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建安心理档案》 第1章 第 1 章 公元2023年,深秋,某一线城市心理诊所。 咨询室里的空气温暖而凝滞,弥漫着淡淡的薰衣草精油香气。窗外是灰蒙蒙的天际线和川流不息的车河,但厚重的隔音玻璃将一切喧嚣过滤成模糊的背景音。 “所以,王先生,您最近的失眠和焦虑,是从得知部门重组消息后开始加剧的,对吗?”郭萌的声音温和而稳定,带着一种职业性的、令人安心的穿透力。她坐在舒适的单人沙发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对面那位眉头紧锁的中年男性。 “是,是啊,郭医生。”王先生搓着手,语气急促,“我都这个年纪了,万一被优化了……家里还有房贷,孩子马上要上大学……我每天晚上一闭眼,就是这些事儿在脑子里转,根本睡不着。吃了安眠药效果也不好,心里总是慌得很……” 郭萌耐心地倾听着,不时点头表示理解。作为一位专攻焦虑与压力管理的心理学博士,这样的案例她见过太多。在这个高速运转、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无数人的心灵被无形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她引导着王先生进行放松训练,帮助他识别并挑战那些引发焦虑的自动化负面思维。 送走疲惫而略显释然的王先生,郭萌回到办公桌前,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连续几个小时的咨询,对咨询师自身的能量消耗也是巨大的。她点开电脑上未完成的论文草稿——《早期创伤性经历与成年后亲密关系模式的质性研究》。这是她准备申报副教授职称的重要成果,已经熬了几个通宵。 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夹杂着大量的访谈录音转录稿。那些来自受访者的、充满痛苦和挣扎的叙述,常常让她感到一种深切的无力感。理论是清晰的,方法是科学的,但人心的伤痕,却往往盘根错节,难以轻易抚平。 “萌萌,还不下班啊?”同事李医生推门探进头来,“脸色这么差,又熬夜写论文了?” “快了,再把最后这部分数据分析整理完。”郭萌笑了笑,习惯性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在同事和朋友间,大家都亲切地叫她“萌萌”,这个昵称冲淡了她作为“郭博士”的专业距离感,显得亲切又活泼。 “别太拼了,身体要紧。看你黑眼圈重的。”李医生摇摇头,“对了,周末有个关于正念疗法的督导工作坊,一起去听听?就当放松一下。” “周末恐怕不行,”郭萌叹了口气,指了指电脑,“deadline快到了,我得跟它死磕到底。” 简单聊了几句,谢绝了同事一起吃晚饭的邀请,郭萌重新埋首于文献和数据之中。窗外的天色渐渐由灰转黑,城市华灯初上,勾勒出璀璨却冰冷的轮廓。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日复一日地倾听他人的焦虑,同时还要应对学术和工作的压力,仿佛有两根绳子在向不同的方向拉扯着她。 直到晚上十点多,郭萌才终于保存文档,关闭电脑。整层办公楼几乎已经空无一人,只有走廊里应急灯发出幽绿的光。她拎起包,走进电梯,冰冷的金属墙壁映出她苍白憔悴的脸。 开车行驶在回家的高架路上,收音机里播放着舒缓的古典音乐,但郭萌的思绪却无法平静。论文里那些关于“创伤”、“安全感缺失”、“强迫性重复”的术语,和王先生焦虑的面容,以及自己内心深处那份难以言说的、对某种“确定性”的渴望,交织在一起。 她不禁想起自己的童年,虽然父母健全,家庭也算和睦,但父亲常年在外工作,母亲性格严谨甚至有些苛责,她似乎从小就学会了看人脸色,努力表现优秀来换取认可。这种成长经历,是否也是她最终选择心理学,试图理解和疗愈自己与他人的深层动力? “也许,每个人内心都有个需要被看见、被安抚的孩子……”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带着一丝自我剖析的苦涩。 回到位于市郊的公寓,屋内一片冷清。她懒得开火,冲了杯热牛奶,坐在落地窗前的懒人沙发上,望着远处零星的灯火。巨大的孤独感像潮水般涌来。在这个拥有千万人口的繁华都市,她拥有体面的职业、不错的收入,却常常感觉像一叶孤舟,漂泊无依。 “要是能换个活法,哪怕只是暂时逃离这一切,该多好……”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在极度疲惫的状态下,变得格外清晰。她自嘲地笑了笑,喝光牛奶,准备洗漱睡觉。明天,还有新的咨询和永无止境的论文在等着她。 临睡前,她习惯性地拿起床头那本翻旧了的《三国演义》普及读本(这是她小时候父亲送的,她一直留到现在),随意翻到官渡之战附近,目光扫过“郭嘉”这个名字时,还短暂停留了一下,心想这个谋士好像很厉害,但死得挺早,真是可惜了。然后,书从手中滑落,沉重的眼皮合上,她陷入了极度不安稳的睡梦之中。 梦里光怪陆离,有病人的哭诉,有论文的deadline,有童年时母亲严厉的目光,最后,这些画面碎裂、旋转,化作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 …… 寒冷。 刺骨的寒冷,并非现代都市秋冬那种干冷,而是一种浸透着湿气、泥土和腐朽木头气息的阴冷,直接穿透了单薄的睡衣,侵入四肢百骸。 郭萌在一种难以忍受的寒意和剧烈的头痛中挣扎着醒来。眼皮重得像灌了铅,喉咙干得发痛,全身的骨头像是被拆散重组过一样酸痛无力。 “呃……”她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勉强睁开沉重的眼帘。 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看到的却不是熟悉的天花板和柔和的吸顶灯。