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晴日》 第194章 你别怕 郭食立在殿外,身后是紧闭的殿门,眼前是浓重的夜色。 夜风卷起几片落叶,静立的郭食静观飘飞的叶,一动不动,看得入了神。 紧闭的殿门内不知在商榷怎样的大事,是否能够被君王采纳。 一旁的偏殿暖阁中,跪坐不动的青坞也正入神,叠放在腿上的双手手指紧握,脑中在想着属于她的小事,往后要几时起身去上值,要如何将贡糕烹蒸的更馨香,要如何将祭器擦拭的更洁净…… 一殿之隔,大事小事,俱是认认真真,细细密密。 最后反倒是大事更先落定下来,青坞犹在走神思索间,一名宫娥打帘而入:“这位巫者,灵枢侯着奴来唤。” 青坞忙起身,与宫娥还礼道谢。 檐下宫灯轻晃,青坞踏出侧殿殿门的同时,郭食转身踏进了正殿。 郭食欲从皇帝的反应中窥探所议之事结果,然而皇帝走神静默,正如掺杂着月色的夜,寂静模糊,明暗不定。 青坞步下石阶,得宫娥指引,即瞧见了在廊外一丛芭蕉旁等待自己的少女身影。 但少微并非一个人。 同在的还有以询问确认计划事项为由,追出相送的刘岐。 青坞探首细辨片刻,虽完全听不到二人对话,但不禁就放轻放慢脚步,蚂蚁般前行。 “……你何时出宫去?”少微正低声与刘岐道:“到时我有话要同你说,另外我托了我师傅替你看腿伤。” 长长的身形落在廊檐阴影中的刘岐停顿了一会儿,认真道:“少微,我也有话要对你说……待酎金祭结束,我便去寻你,届时也正式拜见尊师。” 少微点了头,稍有些不确定地问:“酎金祭……此事当真能做成吗?” 此等事她没有经验,那些人她不曾了解。 昏暗中,刘岐冲她粲然一笑:“事在人为,你想做的事历来都能做成。你想要治水,也一定能够如愿。” “治水不是我想要,是你大父想要。” “对,正是。”刘岐后退一步,叉手施礼:“我替家中大父多谢灵枢君为他之冥愿而不辞奔劳,劈波斩浪。” 少微肩膀微展,随着细微动作,月光在她肩头跳动。 相反,刘岐整个人都站在黑黑阴影里,少微觉得看不顺眼,毫无预兆地倾身伸手抓住他一只手臂,将他从黑暗里拽出。 她力气何其大,而刘岐不防备,被她拽得一个趔趄,身体扑进月华下,视线撞进她乌黑明亮的眼睛里,心神则坠入她的话语中: “刘思退,你别怕,今日事也好,往后事也罢,你我有力出力,有谋出谋,不管有无胜算,都要一起去做。” 月华静静漂浮,少微认真郑重。 那句“我一定不会不管你”,自然是更紧要的承诺保证,务必要等到所处环境足够安全才好仔细对他说。 至于当下为何仍要做下这般约定,兴许是因狗窝里藏不住剩馍馍这一心性使然,又许是见他浸在黑暗里,觉得该有这一句“你别怕”。 刘岐一时没有反应。 他呼吸停住,夜风也停住,月光好似和太阳一样灼热,顷刻将大地烤得发烫,忽如置身多年前的炽夏午后,蝉鸣声中,赤足踩在发烫的大地上,无比真实地活着,感受着。 寒冬将至的秋夜,有人凭一句话扭转时节岁月,将他拽回昔年盛夏,而她必然不懂得自己说出了怎么撼天动地的话,此刻盯着他问:“……怎么不说话,你听到了吧?” 刘岐:“听到了。” 此一刻,被月华洗涤过的眼睛,沉郁消散,算计清空,如同一个孩子回应另一个孩子的约定,认真无垢,坚定无阻:“好,一起去做。凡是我们要做的事,就一定做到。” “嗯!”少微满意点头,跨步而出,朝青坞招手。 少微听得出脚步声,早知阿姊在慢吞吞靠近。 脚下几乎雨露均沾擦过每一寸地砖的青坞如释重负,双脚重获自由,快步上前。 刘岐站在原处,看着少微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后,适才收回目光,转头垂眼看着被少微抓过的手臂衣袍褶皱。 月魄点化万物,而她驱使月魄,强令这月色也务必将他眷顾。 此举叛逆霸道,仿佛昭告,纵使天要弃他,她不许。 刘岐露出一点笑,看着脚下月光,许久,仰头看月,口中却缓缓呼出一口紧张的气。 他要怎样报答才配得上这样的眷顾?又要如何折罪,才能不让她收回这份眷顾? 月盘在少年的注视仰望下进行着圆缺变化。 云纱来回拂动,待月相极致圆满过后,至八月下旬,酎金大祭如期而至。 酎金大祭年年皆有,乃先皇所定之制,上至二十余名诸侯王,下至近两百名列侯皆要献金助祭,纵不能亲至,也需遣世子亦或使者前来。 今年与往年不同的是,率领诸侯进行祭祀的并非皇帝,而是监国的太子承。 神祠之中,玄朱色旌旗与鼓乐声飘扬。 祭坛之前,芮皇后与太子承率宗亲诸侯与百官依序跪坐。祭坛上方祭火环绕,巫者随鼓声舞动,正进行着迎神仪式。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刘承脊背笔直地跪坐在正前方,冠冕遮挡下,面目几分憔悴。 梁国的反抗极其激烈凶猛,而数日前又有消息传入京中:南越之地有数个部族作乱,此乱象或有连接之势。 用兵之事变得更加艰难紧急,他在朝堂上当众大肆表彰了一位自愿出兵平乱的列侯,希望借此得到其他王侯的响应,然而回应他的只有静默。 此时此刻,刘承感到被身后的诸王与列侯审视着,而那些审视的目光中必然夹杂着轻视。 这些人不怕他,不敬他,甚至极有可能藏着伺机将他分食的野心,只是现如今仍在观望而已。 不仅有这些人,他的六弟此刻也跪坐于后侧方,距离他亦不过五步之距,不知在以何等目光将他看待。 近来处处碰壁受挫,让刘承在恐惧中滋生出一点茫然的愤怒,宽大衮服下的双手紧攥成拳。 今日天色阴沉不开,祭火与香火升腾着的火烟将高大的祭台笼罩,祭案前摆着猪、牛、羊三牲,在雾气中半隐半现,隐隐露出属于家畜的獠牙。 刘承遏制着不安,如同寻求某种力量般,抬眼向上看。 鼓点逐渐激昂密集,佩戴金目面具的大巫旋转舞动着,大袍翻动,身形在白日火光烟雾中流动,仿若腾云驾雾的神鬼,其周身气息随同雾气上升,似与变幻着的风云相接,沟通着这方天地。 在她的舞动下,鼓点在变快,风云在变色。 是预言从无失误的大巫,是世人皆知的天机,是无人敢轻易质疑的神鬼使者。 无数目光追随,芮皇后看得失神,直到鼓声停下,雾气也跟着下降散落。 在大巫神的引领下,以皇后与储君为首,诸人有序地进入神殿,拜祭先祖,由太子承向上方神案奉上今岁的新酒。 所谓酎金祭,酎之一字,是指自春日始,反复经三次酿造的上好醇酒。 以此酒敬奉先祖,诸王侯献黄金助祭,以表忠孝与人心凝聚。 诸王侯所献黄金依封地人口而定,每千人献四两金,每年此祭全部献金相加不过百斤余黄金,政治意义大于实际,不过助祭仪式而已。 诸王侯及使者对此早已轻车熟路,负责验金的少府官员及内侍安静跪坐于神案旁侧,等待着流程的开始。 献酒之后,即为献金,刘家诸侯王在前,列侯在后。 “六安国刘越献金助祭,以敬先祖神灵!” 年不过二十出头的六安国世子出列跪坐,双手高捧金匣。 少府官员接过匣子,内侍取出马蹄金,放至秤盘之上称验,金子与秤盘相击发出清脆声响,在安静的神殿中回荡。 诸人听此音,皆习以为常,只待轮到自己献金,结束这每年既定的枯燥流程。 称金过后,内侍正欲依照规矩将金饼奉至神台之上,忽闻一声:“慢。” 此声清亮平静,内侍望去,对上一张狰狞威严的神只面具,又顿时畏惧地将头低下。 层叠繁复的宽大玄朱色衣袖中探出一只手,那只手拿起数块金饼,毫无预兆地投入神案一侧燃烧着祭火的铜盆中,激起细碎的火星。 无人解此意,却也无人敢喝止这位巫神,而后只见那只手又抓起一只酒坛,酒水随之浇入火盆,一时火势狂喷,引得前方众人惊呼。 然而很快出现了诡异的一幕。 祭火涌出黑色浓烟,铜盆内溢出的酒液转瞬间已猩红如血水! 惊呼声顿时更加混乱,且变得庞杂,伴随着古怪的黑色火烟蔓延开来,惊动后方更多人。 立于那滚滚黑烟前方的少女一字一顿,声音肃然无波澜:“六安国所献之金不纯,其心不诚,触怒神灵,使酎金泣血,是为大不祥,大不敬也。” 突如其来的异象与定罪,且是十恶之首的大不敬之罪,如此重判,令在场众人无不色变。 六安国世子惊恐伏拜,大喊冤枉。 神只面具后,少女身形笔直,如执神令,无私无喜,不为所动:“依《酎金律》,金不如法者,削县夺爵,心不诚而乱祭祀亦是重罪,依法当黜。” 言毕,面具后的目光直直地压向下方众人:“祭祀不可中断,请诸位献金助祭。” 六安国世子颤颤面若死灰,殿中气氛惊乱,刘承勉强回神,下意识维持祭祀,催令诸人继续献金。 大巫神转头,定定地看向负责验金的内侍官吏:“先灵已被触怒,验金之法务需虔诚依制,凡怠慢者,天地神灵共弃。” 看着那铜盆中仍在溢出的血水,又因事涉罢黜王爵,内侍一时六神无主,吓得说不出话来,只发抖伏拜。 惊乱中,一道少年的声音响起:“我奉父皇之令维持今日大祭秩序,既生异象,接下来便由我来验金。” 伴随着这道声音,刘岐出列,行至祭案前,面向下方神情各异的众人,见一时无人进献,刘岐言随目落:“请鲁王上前献金助祭。” 被点到的鲁王压下不安,捧金上前。 刘岐亲自带人查验。 当下验金之法,在于望、掐、称、听,验金的官吏自有一套熟练流程,只是这些年逐渐习惯将酎金当作过场仪式,亦不想在细微之事上得罪那些诸侯贵人,因此查验时并算不上多么严苛。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然而此时气氛大变,却是全然不同了。 继六安国世子后,十余个诸侯国陆续上前献金。 未再发生金饼投入火盆之举,然而伴随着刘岐陆续判定的声音,殿内气氛如黑云压城,动荡恐慌。 “广阳国金,色不正,青白杂糅,不如法,当黜!” “楚国金,短六铢,不如法,当黜!” “高密国金,量轻而色恶,不如法,当黜!” “……” 十余诸侯王所献黄金在查验下竟将近有半数不如法者,而随着这一声又一声“当黜”,连同刘承也再坐不住:“六弟……” 他固然听郭食暗中提及了六弟不知献了何策于父皇之事,因此疑心此时此局便是一种借故削爵的借口,然而骤然夺下半数诸侯王的爵位,岂是如此儿戏之事! 当下如此时局,万一这些人不服不从,就算杀了他们,却也只怕是要天下大乱的! 这样不计后果,父皇岂会当真如此任由六弟发疯妄为! 不行,这样不行…… 刘承心中大骇,欲起身劝阻,却被芮泽从后侧方悄悄压住了手臂。 跪坐献金的高密王怒然起身,忍无可忍:“荒谬!你这跛脚小儿何来资格妄言除我的爵……本王要见陛下!” “太子奉旨监国,即如陛下亲临。”刘岐看一眼刘承,再看向面前神情怒极的高密王,道:“《酎金律》乃太祖皇帝所立,是为宗庙之常法也——金不如法者,削县夺爵,此为太祖之制、陛下之明典,不容置疑,更加不容违逆。” 少年挺拔而立,不惧不退不羞不恼,反而用那条被羞辱的跛腿逼近一步,目色平静幽深:“于太祖灵位之前,王叔公然触犯此律,非但不敬,更为不孝,试问又有何冤屈可诉?” ? ?大家晚安~ 喜欢逢晴日请大家收藏:()逢晴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95章 血溅大祭 “你……”高密王面色红白交加,然而确实理亏,只得拂袖,咬牙切齿道:“……你这小儿欺人太甚,本王今日非要见到陛下不可!” 他转身就走,刘岐下令:“来人,拦下王叔,以免他一错再错,继而犯下不敬祭祀之过,罪加一等。” 负责维持秩序的绣衣卫当即上前,高密王唾骂反抗之下,当场被两名绣衣卫强行押住,引发人群又一阵惊异骚乱。 刘岐全不理会众人发酵的情绪,只继续他的验金流程,举目看向下方:“请吴国献金助祭。” 如此局面,让年不过十八九岁的吴国世子看傻了眼,忽被点名,他没有犹豫迟疑,赶紧出列,上前跪坐,双手捧金匣呈献。 吴国有大量铜矿开采,富庶程度与人口数量仅次于梁国之下,因此献金分量不轻,金饼足足装了大半匣。 然而吴国世子刚要献金,陪同他前来的吴国使者快步上前,拦下他的动作,正色道:“世子且慢……今日之大祭实在过于蹊跷!只怕其中有什么古怪!” 他看了一眼那冒溢着血水的火盆,余光扫过气势锋锐的刘岐,而后向太子承所在跪坐下去:“既生异象,是为不祥,还请太子殿下与皇后娘娘向陛下呈明此事,或另择吉日,再行酎金之仪!” 此言出,另择吉日献金的附和声很快将整座神殿填满。 听着庞杂汹涌的声音,刘承看向身侧的母亲:“母后……” 此事实在非同小可,一不留神便要掀起狂澜,他并不确定父皇是否当真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 六弟必然是献了策,但有无被父皇采纳却是未知……六弟向来如此,极度擅长先斩后奏! 