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蕻》 第1章 巧合? 玻璃门被推开的瞬间,一声清脆的铃铛声划破了律师事务所午后的静谧。张苡抬起头,午后的阳光正以一种近乎慵懒的角度,斜斜地穿过透明的玻璃门,在入口处的三级台阶上,投下了一片明亮而温暖的光斑,光斑里,微尘如同金色的精灵般缓缓飞舞。 她的目光越过这片光晕,一眼就捕捉到了马路对面的那个身影。 袁蕻。 他站在那里,像一株生长在喧嚣城市缝隙中的、过于纤细的植物。瘦高的身形被不合时宜的宽大外套包裹着,更显得肩胛骨的轮廓清晰而脆弱。虽低着头,也能看出嘴角是上扬的,他正专注地看着手中的手机屏幕,屏幕的冷光映在他过于白皙的脸上,留下小片晃动的光晕。阳光从他身后照射过来,将他的影子在脚下拉得又长又单薄,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他连同这影子一起吹散。 张苡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一种混合着怜惜与责任感的情绪悄然蔓延开。她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前几个月被养父母殴打到绝望却依旧保持着和现在一样的笑容的他。 似乎是感应到了她的注视,袁蕻抬起头,视线穿过川流不息的车流,精准地落在了张苡身上。他收起手机,快步穿过马路,动作间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略显仓促的敏捷。 “苡姐好。”他在张苡面前站定,微微欠身,声音很轻,像是一片羽毛拂过耳际。随即,他抬起脸,露出了那个堪称阳光开朗的笑容,那笑容恰到好处地牵动了嘴角,让那双本就漂亮的桃花眼弯成了两道新月,眼底仿佛盛着细碎的星光。 然而,张苡却敏锐地捕捉到,那星光深处,似乎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甚至是…一丝游离。像是隔着一层极薄的、看不见的膜。 “小蕻来了啊。”张苡压下心头那点异样,笑着,伸出手,力道适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少年的肩膀比她想象的还要单薄,隔着外套的布料,也能感觉到骨骼的轮廓。她语气轻松地说:“临时给你收拾了个房间,可能还有点简陋,先进去看看吧,合不合心意。”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一阵拖沓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木质台阶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一个顶着堪称凌乱“鸡窝头”的脑袋从楼梯转角处冒了出来。张雾,她的弟弟,穿着一身皱巴巴的深色睡衣,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慢吞吞地走下来。睡衣的领口歪歪斜斜地敞开着,露出一段线条清晰的锁骨和一小片胸膛,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刚从深度睡眠中被强行拽出的、浓郁的低气压。 “姐,大清早的……”他拖长了尾音,打了个长长的、毫不掩饰的哈欠,声音里还带着浓重的、沙哑的睡意,像被砂纸磨过一样,“到底是谁要来啊?值得你一大早就乒乒乓乓地折腾……”他的抱怨还没完全说出口,目光就漫不经心地扫过了站在张苡身边的少年。 然后,那个哈欠突兀地卡在了半空中。 张雾的动作顿住了,揉眼睛的手也放了下来。他的视线像是被磁石吸引,牢牢地钉在了袁蕻身上。从上到下,快速地扫视了一遍,最后,定格在那张脸上。他的瞳孔几不可查地微微收缩,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突然有些口干舌燥。 “……张雾。”他报出自己的名字,声音比刚才清醒了不少,甚至带上了一点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紧绷。 袁蕻适时地抬起头,完整地露出了那双令人过目难忘的桃花眼。眼型优美,眼尾微微上挑,睫毛长而密,在眼睑下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瞳孔的颜色是清透的浅褐色,在午后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澄澈。 “你好,我叫袁蕻。”他的声音依旧很轻,却清晰可辨。 “好了。”张苡适时地出声,打断了这瞬间有些微妙的凝滞气氛。她转向袁蕻,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温和,“小蕻,别管他,他刚睡醒都这样。走,先去看看你的房间。” 袁蕻顺从地点点头,跟在张苡身后,踏上了那道老旧的木质楼梯。他的脚步很轻,仿佛生怕惊扰了这栋房子的宁静。脚下的木板依旧发出细微而持续的“吱呀”声,像是岁月的低语。 他在那扇漆成浅灰色的房门前停下。门把手是黄铜的,带着磨砂的质感,擦得很亮。他伸出手,指尖有些冰凉,轻轻握住了门把,然后,缓缓推开。 房间内的景象,如同画卷般在他眼前徐徐展开。 午后的阳光,已经西斜了一些,光线变得愈发柔和醇厚。它们透过那层薄薄的、带着细密小孔的白色纱帘,不再是直射,而是被筛成了无数细碎而温暖的光斑,如同金色的流沙,静谧地铺洒在浅色的原木地板上。空气里,微尘在光柱中翩跹起舞,充满了安宁的生命力。 墙面贴着素雅的浅灰色大理石纹瓷砖,光泽温润,让整个空间显得明亮而整洁。一张看起来就十分舒适的单人床靠窗摆放着,床上铺着深灰色的羽绒被,被面蓬松柔软,诱人深陷。靠墙的位置,是一张原木色的书桌,桌面光滑如镜,倒映着窗外的天光。书桌的一角,摆放着一盆小巧玲珑的多肉植物,品种似乎是“生石花”,青翠欲滴的肉质叶片饱满肥厚,叶片顶端还沾着几颗圆润晶莹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显然是刚被精心照料过。 