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栖蒙蒙》 第1章 第 1 章 “二娘子,该喝药了。” 苏扶楹接过花妈妈手里的汤碗,不做迟疑往嘴边送。 片刻,汤药见了底,花妈妈微不可察轻叹口气。 “宴席开始了么?” 花妈妈身形一顿,抬眼去瞧远处高阁上挂起的红丝条,点头道:“估摸差不多了。” 苏扶楹重生了,回到了还未出嫁前。 但不知是何种机缘改变,回来的这半月有余,她一直缠绵病榻。 前世,在二妹苏黎汐自己的及笄礼上,她与昭王世子私通败露,导致苏家和郑家的婚约告吹。 世人皆替郑家不值,谁知郑家不仅不计前嫌,还退而求其次,娶了苏家的病秧子苏扶楹。 官家为安抚郑家,超擢二品,郑家三郎郑予洵升为工部郎中,又特封苏扶楹为和宁郡主。 十日后,身为工部郎中的郑予洵协助太子治理廖州的水患。 自此,郑予洵搭上太子,官运亨通,平步青云。 那时的她,做梦也没想到,整个上京城,会有人愿娶她为妇,更不要提是郑家如此的门楣。 事后看来,她不过是苏家和郑家争夺权力,向上攀附的一颗棋子。 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 这一世,苏黎汐必须嫁于郑予洵。 花妈妈捕捉到二娘子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楚,虽于心不忍仍劝道:“宴席上人杂事多,主母早有吩咐,让二娘子待在院中,切勿去前厅走动。” “我知道,”苏扶楹稳住声线,不让心底的凉薄溢出来:“母亲什么都为我考虑,都是为了我好。” 说着,她起身往外去:“我只去后花园转转。” 花妈妈提步跟上前,最终作罢。 二娘子平日里最是乖巧孝顺,出去转转也好,去去她这些时日的病气。 思忖着,她又唤上寒酥跟着,那个才来几日的木禾实在让她放心不下。 苏扶楹的院子在苏宅的最北面,行至花园东厢房费了些时辰。 越靠近花园,丝竹管乐之声愈清晰,是从前厅传来的。 苏扶楹稍加辨识,唱的是“天仙娇”,正是此刻。 下一瞬,厢房门从外破开,一个人影逆着光闪入。 四目相对,来人率先出声:“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面前的女子以纱覆面,只堪堪露出一双狐狸眼,眸光微闪,眼尾上翘,向他挑来一眼,丝毫没有清雅的感觉。 这不是苏黎汐。 “我为何不能出现在此,昭王世子。” 女子音色柔和又圆润,中和掉了她眼里令人难以捉摸的神秘。 唐濯卸下几分防备微俯身问道:“你认得本世子?” 苏扶楹轻摇头,抬指隔空点了点男子手中的折扇。 “世传昭王世子爱扇如命,想必此扇便是官家去岁上元节赏赐的那把。” 苏扶楹语罢,便见对方脸上浮现一丝兴味,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见她往后躲闪,唐濯止住向前靠的趋势:“你打听我?你是苏家里的什么人?” 起先一直候在一旁的木禾,搭手作揖道:“我家娘子在苏家排行第二,与三娘子苏黎汐同母所出。” “苏二娘?原来是苏二娘,这我记得,苏二……” 苏扶楹见他面上的喜色一点点褪去,然后那把镶金缀玉的折扇霎时在他手中展开,挡住了他的口鼻。 “你想做什么?你怎敢……”唐濯一时步下慌乱,整个人撞上身后的门框。 苏扶楹眼梢的讥讽难掩:“世子还是移步正厅较好,倘若闲逛中,撞见什么不该见的人怎么好?” 唐濯被她说中心里隐晦之事,恼羞成怒连风度都顾不上了:“晦气!” 门外很快响起他的咒骂:“混账东西!你把本世子作何人?竟敢如此作践我?” “安排个伥鬼给我?!是不是嫌命太长,今晚本世子就送你见阎王!” 木禾本还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在听到“伥鬼”二字立时去瞧苏扶楹。 苏扶楹余光察觉到注目,立时垂下眼睫掩住怆然。 前世,为了摆脱污名,她作了许多努力,非常努力,但最终事实证明都是无用功。 要消除人的成见,无他法,唯让人彻底闭嘴。 “娘子,寒酥来了,一个人回来的。” 苏扶楹收起情绪抬眼望去,小丫头步速很快,人站定她面前后还在大喘气。 木禾替她顺气:“缓一缓。” “果然如娘子所料,”寒酥肩颈往下沉:“三娘子原先是不信的。” “直到我拿出娘子给的字条,三娘子看了又看,嘴里念叨着‘无耻之徒’,才转身离去,没有往东厢房这边来。” 木禾接过寒酥手里的字条:卿卿,今夜酉时飞香楼一叙,濯郎。 “果真是个无耻之徒,风流成性,娘子还是你有先见之明。” 苏扶楹提步往外,字条是她捏造的。 昭王世子常年随父驻守南丘,回京不久,能识得他的字迹的人寥寥无几。 苏黎汐的美名在京中无人不晓,致使她眼高于顶,奈何自小已和郑家结亲。 此番应世子之邀来东厢房,也是她自信过甚,以为世子是真心倾心于她。 苏扶楹只需要引起她对世子的怀疑便可,至于卿卿到底是谁,并不重要。 今日来参加苏黎汐及笄礼的小娘子众多,寒酥说字条是自己在前厅偶然拾得,苏黎汐想不信都难。 左前臂忽然一轻,木禾扬声道:“娘子快看!天女散花了!” 苏扶楹驻足望去,一墙之隔外,阁楼顶上的红丝条四散开。 刹那间,无数的牡丹花从楼檐飞扬飘下。 前厅的奏乐此时由缓转急,苏扶楹的眼风随着飘散的花瓣往下扫。 在触及阁楼二层的人影时,她的视线停住,呼吸一瞬阻滞。 参加宴席的人群大多聚集在阁楼顶层,眼界开阔能够俯瞰整个园色。 男子孤身立在二楼。 长身鹤立,面庞隽秀,只一双星目透着淡漠。 苏扶楹眼中的红团逐渐被那抹黑占据,明明正处孟春,她手心却沁出了汗。 莫名的冷意自上而下蹿遍四肢。 顷刻,男子似有所感,疏远的视线朝她望过来。 风鼓起廊下的纱帘,隔断了两人间的视野,苏扶楹利落回过身。 是郑予洵。 上一世,苏扶楹死到临头,也未能与他见上最后一面。 她死在一个冬夜,那晚是郑予洵与长月公主的新婚之夜。 身中数箭后,她沉入了湖中,意识消散之际,手臂受力带动她在湖中浮沉。 她猜想应是那群人在打捞她的尸身,要查验她是否死透了。 前世,郑予洵再娶,她未能赶上,这次待他与苏黎汐大婚之时,她一定奉上份大礼。 阁楼二层,男子的身形终于动了动。 “郎君,有人比属下先下手一步。” 季商继续道:“而且她早早就蹲守在拱桥那儿,似乎事先就知晓此事。” “属下跟踪到东厢房,担心暴露并未靠近,待人走后,发现了此物。” 郑予洵单指捻起季商掌中的物件。 燃烧未烬的二寸残纸片。 