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则怪谈:公务员暂行条例》 第1章 初涉职场 江帆站在常青市A区行政服务中心气派的大门外。与周边略显老旧的居民楼相比,这栋新建的大楼显得格外醒目。 她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身上那套为了第一天上班新买的、略显刻板的上班族套装。 二十三岁,社会学专业毕业,经过层层选拔,她最终被分配到这里,担任综合协调科的副主任科员。 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对这个女儿能端上“铁饭碗”感到十分欣慰。 江帆自己则怀揣着一种简单朴素的念头:一份稳定、能学到东西、并且多少能“为人民服务”的工作。 她对“体制内”的复杂性的了解,仅限于网络上那些真真假假的传闻和父母辈过于乐观的叮嘱。 A区是常青市的老城区,人口密集,事务繁杂。 行政服务中心作为直面群众的一线窗口,其忙碌和重要性可想而知。 综合协调科,听名字就知道是个承上启下的部门,而“副主任科员”这个职务,在科级领导之下,在普通科员之上,正是王科长口中那个关键的“传动轴”。 这意味着她既需要执行具体任务,又需要承担一定的协调管理职责,督导窗口服务便是其中一项。 招聘时,领导曾强调这个岗位需要“极强的责任心、细心和一定的抗压能力”,江帆当时只觉得是套话,现在站在这里,却莫名感到莫名沉重。 中心巨大的玻璃门无声滑开,一股混合着中央空调冷气、消毒水和某种陈旧纸张特有味道的空气涌出,让江帆打了个轻微的寒颤。 大厅内部异常宽敞明亮,光滑得能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地面,一排排整齐划一的办事窗口,穿着统一制服的工作人员已经就位,虽然还没到正式办公时间,但已经提前营造了一种程式化的高效氛围。 这种过于规整的环境,反而让江帆感到些许不自在,仿佛连自由呼吸都被严格限制了。 她按照报到通知,乘电梯来到三楼的综合协调科办公室——307室。这是一个标准的六人间办公室,格子间隔断,靠窗的角落工位是留给她的。 工位很干净,电脑、电话、文件筐一应俱全。 桌面左侧立着一面小型党旗,右侧是国旗,旗帜和旗杆都擦拭得一尘不染,摆放得端正笔直。 她放下有些旧的帆布背包,坐下,按下电脑开机键。主机发出沉闷的运行声,显示器闪烁了几下才亮起,显示出系统登录界面。 邻座的同事似乎早已到了,背对着她,只能看见一个微秃的后脑勺和因长时间保持姿势而略显僵硬的背影。密集的键盘敲击声几乎没有间断,透着焦灼。 江帆试着打了个招呼,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早上好,我是新来的江帆,今天第一天报到。” 敲击声停顿了大概一秒,那个背影没有回头,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含糊的“嗯”,随即,更加急促响亮的键盘声响起。 “也许是A区情况特殊,或者中心管理精细吧。” 也或许……上班期间不能闲聊? 她试图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紧接着她打开抽屉,里面放着几本崭新的笔记本、一盒中性笔,以及那份用牛皮纸袋装着的《常青市A区行政服务中心工作人员行为规范(暂行)》。 她翻看着,目光扫过那些条款,眉头微微蹙起。很多规定细碎而具体,甚至有些……古怪。 比如工位旗帜“无风自动”时的处理方式,比如严禁使用纸质报告,比如对“红色工牌”同事的回避要求。 这些条款与她想象中的政府机关行为规范相去甚远,更像某种特定环境下的安全守则。 江帆目光停顿片刻,呃…科长该不会拿错了吧,于是将手册放回抽屉最显眼的位置,决定有空再仔细研读。 就在她准备打开内部系统熟悉流程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左侧的党旗。窗户紧闭,空调出风口远离工位,室内空气几乎缓慢。 但那面红色的旗帜,旗面靠近边缘的一角,却极其轻微地、缓慢地向上卷动了一下,幅度很小,然后又无声地垂落,恢复原状。 江帆的动作顿住了,紧紧盯着那面旗。 几秒钟过去,没有任何异常。 她眨了眨眼,怀疑是自己昨晚没睡好产生的视觉残留,或者是刚到新环境的神经紧张。 