而他如今既监国,倘若坐视不理,任由六弟闯出无法收场的大祸,事后父皇定要将他迁怒,让他担责…… 刘承来回摇摆,芮泽亦未表态,心中权衡不定,倘若这贼小子今日果真捅出大篓子,一举得罪诸王侯…… 芮皇后面色微白,目光却是越过众人,只看向最上方的少微。 宽大的金目面具掩去人的神态,只余神鬼威严,那唯一外露的眼睛乌黑锋利,微微下落,看向那名吴国使者:“尔乃何人,也敢质疑推翻国之大祭。” 跪坐着的吴国使者微微转首抬头,见那高高而立的少女巫者竟具磅礴之气,其身后神台之上一尊尊金像威严高大,好似在为她坐镇。 刹那间,吴国使者自头顶生出寒麻之意,他强自镇定着垂首:“在下不敢……” 继而再次向太子叩首请求:“只因异象不祥,故请太子殿下主持大局,禀明陛下!” 吴国的份量非同寻常,这也是这名使者胆敢如此强硬的原因所在。 刘承听出了其中隐含的某种暗示,对方想要留有一寸回旋的余地……他若应下,或可结下一份人情。 他强定心神,欲道出一折中说法,祭祀不能取消,或可暂停,先去请示父皇的意思…… 然而刘岐的声音响起:“巫神奉天意与圣旨主持大祭,巫神说不能质疑,那便不容置疑。” 话音未落,刘岐即已从吴国世子高捧的匣中抓出了两块色泽灿亮的金饼。 他转身再上一阶,取过神案旁用以分割牺牲的匕首,面向下方众人,一手握金饼,一手持刀,刀划过金灿灿的金饼,发出刺耳声响,划痕卷翻处,却先后现出青白颜色。 “——哐啷!” 众人意外的目光中,刘岐将两块金饼随手掷下,滚至吴国世子和那名使者面前。 “吴国金,内色青白,不如法,当——” “不!不可能!”在“黜”字落地之前,吴国世子大声道:“此金是由我父王亲自交待备下,吴国绝不屑在区区半匣黄金里动此等手脚!” 因笃信不会有问题,他才会毫不犹豫地献金,只将这变故当热闹看! 吴国世子惊惶不解地看向使者,使者已爬坐起身,言之凿凿:“……必是被有心者调换构陷!还请上奏陛下彻查此事!” “世子,快快随某前去求见陛下!” 使者拉起六神无主的吴国世子。 高密王:“本王也要见陛下!” “……我等要入宫面圣!” 似欲图趁机遵循着某种法不责众的规则,后方几名还未来得及献金的列侯甚至直接站起了身——只要暂时逃离此祭,总能重新备下如法黄金! 殿内声音一时轰乱,却有突然响起的刺耳惨叫与失声尖叫撕开震散这轰轰乱音。 不明情况之人向上方看去。 少年手中分割牺牲的短刀贯穿了那名欲图离开的吴国使者的颈项。 鲜血溅得到处都是,众人惊叫,使者颤颤捂住脖子抽搐倒地。 吴国世子吓得张大嘴巴,也瘫倒在地,又恐惧地往后挪退……杀人了,竟然杀人了! “……六弟!!”刘承不可置信,脱口而出:“你放肆……此乃大祭,此乃吴国使者!” 当众杀了吴国使者,如此任性挑衅,是要逼吴国造反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正因是大祭,正因是吴国使者。”刘岐不看刘承,看向恐慌安静的众人,尤其是站起身的列侯:“此人做贼心虚,监守自盗,唯恐东窗事发,便煽动诸位一同违逆大祭——” 少年立于巫神之下,手持血刃,微抬下颌,拔高声音道:“此非人臣,实为妖孽,蔽塞天听,构乱君臣,煽动人心,自当杀之祭天,以平神灵怒气!” “正因我深信吴国王叔心诚至真,因此杀此贪婪祸国之奸贼,以正视听,以免吴国与朝廷互生嫌隙——”刘岐垂眼,看向吴国世子,微微含笑:“兄长认为此举是否应当?” 这声满含信任的兄长让吴国世子劫后余生般猛然回神,连忙点头:“应当,应当……杀得好!思退,你肯信吴国便好,我一定如实禀告父王,再行详查此事,务必给朝廷一个交代!” 他是个矿山富贵窝里长大的世子,也有一副纨绔脾气,手上纵沾过几条人命,但也从来无需他亲自动手,看谁不顺眼,自有下面的人替他去打……像此时这样近距离瞧见熟悉的人被抹了脖子,却是实打实头一遭,没法不害怕啊! 此番入京,进进出出,诸如六安国世子这群人无不是将他捧着……然而穷的怕富的,富的也怕疯的! 而除了怕,他此刻竟还因为对方这份明辨是非的信任,从而感到一丝庆幸感激! 眼看吴国世子如此态度,刘承浑浑怔怔间突然明白了,六弟虽杀了使者,却也信了吴国,免罪免黜……这份信任才是真正一劳永逸的送人情,而不是情急之下听从一个使者的私心暗示不清不楚揭过此事…… 然而杀人之举实在冲动,六弟难道不知这样的举动会带来怎样后果吗?单是稳住吴国又有何用,接下来究竟要如何收场…… 刘承亦遭受冲击,只能先让人将尸首拖下去。 尸身所经处留下血迹,仍被绣衣卫押着的高密王看着那被拖去的尸身,浓密胡须微颤,脑子里只有一道声音:这小儿,这跛脚小儿,真是狠啊……说杀人就杀人。 这小儿,这小儿……岂止是四肢不全,更是五行缺德,六亲不认,七情断绝! 高密王有心要骂,却一时说不出完整的话。 直接举刀杀人的血腥冲击,会激发最原始的恐惧。 然而那个小子却不只是个纯粹的疯小子,他凭借《酎金律》占下全部道理,手握杀人刀震慑四下,而他身后站着的是代表神只天意的巫神天机…… 那位不为所动的巫神非同凡响,灵星台祈雨时他们许多人都在场,那份亲身经历的敬畏轻易不可抹消。 君权,神权,鲜血……齐齐压将下来,将他们困在这神殿中,成为了摆在供案上的祭品。 本以为就是场寻常的祭祀,和往年一样走个流程……正因为怀此等想法,才会这样措手不及。 慌乱,愤怒,忐忑,焦灼……不被允许离开的神殿,像逼仄牢笼,将全部情绪无限放大、却又不提供任何出口。 列侯之中不安者居多,他们的黄金还未被检验,而刘家诸王都被如此对待,又何况是他们这些外人。 他们没有刘家诸王的强悍势力,这天下就算要换皇帝也轻易轮不到他们,他们各有姓氏,各为个体,大多只想要守住侯爵,代代相传,攒下根基,再观日后…… 然而现下却因几斤黄金,便要面临被夺爵的下场! 朝廷若做到如此地步,不免逼人太甚…… 众人各怀心思,抑或隐晦交换视线,殿内虽不再人声轰乱,却陷入另一种人人自危的剑拔弩张之中。 近在咫尺的巨大冲突,萦绕不去的血气,使人放大生存本能,殿外天色阴沉,风云流涌,昏昏殿中祭火跳跃,阴影与火光切割了每个人的神态五官,紧绷的人好像都成了静静龇牙的兽,观望,对峙,随时都可能引发一场暴起。 金目面具后,少微嗅着流动的危险气息,亦戒备,紧绷,但丝毫不退惧。 姜负曾说,许多博弈到了最终皆是人性的斗争,而她此时嗅闻出的人性分明充斥着浓重兽气,撕开锦绣皮囊伪饰,人性这样赤裸,本相皆是兽物,根本从无贵贱,只分强弱,既然如此,她为何要惧? 宽大玄朱袍服下,少女骨骼挺拔,筋脉偾张,胆气凛然。 下方两节台阶处,刘岐手中持刃,面对下方群狼,亦无退惧动摇:“请诸位继续献金助祭。” 刘承闭了闭眼睛,压制着翻腾的恐惧。 豺狼环视待扑,近距离的压迫,让他几乎无法喘息。 还要献,还要验……六弟这样不留余地,照如此严格的验金法,今日两百余王侯,少说也要有半数被夺爵,这是何等闻所未闻的数目? 这些人当中,多得是识字都还没几个年头的匹夫,将他们逼急,莫说日后,单说此刻他们都有可能狗急跳墙,暴起动武…… “哐当——”人群中,有人将金匣重重放在了地上。 “六皇子如此威吓我等,为区区几两金,便要夺我等拼死得来的爵位。”一名鬓发花白的老侯站起身,声音沉沉:“敢问这可是陛下的意思?——莫非是天下已定,刘家朝廷用不着咱们了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老侯身边之人亦面孔紧绷,看着上方的少年。 “金者,精诚之至也。今多见金轻色恶,并非数两黄金之失,而在于藐视国威之过——”刘岐与那老侯对视着:“先祖创立基业,分封天下,立下此法,令尔等祭金助祭,意在以诸位之赤心肝胆上达于天、下安于民,而今诸位如此怠慢轻视,敢问昔日忠义何在?又视国祚尊严为何物?” 这声质问让那老侯脸色沉极,其余人也纷纷色变,危险一触即发。 刘承再无法坐视不理,他猛然起身:“六弟!” 刘岐打断他的话,向众人叉手行礼,定声道:“请诸位依礼法献金,助祭!” 刘承眼睛一颤,看着那个并不与他对视的顽固少年。 这样一意孤行,公然忽视他这监国储君…… 一旁安静跪坐的屈白见此状,目光落在那两名少年人身上。 此乃博弈之际,既然已经开始,无论如何,便该一致对外,六皇子这份忽视并非是对储君的轻视,而是决不能在此时被动摇军心,让那些王侯嗅到任何软弱松动的气息。 而太子显然并不信任这个弟弟,并且夹杂着某种下意识的抵触。 屈白的目光无声游动,最后无声落在了持刃少年肩头。 见不到任何松动的余地,胶东王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当下你进我退,身为被压制的一方,顾不得许多,他含着泪叹气,说起沛县乡音:“……思退,是人都有疏忽时,都是一路走来的自家人,何苦非要闹到这样田地?你小时候,王叔我还被你当过马骑,这些你都忘了?” 他另辟蹊径欲以亲情破局,不料竟果真换来那少年人一阵沉默。 胶东王见状,更是对着太祖金像抹起眼泪,说起此前先皇在时的种种。 这些王侯并非个个都沾过血,很多人身上只沾过泥点子,大弊大利当前,余下之人见状也纷纷效仿,说起血脉至亲人情:“纵是国法之外,它也有天地恩亲人情……” 刘岐看似不为所动:“诸位王叔,兄长,此事并非是我要追究,实为触怒太祖之灵,降下异象,此罪难赎——” 此话音落,六安国世子突然哭着爬跪上前,向太祖金像俯身拜下:“大爷爷!是孩儿错了!请饶恕孩儿这一回吧……孩儿万请折罪!只求您息怒宽恕!” ? ?明天见。 喜欢逢晴日请大家收藏:()逢晴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96章 大胆的孩子们 六安国世子大声哭求,一再叩首。 金像垂视殿内众生,金像下方岿然不动的大巫在此刻开口,其声不知是受到何等力量催动,凛然响彻,宛若传达真正的神谕: “太祖之悲,不在献金之失本身,而在人心不齐,致江山难宁,尔等本为国之脊梁,当护太平基业于万世不拔,此志当传承后世代代不息——然而献金之心未诚,又何以使太祖不疑尔等之忠义?” 此声清晰传荡,殿内陷入短暂寂静。 跪在神案下的六安国世子仰望上方,如梦初醒般:“……正是!太祖之灵动怒,皆因忧心江山不稳人心不齐……” “六安国自知犯下无知不敬之大过,愿出兵平定梁国之乱、肃清家贼,以慰太祖在天之灵!” 他哭着叩首,真情流露,既怕又悔地哭求:“历来律法中也有赎罪之法,请太祖准许六安国出兵折罪,也好弥补这无心之失!” 额头已磕出鲜血,脑中嗡嗡作响,他越哭越大声:“……万求太祖大爷爷垂慈宽宥!” “赵国也自请出兵平梁!” 忽有少女清利的声音响起,乃是一旁已经献过黄金的赵国郡主刘鸣。 刘鸣出列,跪坐于六安国世子旁侧,双手交叠于身前,清瘦面孔尤为坚定,话语掷地有声:“赵国今日献金如法,此举不为折罪,仅为尽刘氏子孙之责,告慰太祖神灵!” 刘鸣抬眼上望,看似注视金像,实则也望向大巫神。 此言源于肺腑,刘鸣双目微红。 出兵讨伐梁国的提议早已随阿弟残履一同送回赵国,前日已得父王回信允肯。 她本欲待大祭结束后入宫面圣陈明赵国之心,然而今日静观许久,她愿借此配合太祝行事。 此中有人为谋算又如何,此心所向是为太平大道,太祝比她还要年少两岁,且敢开启此局,可见心台明净坚定如天石,历来都言心主神明,既有如此无上心台,便是她眼中名副其实的当世神明——追随神明之愿,乃为大幸。 刘鸣之音愈坚定:“太祖在上,不肖孩儿刘鸣以赵国之名在此立誓,鸣愿代父领兵出战,举赵国举国之力伐梁,不平此乱誓不罢休决不回还!” 少女话语中带有复仇的决心,锋利嘹亮,惊醒整座神殿。 呆怔的胶东王猛然俯身叩首:“……太祖在上,胶东国亦自请出兵,共同平定梁国之乱,且折今日之罪!” 六安国世子仍在死命磕头,仍在受惊中的吴国世子只觉自己的脑子也跟着嗡嗡,出于某种稳妥的从众心态,他亦出声道:“太祖明鉴,吴国御下无方,愿补献万两金,充作军资,用以平乱!” 出兵的事他不敢代父王承诺,但给钱还是能做主的,就当给太祖多烧些,买个真正心安。 气氛开始发生变动,而见一名鬓发苍苍的列侯忽然出列,手捧金匣主动上前。 “先皇在上,老臣冯奚前来献金助祭!” 老侯跪坐下去,望向上方金像,眼中有泪,既是面对旧人金像的触动,亦有对待自家孩儿的自豪。 一张神鬼面具掩去一切,面具下的少年小儿尚且有天真懵懂态,却依旧胆敢直面满殿王侯。 今日此处亦如战场,在他眼中,他家孩儿乃是胆气冲天的豪杰,有他家孩儿在此凛然镇守,刘岐小儿方可持刃冲锋陷阵——太祖有灵见此象,必然也会与他一般自豪。 