取而代之的,是深色的、带着繁复而古朴木质纹理的屋顶,以及几根支撑屋顶的、色泽沉暗的粗大木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苦涩的药味,混合着一种古老的、从未闻过的熏香气息。 这是哪里? 她猛地想坐起来,却因一阵强烈的眩晕而重新摔了回去,后脑勺磕在硬邦邦的“枕头”上——那根本不是枕头,更像是一块填充了干草的布包。 恐慌,如同冰水浇头,瞬间让她清醒了大半。她环顾四周。这是一间极其简陋、甚至可以说是家徒四壁的屋子。土坯的墙壁,夯实的泥土地面,除了身下这张硬得硌人的木板床,就只有一张低矮的旧案几,和一个看起来是装衣服的破旧木箱。唯一的光源,来自一扇小小的、糊着某种泛黄绢帛的窗户透进来的微弱天光。 这不是医院!不是酒店!更不是她的家! 穿越?这个只在网络小说和影视剧里出现的词汇,像一道闪电劈中了她的脑海。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恐惧和荒谬感。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她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厉害。 “女公子!您醒了?!”一个带着浓重口音、又惊又喜的少女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明显的怯意。 郭萌猛地转过头。床边跪坐着一个穿着粗布衣裙、梳着奇怪发髻(像是古装剧里的双鬟髻)的少女,约莫十三四岁年纪,面色黄瘦,但一双眼睛因为惊喜而睁得很大。 少女说的是某种方言味很重的古汉语,奇怪的是,郭萌居然能听懂大意。 “水……给我水……”郭萌顾不得许多,用沙哑的声音要求道。 少女连忙起身,从旁边一个看似是陶制的壶里倒了一碗水,小心翼翼地捧到郭萌嘴边。水温有些凉,还带着一股明显的土腥气,但此刻对于干渴的喉咙来说,无异于甘泉。 几口凉水下肚,郭萌的脑子稍微清楚了一点。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运用心理学训练中的观察技巧,快速收集信息。 环境:绝对的古代,而且看起来相当贫困。 眼前少女:称呼自己为“女公子”,态度恭敬,自称“奴婢”。 身体感觉:年幼、虚弱、穿着粗糙的古代内衣。 “这是哪里?你……是谁?现在是什么时候?”郭萌深吸一口气,尽量用平稳的语气问出最关键的问题。 少女放下碗,依旧跪坐着,恭敬地回答:“回女公子,这里是邺城,是郭祭酒大人的旧宅。奴婢是阿穗,是府里留下的婢女。您前几日感染了风寒,一直高热不退,昏睡了好几天,可吓坏奴婢了。”她顿了顿,虽然对女公子的问题感到奇怪,还是老实答道:“今年是建安十年啊。” 邺城?郭祭酒?女公子?建安十年? 每一个词都像一记重锤,砸在郭萌的心上。作为心理学博士,她的逻辑思维和现实检验能力很强,但眼前的一切,排除了任何恶作剧或梦境的可能性。尤其是“建安十年”这个确切的年号,将她最后的侥幸心理彻底击碎。 她真的穿越了。穿越到了东汉末年,那个群雄割据、人命如草芥的乱世! 巨大的绝望和无助感瞬间淹没了她。她想起了睡前翻看的那本《三国演义》,想起了那个谋士郭嘉……郭祭酒?难道…… “郭祭酒……是哪个郭祭酒?我……我又是谁?”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阿穗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带着哭腔说:“女公子,您怎么病得连这些都忘了?您是郭嘉郭祭酒的独女,郭琳琳啊。祭酒大人他……去年冬天,在征讨柳城的路上,薨逝了……”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郭嘉!果然是那个英年早逝的“鬼才”郭嘉!自己竟然成了他的女儿!一个在正史上几乎不曾留名的孤女! 父亲新丧,孤身一人,身处乱世,家道中落……郭萌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她一个现代社会的独立女性,心理学博士,瞬间变成了一个无依无靠、随时可能被这个残酷时代吞噬的弱质孤女。没有电,没有网络,没有现代医学,没有法律保障,甚至没有基本的生存技能…… 强烈的应激反应让她几乎要再次晕厥过去。但她强大的理性告诉自己,必须撑住。恐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深呼吸,努力平复剧烈的心跳。 “阿穗……我病了这一场,脑子确实有些昏沉,很多事记不清了。”她选择部分坦诚,这是目前最稳妥的方式,“你慢慢告诉我,现在府里是什么情况?我们……靠什么生活?” 在阿穗断断续续、夹杂着悲伤和无奈的叙述中,郭萌大致了解了现状。这里是郭嘉在邺城的旧宅,不算豪华,如今更显破败。郭嘉去世后,魏公感念其功,没有收回宅邸,仍留有少许仆役和微薄用度,保证遗孤不至于流落街头。但门庭冷落,昔日的荣光早已烟消云散。府里如今除了阿穗,大概只剩下一两个老仆看守门户,生计艰难。 听完阿穗的叙述,郭萌沉默了。情况比她想象的稍好一点,至少还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不至于立刻饿死。但长远来看,危机四伏。一个没有男性继承人、家道中落的孤女,在这种乱世,命运可想而知。 接下来的几天,郭萌在阿穗的照料下,身体慢慢恢复。她强迫自己进食(粗糙的粟米饭和寡淡的菜羹),喝下苦涩的药汤。她利用一切机会,从阿穗口中套取更多关于这个时代的信息,同时拼命回忆那点可怜的三国知识。 她只知道大概走向:曹操会统一北方,赤壁之战,三国鼎立,最后归了司马氏。具体人物,除了曹操、刘备、孙权、诸葛亮、关羽等极少数,其他都很模糊。