她凑近些,旗杆稳稳地插在笔筒里,纹丝不动。她轻轻自嘲地笑了笑,看来是自己太敏感了。 八点三十分整,一个穿着灰色夹克、身材微胖、面色严肃的中年男人推门走了进来,径直走向江帆的工位。 他走路带风,目光锐利扫过江帆工位上的两面旗帜时,似乎刻意停留了半秒,像是在确认某种状态。 “江帆同志?”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是的,王科长您好。” 江帆立刻站起身。 入职材料上有王科长的照片,正是眼前这位。 “坐。”王科长抬手虚按了一下,自己却站着,目光落在江帆脸上,带着审视的意味。 “欢迎来到综合协调科。你的岗位是副主任科员,这个位置很重要,是科里工作的关键节点,上传下达,连接内外。‘传动轴’这个比喻很形象,传动轴要是出了问题,整个机器都可能停摆。” 他语速很快,每个字都咬得很重: “你的主要职责,除了科内日常事务,重点是督导一楼大厅1到5号窗口的业务运行,确保服务规范、高效。同时,需要协助我协调安保、后勤等支持部门。直接面对群众,情况复杂,所以,” 他指了指江帆放手册的抽屉:“《行为规范》必须烂熟于心,严格执行。这里的每一项规定,都不是凭空想象的,都关系到中心的正常运转,也关系到你个人的……职业发展。明白吗?” “我明白,王科长,我会尽快熟悉,严格遵守规定。”江帆认真地回答,心里不自觉地绷紧了些。 王科长的语气让她感觉,那份手册的分量远比她想象的要重。 “最好如此。” 王科长从腋下夹着的文件夹里抽出一叠表格放在江帆桌上,“这是近期需要录入的基础数据,今天你先熟悉环境,重点是一楼大厅的窗口运作。观察,学习,严格按照手册的指引行事,特别是涉及群众接待和异常情况处理的部分。有不懂的……先看手册,手册里找不到明确答案的,非必要不要轻易打扰其他同事。” 他特别强调了“非必要”三个字,目光若有深意地扫过旁边那位始终背对着他们、键盘声不停的同事,“大家手头的工作都很满。” “好的,科长。”江帆接过表格。 王科长没再多说,转身回了走廊尽头那间标着“科长室”的办公室。 江帆坐下,开始处理表格。数据录入工作枯燥但简单,让她稍微放松了一些。 期间,她听到旁边工位的键盘声偶尔会停歇片刻,接着是点击鼠标的声音,然后又是新一轮的敲击,周而复始,像设定好的程序。 她注意到那位同事手边的水杯是满的,但从她来到现在,没见对方喝过一口。 九点整,办事大厅开始喧嚣起来。 江帆放下手头的工作,乘电梯下一楼。与三楼的安静不同,大厅里人声鼎沸,各个窗口前都排起了队,叫号声、交谈声、复印机的嗡鸣声交织在一起。 她按照职责,在1到5号窗口区域附近缓步走动,观察工作人员的服务流程和群众的反应。 大部分时间,一切井然有序。工作人员虽然忙碌,但态度还算规范;排队的人群虽有焦躁,但总体耐心。 江帆慢慢走着,试图记住每个窗口的业务范围和一些常见问题的处理流程。 快到十点钟时,她注意到了3号窗口的异常。3号窗口办理的是社保相关业务,队伍本来就不短。但此刻,队伍完全停滞了。 排在第一位的是一个穿着深蓝色旧工装、背影有些佝偻的男人,他站在窗口前,一动不动。 窗口里面的年轻女职员低着头,手里拿着材料,却也维持着低头的姿势,没有任何动作或言语。 后面排队的人开始有些骚动,交头接耳,但没有人上前询问,一种奇怪的压抑感笼罩着那一小片区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绝对超过三分钟了。 江帆想起手册第五条:“如果任何窗口前的办事群众超过3分钟未发出任何声音,且后续队伍停滞不前,请立即上前,用手轻拍窗口玻璃,说:‘请下一位。’然后迅速离开,不要观察拍打后的结果。” 这条规定此刻清晰地浮现在她脑海里。 规定本身就很诡异,而眼前的场景更是为这条规定增添了说不出的怪诞。 她心跳有些加速,手心微微冒汗。 执行规定,还是再观察一下?作为新人,她不想多事,但职责所在,而且手册被王科长如此强调…… 她压下心中的不安,迈步朝3号窗口走去。越靠近,那股凝滞感越强,空气似乎都变得不对劲。 她甚至隐约闻到一股类似铁锈混合着泥土的沉闷气味。那个蓝工装男人的背影在她眼中显得格外僵硬,像雕像一动不动。 她走到窗口前,抬起手,指节不轻不重地叩击了三下厚厚的防爆玻璃。 “请下一位。” 她的声音努力保持平稳,但尾音还是泄露出紧张。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瞬间,那种诡异的凝滞感消失了。