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一双阴阳瞳》 第1章中元夜 七月半,地官赦罪,鬼门大开。 家家闭户,入夜不出。 子时将近,银蛇般的闪电撕破滚滚墨云,引来了接连不断的轰鸣雷声。 “非得这个时辰动土吗?” 青州城外十余里的矮山脚下,身长九尺有余,竹竿似的青年站在一座鏊子坟前,苦着一张脸,小心翼翼的发问,生怕惊动了哪个孤魂野鬼。 “肖不言,你再墨迹一句,老子就把你埋进去。” 说话的少女身着姜黄色交领齐膝短衣,唇色苍白,眼眸却清亮似星月,缎子似的墨发只用一支素木簪挽在脑后。 “是福不是祸,万请道祖爷保佑,清宴实在是没活够啊。” 她自顾自的轻声念叨着,耳边响起师父老金的叹息似的话语。 找不到续命的机缘,活不过二十。 还有两个月就是她十八岁的生辰,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她头顶,越来越重,随时都会压下来。 被父母遗弃,唯一真心对她好的师父老金,为了保住她这条随时都会丢的小命,遭利剑穿心,在一个雪夜里咽了气。 老金向来怕疼,破了皮儿都得嚎半天,可那一次,右胸被开了个血窟窿,却撑着一口气,背着她狂奔十余里,愣是一声没吭。 死前还要给她擦泪,一遍遍重复着,不疼,师父不疼。 她不能死,还有仇没报,还有话没问。 风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潮。 她稳住动摇的心神,转头接过肖不言递来的火折子,缓步绕着青石坟包细细的查看。 六角须弥底座修的十分规整,坟包由大小不一的精雕青砖堆砌而成,砖缝中填有砂浆。 自下而上逐渐内收成穹顶,如同倒扣的钵盂。 一道惊雷落下,肖不言打了个冷颤,直挺挺的站着。 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是草木虫鸣,又似阴鬼低语。 风吹进后脖子,像是被一只冷手摸过,催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他很想转头,却又怕灭了肩头的阳火,只能默默攥紧了手中的铁锹。 溽热湿黏的夜风吹乱了清宴的发丝,她屏息凝神,躬身看了许久,倏而,眸中精光闪过。 “就你了。” 说罢,她回身捡起铜钎,将扁平如刀刃的那一头稳稳的插进青砖的缝隙,蓄力压身。 许是仓促下葬,又或是近几日阴雨连绵,填充砖缝的石灰砂浆还未干透,被她这么一撬,砖石松动了些许。 她冲唤作肖不言的青年一招手,冷笑道。 “傻杵着作甚,等我死呢?” “我的祖宗小姑奶奶,这日子口,姑娘避讳点吧。” 肖不言双手合十,嘟囔着“天官赐福,百无禁忌”,操着两条长腿,迈着小碎步,一点点挪到了清宴身旁。 自清宴从坍塌的盗洞中将他刨出来,已有三载,两人一拍即合,没少干挖坟掘墓之事。 清宴只剩不到三年可活,执着于寻找续命的机缘,他一心求财,也算的默契。 身边这姑娘胆大包天,生冷无忌,他心知肚明。 往常也还好,但今日是鬼节,他肉骨凡胎,难免畏惧鬼神之事。 踌躇良久,肖不言咬牙跺脚,定了定神,接过铜钎,双手用力撬下了一块青砖。 开了头,接下来就简单了。 “麻利点。” 清宴低声催促着,转头看去。 四野无人,身后不远处就是乱葬岗,无人拜祭。 她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叠黄纸,用火折子点燃。 每走一步,便放下一张。 夹带着火光的香灰被吹的到处是,远远看去,似有鬼火闪烁,阴气森森。 “晚辈只是想求条活路,叨扰各位,望乞恕罪。” 刹那间,风声呜咽,似是有孤魂在低低的啜泣。 走了一圈,清宴空着手回到原处,肖不言已经挖到了漆红棺身。 他看着眼前的一片血红,猛地闭上双眼,连声念叨无量天尊,太公保佑。 继而求助似的转向清宴,哆哆嗦嗦的说了两个字。 “凶...。” 清宴轻嗤道。 “胡说八道,这里头装的很可能是本姑娘的天命贵人,凶什么凶,上上大吉。” 她挥手示意肖不言靠后,接过后者递来的铜钎,如法炮制,直插进棺盖与棺身之间的细缝中。 七颗镇魂钉都钉的死死地,好在棺材板很薄,没怎么费力,就开了个口子。 她双手使劲儿抬起棺盖,隐隐有血腥气传至鼻尖,仔细一看,那粗长的镇魂钉的通体赤黑,料想应是涂抹了鸡血。 随着棺盖被掀开,电闪雷鸣,肖不言心里咯噔一声,慌忙捂住了眼睛。 清宴凝神看去,入目是一身宽大的靛蓝寿衣,尸身头部的位置盖着一个傩面,四目双角,煞气逼人。 胸口的位置还压着一个金灿灿的秤砣。 她毫不犹豫的上前,蹲下身子掀开傩面,却不见五官,只有散乱的青丝,棺材里的人竟是面朝下入殓的。 她捞起秤砣,随手往后一扔。 从指头缝里往外看的肖不言瞥见金光一闪,眼疾手快的接住,端详了片刻,笑的见牙不见眼。 “金子!” 手里捧着金秤砣,他胆气也是足了,不管不顾的径直上牙一咬。 “真金。” 肖不言席地而坐,手捧金秤砣,看在眼里拔不出来。 要是没有两耳挡着,那张大嘴定然咧到后脑勺去了。 清宴也不理他,翻开寿衣的大袖,拉住了那具尸体的手腕,触手冰凉,死一般的冷。 火折子在风中明明灭灭,半晌,清宴蹙眉将其插在一旁的砂浆中,紧接着从怀中出一把小刀,在寿衣的袖子上开了个小口。 寿衣的料子很是绡薄,三下两下就被她撕碎,露出了惹眼的宽肩窄腰。 肖不言将秤砣攥在手里,走到近前,看着棺中裸露的尸身,有些惶恐的说。 “你这.......怎么.......可不兴在这儿干那事儿啊,要不.........要不我先躲躲?” 清宴放低了手中的火折子,头也不回的说。 “滚一边去。” 肖不言默默的闭上了嘴,顺着清宴的视线看去,尸身的后腰处,有一块拇指大的褐色胎记。 圆形方孔,像是一枚铜板。 活死人,铜钱印,正对上她师父老金留下的谶语。 清宴心中一喜,指着棺材对肖不言说道。 “背上他,回家。” 肖不言把头摇成了拨浪鼓,眼神躲闪,不着痕迹的往后退。 清宴伸出手,笑道。 “不敢?秤砣还来。” 阴湿的风呼啸而过,裹挟着细密的雨丝打在两人身上,鬼哭狼嚎似的。 肖不言望向清宴,只觉得她脸上的笑比鬼都骇人。 一双细长的眉眼微微上挑,唇色苍白,下巴尖细,连日奔波的疲态也盖不住那份浑然天成的乖张妖冶。 还是这金子看着顺眼。 他垂眸将秤砣揣进怀里,沉吟半晌,甩了甩头,壮士断腕般说道。 “舍命不舍财,一个死人,还能吃了我不成。” 话是这样说,等他真摸到了尸身,还是有一股子凉气顺着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冻得他几乎咬不住牙关。 好不容易将死沉死沉的尸首拖上来,刚背在身上,耳后便吹来一道凉气。 阴嗖嗖,冷冰冰,像是从地府吹出来的森森鬼气。 第2章揭面 死人吹气? 肖不言嗷的一声,松了手,一跃掠到三步开外,抱着肩膀不撒手。 “诈......诈......” 诈了半天,也没有下文。 喉咙里凭空多出一个核桃似的,堵得他六神无主。 清宴没好气的看着抖似筛糠的肖不言,上前一步,俯身下手,扛起倒卧在地的尸身就走,动作行云流水。 走出十几步,才回头喊了一声。 “没用的东西,跟上。” 肖不言被吓得三魂有,七魄无,浑身软绵绵的。 他下意识的摸了摸前胸,硬邦邦的,堪堪稳住心神,飘飘忽忽,颤颤巍巍的跟了上去。 又不敢离的太近,只觉得进退维谷,后头乱葬岗,前方活死人,哪个都够他喝一壶的。 好在清宴走的不紧不慢,他也能维持着合适的距离,抽空安慰自己差点吓破的小胆儿。 雨越下越大,往下泼似的,湿透的麻布衫贴在身上,难受的紧。 清宴那纤细曼妙的身影在氤氲的水汽中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肩上扛着的人比她高一个头不止,破烂的寿衣遮不住劲瘦的腰背,雨丝凝成水珠顺着脊骨滚下,垂着的长臂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晃动。 落在肖不言眼里,跟蜉蝣扛大鼎没什么两样。 偏偏清宴脚步踏实沉缓,很是不协调。 肖不言紧走两步,自言自语道。 “罢了,是祸躲不过。” 半柱香的功夫,清宴便到了“家”门口。 说是家,其实不过是他们临时落脚的地方,一座荒废已久的破道观。 湿漉漉的院墙斑驳,两扇门板摇摇欲坠,每次开阖,都像是要倒下似的,吱嘎吱嘎的很是刺耳。 道观内长满了半人高的蒿草,被瓢泼大雨打的东倒西歪。 墙根处的几株粉白娇嫩的打碗花落入尘泥,奄奄一息,细长的花茎弯折,大叶却被洗刷的绿意盎然。 枯井破窗,断壁残垣,只有东侧的一间小屋,勉强能遮些风雨。 肖不言紧随其后,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点燃枯草干柴,席地而坐,借着火光把玩金秤砣。 他长手长脚,干瘦干瘦的,活像个捕获猎物的螳螂。 屋内除了柴草以及一大一小两个木匣子,徒有四壁。 木匣子里装着肖不言随身携带的家伙事儿,锅碗瓢盆,糖茶佐料。 乱七八糟,百宝箱似的,到哪儿都不离身。 但今日情况特殊。 七月是为鬼月,初一地门开,三十才关。 月半十五阴气最盛,人人皆知这日的忌讳,头一个就是不夜游。 没谁会来这荒山野岭破道观。 再者,他背着两个木匣,也不方便行动,因此就搁在这儿了。 说句实在话,多数是些破烂玩意儿,丢了也不甚可惜。 只是肖不言自幼便没了双亲,过了十好几年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节俭到天怒人怨的程度,别说扔东西了,出门不捡钱就算诸事不宜。 清宴将扛着的那人轻轻放在墙角,打量了许久。 肖不言回身扫了一眼,语气诚恳。 “不可远观,微丑。” 比他手里的宝贝差远了。 清宴冷哼一声,盘腿坐下,两指并拢抵在那人的颈侧。 微弱的跳动如同一簇雪中的炭火,顺着她的指尖传至心口,荡开一片蓬勃的喜悦。 她眼也不眨的盯着眼前的那张脸。 脸廓锋利,鼻梁高挺。 只是一块不小的黑斑由额角蔓延到下颌,再加上两道稀疏的眉毛,犹如一张阴阳鬼面。 肖不言称其微丑也算的上积口德了。 不过,她总感觉这张脸有种莫名的不对劲,回想起那座鏊子坟,也是蹊跷。 坟头高约半丈,修的不伦不类。 光看那雕工不俗的青砖,葬于其中的应是哪个世家大族。 每块青砖上都雕刻着双手合十的化生童子,腹部莲花绽放,质朴逼真,栩栩如生。 刀痕流畅无崩茬,必是出自能工巧匠之手,价值不菲。 更何况,陪葬金秤砣,这手笔也是大。 可坟顶又不设宝瓶刹顶,有棺无椁,寿衣粗糙,金贵中透着仓促简陋。 抛开这些不去追究,这人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想到这里,清宴一阵后怕,转念又庆幸自己来的及时,深感苍天护佑。 毕竟,他可是能给自己续命的贵人。 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外头起了大风,檐下的雨滴汇成一道,落在地上发出不大不小的脆响。 