对于曹操的儿子们,她只知道曹丕是魏国开国皇帝,但历史评价似乎不高,印象最深的就是“阴刻”、“狭隘”,逼弟弟曹植作七步诗。 “阴刻之君……”想到未来可能要面对这样一个上位者,萌萌就不寒而栗。低调,必须极度低调,想方设法在这个乱世活下去,是她唯一的目标。 身体稍好,能下床走动后,琳琳在有限的院落里活动。宅子很小,有个荒芜的后院,杂草长得比人都高,一派萧索,恰如她此刻的心境。 这天下午,天气微暖。郭萌心中郁结难舒,现代人的灵魂无法忍受这种死气沉沉。她需要做点什么来对抗绝望,哪怕只是象征性的。她让阿穗找来两把简陋的花锄,打算清理一下后院的杂草。 阿穗很惊讶:“女公子,这些粗活让奴婢来做就好,您千金之体……” 琳琳摇摇头:“活动活动,出点汗,对身体好。”她需要体力劳动来转移注意力,排解内心的焦虑和无力感。 主仆二人开始清理杂草。郭萌动作笨拙,没几下就气喘吁吁,手上磨出了水泡。阿穗看得心疼,连连劝阻。 就在这时,前院传来一阵喧哗,有人叩门,还有马蹄和男子说话的声音。 阿穗脸色一变:“女公子,有人来了!会是谁?” 郭萌的心立刻揪紧了。任何外来者都可能带来未知的危险。她示意阿穗去前面查看,自己则躲在后院通往前院的月亮门后,紧张地窥视。 只见阿穗打开门,门外是几个仆从模样的人,为首的是一个穿着体面些的中年人。他们牵着马,马背上驮着些物品。 中年人对阿穗拱手,语气客气:“请问是郭祭酒府上?我等奉丕公子府之命,前来送些粮帛用度。” 丕公子?琳琳心里一紧。阿穗显然被这名头吓住了,手足无措地将人让进来,又赶紧来请郭萌。 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粗布衣裙,走到前院。 中年人见到郭萌,猜出是主人,躬身行礼:“小人曹福,奉公子之命,特来探望郭女公子,送上粟米十斛,绢帛五匹,聊表心意。” 曹公之长子……丕公子? 曹丕! 琳琳的心猛地一跳,那个“阴刻之君”?他竟然会派人来?这突如其来的“好意”让她更加不安。她强作镇定,表达谢意。 送走曹福,看着院中的物资,琳琳心情复杂。这确实是雪中送炭,但背后是单纯的抚恤,还是另有深意?那个未来的皇帝,此时还是个少年,他的举动,是本心,还是受人(比如曹操)指使? 数日后,春意稍浓。郭萌在后院清理出的一小片空地上,种下些种子,作为心理慰藉。 下午,她正蹲着浇水,忽听前院阿穗惊慌的声音:“……公子?您怎么亲自来了?” 郭萌手一抖,水瓢落地。 脚步声近,一个身着深色锦袍、身形颀长的少年,逆着午后微光,站在了后院门口。他面容年轻,甚至稚嫩,但眼神沉静审慎,带着与年龄不符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心理学博士的本能被触动。这眼神,绝不属于一个单纯的少年。 郭萌知道,她在这个乱世的真正考验,随着这位少年君主的意外到访,正式开始了。 第2章 第 2 章 曹丕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像能穿透最细微的伪装。郭萌感到自己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紧张。她迅速低下头,依照阿穗紧急培训过的礼仪,屈膝行了一礼,声音尽量压得平稳,带着这个年纪该有的怯懦:“不知公子驾到,有失远迎,还请公子恕罪。”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不是因为少女怀春,而是源于最原始的、面对潜在顶级掠食者的恐惧。这就是曹丕,那个未来会逼弟弟作七步诗、会被史书评价为“阴刻”的君主。他现在就站在这里,站在她刚刚垦出的一小片、象征着她卑微求生希望的泥土旁。 靴子踩在松软土地上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曹丕向前走了几步,并未立刻让她起身。他的目光从郭萌身上移开,扫过这荒芜破败的后院,最后落在那片刚冒出星星点点的嫩绿上。 “你在种什么?”他开口问道,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未完全褪去的清越,但语调却控制得异常平稳,没有丝毫这个年纪该有的起伏,更像是一种经过深思熟虑的、不带感情的询问。 郭萌心里一紧。她种下的不过是阿穗想办法弄来的一些最普通不过的菜种,或许是葵(冬寒菜),或许是藿(豆叶),甚至可能只是些野菜,连阿穗自己也说不清名目。在这位未来的魏国皇帝面前,这点微末的求生伎俩,显得如此可笑甚至僭越。她稳住心神,依旧低着头回答:“回公子,只是……只是一些容易生长的菜蔬。见后院荒废,便想……种些东西,也好……也好贴补食用。”她选择实话实说,在这种人面前,任何精巧的谎言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生存的第一要义:在绝对的力量面前,示弱和坦诚往往是最好的保护色。 “贴补食用……”曹丕轻轻重复了一下这四个字,语气里听不出是怜悯还是别的什么。他没有对“祭酒之女竟需亲自种菜”这件事发表评论,这反而让郭萌更加不安。他转而问道:“前几日送来的粮帛,可还够用?” “够用,十分够用。多谢郎将厚赐,解了琳琳燃眉之急。”郭萌连忙回答,语气充满感激,但身体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不敢稍动。肌肉已经开始酸痛。 “起来说话吧。”曹丕终于说道。 郭萌暗暗松了口气,慢慢直起身,但依旧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与他对视。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再次落在自己身上,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或者说,一个……意外的变量。 “郭祭酒学究天人,谋略无双,乃父平生罕逢之知己。”