纸上书:卿卿,今夜酉时飞香楼。 郑予洵眸色微沉:“何人所书?” 季商踌躇片刻道:“还未可知。” 初发现纸片,季商并未在意,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上京城不乏爱慕郎君的小娘子,当中一些人酷爱模仿郎君的字迹,但都只模形未得其骨。 而这张纸片上的字迹,就连季商也无法辨出左右。 季商补充道:“为首的人,是位蒙面女子。” “蒙面女子?” 季商:“是,属下猜测应是苏二娘,苏三娘的及笄礼上,在苏家不被允许出现在前厅的人,只可能是她。” “将死之人。”郑予洵嗓音冷冽,似镀上了一层寒霜。 季商微微觑一眼自家郎君:“是。” 苏家二娘子,出生不久就患上痨瘵,世俗皆知此疾药石无医。 前太医院判曾断言,活不过二十载,若吉人天相,或可缓半载。 至如今,此女只剩下不过两载寿命。 此事在上京不是什么隐秘,稍加探查便知。 季商等了会儿,出声道:“苏三娘那儿,是否需要属下再试探一番。” 郑予洵抬掌:“不必,无论她真心如何,我都会娶她。” 他婚后需要的不是柔情蜜意,而是能给郑家带来助力的帮扶。 第2章 第 2 章 戌时一刻,春华堂的仆从比平常多出一倍,进进出出搬动今日三娘子受赠的及笄礼。 真珠从后门入府后,一路未停歇,急匆匆回了春华堂。 在正房前廊整理好裙袂,才抬脚进去,一路往里,果然在腰屋寻到了人。 真珠放轻脚步,靠近贵妃榻:“娘子?” 人未有反应,真珠又悄声唤:“娘子?” 苏黎汐眉微动却未马上睁眼:“查清了?” “是的,”真珠将怀里四叠的金粟纸递到她手边道:“寒酥今日确实去过正厅,有三四个丫环都说见过她,但是未见她与郑三郎……来往。” 苏黎汐粗粗过了两眼,纸上书运笔潇洒,缓前急后,而白日那张字条的字体浑厚端庄,尚意瑰丽。 两者相差甚远。 她起先看清纸条的字迹时,心下一惊,回到宴席后,也不敢与郑予洵正视。 此后心里生疑,偏院的那个病秧子平常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什么时候勾搭上了郑予洵。 “那个新丫头呢?” 真珠:“木禾是寒酥上街偶遇她卖身葬父买回来的。” 苏黎汐疑虑愈深:“竟如此凑巧。” 真珠虽也怀疑,但是仔细想想仍是不可能的:“娘子,我觉得郑郎君不可能和二娘子有瓜葛的,整个上京城谁愿意与她沾上关系呢?” 苏黎汐暂压下疑虑,撇了眼屋外的动静,问道:“他送的我什么?” 真珠只注意到苏黎汐没再揪着白日的事不放,于是脱口而出道:“郑郎君送的横笛!往年娘子生辰他都是送的竖笛,还是把娘子放心上了。” 手边的斗笠杯被她臂带扫下地,“又是笛子!他不知道我因为吹笛出过丑吗?” “今日是我的及笄礼!是及笄礼!他什么意思?” “成日冷着张脸,我都忍了,如此这般,这桩婚约不如废了罢!” “汐儿,”一道低柔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苏黎汐整个身子扑到来人怀里,做状要哭出来。 “又在发什么小孩儿脾气呢?”黎若真抬手抚上她的背。 “母亲!我不要嫁人了!一辈子都不嫁人了!” “你呀!”黎若真将人扶到榻上,“人可是当初你自己选的,现在又不想要了?” 苏黎汐欲言又止。 黎若真瞧她是真的委屈不行了,又好声安抚道:“等婚后,你为他生儿育女,感情自然就和和美美了。” “今日之事,我与你父亲已知晓,你二姐是好心办坏事,那昭王世子在南丘便姬妾成群,风流成性之人,非良配。” 苏黎汐心里怪异极了,面上却不显,嗓音又沉郁下去:“我没有怪二姐,二姐也不是爱生事的性子,许是瞧见昭王世子生的不错,便起了些别的心思。” 她边说边查看黎若真的反应:“至于昭王世子,李家娘子曾知会过我,女儿不傻。” 黎若真轻点头:“汐儿,你不想她去你的及笄礼,我和父亲不也答应你了吗?切莫再为闲事伤神了。” “再等等……我们都再等等,等二年就好了。” 戌时已过,夜风微瑟。 宣纸一角随风卷起声响,苏扶楹落下最后一笔。 双眸蓦地顿住。 她的这手字…… 糟糕! 转瞬她被自己气恼笑了。 难道是因病了半月,脑子还没有清白吗? 她这下真弄巧成拙了。 以苏黎汐的霸道,她私下会见唐濯的事,估计很快就会人尽皆知。 思来想去,唐濯这个人这下非结交不可了。 次日辰时,苏扶楹在一阵训斥声中转醒。 几息后,神思清明,原是花妈妈在屋外说话的声音。 她的声音其实放的很轻,但是苏扶楹的觉一向浅。 她挑起流苏,唤了一声。 花妈妈走入屋还在发作:“这群丫头愈发怠惰了!娘子你心肠太软,这么惯着如何是好?” 苏扶楹半坐起:“何事?” 花妈妈嘴唇翕动:“您最喜欢的那副''闺训录''字画,不知是那个丫头,做事不长眼,给……给划了。” “有这么长一道,”花妈妈摆弄手臂向苏扶楹展示,“唉,娘子去海陵那么远的地方都带着,您那么宝贝的。” 苏扶楹眸光一闪:“无妨。” “既然坏了就收起来吧,书桌上有幅新的,您挂上。” 语罢,苏扶楹自顾落座梳妆台。 镜中的她神色如常,并无一丝痛惜。 花妈妈好不解,怎么会呢? 自主君将''闺训录''送给娘子,娘子便视若珍宝,每日敬读。 当年娘子被送去海陵,距上京千里之遥的苦寒之地,几经蹉跎,还是将这幅''闺训录''完好如初带了回来。 但现下,娘子甚至没有多看它一眼。 花妈妈惴惴不安挂起了新画。 午膳后,苏扶楹和木禾在园子里闲逛一圈,便目标明确去了后门。 打点好守门的小厮,木禾又再三保证,一个时辰便会回府,小厮才放行。 在茶馆干巴巴续了一杯又一杯茶,就在木禾以为无望时,人终于出现了。 来人进入茶馆雅间,随从便守住了门。 苏扶楹落下茶盏,一声轻嗤便自头顶起。 “你又想耍什么把戏?” 幕离下,苏扶楹嘴角轻勾:“昭王世子来此,就是和我争口舌之快的么?” 随从摇开手扇遮挡住他口鼻,却被他重力推开。 “苏扶楹!你以什么身份与我一席平起平坐?” “朋友。” 唐濯难以置信瞧了人一眼,“朋友?我和女人只会有一种关系。” 苏扶楹耐心消弭,透过薄纱蔑视他:“昭王世子不想回去了?” 唐濯双眸迸射寒芒,他这几日都在飞仙楼醉生梦死,今日一个花娘说有人在九仟茶馆候他,可以给他此刻最想要的东西。 外人都以为他这趟上京行,是替父王向皇后道贺而来,其实不然,他是被逼着来的。 甚至一路上都有皇帝的亲卫近身监视他。 “苏二娘,刚才多有得罪,”唐濯拱手作揖,“还请不吝赐教。” 苏扶楹撩起眼睑,独独只看向他。 