风急雨骤,听着却不惹人厌。 肖不言把那金秤砣翻来覆去的看了个够,依依不舍的放进墙角的小木匣中,阖上了盖子。 又怕它不翼而飞了似的,再次打开木匣,伸手摸了几下,傻笑着盖上。 来来回回三五次,才咔哒一声落了锁。 他的衣裳还湿着,烤了一会儿火,肚子就咕噜咕噜的叫了起来。 两人晌午就进了城,取了早先定好的铜钎,置了火折子铁锹,直奔鏊子坟而去。 先是跟着清宴爬上了山顶,暮色四合时才下山。 又是刨坟,又是开棺,还被吓得心肝颤。 此刻闲坐烤火听雨,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顿时就饥肠辘辘。 他起身拿来一个两耳铁锅,系在从房梁垂下的细丝上,火舌顿时缠了上去。 倒了清水进去,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递到了清宴面前。 “我不饿。” 她头也不回,依旧入定了似的,直勾勾的看着那人。 肖不言无奈的说。 “你就是看上一夜,也不能把他看醒啊,不如明天一早请个郎中来。” 他再是蠢笨,也回过味儿来了。 这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入了土竟然没死。 想到这里,他在心里暗叹,清宴的师父看着不靠谱,还真有些能耐,自称算无遗策也不是吹嘘。 清宴抬手示意他别管,维持着原有的姿势,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胡饼。 锅中的水也开了,翻腾出一连串的水泡。 肖不言拿了两只陶碗,洗了手后,又从瓷瓶中捏出两小撮茶叶,简单冲了两杯茶。 他将大的那碗放到清宴身侧,捧着自己那碗坐到破窗边赏景去了,那叫一个随遇而安,怡然自得。 清宴总算动了。 肖不言回头看去,只见她端起茶碗,却没有喝,而是放在那俱“尸体”脸侧。 “这可是一等一的好茶,三贯钱才能买一两,暴殄天物啊。” 他感叹了一句,肉疼的厉害。 不过在清宴这个财神奶奶面前,他是敢言不敢怒,只能皱眉看着。 弥漫着茶香的青雾袅袅溢散,模糊了那张可怖的脸。 清宴没答话,神色专注,一点一点摸过他的下巴,脸颊,额头,最后移至他的耳后。 她伸手沾了一点茶水,摩挲了几下,蓦的揭下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来。 第3章 是得扒了这破寿衣 那张透光的脸皮被昏黄的火光一照,眼口鼻,明晃晃的五个窟窿眼。 半黑半白,尤其是捏在清宴那苍白无血色的纤手里,有种难以言喻的诡异。 肖不言怔愣一瞬,脱口而出。 “什么鬼?” 清宴揉了揉耳尖,拿着那张脸皮翻来覆去的看了许久,才抬头看向那人。 顺眼了。 剑眉入鬓,墨发薄唇,鸦青长睫又长又密,是哪怕紧闭双眸,也能窥见的面如冠玉。 肖不言抿了口茶,由衷赞道。 “好生俊朗。” 而一旁的清宴,目色沉沉,看不出情绪。 肖不言放下茶碗,踱步到她身后。 两道视线汇聚在同一处,想的却是大差不差。 肖不言抢先开口。 “是不是得给这位爷换件衣裳啊。” 那件寿衣已经被清宴撕碎,松松垮垮的挂在肩膀上,半干不干的,将流畅硬朗的线条勾勒的淋漓尽致,有点非礼勿视那意思了。 清宴点头道。 “是得扒了这破寿衣。” 肖不言想都没想,张口就问。 “我回避?” 清宴偏头横了他一眼。 “该看的都看了,不该看的,以后再看,你来吧。” 她扔下这句话,起身走了出去,站在檐下,似是开春时候萌发的细柳条,脆弱又坚韧。 眼前倾盆大雨洒落,濡湿了心防,冲出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似的过往。 眼下的清宴看似正常,但她自己知道,左眼中那褐色的瞳仁不知何时就会一分为二。 十岁的时候,双瞳显现,没过几天便被生身父母丢进深山,后来被游历四方的师父老金救下,回到村里一问,才知她爹娘早就搬走了,不知去向。 老金说她天生双瞳,待魂魄稳固之后便可通阴阳,只是她左肩阳火微弱,寿数不长。 十三岁那年,老金闭门不出三日,滴水未进,破天荒沐浴焚香,郑重其事的替她摇了一卦。 艮卦,生门加兑宫,正应山泽损卦。 老金解释说,此卦爻辞乃是损上益下,需要减损以谋长远,待时择机而动。 他还打了个比方,挖渠需要先损地表,才得水利。 因此,必须先苦心志,劳筋骨,寻一个贵人,帮她续命。 否则活不过二十。 至于续命的法子,老金没说,也可能是没算到。 清宴没有天赋,无法像老金那样起卦测算,但也能窥见端倪。 自从十岁开始,每逢月圆,浑身关节处便会酸痛。 开始还能忍,但随着时间推移,疼的越发厉害。 清宴不想死。 这些年来,连滚带爬的活着不可谓不累,但落日余晖撒在身上,暖的不像话。 另外,她还想找到爹娘,问问他们,为何生下她又抛弃她,连个解释都没有,异于常人是她的错吗? 随着长大,她也能理解他们的心境,惊愕惶恐,害怕她是个妖物。 但她就是执着的想要句话,哪怕一句迫不得已呢。 被遗弃的时候,她十岁,也算懂事了。 前一日娘亲还做了她爱吃的酥鱼骨,爹爹还夸她聪明懂事,是十里八乡最听话的姑娘,一觉醒来却只剩了她自己。 眼前是悬崖峭壁,树影婆娑,身下是一地碎石,茫茫然听着山谷中的蝉鸣狼啸,回头看去,荆棘丛生,没有路。 对着一颗大树哭干眼泪,喊了一万遍爹娘却无人应,那样的滋味儿着实不好受。 就算她是个灾星,十恶不赦,被斩杀之前,也该给个判词吧。 执念已深,该问的话一定要问,该走路的也必然要走。 天地远阔,既有冷雾毒瘴,也定有拨云见日,万丈霞光。 她曾问过老金,如果他有个像自己一样的闺女,会怎么做? 老金总是顾左右而言他,直到有一次他喝醉了酒,脱口而出。 “那还说啥,虎毒不食子,老子豁出这条烂命去也得护她。” 末了,看着神色落寞的清宴,他酒醒了大半,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紧接着瞪起那双锐利的小眼睛呵斥道。 “小兔崽子,活腻歪了,有空想三想四,不如赶紧滚去练功。” 清宴默不作声,转身出门,举起院里的石臼。 暮色四合,傍晚的凉风将老金喟叹似的低语传到她耳里。 “咱爷俩好好活。” 清宴的裤脚被溅起的水花打湿,她退后一步,听着屋内的动静。 但老金那喑哑声音还在不停的回荡,老旧风箱似的难听。 一遍一遍又一遍。 听在她耳里,却是热乎又舒坦。 可是,他也抛下她了。 雪夜那一剑,带走了他的命,也带走了清宴最后一滴眼泪。 孤身天地间,她心里的执念,又多了一个,找到那个刺死老金的蒙面人,杀了他。 “醒了,醒了。” 肖不言两声高喊,魔音灌耳,将她脑海中的声音压了下去。 清宴回头,推门而入。 肖不言端着茶碗,三步并做两步来到清宴身后。 墙角那人双眸微眯,唇上还有残存的水光。 一身靛蓝布衣掩不住浑然天成的倨傲,他环顾四周,最后才看向清宴。 神色淡漠,什么都没问,强撑着直起身,许是动作过大,牵扯出一连串的咳嗽。 清宴接过肖不言手里的茶碗,塞到他手里。 “别逞强。” 那人抿了两口,注视着清宴问道。 “你们是谁,这是哪里?” 正常反应,没傻。 清宴勾起一抹戏谑的浅笑。 “鬼门关,我俩无常,你是哪个,报上名来。” 那人怔愣一瞬,唇角微微上扬,笑意温润,软化了硬朗的眉眼。 “生死簿上没写吗?” 那声音和缓又好听,配上俊美无铸的容貌,不得不说天恩浩荡。 肖不言哈哈大笑,震落了梁上的尘土,清宴一个眼刀过去,他清了清嗓子,讪笑道。 “救命恩人问你话呢,直说就是。” 那人说了声见谅,才道。 “桓隐,木亘桓,隐而不发的隐,救命大恩无以为报,只待来日,多谢二位了。” 听他这么一说,清宴蹙眉问道。 “西凉桓家?” 桓隐颔首,轻咳了两声,捏着茶碗的手微微颤抖。 清宴走到他面前,蹲下身,从他手里取回茶碗,放在脚下。 “钦天监监正是你什么人?” 桓隐敛了敛眸,神色黯然。 “我的长兄。” 西凉桓家大有来头,曾助先皇打下江山,从龙之功,门庭显赫,据传桓家人皆有观星之能,世袭钦天监监正之位。 肖不言犹犹豫豫的问道。 “那你怎么会死在青州?” 青州与西凉远隔万里,距离东京城也不近。 他不在西凉,当他锦衣玉食的贵公子,或是跟随长兄司职钦天监,竟被活埋在这里。 “说来话长,其中原委,我也是一知半解.......” 桓隐刚要继续说,便又开始咳嗽。 清宴伸出右手,覆上他的额头,惹得桓隐眸色深了深。 他偏过头,轻声道。 “姑娘,男女有别,这不合礼数。” 肖不言嘁了一声,笑说。 “这算什么?更过分的都做过了。” 桓隐眸中起了波澜,两肩绷成平线,直直看向清宴。 第4章 阴阳通 清宴收了手,笑的坦荡,说的直白。 “他说的不错,你的大半身子我都看过了,不差这点。” 桓隐的神色一瞬间复杂了起来。 见他眼下染了些许绯色,清宴觉得有趣,调侃道。 “放心,就算要以身相许,也得等你好了。” 话音刚落,一阵狂风吹开破门,裹挟着嘤嘤哭声,尖利刺耳。 三人同时看向门外,一道矮小的黑影站在雨中,雷电降下,照出了那张骇人的脸。 半张血肉模糊,另外半张只剩森森白骨。 湿漉漉的长发紧贴头皮,一身鸳鸯交颈的大红喜服诡异乍眼。 “亲娘呀.......清宴!” 肖不言大吼一声,回身紧贴在土墙上,壁画似的一动不动。 清宴双唇紧抿,不错眼的盯着那个不速之客。 魂魄稳固,双瞳现,阴阳通。 来了。 清宴虽有准备,但真的对的那张诡异可怖的脸,还有那身大红嫁衣,心尖还是颤了颤,下意识的往后退。 狂风暴雨,电闪雷鸣,真够劲儿。 肖不言还在撕心裂肺的尖叫,好像不喊就会当场嗝屁似的。 清宴掏出老金留下的黄符,捏在掌心,怒吼一声。 “停嘴!” 肖不言顿时安静下来,缩在墙角面壁,活像个鹌鹑。 外头那阴物动了,眨眼间飘到肖不言身后,弯着腰,贴在他耳后,闻味儿似的皱了皱半个鼻子。 摇摇欲坠的皮肉血次呼啦的挂在颧骨上,随着动作几乎要掉在肖不言肩头。 肖不言也是欠,正好回头,对上了那双空洞的眼睛。 刹那间,天地都安静了,肖不言两个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连转头都忘了。 清宴想过去将他拉走,但双腿有些酸麻,长在原地动弹不得。 肖不言那双大眼瞪着两个幽深的窟窿眼儿,咬了下舌头,闭着眼睛就开始骂。 “婢养的鸟贼,天打雷劈的没毛畜生,爷爷一个指头就能把你这小兔崽子捏死,滚啊。” 这是他讨饭的时候听一个老前辈说的驱鬼小技巧。 大意是,鬼就像弹簧,你弱它就强,得骂。 乞丐们看天吃饭,经常有上顿没下顿,饿的不行了,坟头的供品也是佳肴,难免遇上怪事,能活到老的,都各有各的道。 说来也奇怪,那阴物还真被镇住了,飘远了一点。 肖不言甩开膀子,撩开长腿,一个箭步掠到门边,直往门外冲。 只听砰的一声,紧接着,他那竹竿似的身子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弹了回来,正好落在桓隐怀里。 他想都不想,抱着桓隐的脖子就开始惨叫。 桓隐愣了愣神,皱起眉头将他推到一边,他不依不饶,回身又抱住了桓隐的窄腰。 清宴没眼看他们相依相偎,喃喃道。 “被困住了。” 那阴物盯着他们,良久都没有动作。 本就恐怖的脸上竟然挤出个笑,半张殷红的嘴瞬间咧到耳后。 隐在嫁衣中的脖颈突然折断,垂在胸前,大头朝下看着三人。 清宴自诩坚固的心防稍稍崩塌,不禁捏住了袖口。 手腕却被攥住,好不容易将肖不言推开的桓隐借力,摇晃着站起来,将她挡在身后,昂藏挺拔,不可摧折。 “恩人别怕。” “.......” 清宴愕然,抚上咚咚作响的心口,谁怕了? 只是第一次见这玩意儿,有些不适应而已。 桓隐习惯性的要甩袖子,但他现在穿的是束袖麻衣,没有宽袖,只能顺势负手而立。 “你是谁?” 他神色平和,古井无波。 清宴往右跨出一步,注视着那颗慢慢归位的头颅。 阴物发出咯咯的笑声,混合着上下牙碰触的咯吱声,那叫一个瘆人。 “呀,你们都能看到奴家?太好了!” 那声音婉转清脆,温柔的能滴出水来。 与她那副样貌天差地别。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肖不言那反应还不明显吗,就差把怕的要死写在脸上了。 桓隐回身与清宴对视一眼,才道。 “不错,你是谁,为何要将我们困在此处?” 谁知那阴物歪了歪头,有些不解的答道。 “这里就是花朝的家啊。” 原来她叫花朝。 话音刚落,肖不言便哆哆嗦嗦的问。 “你.....你一直......在这儿?” 花朝伸出断裂的胳膊,指了指肖不言。 “是啊,公子抱着奴家才能睡得那样好。” “造孽啊。” 肖不言闭了闭眼睛,抱着胳膊,啥也不想问了。 怪不得半梦半醒之间,总觉得有一道道凉风,在又热又闷的盛夏夜,似是有人在打扇。 清宴已经冷静下来,闻言有些想笑,但又觉得不太合适,直接问道。 “你就说怎么才能放我们走,是要交买路财还是把他留下给你暖床?” 她一指肖不言,气得后者大叫道。 “清宴,你没有心!” 清宴耸了耸肩,死道友不死贫道。 更何况,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肖不言也不亏。 她还有急事儿要办,顾不上那么多。 而且,就算肖不言要以身相许,人家还不一样要呢。 花朝缕着湿漉漉的头发。 “奴家不要买路财。” 那就是要人了。 清宴眯起细眸,毫不犹豫的去拉肖不言,还语重心长劝道。 “这是好事儿啊。” 肖不言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拼命挣扎。 “有这好事儿,你怎么不要。” 桓隐压下上扬的嘴角,这时候笑,有点不合时宜,静静看着两人你来我往的拉扯。 却听花朝又道。 “奴家也不要他,又抠又臭。” 被一个阴物嫌弃至此,肖不言也来了气,一蹦三尺高。 “老子身长九尺,玉树临风,香喷喷的俊后生一位,你敢说我臭?” 至于抠,他是只字不提。 清宴捂了捂耳朵,无视炸毛的肖不言,继续问。 “那你怎么才能放过我们?” “奴家从没想过害你们。” 花朝说着,抬起嫁衣擦了擦眼下烂掉的血肉,语调沉重。 “只是心系一位小郎君,想再见他一面,三位既然能看见奴家,能否相助?” 桓隐沉吟道。 “他是谁,现在在哪儿?” 肖不言瞧她一身红嫁衣,心里有了料想,低声问。 “旧情未了?” 花朝许久没有回答,半晌,她扶了扶歪向一侧的脑袋。 “非是旧情,是有深仇。” 桓隐平静的问道。 “什么仇?” 花朝冷哼一声。 “诸位可曾听说过肉台盘?” 清宴和肖不言面面相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只有桓隐垂首敛目,沉声道。 “听过。” 第5章 肉台盘 “肉台盘是什么?”肖不言好奇的问道。 桓隐言简意赅的给清宴和肖不言解释了一下。 以人为器,由来已久。 肉台盘,就是挑选秀色可餐的侍女或者歌姬,用她们的身体作为摆放菜肴的餐具。 年轻的肉体,紧实莹白的肌肤,配上珍馐佳肴,活色生香。 既能观赏,又能品尝,色香味儿俱全。 肖不言听完,猛地啐了口唾沫。 清宴沉默不语,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不由在心里感叹。 人一旦活得太金贵了,有了把别人不当人的权势和地位,就会开始别出心裁的取乐。 一时间,屋内满是死寂,唯余火光摇曳。 直到花朝用哽咽的声音打破了静默。 “奴家原是小田村农户的女儿,及笄后没多久,对一个叫林明义的书生动了情,他屡试不第,父母留下的银钱也花的差不多了,奴家已经将家中所有的积蓄都给了他,可还是不够,他缺少上京赶考的盘缠,便对奴家动了歪心思。” 林明义将她迷晕之后,卖给了牙行,换了十两银子。 后头又因为她长相秀丽白净,被青州参军府里的婆子选中,训练过后,端上了宴饮的餐桌,用以招待贵客。 不曾想那贵客不吃摆在她身上的鱼肉,反而用一把匕首划开了她的脸。 在她痛不欲生的惨叫声中,将片下来的肉扔到了滚沸的暖锅中。 红泥小火炉烧得正旺,薄片一烫便熟,放入用酒,酱,椒,桂调成的料汁。 但那贵客却不吃,只是热络的邀请在场那些已被吓破胆的宾客过去品尝。 花朝痛晕过去,再醒来,就是如今的模样了。 她被赤身扔到此处,没有衣裳蔽体,对狼心狗肺的林明义怨恨越来越深,也不由自主的想起了自己一针一线,亲手袖过的红嫁衣。 想着想着,就穿上了。 她泣不成声的说完,怨气冲天,阴气弥散开来,冷的像是落了雪。 春心萌动,本就是一生中少有的美好。 谁能料到,那背后会藏着此等劫难。 良久,肖不言咬牙切齿的说。 “那姓林的罪魁祸首真该死,他还在不在青州?” 花朝叹了一声。 “他现下就住在城东百花巷,入夜就躲在房里不出门,奴家不能在白天活动,他卧房的横梁上又刻着姜太公镇宅符咒,奴家闯不进去,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干等着。” 清宴努力捏着嗓子,用最温柔的声音询问道。 “林家除了他,还有什么人?” 冤有头,债有主,吓到无辜的人可是不好。 “还有他的发妻。” 肖不言满脸鄙夷,“这破烂玩意儿还有人敢嫁?” 花朝又叹了口气。 “在奴家与他相好之前,他就已经娶了张氏为妻,听说两人是娃娃亲,可那时奴家被蒙在鼓里,林明义总说,先要立业,而后成家,奴家信了他的鬼话,才瞒着双亲与他私会。” 顿了顿,她啜泣着继续说道。 “奴家只恨猪油蒙心,放着老实本分,父母认可的男子不要,自轻自贱,偏偏选了这么个歹人。” 肖不言撇了撇嘴,这不是自作自受嘛。 可话又说回来,一个十六七岁,未经世事的少女,又能懂多少人心险恶呢。 这么一想,肖不言出声安慰道。 “别哭了,是那林明义太过可恨,该杀。” 清宴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转头发现桓隐的眸色幽深,薄唇开阖。 “花朝姑娘,你知不知道那贵客姓甚名谁?” 花朝想了想说。 “只知道他姓桓,白袍鹤发,训练奴家的婆子说,是从京城来的。” 桓隐余光扫到两双眼睛直直看向自己,如芒刺背,轻轻摇了摇头。 清宴大概猜到了那人是谁。 姓桓的,京城来的,再加上那样的地位和做派,想来应是他的兄长,钦天监监正桓瑾。 外头的雨声小了些,蛙声渐起,连成一片。 花朝突然一屈膝,跪了下去。 “奴家打心底里不想做孤魂野鬼,这辈子没机会报答爹娘的养育之恩,已是大罪,只想报了仇就去投胎,盼着下辈子还能当他们的女儿,为他们养老送终,求三位高人帮帮花朝吧。” 她低着头,滴滴血泪滚落,却掉不到地上。 瞧不见她的脸,光看身形,也不过是个清瘦的少女。 桓隐转过身来,温声询问。 “恩人,你怎么想?” 肖不言搔了搔后脖子,踌躇着对清宴说道。 “姑娘,别的不说,她.......真的挺可怜的。” 清宴无语凝噎,这怎么都来问她。 关键是也没给她选择的余地。 她看了看桓隐和肖不言,讥诮道。 “你们要是有别的法子,能越过她走出这破屋,那就拒绝。” 清宴心里明白,只要天一亮,他们的困境自然就解了。 怕就怕往后纠缠不清,他们两条腿的,跑得再快,又怎么能躲过人家飘着飞着的。 那边花朝明白她这是同意了,连忙磕头道。 “多谢小娘子,多谢二位公子。” 肖不言转头道。 “别跪着了,起来吧。” 花朝又磕了三个头,才起身。 朝门外一看,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马上就要鸡叫了。 “奴家先走了,天黑再来拜会三位。” 待她的身影消失后,清宴抓了把柴,扔进火堆中。 “吃饭,睡觉,下晌进城,找到那个姓林的狗东西,探探虚实。” “好。” 肖不言应了一声,取来一小包糙米,放进锅里。 清宴径直出了门,回来的时候,手里拎了一条活鱼。 锅里的糙米也煮的差不多了,淡淡的米香勾的人食欲大开。 桓隐笑着上前,迎着清宴不解的眼神,接过她捉来的鱼,又跟肖不言要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刮鳞,剖腹,片成透亮的薄片,搁在不大的菜板上,整齐又利索。 “你.......还会这一手?” 肖不言有些吃惊,本以为他是个贵公子,十指不沾阳春水,天天被人伺候着,吃穿都不用自己动手。 清宴冷笑。 “祖传的吧,他哥肯定更厉害。”。 桓隐不动声色的拿起竹筷,夹起一片鱼脍,放进翻腾的糙米粥中涮了几下,放进清宴的陶碗中。 “我兄长......他以前是个很好的人。” 第6章 晴天霹雳 肖不言将糙米粥舀了出来,分成三碗,回身又拿出一小瓶盐巴,倒在小碟子里。 然后也夹了鱼片去锅里涮,蘸着盐巴,吃的津津有味。 清宴唇角微扬,露出一个嘲弄的笑来,反问道。 “我没听清,你说谁是好人?” 桓隐不答话,手中不停,将涮好的鱼片都放进清宴的碗里,动作又轻又柔又虔诚。 让清宴情不自禁的想到了结草衔环也要报恩的燕,脸上的笑意不再嘲讽,多了点真挚,也没有不依不饶的追问。 只在心里琢磨,吃过饭,就得跟他聊点正事。 “谢了。” 肖不言眼看着桓隐将大半的鱼片都放在清宴碗里,啧了两声。 桓隐将竹筷放下,眸色湛然。 “恩人莫要跟我客气,我听这位不言兄唤你清宴,敢问是哪两个字?” 清宴喝了一口粥,咽下之后才说。 “河清海晏。” 桓隐微微颔首,脊背挺得笔直。 哪怕是在这四面漏风,破旧逼仄的草屋里,身穿粗布麻衣,也丝毫没影响他的矜贵端方。 清宴吃起饭来又快又安静,这是多年奔波养成的习惯。 肖不言也差不多,狼吞虎咽,看着杆瘦,但架不住长啊,消耗大,吃的也多。 他一边风卷残云,还不忘抽空殃及桓隐。 “快吃啊,别客气,你刚从土里爬出来,得好好养养。” 清宴也说。 “话糙理不糙,一会儿进城,先给你置件好衣裳。” 肖不言撇着嘴,争宠似的小声说。 “那我呢?” 清宴头也不抬。 “滚一边去,你个铁公鸡,穿什么衣裳都白瞎。” 肖不言一副吃了瘪的模样,无话可说。 他也还有点自知之明,清宴不止说过一次,叫他扔了那身破布头。 但他就是不舍得,坚信缝缝补补还能穿三年。 瞧见桓隐那一身补丁摞补丁,确实有点不好。 他换下来的衣裳,属实跟抹布没什么两样。 肖不言挠了挠头,哂笑道。 “确实该扔了。” 