这乱哄哄世道正该有如此少年以自身为刃,横冲直撞,挥斥八极! 鲁侯此刻叩首也叩得畅快至极:“臣知先皇所求是为天下太平,冯奚已老,不堪再战,今愿献出半数家资治理黄河水患,以遵先皇之愿!” 此话音落,立时便有两名与鲁侯交好的列侯随之出列捧金上前,表示愿出资治理水患。 数日前,太子承当朝表彰一位愿出兵平乱的列侯,以期得到更多响应未遂,今时之象已天差地别,彻底颠倒翻转。 后方一些原本站起身预备发难的列侯交换过眼神,复又无声跪坐回去。 被刘岐宣布夺爵的数名诸侯王见状纷纷表态,或愿出兵,或愿出钱,叩求太祖谅解今日献金之失。 真真假假哭声愈发密集,兽相敛起,人性迸发。 而在此际,忽有人失声惊呼:“太祖……太祖金像落泪了!” 众人纷纷仰望,但见金像面庞之上凝出水珠,渐如一樽庞大的金铜旧烛淌下两行烛泪,清晰醒目,见之惊心。 殿内倏然爆发出更多悲切动容哭声,请罪的诸侯们哭得更加卖力,口中高喊:“太祖仁慈,显下此灵,是愿意宽赦我等不肖子孙了!” 今日是太祖之灵被触怒,他们触犯的是太祖定下的《酎金律》,既太祖肯显灵宽恕,那跛脚小子的夺爵之说自然便不复作数! 高密王狠狠挤了挤眼泪,在两名绣衣卫手中猛然用力往下蹲坠,高壮身躯先是摔得瘫坐,再哭着扑跪:“……太祖,太祖啊!高密国亦愿出兵伐梁将功折罪!您老人家肯息怒便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他一边哭喊,一边斜睨那跛脚小子反应,只见那死小子终于也不复强硬,双手捧起带血的刃,亦朝着上方跪坐下去,做出愿遵神谕之态。 刘岐是在台阶上跪下,所在处高于身后众人。 此一刻人声人心轰轰杂杂,将这方充斥着算计的天地搅乱,唯有上方金像与少女,看见了刘岐眼中露出的一点笑意,以及正属于这个年纪的得逞意气,并夹杂一丝真切的侥幸。 大大的神鬼面具下,少微也偷偷翘起一点嘴角,眼神不变,身形不动,继续扮演着波澜不惊的大巫,传达最后的神谕:“太祖泣泪,是为垂慈宽宥,终不愿见同室操戈,唯有自省之心,方可抵酎金之失,怀孝诚之志,即可承宗庙之福。” 此言落,自省声更加轰动,芮泽在这轰动中慢慢抬起了头。 好一出进进退退的大戏,退一步粉身碎骨,进一步天下大乱,偏偏如激流行船,竟守住这一线平衡,使这些王侯献出了真正的赤金。 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夺爵,此局由他和她共同开启,人性被他算计,神谕受她操纵,二人谁也不是谁的软肋,互为铁骨支撑,倘若再继续这样下去…… 前方金像在泣泪,后方殿外也落起了雨。 冲突被别无选择的眼泪压下,爵位攸关的杀气在雨雾的掩饰下弥散遁走,暴起危险解除,天地突然安全。 非但安全,困扰刘承多日的难题也迎刃而解,他的心神骤然松弛,却失了界限般,陷入另一种涣散之中,无法收拾聚拢。 太子冠冕垂下的珠帘在眼前轻轻晃动,节奏缓慢如同某种咒术,涣散的魂魄跟随着目光的指引,从冠冕垂珠的缝隙里钻出,飘飘浮浮,附在了那捧刃少年身上,又跟随着那少年,仰头看向上方高立的玄朱身影……此一瞬,留在这份幻想中,刘承方才触碰到真真正正的安全。 这份真真正正的安全让他生出灵魂颤栗的冲动。 珠帘也跟着颤栗,珠玉相击,如殿外的雨声。 雨水在瓦上积攒,顺着廊檐如珠玉般溅落。 廊下,赵且安静静扶着车椅,姜负从中站起身,展臂伸了个懒腰,浅青的衣被风拂起,雪白的发沾上些潮湿雨汽。 空气中雨雾漂浮,无形的风宛如大手,与这方天地周旋,风一次次尝试将雨雾聚拢,推向它选中的方向。 姜负打着呵欠,散漫地道:“也不知如何了,该不会抽刀砍起来了吧。” “放心,就算砍也砍不到她。”家奴不关心大局,只做出关于自家孩子的安危判断。 砍就砍吧,反正这天下本就是要乱的,能改就改,改不了也不会更坏了。 “也对,还有极擅砍人的鲁侯将她拱卫,想来是只有这祖孙二人砍穿别人的份。”姜负靠着一根廊柱,看着雨水,悠悠慨叹:“但话说回来,真比起胆量,总还是脑子没长全的小孩子们胆子更大……” 所谓自古英雄出少年,正因是这世间数少年意气最不可仿制,带着脑子没长全的莽撞,天不怕地不怕,什么事都敢去干,如此少年意气倘若再比同龄人添些灵慧,便有望成为那一帮脑子已长全胆子已定型的大人们的克星。 比姜负口中的孩子们还要更小的孩子,此刻正在隔壁书房中生闷气。 正在习字的雀儿近日恢复得不错,已从少微眼中的薄薄衣带养成了细细青绳,虽说仍细窄,好歹圆了些。 雀儿尚未可习武,先学写字,而这短短五日间,兴致勃勃教雀儿写字的小鱼,已迅速地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虽说同她这抹蓝原本就不怎么牢固有很大关系。 小鱼极其挫败,又觉十分丢脸,并且生出危机感来,大半日没有和雀儿说话,握笔穷追猛赶,然而因心不静,笔下字反而丑出新高度,不禁气恨难当,愈发不想说话。 雀儿察觉到小鱼的情绪,给出了安慰:“小鱼,你别着急,我寿命不长,你却能活很久,所以我一日才抵你许多日。” 小鱼呆住,转头看雀儿,只见雀儿认真、诚实、不带情绪地道:“你比我先来,比我后走,少主一定会喜欢你更久。” 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对症下药的安慰,但因这药太猛,叫小鱼顷刻呛出眼泪,两条刚长出形状的眉毛耷拉下来,一时简直觉得自己不配为人,不配为鱼,更不配为少主的小狗。 小鱼嘴一瘪,哭出声来,一把将雀儿抱住,保证自己今后死也不会再生雀儿的气。 “小鱼,你可以生我的气。”雀儿无比准确地诉说自己的感受:“但我不想让你生气。” 小鱼将这话理解,顿时嚎啕哭得更大声,简直声振屋瓦,震起雨珠。 姜宅这厢书房中哭声如雷,建章宫骀荡殿书房中却响起了一阵郎朗笑声。 笑声来自龙案后盘坐着的皇帝。 下方跪坐的郭食,与带回神祠祭祀经过消息的贺平春也跟着笑了笑。 皇帝笑声停住,眼角的笑意仍在,郭食最清楚,皇帝已许多年不曾这样畅快地笑过。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大笑也很耗力气,畅快也致使气血涌动,皇帝靠在凭几里,闭上眼,平息着气血,声音仍字字有力:“是得让他们记起,他们手里的东西是先皇和朕给的,不能忘了本源。也该教他们看一看,就算朕死,这江山也并不是块软炊饼,是他们谁都能来咬一口的,一不小心,也是要硌牙断手的……” 郭食笑着附和称是。 “刘承是如何应对的,也说来朕听一听……”皇帝闭着眼问。 贺平春方才叙述经过时,并未提及太子承。 但此刻皇帝问起,却是务必细答。 皇帝闭眼听着。 贺平春的叙述十分客观,无有任何情绪,但皇帝听得出,他的太子当时很害怕,瞻前顾后,有着许多忧虑。 而他曾问刘岐,纵然事成,不怕那些人日后报复吗? 少年并不算深谋远虑的答话再次在耳边响起:【父皇,如无今日,何谈明日?且活过今日,休养气力,新的日后自有新的办法可教他们收起爪牙。】 许多事本无两全法,既可解近忧,也能除远虑……当年打天下时,纵然手下已有十万兵,却也仍是活过今日不知明日。 天下太平时可细细谋划一切,却也要有机会见到太平。 殿外风雨如注,皇帝闭着眼养神,直到衣袍半湿的刘承跪在殿内,内侍宫娥悉数退了出去。 刘承前来禀事,今日大祭即便没有闹出最坏的事,却也成为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大事,无论如何他都该过来。 直到他将一切经过说罢,上方的父皇才慢慢开口,却无喜怒,只是问他:“刘承,今日你见到天理了没有?” 刘承慢慢抬头。 “强之下则见仁伏,弱之下必有暴起,这就是最大的天理。”皇帝道:“还未曾弱到由他们分食的地步,却先行示弱,必速亡之。” “是。”刘承慢慢地答:“儿臣见到了。” “今日之事,不能由朕出面,也不能由你出面,君无戏言,说出去的话无有收回可能,便没有了进退余地。”皇帝道:“只有让你六弟他来做这把刀,也只有他愿意去、敢去做这把刀。” “你是君,你该握紧他这把刀,好好利用他,趁势为自己立威、收拢人心。” 皇帝的语气并不如从前严苛,却让刘承生出一脚踩入悬崖之感。 他下意识道:“儿臣事先不知,实在毫无准备……” “承儿。”皇帝带着一丝叹息的声音落下来:“朕也会死,没人可以事事提醒你,教你如何去做……而凡是旁人教你去做的,却是你要提防的,你要有自己的判断。” 刘承几分恍惚。 所以今日事是机会也是考验…… 父皇让他有自己的判断,那么父皇……是不是也有了父皇的判断? 今日没有斥责,刘承安静完好地离开了建章宫。 接下来七八日,许多诸侯王坚持入宫求见皇帝,或是泣泪赔罪,又或偶尔告上几句关于刘岐的状。 听着这些状告,皇帝笑着安抚他们,留他们到下月秋狩。待这些人走后,皇帝总要陷入无声思索中。 刘岐并不理会这些声音,随着重九节将至,他紧张不安,日夜为他心中的头等大事做着准备。 ? ?4400字,大家晚安。 喜欢逢晴日请大家收藏:()逢晴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97章 敬她,不疑她 汤嘉近日分外焦虑。 焦虑之源在于他近日察觉六殿下私下有心神不宁寝食难安之象。 回顾这一路经历,哪怕在他看来极度惊险可怖的大事,就譬如这最新的一桩酎金做局,他为此十分心惊胆战,六殿下却依旧不动声色不受其扰—— 汤嘉一度疑心,这孩子应是因当年之事身心受创,恨之一情壮大到覆盖了其余情志,因此过于冷静乃是情志缺失表现。 近日却见少年人隐隐不安于形,有坐卧不宁之势,虽说增添了缺失的人性色彩,却也让汤嘉心中惊动,生出“莫非天要塌了”的不祥猜想。 然而转念又想,往常诸事,便常给自己天塌之感,却仍不足以将郡王撼动,而今这般,只怕是要比天塌还要可怕,颇具寰宇覆灭之兆。 此日清晨,汤嘉来寻,得知六殿下一夜未眠晨起练剑,终于忍不住开口:“殿下……是否出了什么大的变故,抑或有了新的打算?” 莫非尽孝多日,忍无可忍,就要更改计划,准备用最直接粗糙的办法动手……待下次尽孝,便要借侍君侧行弑君策? 仅着铅白中衣,显然是夜不能寐突然起身练剑的少年中衣半湿,几缕散落额发也沾着汗水,此刻就坐在台阶上,蹬着长靴的双腿长长伸着,双手撑在身侧,三尺剑尚未归鞘,听出长史话中隐忧,没忍住笑了一声。 “长史无需紧张,我当下并无轻生之念。”刘岐仰起带着汗水的脸,看着天:“近日心事乃私事,唯有自求多福。” 汤嘉心中顿时大安,待又观察琢磨片刻,隐已有了模糊猜测,忽生误闯天家少年心意的仓促冒昧之感。 然而想着这孩子母死舅亡兄嫂皆早丧,身边无可信大人出谋划策,自己理应担起些责任,然而绞尽脑汁,却只好道:“嘉这几日为殿下多上几炷香,以求鬼神庇佑……” 刘岐:“不必多此一举,今时今地,想必没有哪个鬼神能越得过她,还是莫要为难牵连各路鬼神。” 汤嘉后背有些冒汗,越发能够体会那句自求多福的真谛,一时只能默然祝愿。 而不多时,有侍从来传话,道是陛下召六殿下入宫。 酎金大祭已过去十日,引发的震动议论仍未完全休止,刘岐未继续留在建章宫中尽孝,给出的说法是:【他们必要向父皇告状,儿臣避开,以免父皇为难。】 是为纵然动作上停止尽孝,也要将这份停止粉饰成另一种尽孝。 然而今次刘岐受召去往建章宫,仍与一名热衷告状的王叔不期而遇。 高密王看着迎面走来的少年,心生邪火,恨不能一记扫堂腿,将这空有漂亮皮囊然而内里五行缺德的跛脚小儿扫倒在地。 太祖之灵神鬼指引,此中真真假假他不便质疑发作,只好暂时咽下这哑巴亏,但这跛脚小儿当日言行举止嚣张凶狠、还当众让人将他制住,这份怨愤他身为长辈却大可以放在明面上表露,因此此时丝毫不给刘岐好脸色。 刘岐的脸色却不错:“十日不见,王叔看起来红光满面,气足神旺,想必是自省之心感天动地,换来了太祖之灵护佑照拂。” 闻言顿时气血愈发翻涌的高密王自牙缝里挤出一声笑。 刘岐:“王叔这样威武旺足,待秋狩时,侄儿还请王叔指教。” “好哇!”高密王暗暗咬牙,面上欣然同意:“到时可莫说王叔欺负小辈!” 他们这些诸王侯大多被皇帝留下秋狩,待秋狩后再行离京。 刘鸣已在大祭结束次日离开,自请代父领兵伐梁并非场面话,她向少微辞别,与少微约定此仇得报、此战得胜后再相见。 当日雨雾蒙蒙,少微站在神殿前认真目送,看着这位前世在五月五宫宴上早亡的赵国郡主大步离开,以变数之身赶赴变数之地。 