就像按下播放键,画面重新流动。 蓝工装男人的身体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关节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像正常办完事或需要补充材料的人那样走向下一个流程窗口或者咨询台,而是直接转过身,低着头,步履有些蹒跚地径直朝着大厅侧面那扇标有“安全出口”的绿色小门走去,很快消失在门后。 而窗口内的女职员也立刻抬起头,脸上瞬间切换成标准化的职业微笑,对着原本排在第二位的、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太太清晰地说道: “您好,请出示您的身份证和户口本。” 老太太似乎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慌忙从布包里翻找证件。 队伍重新开始缓慢移动,仿佛刚才的停顿从未发生。江帆按手册要求,没有去看那个离开的蓝工装男人,立刻转身,快步离开3号窗口区域。 走出一段距离,她才感觉自己的心跳渐渐平复。 刚才那一幕太过诡异,那条规定……似乎真的在防范某种无法解释的情况。 她不敢深想,只能强迫自己将其归为某种她不了解的、特殊的应急处理流程。 中午十一点半,江帆跟着人流前往中心地下一层的食堂。食堂很大,装修简单但干净,供应的是大锅菜,口味普通,但分量足,价格也便宜。 她打了份饭菜,找了个靠墙的角落位置坐下,低头默默吃饭。 吃到一半,感觉对面有人坐下了。她下意识抬头,看到一个穿着合体白衬衫、打着深色领带的年轻男人。 他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相貌端正,甚至称得上英俊,但脸色过于白皙,缺乏血色。 然而,最刺眼的是他胸前挂着的工牌!带子是鲜红色的,工牌本身的颜色也比普通的蓝色工牌更暗沉,像是凝固的血液。 红色工牌! 手册第二条和第十条的内容瞬间涌入江帆脑海: 第二条:见到红色工牌,勿交谈,立即避开。 第十条:食堂见红色工牌同事进食,需立即倒掉饭菜离开,当天不会饥饿。 那个男人正用筷子夹起一块土豆,动作缓慢而稳定。他似乎察觉到江帆的目光,抬起眼皮看向她。 他的眼睛很大,瞳孔颜色却很浅,眼神平静得近乎空洞,没有任何情绪流露。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江帆。 江帆没有任何犹豫,立刻端起还剩大半的餐盘,站起身,快步走到远处的泔水桶边,将饭菜全部倒了进去,餐盘碗筷放入回收处。 整个过程她尽量保持镇定,但动作难免有些匆忙。走出食堂大门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红牌男同事还坐在原处,筷子夹着那块土豆,停在空中。 但他的头颅,正以一个非常缓慢、却绝对超出人类生理极限的角度,悄无声息地向后扭转了一百八十度,面无表情地“看”着江帆离开的背影。 他的脖颈皮肤绷紧,平滑得没有一丝褶皱,仿佛那根本不是由骨骼和肌肉组成的结构。 江帆强忍着不适,迅速乘电梯回到三楼办公室。 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她喝了好几口温水,才勉强压下那股恶心感。 奇怪的是,经过这番折腾,她竟然真的感觉不到丝毫饥饿了,甚至对食物产生了一种生理性的排斥。 下午的工作相对平淡。她继续录入数据,熟悉内网办公系统的各个模块。 王科长出来过一趟,交代了几项常规工作,语气依旧刻板,但没有再特别提及行为规范。 邻座的同事依然沉浸在永无止境的键盘敲击中,几乎没有离开过座位,也没见喝过水,上过厕所。这种近乎机器人的工作状态,让江帆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她尝试着通过内部通讯系统给那位同事发了条信息,询问一个简单的文档模板位置。 消息发出后,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复。 而那位同事的键盘声,甚至连节奏都没有改变一下。江帆只好自己花时间在系统里慢慢寻找。 快到下午五点,江帆开始整理当天的工作日志。 她谨慎地措辞,只记录了熟悉环境、数据录入、巡视窗口等常规内容,完全略去了上午3号窗口的干预和中午食堂的遭遇。 