曹丕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慨叹,“可惜天不假年。” 郭萌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她对那个名义上的“父亲”郭嘉毫无感情,更谈不上了解,只能顺着对方的话,低声道:“父亲……确是为国操劳,鞠躬尽瘁。”这话说得干巴巴的,毫无真情实感,但在此刻情境下,倒也挑不出错。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风吹过院中更高的杂草,发出沙沙的声响,更衬得这方寸之地的寂静令人窒息。郭萌的脑子飞速运转,分析着曹丕此行的目的。绝不仅仅是“顺道看看”。是曹操的指示,来查看郭嘉留下的这个孤女是否安分?还是他本人对父亲这位重要谋臣的后代产生了一丝好奇?抑或是……更复杂的、与她无法预知的未来相关的原因? 无论哪种,对她而言都意味着不可控的风险。她的毕生追求,在这个该死的乱世,仅仅是活着,像墙角最不起眼的杂草一样活着,不引起任何大人物的注意。而曹丕的出现,就像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了她刚刚艰难开辟出的一点生存空间。 “我听闻,”曹丕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抛出了那颗早已埋下的、足以让郭萌魂飞魄散的炸弹,“你前些时日病了一场,甚是凶险,醒来后……似乎忘了很多旧事?连自己的身份,都需向婢女确认?” 来了!果然来了! 郭萌的血液几乎瞬间凝固,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他知道了!他果然知道了!而且如此直白地问了出来!在这个笃信鬼神、视异常为不祥的时代,一个“失忆”的孤女,会被如何看待?中邪?妖孽?还是别有用心?任何一个罪名,都足以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心理学博士的理性告诉她,此刻绝不能否认,否认就是心虚。必须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条件,将“异常”转化为“可怜”,博取最本能的同情——哪怕对方是曹丕,首先也是一个人。 电光石火之间,郭萌做出了反应。她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蓄满了生理性的泪水,恐惧、委屈、无助,各种情绪混杂,倒有七分是真,嘴唇微微颤抖,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和慌乱:“公子明鉴!琳琳……琳琳前番病重,高热连日,昏沉不醒……醒来后,只觉得脑中一片混沌,许多前尘往事,如同……如同隔了一层浓雾,模糊不清……心中惶恐万分,又不敢、不敢对外人言说,生怕……生怕惹来非议……只得向身边唯一的婢女阿穗求证……让公子见笑了……琳琳、琳琳实在是不中用了……”说到最后,已是语无伦次,泪珠恰如其分地滚落下来。她适时地低下头,用袖子掩面,肩膀微微抽动,将一个骤然失怙、又大病失忆、无依无靠的孤女的惊惶、无助和委屈,演绎得淋漓尽致。 这一番表演,半真半假。真的是她内心的恐惧和身处绝境的无力;假的是她对“郭琳琳”这个身份的情感代入。但她精准地抓住了“病重”这个无可指摘的理由,和“心中惶恐”、“不敢对外人言”的弱者心态。 曹丕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那种沉默带着巨大的压力,仿佛无形的巨石,压在郭萌的心头。她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生怕下一刻就听到宣判命运的话语。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郭萌的眼泪不是假的,她是真的害怕。她甚至开始绝望地想,如果曹丕不信,她会不会被当成妖孽处理掉?她刚刚燃起的那点“种菜求生”的希望,难道就要这样戛然而止? 就在郭萌几乎要崩溃的时候,曹丕终于缓缓开口,语气似乎比刚才缓和了那么一丝丝,但依旧听不出多少温度:“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风寒伤身,亦能损及神智,记忆受损也是医书有载的常事,你……不必过于忧惧。” 他信了?还是暂时不打算深究?郭萌不敢确定,但至少,最坏的情况似乎没有立刻发生。她依旧低着头,带着哭腔道:“谢……谢公子体恤……” 就在这时,一阵稍大的春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也带来了远处街市隐约的喧闹人声。曹丕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头,似乎既不喜欢这拂面的尘土,也不喜欢那属于外界、属于权力中心的嘈杂。这个细微的表情变化,被偷偷抬起眼帘的郭萌捕捉到了。那是一种下意识的、带着厌烦和疏离的反应。 他没有再看郭萌,也没有再看那片菜地,目光投向更远处的残垣,仿佛在透过它们看着别的什么。他淡淡说道:“既如此,你好生将养。缺什么,或有何难处,可遣人至我府上,寻一个叫曹福的管事。” 说完,他不再停留,甚至没有等郭萌的回话,转身便向外走去。步伐依旧沉稳,节奏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次例行公事的、微不足道的巡查。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月亮门外,前院传来清晰的、逐渐远去的马蹄声,郭萌才像一只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猫,彻底瘫软下来,直接坐在了冰冷潮湿的泥地上。