔了怔。当年听故事时他并没有追问这答案。何况护心鳞拔去便再植不回去了,除非再过一次龙门,升到更高阶,才能新换一身鳞片。 可跃龙门时若无护心鳞的保护,多半是会死的,所以上尊那位弟子已经改修了医道,从前种种,竟是一并作废了。 他未立刻答出,已是答案。便见灵曜眼中浮出一丝失望。 小师弟道:“我想,肯定是没有找回来的。” 灵曜:“为什么?” “魔修的话怎么信得?她说不要,未必就是真不要,”小师弟说得头头是道,“只不过是想引上尊白费功夫再去寻找罢了。” “这样么,”灵曜掩口,很是惊奇,“这可真是坏得不得了。” 小师弟大力点头:“肯定是这样的!” 玄钦并不开口,只是旁观者,然而莫名其妙的,看着一大一小对话揣测,他心中却升起一股隐隐的诡异感,总觉得,这里头有谁太天真了。 一刻钟后,华妙门弟子们又启程了。三长老说他已联系了一位道友,两日后就可与他们汇合,灵曜的事不必担心。 但显然,最近三长老赵疏梅的运气不大好,说的话往往不能实现。 约定与医修汇合的地点在一座州府中,众弟子预备赶在正午前入城,刚要入城时,天边忽然昏黄起来,跟着刮起大风,众人商议片刻,决定去客栈里等候。 李玄因和赵玄静在客栈外东西两方分别守备着,半个时辰后,天色越来越黄,已看不清太阳了,赵玄静心有疑虑,向路人打听:“方才还是晴朗天,怎么转眼就要下雨了?贵地天气惯常如此么?” 那路人道:“哪里是下雨,沙尘要来了,年年春天如此。小道士快回家去吧!” 那路人掩着脑袋快步跑了,赵玄静心下还有疑惑,却见二楼上客栈东窗忽然开了,本应在西街守备的李玄因在窗中悠悠然朝他打了招呼:“师兄怎么还不回来?” 赵玄静道:“你怎回去了?” “等会儿沙尘吹过来了,街上什么也看不清。” 赵玄静却觉得这样不好,心想那沙尘再大,也吹不动他,既然玄因回去了,他就更该在外头守着了,遂道:“我先不回来。” 李玄因笑着点点头便合了窗。 客栈中,华妙门的弟子们聚在一起,要再过两个时辰那位道友才会到,忽逢天日大变,众人都有些紧张。 天光晦暗,室内暗如黄昏,强风一掠,房间的几扇窗都跟着晃动,几个小弟子将李玄因给的符贴在窗缝上,果然立竿见影,房间又恢复了宁静。只是外头沙影狂掠,里头半点声音也没有,到底诡异了些。 一个小弟子问李玄因:“三师姐,昏晓不分时常有妖魔作祟,那九遐魔女不会借机前来盗走符节吧?” 李玄因还未说话,贺玄寿道:“心怖而魂出,不可妄言,自乱阵脚。” 小弟子连忙垂首,羞愧讪讪:“是,大师姐。” 这小弟子生来自尊心强,被当众提点后,走到一边坐下良久,还是面红耳赤,正呆呆坐着,忽觉一阵朦胧清凉的香气轻轻拂来,他转头一看,却是灵曜静静地从后头走过,看起来是要去窗边看看。 这时三师姐走了过来,拍了拍旁边四师兄的肩:“看师尊。” 陈仙驭端坐在房间正北。正午向来是他最安静的时刻,今日天日大变,一切法宝的效果都跟着打了折扣,约束略减,陈仙驭的双眼便也睁开了,而且,又在跟着灵曜走。 小弟子心下疑惑,正想问问旁边的四师兄,一抬头,四师兄竟也盯着灵曜身影,眉头微锁,不知在想什么。 “有魔气。”坐在南面的大师姐忽然站了起来。 小弟子心下惊骇,三师姐道:“九遐魔女?” 贺玄寿摇头,拔出佩剑:“或许是。” 客栈外,赵玄静看见昏黄尘沙中渐渐出现了一道瘦小身影,这来人他再熟悉不过,不免讶然:“怎么又出来了?” 李玄因抬手遮着迎面刮来的风沙,赵玄静只能看见她张合的唇,说的什么却被风声覆盖了。 他不由走近几步,怔怔道:“什么?”走近了才听见,原来李玄因是让他联络三长老:“大师姐说城外有魔气,想问问三长老,九遐魔女的魔气是什么样的。” 赵玄静明白此事非同小可,立刻拿出小镜来,正要念动口诀,忽感到一丝怪异:“魔气?为何我没有察觉到?” 李玄因笑道:“这不是因为你太迟钝了么?