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丰第一女牢头》 第1章 01.打鬼鞭祁颂雪 元和十年暮春,清丰县。 此时正值四月初八清和节,惠风和畅,寺里香火鼎盛,欢闹之声不绝于耳。 关于清和节的来源已无从考证,有说是佛诞日的,也有说道教神尊生辰的,但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这一日,是什么神的生辰都无所谓,他们左拜拜右拜拜,哪户神仙能让地里有个好收成,他们就对哪个神仙虔诚。 左不过是图个热闹,也求个心里安稳。 白日里庙会集市摩肩接踵,一入夜,家家户户却紧闭门闩,街道上不见行人,仿佛不曾有过热闹一般。 徒有凉风阵阵,吹落胭脂红。 当然,也有例外。 那空荡的街道上仍有两个身着短衣的中年男子匆匆而行,一人持梆,一人持锣,正从粮仓往城门附近走去。 持梆子的更夫轻敲一下梆子,另一人打着哈欠:“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敲梆子的更夫年纪大些,神色紧张,他用木锤轻戳了一下年轻更夫,好意提醒道:“今个是清和节,夜里许多偷偷烧纸钱的,你打起精神来。” 年轻更夫不以为意:“县里连着死了两个大老爷,百姓害怕还来不及,谁有空去供那些个泥菩萨。” 老更夫摇摇头。 “越是这种时候,就越有胆子大的。” 话音刚落,二人拐过弯,便看到路中央隐有火光,仔细听还能听到若有若无的哭泣声。 而火光前似有一个女子,穿着青色衣衫,如瀑般的长发被风扬起。 “还真有不怕死的。”年轻更夫上前两步,“前面的姑娘是哪家的,何故夜半在此烧纸,犯了规矩?” 那女子闻言轻叹:“这周荣真是磨叽,已经三更天了,还没把人放出来,带的这些草纸根本不够烧的。” 见女子不应声,年轻更夫来了火气:“好生与你说话你不听,非要我给你绑到县衙去吗?又或者,娘子肖想一些……” 他虽做更夫没多久,但寡妇夜半等更夫的艳事传闻,多少也听过一些,瞧着女子样貌周正,他心里起了别样心思,语气难免轻佻。 风一过,纸灰漫天,落到三人身上。 老更夫觉得事情不对,冲着年轻更夫摇摇头:“莫招惹是非,我在这守着,你秉了当值的官爷再做打算。” 老少更夫的话,全落在女子的耳朵里,她反手射出一支袖箭,那箭矢锋锐,擦着年轻更夫的脸颊而过,留下一寸多长的血痕。 年轻更夫惊呼,登时方寸大乱,他没料到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子竟然有如此凌厉的手段,而自己竟然动了轻薄她的念头,简直该死。 思及至此,他的手都是抖的,吃饭的家伙差点落到地上,还好老更夫手快,稳稳接住铜锣,这才没闹出什么动静来。 他哭丧着脸求救:“这……吴叔……我早该听你的……” 老更夫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话,年轻更夫乖乖闭嘴,连喘息声都弱不可闻。 只见老更夫走上前,躬身作揖:“不知姑娘所从哪来,要往哪去?可是对人世尚有留念?老夫在这清丰县打更三十余年,或许能帮姑娘一二。” 这是把自己当妖鬼了。 女子无奈,抬手一指:“睁眼看看,这是哪里?” 顺着女子手指看去,只见青铜门上有一青面獠牙的虎头,双目圆瞪,额前可见火焰纹路。 这是狴犴! 虎头牢! 这虎头牢又称虎门,虽说监狱、城门和仓库是更夫巡逻的重点,但虎头牢在清丰县地位超然,位于县衙的西南方,却独立于县衙之外,里面关的都是重犯,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所以,这里根本不在更夫的巡逻路线上。 