这一切,都与他记忆中的那个房间,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反差。 那个房间……阴暗,潮湿,唯一的一扇小窗朝北,常年透不进多少阳光,水泥墙面即使是在炎热的夏季,也总是泛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冷的潮气,用手摸上去,能感到一种黏腻的寒意。那张锈迹斑斑、一动就发出刺耳噪音的铁架床上,被褥永远带着一股混合了霉味和消毒水的、令人作呕的气息。那里没有植物,没有阳光,只有无边的压抑和从墙壁缝隙渗入骨髓的寒冷。 袁蕻站在门口,有那么几秒钟,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他的目光贪婪地、又带着几分怯意地流连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仿佛在确认这一切是否真实。 他迟疑地迈步进去,脚步轻得如同猫科动物。他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试探,轻轻划过书桌光滑冰凉的表面。那触感真实而坚定,驱散了他心头最后一丝恍惚。 “谢谢苡姐,”他转过身,站在房门口,面向张苡。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照射进来,暖暖地映在他的后颈上,那里,一小块不易察觉的、淡青色的淤青在光线下隐约可见,是上次注射抑制剂时留下的痕迹。他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但被他很好地控制住了,“我很喜欢。”这句话,发自肺腑。 张苡眼睛一亮,脸上绽放出欣慰的笑容:“喜欢就好!不过这布置还是太简单了点,太‘Beta’风格了。Omega的房间嘛,应该更精致温馨些才对。改天我带你再去挑些……” “不用了,苡姐。”袁蕻轻轻地、但却异常坚定地摇了摇头,打断了她的话,“真的,已经非常好了。”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一些,像是自言自语,“好得……有点不真实。”好得让他不敢轻易触碰,生怕一碰,眼前这温暖、安宁、如同梦幻泡影般的一切,就会“啪”的一声,碎裂消失,重新将他打回那个冰冷潮湿的原形。 张苡看着他眼中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混合着感激与疏离的复杂情绪,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化作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最终点了点头。“那你先休息一下,收拾收拾行李。我下去看看那个懒鬼。” 当张苡下楼时,张雾已经重新回到了客厅,并且显然是用最快的速度捯饬了一下自己。那头乱糟糟的“鸡窝”被梳理得服帖了不少,虽然仍带着几分随性的凌乱感,但比起刚才已是天壤之别。他换下了一身睡衣,穿上了一件版型挺括的深灰色针织衫和一条修身的黑色长裤,脚上踩着一双看起来就很舒适的软底家居鞋。这一身看似随意,但无论是颜色的搭配还是合身的剪裁,都透着一股精心设计过的时髦感。 他正拿着水杯在饮水机前接水,眼神却有些飘忽,似乎在想着什么。听到下楼的脚步声,他转过头,状似无意地问道:“姐,他……那个袁蕻,之前是哪个高中的?” 他的语气尽量显得平淡,但那微微前倾的身体和专注等待答案的眼神,泄露了他真实的好奇。 张苡走到咖啡机旁,一边给自己煮咖啡,一边回答:“海兴一中。本来以他的成绩,完全可以考到市外更好的学校,甚至首都那几所顶尖的预科班都有希望。可惜,他那对养父母……”她说到这里,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语气里带上了明显的不满,“可能害怕出市太危险吧,不允许他出市读书,硬是把他留在了海兴。” 海兴一中?张雾接水的动作微微一顿。 “等等,”他忽然转过身,几步走到张苡面前,凑近了些,眼神里带着探究和一丝急切,“你说海兴一中?是……我们班吗?” 张苡睁大眼睛,有些惊讶的想起,这孩子的确和张雾同一个班,随即点了点头头:“还真是三班诶!” 张雾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像是瞬间被点燃的星辰。他猛地转头看向楼梯方向,恰好看到袁蕻正从楼上慢慢走下来。 “袁蕻!我们都是高二三班的!”张雾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他看向袁蕻,目光灼灼。 袁蕻在楼梯中段停住脚步,听到这句话,他微微睁大了眼睛,那双桃花眼里似乎飞快地掠过了一丝什么情绪,太快了,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一个更大的、更加毫无保留的笑容在他脸上绽开,那笑容干净、纯粹,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欣喜,看不出任何杂质,就像他方才在房间里看到的那盆多肉植物的叶片,青翠、饱满,不染尘埃。 “是啊,”他的声音带着一点柔软的笑意,“真巧,张雾同学。”他念出“张雾”这个名字时,音节清晰而自然。 然而,在这完美无瑕的笑容之下,袁蕻的内心却是一片冰冷的清醒。巧合?他垂下眼睫,掩去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复杂光芒。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真正的巧合。所有的不期而遇,或许都是某人精心策划的久别重逢。 深夜,万籁俱寂。 袁蕻又一次从那个纠缠了他多年的噩梦中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额头上布满了冰冷的汗珠。窒息感如同潮水,即便已经醒来,依旧残留着扼住喉咙的余威。 梦里的画面支离破碎,却又无比清晰——永远是那个阴暗潮湿的孤儿院后院,空气中弥漫着垃圾腐烂和雨水混合的酸臭气味。