前世,在郑予洵的暗室,她和唐濯有过一面之缘,她那时贸然闯入,还不及言语,他的随从就抽剑要取她的性命。 他静坐室内,远远睥睨,看她像看一个死人。 那般杀伐果断的人。 轻浮孟浪,果然都是装的。 “昭王的谋士里是否有一位六指谈姓人士?” “并无。” 苏扶楹略惊诧,前世,郑予洵与人商议事务,很少避着她,但彼时的她心思并不在朝堂党政,很多事情都是过耳一听。 难道是她记岔了? “只有一位四指的谋士,也不姓谈,姓言。” 姓言,谈字不就是言字旁,六指要变成四指也不是难事,苏扶楹出声确认:“是位女子?” 唐濯颔首:“正是,此人有何不妥?” 苏扶楹攥紧的手慢慢松开,底气再度聚起:“昔年,官家亲自带兵踏破商域国,商域善冶金,至此冶金专术失传。” “而去岁上元节,世子向官家进献的金镡铁剑,据说炼石为金,金色赤而利。” “商域国主子嗣单薄,仅有两子一女,商域人都称公主貌丑,有损国荣,所以公主从未露面于世。” “事实上,公主面貌无碍,而是生为六指。” 唐濯一瞬逼近,扬手揭下苏扶楹的幕离:“你到底是什么人?谁告诉你这些的?” 苏扶楹的目光坦荡迎上去:“世子不觉得自己目前抓错重点了么?” 唐濯眼帘微撇,身旁的随从随即立剑刺向木禾。 剑刃见血即停,木禾脖颈渗出血珠,人依旧站定原地未动半步。 苏扶楹脸色僵了一瞬。 这个疯子! “昭王待下亲厚,与官家从小伴读,上京城一直流传着昭王的美誉,”苏扶楹嗓音转顿挫,透着一股不容置喙:“但破国公主,还有南丘突然盛起的冶金,官家会不会怀疑昭王往昔的忠心不二是作伪?” 唐濯低头放声笑了出来,“一介三司使之女,胆敢于市井妄议当朝圣上?真以为我给你几分颜色,你就成了我的座上宾?” “你可以离开了。”他身形松懈往后靠,剑眉上挑,眼波流转,唇畔漾开笑。 又恢复了那副风流韵味。 随从收剑退了回去,木禾向苏扶楹进了一步。 苏扶楹徐徐起身,眼神滞重:“我猜世子会在我归家途中解决我吧,再然后解决那位商域公主,最后劝昭王将冶金术藏起来是么?你以为这样轻飘飘处置就万事大吉了么?” 唐濯嘴角的笑意凝住。 苏扶楹提步往外,余光里那人也覆身而来。 但已经躲避不及,唐濯左手倾轧她整个肩膀,另一只手掣肘她的两只手腕。 “这么想死呢?看在你费了一番口舌的份上,还等什么,现在就送你上路如何?” 苏扶楹被压制动弹不得,此刻看不到身后人的神情。 猜不到唐濯的心思,她当下立断赌一把:“唐濯,我苏扶楹在此与你立赌,不出三日,你定沦为阶下囚,你父王定受桎梏来京谢罪。” 手腕上的力道卸了些,她轻笑两声:“你敢和我赌么?” “你的胆子真的很大,”唐濯此刻连风度都顾不上了,几乎咬牙切齿道:“好得很,我且等上一等,陪你玩玩。” 苏扶楹半个身子被他扭转,人因为惯性摔到屋外的长廊。 唐濯不甚在意垂目,视线定在她的那张脸上。 缃色的面纱完全脱落,女子的容貌他尽收眼底。 楼里的连枝灯,铺就流光溢彩,点缀在她的眉眼。 非过目能忘,如惊鸿照影。 只可惜,此女子非寻常男子能掌控。 终是祸害。 此事了了,断不能留。 木禾扶她起来,苏扶楹粗糙理了理发髻就往外走。 苏扶楹心神神游,在廊角与一人相向而撞。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苏扶楹稳住身形就立刻下楼。 不料一道熟稔的嗓音自身后响起:“苏二娘留步。” 一念之间,那种无法喘息的感觉又顷刻涌了上来。 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个念头,走掉,就是此刻。 但须臾,那道声音再次响起。 第3章 第 3 章 “你的发簪掉了。” 心口霎时释然,苏扶楹唤木禾替她取回。 从头到尾,都未和那人正面交锋。 坐上苏家马车,发簪静静躺在她的掌心。 木禾见她摩挲许久:“娘子我帮你戴上?” 苏扶楹摇头:“这只,包括家里的那些,凡是缀有海棠的,都不要了。” “为何?”木禾虽进府的时日不多,但是经过观察,娘子应是极其喜爱海棠花。 今日新挂的那幅画就是海棠花。 苏扶楹抬眸盯住她脖间的伤口,眸光黯然了几分:“不吉利。” 九仟茶馆内,唐濯听完来人的陈述,笑道:“郑郎君的消息来得真及时。” “但世子似乎并不意外。” 唐濯以茶水掩饰,作出惺忪彷徨之状:“郑郎君有所不知,万事有我父王,我呢,是滥竽充数的闲散世子罢了。” “即使是沦为阶下囚,世子也无所谓吗?” 唐濯眼底掠过愕然,答非所问道:“有人和你说了同样的话。” 郑予洵的目光注视一角良久,引得唐濯侧目望去。 素色的幕离躺在绛红的木板墁地,着实突兀。 少焉,两人对上视线,郑予洵睫翼下压:“世子说的这个人,难道是苏二娘?” 唐濯背脊僵住,眸色却沉静:“你说笑了,不过,苏二娘确实是奔我来的。” “都是前日及笄礼上闹出的风流债,她说她心悦我,我那日已然拒绝,又追我至此。” “想必我的烦恼,郑郎君也深有体会吧?” 郑予洵不以为意道:“我早已有婚约,不敢耽人好姻缘。” 唐濯为他话里的直白心生不悦,冷笑道:“接下来还是要劳郑郎君费心了,本世子养尊处优惯了,可不想住牢房,商域公主的事我会尽快知会父王。” “我为世子冲锋陷阵,世子能许我郑家什么?” “你错了,”唐濯唇畔扯起弧度:“自始至终与郑家合作的人都是我父王。” “我?”唐濯摊开手掌向他示意:“能许郑郎君的能有什么呢?” 片晌他似想起了什么:“话说回来,反正你总归是要娶苏家的女儿,娶一个是娶,娶两个也是娶,不如把两个都娶了,本世子可以为你和苏二娘牵线。” 郑予洵面颊陡然阴沉,声线凌厉:“昭王世子慎言。” 唐濯拂袖站起:“罢了罢了,佳人相约,本世子就先行一步了。” 见人出了雅间,季商终忍不住出声:“郎君确定要与这种虚与委蛇之人结盟吗?” “再说了,郎君的婚事与他何干?娶谁是他说了——” “齐佟是否有进展?”郑予洵打断他。 “未有,郎君日日问,多少载了,齐佟带了那么多人去寻,不说把海陵翻个底朝天吧,适龄的人前前后后筛查多少轮了,” “属下斗胆猜想,那位小女娘——也就是郎君的那位旧友,说不定早已嫁为人妇,相夫教子,并不想被人打扰。” “诚然幼时的相交难能可贵,但是有一部分人是乐于活在当下的。” 郑予洵静默片刻道:“找到人即可,我只在意是死是活。” 苏扶楹在府中安然无恙度了一日,就有唐濯的随从入府求见。 上了那辆马车,随从半强硬半客气给她蒙上了眼。 她心中百转千回。 说是三日,其实那是她给唐濯的时间,南丘距上京几百里,昭王知道消息需要时间。 可不过一日,他仅仅用了一日,便将消息传了回去。 