雾气缭绕之间,桓隐一边默默咀嚼着糙米,一边听着二人的交谈,陡然生出了从未有过的异样情绪。 他生于门第显赫,钟鸣鼎食之家,从来不缺什么。 穿的是锦衣华服,住的是高堂雅室,出门就是香车宝马,什么山珍海味,美酒佳肴,都不用他发话,自有人端到他桌上。 而眼下,身处破落道观,披着粗布,却觉得手里这碗稀粥香的醉人。 耳边又听肖不言继续说道。 “我们家姑娘心地善良,你可得记着她的好,老话说了,知恩图报,方为丈夫。” “不言兄所言甚是。” 桓隐已经吃的差不多了,又见清宴已经将碗中的糙米和鱼吃的干干净净,于是开门见山的说道。 “清宴姑娘,你双瞳生于左眼,阴气太盛,压的肩头阳火羸弱,即将枯竭,若没有宝器相助,还能再活上三年就已是上天保佑了。” 他说的十分平淡,却惊得肖不言差点把碗扔出去。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怎么看出来的?” 这话与清宴的师父老金说的大差不差,但他也听清宴说过,老金是闭关三天,净身起卦才算出来的。 而这人醒来后,什么都没做,竟能一语道破。 桓隐笑笑,眸中无波无澜。 “我不是什么神圣,只是能看到些旁人看不到的东西罢了,桓家人天生如此,各有各的天赋,要不然如何能执掌钦天监,更枉费清宴姑娘一番苦苦追寻了。” 清宴倒是不吃惊,就算他不提,她也是要说的。 再者,贵人自得有贵人的神通,要真是个凡夫俗子,又如何能救她于水火。 她放下陶碗,褪去了笑意,问道。 “什么宝器?” 桓隐抬手示意她先别急,不疾不徐的开口。 “爝火虽微,卒能燎野,你身负玄机,本就无需太盛的阳火,那样会适得其反,只要保住这点微火,不让它熄灭即可。” 肖不言听得一愣一愣的,清宴也是十分专注。 桓隐继续说。 “我们桓家人不论男女,百岁宴时都会抓周,把祖辈流传下来的宝贝法器围成一圈,任我们挑选,说来也巧,我选的是一个玳瑁龟甲。” 肖不言也顾不上喝粥了,插嘴道。 “这玳瑁龟甲有何用?” “玳瑁传承玄武血脉,极其长寿,它的甲壳携带着数百年寿命积攒下的纯阳之气,辟邪镇煞不在话下,对于清宴姑娘来说,正是对症的良药。” 桓隐说的详细,听上去还真有几分道理,也圆上了老金的测算。 肖不言紧跟着催促道。 “那还等什么呢,你把那龟壳放在哪儿了,咱们赶紧去找回来,好歹我们姑娘救了你的性命,这大恩得报啊。” 虽然刚刚清宴要将他送给女鬼花朝做郎君,但若不是清宴把他从坍塌的盗洞里挖出来,他也碰不上这出人鬼情未了。 退一万步来说,真金白银,陪葬的宝贝,人家是眼也不眨,真给啊。 那厢肖不言目光灼灼,只等桓隐说出玳瑁的下落,到时候也让他开开眼。 但清宴却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桓隐被活埋在青州,十分蹊跷,很难不让她往坏处想。 果不其然,桓隐又开口,头两个字就是“然而”。 “然而,那玳瑁龟甲被我兄长桓瑾借去,不在我手中,此来青州,也是他的命令,两月前,他拨给我十几个护卫,要我来寻一个渔家女,可多番打听也没有任何线索,如今想来,恐怕寻人是假,他真正的目的是要置我于死地。” 听完这一席话,肖不言直接埋头喝粥,时不时抬眼,小心翼翼的观察着清宴的表情。 还在心里感叹,福祸相依,刚高兴没一会儿,晴天霹雳喀嚓就下来了。 这哪是找到了贵人,分明是两个难兄难弟啊。 清宴却没什么失望的神色。 虽然不能立时达成目的,但好歹知道了能真正救她命的是什么。 也不算一无所获。 “你大哥要那玳瑁有何用?” 桓隐望向外头那片绿意盎然,语调沉沉。 “他神通广大,自然是用不上的,但他的心上人需要。” 清宴脱口问道。 “心上人?” 为了自己钟情的女子,就对骨肉胞弟下死手,清宴十分不理解。 毕竟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真有人能如此狠心? 还是说,情爱会让人变得面目全非,疯魔到无所顾忌的程度。 转念一想,不对,桓隐的大哥桓瑾心狠手辣,从花朝的经历中就可以窥见一斑。 这其中定有隐情。 第7章 酒就得凉着喝,路偏要摸黑走 果不其然,桓隐摇了摇头,轻笑道。 “说是心上人也不恰当,按照我对他的了解,应该只是想利用人家,达成自己的目的。” 肖不言来了兴致,“到底是谁啊?” 桓隐停顿了片刻,压低了声音。 “天子盛宠的那位虞贵妃。” 这宫廷秘闻可太有意思了,肖不言嘿嘿笑了两声,那表情明显是想的不能再歪了。 “那你大哥和贵妃有没有那种关系?” 桓隐知道他想问什么,也不瞒着,笑着点了点下巴。 “偶然碰到过一次,有一年祈福法会,两人在佛寺的精舍中,亲密无间,鱼水交缠。” 本以为桓隐会替大哥瞒着,点到为止,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来敷衍,这样一来,反而搞得肖不言目瞪口呆。 贵妃,重臣,佛寺...... 玩儿的真花啊,听着都新鲜。 “清宴姑娘,你需要玳瑁护身,我想搞清楚大哥为何这样对我,不如就同去京城走一遭。” 没等清宴作答,桓隐抱拳拱手,又道。 “这一路山高水远,请姑娘多多照拂,对了,还有不言兄,等桓隐了结此事,必然奉上万金作为报答。” 他说的掷地有声,从头到尾都坦荡又真诚,直戳两人的心窝子。 肖不言一听万金,两眼直冒绿光,点头如同小鸡啄米。 “桓哥,你这就太客气了。” 清宴斜睨了他一眼。 “你还能再假一点吗,不要正好省了。” 肖不言忙摆手。 “姑娘,你这话就不对了,人家桓哥一番心意,岂能辜负。” 清宴转头看向桓隐,轻飘飘的说。 “那就这么定了,先替花朝报仇,然后上京,都歇着吧。” 三人各自选了个角落,经过兵荒马乱的一夜,清宴有些累,很快便沉沉睡去。 再睁眼时,其余两人还没醒。 她看了看天色,还没到晌午,便放轻脚步走了出去。 坐在道观门口的石阶上,放眼看去,一夜急雨过去,草木郁郁葱葱。 灰褐色的飞鸟起落,在枝头叽叽喳喳的叫着。 蝉鸣四起,听着却不觉得聒噪。 一山连着一山,总是在赶路,很少有机会能静下心来看看四时风物。 虽然到现在也没见到尽头,但那迷雾已经散了一大半。 她好像从来没觉得累过,胸口激荡的那股子心气儿越来越盛。 “清宴姑娘,我可以坐下吗?” 温润的声音传来,桓隐正站在清宴身后,垂眸问道。 清宴转头端详着他,心道,这人的心是石头吗? 被活埋,始作俑者还是手足兄弟,放在谁身上,都难以忍受吧。 一朝重见天日,不说怒火中烧,破口大骂,也得小发雷霆,至少眼睛里也得烧出点恨意来。 他居然没事儿人似的,温和平静,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君子如珩,嘉言懿行。 可那绝大多数都是锦衣玉食,无忧无苦堆出来的,经历了如此风波,还能如此淡定,活像个木偶。 清宴点点头,看着他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坐下,不禁问道。 “你不生气,不恨他?” 桓隐仍是那副温润如玉的神色,反问道。 “谁?桓瑾吗?” 清宴嗯了一声,桓隐打趣似的说。 “清宴姑娘若是想看我哭哭啼啼,勃然大怒的样子,我可以配合,但咱们有言在先,不好看的。” 清宴冷声道。 “不想说就闭嘴,没人逼你。” 桓隐转头看着她的侧脸。 “对不住,我不是不想说,是没什么好说的。” 清宴笑的漫不经心,双手撑在身后的高一层的石阶上,手掌的边缘被硌的红通通的。 “你一向都这样.......四大皆空?” “桓家祖训,喜怒不形于色,我既生在桓家,就得谨遵训诫。” 桓隐移开视线,迟疑道。 “家法的滋味不好受。” 都不用看他的表情,光从他那一瞬的迟疑中,清宴就能捕捉到他口中的家法定是不同寻常。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大户人家公子过得日子,看来也不像我们想象中的那般好。”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得失皆有,不用为活着奔波,已是万幸。” 桓隐说完,又不自觉的转头,看着清宴那泛红的手掌,犹豫再三,问道。 “疼不疼?” 清宴偏过头来,眼里满是疑惑。 “什么?” 桓隐指了指她的手掌。 “红了。” 清宴无所谓的收回两手,拍了拍,掌心朝上递到他面前。 “这茧子也不是白长的。” 见她一副得意的模样,桓隐的笑却淡了几分。 “不该这样的。” 清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胡话。 “那该如何?” 桓隐像是想起了什么,语调中掺杂着遗憾落寞。 “天意难测,清宴姑娘侠骨仁心,值得良人在侧,温酒掌灯。” 清宴懒散的瞥了他一眼。 说句实话,这也就是桓隐,手握她续命的宝贝。 换个人敢在她面前说这些矫情的话,挨顿骂是免不了的。 “不必,我自己都能干,提醒你一下,以后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我这人古怪的很,酒就得凉着喝,路偏要摸黑走,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桓隐稍稍愣了下,继而朗声大笑,越发觉得清宴有意思。 “我桓隐的恩人果真不同凡响。” 那笑声里泄露出了几分狂妄,比先前温良恭俭的做派中看了不知道多少。 清宴双眸微眯,好整以暇道。 “像个人了,保持住。” 正此时,睡眼惺忪的肖不言驼着背走了过来。 “什么好事儿笑得这么开心?天上掉金勃勃了?” 清宴没好气的说。 “也不怕砸死你。” 肖不言神色讪讪,弱弱的顶了一句。 “真被金子砸死,我这辈子也算值了。” 清宴挑眉道。 “不用等老天爷,把金秤砣给我,本姑娘送你一程,管保一击毙命,没有痛苦。” 肖不言揉着眼睛,他能感知到清宴的心情不错,傻笑起来。 “桓哥说要送我万金,我得跟着你们,长命百岁,挥金如土。” 桓隐本能的克制住笑容,又变回了原来那个知礼淡漠的谦谦君子。 “不言兄定能得偿所愿。” 肖不言忙道。 “都不是外人,叫我肖不言就行。” 清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 “别废话了,吃也吃了,睡也睡了,走吧。” 第8章 走不出的百花巷 青州城说近不近,说远不远。 清宴脚程很快,肖不言腿长,一步顶别人三步,抱着他的宝贝木匣子脚下生风。 两人刻意放缓了脚步,桓隐虽然虚弱,也勉强跟得上。 进城之后,一路七拐八绕,打听着来到百花巷巷口,已是傍晚。 日头挂在西天,晚霞似火。 肖不言一边往里走,一边嘟囔着。 “这也叫百花巷?” 别说百花了,一枝花都没有。 巷子又长又窄,堆满了杂物,地上湿漉漉的,还掺杂着食物残渣和排泄物,臭气熏天。 天还没完全黑,就有耗子在其中乱窜。 越往里走,就越安静,刚刚还能听到前街的叫卖声,走出三五步之后,就完全听不见了。 一片死寂。 肖不言觉察到有些不对劲。 他回头瞥了一眼,见清宴和桓隐神色从容,有了些底气,便迈开大步,继续往前走。 经过了大概有七八个院落,停住了脚步。 