那个比他还要矮小半个头、却总是固执地挡在他身前的小小身影。那些飞来的、带着恶意的石子与泥土块,砸在那单薄的后背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还有那片迅速蔓延开来的、触目惊心的青紫色淤痕。以及,那个小男孩即使疼得龇牙咧嘴,却依旧倔强地挺直脊背,用带着稚气却无比认真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小蕻别怕!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当警察!把所有的坏蛋都抓起来!到时候,就再也没人敢欺负你了!” 那个小男孩的脸在梦境中总是模糊的,但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清冽而温暖的气息,却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了袁蕻的记忆深处,从未褪色。 喉咙干得发紧,像是被砂纸磨过。袁蕻掀开身上柔软得过分的羽绒被,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地板微凉的触感从脚底传来,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他需要一杯水。 他像一道影子般悄无声息地走下楼梯,木质台阶在他极轻的体重和刻意控制下,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然而,就在他快要走到厨房门口时,里面却传来了细微的动静。 月光如同水银般,从厨房的百叶窗缝隙中倾泻而入,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带。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背对着他,站在料理台前。是张雾。他穿着宽松的背心和运动长裤,手里拿着一个玻璃杯,正在接水。清冷的月光把他挺拔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银边,连他手臂上流畅的肌肉线条都显得柔和了几分。 袁蕻的脚步顿在了门口。 似乎是感应到了身后的注视,张雾缓缓转过身。月光下,他的眼神不像白天那样明亮跳脱,而是带着一种深夜特有的、沉静的深邃。他的目光落在袁蕻有些苍白的脸上,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却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惊悸。 “睡不着?”张雾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低沉,带着刚睡醒时特有的沙哑磁性。 袁蕻张了张嘴,刚想回答,一阵熟悉的、来势汹汹的眩晕感却毫无预兆地袭来。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冰冷的门框。与此同时,后颈处的腺体开始突突地、剧烈地跳动起来,像是有一颗不安分的心脏长在了那里,带着灼热的温度,预示着某种生理周期的必然来临。 就在他几乎要软倒的瞬间,一股清冽的、带着植物根茎和晨露气息的芬芳,温柔而坚定地包裹了过来。那气息并不浓烈,却极具存在感,像一场及时降临的、细密温润的春雨,悄无声息地渗透进他每一个燥热不安的细胞,奇迹般地抚平了腺体那尖锐的悸动,将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热潮强行压制了下去。 是凌霄花的信息素。清冷,温柔,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发情期?”张雾的声音突然近在耳边。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袁蕻身前,距离近得袁蕻能闻到他身上刚沐浴过后残留的、干净的皂荚清香,混合着那清冽的凌霄花气息,形成了一种令人安心的氛围。一杯温水被塞进了袁蕻微微颤抖的手中,在指尖相触的刹那,对方温热的体温透过皮肤传来,袁蕻的眼眶猛地一酸,几乎要控制不住落下泪来。 这气息……太熟悉了。 熟悉得让他灵魂战栗。很多年前,在那个充满污秽与暴力的后院,那个一次次毫不犹豫地护在他身前,用自己单薄的后背为他挡去所有伤害的小男孩身上,萦绕着的,就是这同样的、清冽而温暖,如同破开阴霾的第一缕晨曦般的——凌霄花的味道。 他找到了。 用这样一种方式,回到了这股气息的庇护之下。 “需要的时候就说。”张雾看着他依旧苍白的脸色,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又释放了更高浓度的、温和而强大的信息素。那气息如同无形的屏障,将袁蕻与外界一切可能引发不适的因素隔绝开来。他看着袁蕻的呼吸逐渐平稳,脸上也恢复了一丝血色,才沉声说道,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别逞强。” “……谢谢。”袁蕻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杯中温度恰好的温水,任由那清雅的花香沁入自己的五脏六腑,安抚着仍在微微战栗的神经。这信息素的契合度……太高了。高得让他贪恋这份温暖与安宁,高得……也让他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过于契合的吸引,有时候,并非全然是幸事。 他在张雾信息素的庇护下,慢慢喝完了那杯水,感觉力气一点点回到了身体里。两人没有再多的交流,只是在月光下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各自返回了房间。 凌晨四点,万籁俱寂中最深邃的时刻。 