可想而知,上京到南丘早已遍布了他们的信息网。 这个人比她想象中难对付。 马车行止一处,随从让她托着剑匣跟着入内。 不多时,一股甘冽的酒气钻入鼻腔,她脑后的系带被牵引。 “苏二娘见谅,实在是你知道的太多,本世子不得不防。” 话落,眼前的黑布失去束缚,垂落至肩。 苏扶楹猝不及防,双眸紧闭后再度睁眼。 两节指节已然递到了面中,苏扶楹侧首避开。 唐濯的手戛然而止,原本挂住云鬓的耳珰,随着她的动作又重新归位。 许是出行匆忙,人未施粉黛,却也清丽脱俗。 他移开视线,手指轻衔物件便立刻收回。 “布条而已,苏二娘子不必紧张,此一时彼一时,苏二娘子俨然已是本世子的座上宾,我怎会孟浪。” “请上座。” 苏扶楹压下心中的异样,不动声色打量屋舍的布局。 上京城的路况她十分熟悉,刚才依着马车的轨迹,她能推断出,她现在应该依旧处于上京城内。 但是此处院落静谧,四周似乎并无其他的住户。 在寸土寸金的上京城,能有这么大的手笔,光是靠金帛是根本做不到的。 倘若皇帝不与昭王摊牌,昭王世子确实能够安然待在上京城。 苏扶楹骤然改变了速战速决的想法,唐濯这个人,她是有可能深交的。 就如前世的郑予洵一般,只要是有所裨益的,有何不可。 她整理好情绪,率先出声:“没想到世子变脸如此之快,我不过一介三司使之女,怎敢攀附。” 唐濯被堵得哑然失笑。 “时局所迫,还望苏二娘子海涵,今日请你来,是有一事相求。” 苏扶楹端坐:“我可否擅自认定,世子是要与我做交易?” 唐濯轻哂,挥手招人,片时,随从上了糕点和茶水。 苏扶楹多打量了几眼外间的那些人,竟然连一位侍女都没有。 “这么说也不错,但是我更喜欢另一种说法,我们可以合作,各取所需,苏二娘子意下如何?” 苏扶楹内心纳罕,前日还妄取她性命的人,为何忽然态度打转。 不过若真能与此人结盟,以后行事会便宜不少。 苏扶楹暂压下心动,故意提起方才的事宜:“世子今日找我来所为何事?” 唐濯隔空示意她用茶水点心:“多亏了苏二娘子的提醒,父王已经将那商域公主控制住,但是要彻底解除如今之困,不知你有什么谋划?” 苏扶楹暗暗计量,索性端起茶品鉴。 浅浅砸吧,是敬亭绿雪。 在对面人的注目下,苏扶楹静静开口道:“我久束闺阁,不懂纵横捭阖,万事只想要一个结果,如果世子此番也执着于要一个结果,我确实有一个法子。” 她喝掉大半盏继续道:“只是不知道昭王愿意做到何种地步?” 唐濯面上一紧:“但说无妨。” 苏扶楹:“世子应当知道,当年为何是昭王成了官家伴读。” 唐濯心下了然,只因父王替官家挡了致命一剑。 唐濯剑眉拧起:“你是想我父王,向官家陈昔日旧情?此为……” 此为下策。 他终是没有将话脱口而出。 苏扶楹也很清楚,此举搞不好会让官家误会昭王挟恩。 她将杯沿磕上桌角,汤色清碧,白毫翻滚,确实是上茶。 “时过境迁,贵人多忘,要官家打消猜忌,只能旧事重现。” “你的意思是?” 苏扶楹收起漫不经心,正色道:“只要昭王再受一剑,与当年的位置分毫不差,而行刺之人,便是那企图复国而掩人耳目的商域公主。” 她的最后一字落地,室内倏然万籁俱寂。 王府里不乏城府深密的门客,出谋划策不在话下。 昨日传至他手中的密信,详细记录了门客们的计策。 但唐濯看着完美无缺的计策,心却久久无法静下来。 此刻,他终于找到了关键所在。 门客皆仰仗昭王府生存,一心谋划的是父王的利益。 不曾想,这世间众人,皆仰仗的是谁。 没了官家的信任,别说是名利,夷全族也未曾可知。 苏扶楹始终与人对视,他瞳孔微沉,目光一寸寸冷了下去。 但少顷,那双眼睛渐渐涌现漆光。 热烈又锐利。 “你的胆子,真的很大。”他说。 女子的唇轻启合,脸上似有愠色。 视线里忽然闯入一抹暗影,随从近身耳语道:“世子,郑郎君求见,已在外室静候多时。” 苏扶楹没有得到确切的答复,便紧紧观察他,捕捉他的神情变化。 他在听了随从的密语后,先是抬眼看了她一眼,又望了一眼外间,最后垂首,似乎在做选择。 她将茶饮尽,试探的话未出那边已然出声:“苏二娘子留下来用膳吧,稍后细谈,我让他们带你去雅间休憩片刻可好?” 苏扶楹:“不必,余下的事情,实在不是我的强项,我就不画蛇添足了。” 唐濯本就是一时兴起,被拒绝了便干脆下逐客令:“送苏二娘子回府。” 郑予洵进入时,随从正在撤茶水点心。 他目光触及那只白瓷茶盏,停了一瞬。 盏壁有月牙记的檀色唇脂。 随从又上了新的茶水点心。 “不知世子有贵客到访,叨扰了。” 唐濯塌腰往后靠:“我的贵客不就是你么?快说说,如何了?” “工部侍郎今日奏疏上表,冀中二地接连三日大雨连绵,汕河已有决溢之趋,洲中百姓躁动,官家此时应无心挂念昭王。” 黑色的布条被他捏在手中把玩,唐濯手指抽动,故作轻松道:“底下的人都是酒囊饭袋么?决溢了才报,唉,又要闹上一番了。” 郑予洵眼底掠过冷意,地方不报都是太子授意,而郑家是催动运转的中间人。 他也脱不了干系,“如此,不是正合昭王世子的心意?” 唐濯眼帘撩起,定定望他:“郑郎君是在怪我?” 郑予洵嘴角噙笑:“我郑家唯昭王马首是瞻,不惜一切代价。” 唐濯重点头:“如此甚好。” — 苏扶楹在心里盘算这两日的事情,马车却陡然停了。 她正欲掀帘看,一道陌生的男声自帘外起: “请苏二娘子下车。” 不等她动作,一只大手从帘外探入,挂起了车帘,细雨被风卷抚。 马车停在一处偏巷,被另一辆马车拦在道中。 没来由的,她觉得那辆马车有点眼熟。 在她毫无防备下,一个身影从马车尾走到头,而后侧身站立。 看清人脸的一瞬,她慌张摸了摸脸。 今日出门她未来得及戴幕离,此刻面上的面纱还是上车后临时戴的。 这是他的手下。 那辆马车上是什么人,不言而喻。 她抓紧坐板,四肢微蜷缩。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身体有了麻涨之感。 雨势渐大,她微微动了动,缓解不适。 耳际忽然响起沉闷顿响。 下一秒,坐板受力劈锉,木梢尖直直斜刺入她的腕间,马车顷刻四分五裂。 寒风骤雨将她整个人灌湿,苏扶楹抱臂逼视面前的人。 季商收住剑势后退一步,直视前方,语气平直听不出一丝人味:“请苏二娘子移步。” 苏扶楹不能忍受,重来一世,她仍然受那个人的掣肘,仍然受他的手下的欺辱。 她深吸一口气而后屏息,极快拔掉木梢尖,血即刻涌出。 苏扶楹却漠不在意,站起身,踢开横在道中的马车残栏。 季商跟在她身后,将欲探身上车的苏扶楹却调转回头。 季商这刻才真正与人对视上。 她毫不掩饰眼里的森冷:“家养的口,就是忠心。” 