手册第十一条像警铃一样在她脑中回响:“不要记录,不要与任何同事讨论。” 江帆不确定同事范围里包不包括王科长。 她将日志保存,准备通过内网系统发送给王科长。就在她移动鼠标,即将点击“发送”按钮的那一刻,屏幕右下角的内网通讯软件突然主动弹出了一个消息提示框。 发送者:王科长。 时间:17:05。 消息内容区域是空白的。 只有一个附件。 附件名称:“中心地下二层结构图(密).zip”。 江帆的手指僵在了鼠标上。心脏猛地一缩。 手册第三条清晰地写着:“如果王科长在非工作时间(当日18:00至次日8:30)通过内网向您发送任何指示或文件,请勿点开,立即关闭电脑,并忘掉此事。” 现在的时间是17:05,严格来说,尚未进入条款规定的“非工作时间”。这算不算违规? 这个附件……“地下二层结构图”?她记得非常清楚,无论是入职培训还是中心介绍,都明确说明行政服务中心只有地下一层,用于停车场和部分设备间。 这个“地下二层”从何而来? “(密)”又意味着什么? 是发错了?还是一个陈旧的、未被及时清理的档案?王科长可能只是想让她提前了解中心的建筑结构? 各种念头飞速闪过。好奇心,以及一丝或许能借此了解更多中心情况、更好履行“传动轴”职责的想法,最终占据了上风。 江帆看了一眼办公室,那位键盘同事依然在,但似乎没有注意她。 走廊外也很安静。 她移动鼠标,双击点开了那个压缩附件。系统自带的解压软件运行,弹出一个文件夹,里面只有一个CAD图纸文件。 她再次双击打开。 一张复杂的建筑结构图呈现在屏幕上。 标题栏确实写着:“常青市A区行政服务中心地下二层扩建工程规划图”。 图纸的制图日期标注是去年,她滚动鼠标滚轮,放大图纸细节。 地下二层的布局非常奇怪,完全不像停车场或普通的设备层。 它被分割成许多大小不一的隔间,排列密集,通道狭窄曲折,整体氛围显得压抑。 图纸上还有一些标注,比如“预处理区”、“深度协调室”,以及一条用较粗线条表示的、指向不明的“特殊通道”。 她的目光被图纸右下角一个用醒目的红色粗线圆圈特别标注的区域吸引。那个区域被单独隔开,旁边的文字标注是:“归档室”。 “归档室?”江帆喃喃自语,这名字听起来像是存放档案的地方,但为什么要用如此醒目的红色圈出?而且放在这隐秘的“地下二层”? 就在这时,她猛地感到脖子后面传来一阵轻微的、凉飕飕的触感,像是有人紧贴着她,极其轻柔地吹了一口气。气流微弱,但那种冰冷的触感异常清晰。 她浑身汗毛倒竖,猛地回过头。 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邻座那位敲得键盘声不停的同事,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工位收拾得空空荡荡,电脑也已关闭。 夕阳昏黄的光线透过窗户,将整个办公室染上一层陈旧的血色。空气死寂,落针可闻。 刚才那是……错觉?空调风? 她惊疑不定地转回身,看向电脑屏幕。下一刻,她的呼吸几乎停止。 屏幕上的CAD图纸正在发生诡异的变化。 那些代表墙体和隔断的线条,像活过来的黑色细虫,开始不规则地扭动、变形。 那个用红色圈出的“归档室”区域,颜色迅速加深,变得浓稠欲滴,仿佛刚刚泼上去的鲜血。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图纸的空白区域,开始凭空浮现出一个又一个模糊的暗红色印记。 那是……指纹! 密密麻麻、边缘不清的指纹印记,不断出现,越来越多,很快布满了整个屏幕,像是无数只看不见的、沾满粘稠液体的手,正死死按压在显示器的玻璃面板上,试图穿透进来。 与此同时,一个清晰可辨的声音,从办公室门口的方向传来。 啪嗒……啪嗒…… 声音粘腻而缓慢,像是某种湿漉漉的重物,有节奏地拖行在光滑的瓷砖地面上。 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却明确无误地朝着307办公室,朝着她所在的角落工位逼近。 江帆僵在椅子上,四肢冰凉,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心脏疯狂跳动,几乎要窒息。 她想起手册第九条关于加班的规定,必须在天黑前离开! 江帆下意识惊恐地看向窗外,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正在被远处高楼吞噬,天色迅速暗沉下来。 