六安国世子远不比刘鸣这样自主洒脱,大祭当日他从头到尾都在不遗余力地磕头哭嚎,最终是被抬出神祠的,就此大病一场。 病倒第三日,刘岐来探望,他拒绝下人为他整理形容,以狼狈虚弱之态相见,屏退无关人等,含泪乞问:【岐弟……为兄之表现,是否足免一死呢?】 怪只怪他阿父穷人乍富,编草鞋学到一半而中道为王,因缺乏底蕴,没有自己的审美,便酷爱追逐上层风尚,前些年先是学陛下吃丹药,近年又不知听信了哪个野心勃勃过于敦促主公上进的门客谗言,又学人家往京城安插运作细作……偏偏不知哪里出了差错,那诡异可怕细作反将阿父连根拔起! 这原是足以除国的大罪。 阿父出兵伐梁,他配合六皇子与巫神做局诸王侯,乃是事发之后的补救折罪……未被逼到狗急跳墙的阿父已连夜下榻点兵伐梁,而他也似一尾真正的狗被困在长安这堵高墙内,摇尾乞怜,做温驯家犬,一两载内休想离开。 而听罢刘岐一句【兄长好好养伤】,他心神骤松,不禁泪如雨下。 面对这位六皇子堂弟,他是既怕又感激,感激的缘故在于若非对方想出给诸王侯做局的绝世损招,他只怕根本没有活命机会——倘若朝廷下旨除国,父王远在六安,还能进行狗急跳墙的反抗,而他人在长安却只有血溅他乡的下场。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人在脆弱不安之下,总想下意识地抱住点什么,用以安神固身,既要长期做狗,选对主人很重要。 或是当日在大祭上流血流泪,脑子里的水就此控干,六安国世子刘越看着眼前的堂弟,忽然想,阿父犯下如此大错,就算平定梁国之乱,但皇帝这份疑心已经埋下,他务必要为自己选一条长远的路…… 不同于阿父的跟风,他很具有自我审美,经此一事,此刻在他看来,这位同时具有三姓强悍血脉的堂弟真乃龙章凤姿,神智天授。 更重要的是…… 六安国世子眼前闪过当日大祭之上,堂弟身后站着的玄朱身影,少女大巫,天机灵枢,宛若天成。 【岐弟,往后诸事,凡有驱使,为兄定当遵从……】刘越做下允诺,表达忠心。 他原也该去往神祠,向那位巫神一并表达效忠之意,可惜巫神要闭关十日,只好将此事延后。 “算一算,太祝闭关已是第九日了吧……” 此时此刻,建章宫中,皇帝见着了刘岐,随口说起此事。 刘岐答了声“正是”。 皇帝靠在凭几内,笑道:“她这是替朕受过……认为假借神鬼之名行事,乃敬神之心不诚的表现。” 当晚提出此策,他的灵枢侯本不肯答应,是他这个做皇帝的反将她说服。 “朕都告诉她了,是朕让她这么做的,自有朕来向太祖请罪。”皇帝:“她却还要闭关自省。” 刘岐脑海里闪过少微决定闭关的说辞——若她这样轻易就答应配合行骗,皇帝必然要一桩桩疑心她先前以及日后的全部举动,她这么做也是为了避免皇帝多想。 为了安抚皇帝而骗上加骗,姜负也盛赞徒弟此举实在体贴富有人性,另又感慨:倘若借神鬼事行骗便要闭关反省,这一关她徒儿只怕要从盘古开天之际开闭。 刘岐此刻则道:“此计是儿臣所献,与父皇无关,最该去太祖面前请罪的是儿臣。” 皇帝笑一声,看着眼前这个真真正正敢承国之不祥的儿子。 “此事做得很漂亮,你应对得当,进退得宜,一步未差……”皇帝道:“你与太祝都立下大功,只是明面上不能封赏,但朕心里有数……朕这里既还欠下你一份光明正大的赏赐,你有要求可以借此一起提,且提个大的,朕都能满足你。” 刘岐笑着道:“那儿臣当真要好好想一想了。” 皇帝不知想到什么,闭眼养着神,声音有些游散:“朕记着,你自幼便想做个将军,领兵打仗,平乱开疆。你的兵法学得比旁的学问都好,又一直跟随凌家军历练见识……” 竟提到了幼时,竟提到了凌家军三字。 这样如常的语气,恰似父子闲谈:“思退,你如今还想不想做将军了?” 刘岐:“儿臣此志未改。” “世间事人算不如天算……”皇帝意味不明地喃喃:“朕亦不知还有多少寿命,很多事都有些记不清了……” 说到这,皇帝闭着眼,带些玩笑道:“你若有所求,不要让朕等太久……朕最多等你秋狩后,再晚些,朕可就不能保证还记得此事咯。” 刘岐嘴角笑着,垂下眼睫。 提及赏赐,提及旧事,流露出一丝似有若无的温情与人性……是在暗示他,他攒下的功劳足够了,时机也到了,可以再次试着提出重查废太子谋逆一案了吗? 以此作为交换,推出一些无关紧要的伥鬼来了却他心事,想让他做刘承的将军,护佑这刘家江山吗? 落日般的帝王,夜夜只怕都在为这江山与身后事筹谋,试探,思索,摇摆,不安,犹疑,权衡…… 他好像确实是时候开口重提心愿了,是吗? 刘岐抬起眼,露出笑。 却道:“儿子记住了,至多只考虑到秋狩之后。” 皇帝睁开眼,深秋的日光泛着明亮剔透的金光,映得殿内生辉,少年漂亮的面庞带些从容的慵懒,眼睛因笑意而粲然。 殿外,午后日影游走着,一寸寸收回赐予大地的金光,覆上带着秋凉的阴影。 少年眼中笑意消失,眼睛闭上,周围也暗下来,人已在一间门窗紧闭的暗室中,靠坐凭几内,单手侧拄着脑袋养神,身前一案一烛,案前跪坐一名着深色袍衫的短须男人。 此人正是庄元直,此刻他低声说起近日各处的风声动向。 将一切说罢,他静静等待着上方那道声音。 “好,可以添火了。”少年声音干脆,没有任何犹豫。 昏暗中,庄元直眼神一亮,俯身郑重施礼:“诺。” 直身之际,庄元直心中颇激荡地看着上首少年。 酎金之局并非是针对诸王侯,这少年非善类,有非凡胆魄,做事从不怕脏手,而这正是当初他在武陵郡王府中一见倾心的缘故。 他骨子里乃激进货色,信奉大刀阔斧的救世治世之道,只拜服于真正雄主,很多时候甚至不拘手段只看结果,因此当年与凌皇后时常政见相斥。 而那时如何又想得到,辗转之下,有朝一日他竟会择昔日政敌之子为主……此时此刻,却又忍不住在这张年少的脸上寻觅故人政敌的怀柔残影。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庄元直心中有一瞬慨叹,此少主行事足够果决凶猛,他却莫名又希望见到些残存的人性,以免来日堕入极端,雄主成为暴主。 说罢接下来的安排,庄元直说起另一件挂心已久的大事。 “那位大巫神,当初乃是受殿下相助入京,却未曾想到有这天大造化,实在叫某意外,只是不知此人……” 庄元直说着说着声音渐收,盖因眼前一直闭目养神的少年忽然睁开眼来,叫他疑心自己是否偶然练就什么大变活人的仙术,又附带心想事成之神效…… 方才内心还说想从对方身上找些残存人性,此刻便见少年眼神湛湛含光,阴郁算计一扫而空。 室内仿佛凭空多出一人,两只茶碗已不够用。 向来最擅说话的庄元直只觉嘴巴也不够用了,舌头打了会儿转,才得以接着道:“……只是不知此人是否可控?” 刘岐笑了笑,拄着脑袋的手放下,坐得端正了些:“庄大人还不够了解她,她不必可控,也不会被任何人掌控,我也不能。” “起初即知她有奇能,彼时我确实有过利用之心。”刘岐内心万分庆幸:“好在她慷慨提醒,叫我及时悔悟。” 庄元直愕然,张了张嘴巴:“可,可是她如此非凡,倘若……” “庄大人。”刘岐打断他的话:“她不是我的棋子,是我受下她诸般恩义已难数清,今后遥远路途,也务必有她时时眷顾相救。” 刘岐认真道:“故而请大人务必敬她,不疑她。” 庄元直心神俱震,在此之前从没做好此等准备,偏偏这句不乏独断的明令又让他喜爱至极,真乃自己择选的主上,无论如何此刻也要俯身施礼,郑重应下:“是,元直谨记。” 不多时,有人将门叩响,传话者道:“人已顺利入城,接应至此,正在后院静室中等候。” 刘岐闻言即起身去见。 庄元直不必跟去打搅,犹在室内出神,直到汤嘉来寻,叫他逮住这情绪出口,低声质问:“……你是如何看顾的郡王?那不可一世的花狸究竟是何等情况?莫非果真有什么秘不外传的无上巫术,施加到了殿下身上?” 汤嘉待反应过来他在说些什么,不禁轻叹气:“庄兄也说了,此狸不可一世,她又怎屑给殿下下咒呢?” ? ?明天重阳少微过生日~哈哈明天见呀大家。 喜欢逢晴日请大家收藏:()逢晴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98章 果真要我看么 这“怎屑”二字令庄元直头脑一阵嗡鸣,汤嘉竟敢用上此二字,他不免便敢猜测出在与那花狸的相处中,自家主上不容乐观的地位情形。 “真正是,迷乱魂灵招不得,只恐惊散那山间幽客,云里鬼仙。”汤嘉继而感慨喃喃:“真若说有什么巫咒,大约也是自己种与自己……” 又道:“此咒却非恶咒,若叫我这旁观者来说,倒宁肯此咒永世不要得解,万莫要放过殿下才好……” “此为人言否?”庄元直瞪视眼前这同谋,相当不满:“长史称职乎?” 二人相对跪坐,汤嘉顶着压力,劝慰这大乾第一骂神:“嘉之智虑胆魄,自是不及元直兄之万一,然而嘉有幸在六殿下身边相伴多年,许多事便斗胆自认比元直兄看得更真切些……” “殿下他年幼受创,一切均无法弥补挽回,纵有天大胆识决心,却挟以玉石俱焚之气,只为报仇而已,并不足以满足元直兄真正的深谋远虑——实不相瞒,这正也是嘉一直以来最忧心之事。” “然而结下此咒之后却是不同了,待这世间才算真正有了贪念留恋……” 汤嘉说到这里,眼眶微红,真情流露,伸手拉过庄元直一只手,紧紧握了握,又轻轻拍了拍: “想必庄兄也不愿见到好不容易栽培长大的一棵树,空有疯长枝叶,却无法扎下根须,不知哪日即轰然倒去,就此死与你我看罢?” 庄元直听得心情复杂,脸色一言难尽,却也真正理解了那一句“务必有她时时眷顾相救”是何等真切分量。 又听汤嘉近乎迷信地道:“纵然无殿下这层关系,灵枢君此人亦不可以寻常目光揣度,更不可惊动招惹——元直兄回京时日尚短,此中神妙,待嘉日后慢慢说来。” “此乃幸事,兄长不必烦扰。”汤嘉继而笃定地道:“待兄长有了足够了解,自然也会真心敬重拜服……论起行事大刀阔斧,酷烈霸道,灵枢君因心性过于天然,许多时候反倒比殿下更胜一筹。” 汤嘉微微会心一笑:“定然甚合元直兄喜好志趣。” 庄元直难得语塞。 他今日出门前还是挺常规的一个人,全没做好今后竟要效忠二主的心理准备。 虽说食欲旺盛,可这未免也太贪吃,两名少年龙虎般的霸道之主…… 庄元直抽回手,捋着胡须,平复心情,一边觉得自己的胃袋不足以容纳这么多人,一边心底又忍不住暗暗激荡,只觉前路过于风云变幻,澎湃熙攘。 “然而这尚且只是我等一厢情愿……”汤嘉轻叹气:“灵枢君不屑下咒,殿下尚且日夜患得患失,不知能否长久依随。” 庄元直再次愕然,勾起他心思动摇,却又告诉他对方未必肯笑纳?这是何等倨傲酷刑?又何尝不是另一种下咒? 见庄大人罕见地沉默下来,显然是听进心里去了,躲过一场斥骂的汤嘉松口气。 当初在武陵郡,固然是他请这位庄大人去往郡王府作客,但彼时本意不过是想请教关于六殿下的教导事宜…… 然而如何敢想,那一面后,这位大人表面拒绝作客,拂袖而去;背地里却直接破门而入,大肆包揽家中事项,偷偷摸摸风风火火做起南地家务,成为了他见不得光的秘密同僚,并且后来者居上,埋怨他不够上进坚定,时常来信将他教导。 去岁初秋武陵郡中,那封请柬,原是请来了教导自己的先生。 教导先生皱眉捋须,学生汤嘉低声请教:“话说回来……那位郎君为何也来了京师这凶险地?” 问一句便挨了呛:“既是郎君,行事自然全凭心意,某如何知晓为何?不过是听命行事,尽心安排将人护送罢了。” 汤嘉窝囊沉默,庄元直却又催他开口:“有关那花狸之事,且再与我仔细说一说……” 窗外月色代替汤嘉保持静默,被月色覆盖的屋瓦之下,室内竹帘被打起,刚将披风解下、露出灰白道袍的少年笑着迎上前:“思退!” 竹帘在身后落下,刘岐露出笑:“从南。” 背负太多的两个人,每一次重逢相见都极其珍贵,二人于烛下对坐饮茶,刘岐问:“为何要回长安?” “你离开武陵郡后,我一直在想……”凌从南神态依旧淡泊温和,但眼底亦有惭愧:“身为兄长,我无法劝说你放下,却也做不到心安理得让你独自置身险境。” 他看着刘岐:“思退,我力微弱,固然帮不了你许多,但无论生死,你我总该一起面对。” 四目相视片刻,刘岐一笑,语气倒也轻松:“也好,只是长安不比南地自在,只能躲藏度日,不免拘束。” “你以生死相搏,还要顾虑我是否自在。”凌从南也一笑:“恰好,我这些年来早习惯躲藏度日,乍然在南地天地自在,反倒很不习惯。” 说罢,二人都笑起来。 凌从南看着眼前眉目松快舒展的少年,不禁道:“这一路上,我听说了许多事,思退,我原本担心你此刻必然不太好,没想到反而比离开武陵郡时明朗许多。”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说到这里,凌从南道:“倘若虞儿也在,此刻倒也算圆满了……思退,虞儿的下落亦是我之心结,后续找人的事,便交由我来做吧。” 