第四个字音,她咬得极轻,但足够季商听清。 马车内温暖和缓,但她只想战栗。 为什么不能老老实实待着等着,非得事先来招惹她呢? 朱钗碰撞到一起发出轻微动静,那人阖着眼,八风不动。 女子身上的幽香很快萦绕车内,带着潮湿感附着到木蜡饰、寻杖、茶台上。 不过是寻常女子的熏香,却让他失了神。 他在一阵恍惚中出声:“苏二娘子和昭王世子很熟稔?” 能让唐濯动用暗卫护送的人,不会是露水情缘那么简单。 “哦?或者,比起我和昭王世子的关系,”苏扶楹刻意停顿嗤笑:“你更想知道那个会鲜语的小娘子的下落。” 男人骤然睁眼,眼里盛满专注,漾起期冀:“你知道她?” 他伸手胡乱抓她的手腕,力道骇然,血珠再次涌出,血顺着两人的手指蜿蜒。 苏扶楹脸上浮现古怪:“不过,你的这位手下不是应该最清楚么?” 郑予洵顺着她的话意:“季商!” 马车外候着的季商立时回应:“属下不知,属下真的不知,属下断然不会知情不报!” 苏扶楹叹气,“可当日,明明就是你,将那小娘子,一剑贯喉,剑势和今日的如出一辙。” 郑予洵身形不稳,拖拽了她一把,“说清楚,当日是那日!” 苏扶楹眼梢下压审视他,就是这样,浮躁无主,再也隐忍不住,狂怒无能。 只能等着她来审判。 第4章 第 4 章 霪雨霏霏,织就雨幕,马车内微弱的光亮笼罩住女子的周身。 面纱贴合于她的皮骨,郑予洵的目光凝在她的唇上。 “记不清了。” 很轻微的声音。 他的目光上移,与那双狐狸眼对视。 冷漠空洞,但眼角似压住了什么让他看不懂的情绪。 “于我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人。” 握住她的那只手隐隐震颤,苏扶楹抽力甩开。 手腕处顿时传来切肤之痛,痛得她一瞬麻痹,声音也恢复实质:“郑三郎君是否听过海陵人的天冢坑?” 苏扶楹提起裙身下车。 帘外,女子的声音再度响起:“活人找不到,一个死人难道也找不到么?” 暴雨如注,车帘翻飞,雨水毫无阻隔倾泻,一层一层沁湿他的衣帛。 他看见了但是已经感觉不到了。 马车在夜色沉沉时返回。 郑峣在正堂候了半日,正欲差人寻,就见一道人影蹒跚入了宅院。 他忙起身迎了上去,庭院灯逐渐照亮那人的脸。 瞳仁失焦,眉宇间的气度褪去,面色愠愠。 湿透的衣衿和衣袂映有零星的血迹。 郑峣提声疾呼:“你这副样子,成何体统?” 郑予洵垂首停住。 “太子的事迫在眉睫,你不去亲力亲为,在一个废物世子身边打转,失心疯了?” 郑予洵目光盛着庭院里的长喙兰,声音沉闷:“父亲,此事明日再议吧。” 季商默不作声跟着他,入了正室,便往玉匜注水以待他净手。 枯涸的血痕被水流冲刷,那女子余留的血迹分明微乎其微。 但眼下他看得清晰,石盘里的清水逐渐变成浓稠的血红色,愈来愈浓,鲜艳炫目。 他将手沉入石盘,搅弄一番,忽触碰到某个物件。 是箭矢。 他不受控握住了那只箭矢。 一霎,耳边咋响:“郎君!郎君!” “娘子被他们乱箭虐杀坠入了泷江!我求求你救救她!” “你为什么不和娘子说清楚,为什么不告诉她!” 视野里的青衫女子哭喊着蒲伏至他的脚边。 喜房内,花烛高照,青衫女子的身体在地拖行出一条血痕。 莫名的,巨大的恐慌袭向他,喉咙哽塞,天旋地转间,他拔出了那只箭矢。 那阵哭喊也跟着消失了。 另一个声音穿透过来:“郎君?” 瞳孔里映着的是季商,石盘里什么也没有。 他极力克制那股蚀骨的冲动,“召齐佟回来。” —— 苏扶楹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会带伤而返。 木禾在后门接应她,苏扶楹不愿声张,只让木禾替她处理伤口。 “娘子怎么知道我在医馆干过杂役,但我脑子笨,只略学了些皮毛,”木禾自言自语道。 苏扶楹看着她的侧脸,眸光转黯。 不知道她死后,郑予洵有没有为难她身边的人。 如果有,木禾一定是首当其冲的一个。 希望这一世,她们都能有一个好的结果。 海陵人信奉因果轮回,即使是无名尸,也会被收尸户集中葬在天冢坑。 沧海桑田,无名冢何止盈千累万。 苏扶楹认为就凭两个人少时的君子之交,郑予洵还不至于疯到掘地三尺,去找那个并不存在的她。 毕竟,前世的郑予洵即使认出了她,婚后两人也没有琴瑟和谐。 但是能让他分点心,接下来少插手洪潦的事情也罢。 正出神花妈妈掬着笑挪步至前:“大郎君回来了!刚特意遣安善过来,嘱娘子一起用晚膳。” 回来的真是时候。 苏扶楹为这一整天唯一的好消息,释然一笑。 花妈妈见她笑了,脸上的笑意也更盛:“娘子梳妆罢。” 苏扶楹轻晃头:“花妈妈您亲自去帮我回绝了吧,我今日淋过雨,有些不舒服。” 花妈妈这时才注意到她的发髻湿着。 于是讪讪退了出去,吩咐完寒酥煮姜汤,就去了大郎君那儿。 但在尚和居扑了个空,她又转道往珍味阁去。 仆从在布菜,苏雍和苏黎汐正坐主桌。 花妈妈和苏黎汐对视上,苏黎汐睨了一眼便错开。 花妈妈嘴唇嗫嗫未响。 苏雍背对人,并未察觉。 苏黎汐轻托他的肘臂:“哥哥,你走的这些时日,发生了好多事,我有好多话和你说。” 苏雍轻笑:“是么?是郑三又不解风情了,还是你耍性儿和他置气了?” 苏黎汐面上一红:“谁要提他了!我、我……” 苏雍弓指点她额头:“明日我要过郑府一趟,妹妹去么?” 苏黎汐突然噤声,趁着安静的空档,花妈妈赶紧出声:“大郎君。” 苏雍应声回头。 花妈妈接着道:“二娘子身子有些不爽利,连日胃口也不好,怕败了你们的兴。” 苏雍回身:“找郎中瞧过没?” 花妈妈似难以为言。 苏雍静了一瞬:“扶楹她心慈,还望花妈妈多上些心,事事为她考虑在前,以她为先。” 花妈妈愣怔点了点头,又连连道是。 苏黎汐长长嘘叹:“二姐也是,怎么不知道爱惜自己,隔三差五就病上一遭,既然不来便撤了吧。” 廊下的仆从三三两两进入,搬走屏风撤掉了偏角的食桌。 苏雍见花妈妈要走又喊住人:“你随安善去,我带回了几只黄参,你想法子让扶楹吃了。” 花妈妈恭敬福身。 出了珍味阁,行了十几步至抄手游廊,那边的笑声依旧不远不近传来。 花妈妈眼睛发涩,她憋了憋,偷偷拿帕子掖了掖。 除了黄参,还有一堆苏扶楹的常用物。 末了,安善塞了几锭银子给她:“这也是郎君交代的。” 花妈妈搂了个满怀,一路上轻松快活。 回了院,她将东西一件一件在条案上铺陈。 笑眯眯道:“大郎君对娘子真是实打实的好,阖府上下,除了娘子,他是我第二个愿意伺候的主子。” 苏扶楹扫了一眼,语气敷衍:“大哥自然是很好的,挑不出错来。” 花妈妈忍不住抚那方书画砚,爱不释手:“真是好东西。” 