老更夫这才恍然,今夜雾气深重,他们两个多说了几句闲话,没专心看路,许是哪个岔路走错了一步,错的这一步竟然将他们引到了虎头牢! 擅闯禁地,真是作孽! 老更夫腰更弯了:“还请大人指条明路。” 女子冷冷地扔下一句话:“今夜,你们没有见过我,我亦不知你们擅闯虎门禁地,两相无事,今夜平安。” 老更夫深鞠一躬,扯着年轻更夫离开了。 将出街口,年轻更夫才回过神。 “吴叔,这女的是谁啊?好大的口气。” “人家是虎头牢的人。” 年轻更夫不解:“这虎头牢虽说有女监,可那些女禁子都是些老妪,何时出了这样一个人物?” 老更夫目光飘远:“打鬼鞭听说过吗?” “打鬼鞭颂雪?” “嗯,张典史手下第一酷吏——祁颂雪。” 这可是清丰县出了名的女牢头,是个能上堂上听审的能人,据传一根鞭子能让死人认罪,人送外号“打鬼鞭”。 在清丰县能有这样名头的人不过十指之数,祁颂雪是其中唯一的女子。 年轻更夫对着自己的脑袋狠拍了几下。 自己到底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然敢对打鬼鞭说这些荤话。 “主要是平日里见她,她都束发着官服,一做女子打扮,实在是认不出。”年轻更夫懊恼,“多谢吴叔出手相助。” “这没什么。”老更夫步履不停,“快些走,今夜不太平。” 走出几个巷口后,忽听得一阵钻心的惨叫,鞭声破风,是虎头牢的方向。 年轻更夫侧目,忧心忡忡:“吴叔,这动静太大了吧。” “那不是你我能管的。” 年轻更夫心里还是放心不下,好奇心让他频频回头,老更夫怒喝:“不许回看!往前走!” 待二人走远后,一个黑影从巷尾蹿出来,形如鬼魅,身形却高大,看着也十分壮实,脸上一道长疤从眉峰直入而后,骇人非常。 “倒是聪明。” 他收好淬了毒的匕首,往虎门赶去——不知道祁颂雪那边处理得如何了。 其实更夫二人刚离开虎门,祁颂雪等的人便到了。 那三人从虎头牢的东侧门勾着身子走出来,步子倒腾地极快,却又一步三回头。 鼠辈做派。 祁颂雪又佯作哭泣,火光映出她还算精致的脸,一双杏眸含水露出几分柔弱,还真让其中一个壮汉停住了脚步。 “小娘子怎地一个人在这里烧纸?” 其他二人都觉得有鬼,拉着他走,偏他色向胆边生,伸出黑泥灰沁入皮里的脏手,一把捏住了祁颂雪的左肩。 祁颂雪止哭,垂眸:“你弄脏我的衣裳了。” “跟哥哥走,哥哥带你做身好衣裳。” “走去哪儿啊?”抬眼,祁颂雪眸中寒光尽闪,声音狠厉,“陈武!” 陈武打个寒颤,想要跑却为时已晚。 祁颂雪右手搭在陈武手上,腰间发力将人背摔在地,而后起身,脚踩陈武尾椎,用力将他胳膊向后折断,陈武惨叫哀嚎,祁颂雪随手撕了块外衫布料塞进他的嘴里。 “又蠢又好色,还这么聒噪。”祁颂雪摸摸他腰间,找到一个荷包,拿在手里一掂,差不多能有个十两银子,“可以啊,孝敬完周荣还剩这么多银子,你那个干漕运的爹没少贪啊。” 眼看祁颂雪将荷包系在自己腰间,陈武又疼又恼,满口血腥染红了口中的布料,还急吼吼地要说话。 可他又能说什么呢? 越狱本就是风险极大的事情,哪怕挑了新知县未曾上任,打鬼鞭不当值的日子,又花了重金买通了周司狱,却还是功亏一篑。 “不甘心吧?”祁颂雪最擅长的并非鞭子,而是洞察人心,她猜得到陈武在想什么,“没关系,回头我就送周荣和你一起进水牢,你有什么仇怨冲他去,我假装不知道。” 听到这话,陈武老实不少。 死前还能拉个垫背的,不亏,他没再挣扎。 另外两人中有一个人听出祁颂雪的声音,趁着祁颂雪跟陈武斗法无暇他顾,拔腿便跑。 “让你走了吗?” 