当袁蕻独自回到那间属于他的、温暖而整洁的房间,反手轻轻锁上房门之后,他脸上那种带着些许脆弱和依赖的神情,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他走到房间中央,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仿佛在确认某种安全距离。 然后,那萦绕在他周身、温和顺从的、如同被雨水打湿后的草木般清新无害的气息,开始一点点地收敛、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幽微的、带着异域风情的、艳丽而危险的香气,悄然在寂静的空气中弥漫开来。那香气初闻时带着一丝甜腻,如同成熟到即将腐烂的果实,但仔细分辨,底层却潜藏着一种冰冷的、近乎辛辣的质感,能轻易撩动神经末梢,带来隐秘的颤栗。 是曼陀罗。神秘,妖异,带着致幻的毒性,与凌霄花的清冽温暖形成了极端而尖锐的对比。 袁蕻走到窗边,无声地拉开纱帘一角,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城市的灯火在远处明明灭灭,像无数窥探的眼睛。他蜷缩回床上,拉过那床过于柔软的羽绒被,却没有丝毫睡意。他只是静静地躺着,睁着眼睛,在弥漫着曼陀罗香气的黑暗中,清晰地数着自己一声声沉稳的心跳,等待着这一波生理性的情潮,如同过往的每一次一样,独自、安静地过去。 空气中,清冽的凌霄花与妖异的曼陀罗气息,仿佛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无人知晓的交锋与共舞。而这场舞,才刚刚拉开序幕。 第2章 “不客气” “小蕻!我听张雾说你最近发情期?还好吗?需要压制剂吗?” 张苡清亮而带着一丝急切的声音从楼上传来,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清晨客厅里那层薄纱般的宁静。她的脚步声伴随着话音咚咚咚地临近,人未至,声先到,那语气里包裹着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关切。 此刻,袁蕻正在楼下餐厅与开放式厨房之间的区域忙碌着。他那瘦削的背影在听到这句话时,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僵,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直白而热切的关心刺了一下。餐桌上,已经摆好了几碟他精心准备的早餐,白色的瓷盘边缘洁净反光,食物氤氲出的热气带着食物特有的香气,在从窗户斜射进来的、带着金色光斑的空气中缓缓升腾、扭曲、扩散。那句隔着楼板传来的问话,在这片温暖的烟火气中,让他恍惚了一瞬——多久了?多久没有人这样事无巨细地、带着点紧张过度地在意过他的身体状况了?这种被珍视的感觉,陌生得让他心脏微微抽紧,泛起一阵酸涩的暖意。 他很快便敛起了这瞬间失神的神色,如同训练有素地戴上了一张无形的面具。嘴角熟练地向上牵起,挂上了那抹惯常的、弧度恰到好处的、温和而略显腼腆的微笑,仰起头,朝着楼梯的方向回应,声音清晰而稳定:“谢谢苡姐关心,我没事的。” 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一丝刚从恍惚中回神的波澜,平静得像一泓秋日的潭水。 话音未落,张苡已经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印着某大型商场Logo的纸质购物袋,快步从旋转楼梯上走了下来。她今天穿着一身利落的职业套装,显然是准备去律师事务所,但脸上却毫无上班前的匆忙,只有对袁蕻的担忧。“别逞强,”她走到袁蕻面前,仔细端详了一下他的脸色,似乎想从那张过分漂亮也过分平静的脸上找出些蛛丝马迹,“Omega的发情期不是小事,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说,千万别硬撑着。” 她说着,用力晃了晃手中那个看起来分量不轻的袋子,纸袋发出窸窣的摩擦声,“正好,我给你买了几件新衣服,看你带来的那两件,都洗得发白了,领口也磨得有点毛边了。” 她的语气带着点心疼,又带着点不容拒绝的强势,“要不要我帮你看看尺码合不合……” “我自己来就好。” 袁蕻的声音打断了她,依旧是轻轻的,像一片羽毛拂过耳际,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坚定的拒绝。他伸出手,动作流畅而自然地从张苡手中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袋子,指尖在接触到粗糙纸袋表面时微微停顿了一下,“我现在就去试试。” 他说着,便要转身往楼梯方向走去,似乎想立刻结束关于他身体状况和旧衣服的话题。 刚迈出一步,张苡就伸手拦住了他,手心温热地按在他微凉的小臂上。“先吃饭。”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目光却柔和地在他单薄的、仿佛稍用力就能捏碎的肩膀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里混合着怜惜与一种“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得照顾自己”的无奈,“你太瘦了……得多吃点。” 这句感叹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长辈式的关切。 就在这时,一股愈发浓郁的、混合了油脂焦香与蛋奶气息的香味,从旁边的厨房区域飘散过来,强势地占据了嗅觉。张苡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循着香味转头看向餐厅的长桌——刚才她的注意力全在袁蕻身上,此刻才真正看清了桌上的景象。 这一看,她顿时怔住了,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惊讶。 长方形的原木餐桌上,井然有序地摆放着堪称精致的早餐。切成厚片的培根被煎得恰到好处,边缘带着诱人的微焦脆边,油脂被充分逼出,呈现出漂亮的琥珀色,静静地躺在吸油纸上。