眼前这一户,门楣悬挂着一块鎏金匾额,上头两个大字,林宅。 跟其他人家以及破旧腐朽的院门格格不入。 像是镶了金边的夜壶。 据他们先前打听到的消息,百花巷中只有一家姓林的,很好找。 应该就是这家了。 肖不言环顾四周,上前拍了拍门。 等了许久,也无人回应。 “怎么办?”肖不言转身问道。 清宴思忖片刻,指了指不算很高的墙头,说道。 “爬上去,看看情况。” 话音刚落,肖不言退后两步,蓄力跃起,攀上了墙头,抬眼看去,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大的天井里,堆满了红红绿绿的纸扎人,黑漆点睛,红彩画唇。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满脸皱纹,看上去得有五六十岁了。 她穿着油腻腻的麻衣布裙,正垂头坐在一片纸扎人中,被几十双“眼睛”注视着,动作缓慢的削着竹片。 刺啦,刺啦....... 每一声都像小锤似的,撞击着肖不言的耳膜。 老妇人身后的正屋里点着灯,却不见人,东西厢房的房门紧闭,一片漆黑。 肖不言轻手轻脚的从墙头跃下,紧走两步,压低声音说道。 “院里只有一个白头老妪,还有许多点了睛的纸扎童子,林明义不是读书人吗?是不是咱们找错地方了。” 清宴没有应声,她也不明白。 肖不言又低声道。 “花朝姑娘说过,林明义家里只有他和他的内人张氏,难道那白头老妇就是张氏?还是说,林明义害怕花朝回魂索命,已经搬走了。” 桓隐看着那块鎏金匾额,沉吟道。 “不妨先等等,可能是林明义还没回来。” 肖不言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住在这样破落杂乱的地方,林明义都要将这块完全不搭调的匾额高高挂起,可见他心里对其十分珍视,就算是匆忙搬走,也不大可能舍弃。 清宴看了看天色,估摸着再有一刻钟,天就完全黑了。 林明义不可能不回来。 到时候花朝也会现身,也就不用他们费脑筋乱猜了。 可奇怪的是,直到月上梢头,花朝也没出现,更没见到林明义。 巷头巷尾,除了她们三人,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清宴心头越发凝重,隐隐有些不安。 “走。” “去哪儿?”肖不言愕然道。 “回道观。” “不等了吗?” “有蹊跷,先离开这里,从长计议。” 清宴说着,抬脚往巷口走去。 怪。 太怪了。 这个时辰,正好是该吃晚饭的时候,可周围别说烟火气儿了,一点杂音都没有。 好像这条巷子,根本没有活人居住。 巷口就在十几步之外,能看见稀稀落落的行人。 清宴却不再往前走了。 肖不言只顾低头往前走,差点撞上她,疑惑的问道。 “怎么了?” 他循着清宴的视线看去,瞧见了一块鎏金匾额。 林宅。 肖不言揉了揉眼睛。 看了看巷口,又抬头看着那块牌匾,半晌,回头看向不远处的桓隐。 他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疼的龇牙咧嘴。 清宴不理会他,紧走几步回眸看去。 距离肖不言已有三丈,但那巷口仍在十几步开外。 再抬头一看,不出所料,又是林宅。 好似这条脏臭的百花巷被无限拉长了,不管再往前走多远,也都是徒劳。 清宴皱着眉头,原路返回。 桓隐轻咳了几声,问道。 “出不去,对吗?” 清宴捏紧了袖中的黄符,反问道。 “你看出什么了?” 桓隐摇摇头,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薄唇越发苍白。 撑着墙都站不稳,只能席地而坐,大口喘着粗气,虚弱的说。 “跑不出去,那就只能硬闯林宅了。” 肖不言连声附和。 “桓哥说的有道理。” 清宴喃喃道。 “不对劲。” 却见肖不言将木匣转到背后,又紧了紧胸前的粗绳带,飞身跃上墙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里头拉开门闩,将院门打开。 清宴眉头皱的更紧了。 肖不言身轻如燕不假,但在死寂的百花巷中,动静不小。 然而,院中的白头妇人,像是听不见也看不到似的,维持着原有的动作,眼里好像只有竹片和篾刀。 清宴站在门槛之外,闻到了一股似有似无的松塔香。 院中散落着一地的纸扎,红男绿女。 它们围在白头妇人身边,都在笑。 很像聚在母亲身边听故事的孩童,安静,乖巧,满足。 见清宴迟迟不进门,肖不言低着头,一个箭步蹿到清宴身边,大力推了她一把。 清宴踉跄着跨过门槛,稳住身形之后,身后的院门砰的一声关上,隔绝了肖不言的冷笑声。 她心下一惊,回身去拉那破院门,使了全力,也没有拉开。 腐朽的门板如有万斤重,纹丝不动。 “该死。” 清宴暗骂了一声,收回手。 她定了定神,一边梳理着纷乱的思绪,转身进了小院。 既来之则安之,眼下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见招拆招。 她绕过行尸般无动于衷的老妇,径直走进正屋,里头只有一张破桌子,上头摆着两只破陶碗,里屋的墙角摆着张破床,总的来说,家徒四壁,一览无余。 没发现有其他人,清宴回到老妇身前,凝神细看,发现了她脚腕上挂着生锈的铁环。 粗长的铁链被纸扎人遮住,看不出另一头拴在哪儿。 “张氏?” 老妇没有答话,但清宴知道她听见了。 她渐渐停下了刮竹片的动作,双肩微微颤抖。 半晌,篾刀陡然掉落,砸烂了脚边童男的半张脸。 她猛地抬头,两眼浑浊,好似覆盖了一层黄褐色的黏液,空洞又麻木。 就这么一眼,便叫清宴无端升起了寒意,只觉得面前这个能喘气的人,竟比面目全非的花朝还要惊骇。 清宴蹲下身子,捡起篾刀,借着月光看去,刀刃上有一线血迹,已经干涸发黑。 她握紧刀柄,没有还给张氏,沉声道。 “林明义在哪儿?” 张氏没有说话,慢慢睁大了眼睛,咧开干裂的厚唇,露出一个无比诡谲的笑来。 跟她身后的那些纸扎人,异曲同工。 “孩子,到为娘这里来。” 她张开双臂,扯开了打着补丁的衣襟。 清宴瞥了一眼,心陡然提起。 第9章 纸扎索命 张氏的腹部被完全掏空,赫然是一个已经发黑的血窟窿。 清宴不着痕迹的将篾刀藏到背后。 张氏,已经死了。 跟花朝一样。 松香味儿更浓了,像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 混合着腐烂的恶臭,似是沤了半个月的泔水,倒进了猪圈里,难闻至极。 清宴鼻尖微皱。 “快到娘这里来。” 张氏大声催促着,倏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朝着清宴逼近。 清宴迅速退后,拉开了与她的距离。 张氏拖着一条瘸腿,作势扑向她。 哗啦啦的铁链摩擦声响起,限制了她的行动。 她只能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地理顺乱糟糟的白发,哀切地说。 “娘变丑了,你也嫌弃娘了,是不是?” 张氏说完,弯腰捡起一个绿衣纸人抱在怀里,又坐了回去,低着头,一动不动。 清宴没有同她纠缠,点亮了火折子,围着小院转了一圈。 墙角处摆放着一个木梯,她眼神一亮,爬上房顶,放眼看去。 前街一片热闹的景象,与死寂的百花巷相比,如同另一个世界。 本朝不设宵禁,夜市更是繁荣,酒肆茶楼内灯火通明,街边的小摊比比皆是,小吃饮子,首饰簪环,花灯假面,琳琅满目,看都看不过来。 就连布坊当铺也不到打烊的时候。 清宴将视线转到隔壁小院,凝神看去。 水缸空空,井上的辘轳都快烂掉了,蛛网遍布,一看就是荒废了许久。 她伸出手去,不出所料,触感坚硬,眼前的景象模糊了一瞬。 如同石子落进平静的湖面,荡开圈圈涟漪。 清宴大概明白了。 张氏,花朝,她们死后,怨念化作牢笼,既困住了他们自己,也能困住生人。 清宴从墙头跃下,注视着张氏。 “林明义那个畜生在哪儿,是不是他杀了你,还有你的孩子?” 话音未落,满地的纸扎像是回应他一般,稀稀拉拉地站了起来。 一个,两个.....一大片。 就连那个被砸坏的,都扶着张氏的腿爬了起来。 纸人转头的动作十分僵硬,一齐看向清宴。 这事情的走向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阴物的脾性也不一样啊,眼前这个,不讲道理。 她将手里的火折子往前送了送。 这些玩意儿再是能耐,也是纸做的,说不定怕火。 .......才怪。 它们不仅不怕,反而将她围在中间。 包围圈越来越小,几十只黑眼珠子,红嘴唇,渐渐放大。 左右,上下,不管往哪个方向看,都躲不掉。 只见一道绿影闪过,清宴来不及反应,手里的火折子被打掉,灭了。 冲撞之间,她手腕吃痛,篾刀掉在地上。 刚要躬身去捡,脖子上却传来一阵压迫感,眼前只剩了一只炯炯有神的大眼睛。 和半张上扬的红唇。 耳边蓦地传来一道焦急的声音。 “恩人,坚持住。” 是桓隐。 清宴挥出一拳,那纸童竟然歪头躲开了。 她蓄力撕开扣在脖颈处的纸手,蹬地跃起,踩着纸人头顶,过梅花桩似的,跳入正房,关紧了房门。 “快点,老娘要死了。” 她不知道桓隐能否听得到。 只能用尽全力顶住门板,却还是被撞得摇摇欲坠。 窗纸上的每一个破洞里,都有一只黑乎乎的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她这个猎物。 清宴暗道不妙。 要是找不到这些东西的死穴,只怕是要被困死累死。 数量太多了,力气还都不小,前仆后继,附骨之蛆似的,没完没了。 半晌,才听到桓隐喘着粗气的回应。 “张氏已死,一尸两命,尸骨钉在地上,篾刀有蹊跷。” 清宴被困在房里,咬牙道。 “我知道她死了,几十个纸扎在攻击我,不怕火,力大无穷。” 篾刀掉在院中,她心里盘算着此时冲出去,能成功拿到篾刀的可能性有几成。 那边桓隐身处同样的小院里,正与一具女尸“拔河”。 女子尸骨已经腐烂了大半,腹部被剖开,里头那小小的婴孩,死时已经有了人形。 一柄细长的篾刀扎在她的心口处,穿透肋骨,钉入地底。 桓隐能看得出来,这篾刀阴气缭绕,定然不寻常。 他还没完全恢复,攥住刀柄的手,青筋暴起,却怎么也拔不出来。 而肖不言躺在门边,紧闭双眼,张牙舞爪的跟空气搏斗。 桓隐紧握篾刀,高声道。 “篾刀......” 清宴只听到这两个字,破门承受不住了。 纸人瞬间涌入。 清宴的胳膊和大腿都被禁锢住,脖子上传来粗糙的触感。 眼前的纸人脸不停变换,一会儿是花朝,一会儿是张氏,到最后,变成了师父老金。 浑身的血液奔涌激荡,她怒吼一声,接连挥出重拳,挣脱了桎梏。 紧接着飞身扑到院中,迅速拾起篾刀,回身便砍。 刀光闪过,砍碎了一个纸扎的头,它倒在地上,痛苦地呜咽着。 其他的纷纷后退,让她有了喘息之机。 清宴横刀退到张氏身旁,深吸一口气,翻滚的血气渐渐平息。 刚刚张氏的篾刀的也砸烂了纸扎的半张脸,但后来,她哼起了小曲,那纸扎又生龙活虎起来。 篾刀只能暂时压制。 脱困的关键,并不是篾刀。 她将所有的事情在脑中过了一遍。 