冷汗已经浸透了内衫,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战。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依旧跳得飞快,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了她。 “女公子!您怎么了?”阿穗一直忐忑地等在前院,听到动静不对,赶紧跑进来,看到郭萌瘫坐在地、脸色惨白的样子,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上前搀扶。 “没……没事……”郭萌借着阿穗的力气,勉强站起来,双腿还在发软,“就是……有点腿软。”她无法向阿穗解释刚才那短短一刻钟里,她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阿穗只当她是被曹丕的威严吓到了,一边扶着她往屋里走,一边小声安慰:“女公子莫怕,公子看着严肃,但……但心肠应该是好的,还给我们送东西呢……” 心肠好?郭萌在心里苦笑。阿穗太天真了。那个少年眼神深处的审慎、疏离和与年龄不符的沉郁,绝不是一个“心肠好”的人能拥有的。那是一种长期在复杂甚至险恶环境中磨砺出来的本能。他今天的到来,与其说是关怀,不如说是一次审视和试探。而关于“失忆”的问题,更是直指核心。 他信了她的说辞吗?郭萌不敢乐观。或许,他只是暂时没有找到怀疑的证据,或者,在他眼中,她这个无足轻重的孤女,还不值得他立刻采取什么行动。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很难根除了。 回到那间简陋的屋子,坐在硬邦邦的床沿上,郭萌的心情久久无法平静。曹丕的出现,像一盆冰水,彻底浇醒了她。她之前还抱着一丝侥幸,想着或许可以在这个僻静的角落里,靠着微薄的接济和自己种点东西,默默无闻地活下去。 但现在看来,这简直是痴心妄想。只要她还顶着“郭嘉之女”这个身份,就不可能真正脱离那个权力漩涡的边缘。今天来的是曹丕,明天可能是别人。在这个时代,她就像一件无主的物品,随时可能被卷入更大的风波之中。 “活着……仅仅是想活着……怎么就那么难……”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无力感涌上心头。现代社会的焦虑和压力,至少还有法律、秩序和基本的人权保障。而在这里,生命脆弱得像草芥,上位者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就可能决定你的生死。 她看着自己因为刚才劳作而沾满泥土、甚至磨出水泡的双手,又想到怀里那几包小心翼翼收藏起来的、从现代社会带来的、被她视为“生存希望”的各种高产蔬菜种子(她原本是个阳台种植爱好者,穿越时口袋里恰巧有几包种子)。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这点微末的生存技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但是,难道就这样放弃吗? 不。郭萌骨子里的韧性被激发了出来。她是心理学博士,她研究过人在极端压力下的心理韧性和生存策略。越是绝境,越不能放弃希望。曹丕的试探虽然危险,但也传递出一个信息:目前,他或者说他代表的势力,暂时没有要动她的意思。甚至,那点“抚恤”,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暂时的“保护”或者说“标记”。 她必须利用好这个微妙的窗口期。 接下来的日子,郭萌更加努力地投入到她的“种田大业”中。这不仅是未来食物的来源,更是她保持理智、对抗焦虑最重要的方式。将种子埋进土里,看着它们发芽、生长,这个过程本身,就蕴含着一种强大的、关于生命和希望的心理暗示。 她指挥阿穗和仅剩的一个老仆,将后院更大面积的土地开垦出来。她小心翼翼地拿出自己带来的种子,选了最可能适应此时气候的几种,比如生长周期短的菠菜(当时可能叫“波斯草”,但郭萌不确定是否已传入,她的种子是现代品种)、小白菜等,按照记忆中的方法,仔细地播种、浇水。 阿穗和老仆对她带来的“稀奇”种子感到好奇,但见女公子如此郑重,也不敢多问。郭萌也无法解释,只说是“偶然得来的异邦种子,试试能否成活”。 在劳作之余,郭萌开始有意识地、更加系统地从阿穗口中套话。她不再只问生活琐事,开始旁敲侧击地打听邺城的权力结构,曹操的几位公子(除了曹丕,还有曹植、曹彰、曹冲等)的性情、名声,以及朝廷最近发生的大事。 她了解到,曹丕作为长子,地位相对稳固,但似乎并非曹操最喜爱的儿子。才高八斗的曹植更得父亲欢心,身边聚集了一批文人名士。而曹彰勇武,擅长征战,更兼小儿子曹冲出人的智慧和才华。立嗣之争,虽然表面平静,但暗流涌动。 她还了解到,郭嘉生前虽然深受曹操信赖,但出身寒门,并非汝南袁氏、颍川荀氏那样的世家大族,故去世后,家族迅速衰落,并无强大的姻亲故旧可以依靠。这让她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孤立无援。 每一次获取信息,郭萌都会用心理学知识加以分析,试图拼凑出更完整的图景,评估潜在的风险。她知道,知识就是力量,在这个陌生时代,信息就是生存的筹码。 她也不再只是被动等待。曹丕说了有困难可以找曹福,她不能真的完全与世隔绝。在仔细权衡后,她让阿穗去找曹福,非常客气地请求,能否帮忙找一些这个时代常见的、关于农事和药材的书籍或抄本。理由是她想了解一下如何更好地种植和调理身体。 这个请求合情合理,既显示了她安分守己、努力求生的态度,又不会显得过分要求。果然,曹福很快派人送来几卷简单的竹简和帛书,虽然内容粗浅,但对郭萌来说,却是了解这个时代农业生产和医药常识的宝贵资料。 日子一天天过去,后院的那片菜地,在郭萌的精心照料下,嫩绿的苗芽渐渐连成一片,长势喜人,成了这破败院落中唯一的、生机勃勃的色彩。