祁颂雪抬手,袖箭一出,穿胸而过,直取檀中,那人当场毙命。 “当初抓你这个神偷费了衙里不少事,还折了我一个快班的兄弟,如今不等秋审还想逃?问过我的鞭了没?” 另一个人眼看跑不了,干脆打个痛快。 他从路旁捞了一根旗杆当棍子,耍起来倒有几分少林棍法的影子。 “俗僧贾震,身手确实不错。” 祁颂雪记得此人,犯的是当街行凶的罪过,虽说是为了保护稚子,但杀完祸首后,又打死三个看热闹的百姓,实属不该。 当初张典史看他有本事,又不是十恶不赦之辈,本想磋磨一下他的心性,调他到自己手里做事,留他一命,可他杀伐心太重,对公门之人多有唾弃,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我的棍法如何,要你这种朝廷走狗评说?” 贾震五指紧握棍身,关节泛白,目光锐利,锁定祁颂雪的位置,直接跃起,棍子在虚空连点三下,让祁颂雪无法预判落点。 倏地,那棍子劈向左侧虚空,祁颂雪后仰躲开,贾震手腕猛翻,棍子横扫,硬生生截断祁颂雪的退路。 祁颂雪及时收力,背身一跃,擦着棍子翻滚落地,顺势从腰间抽出长鞭。 “倒是有几分本事,可惜,你在虎门太久了,再好的棍也不过——朽木尔。” 说罢,祁颂雪挥鞭如驭风,荡起飞灰星火横在二人中间。 贾震大吼:“那就试试看!” 一力破万法,只见贾震双手持棍,拧腰发力,用尽全身力气下劈,竟将自己的袖口撕裂。 如此刚猛的棍法,可惜遇到了祁颂雪的鞭子。 以柔克刚是鞭法的要诀,祁颂雪甩鞭,鞭梢灵巧一绕绞住棍子,她狠拽棍子,借力腾空翻身,足尖踩在棍身之上。 贾震未料到祁颂雪的脚上功夫如此好,想要抽身,祁颂雪旋即抖落鞭子,再使力回卷鞭身缠住贾震的脖颈,而后她双腿翻飞落地,背过身拉紧鞭子。 鞭如蟒身,越来越紧。 贾震被迫扔下棍子,试图用手解开鞭子的缠绕,可祁颂雪再度发力,窒息感让他面色涨红,快要喘不过气。 忽然,那鞭子泄了劲儿,贾震得以大口呼吸,却不小心吸入了纸灰,猛地咳嗽起来,他想挣扎,可早已浑身无力,膝盖酸软,竟然直直跪在祁颂雪面前。 祁颂雪每一招都是下的死手,最后收着力道是因为还要将他们带回衙门受审,而不是给他们逃跑的机会。 “你若善用刀剑,我或许会怕你一怕。”祁颂雪将鞭子缠回腰间,脱下外衫拧成绳子,将人捆起,“可惜,你遇上的是我,要是唐大林来,说不定还真让你跑了。” “老大,你就这么瞧不起我。” 说曹操曹操到,唐大林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祁颂雪身后,祁颂雪没惯着他,上去就给了唐大林一脚。 “让你放风,怎么还把更夫给放进来了?” “我就去小解了一下……” 月光下,唐大林下巴上还泛着油光。 祁颂雪扯扯嘴角:“偷吃的什么,肘子?” “不是,今天吃的蹄髈,我嫂子特地……”话说一半,唐大林才反应过来,“老大,你诈我。” “真不知道你这么笨怎么进了虎门当禁子。” 祁颂雪摇头,将死了的那个扛在背上,这人本就瘦弱,牢里吃不好睡不好,如今一把骨头也没多重。 唐大林一手拎起贾震,一手将陈武捞起来夹在腋下,跟在祁颂雪身后,憨憨一笑:“靠蛮力。” 别看唐大林长得唬人,力气也大,可人十足十是个憨货。 这样想来唐成将这个弟弟放到虎门倒是个一劳永逸的办法,不用担心这个憨货闯出什么事端,也能护住他的平安。 但带着唐大林也太累了,祁颂雪摇头:“我收怀远哥的钱还是收少了。” 唐大林还是一笑:“等我哥挣大钱,让他补给你好多好多银子,给你当嫁妆。” 嫁妆。 能不能嫁出去还是个事儿呢。 祁颂雪思绪飘远,想起自己那个去年腊月便赴京赶考的竹马——也不知道宋清情况如何,若他真能考中三甲,还能回清丰县吗? 