回头看向双唇翕动的张氏。 张氏似笑非笑地回望着清宴。 “孩子,为娘不会再放你走了。” 她颧骨高耸,脸颊的肉抽动着,本就骇人的五官,愈发狰狞。 清宴冷静了下来,闻言笑道。 “娘,咱有话好好说,你歇歇嗓子,我歇歇脚。” 她只觉得荒唐。 爹娘不要她,祖屋都舍弃了,逃荒似的,躲得远远的。 如今,竟然沦落到认鬼做母的地步。 这卑鄙的命数。 这一声娘,让张氏的脸色慈祥起来。 她无措地整理衣襟,盖住骇人的伤口。 再抬头的时候,眼神飘忽,双手都在颤抖。 她贪婪地看了清宴半晌,神情一滞,语调凄切。 “娘没用,娘没用.......” 她低下头,慌乱地拉扯着裤脚,想要盖住脚腕上的铁环。 清宴叹了口气,趁张氏低头的功夫,举起了篾刀。 第10章 无形铁索 刀刃落下,火花四溅。 粗长的铁链被齐齐斩断,张氏怔愣地抬头。 阴风拔地而起,将那些红红绿绿的纸扎寸寸割裂。 碎纸屑纷纷扬扬,犹如七月的大雪,模糊了清宴的视线。 她抬手挡住眼睛,手背上沾染的油彩消失。 恍然间天旋地转,清宴放下手,只见桓隐坐在地上,手握篾刀,狼狈至极。 肖不言幽幽转醒,费了半天劲儿才爬起来,一副脱力的模样,揉着酸麻的手腕问道。 “我这是睡着了?” 桓隐长舒一口气。 清宴走到他面前,捏住他的手腕,将他扶起来。 “我们应该是被张氏的冤魂拉进了幻境。” 桓隐不置可否,紧绷的神经松懈,半点力气都没了,脸比纸还白,像是被妖精吸走了全部精气,只能任命地靠在清宴肩上。 肖不言自顾不暇,扶着院门感叹。 “这婢养的破落院子,可恨。” 清宴瞥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 “就是你把我推进去的。” 肖不言微愣,连说带比划的辩解。 “冤枉啊,我翻墙进院之后,便被纸扎追的满院跑,飞檐走壁,上蹿下跳,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呢。” 说罢,他又委屈地嚎了两嗓子。 “天地可鉴,我对你们忠心耿耿,忠心耿耿啊!” 清宴扶着桓隐走到他身旁,一巴掌拍在他后背上。 “你那是对我们忠心耿耿吗,是对金子,金子!” “都一样,没区别,你是财神奶奶,桓哥是财神爷。” 说完,肖不言嘿嘿笑了两声,紧接着便剧烈咳嗽起来。 他疯跑了不知道多久,眼下嘴唇干裂,喉咙冒火,双腿像灌了铅似的,迈不开步子。 只能扶着院墙,小步挪到院外。 清宴看看桓隐,再看看肖不言,无语凝噎。 这一个两个,真特大爷的没用。 刚走出没几步,肖不言抬头一看,又是林宅。 “还来!” 他顿时泄了气,一屁股坐在地上,绝望地摆摆手。 “我是真没劲儿了,清宴,你们走吧。” 清宴停住脚步,不屑地看了他一眼。 肖不言靠墙瘫坐着,丧眉搭眼,还不忘哑着嗓子补充道。 “我不要陪葬,但别忘了让桓哥把金元宝烧给我,再弄点童男童女,对了,纸钱一定得多,要加持过的,不然就是废纸,我到了阴间再挥霍,买房置地,等你们下来汇合。” “你都被童男童女当狗一样撵了,还没够?”清宴嗤笑。 肖不言伸出食指晃了晃。 “两码事。” 桓隐勾起一个笑意。 “不言兄莫怕,怕是那张氏执念未了,有求于清宴姑娘。” 不出所料,嘶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妾死的冤枉。” 清宴将桓隐放到肖不言身边,转身看去,眼前渐渐凝出一个虚影。 白发,布衣。 肖不言挑眉冷笑道。 “我们差点死在你手里,你还有脸让我家姑娘帮你?” 张氏垂着头,两手摸着肚子,哀哀道。 “妾身大错特错,但并非有意害人,在此之前,一直是浑浑噩噩,无法自控。” 清宴拢了拢散乱的发丝。 “说吧,怎么回事?” 是福不是祸。 听几句,也浪费不了多少时间。 “多谢。” 她福身行礼,平静地讲了起来。 张氏乃是商贾之女,认字,学过三从四德。 家里做的是死人生意,能嫁到林家,是高攀。 最初的几年,夫妻二人,靠着林家的祖产和张氏的嫁妆,生活得也算不错。” 林明义没什么读书的天赋,靠着死记硬背,勉强通过了乡试。 自那之后,他一日日膨胀起来,眼高于顶,穿得要体面,笔墨都要上好的,谁都瞧不起,对张氏也越发冷落。 可后来,他接连上京参加会试,都名落孙山。 每次赶考,花费都很大,家里渐渐揭不开锅了,能卖的都卖了,只剩这块金匾,他死活不卖,看得比命根子还重。 他满腔愤懑无处发泄,便借酒消愁,抱怨怀才不遇。 张氏好心劝慰,却不知怎么触怒了他,遭到一阵拳打脚踢。 有了第一次,之后就成了家常便饭。 动辄谩骂,殴打,逼她回母家要银子。 张家偶尔会给她一两,偶尔给三两,但架不住次数多。 张氏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她一个嫁出去的女儿,别说哥嫂了,就连父母都不堪其扰。 三番四次之后,连门都不让她进了。 张氏拿不到银钱,回去就只能挨打,她也想过要跑,第一次就被林明义发现了。 毒打了她一顿不说,还将她锁了起来。 说到这里,张氏抬起头,捂着肚子惨笑道。 “这个孩子来得太晚,林明义那时候已经是个醉鬼,只因做了个梦,就非说这孩子不是他的种,硬逼着妾身承认红杏出墙,在外头有了奸夫,最后,抄起篾刀捅进了妾身的肚子。” 林明义清醒之后,也是吓了一跳。 只能在院中挖了坑,将张氏的尸体连同那把篾刀一起埋了。 张氏活着的时候,就很少出门,跟街坊四邻都不熟,父母兄嫂视她如瘟疫,避之不及。 所以她活着还是死了,无人关心,无人问津。 “往日,我削竹片,做纸人,林明义偷偷拿出去卖了,也还能吃上饭,我用这把篾刀养活了他,他却用它.......” 抛开了她的肚子。 张氏的声音越来越小。 “那时候,他总说他定会出人头地,让我过好日子,让所有人都敬我怕我。” 敬不敬的两说。 张氏刚才的样子,倒是真挺让人害怕的。 清宴闭了闭眼,压下心中的烦闷,问道。 “你都化作厉鬼了,为何不杀他?” 张氏摇摇头。 “铁索,我无法靠近他。” 清宴实在没忍住,冷声道。 “你就从来没试过用篾刀砍断它?” 张氏血泪如雨。 “我以为这都是我的命,逃不掉,砍不断的。” 强压下的无力反抗,终究演变成了无心反抗。 只能认命。 清宴吐出一口浊气,回身拉起桓隐,叫醒了沉浸在故事里的肖不言。 “跟我们走吧。” 踏出巷口的那一刻,清宴听到了嘈杂的说笑声,闻到了馄饨的鲜香。 好似从炼狱重回人间。 张氏被阳气烧灼,被莫名的力量牵引着,躲进清宴的影子里,消失不见。 清宴感受到了一股温凉,从脚底升起,如同久旱逢甘霖,神清气爽。 难道说....... 她回头看去,喜忧参半。 第11章 阴骨缚魂 清宴很清楚,她身上的阴气已经够重了,再被这些阴物缠上,不是雪上加霜吗? “张氏,林明义去哪儿了?” 张氏的声音响起。 “妾不知,以前都是天刚擦黑就回来了。” “听说过花朝这个名字吗?” 张氏沉默了好一会儿,似在回忆。 “并无。” 清宴嗯了一声,转头对上了桓隐波澜不惊的深瞳。 她略一沉吟,问道。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桓隐将刚才的情形尽收眼底,附在她耳边,气息清浅。 “阴骨缚魂。” 清宴不解,桓隐又补充道。 “我也只是听说过,如若真是那样,你如今的身体,有点承受不起。” 听他这样说,清宴移开视线。 她抬手抓了抓耳后,酥痒稍减,问道。 “好些了吗?” 桓隐忙退开,堪堪站定之后,眉梢染了红。 清宴挑眉,抱臂笑道。 “我们既然决定同行,自得坦诚相待。” 她虽是笑着,可如水的眸中渐生凌厉,带了些质问的意味儿。 “你曾对我二人说过,你只是能看到些旁人看不到的东西罢了,可刚刚我被张氏困住,为何能听到你的声音?” 桓隐没有立即回答,脊背微弯,看起来很是憔悴。 清宴并不是怀疑他。 相识的时间虽短,可对他的印象不错,中规中矩。 说到底,要是没有桓隐,她极有可能死在这里。 她放缓了语气。 “还有,我与肖不言都是被纸扎追赶,攻击,唯独你不一样,这又是为何?” 见状,肖不言迅速迈出一大步,站到了清宴身后,警惕的抱紧了木匣。 桓隐摩挲着手腕,从容道。 “首先,桓某从没想过隐瞒二位,其次,我这双眼睛,跟你一样,是天赋,也是诅咒,能看到什么,有时候并不取决于我。” 清宴细眉舒展了些。 桓隐又道。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目前也还没搞清楚,刚才看到的一切是不是幻境,但我能看到你,而且,只能看到你。” 肖不言的视线在二人之间逡巡了片刻,恍然大悟道。 “那什么,天作之合,心有,心有.......” 他拍打着脑门,妄图将那个词儿拍出来。 桓隐:“灵犀。” 清宴:“放屁。” 两道声线纠缠着在肖不言耳边炸响,确实一丝灵犀都没有。 肖不言摇了摇头,勾着桓隐的宽肩,打起了圆场。 “又渴又饿,吃碗馄饨去,走走走。” 桓隐从善如流,被肖不言拉着,坐到了矮桌旁。 摊主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丈,没一会儿,就端来了三碗馄饨。 汤面上飘着芫荽,葱末和香油花儿,咬一口,皮薄馅大,咸淡正好,让人胃口大开。 摊主又端出几碟腌制的小菜。 “送的,不要钱。” 清宴谢过,又多数了六个铜板,放在桌上。 那老丈不悦地说道。 “说是送的,怎能多收钱,拿回去。” 肖不言乐了。 这钱还有花不出去的时候,破天荒头一遭。 “老丈,这钱你收着,跟您打听个事儿,您认不认得林明义?” 摊主往巷子里瞧了一眼,神色鄙夷。 “哪能不认得,林家家门不幸,出了这么个没出息的烂赌鬼。” “他平日常去哪个赌坊,您知道吗?” 摊主拿起蒲扇摇了几下,冷哼道。 “青州城的赌坊也没几个,你们转一圈,准能找到。” 吃喝那啥赌。 还真是不分家啊。 肖不言拱手道谢,转头问道。 “花朝去哪儿了,这姑娘说话也没个谱儿,不是说今夜来找我们吗?” 桓隐紧了紧胸前的包袱扣儿,看向清宴,欲语还休。 清宴放下筷子。 “阻拦花朝进宅的,可能不是姜太公的符箓,是张氏。” “为何?”肖不言问道。 “这还用问?” 肖不言瞄了一眼正在专心包馄饨的摊主,悄声说。 “你的意思是,阴物也有强有弱,张氏死得更早,怨气比花朝更盛,所以她才进不去?” 清宴也不确定,实话实说。 “不知道,猜的,有这种可能。” “阴差阳错,这畜生还真是命不该绝,”肖不言打破砂锅问到底,“那她现在会在哪儿?” 清宴支着下巴,耐心告罄。 “你问我,我问谁去?” 桓隐轻飘飘地接了一句。 “赌坊。” 清宴捏着木筷的顶端,轻轻敲了下碗口。 “无巧不成书。” 肖不言打了个饱嗝。 “那咱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能去京城了?” 一想到抱着花朝睡了好几晚,他腿肚子就转筋,此地不宜久留。 清宴捕捉到桓隐的视线,也回头看了看落在地上的影子。 “还有张氏。” 肖不言叹了口气。 “那咱们现在去找他?来得及吗?” 一条人命,两个冤魂该怎么分? 总不能劈成两半,让她俩带上,各回各坟吧。 