每当郭萌感到彷徨恐惧时,就会来到菜地旁,看着那些在春风中微微摇曳的绿色生命,内心就能获得一丝奇异的平静。 她知道自己依旧渺小如尘埃,命运悬于他人之手。但她没有放弃。她在学习,在适应,在用自己所有的知识和意志力,为“活下去”这个唯一的目标,艰难地努力着。 她不知道曹丕何时会再次出现,也不知道未来还有什么在等着她。但至少在此刻,看着这片自己亲手创造的绿色,她还能告诉自己:我还活着,并且,我还要继续活下去。 第3章 第 3 章 曹丕的探访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子,涟漪过后,小院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平静。那日之后,郭萌更加坚定了“种田苟活”的信念。她把所有对未来的恐惧和不安,都倾注在了后院那一小片日益葱茏的菜地上。 那些从现代带来的种子,展现出了顽强的生命力。嫩绿的叶片在春日阳光下舒展,与周遭的破败荒芜形成了鲜明对比。这抹绿色,是郭萌在这个陌生时代唯一的心理锚点,是她对抗巨大虚无和恐惧的精神支柱。她每天花大量时间待在地里,除草、浇水、观察每一丝细微的生长变化,仿佛通过照料这些植物,就能维系住自己摇摇欲坠的理智和对生命的掌控感。 阿穗看着女公子日渐恢复生气,脸上也多了些笑容,虽然生活依旧清苦,但总归有了点盼头。郭萌甚至开始规划,等这批菜长成了,除了自己吃,或许还能让阿穗悄悄拿一点去集市上换些盐或更急需的物件。 然而,乱世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它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卑微愿望而停下脚步。它冰冷的视线,终会扫过每一个角落,碾碎任何一点不合时宜的安宁。 灾难的降临,毫无征兆。 那是一个看似平常的下午,郭萌正蹲在菜地里,用手指轻轻拂去一片菜叶上的浮尘。忽然,前院传来一阵粗暴的撞门声和呵斥,远比曹福来时喧哗数倍。 阿穗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女公子!不好了!外面……外面来了好多官差!” 郭萌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强迫自己镇定,刚站起身,一群穿着皂隶公服、手持杀威棒的衙役便已凶神恶煞地冲进了后院,为首的是一个面色冷硬的官吏。 “你就是郭嘉之女,郭琳琳?”那官吏目光如刀,上下打量着衣着朴素的郭萌,语气没有丝毫客气。 “正是民女。不知各位差爷有何事?”郭萌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何事?”官吏冷笑一声,一挥手,“有人告发你私藏灵芝、地黄等多种违禁珍贵药材,图谋不轨!给我搜!” 违禁药材?灵芝?地黄?郭萌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她哪里有什么珍贵药材?除了曹丕送来的那点最基本的生活物资,她一无所有! 衙役们如狼似虎地冲进屋内,顿时响起一片翻箱倒柜、砸烂物品的刺耳声音。阿穗吓得哭出声来,想阻拦,却被粗暴地推开。 “差爷,是不是搞错了?民女家中贫寒,怎会有那些东西?”郭萌试图辩解,声音带着绝望。 “搞错?”官吏冷哼一声,目光扫过那片菜地,带着一丝讥讽,“有没有,搜过便知!” 就在这时,一个衙役从屋里冲出来,手里捧着一个破旧的、郭萌从未见过的木匣子。“头儿!找到了!就在她床下的暗格里!” 暗格?郭萌瞳孔骤缩。她根本不知道这破屋子还有什么暗格! 官吏上前打开匣子,里面赫然躺着几株已经有些干瘪、但依旧能辨认出的灵芝和几块品相不错的地黄!人赃并获! “不!这不是我的!我从来没见过这些东西!”郭萌失声喊道,巨大的冤屈感让她浑身发抖。 “人证物证俱在,还敢狡辩!”官吏厉声喝道,“带走!” 两名衙役上前,毫不怜香惜玉地扭住了郭萌的胳膊。冰冷的镣铐锁上手腕的瞬间,郭萌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她挣扎着回头,看到阿穗哭喊着想扑上来,却被其他衙役死死拦住。她也看到了躲在院门口,那个探头探脑、面色复杂的中年男人——她的邻居,一个平时看起来老实巴交、拖家带口,见到她还会勉强点头打招呼的男人。 一瞬间,郭萌全都明白了。 是诬告。为了那笔举报“违禁品”所能得到的丰厚赏金。 恨吗?在被粗暴地推搡着走出院门的那一刻,郭萌下意识地看向那个邻居。男人的眼神躲闪,脸上有羞愧,有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为了生存而豁出去的麻木。他身后破旧的屋子里,似乎传来小孩的啼哭声。 一股冰冷的、而非炽热的情绪,瞬间淹没了郭萌。那不是恨,是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东西。 她学习心理学多年,受过最严格的共情训练。她能清晰地“看到”这个邻居所处的困境:一大家子人要养活,可能已经揭不开锅,孩子生病无钱医治……那笔赏金,对他而言,是全家活下去的希望。在生存的本能面前,道德、良知、邻里之情,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能分析出他行为的所有心理动因,能理解他每一个表情背后的挣扎。这种极致的洞察力和共情能力,在此刻,没有带来任何解脱,反而成了最残忍的刑罚。因为她恨不起来。 她无法像普通人那样,将滔天的怒火倾泻到这个具体的“仇人”身上。她看到的,不是一个面目可憎的恶棍,而是另一个被这吃人乱世摧残得面目全非、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变成鬼的灵魂。 她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这些在泥潭里打滚的灵魂。 