你瞧,”她态度自然地伸出手来,赵玄静正要格挡,刚一动,只觉身上瞬间降下重重寒意,除此之外,微妙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袭来,眼前隐隐发黑,像是整个人瞬间沉入深海中。 手中似有什么被取走了,那声音也像李玄因的声音了,他尽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眼前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却只看见滚滚风沙之中,一个麻衣男子僵立着,他反应片刻,猛然意识到,那正是他自己! 客栈室内,一直站在窗边的灵曜忽然出声:“赵道长一直一动不动的。” 她说得不算大声,众弟子却都听见了,贺玄寿快步过去查看,灵曜退步让路,贺玄寿在窗缝中扫了一眼,脸色骤变:“不好!”随后一掌打开窗户,符纸碎裂,风沙瞬间灌入整个房间,但众人无暇顾及,只见贺玄寿飞身跳下二楼,灵剑一振,随即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灵曜掩面退了几步,狂风乱作,右手忽被攫住,她诧异抬头,对上玄钦发紧视线。 “你……” 话音未落,另有一道风势竟劈断狂风袭来,玄钦下意识侧身躲开,只见一只青灰修长的手破开蒙蒙黄沙,成爪袭来,他顿时明白,那手却不顾近在咫尺的他,直奔灵曜而去! 玄钦犹豫了一瞬,就这一瞬,眼前突劈过一道极亮极烈的白光,刹那间万物都消失,天地间轰隆滚滚,暴起的烈亮雷鸣将脑海中一切杂念疑丝拂走,只闻得呼哗一声,暴雨倾盆而下,带着灵力的狂风撞进室内,瞬间破开本就因为黄沙侵室而摇摇欲坠的符纸,两三息之间,原本阴昧的内室已然澄凉如洗。 这时灵曜也看清了眼前的状况,脸颊血色褪尽,哑声难呼,陈仙驭却已适应了骤然灌入室内的灵气,那灵气也压不住他,眼看已再次攻来。 躲是来不及了,玄钦心一横,转身拦在灵曜身前,肩头一痛,只见青灰尸爪扣在肩上,五指穿透锁下。 抓叩住他的陈仙驭仿佛活了过来,双眼怒睁明厉如昼,干涩嗓子本能喃喃了一句什么,玄钦还未听清,陈仙驭已被他鲜血烫伤,他一伤便下意识握拳,反而抓得更深。 玄钦强撑着将玉杖横在身前,念动咒诀,磅礴灵力从青玉杖中入绳瞬发,死死锁住了陈仙驭的身体。 “三师姐!” 却无人应声,玄钦匆匆回头,李玄因竟不见了! 几个方才吓呆了的师弟师妹们这会儿回过神来,连忙跑过来,小心翼翼围住陈仙驭,齐声诵经片刻,陈仙驭面上怒色渐渐隐去,手也柔软下来,玄钦沉一口气,忍痛将他利爪拔出。 一离开生人,陈仙驭双目再次合上,青白面容又是一副无知无觉的模样。 玄钦心下顿觉伤悲,加之伤口剧痛,耗费灵力过度,他竟有了脱力之感,踉跄着退了一步,背上一硬,不知被谁的双手搀着慢慢躺到地面。 玄钦仰躺在窗下,滂沱大雨被狂风带入内室,雨水击在衣袖上,很快沁湿了手腕。他朦胧的视野中,倾泄暴雨的天空上,巨大青龙吟啸盘旋,呼风唤雨,布施灵气。 似乎是某个师弟奔过来了,声音慌张:“师兄,天上是什么?!” 玄钦却觉得万分疲乏,张不开口,只能安心地想着,三长老请的道友提前到了,原来,是当年被九遐魔女夺了护心鳞的青龙。 还未多看几眼,他的视线便被一道身影挡住了。那身影背对着窗棂,暴雨不歇扑来,发鬓衣衫都在瞬间湿透,连串细小的雨珠顺着她墨色发丝,又滴到玄钦身上,幽凉香气越发馥郁了。 灵曜就这样微微俯身,在黑暗中凝视着他。 仅剩的天光被遮住,玄钦眼前发晕,已辨不出她神情如何,只是本能地感到,面前这个女子,并不如何惶惑。 一阵阵的眩迷中,玄钦暂时失去了知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