刘岐点头,并有些失神地道:“近日我偶尔梦见虞儿……她在梦中告诉我,不必害怕见面不相识,她留了记号。” 虽是梦,却也是极不容易抓到的羁绊,凌从南不禁问:“什么记号?” 刘岐声音温和:“她说她眉眼生得一半像她阿父,一半像她阿母,旁人即便一时不识,我却定能将她认出。” 眉眼即是约定记号。 凌从南很有书画天赋,闻言即寻笔墨,依照记忆中兄嫂模样,在绢布上试着描绘出一双稚气眉眼,足足画了五六幅。 刘岐看了又看,拿起其中自认为最像的一幅,想象着那个小女孩此时该有的模样。待夜深离开时,将这一拳绢布收入了袖中。 凌从南站在石阶上,目送刘岐离开。 仆从去备沐洗的热水,凌从南返回室中,看着案上仍未收起的笔墨,犹豫片刻,到底盘坐下去,提笔在一截绢布上写下简洁六字:【已归京,勿挂忧。】 他搁下笔,一旁是余下几幅稚儿眉眼图,水墨画就的眼睛在灯火映照下仿佛果真有了神采跳动。 同一刻,伴着一声惊叫,睁开眼睛,小女孩从噩梦中惊醒坐起。 同一张榻上的雀儿被吵醒坐起:“别怕,是梦。” “是梦……”小鱼大口喘着气,回过神,不禁道:“我已很久没做过这个梦了……” 雀儿用衣袖替小鱼擦拭额头的汗,听小鱼说着话:“雀儿,我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 小鱼挪了挪屁股,正对着雀儿,神秘兮兮地道:“我生来没有父母亲人,大约是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人……” 雀儿眨眼:“是小鱼,是小狗?” “不是!”小鱼道:“从前我一直偷偷觉得我本是只鬼童……” 所以第一次蹦出来威吓少主时便以鬼童自居,实乃发自一种自我认同。 小鱼说出自己天马行空的证据:“我自有记忆起,一直便能梦见鬼狱景象……” 雀儿严谨质疑:“如何断定是鬼狱?” “好多血在流,好多鬼在哭……不是鬼狱还能是什么?”小鱼言之凿凿:“兴许我就是从那里逃出来的,自然便是鬼童所化了!” “不过自从少主将我捡回后,我便很少再做这样的梦了,必然是少主将那些鬼都震退了,叫它们不敢再近我的身。” “这次又梦到,定是因少主在神祠闭关太久,加上后日就是重九,才叫它们又趁虚而入。”小鱼说着,骄傲又安心地躺下,一边盖被一边道:“少主明日就回来了,到时让少主好好教训它们!” 雀儿跟着躺下,小鱼却没了睡意,拉着她叽里呱啦地说话:“后日也是少主生辰,我要耍棍为少主贺寿的!待会儿你帮我看看,哪里动作做的不好……” 因此天色还未亮,小鱼便爬起练棍,当当啷啷,催得朝阳早早现身。 迎着晨光,郁司巫带着一行巫女来到后殿。 殿门被两名巫女打开,飘洒而出的香烛气以及一只不知何时钻进去探视的黄白小鸟一同在前开罢路,才见身穿巫服的少女大步轻快踏过门槛。 晨光下,众巫者俯身行礼,声音明亮齐整:“——恭迎太祝出关!” 沐浴着久违晨光,在这迎呼声中,少微展臂伸了个大大懒腰。 见此神狸筋骨舒展,气态完整,里外全无任何损伤,郁司巫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与在场巫者不同,唯她深知太祝闭关的真相——敬神之心不诚,因此闭关反省。 但那并非太祝过错,是天子相迫,奉旨行骗。 作为侍神者,她亦是同谋,火盆冒出血水是因太祝袖内所携朱砂粉与铁粉,神像落泪则是神目内钻有小孔、孔中存水,以蜡脂封好,遇热便会逐渐融化。 太祝在后殿闭关这十日,她亦在前殿日日奉香,反省之余,反复祈求太祖皇帝如有不满万勿错怪,要怪便怪下令的天子,怪了天子,就不能再怪她家太祝。 郁司巫浑然忘却神祠存在的意义,待花狸的忠诚与袒护已达邪门地步。 此时见花狸完好,顿觉太祖皇帝明辨是非。 视线中花狸未损,反而似被仙露洗涤,神光照拂过,颊润目亮,形貌丰灵。 此中气血丰盈的奥秘,便在于少微这十日间无有任何反思,每日除了洗漱进食,最常做的事便是在宽敞无人的后殿中随地大睡。 醒时若无聊,或翻箱倒柜巡查探索,或与沾沾追逐奔扑上梁,抑或抓起礼戈铜杖当棍来练,日日如此消磨时光,也算休养了一场。 此番自己将自己关上十日,换来黄河水患得到及时治理,又兼梁国战事胜算猛增、山骨姬缙间接安全许多,少微心情自然是好。 酎金狩猎功成,而不久后的秋狩,她将进行另一场与自己早已说好的狩猎,如今还需耐心等待。 当下最要紧事,是该回家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少微大步走向石阶,待还余下三阶时,她微微倾身,轻松一蹦,即蹦过三节石阶,在灿亮晨光里稳稳落地,衣角与发髻飞扬。 翌日换上新衣裙,顶着由姜负与阿母联手梳成的发髻,少微双手提裙,露出绣着彩线老虎的新履,再次轻盈一蹦,更飘逸的衣裙发带在晨风中掠出一道清透彩光,少微稳稳蹦过堂前石阶,踏进生辰日的大好晨光里。 九月重九,乃天机生辰,此事在京中并非秘密。 各方贺礼堆满前院,然而向来我行我素的天机巫神不欲待客,只设家宴,宴上不见外人。 但有一个是例外。 家奴一早奉命在后门处等候,将那隐秘的来客带到。 少年来客解下遮掩形容的披风,现出青金色的袍,修长挺括的身,骨俊神清的脸,周身并挟有清新微苦如雪松般的淡香。 二人并行,家奴没好意思转头细看,只在心中做下结论,此子赴宴之前特意收拾装扮,窍已开全,心思也昭然若揭。 家奴一路将人带到院中,刘岐猝不及防地迎来了一场注视,姜负,冯珠,鲁侯夫妻,青坞及其父母皆在,摆着花草的庭院里满满当当,说笑声停住,各路视线齐聚,看向来人。 身为天家子,自幼所至处,常有数不清的注视,但今次却全然不同,刘岐深知,眼前这场注视带有不同凡响的意义。 从未有过的紧绷局促,愈发深重的心虚不安,刘岐叉手向众长辈施礼,手臂还未放下,便被快步来的少微一把抓住,将他领到姜负等人面前,解释道:“是我邀他来的,他也来为我贺生辰!” 姜负笑“哦”一声,冯珠微微笑着点头、视线不离刘岐,鲁侯慢慢捋须看不出情绪。青坞小声同颠沛流离的阿母阿父解释对方身份、并及时捂住阿母要惊呼的嘴。 鲁侯催着大家入席,刘岐寻不到与少微单独说话的机会,又见她难得这样欢喜雀跃,想到这是她人生第一次圆满生辰,心中便退缩起来,打算过了今日再说自己的事。 然而宴席刚散,少微便又抓过他,绕过还在说话的鲁侯等人,单独带他去寻姜负看腿伤。 姜负饮过酒,正笑眯眯地靠着廊柱吹风,微醉视线看向少年一双长腿:“小子,果真要我看么?” 言毕,自转身悠悠而去,将这长长走廊留给需要它的人。 少微以为姜负吃醉,正抬脚要将人拉回,手腕忽被人仓皇捉住。 少微回头,却从刘岐脸上见到了从未有过的紧张神色,好似天塌在即,又好似如临深渊,他勉强扯出一个慌乱的笑,似要将她安抚:“少微,你且听我说……” ? ?谢谢大家的打赏,月票,留言!! ? 月底啦,求个月票啊! 喜欢逢晴日请大家收藏:()逢晴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99章 如何不比他听话 少微看了看刘岐抓着自己手腕的手,再抬眼看刘岐:“……听你说什么?” 因从未见他这样紧张过,少微也跟着有些紧张,不知究竟出了怎样的灭顶大事。 却见刘岐在回答之前,先绕至她身前,这动作似带有某种无声郑重,又似怕她不肯听他说完,就此挡去她前路,圈起数寸完整谈话空间,才鼓起勇气开口:“少微……我的腿不必再劳烦尊师诊看,已然完好如常了。” 少微意外不已,看向他左腿,连声追问:“那你怎么不早说?谁替你医好的?什么时候的事?” 她的追问声中有许多意外,却也夹杂一丝自然迸现的惊喜,这份惊喜让刘岐愈发惭愧,引发不敢直面的退缩。 受过伤的骨头长在他的身上,此事只要他有心遮掩,便无人可以具体查证,他可以谎称是昨日抑或前日痊愈,以此免去恐怖罪责…… 然而话到嘴边,顷刻又灰飞烟灭,坦白若只是为了换一种方式将谎言继续掩盖,那才是对她这份赤诚惊喜的彻底玷污与辜负,居心倘若龌龊至此,莫说她如何,便是他自己也断不能够忍受。 身上沾染太多血腥,刘岐自认绝非高尚之人,但这份神赐般的洁净赤诚,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 秋日午后廊下,少年深吸了一口气,肩膀无声绷紧,认真答:“三月……三月即已痊愈。” 少微已然狐疑:“……三个月前还是今岁三月里?” 过度紧张下,刘岐扯出一个生硬的微笑:“当年……当年受伤三月后即已完好痊愈。” 少微脸上诸般神情慢慢敛起,只有一双眼睛渐渐睁大。 四下突然寂静,少女睁大的眼睛一寸寸下移,紧紧盯着那长袍下的长腿。 她目光如利刃,怒气与危险在微风中聚集,少年那条犯下大错的腿似心虚畏惧,不由后退一步,另一条无辜的腿畏惧被连累,随后也跟着无声后退。 少微迈出一大步逼近,刘岐再退。 “——刘思退!” 伴着一声咬牙切齿的喊,刘岐宛如受惊的鹰,魄散魂飞,羽毛好似都吓飞好些根,慌乱转身飞奔。 少微拔腿便追。 刘岐知晓不敌,另辟蹊径,中途改道,手撑廊栏,翻身跃出长廊,或因腿脚再无伪装,又或因在亡命奔逃,身形利落到不可思议。 少微追出长廊,沾沾见势跟随,一边如羽箭般猛冲飞掠,口中一边大喊:“缉拿逃犯!缉拿逃犯!” 如今的姜宅已非原先大小,左右宅院皆被赐作灵枢侯府,打通后修缮,如今尚未完工。 重九之日登高思旧,朝廷官员休沐,做工的匠人今日也未曾过来,半完工的宅院花园原本清静如野林,忽被不速之客闯入,惊散一群又一群筑巢寻食的鸟雀。 少微今日所着衣裙长长曳地,裾裙下身又束缚双膝行动,加之有心爱惜阿姊亲手做的新履,总要避开污泥乱枝,又许是内心认定这并非一场你死我活的逐命,便未能施展全部轻功,只是凭本能追赶着。 最爱打听消息的麻雀们叽叽喳喳,在空中将沾沾围住,询问参与者沾沾,那逃命少年究竟犯下何等重罪。 青金色的袍,浅青飘逸纱衣罩着浅红襟边的裾裙,两道灿烂的影,一前一后飞奔追逐,闯进秋日午后的日光里,踩过一层层金黄落叶,跨过刚疏通的窄溪,奔过青白色的菊花丛。 跑在前面的少年是紧张心虚的,却也是畅快肆意的,久违的真实奔跑,丢掉了一切伪装,在此时遗忘了人间仇苦,只剩下这一件事可做,天地间只有他和她两个人。 这是世上最心虚却也是此生最美好的一场秋日奔逃。 伪装者恢复本我,本真者历来原始,二人宛若龙腾虎跃,都不再是这方清净天地的入侵者,此刻天地人皆发乎自然,清风白云随之流动,万物自在。 这场追逐被前方许多半人高的太湖石阻断,刘岐绕过还未及认真摆放的巨石群,耐心告罄的少微脚下飞奔,单手撑石,直接翻过高石,将她的猎物阻截。 因动作猛烈,她衣裙刮破,头上珠花甩离,刘岐被阻下去路,伸手下意识接住定然被她爱惜的生辰珠花,急忙双手捧还,带着赔罪的示好。 少微却根本不看那珠花,抬右脚扫踢向刘岐左腿,刘岐未躲,硬受下这一脚,疼得吸气,下一刻,被少微扑倒在地。 “你骗了我,却还要跑!”少微横左臂将刘岐锁骨压制,右腿则跪压住他的腿,右手撑在他肩侧,将他牢牢制住,紧盯着他,直抒怒意:“我真是生气了!” 对上她微微发红的眼睛,刘岐心中大乱,方才出逃是想先让她消一消气,不成想被她视作他态度不端错上加错的证据。 他全无喊冤资格,唯有急忙解释赔罪:“少微,抱歉,是我不该欺瞒你,犯下这悔之莫及的大错!然而我并非蓄意骗你博取可怜,实乃——” “我知道!”少微打断他的话,道:“你起初骗我,我并非不可以理解,彼时你我并不熟悉,我待你也多有隐瞒,你自也没有道理上来便对我吐露你的秘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她有她的一套道理,泾渭分明,连同眼底的失望也分外清晰。 “可之后你为什么还不肯说?”少微:“非要等今日被姜负识破,瞒不住了才开口,可见也并非出于诚心坦白!” 刘岐忙道:“并非如此,我近来一直都在思索此事,只是你在闭关,我没有合适时机……今日当真是诚心坦白,并非形势所迫!” “我却不能全信你了!”少微眼中泪意因愤怒而聚集,道出真心话:“姜负也骗过我,我轻易消气,是因我一直都知道她骗我——” “可我却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你在骗我,我这样信你,一直在意忧虑你的腿疾!” 刘岐呆住,自觉十恶不赦。 