怎么那么快? 必须关掉电脑!立刻离开! 她颤抖着伸出手,摸向电脑主机的电源按钮。冰冷的塑料触感传来,她用力按了下去。 屏幕没有立刻变黑。 就在电源指示灯熄灭前的那一瞬间,屏幕上所有蠕动扭曲的线条和密密麻麻的暗红指纹,像是受到某种吸引,疯狂地向着中心汇聚,最终凝结成一行歪歪扭扭、仿佛用鲜血写就的大字: “看到你了……” 字迹猩红刺目,带着浓烈的恶意。 啪嗒……啪嗒…… 那湿漉漉的拖行声,已经在307办公室的门口停下。紧接着,是门把手被轻轻转动的声音。 锁舌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门,被从外面推开了一条缝。 第2章 下马威 门被推开一条缝,外面走廊的光线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微微晃动的影子。 那粘腻的拖行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缓慢、湿重的呼吸声,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渗进来。 江帆僵在椅子上,手指还按在已经关闭的主机电源键上,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 这不对吧…这上班才第一天就遇到这档子事,这也够邪门的,话说咱们不是唯物主义吗? 短短几秒钟江帆就莫名其妙想到前段时间国家官方发布的关于发现中粒子的视频。 她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条门缝。 她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就在门外,停在那里,等待着,或者……观察着。 门轴发出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吱呀声,门缝扩大了一指宽。没有完整的身影出现,只有一片移动的、不规则的阴暗堵在门口,挡住了大部分走廊的光线。 那股铁锈混合着泥土的沉闷气味变得更加浓郁,几乎令人作呕。 江帆想起手册第九条的最后一句:“无论听到任何呼唤您名字的声音,都不要回应,不要开门,直至次日阳光照进窗户。” 可问题是现在距离第二天日出还有十多个小时,想到这里江帆嘴角撇了撇。 现在,门不是她开的,是外面的东西打开的。她没有回应,但对方似乎并不需要她的回应。 一只手指从门缝里伸了进来。那手指异常肿胀,皮肤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白色,表面布满褶皱,像是长时间被水浸泡过。 指甲缝里塞满了黑红色的淤泥。 它没有试图完全推开门,只是用那根肿胀的、肮脏的手指,轻轻地、一下下地刮擦着门内侧的金属锁舌。 刮擦声很轻微,但在死寂的办公室里显得异常刺耳。那动作缓慢而持续,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耐心,仿佛在试探,又像是在玩弄。 江帆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她眼角的余光扫过办公室的窗户,外面天色已经几乎完全黑透,只有远处城市的霓虹灯映照出一点点模糊的光晕。 距离下班还有一个小时,她突然想起手册上还有一个说明…… 刮擦声停止了,那只手指缓缓缩回了门缝。门外的阴暗似乎移动了一下。接着,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那声音低沉、沙哑,像是声带被砂纸磨过,又夹杂着一种湿漉漉的、液体在喉咙里翻滚的咕噜声 “江……帆……” 它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声音不大,却足够让江帆吓得一片空白。 江帆咬紧了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不能回应。 “新来的……副主任科员……” 那个声音继续说着语速缓慢,每个字都拖着尾音,“地下的图……好看吗?” 它知道她看了图纸! “归档室……在等你……” 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扭曲的笑意: “下来……聊聊……” 门缝又扩大了一点。