这种认知,比镣铐更冰冷,比衙役的殴打更让她感到疼痛。她失去了愤怒的力量,也失去了为自己鸣冤的**。在一个规则崩坏、生命如草芥的时代,申辩、道理、真相,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她被投入了邺城阴冷潮湿的大牢。 黑暗、腐臭、鼠蚁的窸窣声、其他囚犯绝望的呻吟……这一切构成了一幅地狱般的图景。郭萌蜷缩在铺着烂草的角落里,手腕上的镣铐沉重而冰冷。 她想起了自己穿越以来的种种:最初的恐惧,努力适应,种菜求生的那点微末希望……一切仿佛都成了徒劳的笑话。她就像狂涛中的一叶扁舟,无论怎样努力划桨,一个微不足道的浪头打来,就能让她万劫不复。 “活下去……只是想活下去……”她喃喃自语,声音在空寂的牢房里显得异常微弱。这个信念曾经支撑着她,此刻却显得如此荒谬。在这个世界,连“活下去”这个最基本的诉求,都是一种奢侈,都需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她想到了曹丕。他会知道吗?知道了,又会如何?他会相信她是被诬告的吗?还是说,在他眼中,这不过是又一个微不足道、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 不,不能指望任何人。郭萌用力咬住自己的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这是她在现代社会就懂的的道理,在这个时代,更是铁律。 巨大的疲惫和绝望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吞噬。她甚至产生了一种念头:就这样算了,也许死了,就能回到原来的世界,或者至少得到解脱。 但当她闭上眼,眼前浮现的不是现代社会的车水马龙,而是后院那片在春风中摇曳的、充满生机的绿色。那是她亲手创造的生命痕迹。 “不……还不能放弃……”一股微弱却坚韧的力量,从心底最深处挣扎出来。她是心理学博士郭萌,她研究过人的韧性,研究过如何在极端环境下保持心智。如果连她都放弃了,那才是真正的失败。 她开始运用专业知识进行自我调节。深呼吸,尝试进行简单的正念练习,将注意力从对未来的恐惧拉回到当下的呼吸。虽然环境恶劣,但意识是自己最后的堡垒。 黑暗和绝望几乎要将郭萌吞噬。时间在牢房里失去了意义,只有偶尔从高窗透进的微弱天光,提醒着她昼夜更替。饥饿、寒冷、以及无处不在的恐惧,像无数只小虫子啃噬着她的意志。她尝试的正念练习,在生理的极度不适和环境的持续压迫下,效果微乎其微。理智告诉她需要保存体力,但求生的本能却让她无法停止思考脱困的可能。 每一次牢门开启的哐当声,都让她心脏骤停,生怕是来提审用刑,或是更糟的……结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两天,牢门外再次响起脚步声和钥匙碰撞的声音。郭萌蜷缩着身体,将头埋得更深,准备迎接未知的恐惧。 “女公子……女公子!”一个压低的、带着哭腔的熟悉声音传来。 郭萌猛地抬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阿穗!她扒着冰冷的木栏,透过缝隙,看到阿穗满脸泪痕、衣衫狼狈地站在外面,身边跟着一个面色不耐的狱卒。 “阿穗!你怎么……”郭萌的声音沙哑干涩。 “我……我求了这位差爷好久,把家里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才换来见您一面……”阿穗泣不成声,隔着栏杆抓住郭萌带着镣铐的手,“女公子,您受苦了……” 看到阿穗,看到这个在世上唯一与她有情感联结的人,郭萌一直强撑的坚强瞬间瓦解,眼泪涌了上来。但她知道时间宝贵,必须抓紧。 “阿穗,听我说!”郭萌用力反握住阿穗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她将阿穗拉近,用尽全身力气,扒在她耳边,用气声急促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去找丕公子!去找他!告诉他……告诉他这一切!告诉他,我不是被冤枉的,是有人陷害!告诉他……我有他需要的东西!快去!一定要把话带到!” 为什么是曹丕?郭萌自己也无法清晰解释。是直觉?是绝望下的孤注一掷?还是潜意识里,她早已分析出,在这个冰冷的权力世界里,只有那个心思深沉的少年,才有可能、也有动机介入此事?她是他父亲重要谋臣的遗孤,某种程度上,她的生死也关乎他和他父亲的脸面。更重要的是,她隐隐感觉到,曹丕对她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兴趣”,那种对“异常”和“未知”的探究欲。 “他有需要的东西……”这句话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打动曹丕的筹码。至于那“东西”是什么,她不知道,或许是她超越时代的只言片语,或许是她心理学上的某些洞察,或许……只是她这个人本身存在的某种价值。这是一场危险的赌博。 阿穗虽然害怕得浑身发抖,但看到女公子眼中从未有过的炽热和决绝,她用力点头:“奴婢……奴婢记住了!奴婢这就去!女公子您一定要撑住!” 会见的时间短暂得如同幻觉。狱卒不耐烦地将阿穗拽走,牢门再次重重关上,落锁的声音像敲在郭萌的心上。 现在,她能做的,只有等待。将渺茫的希望,寄托在一个她并不完全了解、甚至心怀恐惧的未来帝王身上。这种将命运交予他人之手的感觉,比牢狱之灾本身更让她备受煎熬。 …… 阿穗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到了曹丕府邸那气派而森严的大门前。看着持戟而立的卫士,她腿软得几乎站不住。她只是一个卑微的婢女,如何能见到那位高高在上的丕公子? 