苏扶楹专心描字:“您自己挑,喜欢的都拿走。” “那我就要这几样了!”娘子说给那就是真的给,对她们没有小气过。 苏扶楹在等那个归家的人。 饭罢,苏雍在春华堂待着,和苏黎汐谈途中的所见所闻。 直到她就寝。 苏雍替她放下床幔,离开前嘱真珠夜里不要睡太死:“唤你要第一时间反应,同样的事情我不想再发生第二次,知道了么?” 真珠躬身应他:“知道了郎君,我不会再犯了。” 从春华堂到尚和居,不会经过苏扶楹的院子。 等他意识到,人已经站在了院子中。 屋子里掌着灯,一个使唤的丫头婆子都没有。 主人伏案,似在潜心研究什么。 “扶楹?” 没有叫动人,苏雍主动走到她面前:“扶楹。” 苏扶楹这才抬起头来:“大哥你怎么来了?” 苏雍不答反问:“看什么呢?如此入迷。” 说着他拾起了书,一目两行后,又折起书去看扉页。 是本“渠注”,防治水患的工具书。 内容枯燥空泛,不要说一个女子,就算是男子也难读费解。 看清字他立时去看苏扶楹,一瞬两个人的视线相撞。 苏扶楹的目光坦荡又清亮。 他率先移开视线,语气平常道:“怎么突然对这些感兴趣了?” 苏扶楹双眸里的嘲弄一闪而过,低声道:“大哥觉得呢?是为什么?” 书在他手里转了两圈,又回到案面。 “扶楹,有什么事都能同我说,我们是一家人。” 苏扶楹五指并拢将书反扣:“正月里发生的那件事情,我每每夜里想起都会惊坐起,” “都是我招来的罪孽,却连累三妹妹替我受苦,我一直都想偿还。” 苏雍眸色一荡,几分慌乱从眼底漏出。 “昨日京中都在议论冀中的洪潦,我想我是否可以做些什么,” “在海陵时,当地的教士告诉我,积善有功德,可以带来福泽。” 苏雍双眸霎时涣散,心中大恸。 他的这个傻妹妹,何苦至此。 “父亲母亲生我养育我,教我立世之本,我常常祈求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老天可莫要颠倒了因果。” 她摆袖抚髻,不经意露出腕上的裹布。 苏雍只觉余光里陡然出现一抹白,他侧目望去。 腕下三寸都被布帛缠缚。 他松垂的手抖了抖:“谁伤的你?” 苏扶楹静静道:“是我自己。” “为何?”苏雍伸手要探,苏扶楹不露痕迹避开。 “我在一本医书里读到,放血排毒,可以缓解痨瘵的症状。” “荒唐!” “你不要命了?谁许你这么糟蹋身子的!” 苏雍此刻越发觉得她面色不畅,平日里便缟白非常。 苏扶楹目光盈盈望他:“大哥,我只是想早些治好我的病,过平常人的生活,不想成为你们的累赘。” “汤药一日四食,不曾间断,为什么就是没有好转,” 苏扶楹一瞬不瞬注视着面前的人:“大哥,你觉得,我的病能治好么?” 苏雍转过身去,室外只有斗点星光,他的双眸很快被漆夜浸渍。 她的院子入暮不点灯,不养花卉。 夜里也从不留人伺候。 “自然是……”他闭上了眼,“能的。” “夜深了,扶楹,早点安歇。” 第5章 第 5 章 苏扶楹的目光追着他的背影,恍如前世。 明明他才是那个背信弃义的人, 他却言辞凿凿:“好妹妹,你终于能安息了。” 诡异的笑容挤满他的那张脸:“就是今夜,只要郑三和长月公主礼成,一切就结束了。” 但好在报应不爽,老天让她重来一世。 苏雍整夜辗转反侧。 想起苏扶楹说的正月那天。 起先只是二妹妹咯血,无法进食,家里人早就习以为常。 请来郎中,郎中照旧拿药吊着。 可小夜之时,三妹妹忽得了癔症,一个人寻到了二妹妹院前的莲花池。 等守夜的丫头找到人,二妹妹半个身子已经没入池中。 那夜阖府灯火通明,父亲亲自请来医官。 三妹妹第二日才恢复神志,未语泪先流。 她道睡梦中听到二姐唤她,便跟着声音走了出去。 经此一事,父亲母亲本欲将二妹妹遣回海陵,但是最后顾虑着“消灾”之语作罢。 莲花池被填,母亲不允二妹妹再与三妹妹同桌同食。 苏雍睡至巳时方起,过花园瞧见了寒酥,向她问起苏扶楹的起居。 寒酥只说娘子一切都好,多谢大郎君挂怀。 苏雍看她手里拿着昨日的那本“渠注”,问道:“扶楹已阅完?” 寒酥点头:“我正要去书阁还呢。” 苏雍记得二妹妹似有做批注,“给我吧,我顺路。” 寒酥道谢:“那就有劳大郎君了。” 正是晌午,他干脆带着书去了珍味阁。 苏道山和黎若真已入席,俱在等候苏黎汐。 苏雍颔首:“父亲,母亲。” 他随手翻阅“渠注”,不禁挑眉,二妹妹的字怎么越发不能看了,就像初学者般。 又想到她的左手伤了,难道是不常用的右手写的? “天灾地变,于人,总是有心而无力。” 苏雍闻言合起了书:“父亲因何有此感慨?” “冀中年年逢旱必涝,朝廷减少赋税,赈灾救济,致使国库无法充盈,如此循环往复,没有终焉。” 苏雍莞尔,执起手里的那本“渠注”:“我倒是觉得二妹妹的见解很对,洪潦应重在治与防,事后只能是亡羊补牢。” 苏道山眼皮上撩:“她?” 一旁的黎若真蛾眉微锁,眼神犹疑看向苏雍。 “是,”苏雍将“渠注”推到苏道山的跟前:“这里面有二妹妹的小注,儿子粗略一阅,有豁然之感。” 苏道山眸色微冷,眼风不曾落到书上,振臂掸展广袖:“倒也不必如此抬举她。” 苏雍抬手,安善即刻收回了“渠注”。 他在黎若真的摇头劝阻下固执开口:“二妹妹一心他人,生来便身不由己,儿子是情之所至。” 苏道山将要脱口而出的话,被一声失笑打断。 “二姐姐又有心上人了?” 苏黎汐自然落座在黎若真与苏雍中间:“她不是心系昭王世子么?” “昭王世子?” 苏黎汐的杏目透着诧异:“哥哥竟不知?上京城都传遍了,我及笄礼那日,二姐姐曾与昭王世子私自会见。” “扶楹性子淳钝,怎会在家中私会男子。” “哥哥!”苏黎汐一语出,便惊觉自己激动太盛。 相反,苏雍一脸平和,只是在和她如常谈论。 自正月里,知道了那件事后,她在这个家里多了三分小心翼翼,四分漏脯充饥。 她没有把那个病秧子赶出去,自己也成了刀俎下的鱼肉。 可是以前,她不是这个样子的。 她是父亲母亲的唯一,她不会为了那个病秧子和哥哥争辩。 她不需要争,从一开始便都是她的。 想着想着,她瞪大的双目滚下热泪。 黎若真忙握住她的手轻拍:“好了,好了,和你说了多少遍了,为什么总要为些不相干的动气伤神?” 苏道山适时提醒道:“雍儿。” 苏黎汐哭了会儿,仍没有等来他的劝慰,越想越忿,哀怨看了苏雍一眼。 哭道:“父亲,母亲,是我不对,惹了哥哥不快,我还是回自己房里用膳吧。” 苏雍忽觉意兴索然,站起身道:“适才想起约了郑三,有事相商,儿子就先退下了。” 他脚头调转,侧身对着苏黎汐道:“妹妹莫要和我置气,保重身体要紧。” 苏雍一路出了府门,等仆从套好马车,瞥见车内多了个食盒。 