这个可恶的林明义,给他们惹了两个麻烦。 桓隐咽下最后一个馄饨,将筷子摆放得整整齐齐,说道。 “应该来得及,赌坊人多,阳气足,以花朝地道行,进不去。” 肖不言伸了个懒腰,瘦长脸皱成了苦瓜。 更像螳螂。 桓隐笑而不语,清宴却隐隐有些担心。 “你能行吗?” 肖不言也说,“对啊,桓哥,前面就是客栈.......” 桓隐打断了他的话。 “多谢清宴姑娘,不言兄,没关系,我能撑住。” 跟摊主打听了一下几个赌坊的位置,三人便离开了。 这个时辰还开着的赌坊,只有两间。 但距离很远。 一家在城东,一家在西北角。 城东那家规模大,抽头(每局赢钱赌坊的抽成)也算合理。 而西北角的那家,抽头高,赌坊内外皆有放印子钱(高利贷)的。 三人一合计,去了城西。 林明义只剩了一个破院,想翻身,肯定需要本钱。 除了赌坊,没人会借给他。 俗话说,钱有三不借,首忌借赌鬼。 清宴走在最后,盯着桓隐那段风雨飘摇的细腰,好像随时都能折断。 肖不言没心没肺地与他勾肩搭背,神采飞扬地吹嘘自己赌术天下无敌,未尝一败。 色盅到了他手中,要单绝不来双,要几点有几点。 桓隐拉开肖不言的长臂,歉然道。 “见谅,先前不好意思说,其实我不喜欢跟别人靠得太近。” 肖不言开怀大笑,挤眉弄眼,一副“我懂”的表情。 桓隐语塞,悄悄回头。 眸中倒映出清宴的俏脸,不施粉黛,却醴艳如新酒。 街巷寂然,月色皎白。 恍然间,他的心好似跳乱了一拍,转瞬归于平静。 他只当是错觉。 第12章 见不得小人得志 小半个时辰之后,三人拐进一条嘈杂的小巷。 门外的人不少,或坐或站,三三两两。 无一例外,全是男子。 清宴的出现,引来了频频侧目。 尤其是一个身着绸缎长袍的男子,小眼闪着贼光,虎视眈眈,淫笑着往下半身摸去。 清宴径直走进灯火通明的赌坊,视若无睹。 桓隐脚步一顿,将她让到身前,挡住了那道恶心的目光。 赌坊有两层,汗臭混合着酒气,浑浊得呛人。 底层厅堂内摆着八张黑漆方桌,都被围得水泄不通。 骰子哗啦啦地响,赌客鬣狗似的盯着色盅,有的喊大,有的喊小,几乎要掀翻屋顶。 他们不认得林明义,肖不言拦住一个打杂的,问了几句,指向最里头那张赌桌。 “咱们猜得不错,林明义是这里的常客,今日赌运极佳。” 肖不言在前头开路,桓隐殿后,见缝插针地挤了过去。 清宴看向最是意气风发的那人。 他捏着青玉酒壶,时不时豪饮一口,面前的散碎银子和铜板堆成了小山。 长得不错,偏阴柔,男生女相。 扔在人堆里,也是鹤立鸡群。 只是,他肩膀上正趴着一个无脸婴童,双臂揽着他的脖颈,皮肤很薄,遮不住底下的血管经脉,如同被赤红蛛网覆盖的人形软肉。 那婴童时不时松手,从他的肩头跃到旁边赌客的头顶,然后再回到原处。 桓隐低声问道。 “看到了吗?” 清宴点头。 “应该是那个未出生的孩子。” 肖不言脸色也变了。 他想不通,清宴和桓隐都不是常人,能看到这些东西不稀奇。 为何他也能看到? 难道说,见鬼的毛病会传染? 他嘟囔了几句吉祥话,赶走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拍着胸口安慰自己,虱子多了不咬人,看多了,总会习惯的。 清宴扫视一圈,不少穿着黑衣的高壮男子在人群中穿行,看来是赌坊的打手。 人多眼杂,不好硬来。 “要继续等吗?”肖不言问道。 清宴莞尔。 “来都来了,也不能干等,不言兄露一手吧,让我们开开眼。” 肖不言喜笑颜开,权衡再三,从怀中摸出十枚铜板,想了想,又放回去一半。 “瞧好吧,我便用这五枚铜板,赢走林明义面前那一堆。” “如果做不到呢?” “任凭处置。” 清宴笑的戏谑。 “好啊,做不到的话,秤砣还来。” 肖不言猛地抱住木匣,毫不犹豫的说。 “那算了。” 桓隐忍俊不禁。 “不言兄,我相信你。” 肖不言惶恐道。 “千万别,咱虽是无人能敌,但对面那位,可不是人。” 清宴斜睨了他一眼,撸起袖子。 “没出息的东西,看姑奶奶我的吧。” 她不会赌,也不愿沾。 但想到惨死的花朝和张氏,再看看小人得志的林明义,气就不打一处来。 她抢过五枚铜板,随手扔在写着大的赌桌上。 铃响开盅,庄家高喊。 “二二三,七点,小。” “再来。” 肖不言颤巍巍的摸出五个铜板,放在她的掌心,担心的说。 “省着点花。” 清宴本意是打发时间,随意下注。 还是押大。 “一二三,六点,小。” .......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肖不言带的那点散钱,便打水漂了。 清宴皱着眉头,自顾自道。 “这特大爷的跟拦路抢劫有什么区别?” 肖不言心疼得无以复加,脸红脖子粗。 “我承认刚才是在吹牛,赌钱害人,十赌九输,收手吧。” 围在林明义身边的人对着清宴指指点点,七嘴八舌的说。 “跟那倒霉鬼反着压,定能赢。” “女子本来就晦气,不在家好好呆着,竟敢上赌桌,这要是我婆娘,不打死她。” “还得看林公子,大杀八方,四海通吃。” 林明义满是得意,啧啧两声。 “话可不能这么说,瞧她的模样,卖到花楼,怎么也能值五十两,人家可不像咱,身子就是本钱。” 肖不言横眉怒目,指着林明义。 “你这个没毛畜生,再给老子说一遍?” 林明义耸耸肩。 “我不跟穷鬼说话。” 肖不言也没多说,猛地跳上赌桌,一巴掌扇在他嘴上。 林明义哀嚎一声,身体后仰,被左右两侧的人扶了一把,才没有倒地。 这么一闹,大厅中所有人都转头看向这边。 肖不言只想给他个教训,没有用全力,不然,林明义那口小牙,肯定得掉上七八颗。 余光瞥见几个高壮的男子从各处聚集了过来,肖不言转了转手腕,冷笑着退到清宴身后。 清宴向来我行我素,对那些贬低的议论充耳不闻,更是没管肖不言。 人群里传来冷嘲热讽。 “怎么打人啊?” “看来是输急眼了,那些打手干什么吃的,还不把他们撵出去。” “输死活该。” 林明义挨了打,没敢再说话,低头抬眼,目光好似淬了毒。 眼见两个高壮的男子走到清宴身后,作势要动手,他擦掉唇边的血渍,低喃道。 “贱人。” 围在他身边的人都是一脸幸灾乐祸的神色。 想看看她是怎么被架出去的。 清宴莞尔,掏出一张银票,有意无意地冲他们扬了扬。 “玩闹而已,怎么还当真了。” 看清了上面的数额,两个打手对视一眼,又看向二楼,接到东家的示意后,便退了回去。 那些不怀好意的议论声,也倏地消失不见。 她有些理解肖不言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 瞧瞧,这一屋的妖魔鬼怪,盯着那张银票,就像疯狗见了肉骨头。 那贪婪疯狂的模样,怕是只要清宴开口,他们连父母祖宗都能舍了。 “他恶鬼缠身,你也是糊涂,跟一个将死之人计较什么?” 清宴冷笑着,声音不大不小,虽是对肖不言说的,林明义却听得清清楚楚。 肖不言啐了一口唾沫。 “杀妻灭子的狗杂种,活到现在都便宜了他。”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 林明义惊骇不已,但很快稳住了心神。 “满口胡言。” 他料定自己的做得天衣无缝,不可能被发现。 今日运气好,不想同他们纠缠。 他随手抓了一把铜板,扔给簇拥在他身旁的赌客们,引来了一阵恭维。 清宴明了,跟这群见风使舵,只想讨点赏钱的赌鬼说再多,也是徒劳。 她改了主意。 这里乌烟瘴气,再待下去,她要吐了。 “林公子,要不要赌一局,我们赢了,你跟我们去个地方,如果你赢了,银票奉上,我跟你走。” 语毕,起哄声几乎要掀翻楼顶。 林明义眼神一亮。 天上掉馅饼。 这小贱人明艳,富贵,胆大,愚蠢,完全戳在他心窝子上了。 等他享受过,再转手一卖,齐活儿。 他瞥向正襟危坐的赌师,见后者冲他微微颔首,便知稳赢。 旁边桌上的赌客,流水般纷纷往这边围拢。 赌师看向清宴,捋了捋胡须,静观其变。 肖不言佯装焦急的劝说清宴,桓隐也绷直了肩膀,脸色阴沉的滴水。 见状,林明义大笑,抚掌道。 “如此美事,本公子恭敬不如从命,小娘子,咱们有言在先,认赌服输,可不许赖账。” 话音未落,那边的赌师们便开了盘口。 押注双方谁能赌赢。 大把的银钱堆在林明义那边,清宴那边空空荡荡。 只有肖不言翻出仅剩的两个铜板,赌清宴赢。 清宴刚要将银票往桌上拍,抬起的手却停在半空,转身看向桓隐,狡黠道。 “我师父说了,赌鬼死后,会下第八层冰山狱,我怕冷,不来了,你上。” 第13章 绝不会叫他轻易死了 桓隐没有半分吃惊,浅笑道。 “清宴姑娘这招祸水东引,还真是明智。” 说是这样说,他没有接清宴递来的银票,而是虚握住了她的手腕,旋即屏息凝神,看向色盅。 “只此一次。” 被他圈在怀中,隔着衣衫,清宴能感受到他沉稳规律的心跳。 她没来由地别扭,倾身向前,双手撑着赌桌。 林明义早就急不可耐了,催促道。 “快些吧,天都要亮了,殊不知,春宵一刻值千金。” 他上扬的尾音,又引来一阵不怀好意的哄笑。 肖不言小声提醒。 “那个赌师有问题。” 清宴也觉得古怪。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林明义看向赌师的眼神,似乎带着媚意,看起来并不清白。 桓隐平静道。 “无妨。” 转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赌师见状,抛起骰子,收进色盅,摇晃了几十下,砰的砸在桌面。 “二位,买定离手,。”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拇指微弯,扣在食指的第三个指节根部。 再看林明义,气定神闲地啜了一口酒,将面前的银钱全部押了小。 汇聚在色盅上的视线越来越多,越来越炽热。 赌徒们高喊着林明义,急切地等待着桓隐下注。 桓隐却不急。 “既如此,那我们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清宴转头看向他。 她本来觉得输赢都没所谓,到了此时,却是战意汹涌,胸口鼓噪。 桓隐眼底藏着冷硬的锐气,语调却温和。 “女子为水,财帛亲近,乃是家宅正财之根本,放心,他赢不了你。” 清宴嫣然一笑,随手扔出了银票。 皱巴巴的黄纸落下,肖不言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捂着眼睛不敢看。 赌师冷笑着开盅的同时,桓隐屈指轻敲了下赌桌。 声音很小,动作也很随意。 刹那便淹没在嘈杂的叫喊声中。 清宴却很难不发现。 只因那玉骨般的指节擦着她的手腕掠过,荡起一道灼烧感。 众人看着那三个骰子,都愣住了。 满堂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赌师不由自主的瞪大了眼睛。 原本胜券在握的林明义,只是扫了一眼,便呆若木鸡。 三三五,大。 清宴虽有预料,但还是兴奋的转身,勾着桓隐的脖颈,笑的开怀。 “赢啦!” 肖不言手都没放下,就已经咧开了嘴。 然后忙不迭的伸开长臂,将银票,以及那堆“小银山”划拉到自己面前。 “都是我们的了。” 桓隐压下喉间的腥甜,四肢百骸都像是被重锤碾过。 