旁边是嫩滑的炒蛋,金黄色的蛋液凝固得恰到好处,看起来蓬松柔软,上面还撒着一点点细碎的翠绿香葱末。一碟色彩鲜亮的蔬菜沙拉放在中间,新鲜的罗马生菜、紫甘蓝丝、樱桃番茄和黄瓜片交错着,淋着浅金色的油醋汁,在晨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泽。甚至连旁边烤好的吐司片,都被细心地切成了整齐的三角形,摆放在小巧的藤编篮子里。每一处细节,从食材的搭配到摆盘的审美,都透着一股远超寻常早餐的用心。 “这些……这些都是你做的?” 张苡惊讶地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回袁蕻身上,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她很难将这个看起来纤细、甚至有些脆弱的少年,与眼前这桌堪比专业早午餐店出品的餐食联系起来。 袁蕻在她审视的目光下,不自觉地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指甲轻轻嵌进掌心,带来一丝微痛的清醒。他微微低下头,避开了张苡直视的目光,声音比起刚才明显低了一些,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迟疑:“是……我用的是自己攒的钱买的菜,”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用词,声音变得更轻,几乎带着点气音,“就是……借用了你们的调料和厨具……抱歉啊……” 最后一个尾音轻飘飘地落下,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仿佛做了错事等待批评的孩子般的局促不安。 这番解释,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进了张苡的心口,带来一阵细密而尖锐的酸楚。这个少年,在天色未亮时就悄悄起床,用自己不知如何省下来的钱去买了这些新鲜的食材,花费了这么多心思和时间,准备了这样一桌丰盛得像是在表达某种不安的感谢的早餐,最后却在为使用了这个“家”里最寻常不过的油盐酱醋和锅碗瓢盆而郑重其事地道歉?他到底是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长大,才会养成这样敏感又让人心疼的习惯? 一股强烈的酸意猛地冲上张苡的鼻尖,让她眼眶有些发热。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来打破这让她难受的氛围,却一时哽住,不知从何说起。 就在这时,另一阵略显拖沓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张雾揉着一头依旧有些凌乱的黑发,慢吞吞地走了下来。与平日里睡眼惺忪、穿着随意的形象不同,他今天难得地衣着整齐——一件版型挺括的深蓝色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两颗扣子,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下身是一条熨烫妥帖的卡其色长裤。他的目光还带着点刚醒不久的朦胧,但在扫过餐桌时,瞬间聚焦,瞳孔微微放大,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他挑起一边的眉毛,视线在餐桌和他姐姐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带着满满的疑惑开口,声音还带着晨起的沙哑:“姐……你什么时候偷偷修炼出这手艺了?这摆盘……不像你的风格啊。” 他记忆里,姐姐张苡的厨艺仅限于“煮熟能吃”的范畴,距离“色香味俱全”还有相当漫长的一段路要走。 “是小蕻做的。” 张苡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哽咽感,迅速调整好情绪,伸手轻推了一下张雾的胳膊,语气恢复了平时的爽利,“人家起大早特意准备的,还不赶紧谢谢人家?” 张雾被推得晃了一下,目光这才从那些诱人的食物上移开,落到了静静站在一旁、微垂着头的袁蕻身上。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有些别扭,俊朗的脸上掠过一丝极不自然的神色。他别扭地别过脸,视线飘向窗外,装作在看天气的样子,却在经过袁蕻身边,两人距离拉近到不足半米时,用极快的语速、极低的声音,几乎是气音般飞快地嘟囔了一句:“……谢谢。” 那声音轻得如同蚊蚋,若不是距离足够近,几乎要被空气吞没。 然而,就是这声几不可闻、甚至带着点青春期少年特有别扭意味的道谢,却让一直微垂着眼的袁蕻,那浓密卷翘如同蝶翼般的睫毛,轻轻地、难以抑制地颤动了一下。他依旧没有抬头,但嘴角那抹原本只是程式化的、温和的弧度,却在这一刻,几不可查地、真切地上扬了一些,如同冰层裂开一道细缝,透出底下真实的暖意。他用同样轻的、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清晰地回道:“不客气。” 空气中,食物的香气依旧浓郁,晨光依旧温暖。一句轻飘飘的感谢与回应,悄然落下,却在无声处,仿佛轻轻拨动了某根看不见的弦。 第3章 开学? 清晨的阳光才刚刚变得有些刺眼,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张雾紧闭的眼皮上投下一小片晃动的光斑。然而,将他从深沉睡梦中强行拽出的,并非这柔和的光线,而是房门外那一声穿透力极强、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的呼喊。 “张雾!快醒醒!再不起床就要迟到了!” 张苡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不算太厚的实木房门,伴随着几下不轻不重的敲门声,咚咚咚,像战鼓一样擂在他的耳膜上,彻底粉碎了残留的睡意。 