安善道:“是二娘子院里的丫头给的,让您捎带给……殷娘子。” 苏雍打开食盒,一瞬香气四溢。 小小的彩糕方正精致,最上点缀有银杏和松子的果实。 “二妹妹有心了。” 安善接过食盒,稳妥放好,小声嘀咕:“郎君对二娘子也很用心啊。” 苏雍怔怔道:“这都是我亏欠她的。” 安善犹豫不决,半晌犹如泄气一般:“可这都不是您造成的,以后能够长久陪伴您的,是三娘子,况且您今日这般维护二娘子,二娘子也不会知道。” 苏雍眼底聚起空茫:“比起她所剩不多的时日,我这些又算得上什么。” 他下意识想起昨夜苏扶楹问他的那句话。 她还不知道自己的病治不好,她也活不长了。 二妹妹刚患上痨瘵时,父亲,母亲便全心扑在她身上,四处寻医问药。 对府中事务,对他皆是不管不问。 多年来,他眼见父亲母亲对她态度的急转变化。 是为人父母对子女的期冀,他都能理解。 希望二妹妹也不要怪他们。 马车最终停在郑府大宅,仆从表明了来意,却被告知郑予洵半个时辰前就出府了。 “出府?有说去了何处?”苏雍探头问道。 门仆摇头。 苏雍不明是何事,能让郑予洵这么着急离开,甚至没有派人去苏府通个气。 “那我入府等你们郎君回罢。” 门仆下阶帮忙搬送车上的物件,苏雍人稍落后,入了偏厅消磨了一阵时间,才提步往梧桐阁去。 安善拎着那方食盒,眼观四方,错落在他身侧,左右徘徊。 许是样子太怪异,苏雍不得不出声制止:“正常走路便是,往后三妹妹和郑三结了亲,我和她便是亲戚,如此,合情合理。” 安善顺从了一会儿,又开始左顾右盼来。 苏雍干脆由他去了。 梧桐阁坐落在府院西南,幽静不常被人打扰。 至院门不足十步,一个着大赤色襦裙的女子疾步从内冲出。 高亢的女音在静谧的院落回荡:“就会些偷鸡摸狗的做派!活该做孀妇!再让我逮到你挑拨离间,我就把你赶到大街上去!” 院内传来阵阵呜咽。 苏雍脚步凝滞,血气翻涌而上,他压抑沉默,直止那道哭声停住。 “别提我来过,替我向她道贺。” 说罢,苏雍移步青石小路,没再回头。 安善目送他离去才进入梧桐阁。 女子半伏在地,拾捡地上的药草。 安善将物件丢在一边,躬下身扶起晒药架。 陌生的黑履靴闯入视线,女子错愕抬头:“安善?” 下一瞬,女子的目光极快投射到院门前。 “郎君并未来此。” 女子闻此头低下又慢吞吞转了回来:“是,我知道他没来。” 安善似觉得自己方才那句太过生硬:“今日是我家二娘子托我来的,祝贺您的生辰。” “还有这些,”安善将带来的东西转移到四方桌上,“是我家郎君为殷娘子您置办的。” 殷秋细细打量了一番,展露笑颜:“多谢,得空了我会亲自拜谢。” 安善再也搜刮不出什么话来,痴痴站着。 殷秋收拢簸箕,问道:“他伤好些了么?青精膏用着有什么不适没?” “早好了,”安善偷看她一眼,找补道:“郎君此次事务冗杂,连三娘子的及笄礼都没有赶上,实在是抽不出身。” 他不敢说,膏药郎君还未用,就被主母使唤人扔了。 她眼里的微芒一点点熄灭,苦笑道:“是我脑子糊涂了,连日子都记不清了。” 安善嘴角下撇,无奈扫她一眼。 殷秋都快忘了,和他已经三个月未见了。 只怕二娘子也是他的托词,苏扶楹自身都难保,那里还有闲心管她的事。 从她官人横死,姨母可怜她将她接回郑家,她就彻底失去了选择。 朝升暮合,守在这个窄窄的四方院子内,犹如一个活死人。 偏厅内,苏雍至未时末方离开。 仆从驱车去了宝德斋。 昨夜里苏黎汐和他提过一嘴,说想要吃宝德斋的酥条和樱桃毕罗。 伙计手脚麻利,很快打荷好,苏雍结好银钱往外去。 “郎君你看,那好像是二娘子。” 苏雍顺着安善手指的方向看去。 宝德斋的斜对面是翠碧酒楼,不同于往日的人头攒动,今日门可罗雀。 只一辆马车停在门前,有六、七个佩刀随从护卫。 苏雍未来得及看清,一片十二幅裙裾一闪而过,隐入了空青车帘。 随从衣服上的纹饰他在南丘见过,与昭王的虎奕军同出一派。 不出所料,这应该是那位昭王世子的马车。 苏雍呼吸陡沉,嗓音夹杂着不悦:“确定是二娘子?” 安善双眸瞄着那辆马车,目不偏移,须臾,他点了点头:“是,是二娘子。” 第6章 第 6 章 “安善,你先回去,我要知道二娘子今日何时出的府院。” 苏雍语罢,径直朝那辆马车去。 靠近不足五米,随从横刀抵于他胸口,他再不能往前。 “在下苏雍,家父乃三司使苏道山,敢问车内可是昭王世子殿下?” 随从听他自报家门也并未放行,苏雍拔高音量重复道:“敢问车内可是昭王世子殿下?” 苏雍承认是受了三妹妹的影响,他离京多日,对上京的近事确实一无所知。 但他自己的二妹妹,他是了解的,平日里一贯深居简出。 离了家门方圆一里便厘不清方向,他很难去设想恪守礼教的二妹妹与放浪形骸的昭王世子出现在同辆马车。 但此刻由不得他想与不想,一双男人的手推开了内帘。 赤金长袍逐渐显露,男子居中而坐,语气懒懒道:“原来是苏大郎君,有何贵干?” 苏雍屏气凝神望着偌大的马车内孤零的那一人。 眼梢慢慢松懈下来,勾唇笑道:“早年间,曾幸得昭王世子庇佑,使我在南丘免于颠沛,心不胜感激。” 唐濯思绪顿了顿,好半晌才记起他说的“庇佑”一事。 心底缠上不悦,竟然拿他当幌子试探,他正欲发作,后折的那只手心忽被一簇绒团轻抚。 他抓取,带到了身前。 苏雍没有任何预兆瞧见了。 是女子的罗纱帔帛,原来真的是他认错了,不是人。 唐濯将帔帛的细丝带绕于指尖:“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苏雍早有听闻,唐濯此人有些异味怪癖,今见他拿一件女子衣裳作玩物,当下嫌恶油然而生。 他拱手道:“苏某感激,还请世子余暇时临府一叙。” 唐濯眼底浮笑,意味深长道:“当然。” 苏雍:“告辞。” 车帘应声落下,隔开了两个空间。 他熟练拉起手旁的千机,身后的雕花立时分化,一个人影从暗阁落到他身侧。 “如何,苏大郎君这是误会了?” 苏扶楹似笑非笑与他对视:“世子成日流连花楼,何必明知故问。” 她痴恋昭王世子的流言已在上京传开。 唐濯眸光一闪,偏移视线不去看她,轻笑道:“我还以为苏二娘子早已不在意任何的非议了。” “我说过我在意么?”她反问。 “你是故意的?”唐濯意识到自己被这对兄妹接连利用。 苏雍一定是听闻了市坊的传言,才亲自辨真假。 苏扶楹飞快瞧一眼他身下的帔帛,声音鲜少地发虚:“这件帔帛劳烦世子代我送还,就是第一回给你传信的花娘,重音。” 唐濯看着人下了他的马车,莫名的愠怒让他匪夷所思。 相见的几次,除了偶尔的言语轻挑,他并无逾越的举动。 甚至为了获取她的信任,在她面前,他并没有端着世人眼里的模样。 