就算宋清临行前信誓旦旦保证要回来娶她为妻,但话本里多的是负心书生的故事,靠谁不如靠自己,祁颂雪也有别的打算。 唐大林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说了不少话,最后落在银子上:“老大,咱这牢里多久没有越狱这么大的事情了,咱这弄了三个人回去能挣多少银子?” 祁颂雪看向唐大林:“别光想着银子,往深了想想。” 深了想? 唐大林蹙眉,努力去想。 可是他这个目不识丁的大老粗,肚子里没墨水,脑子里没算计,琢磨半天也没琢磨出来什么门道。 祁颂雪提示:“这三个逃犯是谁放出来的?” “是周司狱。” “那他这次算不算栽了?” “当然!”这么点小事唐大林还是想得清楚的,“饶是他娘是县丞大人的胞妹,给同寮下蒙汗药放跑死囚这么大的事,他也护不住周司狱。” 祁颂雪循循善诱:“所以,司狱的位置——” “就是老大的了!” 唐大林豁然开朗,要不是两只手都忙着,他真想给祁颂雪竖两个大拇指。 “老大这脑子,就是好用。” 能当个不谙世事的憨货,谁不想当? 祁颂雪的算计都是被这吃人的世道逼出来的。 唐大林想了想,凑到祁颂雪身前:“老大,那我是不是能鸡犬升天啊,我也想去牢里审审犯人……” 闻言,祁颂雪脚步一顿,她眸子暗了暗,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 “审犯人有什么好的,那水牢死牢腥臭的要死,全虎门就你眼巴巴想进去。” “怎么会!当主刑多威风啊!我们那一帮子值守的,没事就在赌,看谁能先熬到主刑的位置。” 唐大林一顿糖衣炮弹求追猛打:“老大!你在虎门那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作为你唯一的小弟,我也不想给你丢脸。” “你只是不想输。” 祁颂雪一针见血。 唐大林不服气:“那又怎么样,论武力,我在这些打杂的人里也算好的了,为什么不能和你一样,往上爬呢?” 这话里,带了几分认真,夹杂几分天真。 祁颂雪侧目,看向唐大林:“大林,你跟我不一样,你当禁子就是一时的,没入籍,就是个听喝的,等你大哥南下挣了钱,肯定会回来接你,你不需要拼命。而我,没有意外的话,要在这虎门待一辈子,我得为自己打算。” 娼、优、皂、卒,卒在最后一位。 像祁颂雪这样的狱卒,隶属贱役,地位低下,还是世袭,子孙后辈逃不开贱民的命运,连科举的资格都没有。 可就连这狱卒的身份,都是自己求来的。 “往上爬是我唯一的出路,不是你的。” 祁颂雪拍拍唐大林的肩膀,继续向前走去。 月坠沉夜,那狴犴铜像影子,像是活了过来,铺天盖地朝祁颂雪砸去,直至将她吞没。 孑然一身的人,何谈天命使然,只有不得不,仅此而已。 注释①:虎头牢原型临汾市洪洞县苏三监狱; 注释②:禁子、牢头都是狱卒的俗称,明清时期十分流行; 注释③:狴犴,龙生九子之第七子。形似虎,平生好讼,狱门上的虎头形象就是狴犴; 注释④:一般县里的典史就是典狱长,直接掌管监狱,司狱并非县级官职,是文中私设,司狱在典史之下,也算个小官,司狱之下便是主刑,通俗来说就是行刑人,剩下的就是打砸值守的普通狱卒,也有非编制的临时工,比如唐大林。 【高亮提示】虽然查阅了大量资料,可能还有些疏漏,也有些是私设魔改了一下明朝的官制和律令,所有的参考资料会在后记统一标注引用,欢迎读者大大们捉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01.打鬼鞭祁颂雪 第2章 02.张典史与锦衣卫 若是一生下来就有的选,谁又天生自甘下贱? 衙门当差,听起来风光罢了。 “贱籍”堵死了四面八方的生路,当时的她想要活,就找个同是“贱籍”的人,结婚生子过小日子。 可祁颂雪不愿。 贱民之子仍是贱民,世世代代无尽时。 祁颂雪小时候不明白这世间没道理可讲,她怨过父亲为何要做狱卒,要毁了她的一辈子! 后来长大了,祁颂雪才明白,这世间太多的问题都有一个共同的答案—— 别无他法。 只是祁颂雪脑子活泛,觉得嫁人的确是个好出路,只是不该嫁个门当户对的,要嫁就高高的嫁,彻底离了这污糟晦气的东林巷。 祁颂雪几番钻研经营,定了个“榜上捉婿”想法,于是去书院私塾到处转悠,各路花招齐出,还真让她寻了个家贫的温润书生——宋清。 宋清,人如其名,如一汪清泉,祁颂雪这么张扬的性子,见了他,也会不自觉地敛起声来说话。 怕惊扰了这梦中的人。 他还有个好听的表字,别尘。 所有人都喊他宋别尘,偏她要叫他宋清。 许多人说她是狱卒小女欺负正经书生,可她就要特立独行。 她要宋清记得她,这样他才不敢辜负她。 好在,祁颂雪投胎不行,眼光极好,这宋清感恩图报,样样都好。 唯一不好的,就是他太好了。 原本,祁颂雪觉得做个秀才娘子就挺好,将来宋清当个私塾先生,她租个铺面卖些吃食,日子也算红火。 可没想到宋清竟然连中两元,成了举人,眼看宋清越走越远,祁颂雪这样的出身,如何能当官家娘子?最好的结果是给宋清做妾。 做妾嘛,日子肯定比现下好过不少,只是当差伏低做小也就罢了,嫁人还是做小,祁颂雪心里不痛快。 此路不通,那就另寻他路,祁颂雪从不跟自己较劲。 十五岁那年,祁颂雪的父亲祁大顺当值时遭了一桩劫狱的大事,本想着冲上去立功,结果力有不逮伤了筋骨,差点瘫在床上,好在最后没酿成什么祸端,只是他爹这样的身体条件肯定不能再在虎门当狱卒了。 许多人求上门来,想要顶了祁大顺的差,认他做义父,祁颂雪坚决不同意。 反正都被人鄙夷了这么久了,索性坐实了它。 最后,祁颂雪不顾所有人的反对接了父亲祁大顺的班,就是想给自己谋个出路。 靠自己,也只能靠自己。 如今是祁颂雪来到虎头牢的第三年,“打鬼鞭”名声在外不假,可她仍没有实权,前路渺茫,所以这次,她才选择赌一把。 等把周荣拉下马,凭她跟张典史的关系,司狱的位置她肯定能坐上去。 这可是个肥差!到时年俸能涨四两银子不说,大小也是个有腰牌的狱官,各路孝敬钱便能如流水一般地落进她的口袋里。 届时想再捉个婿也不难。 当然,宋清回来是最好的。 这样想着,一路过了虎门,便到了狱厅。 狱厅烛火通明,谓之“长明”,长明不灭,照亮生门死路,这是虎头牢的规矩。 据说三年前劫狱一案发生的时候,长明灯就曾灭过,后来当值的看守都要时常来添油,生怕祸事落到自己头上。 灯火之中,有人负手而立。 祁颂雪五感通达,只需一眼就知道此人是谁。 她躬身行礼:“张典史。” 张典史迟迟不应声,祁颂雪只得弓着身子,背上的死人越来越重,祁颂雪额头冒汗,十分吃力。 约莫半炷香时间过去,张典史这才回头,将脚边的死物踢到祁颂雪面前。 说是死物,其实是死人。 这人膘肥体壮,身着赤服,耳后三颗痣,不是周荣还能是谁? 虎门三年,祁颂雪没少受周荣的磋磨,这死胖子还总把当值的日子调成和祁颂雪同一天,然后借着酒劲儿对祁颂雪动手动脚的。 这张脸就算化成灰,祁颂雪也认得。 看这死状,面色发青,嘴唇发紫,想来是中毒所致。 祁颂雪果断将身上的死人扔到一边,“扑通”一声跪下。唐大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跟着祁颂雪跪下。 今夜是祁颂雪的一场豪赌。 她明明知道周荣收了陈武三人的好处,也知道他们把越狱的时间定在二更之后,更是亲眼看着周荣给同僚们下药,但她没有及时上报,而是等出了事情之后,再来补救。