那只肿胀的手再次出现,这次是整个手掌按在了门板上,推动着门向内打开。 手掌的皮肤因为用力而显得更加苍白,指关节扭曲成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更多的阴暗从门缝里涌入,带着刺骨的寒意。 江帆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响声。她不能坐以待毙。 手册只说了不要回应不要开门,但现在门正在被外力打开。 她环顾四周,办公室空荡荡,没有可以抵门的东西。窗户是封死的双层玻璃,无法打破逃生。 她的目光落在桌面左侧的党旗上。旗帜静静地立在那里,没有任何异常。 江帆想起手册第一条:若旗帜无风自动,闭眼默诵。现在旗帜没有动,但危机就在眼前。 这条规则是否能在这种情况下提供保护?她不知道,但这是唯一能想到的、与规则相关的依仗。 她一把抓起了那面小小的党旗,旗杆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江帆有了切实的安全感,紧紧握在胸前,旗帜的布料摩擦着她的手指。 门被推开了更宽的距离,足够一个成年人的侧身通过。门外的阴暗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看不清五官,只能感觉到一种浓重的、不祥的存在感。 那股铁锈和淤泥的气味几乎充满了整个办公室。 拖行声再次响起,那东西开始向门内移动。 江帆闭上眼睛,努力排除所有杂念,在心中默诵: “我们的**和**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张思德同志就是我们这个队伍中的一个同志……” 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记忆中的文字上。办公室里的温度似乎在急剧下降,她裸露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那湿重的呼吸声和粘腻的拖行声更近了,就停在她工位隔断的入口处。 “……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中国古时候有个文学家叫做司马迁的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一阵冰冷的、带着浓重潮气的风拂过她的脸颊,吹动了她额前的几缕碎发。 那东西就在她面前,非常近。她甚至能感觉到冰冷的视线在她脸上、脖颈上扫过。 “……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张思德同志是为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是比泰山还要重的……” 默诵似乎起到了一点作用。 那东西没有立刻攻击她,但它也没有离开。 她能感觉到它的“注视”变得更加具象,像针尖一样刺着她的皮肤,试图瓦解她的意志。 “……因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所以,我们如果有缺点,就不怕别人批评指出。不管是什么人,谁向我们指出都行。只要你说得对,我们就改正。你说的办法对人民有好处,我们就照你的办……” 那湿漉漉的呼吸声几乎贴到了她的耳边。 冰冷、滑腻的东西轻轻擦过她的耳垂。 江帆浑身一颤,默诵几乎中断。 她强行稳住心神,继续下去: “……‘精兵简政’这一条意见,就是党外人士李鼎铭先生提出来的;他提得好,对人民有好处,我们就采用了。只要我们为人民的利益坚持好的,为人民的利益改正错的,我们这个队伍就一定会兴旺起来……” 冰冷的触感从耳垂向下滑,沿着她的脖颈曲线,缓慢地移动。像是一条无形的、湿冷的舌头,又像是一根没有生命的手指,带着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探究意味。 这种接触不带有直接的暴力,却充满了亵渎和挑衅的意味,一种猫捉老鼠般的玩弄。 江帆顿时感觉恶心。她紧紧闭着眼,握着小旗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默诵的速度不自觉地加快了。