她知道他不是浪荡之人,却刻意保持距离。 “殿下,”边窗上多了一个身影。 “王爷派的人已经被清理,苏二娘子未被惊扰。” 他轻叩窗棂:“去飞香楼。” 那件压在肘间的帔帛被他扫到角落。 父王和他的行事如出一辙,斩草除根不会留后患。 但苏家的这个二娘子,远没有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他留下她的性命,是因为—— 她还有用。 —— “郎君那人登船了,但——” “有一妊子。” “去甲板,我要亲自审。” 夜风卷浪,浓郁的咸腥携风无孔不入。 郑予洵矗立船尾,静静感受心底那份暌违的惊悸。 不多时身后多了几串脚步声。 季商手臂泄力,那人上身砸地,半张脸冲到郑予洵脚下。 他翻了个身,哎哟哼道:“小的是无知粗鄙的庸民,不知官大爷找小的什么事?” 郑予洵望着海面:“你在尽日堂压了一枚玉璧,换了三十金。” “是又如何?”男子眉毛竖起,狞笑:“什么稀烂的世道?官府连良民的家产都要过问了?” “是么?”郑予洵转身。 伴随着这道低沉的嗓音,他终于看到官大爷的真面目。 面前的人身量颀长,他不得不仰起头。 他眯起的双眼渐渐睁大,瞳仁定了半晌才恢复转动。 那不是一张陌生的脸。 或者说是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我是说……我是说……”原本盘腿坐着的男子曲起腿跪了下去。 他此刻大脑一片混沌,思索被找上门的原由。 母亲为了给他求子,带着有孕的娘子来了上京。 他早就听闻上京的飞香楼,不入枉为男人。 于是偷当了娘子的体己物,想一睹芳华。 他目光垂落在面前人的靴身,再不敢往上:“大人放心!我大门都未能入就被赶了出来,重音花娘绝代佳人,岂是我等宵小能觊觎的——” 左边脸受重击偏转,喉头发紧,他哇出一口血,血液喷溅。 季商将剑匣竖持,他连一成的力气都没有使出来。 目所能及的一寸方地,被红红的血覆没。 男子颊面抽搐,双眸被红色眩住无法抽离。 一霎脑海里浮现经年前骇人的景象。 明明是舞勺之年的男儿被数以计数的持剑男子围困。 但那日最后,却是舞勺之年的男儿荡平了山谷里的无名刺客,孤身上了山。 而今日,当年舞勺之年的男儿,再次霸道闯入。 颌下染上血渍,他连擦都不擦,对着郑予洵磕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定是大人喜爱那玉璧,送大人了!” “玉璧从何而来?”郑予洵俯身,声音里有一丝颤抖:“据实回答。” 男子仅仅停顿了几息便开口:“是我家娘子的妹妹,认识的一个小娘子所赠,” “是自愿赠——” 语音未落,双肩被抓紧,他被迫与郑予洵对视。 “她在何处?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郑予洵半跪于地,季商伸出去的手,在空气里僵住。 男子呆滞了一瞬,木木道:“回家了,家妹说回家了。” 男子目光看着他又好似没看他,陷入了回忆:“她常教家妹作画,和一个婆子住在山上,” “她走的那天是冬至,下了大雪,家妹去送行,她回绝了,说自己的家在很远的地方,不必送。” 男子斜睨他:“其他的,我也不知晓,我连她长什么模样都没有见过。” 是那天。 原来是他没等到她的那天。 “船怎么停了!?” 从船头那边传来一个妇人的叫唤。 地上的男子身形将动不动,直到另一个女子低泣的声音出来。 两种脚步声愈来愈近,男子揉搓麻木的膝盖,半站起身,脊背仍佝偻着,维持最后的体面。 “霁儿?”妇人将牵着的妊子留在原地,快步到男子身侧。 “呀!呀呀呀!这是怎么了?”妇人捧起男子的脸,小心拿帕子给他擦拭。 男子夺过帕子,眼神递到不远处的女子,“我不碍事,你照看好书书便是。” 妇人眼梢上吊,噌道:“过来呀!从上船就开始哼唧,你这样怎么生儿子?” 妊子挺肚,左一脚右一脚迈得极慢。 妇人又横了她一眼,转头看着一众人。 她料定是这群人叫停了船,囔道:“断人香火是要遭天打雷劈的知不知道?” 她眼神梭巡一圈最后落回郑予洵身上:“你今日把船停了,叫我错了拜云峰娘娘的吉时,我家生不儿子,明日你家就断子绝孙怕不怕?” “闭嘴!”季商甩出剑,剑匣停于妇人鼻上毫厘之差。 妇人眸子骤缩,人往后倒下,身侧的男子连忙去搀扶。 她心有余悸,脑子一下清白,霁儿一定是为停船与这群人争执过,才受的伤。 “霁郎,婆母,求求你,我真的……”妊子托着肚子,整个人滑下去。 男子大跨步:“你且再忍一忍罢!” 妇人也上前:“可不能现在生!怎么和你那个短命鬼妹妹一样。” 季商手臂上移,作势抽剑,却收到一记眼风。 接着“找医倌”三个字擦身落下,季商不敢耽误,遁入船仓。 妇人:“就差临门一脚,我徐家九代单传,决计不能断在你手上!” 妊子泪横流,“霁郎,一日夫妻百日恩,你知道我的,我不是矫揉造作之人,”她忽然在男子怀里抽动了一下,太轻微,以至于男子没有察觉出来。 她长喘息:“我真的、是真的、不是作假,……好不好……就当我求你……” 男子单指替她掸掉挂住的泪:“只要再等两个时辰即可,” 他的手忽被女子拽拉,“我知道你去过那个花楼,我不怪你,如果你还……我有钱……我给你……让我……给我个解脱……” 男子的眸一霎定住,但很快就恢复如常:“别胡思乱想,”他把人交付给妇人,“进船休息,到了时辰再出来,那时便能看到云峰娘娘了。” 妊子起身无力,妇人最厌烦她这副摆弄无力的样子,使了老大的力道掐住她的腰,膝盖骨抵住她的背。 聚力将人往上提,妊子短促叫了一声。 妇人抬脚在前,妊子在后。 许是夜里闹的这一出,妇人陡然来了气,双手去推搡妊子的肩头:“要死不活的鬼样子,做给谁看?那个短命鬼自己贪玩死外头了,你怪我头上?等在这里报复我呢?” 妊子回身目光灼她:“你们不是说、好啊,都在骗我,我妹妹竟然是被你们故意丢掉的,” “我从七岁进徐家,天可怜见!我诅咒你!我诅咒你们徐家,断子绝嗣!” “你个小娼妇!你!你不得好死!” 海风扑打妊子的肚子,她将泪生生逼回去,又止不住嚎啕,她一脚踏上了船缘,翻身跃下。 “呀呀呀呀呀呀呀!” “我的乖孙啊!啊啊!我的宝贝孙儿哟!” 船的另一边,渡口处刚勒停一匹马。 湘妃色襦裙包裹的身体,纤薄无力,飘到海浪尖上,又被一个浪打到海里。 “纪书!”苏扶楹的心脏剧烈跳动,她的声音散在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