摆明了就是要周荣死,自己取而代之。 不用问,张典史已经知道了来龙去脉,面对大人物,祁颂雪不敢耍小聪明。只是此时她尚不知张典史的态度,说多错多,她不能先开口,只能跪着听候发落。 暮春风暖,青石夜凉,万籁无声,长明灯灭。 良久,张典史走上前来,一脚踢在祁颂雪的心口。 他沉声问道:“你想怎么死?” 这一脚虽是避开檀中这种要害,却也顶的祁颂雪难受非常,只觉得五脏六腑全都挤到一处。 但比起死来说,这种痛可以忍受。 祁颂雪咬着牙,闷哼一声,重新跪回去。 “回大人话,小的不想死。” 张典史又是一脚踹上来,力道更甚上次。 “不想死,却做些作死的勾当!不知道今日我不在虎门是去陪新知县逛庙会体察民情了吗?” 祁颂雪倒地又爬起,痛到说话都不利索:“知道,但周荣不知道,所以周荣才会死,小的才能活,这是大人的功绩。” “一张巧嘴!” 张典史每说一句话,就踢祁颂雪一脚,饶是祁颂雪身子再好,这么来回折腾四五次,也呕出一摊血来。 一旁伏地不敢说话的唐大林看着祁颂雪受伤,顾不得许多就要去扶,祁颂雪冲他摇摇头,然后俯身用袖子将血迹擦干。 自打祁颂雪点明此事是功绩一件之后,张典史明显收住了力道,之后几脚都没多疼,这口血本来也能忍住,但张典史明显是在泄愤,既是泄愤总得有个结果。 见红就是结果,祁颂雪卑贱的态度就是投名状。 祁颂雪伏地叩拜:“张典史,是颂雪操之过急,有刻意争功之嫌,还请大人责罚。” “这虎门里难得有个聪明人,不然你迟早跟周荣一个下场。”张典史拂袖道,“起来吧,别跪着了。” 祁颂雪起身后仍福着身子跟在张典史身边,谄媚道:“颂雪跟周荣不一样,颂雪受您的庇护,不会死。” 张典史面色缓和:“跟我过来,有事要你做。” “是。” 唐大林跟着起身,祁颂雪冲他使个眼色,让他不要跟来。 毕竟有些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穿过狱厅,右手边是羁侯所,关押的都是还未审问清楚的嫌疑犯,左手边是门房,当值的狱卒衙役都在此处休息。过了门房再往西走,有一处神龛,里面供着两尊雕像,大一些的是狱神皋陶,小一些的是“定律之祖”萧何。 公门之人各有信仰,虎门之人只信仰狱神。 无论如何低贱的出身,他们坚信自己得到了狱神的指引,来到人间渡化犯人,濯清罪恶。 祁颂雪一开始不懂,后来才明白,所谓信仰不过是为了约束己身,顺道求个安慰罢了。 狱卒们日日夜夜对着凶犯,要比凶犯还要凶才能从他们口中撬出自己想要的信息,各种酷刑加身,狱卒们时刻盯着,血腥气混着焦煳味,神仙来了也扛不住,若是没点信仰傍身,早就身心俱疲比死囚犯死得更快。 刚开始审犯人那几个月祁颂雪吐过无数次,手里多了几条命后更是噩梦缠身,之后她听父亲的话,每天都来神龛拜三拜,就好像真有了狱神庇佑,日子总算能好过些。 而后,祁颂雪得了张典史的赏识,帮着审理了几起要案,地位水涨船高,许多犯人家属想方设法给她递“开枷钱”“送饭钱”“节礼钱”……祈求她网开一面,让手底下的犯人好过一些。 尽管《大鼎律》律法森严,不允许虐囚死囚的情况出现,但律法之外,总有办法。 大多数时候,囚犯的生死皆在狱卒的一念之间。 一时间,权欲熏心。 祁大顺看着女儿拿回来越来越多的银子,还有她日渐飞扬的眉角,便带着她去了土地庙。 土地庙离着虎头牢不远,就在前去县衙的小路上,土地庙大多零落,毕竟这里多用来处置贪官,剥皮揎草。活剥人皮将人皮制成草袋,所以土地庙又称皮场庙。 这样血腥的地方,平头老百姓哪敢靠前,就连祁大顺这样的老狱卒没事也不愿意过来。 可为了女儿,祁大顺带着供奉十年后再次来到这里。 “元和初年,圣人登基,天下初定,为除内忧,大肆查贪,三司六部各州县无一幸免,各方收缴了白银万万两,咱们县的前任县丞家里的地面都是银子浇灌的,贪墨不知凡几,被处以剥皮极刑。” 祁大顺哑声道:“是我亲手行刑的。” 前任县丞和祁大顺算是同期官,二人关系不错,还一起吃过酒,前任县丞怕其他人下手没轻重,便求了祁大顺来行刑。 活剥人皮的那天,是个秋末,林寒涧肃,手上却是近乎滚烫的血肉,祁大顺每每梦见这个场景,总有几日吃不下饭去。 这件事发生时,祁颂雪方才八岁,并没什么印象,只记得有一个月家里没沾荤腥,那时候祁颂雪的娘还在,总是骂骂咧咧地将祁大顺赶去门房睡。 原来是因为这个。 祁颂雪聪慧,许多话不必言明。 “爹放心,我来皮场庙也只会是行刑的那个。” 祁大顺叹气:“最好连来都不要来。” 那之后,祁颂雪对狱神更是恭敬。 律法之外,她给自己定了规矩,什么钱该收什么钱不该收,什么事可做什么事不可做,她心如明镜,无论发生什么都守着自己的规矩,不敢越雷池半步。 好好活着才有一切,这是最简单的道理,也是祁颂雪的生存法则。 “拜拜狱神,跟我去无间。” 张典史带着祁颂雪三拜狱神,便往反方向走去。 虎头牢的东边是内监,关的都是重刑犯,传闻虎头牢内三重关,一重关是死牢,二重关是水牢,至于三重关—— 没人知道在哪里,因为知道的人,都已经死了。 其实这第三重关并不属于虎头牢,但通过内监的密道可以来到最外侧的三重关——无间狱。 此狱名为无间,里面关的都是附近州县鼎鼎有名的官员,或贪墨,或不敬,或杀人越货。 总之,是被四处巡查的锦衣卫抓起来的官吏,一时间运不回诏狱,便就近找了个地方审讯。 清丰县地势便利,临海靠山,又在沟通南北的官道要塞上,最关键是有个现成的无间狱可用,锦衣卫北镇抚司何云江就将无间狱征用并加以改造,成了如今的“小诏狱”。 而张典史除了典史的身份之外,更是锦衣卫的副千户,从五品的大官,整个清丰县找不出第二个能与他比肩的存在。 “虽然你是个小娘子,但我知你抱负,也认你的能力,所以清丰县皂、快、壮、卒班合计百人有余,我却只找了你做锦衣卫的暗桩。” “承蒙大人厚爱。”祁颂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但这话确有几分真心。 那时候祁颂雪为帮张典史审问犯人,第一次来到无间狱,也是第一次知道传闻中的锦衣卫竟然就在自己面前。 得知张典史是从五品的副千户时,祁颂雪大气都不敢喘。 锦衣卫是什么人?那是御前红人,风头无两的存在,副千户更是其中翘楚,而她连上京城门往哪里开都不知道,是最底层的狱卒,哪敢造次。 好在她事情办得漂亮,得了张典史的赏识,这才成了虎门中唯一能进三重关的人。 死牢内多是秽物杂草,除之不尽,味道并不怎么好,张典史来的次数比较少,每次都要骂两句环境太差,祁颂雪就走在前头为他开路。 张典史继续训话:“司狱这个位置迟早是你的,若不是你运气好,新知县提前赴任,真让顾县丞抓住你的把柄,我也保不下你。” “是,小的知错,这也说明小的命不该绝。” “话别说太早。” 张典史上前扳动虎首,密道门缓缓打开,他走在前头。 “手下的试百户送来一个管漕运的小官,说是什么刑都上了,就是撬不开口子。但是最近上头没钱,想从漕运上找找银子,所以送到我这里了,你明白吗?” 漕运本就是最能做手脚的地方,跟兴土木的工部一样,想贪点钱实在是太简单,但朝廷一直都放任,是圣人不知道吗?就算圣人不知道,长公主和摄政王也会知道,只是没到时候罢了。 真到用钱的时候,这些地方就是第二国库,养肥可宰。 想来是林朝这几年新换了皇帝之后改了政策,攻势愈发猛烈,朔北战事吃紧,急需军饷。 