柔软的被窝里,那一大团蜷缩着的人形生物剧烈地蠕动了几下,发出一声模糊不清、充满怨气的呻吟。半晌,一颗顶着乱蓬蓬、如同被狂风蹂躏过的鸟窝般黑发的脑袋,才不情不愿地从温暖的被子堡垒中探了出来。张雾勉强睁开一只沉重无比的眼皮,眯成一条缝,视线模糊地投向床头柜上那个正发出微弱滴答声的闹钟——时针不偏不倚地指向7,分针则稳稳落在8的位置。 7:40。 距离高三开学第一天正式报到,只剩下短短二十分钟。 这个认知像一桶冰水,瞬间从他头顶浇下,让他浑身上下每一个懒散的细胞都惊得炸了起来。“我靠!” 他低咒一声,身体比大脑更快地做出了反应,猛地从床上一弹而起。这个过于迅猛的动作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被他起身时带起的被子一角,精准地卷住了床头柜上那个半满的玻璃水杯。“哗啦——” 一声清脆而刺耳的碎裂声在房间里炸开,玻璃碎片伴随着清水,在地板上狼狈地溅开一片狼藉。 张雾甚至来不及看一眼地上的惨状,也顾不上踩在碎玻璃上可能的风险,赤着脚就踉跄地冲进了洗手间。一阵兵荒马乱、夹杂着水流声和不知道什么东西被碰倒的声响过后,他以一种近乎奇迹的速度完成了洗漱,又旋风般冲回房间,从衣柜里胡乱扯出一件看起来还算顺眼的黑色T恤和一条做旧风格的牛仔裤套上,整个过程不超过五分钟。 当他气息微喘、头发依旧有些凌乱地出现在一楼餐厅时,空气中还残留着早餐的香气,但显然已经冷却多时。而袁蕻,已经安安静静地坐在客厅那张米白色的布艺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本似乎是从书架上取来的旧书,低着头,专注地看着。听到张雾匆忙的脚步声,他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望过来,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没有任何催促或不耐,只是像清澈的湖面,映照出张雾此刻的狼狈。 他坐在那里,姿态沉静,背脊挺直,仿佛已经那样坐了很久很久。阳光从他身侧的落地窗洒进来,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与张雾这边的鸡飞狗跳形成了鲜明对比。 张雾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一种名为“愧疚”的情绪悄然爬上心头。他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或者说句“久等了”,但话到嘴边,又觉得矫情,最终只是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快步走到餐桌前,抓起盘子里已经微凉的培根三明治,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又灌了几口同样不再温热的牛奶。 还好,虽然过程惊险,但总算没有耽误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他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在心里暗暗庆幸。至少,没有让袁蕻因为他而开学第一天就迟到。 站在玄关处正在整理鞋子的张苡看到弟弟这副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但还是不忘叮嘱:“小蕻,张雾,路上注意安全!尤其是你,张雾,骑车稳当点!” 她的目光在袁蕻身上停留片刻,带着温和的鼓励,“小蕻,新学校别紧张,有什么事就让张雾顶着。” 袁蕻轻轻合上书,将其放回原处,然后站起身,对着张苡露出一个让人安心的浅笑:“知道了,苡姐,我们会注意的。” 张雾含糊地应了一声,抓起玄关柜上的机车钥匙,率先推开了门。 --- 海兴一中的校园,沐浴在夏末初秋的晨光里,带着一种熟悉又崭新的气息。高大的香樟树伫立在道路两旁,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穿着统一蓝白色校服的学生们三五成群,嬉笑着涌入校门,空气中弥漫着青春特有的喧闹与活力。 张雾将机车停在校门外指定的区域,刚摘下头盔,整理了一下被头盔压得更乱的头发,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洪亮而充满活力的声音,带着十足的惊喜: “张雾!” 张雾听到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嗓音,下意识地转过头。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皮肤呈健康小麦色、剃着利落短发的Alpha男生正大步朝他走来,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是范立承,他从初中就混在一起的死党。 “范立承?” 张雾挑眉,脸上也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正放松的笑容,“你小子,一个暑假没见,又黑了不少啊,跑去非洲挖矿了?” “去你的!我那是阳光健康的象征!” 范立承笑着捶了一下张雾的肩膀,力道不轻。随即,他的目光好奇地转向了安静站在张雾侧后方半步远的袁蕻,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对了,他是……?” 他用手肘碰了碰张雾,示意他介绍。 还没等张雾开口,袁蕻便主动上前一小步,微微颔首,然后伸出了自己干净修长的手,语气温和有礼,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你好,我叫袁蕻。是苡姐这个暑假收养的……那个人。张雾应该跟你提到过。” 他的自我介绍清晰简洁,既点明了自己的身份,也巧妙地解释了与张雾一起来的缘由。 “果然是你啊!” 