就在她彷徨无措、几乎要绝望哭泣时,一个穿着体面、面容和善中带着精明的中年人从侧门走出,正是曹福。他似乎是正要出门办事,看到在府门外徘徊、面色惨白、衣衫不整的阿穗,他脚步顿住了。 曹福是府里的老人,是看着曹丕长大的心腹,眼神毒辣得很。他认出了这是郭祭酒府上的那个小婢女。再看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便猜到了七八分。他暗自叹了口气,这郭女公子,果然还是惹上麻烦了。公子前几日的探访,他就觉着不寻常。 他走上前,语气还算温和:“你不是郭小姐身边的丫头吗?怎的这般模样在此?” 阿穗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泣不成声:“曹管事!求求您!救救我家女公子吧!她……她被官府抓走了!是冤枉的!求您让奴婢见公子一面!女公子有话要奴婢带给郎将!” 曹福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阿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扶起阿穗,低声道:“莫要声张,跟我来。” 他没有直接将阿穗带去见曹丕,而是先引她到一间僻静的耳房,仔细询问了事情经过。听完阿穗断断续续、夹杂着哭泣的叙述,曹福沉吟片刻。他深知自家公子的性子,也明白此事牵扯的微妙。他整理了一下思绪,这才带着阿穗,穿廊过院,来到了曹丕的书房外。 通报之后,曹福让阿穗等在门外,自己先进去,低声向正在伏案处理文书的曹丕禀报了情况。 曹丕握着笔的手顿了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道:“让她进来。” 阿穗战战兢兢地走进书房,扑倒在地,不敢抬头。书房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一种无形的威压。 “抬起头,说。”曹丕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阿穗哆哆嗦嗦地又将事情说了一遍,这次尽量按照郭萌教的话术,强调了“冤枉”和“陷害”。 曹丕听完,沉默了片刻。书房里静得能听到烛火轻微的噼啪声。这沉默让阿穗几乎窒息。 然后,他开口了,问出了那个最关键、也最犀利的问题,语气依旧平淡,却像冰锥一样刺人: “你家小姐,怎么确定,我一定会去救她?” 阿穗猛地一颤,伏在地上的身体缩得更紧。她想起了女公子最后的叮嘱,鼓起全身的勇气,抬起头,虽然依旧不敢直视曹丕的眼睛,但声音却清晰了几分,一字一顿地重复着郭萌教给她的话: “回……回公子,小姐说……她说……她有您需要的东西。” 话音落下,书房里再次陷入死寂。 曹丕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书案的木质纹理上轻轻敲击了一下。他深潭般的眼眸中,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波动。需要的东西?郭琳琳?一个失忆的、一无所有的孤女? 他需要什么?是郭嘉可能留下的、不为人知的人脉线索?是某种关于未来局势的、看似荒诞却可能暗藏机锋的“预言”?还是……她那种能看透人心、让他既警惕又忍不住被吸引的……“异常”本身?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入了他内心最深处的那把锁。它没有哀求,没有哭诉,而是提出了一场交易,一个悬念。它承认了郭萌的弱势,却也暗示了她拥有某种独特的、甚至是独一无二的“价值”。 这比任何痛哭流涕的哀求,都更能引起曹丕的兴趣。 又过了令人窒息的几秒,曹丕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是简单的三个字: “知道了。” 他没有说救,也没有说不救。甚至没有再多问一句。 阿穗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曹福在一旁见状,连忙上前,轻轻拉了她一下,示意她可以退下了。 阿穗懵懵懂懂地跟着曹福退出书房,心中充满了不安和迷茫。郎将这是什么意思?他到底会不会救女公子? 曹福将阿穗送到府外,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叹了口气,低声道:“你先回去,等消息吧。公子既然说了‘知道了’,就不会不管。切记,管好自己的嘴,今日之事,对谁都不可再提。” 阿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怀着一线渺茫的希望,踉踉跄跄地往回走。 而书房内,曹丕依旧坐在案前。他提起笔,却迟迟没有落下。烛光映照着他年轻却过于沉静的脸庞。 “我需要的东西……”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转瞬即逝。 他需要的东西很多。需要世子的位置,需要父亲的认可,需要至高无上的权力,需要扫清一切障碍……那么,这个叫郭琳琳的女子,她所拥有的“东西”,又能在这盘大棋中,起到什么样的作用呢? 这场突如其来的牢狱之灾,似乎变得有趣起来了。 他放下笔,扬声唤道:“曹福。” 曹福应声而入。 “去查一下,是谁告发的,经手的官吏是谁,药材的来源。”曹丕的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和决断,“不要惊动任何人。” “是。”曹福躬身领命,心中明了,公子这是要插手了。而且,是以一种不动声色、却要挖出根源的方式。 乱世的棋局,又落下了一子。而身处牢狱的郭萌,在说出那句“我有你需要的东西”时,便已主动也好,被动也罢,将自己变成了这盘棋上的一枚……或许关键,或许无足轻重,但再也无法抽身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