但被清宴鲜活真挚的笑意感染,根本压不住那份蓬勃的雀跃。 十八年荒芜人间,死过一次,直到此刻,他才感觉真的活过来了。 肖不言拢好钱堆,收好银票,还不忘笑着说。 “桓哥不喜欢别人亲近。” 像是提醒,又似打趣。 清宴也不计较,放开桓隐,直指呆愣的林明义。 “愿赌服输,走吧。” 赌坊的账房先生算盘珠子打得啪啪作响,麻利地算好抽头,又笑着接过赏钱,目送他们离开。 赌客十赌九输,庄家稳赚不赔。 清宴始终走在桓隐身侧。 有些懊恼,不应该在这种时候试探他。 她能看得出,桓隐的指尖都在颤抖。 被肖不言拖出赌坊的时候,林明义仍然没有回过神。 他眼神发直,死气沉沉,好像俱死尸。 为了今天,他不惜雌伏人下,就差一点点就能翻身了。 功败垂成。 什么都没了。 花朝总算出现了,她站在阴影里,血泪划过半张脸。 行至僻静处,张氏也从清宴的影子里钻了出来。 一个血肉模糊,一个苍老垂暮。 见到她们,林明义哆嗦成了一团,当场昏厥。 花朝和张氏也不急,齐齐跪在三人面前。 “三位的大恩大德,花朝无以为报,只等来世。” 清宴冷漠道。 “用不着,如果我强大到能打散你们的魂魄,不留后患,定然不会选择帮你们,林明义就交给你们了,希望你们徐徐图之,不要再给我们添麻烦。” 花朝膝行退后,看似有些惶恐。 张氏点点头,淡然道。 “姑娘的好意,妾铭记于心,绝不会叫他轻易死了。” 她很明白,赌坊几十个人都亲眼看着林明义是被清宴他们带走的。 如果就这么杀了林明义,一来,有可能让三人惹上官司,二来,她也不解气。 清宴没再多说,缓步离开。 夜风送来两个女子的低语。 “他还要苦读,科考,不过,这考题得我们来出。” “都听姐姐的。” “好,咱们回家,听说过百花巷吗?” ........ 清宴总觉得忘了点什么,但很快便抛到脑后。 当务之急,是找间客栈住下,好好歇歇。 肖不言的匣子更重了,人也更开心了。 一路上都在吹捧他们三人齐心,天下无双。 清宴听得烦了。 “咱俩没那个本事,是他。” 桓隐一笑置之。 肖不言快走几步,询问桓隐是怎么做到的。 “桓哥,什么时候也教教咱,肥水不流外人田,都是自家人,.......” 桓隐刚要解释,一阵天旋地转,失去了意识。 清宴眼疾手快,揽上他的窄腰,如同中元节那夜,抗在了肩上。 肖不言不明就里,满脸忧色。 “桓哥这是怎么了?” “等他醒了,你自己问吧。” 清宴后悔了,这一通折腾,受累的还是自己。 只恨她信了老金的邪,趁人病,要人命,快刀才能斩乱麻。 早知如此,就耐心等他好了再说。 肖不言没再问,让清宴慢些走,就近找了间客栈,开了三间上房,又回头去接应清宴。 安顿好后,已经过了丑时。 清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去桓隐房中探了探他的鼻息,还喘气,便放了心。 午时刚过,肖不言端着饭菜,轻手轻脚地进门,放在桌上,悄声招呼清宴垫垫肚子。 桓隐睡了足足两日一夜。 醒来的时候,又是晚上。 正赶上清宴端着清粥小菜进门,她放下木托盘,倒了杯茶,看着桓隐喝了。 “桓二公子,你这是何苦?” 桓隐坦承道。 “没别的,想让你赢。” 他声音喑哑,还带着些懒散,褪去了稍显古板的矜持,添了些青涩的少年意气,惹得清宴低笑起来。 她一笑,桓隐也跟着笑。 他这一觉睡得很好,身上不疼了,只是腹中空空,想吃点东西。 清宴扶着他下床。 “以后别这样了,你得活着,我才能活,咱们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这话说得,有点同生共死那味道了。 桓隐看着神采奕奕的清宴,不知该作何感想。 自从相遇后,意外接连不断,兵荒马乱。 她好似不会害怕,也感觉不到累。 笑靥如花,却顽强坚韧似蒲苇。 桓隐压下心头的异样,坐到桌边,笑意更盛。 “信我了?” 清宴将清粥放在他面前,不答反问。 “你怎么做到的?” “改换点数?” “对。” 桓隐盯着清粥,说道。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若不是遭大哥暗害,元气大伤,动动手指就能做到。” 清宴一下子来了兴致。 “厉害,我能学吗?” 桓隐耐心地答道。 “不太适合你。” “那你有没有适合我的功法?” 清粥的香气萦绕,桓隐实在饿极了,才道。 “我能不能先吃点东西,再好好想。” 清宴了然,人家高门大户的贵公子,食不言寝不语。 第14章 无缝衔接,没完没了 “怎么办,怎么办?” 肖不言像是赶蚊子似的,想要赶走那个阴物。 可他的手根本碰不到人家。 清宴的太阳穴突突的跳,怨气堪比死了三十年的恶鬼。 没完没了。 不带这么无缝衔接的。 本以为他是张氏未出生的孩子,如今看来,好像不是那样。 但这小孩没有嘴,也无法正常沟通,棘手。 桓隐看着那阴物,问道。 “它伤到你了?” 肖不言点点头,又摇头。 清宴接下话茬。 “到底有没有?” 肖不言转了转脖子。 “不痛不痒,没什么感觉,但我看着眼晕。” 清宴支着下巴,垂眸道。 “眼不见为净,你就当他不存在吧。” 肖不言将头转到另一侧,可那阴物也跟着他移动,像是在跟他玩游戏。 来来回回半晌,肖不言摸着酸疼的脖子,趴在桌上叹气。 “为什么跟着我,为什么,我到底哪里吸引你了。” 清宴抿了口茶,云淡风轻地说。 “你朝前看不就行了。” 肖不言梗着脖子问。 “钱?哪有钱?谁给的,多少?” 清宴看向桓隐,讥笑道。 “你不言兄没救了。” 桓隐倒了杯茶,推到肖不言面前。 “润润嗓子,咱们一起想办法。” 肖不言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撇了撇嘴,委屈的模样有点可怜。 清宴话锋一转。 “林明义怎么样了?” 肖不言注意力转移,立时换上了笑模样。 “在家答题呢,答对挨一刀,答错更惨,竹签子往指头缝里扎,嚎得跟杀猪似的。” 清宴笑道。 “他那小身板,撑不了多久吧。” 肖不言又给自己倒了杯茶,边喝边说。 “那怎么行,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送了些金创药和干粮,一时半会儿,应该还死不了。” 清宴佯装惊愕的问桓隐。 “今天太阳打哪边出来的?” 桓隐配合地说。 “没看到,许是北边吧。” 清宴笑意爽朗。 “你肖不言也有这么大方的时候?” 肖不言掏出一支银花簪,细心擦去缝隙里的泥土。 “嘿嘿,张氏刚过门的时候埋下的,非要给,盛情难却。” 这厮无利不起早。 想让肖不言白给,天方夜谭。 清宴没说话,一时沉默下来。 过得那么苦,都没想着变卖,许是想给子女留的念想。 肖不言看着空碗,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饿了,还有吃的吗?” 清宴起身,取下挂在门边的包袱。 “洗漱更衣,咱去吃顿好的。” 她拎出一件月白长袍,扔给桓隐。 衣衫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精准落到了桓隐怀里。 肖不言傻乎乎地看着,蓦地眼前一黑。 他惊讶地拉开眼前的遮挡,还没看清,便乐开了花。 还得是他家姑娘。 有好事儿都想着他。 没跟错人。 清宴已经推门而出。 肖不言冲桓隐笑笑,也赶忙回房去换。 出了门,清宴便直接下楼。 客栈对面是一间不小的茶楼,坐满了人。 茶博士正在点茶,先在建盏中倒入茶粉,一边注水,一边用茶刷快速搓出绵密莹白的泡沫。 末了,还别出心裁,在茶沫上勾勒出一副简单的花鸟图。 引得茶客啧啧称赞,纷纷解囊。 清宴看着街上行人来来往往,心头盘旋着许多疑问。 关于自己的,桓隐的,还有肖不言....... 他们好像八竿子打不着的硝石,硫磺,木炭,碰到在一起,却成了火药,处处炸。 思绪翻飞之间,肖不言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她面前,整了整衣襟,没皮没脸的问。 “俊不俊?” 清宴无语的笑。 肖不言身长九尺(两米左右),样貌中等偏上,五官偏稚嫩,笑起来有几分少年意气。 无事发生时,开朗的没什么脑子。 就是肩膀上那个他,有点煞风景。 没多久,桓隐也来了。 他比肖不言矮不了多少,身段更为优越。 月白长袍压在两肩,行走之间,袖口的雨燕翻飞,吸引了不少行人回头去看。 肖不言嘟囔了一句。 “老天爷还真是不公平,瞧瞧我桓哥,长得真......造次,我要是女子,也得找个桓哥这样的,一夜就够本。” 清宴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肚子里的墨水比肖不言多点。 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桓隐。 桓隐和肖不言一左一右跟在清宴身后,像两个门神。 清宴还是那身姜黄色短衣。 昨日洗过,一夜就干了,到现在,还残留着皂荚的清香。 本来还好,但是跟后头两个相比,倒显得寒酸了。 “桓哥,我有个问题,咱们是怎么从张氏的幻境里逃出来的,”肖不言问道。 “这得问清宴姑娘。” 肖不言抬起胳膊,想搭桓隐的肩膀,想起他说不喜欢亲近,便收了回去,只是凑近了些,打趣道。 “别姑娘姑娘的了,省点口水,三天,抱也抱了,扛也扛了,你全身都被咱这位小姑奶奶看遍了,还这么客气作甚,跟我一样,叫清宴不就好了。” 桓隐神色未变,低笑着说了句好。 肖不言又溜到清宴面前,倒退着问道。 “清宴,你怎么破解的。” 清宴回想起那日的情景,她也是赌一把,才拿篾刀去砍铁链,谁知还真让她这只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于是便敷衍道。 “蒙的。” 她曾被困在深山,没有铁锁加身,但整个天地都是牢笼。 无处可逃的绝望,比死了还难受。 直到老金出现。 想到这里,她摸了摸怀中的黄符,无比安心。 老金留给她的,说是关键时刻能保命。 她不舍得用。 远远瞧见一个彩楼,食客络绎不绝,看起来不错。 “就那儿吧。” 在二层的包厢落座后,菜上得很快。 色香味俱佳。 居中一道蟹酿橙,是将蟹肉填入橙瓮中蒸制,果香催发了蟹鲜。 桓隐夹了一块,放在清宴面前的骨碟中。 清宴不太饿,尝了尝,清香鲜美,全无腥气。 店里的米酒很不错,她便喝着酒,看着窗外鳞次栉比的屋檐。 肖不言筷子不停。 刚要去夹炸的焦黄的笋片,肩上的阴物跳上了桌,趴在盘子里,晃动着双臂。 看起来竟有些开心。 忽略他身上的道道血管,也是淘气娇憨。 肖不言举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眼睁睁看着那阴物的脸上,撕开了一条缝,像被无形的刀划开一般,露出密集尖利的牙齿。 电光火石之间,他扑到肖不言手腕上,猛地咬了下去,然后嗖的钻进了清宴的影子里。 筷子掉落,当啷一声。 不等肖不言反应过来,手腕上就生出了密密麻麻的赤红水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