范立承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脸上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他热情地一把握住了袁蕻伸出的手,力道十足地晃了晃,“我叫范立承,之前和张雾一个班,现在估计也是。刚刚我就在远处猜是不是你,没敢认。” 他笑得更加开朗,话语如同连珠炮般迸发出来,“张雾这家伙,整个暑假就没怎么搭理我,好不容易聊几句,十句里有八句都在拐弯抹角地提你,跟我说你长得特别好看,跟画里走出来似的。我还以为他夸张呢,这一见面,果然如此!他没骗我!” 这番口无遮拦、信息量巨大的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炸弹,瞬间让旁边的张雾僵住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灼热的热气“轰”地一下从脖颈窜上了耳朵尖,几乎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的耳朵此刻肯定红得像熟透的虾子。他猛地扭过头,恶狠狠地瞪向范立承,眼神里充满了“你再敢多说一个字我就弄死你”的杀气,声音因为羞恼而拔高,几乎有些变调:“范立承!你胡说八道什么!好了!闭嘴!上课铃要响了!快走!” 他几乎是粗暴地打断了范立承后续可能更加离谱的话,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就往教学楼方向拖,完全不敢回头看此刻袁蕻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袁蕻看着前面一个面红耳赤、气急败坏,一个还在嘻嘻哈哈、试图继续爆料的身影,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浅淡的、难以捉摸的笑意,如同蜻蜓点水,转瞬即逝。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步履从容地跟在了后面。 --- 高二(三)班的教室宽敞明亮,崭新的课桌椅排列整齐,黑板上还残留着假期前留下的模糊字迹。他们三个到得不算早,教室里已经坐了大半的学生,各种信息素的味道混杂在空气中,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Alpha和Omega聚集地的氛围。 他们找了个靠窗的连排位置坐下。自然而然地,袁蕻和张雾成了同桌,范立承则坐在了张雾的旁边。而范立承的另一侧,也就是靠走廊的位置,坐着的是一个看起来家境优渥的长发Omega。他穿着材质考究、版型合身的定制款校服,手腕上戴着一只价格不菲的智能手表,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深色发绳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秀气的侧脸,正低着头,专注地摆弄着手里的一款最新型号的手机,周身散发着一种疏离而精致的气息。 刚刚坐定,还没等彼此熟悉一下,上课预备铃就清脆地响了起来。嘈杂的教室渐渐安静下来。 这时,一个身影从教室门口走了进来,径直踏上了讲台。那是一个看起来大约三十岁左右的男性Alpha,身材挺拔,穿着合身的深色衬衫和西裤,戴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沉稳,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严肃感。他站在讲台后,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陌生的年轻面孔,原本还有些细微交谈声的教室彻底鸦雀无声。 “大家好。”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清晰的穿透力,落在每个人的耳中,“我是你们未来一年的班主任,同时也是你们的物理老师。”他转身,用白色的粉笔在黑板上利落地写下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楼峨”。“我叫楼峨,大家可以叫我楼老师就好。” 放下粉笔,他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继续用那平稳而严肃的语调说:“今天是开学第一天,我们按照惯例,先来选定本学期的班委。”接着,他转身在黑板上依次写下了“班长”、“副班长”以及各主要科目的“课代表”等职位名称。“有人自愿当选班委吗?愿意的同学,请自己到讲台上,在相应的职位后面写下你的名字。” 话音落下,教室里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沉寂。毕竟是新班级,同学们彼此之间还不熟悉,大家都有些观望和犹豫,没有人愿意第一个上去做这个“出头鸟”。 沉默在蔓延,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楼峨眉头微蹙,准备开口点名时,一个坐在教室中央、身材高挑、留着齐耳短发的女生站了起来。她步履稳健地走上讲台,神情自若地在“班长”后面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王宁。然后她转过身,面向全班,声音清晰而有力地做了一个简短的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王宁,初中时担任过两年班长,有一定经验。希望能为大家服务,谢谢。” 她的自信和沉稳仿佛打破了某种无形的屏障。 有了第一个带头的人,气氛立刻活跃了不少。很快,又有一个看起来很可爱的女生上台在“副班长”后面写下了“唐荔园”。接着,“语文课代表徐静”、“英语课代表槿穗”……名字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黑板上。 