因为她真正被骗倒了,所以是真正的欺骗,所以愤怒、委屈,甚至自尊受损。 被骗倒的人无疑处于了下风,此刻则务必占据上风,因此几乎是出于动物本能般将他压在身下,好弥补自己受伤的自尊。 历来是自尊极强的人,少微拥有这世上最原始的报复欲,擅长以牙还牙,自己难过便要十倍讨还,但因不得章法,并不知如何说才将眼前人报复,但见那双眼睛满是慌乱惭愧,像是出于某种少年心意下的默契,少微隐约悟到什么,不及分辨,便将心里话毫不修饰地脱口而出: “那日刘承说你心机深沉,远不如他听话,我原还不信,心中想着无论如何都不会不要你!” 少微眼中终于还是聚出一颗泪,随着她惊天动地的话,惊天动地的眼泪砸落下来:“现下看来他竟不曾说错,我果然被你骗了!” 凉凉的泪水砸在刘岐鼻尖,也砸在了心间。 少女笨拙的报复还击,却出奇地对症,误打误撞地报复在了最要紧处,继而被这一滴泪催化到极致,化作天大的惩治。 而她自觉流泪丢人,忍回眼底未落的泪,也抬袖将已落的泪从他脸上胡乱抹去收回,轻软的衣袖粗鲁地擦过少年鼻梁脸颊,刘岐如梦初醒,手撑地,腰背直起,张口即紧张地道:“我如何不比他听话,你不要信他!” 他忽然直起身靠近,少微上身后移,腿仍压着他的腿,口中断然反驳:“我不是信他,我信我自己,是你撒了谎!” “少微,这是两回事……”刘岐言语苍白,此刻只恨自己这条左腿不是真正残了,他心乱如麻,来时想过的说辞全都破碎遗忘,此刻只能凭本能道: “是,欺瞒你是我错了,我意识到此事之后,便一直想要坦白,可起初我知道你并没有全信我,也并不会在意此事……待你真正信我之后,我却又害怕起来,怕的正是你会认为我心机阴沉满嘴谎言,自你我在武陵郡重逢起,你所见到的我便是劣迹斑斑不择手段,我只怕一旦解释不清,你从此便再不肯信我了!” 而他如何也未想到,今日会从她口中听到“无论如何都不会不要你”这句话,这样集世间之大幸的承诺…… “不会不要我……”少年漂亮的眼睛里带着祈求:“这句话能不能不收回?欺骗你这件事,我可以折罪,做什么都可以。” 少微面上怒气不消,然而看着这双近在咫尺的眼睛,乱糟糟的心中砰砰乱撞,似有什么陌生新奇怪物要冲出来。 而他在继续招认自己的过错:“我错的不止此事,还有许多,这些时日我总在想,当初在天狼山,即便我不能阻你,却也该至少给你些止血伤药,再一件御寒披风……” “还有在云荡山里,你受了那样重的伤,我万不该强行将你拽过,必然牵扯到了你身上伤口。” 彼时他只以旁观者目光将她看待,而今再回想,只觉自己哪里都错,事事欠妥,处处亏欠:“将你带回武陵郡王府上,本该先照顾好你,先让你用饭养伤安神,而非刻意趁着你身体虚弱心神空守,先伺机对你多加试探,想要将你收归己用……” 他的错竟越认越多,他的懊悔无穷无尽。 末了,他抓起少微一只手,侧过这世上最惭愧最懊悔的一张脸:“少微,求你打我吧,我再不跑了。” 少微手腕被他捉住,只见他的脖颈筋管因侧过脸而略显紧绷,轻轻滚动的喉结亦将紧张泄露。 心中竟变得更乱,少微倏忽将手抽回,猛然起身,并不打人,转身就走。 她大步离开,刘岐匆忙起身去追,立场与来时调换,追人却比逃亡时更要慌乱。 少微倒没有狂奔,但步子很大,走得很快。 刘岐不想让她走,却又不敢再强行拦她,只好快她一两步,在她前面退行,一边向她解释认错,因望不见背后的路,脚下时而要绊一下,被踢了一脚的左腿这下也有些真瘸了。 而除了赔礼认错,余下的话便是: “刘承还说了什么?他为何要与你说这些?” “他根本不知你想要什么,这承诺并不对症,又能有几分真正听话?况且他要听许多人的话,而我真真正正只听你一个人的话——” “那我让你走。”少微止步,终于开口,下达她直白的命令:“我要一个人生气。”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旁人最多是要一个人冷静,她却要一个人生气,刘岐如何能安心,一时手足无措,只听她又正色问:“你一直让我不要生气,可你既有错,难道我不能生气吗?” “当然能,此为天理。”刘岐解释:“我并非是让你不要生气,只是想让你消气,要如何才能消气?” 少微皱起眉,看起来果真在想了,而后看向他肩膀,道:“当晚灵星台大祭,你挡下此箭,我一直铭记,此事可作抵消,恩怨一笔勾销,我便不气了。” 刘岐却感五雷轰顶,立时道:“不可勾销!” 一旦勾销便是斩断羁绊,只怕要形同陌路。 “此事是我心甘情愿所为,不宜拿来抵消你此时之怒气。”刘岐恳求:“少微,还是想一想别的消气之法吧。” “我暂时想不到。”少微坚定地表达要求:“你先走,我想到了再告诉你。我想到之前,你不要来找我。” 见到他只会更乱,她会越想越乱。 刘岐心中忐忑,却也不得不点头:“好,我听你的话……” 因过于自责丧气,又有沾沾聒噪不停,刘岐未曾留意背后有两个小女孩追奔而至。 稍大些的那个负责辨认足迹追踪,小些的却攥着棍棒,此刻目光如炬,盯紧了那拦在少主身前的陌生人。 小鱼今晨耍棍为少主祝寿,却因动作出错而当场摔趴在地,遂将自己关进房中大哭一场,半日未敢见人。 直到听沾沾聒噪什么“缉拿逃犯”,小鱼才推门而出,询问经过的家主,被家主一本正经地告知:家中闯进了一绝色之贼,少主正在奋力缉拿,还不速去相助。 不过七岁的稚童当即只一个念头:立功表现的时候到了。 立功心切的小鱼此刻气喘吁吁追至此地,又闻沾沾大喊对方“骗子!大骗子!”,惊觉对方既做贼又行骗,两罪并罚,更是不能放过,理应速速围住,断其后路逃门。 小鱼不做停留地举棍奔来:“少主,小鱼前来压阵!” 棍风袭来,虽说是为列阵阻拦而不为直接棒打,刘岐仍下意识闪身侧避。 近身之下隐约察觉到气氛并不似捉贼,冲过来的小鱼便也不再贸然行动,只双手攥棍,双腿稳扎,怒目以视,护在少主身前。 ? ?月底了嘿嘿嘿嘿求个月票^ 喜欢逢晴日请大家收藏:()逢晴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00章 不做丧家犬 小小来者就这样挡在少微面前,刘岐不免将其看了个清楚明白。 一心表现的小孩似一条护主恶犬,磨牙耸毛,只待主人一声令下便会立即向他扑咬而来。 这画面原本有些好笑,但这小孩…… 这个小孩…… 刘岐看着那双几乎是突然闯入视线的稚嫩眉眼。 小孩新长出的眉形完整、眉色青黑,一双瑞凤眼晶亮有神,牢牢将他注视不放。 猝然反应不及,刘岐如坠梦境,过耳的秋风仿佛化作春雷轰轰作响。 小鱼只觉自己将此贼镇住,忙趁热打铁提议:“少主,速将这贼捆了吧!” 同样有备而来的雀儿怀中抱有捆贼绳,但她认得刘岐,察觉此中必有误会,便望向少主,等待示下。 “走。”少微的令下言简意赅,抬腿便走。 小鱼困惑,却也遵从,忙跟上少主。 然而小鱼腋下夹棍刚走数步,忽听身后响起一道带些不确定的唤声:“……虞儿?” 随着这声唤,一片青黄竹叶在风中飘然而坠,轻轻落在小鱼脑袋上。 竹叶轻而柔,宛若重九日游魂重返人间,乘着风,轻抚稚童发顶。 小鱼疑惑停住脚,回过头——鱼儿?是叫她吗? 回头看过来的小孩不再如方才那样凶狠龇牙,没了夸张表情,眉眼本相愈发清楚。 恍惚中,那清楚眉眼似与刘岐藏入袖中的绢布上所画重叠,兄嫂旧日音容也倏忽浮现…… 灵枢侯所在之地果真如神灵点化,日光随着竹林摇动,此刻光影流浮,仿若化作两道剔透的虚影,守护在那小女孩身后。 刘岐心间情绪俱皆化作一道声音:稚童梦中所托并非为虚,他果真可以识出兄嫂血脉! 快步奔去,刘岐在小鱼面前单膝蹲跪下去,双手轻扶她肩臂,一面仰头看少微:“少微,可否先不生我的气?可否先告知我,这个孩子……她是什么来历?” 小鱼下意识想挣脱,但不知为何,看着眼前这绝色少年贼人,目睹他神情,忽生出奇怪好感,一时怔怔忘了动弹,咯吱窝里夹着的长棍也“当”一声掉落脚下。 少微原不想答应这“先不生气”的提议,但刘岐的反应已足见此事不同寻常,她也不免偷偷心生疑问,忍住没表露好奇,声音平直地叙述:“小鱼是我在城南乱葬岗附近捡回,她无父无母,被一名好心医婆收养,那医婆死后,她逃出。” 少微说罢,不忘向小鱼印证:“是这样没错吧?” 小鱼点头,少微又道:“小鱼的鱼是水中游的鱼。” 鱼——虞? 刘岐眼神变幻,又问眼前小孩:“小鱼,此名是何人所取?又是何人将你托付给了那医婆养育?” 小鱼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头看少主。 少微抱臂而立,依旧显出生气做派,却也及时点头。 小鱼才答:“医姑好像说过,是一个重病将死的女子将我托付,但叫什么,却不知了。” “叫既荷。”刘岐眼睛微红,却绽出笑:“她叫既荷。” 小鱼愣愣,已察觉到身世答案或就在眼前,不禁问:“……那是谁?” “曾是椒房殿武婢,凌皇后心腹。” “小鱼,你本名刘虞,是为无虞的虞,此名是你的大母凌皇后所取。” 小鱼豁然瞪大眼睛,满脸不可思议。 面前之人眼底似聚集着许多昔年风雨,但话语声平静温和,真正哄孩子般极尽克制,唯恐将她吓到。 “我是你的叔父,与你阿父同母的叔父。”刘岐未有急着提及与凌太子有关的更多,只是先道明身份:“这些年叔父一直在找寻你的下落,却没想到你就在长安城中……” 既荷重病必是源于重伤,竭力将虞儿托付给寻常百姓,并保全名字本音,当作日后相认的暗号。 刘岐眼中有泪,而小鱼仍不辨真假,但她还是火速后退,抬手向少主发誓:“少主,我说自己是孤儿并非故意撒谎,我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的叔父!我一直以为自己是鬼童所化!” 刘岐茫然看着第一时间先发誓澄清自己不曾撒谎的侄女,小小孩童也知欺骗她会有何等下场。 雀儿到底年长小鱼几岁,又有迅速分辨能力,她此刻认真对小鱼道:“小鱼,你梦中所见鬼狱,或许正是当年逃出宫乱时的情形。” 刘岐闻言心如针刺,当年的血光竟化作鬼狱,以噩梦的方式将彼时尚不记事的幼童烙印纠缠。 至此,年纪,样貌,同音之名与模糊记忆悉数对上,纵然仍需进一步查证,却已很难存在错认的可能。 少微全程努力将眼睛维持正常大小,心中惊异却如惊涛骇浪,被迫捡回的一条小鱼竟来自龙池,而回想前世,她临死前受刘岐指引出山,用刘岐的三尺剑护下他的血亲,是否也是一种机缘注定? 少微决意要独自生气,是因心中有许多乱麻要理,此刻却又中途杀出这样一团乱麻,简直乱上加乱。 潜意识里信任刘岐的分辨能力,就算错认,事后大不了再送回,少微快刀斩乱麻,判官一般发话:“既是你家中小孩,你们可自行归家团聚。”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少微言毕即要离开,却突然有嚎哭震天响起。 “少主,不要!” 小鱼扑追过去,一面哭喊:“小鱼认不得这陌生的贼人,少主不能不要小鱼!” 陌生贼人刘岐处在惊愕中,只听侄女继续喊出石破天惊的话:“少主答应过小鱼,要让小鱼一辈子都做少主的小狗的!” 小鱼已扑在地上,故技重施,牢牢抱住少主双腿。 心中对那少年贼人的一丝奇怪好感已经不见踪影,小鱼哭着扭头看刘岐,家主说的没错,此人正是贼人无误,要将她从少主身边偷走,真乃当世偷狗贼是也! 神明恩赐般的重逢,却被侄女视作贼人,且侄女趴跪在地紧抱少主不放,大喊要一辈子做狗……刘岐不免感到有些头晕眼花,若兄嫂魂灵果真在此驻足,势必该要掩面。 然而不得不说,宿命如此巧合,叔侄二人乍然重逢之下,未来得及有片刻家人温情,便要面临被同一个人遗弃不要的危机困局,命运如此相连,而小小侄女选择内讧,仿佛她做狗做得好好的,却被他这从天而降的不速之贼破坏…… 他自然不是来破坏的,他的本意正在于加入。 虽不能像侄女一样扑倒抱腿,但刘岐走过去,趁机拖住了少微被刮破的衣袖。 “少微,虞儿乃我兄嫂唯一骨肉,有幸蒙你相护收留,于我而言,实乃天大恩义,必当倾尽毕生全部作为报答。” 伺机起誓般,刘岐眼神里带着不由分说的诚挚,以及羁绊加深之下的亲密。 对上那双眼,少微愈发兵荒马乱,凑热闹的麻雀叽叽喳喳,一双双翅膀像是在她心田里扑棱盘旋,沾沾的羽粉也在乱飞,万物失序,天地混乱。 出于本能,少微急于逃离,当场向刘岐改判小鱼的抚养权:“小鱼何时愿意认你,你何时才能带她走!” 不愿作丧家犬的小鱼再次大哭,头似拨浪鼓:“少主,小鱼永远都不要认贼作叔父呜呜呜呜呜!” 此乃三个人的兵荒马乱,刘岐赶忙安抚:“好,不认,不认……” 又忙向少微小声请求:“少微,我可否在灵枢侯府中留住两日,也好与小鱼说清其中……” “不行!”