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还要和全国大多数人民走这一条路。我们今天已经领导着有九千一百万人口的根据地,但是还不够,还要更大些,才能取得全民族的解放……” 那冰冷的触碰停在了她的锁骨上,然后继续向下,滑向她西装套裙的领口,反复摩挲纽扣。 江帆的恐惧和一种被侵犯的愤怒交织在一起。但她牢记着规则:不能回应,不能睁眼。 “……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中国人民正在受难,我们有责任解救他们,我们要努力奋斗。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冰冷的空气接触到她颈下的皮肤。那滑腻的触感继续向下探索,几乎冷气包裹江帆整体。 屈辱感让江帆的身体微微颤抖。她几乎能想象出那东西近在咫尺的、扭曲而模糊的形态。 “……但是我们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数人民的痛苦,我们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不过,我们应当尽量地减少那些不必要的牺牲。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士,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默诵接近尾声。 那冰冷的探索也似乎变得更加大胆和具有压迫性。 就在这时,江帆紧紧握在胸前的党旗,那面小小的红色旗帜,突然散发出一股极其微弱的暖意。 这股暖意很淡,却异常清晰,瞬间驱散了一小片笼罩她的冰冷。那滑腻的触碰猛地停顿了。 门外的存在似乎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带着不满的嘶嘶声,像受惊的蛇。 江帆抓住这瞬间的间隙,将最后一段默诵完成: “……今后我们的队伍里,不管死了谁,不管是炊事员,是战士,只要他是做过一些有益的工作的,我们都要给他送葬,开追悼会。这要成为一个制度。这个方法也要介绍到老百姓那里去。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样的方法,寄托我们的哀思,使整个人民团结起来。” 默诵结束。 办公室内陷入一片死寂。那冰冷的触感消失了。 湿重的呼吸声和粘腻的拖行声也听不见了。 那股令人作呕的铁锈淤泥味似乎在逐渐变淡。 江帆仍然紧闭双眼,一动不动,全身的感官都处于极度警觉的状态。几秒钟,像是几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她听到一声极其轻微的、像是失望又像是恼怒的叹息声,从门口的方向传来,然后渐渐远去。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她感觉冰冷的四肢恢复了一点知觉,窗外传来公交车驶过的声音,天边也透出了一丝昏暗的光线,江帆才敢慢慢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看了看时间……下午六点四十,分明才过去几分钟,却转眼到了下班时间,江帆扯了扯唇角,也亏得备考期间背了时政,所以不用等到第二天。 办公室内空无一人。 门敞开着,走廊里空荡荡的,应急灯发出惨白的光。 她工位周围的地板上没有任何水渍或污迹,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但她的耳垂和脖颈上,还残留着一种冰冷的粘腻的触感,这种感觉很糟糕,像极了口香糖粘在身上浑身不自在都错觉。 江帆的手心里,那面小小的党旗旗面似乎更加鲜红。她缓缓松开紧握旗帜的手,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看着窗外逐渐变黑的城市,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第一天上班,就收到了如此“深刻”的“欢迎”。看来这个位置远比她想象中要危险得多。 江帆一言不发默默地整理文件,决定明天上班的时候就穿无扣上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