张雾在范立承的怂恿和周围几个知道他才数学竞赛拿过奖的同学的小声起哄下,摸了摸鼻子,也上去在“数学课代表”后面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范立承见状,嘿嘿一笑,也跟着上去,在“物理课代表”后面龙飞凤舞地签下了“范立承”三个大字。 当大部分职位后面都填上了名字,只剩下“化学课代表”和“生物课代表”还空着时,一个坐在第一排、个子十分娇小、身形看起来有些过于消瘦的女生,低着头,快步走到讲台上,手指有些颤抖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在“化学课代表”后面,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迅速跑回了自己的座位,始终没敢抬头看任何人。 楼峨见似乎没有人再要上来,便走到黑板前,准备宣布结果。“都写完了吗?那我念一下,大家确认。” “班长,王宁。” “副班长,唐荔园。” “体委,王宁。” “艺术委员,何淡霜。” “语文课代表,徐静。” “数学课代表,张雾。” “英语课代表,槿穗。” “物理课代表,范立承。” …… 他的目光移到下一个职位,声音平稳地念出:“化学课代表,葛贱……” “贱”字的尾音还没完全落下,楼峨的声音就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刀骤然切断,戛然而止。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眉头紧紧锁起,形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他有些难以置信地低头,拿起讲台上那份学生入学资料名单,手指快速地在名单上搜寻着,很快,他找到了对应座位号的那个名字。 打印清晰的宋体字,赫然写着三个大字—— 葛贱女。 教室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几乎所有同学的目光,都或好奇、或惊讶、或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玩味,投向了第一排那个此刻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的娇小身影。她死死地低着头,瘦弱的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像一片在寒风中瑟缩的叶子。有几个坐在后排的男生,甚至发出了极其轻微、但在此刻显得格外刺耳的窃笑声。 楼峨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那几个发出笑声的方向,那眼神如同冰锥,瞬间让那点噪音消失无踪。他的视线最终落回到第一排那个颤抖的背影上,眉头蹙得更紧。他没有立刻说什么,而是放下了名单,迈步,沉稳地走下了讲台。 他来到第一排那个女生的课桌旁,没有居高临下地站着,而是十分自然地、毫无架子地半蹲下了身子,让自己的视线能与她尽量保持平行。他脸上那原本严肃的线条柔和了下来,甚至努力露出了一个尽可能温和的、带着安抚意味的笑容,放轻了声音,如同怕惊扰到一只易受惊吓的小鸟,轻声问道:“你是小葛同学吧?不好意思,是老师看错了,名单上的名字给你报错了。请告诉老师,你的正确的名字,叫什么,好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教室,也传入了那个女生的耳中。 一直死死低着头的葛贱女,在听到这番话后,猛地抬起了头,脸上写满了惊愕和难以置信。她那原本清秀却因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蜡黄的小脸上,布满了已经干涸的泪痕,眼眶通红一片,像只受尽委屈的小兔子。她看着近在咫尺的、班主任那双温和而认真的眼睛,嘴唇哆嗦着,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细弱蚊蚋、带着哽咽的声音:“我…我叫…葛…星瑶!” 这个名字,是她还在偏远山里老家的时候,那位来自大城市、温柔善良的支教李老师,看着夜空里明亮的星辰,帮她取下的,寓意着像星辰一样闪耀、像瑶玉一样美好的名字。这是她偷偷珍藏、无比珍爱,却几乎不敢在人前使用的名字。 “好,葛星瑶同学。” 楼峨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一些,带着肯定的意味,他直起身子,走回讲台,拿起板擦,将黑板上那个刺眼的“葛贱女”轻轻擦去,然后转头看向第一排,“那么,请葛星瑶同学,到黑板上,把你的名字,工工整整地写下来,好吗?” 葛星瑶愣了几秒,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用手背飞快地抹去眼角再次渗出的泪水,站起身,走到黑板前。她的手虽然还有些微颤,但拿起粉笔时,却异常坚定。她在那空出来的“化学课代表”后面,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写下了三个清秀而端正的字——葛星瑶。 当她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粉笔转身时,教室里不知是谁带头,响起了一阵并不热烈、却真诚而鼓励的掌声。葛星瑶的脸瞬间涨红了,她飞快地对着楼峨和同学们的方向鞠了一躬,然后跑回了座位,但这一次,她的背脊,似乎挺直了一点点。 楼峨站在讲台前,等掌声平息,目光扫过台下神色各异的年轻面孔,继续用他平稳的语调念完了最后的名单:“化学课代表,葛星瑶。生物课代表,唐荔园。” 他放下名单,双手撑在讲台边缘,身体微微前倾,“大家都确定了吗?如果没有异议,这些同学就是我们高二(三)班新学期的基本班委了。”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变得愈发严肃:“接下来,我来讲讲我们班的规矩……” 当冗长但条理清晰的班规讲解完毕,下课铃声也适时地响了起来。楼峨没有拖堂,干脆利落地合上了讲台上的文件夹。 “好了,下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