少微与时刻偷听的小鱼异口同声打断拒绝。 前者怕被扰乱心神,后者怕自己被半夜偷走。 刘岐眼神绝望失落,但仍拖住少微衣袖未放。 谢天谢地,前方有真正的救兵来到,心神大乱的少微立刻便道:“大父,速将此人请走!” 沾沾飞过去催促鲁侯:“谨遵大王之令!谨遵大王之令!” 鲁侯见到孙女被两只鬼缠住一般的情形,立即瞪眼竖眉,先喝道:“刘岐小儿,今日乃我孩儿少微生辰,无论你有何等心思,俱也不得胡搅蛮缠,否则老夫必不饶过!” 刘岐闻言立时撒手,他固然存有若能留下纵被打个半死也不怕的决心,但诚如鲁侯所言,今日是少微生辰,若见血光,不免毁她大好生辰。 他擅长得寸进尺,但“尺”亦有尺度,她这样坚决,他也不敢再一意违逆。 少微大步离开,小鱼捡棍跟上。 鲁侯满脸一言难尽地斥责狂悖小儿:“好歹也是天潢贵胄,该知礼数,怎能将女儿家衣袖都生生拖破!” 然而话落地,人走近,却惊见面前这小子浑然一副丧家犬的颓相。 再细看之下,则发现此子发间沾着烂叶,衣袍背后亦有泥土,衣襟处也散乱……一时倒不知究竟哪家孩子无礼更多些。 确信自家孩子不是吃亏那方,鲁侯即住了嘴,又看一眼刘岐的腿,想到自己当年所为,到底叹口气:“罢了……你们孩子间的事,老夫也不多掺和过问了。” 说着,架起少年一条手臂:“走罢,老夫亲自送你!” 刘岐敏锐察觉到鲁侯的一丝旧时愧疚,当即如芒在背,断不敢再以此博取老人可怜,否则便是顶风作案,罪上加罪。 今日已然如此,而因少微存在,便也无需再瞒鲁侯,索性彻底坦白。刘岐反扶住老人的手臂,低声惭愧道明腿伤真相。 “好你个心机小儿!亏得本侯挂心多年!”鲁侯色变,哼声恼怒拂袖而去。 绝望的刘岐最终由家奴押送出府。 家奴一路沉默,愈发不好意思转头细看。 迎与送,竟如此天差地别,身边这小子好似被雷轰过,里里外外,再不复来时气态。 开窍开得这样轰轰烈烈,实乃他这类麻木淡人所不能够理解。 邓护也感到不能理解。 马车内,眼见风光而去的主人狼狈而归。 邓护起先还觉庆幸,甚至暗赞姜太祝如今日渐沉稳,手都轻了许多,此番并未在殿下身上留下像样伤痕。 然而定睛细观,方知伤在内在,殿下颓丧沉默,魂魄游离,仿佛听不见他在说话。 邓护心里焦灼,再次开口时,试着道:“太子也让人送了生辰礼至姜宅。” “何物?”刘岐抬眼。 主人终于寻回听觉,邓护松口气,正色答:“乃是异邦进贡的长毛狸,说是叫做什么狮奴。”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刘岐沉默。 此名狮奴之狸,他在宫中见过一回,通体雪白,毛长如丝,莹莹有光,异瞳若彩色琉璃,贵气却又温驯。 倒是很像刘承。 送些死物不过堆进库房,漂亮活物却可时时在她眼前走动,又以凡狸赠神狸,如此用心可见贼心。 想到那一句“你远不如他听话”,刘岐心底生出一点厌烦戾气,从前并不被他视作真正对手的人忽然变得面目可憎。 却又思及自己之赠礼,虽说特意挑选骏马十匹,送至她城外田庄,可供她尽兴精进骑射,然而既害她落下那一颗泪,纵然是骏马万乘,却也不足以抵此罪过了。 那一颗泪…… 单是此刻回想,便觉鼻尖微凉,眼睫亦随之轻颤。 刘岐身形后仰,斜靠车壁,抬臂挡住双眼,依稀还能嗅到她匆乱擦拭收回他脸上泪时的气息浅香。 无论如何,她说了一句“无论如何都不会不要你”。 嘴角不受控制地泄露出一点笑意,继而想到小侄女执意做狗视他为贼、以及她二人离开时的背影,一时只觉今日的一切可怕可忧可笑可爱可喜可贺,刘岐不管不顾地胡乱笑出声音来。 少年哈哈笑声清朗,然而那天塌般的颓丧之气分明仍在,邓护愕然不安,彻底不敢说话。 汤嘉见到如此神容颓丧却又嘴角挂笑的六殿下时,同样吓了一大跳。 一个可怕念头从汤嘉心底窜出:莫非日演夜骗,攒下病因,今次遭受刺激,神智终于分裂? “殿下此去姜宅……可还好?”汤嘉跟随在侧,试探询问。 “很好。”刘岐此际左腿的瘸不是作假,行走间,微微笑道:“我如今很不想死了。” 汤嘉神情变幻,低声建议:“庄大人也到了……殿下如有难处,不如与庄大人一议。” 刘岐:“不急,先见从南。” ? ?又一个月结束啦,刚好满了200章,这本预估在260章上下完本,谢谢大家一路的支持!!这个月的月票也得以排在第三名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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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来的回答有些没头没尾,反而是一句询问:“从南,倘若你对一个极重要的人有所欺瞒,要如何才能让她消气?” 凌从南怔了怔,却也是反问:“是否对那个人造成了妨碍?是存心欺瞒,还是不知如何开口?” “不知如何开口是真。”刘岐望着盆中余烬,肩膀颓然落低:“而让她难过失望,便是天大妨碍了。” 让对方难过失望,便是天大妨碍…… 凌从南也看向余烬,灰烟掩去神态,他苦笑道:“我亦不精此道,倒是无从下手相助……” 因在焚物,窗大开着,此刻窗外有人影躬身行过,人影很快前来叩门:“殿下,先生们相请。” 令人前来催请者乃庄元直。 汤嘉眼见六殿下精神面貌现分裂之态,忙去见元直兄,连道出大事了,殿下颓丧分裂而归,必然是坦白之下,遭到拒却遗弃。 庄元直眉心乱跳,他好不容易接受或侍二主的可能,然而还未及付诸行动,便要惨遭退货? 抛开个人尊严与胜负欲不说,凭汤嘉描述,庄元直只觉原生主公的精神状态更是岌岌可危,自己或面临一主也捞不到捂不住的可怕下场。 刘岐未曾料到庄大人催请竟为此事,少年原本不欲将心事宣扬,然而庄大人严阵以待,坚称此事关乎甚大,理应共谋生机。 汤嘉更是满眼忧切,与庄元直不同,他的私心远远大过谋事,更像真正长辈。 面对两道各有侧重的视线,刘岐只说了结果与现状:“今日我将她触怒,她待想出消气之法,才许我去见。” 此言出,庄元直立即道:“这断然不行!” “殿下须知,一旦放任依从,此即为取死之道啊!” 庄元直神情肃正,看起来无比权威。 他家中男子历来有攀高枝的传统。 想他夫人,乃前朝贵族出身,有绝顶样貌,更有风流才气,少年时即惹来不知多少王侯公子倾慕。虽说前朝陨灭后夫人家中就此没落,但样貌才气不改绝世芳香,仍是高枝中的高枝,反观他在一众追逐者当中实在平平无奇到寒酸地步。 得以赢取夫人芳心,除了一张心机深重的嘴,更取决于他孜孜不倦的攻心之道。 除却天赋,一路也不乏摸索反思,因此积累下诸多宝贵经验以传后代。 此刻庄元直断定道:“倘若由其独自气闷思索,待此气消落,殿下大约也只有被抛之脑后的下场了!” 这危言耸听般的话,惊得刘岐险些魄荡魂飞。 汤嘉也如临大敌,忙替元直兄添茶:“此中门道讲究,还请兄细细道来,不吝赐教才好……” 密谋之处灯火偏幽暗,一盏烛灯随着说话声而摇摇晃晃。 太子宫中则灯火通明如白昼,内殿中,青铜连枝灯架上烛火错落。 青铜灯架旁,一名衣饰精致的年轻宫娥弯身正瞧着竹编箱笼里的狸猫,口中道:“如此狮奴,宫中也只有两只而已,偏偏灵枢侯竟瞧不上呢。”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宫娥名巧锁,在尚无太子妃的太子宫中有些地位。 这只异域进贡来的狸猫因足够罕见漂亮,被视作尊贵祥瑞,自送来太子宫中,便由巧锁照料,她渐将其视作自己所有,但太子承要将其当作生辰礼赠出,她亦不敢违逆,只是如今被退回,不免嘴快说了一句。 然而这一句话却招来一声低斥:“退下。” 巧锁本要将猫从笼中放出,猝然闻得这句呵斥,惊得手一缩,转头见跪坐案后的太子承面色微沉,忙躬身施礼应“诺”,退出内殿去。 殿外夜风微冷,巧锁勉强回神,暗忖自监国之后,许是事务繁重,太子性情本就渐有变化……那灵枢侯也真是,竟敢退回储君贺礼,如此不识抬举,惹来殿下不悦,害得她跟着平白受斥,实是无妄之灾。 “灵枢侯退还了全部贺礼,其母冯女君有言:生辰而已,不欲靡费,身为天机,若今岁开此收受各方贺礼之先例,往后年年依从,不免坏了长久风气。” 内殿里,内侍低声说着:“因此也请殿下不必多虑……” 刘承却低声问:“六皇子府送了什么?” 内侍:“奴未曾探听得到,应是并未赠礼。” “怎会不曾赠礼……”刘承垂下眼,声音很低:“未探听到,想来也未曾被退还了。” 低低尾音尚未落下,忽有一声尖利猫叫与内侍惊呼响起。 被放出笼的狮猫忽将欲将它抱起的内侍抓伤,在内侍手背上留下一道血痕。 刘承走上前去查看,被方才答话的内侍拦住:“殿下勿近……” “在尔等眼中,孤连一只狸奴也要畏惧吗。”刘承问。 内侍面色一变,道一声“奴绝无此意”,忙跪坐下去,不敢再阻。 受惊的狮猫炸毛弓腰,口中发出戒备的低叫,不时哈一口气。 刘承见此象,慢慢屈一膝蹲跪下去。 被塞来送去,颠簸流离,原本温驯的猫,也不免生出了无依不定的恐惧。 “人人都道你命有贵气,生得祥瑞态,送入帝王家……”刘承神情几分恍惚,声低如自语:“却无人问过你是否情愿。” 狮猫警戒之气不减,四目相对,刘承竟果真从这只发狂的温驯狮猫身上窥到了一丝如雄狮般的凶猛之气。 “但既来了,便也只能留下了。”刘承低声安抚它:“好好留下吧,孤会庇护你的。” 狮猫为异瞳,其中一只眼睛乃琥珀色,烛火映照下几分透明,如黄澄澄的秋月。 重九月相弯弯,淡泊月色笼罩下,许多人无眠。 小鱼亦未寝,翻来覆去爬下榻,裹衣趿履,蹑手蹑脚出屋,来到少主房前,见烛火仍亮,遂壮胆叩门,小声请示:“少主,小鱼可以进去吗?” “可以。” 小鱼忙要推门,却又忽然意识到声音传来的方向不对。 遂后退,一直退到石阶下,只见少主独自坐在屋脊上,正拄腮发呆。 小鱼忙又问:“少主,小鱼可以上去吗?” “可以。” 小鱼刚兴奋一下,却又意识到这件事不是少主答应便可以,正要想法子爬上去,一道夜归的灰影掠过,将她拎起,送了上去。 赵且安近日总是夜里外出,小鱼不知赵叔又奉了少主什么密令,只知赵叔将自己沉默送达屋顶,沉默撒手跃下,沉默回屋睡觉去,宛若一缕好心的风,来去无声。 小鱼在屋顶上爬了爬,坐在离少主更近的位置。 少微略微回神,看着身边这样的小鱼,开口道:“不必害怕,他不会将你强行偷离,此人并非坏贼。” 小鱼小声问:“那是好贼?” 少微:“不是任何贼。” 白日里乱腾腾,少微也费了不短时间来接受小鱼的身份。 她生刘岐的气是她和刘岐二人之间的事,却不好任由小鱼将他误解,这关乎小鱼对叔父的态度,更关乎小鱼对自身来处的认知。 人对自己来处的认知很重要,少微对此很有体会,此事不容小觑不得有误,她养的鱼不能是一条糊涂鱼。 “真正将你偷走的贼,是害得你们分离的人。” 生离或死别都是一种分离。 “他是抓贼的人,据我所知他一直都在抓贼。” 少微这样对小鱼正式介绍她的叔父。 小鱼一时愣愣,眼睛里冒出一点泪花。 忽然得知身世,除了担心被少主遗弃的恐惧,自然也有许多茫然困惑,以及对父母的想象。 小鱼含着泪,小声问:“少主,您见过小鱼的阿母阿父吗?” 少微看着夜色,摇摇头:“我不曾见过,你想知道的,你叔父他们都会告诉你的。” 小鱼抱着膝盖,抹去眼泪,忍不住问:“他既不是贼,少主为何那样生他的气?” 少微面孔绷紧:“因为他有事骗了我。” 起初在武陵郡时,二人并不算十分熟悉,他全无对她推心置腹的道理,这份隐瞒无可厚非。 但之后二人已共同进退,生死相托,彼此早已不是无关紧要之人,她也不止一次提出过会想办法医治他的腿疾,可他仍看着她自说自话,无可厚非的隐瞒便转变成了很有所谓的欺骗。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她此前告诉过他,她被芮泽下毒,之后他想办法替她医治,她便如实告知他已不需要费心,从未让他那样自说自话过。 若说他认为自己的腿疾是天大秘密,可她早在武陵郡时便已经向他表露自己入京欺君的意图,二人一同背负了不知多少欺君大罪,难道竟不足以交换这方面的信任? 亏她还特意求了姜负,结果到头来被姜负当面戳破自己被骗,实在万分丢脸,没办法不生气。 思来想去,今日动怒,碍于自说自话丢人现眼是一方面,自觉未能得到对方同等的信任交付是另一重原因,因此自尊心挫败,又兼出现许许多多其它情绪,一时无法理清,自己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地方。 “骗人肯定不对。”