祁颂雪觉着自己运气是真不错,越狱的事情不值一提,若能做好这件事,才是真正的大功一件,说不定回头能进锦衣卫,穿上飞鱼服用上绣春刀,那可比当个司狱风光。 想到这里,她难掩笑意:“明白,原来张典史是为这事回来的。” “想着死囚牢里也有个跟漕运有关系的,想来看看,没想到周荣这个蠢货竟然把禁子都给放倒了,真不怕出什么大乱子。”张典史越想越气,喝道,“你也是,任由他胡来!” 又来了! 张典史慧眼识英才又有真本事,他哪里都好,就是实在啰嗦。 好在祁颂雪自有一套左耳进右耳出的办法,这才护住了自己的一双耳朵。 来到无间狱,如堕冰窖。 祁颂雪今日穿的常服,还脱去了外衫,头一次觉得这湿寒刺骨。 得速战速决才行。 两人来到门房,祁颂雪一脚把门踹开:“都给我醒醒,副千户大人来了都看不见吗?” 门里的几个人身着玄色飞鱼服,都是从七品的小旗。 祁颂雪是个什么官职都没有的狱卒,偏偏这几个人对着祁颂雪都是敢怒不敢言,谁教张典史发过话——无间内,祁颂雪只在张典史之下。 被吵醒的小旗们不敢言语,连忙把张典史请进来。 “你们几个,帮着颂雪审人。” 小旗们忙不迭应声,拥着祁颂雪往审讯室走去。 张典史在屋里吃茶,慵懒地说:“一个时辰。” “半个时辰。” 祁颂雪弄完这边还得去处理周荣四人,其他狱卒都被迷晕,一时半会醒不来,她还要替这些人去内监和外监撕封条,不然等下一班狱卒过来又是一团乱。 那犯人只穿白色里衣,血迹渗出早就干涸,看这暗红的颜色,血块浓郁的地方还带一些黏稠,看来刚用完重刑不过三个时辰,人还是晕的。 祁颂雪提来一桶凉水,直接泼在犯人身上。 犯人悠悠转醒,环顾四周后又闭上了眼睛,决意硬抗到底。 祁颂雪最喜欢这样的硬骨头,刚好试试她新学的手段。 “小石头,直接拿大瓮来。” 被唤作小石头的锦衣卫小旗眉目清秀,拧着眉反驳:“我有名字,我叫石煜。” “知道了。”祁颂雪还是叫他,“小石头。” 石煜憋着气叫着人一起去抬瓮,边干活边念叨:“也就敢欺负我,那一个个五大三粗的怎么不见她去招惹。” “你可少说话,这女牢头可不是欺软怕硬的主,就咱们这几个身手还真不一定打得过她。”另一个干活的小旗调笑道,“说不定人家就是单纯看上你了,反正咱们在这清丰县办差,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上京,还不如在这里过个娘子孩子热炕头的日子。” 石煜顿时脸红,语无伦次,只见同僚笑得越来越放肆,他干脆闭口不言,直瞪着祁颂雪。 无间狱安静得很,落针可闻,他们的对话一字不差地落进了祁颂雪的耳朵里。 不可否认,祁颂雪的确动过这样的念头。她瞧着石煜模样不错,脾气也好,便将他当作良婿备选,还真在他面前刻意保持过形象。 奈何今个撞上他当值,自己这个没那么凶恶形象怕是保不住了,祁颂雪暗自叹惋。 “瓮来了。”石煜道。 “添水,加柴,把人放进瓮里。” 祁颂雪话音一落,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连着犯人也不自觉抖了抖身体。 “沾水鞭对付这样的硬茬不好使,直接煮了。”祁颂雪挑眉一笑,“小石头,伙房有醋吗?弄两坛子来。” 石煜没见过这样的祁颂雪,有些愣神:“要醋做什么?” 祁颂雪弯弯眉眼:“灌鼻子,去去腥。” 以醋灌鼻,盛之于瓮,大火猛烤。 祁颂雪不信还有人能顶住这一套酷刑。 犯人听着,慌了心神,终于开了口:“这是要做什么?” “烹你。” 祁颂雪笑得无邪,众人却觉得她活像是一尊阎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