小鱼并不知具体骗了什么,只好以己度人:“可若他不是坏人,或许并非存心……也许是他怕少主知道后,就再也不会喜爱他了呢?” 退一万万步,若她有事骗少主,只能是这个原因。 少微愕然,又闻小鱼好奇地求证:“少主是否喜爱他呢?” 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 少微喜爱的人很多,刘岐无疑算一个,可不知为何,她此刻坐直了身子,一时竟感到有些答不出口。 隐约摸到症结所在,少微急于将它弄清悟透,遂拎起小鱼,跃下屋顶,简单丢下“去睡”二字,便大步回了卧房。 在屋顶吹了太久冷风,少微盘坐榻上,裹被静坐,琢磨思悟。 姜负曾说爱恨分许多种,不同爱意之间区分细微,但在同一件事上,却会出现截然不同的反应。人之心窍生诸般情愫,丝丝缕缕各不相同,正是做人的妙处。 姜负还说过,观人亦是观我,若将一个人真正放在心上,与其有关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变得不同凡响——这一点,少微亦早有体会,她待姜负,待阿母,待阿姊都是如此。 只是此刻不禁扪心自问,自己喜爱刘岐,究竟又是哪一种喜爱?竟叫这份欺瞒带来的感受变得如此乱蓬蓬,闹哄哄。 至于问他要不要和灵星台挡箭之事一笔勾销,不过是被他缠得烦乱之言,而此时回想灵星台上,自己本欲离开时,望向他的那一眼,彼时心中已有论断,明知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忘掉这个人了。一辈子都要忘不掉的人和事,如何还有勾销可能? 少微坐得累了,忽地往后仰倒,盯着床帐。 待翌日清晨,少微即顶着眼底青黑出现在食案前,在饭桌上听姜负口中埋怨“狸猫怄气夜踏屋脊,叫我不得好眠”,少微忍下不理会,只狠狠填饱肚子,携鸟上值而去。 家奴有些操心:“怕是一夜未眠,或该提醒一句。” 姜负:“我徒儿天资聪颖,又乃天生犟种,如同习练各路功法,非要自己悟透才会认的。” 她徒儿心性有别于常人,说来莽撞,却也历来有着动物般的戒备警惕,忽有从未见识过的新奇猎物闯入领地,必然要盯了又盯,嗅了又嗅,转着圈儿打量思量,将一切确认,才会安心享用。 姜负披着一头雪发,打着呵欠回屋补眠:“人能有几回少年时,脸红怄气也是意趣嘛,随他们自在胡闹去吧。” 待跨过门槛时,又随口道:“天冷之前,要牵青牛出门转转……自回到这长安城,不是在受伤便是在养伤,遍地大好风景且还没顾上看一眼呢。” 家奴在后方应声:“好,哪日天好,出城走走。” 说罢这话的两日之后,姜负便如了心愿,且是众人结伴出行。 ? ?4600字,谢谢大家的理解~谢谢每一张月票,每一道留言,晚安晚安。 喜欢逢晴日请大家收藏:()逢晴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02章 秋游所梦 此番出游所往之处,乃是灵枢侯在城外的一处山庄,此山由皇帝赐下,一面山下为田产,另一面临湖、建有别院。 少微亦是头一回过来,姜负将此次秋游称之为花狸巡山。 而花狸至别院前,观四下景象,忽生一念,将此地命名为“桃溪山庄”。 撑着一把玄伞为姜负挡光的家奴环视四面,只觉此名强山所难,不禁提醒:“此处无桃树。” 少微:“栽了便有。” 如此人为造就,确为家猫作风,家奴不禁点头。 后方坐在车具之上,被佩推着走近的冯珠说:“此事交予你大父来办,不出三载,必让此山变作桃林。” 同样乘坐车具,由墨狸来推的申屠夫人笑着应“好”——申屠夫人所乘车具是为姜负备下,姜负身体好了许多,便将此车与墨狸作尊老之用,一番花言巧语,哄得申屠夫人眉开眼笑,安然落座。 申屠夫人出门不便,加之今日又有听府中账房报账的安排,本不欲跟来凑小辈热闹,只因听闻姜女君亦要同往,适才改了主意,将丈夫钉在家中独自理账,自与女儿出了门来。 深受申屠夫人喜爱敬重的姜负,此刻点头夸赞小鬼取名颇具情怀巧思,又赞叹这老旧山庄不愧是灵枢侯所有、真乃野趣天成非同寻常。 走在前头的少微被夸得头脑一热,背影慷慨,张口便道:“你既喜欢,那我送你,封你作桃溪山人。” “做老师的反倒要向徒弟讨封,岂非倒反天罡啊。”姜负笑微微:“但既是你一份心意,为师便也却之不恭,今且受下这桃溪山人之号了。” 众人皆笑起来,一同走进这形旧而名新的山庄中赏景。 此行真论起来,算是由刘岐促成——他三日内向少微去信五封,三封为认错致歉,两封为请求探视侄女、其中一封乃是出自凌从南之手,内容格外恳切,称已通过那医婆线索再次查证,已确定是丢失的侄女无误,分离多年,心有大愧,如不能见一面,寝食难安。 少微问过小鱼的意思,遂答应了对方探视的请求。 只是少微从未见过凌从南,与此人半点不熟,贸然请入姜宅内部,总感到有失领地秩序。 少微不会因为与刘岐的矛盾而牵连妨碍他人,也不会因为与刘岐的亲密而丢失与他人相处的习惯界线,恰逢姜负唠叨出游,干脆便将地点定在城外别庄。 为避人耳目,刘岐与凌从南要晚些出城,少微等人先行抵达闲游。 姜负确爱此地野趣,已在想着如何布置,半当作养老之地来用,并且道:“不必栽种什么奇花异木,除却桃树,再有一片芍花田即可,根茎入药,花盛时恰可以引得芍仙女君勤加光顾——” 于是少微便见自家阿母被哄得笑逐颜开。 又听姜负胡扯些什么:“一山之主岁月枯燥,或可收上百八十个徒弟解闷……” 少微嘁一声:“去年正旦,你还说我是关门弟子。” 虽说给出的说法是她这徒弟拉磨过于卖力,累得她这往磨眼里填粮的师傅腰酸背痛,此生再无力多收第二个弟子,就此关门了事。 “那时哪里知晓还有这许多年月可活?”姜负煞有其事:“为师此门何其宽广,再收百八十个弟子作闩门之用,这门才好关得紧实嘛。” 少微心知此人懒散德性,大约只是逞口舌之快,况且真若收来许多闩门弟子,她亦是无可动摇的大师姐,届时全数听她号令,倒也威风气派。 闲游闲谈,累了便停下,寻到一凉亭,侍女即在亭中铺席摆案,并依冯珠交待取来棋盘。 沏成一品茶,摆下二色棋,切来五色瓜,亭外伴有三色菊,亭内对弈女君一系青裘、一披雪发。 不时有凑热闹的野雀探访,同沾沾好一番打探,得来别庄新主人很威风也很慷慨的说法,飞往四下广而告之。 近日都不得好眠的少微躺在凉席上,申屠夫人近身坐着,一面听佩讲棋,一面轻轻拍抚少微的发顶。 少微闭着眼睛,表情平静从容,内心却无比珍视此刻,不由便想到前世天差地别的种种,阿母怨愤惨死,大母伤心离世,姜负多半确实没活过三十,而她也命不久矣。 两相对照,遂生出务必将当下一切搂紧不放的决心,谁都休想破坏侵夺。 少微已近睡去,但因这份决心而下意识咬牙,太阳穴紧绷绷鼓起,申屠夫人手指触及,心有所察,生出无限爱怜,轻轻拍抚着这个好不容易身处安宁幸福中却仍旧习惯龇牙护食的孩子。 老人拍抚,清风鸟语,棋子声响,催着少微入梦。 或是睡前所思,再一次梦到前世景象,阿母,大父大母,刘岐,连同自己的下场清晰重现,最后则又看到了前世濒死前所见乱世画面。 彼时濒死见乱世,少微全无分毫触动,此时在梦中重现,她同样是置身事外,所见画面不过灰白颜色,好似在旁观一段不知真假的幻戏。 画面在眼前如水幕般流过,诸侯叛乱,战火纷扬,百姓流离,又见异族入侵,匈奴的铁骑踏入画面,马背上的异族人抛出套马杆,束住一个抱着婴孩的女子,婴孩掉落在地,女子被拖行,绝望泪水冲刷瘦弱面庞,露出的却是青坞的脸。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旁观的少微猝然色变,画面也随之色变,刹那间女子被拖行的血痕有了鲜红颜色,又见一枯瘦男子扑来,身躯被数杆长枪捅穿,是姬缙…… 少微愤怒焦灼,欲冲进去阻止一切,然而有魂无形,只能穿过一道道人影,眼睁睁看着青坞与姬缙惨死,那婴孩也被马蹄踏过,血越来越多,灰白之色退去,每张苦难的脸无论是否认得、都开始变得清晰无比,人在哭,血在淌,一切都活了,却又都要死了。 少微满眼泪,猛然转头,怨恨望向无能的长安城。 目光所经处,无不迅速退去灰白变作鲜红,长安城里亦成炼狱,天子被强行护送弃城而去,宫中人头滚滚,其中一颗来自全瓦。 有一大臣剥去官袍,茫茫然走进冯家祖坟内,去到阿母墓前,背影似哭似笑,肩膀颤动,挥匕刎颈,鲜血淌进土里,人跪倒在墓前。 许多权贵坟墓亦被挖掘,大火在四下烧起来,神祠中多见巫者奔逃,司巫决然扑进大火里,神殿金像轰然倒塌,万物焚尽,鬼烂神焦。 少微猛然睁眼,一只金黄蜻蜓悬停于眼前。 小小一蜻蜓,翅膀脉络也万分精细,透过那薄薄羽翼,可见亲者安坐,青牛甩尾,天高云淡,秋色斑斓,万物呼吸宁静有序。 身体犹不能动弹,眼中仍残留怒泪,思绪恍惚交替间,心中有一股清晰意念迸发,此念仍无正邪之分,仅为巨大生念,我欲生,我欲令亲者生,我欲令卑弱万物生,唯令阻我者死。 姜负似有所察地看过来,直觉有猝不及防的侠义悟道在此发生。 在姜负看来,真正侠义从不只是一味仁善。 空空六千因情之一字而生万念,侠义源于情,何谓正与邪,此义愿照微尘,即为最大悲悯,绝顶侠客。 “啪嗒。” 姜负含笑,指间落一子,破出一条生路。 蜻蜓振动翅膀,少微用目光将它放生,注视着它高高飞去,静静落在亭檐一角。 同样有蜻蜓驻足的亭檐下,被家奴领来此亭中等候的小鱼,见到了又一位自称是她叔父的少年。 “虞儿,我是表叔父。”在席上跪坐下去的凌从南笑着开口:“是凌家的叔父。” 小鱼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少年。 凌家,她听过这个姓。 这是个仿佛灌满了鲜血的姓氏,但眼前人如一缕明净清风,和煦淡泊。 “叔父给你带了些东西……” 小鱼看着少年放到案上的饴糖匣子,还有一柄打磨光滑的桃木小剑。 小鱼率先拿起剑,只说太轻,是哄孩子用的,自己平日里都用很粗很沉的棍。 凌从南便笑着夸赞:“虞儿竟这般孔武有力,叔父下回一定送些别的。” 不远处,一丛草木后,看着亭中一大一小两个人颇有话谈,刘岐悄悄松口气。 被侄女当贼对待的可怕阴影犹在,刘岐唯恐自己一靠近便会惹来鬼哭狼嚎天地变色,于是先派从南前去稳定军心。 术业有专攻,果然还是没有任何阴沉感与攻击性的从南更适合博取孩童喜欢。 刘岐眼里带笑,望着亭中情形,久久没舍得离开。 亭中的凌从南正向眼前小孩赔礼道歉:“当年在宫中都怪叔父慌了神,未能依照计划会合,才会连累虞儿过于匆忙出逃,九死一生,行踪亦被人紧盯,乃至既荷不敢递出任何消息,才使得之后音讯全无,害得虞儿迟迟无法被寻回……” 见他眼神愧疚,小鱼想了想,道:“我都不记得这些事,就不怪你了。” 凌从南眼睛微湿,而后便听眼前孩童如同幸存者的交流分享般,好奇问他:“不过你又是如何逃过一劫的?” “我么……”凌从南的声音一如含泪的眼睛一般朦胧:“好多事我都不记得了……许是仙者相救,使我在仙室中避劫。” “巧了,我如今的少主也如仙者般!”小鱼坐得板正,几分骄傲:“你该听过我家少主的名号吧?” 凌从南笑答:“如雷贯耳。” 说着,他转头望向亭外,只见那道静立许久的深青身影总算舍得离开,多半正是追寻那如雷贯耳之人去了。 小鱼喋喋不休,将自家少主大肆夸耀一通。 说罢如今心中最重要之人,小鱼才问起再见不到的重要之人:“表叔父……我阿母阿父是怎样的人?” 对上孩童晶亮的眼,凌从南却忽然失语。 要如何说呢?凌太子夫妻乃谋逆而死…… 孩童还在等待回答,亮亮的眼睛却似匕首折射的光。 凌从南忽然意识到,自己遗忘了许多痛苦,修习道法隔绝仇恨,却终究无法替眼前孩童隔绝已经发生过的巨大伤害。 那无形的匕首般的光,将他隔绝仇恨的洁白心帛划破一道缝,有一点血冒了出来。 这样的血,思退一直在流。 “你阿母阿父是很好的人。” “至于世人的说法,你都不要听信。”凌从南再次看向那丛已经无人的草木,忽然懂得了思退一意孤行的意义:“你的叔父在替他们找回真相,他一定会让这世道声音还你一双真正的阿母阿父……”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小鱼下意识跟着转头,也看向那寂静草木。 原本草木后的人已穿过一片果林,来到了另一座亭前,向亭中三名长辈施礼问好。 亭内只有长辈,不见想见之人,得姜负抬手指路,刘岐再次行礼,快步离开。 棋已不再下了,冯珠手中端着茶,思来想去,问了一句:“敢问女君,观这位六殿下面相如何?” 姜负认真答:“乃罕见双绝之相。” 冯珠微惊,搜刮所知命理知识:“双绝……莫非绝命兼绝后之相?” 姜负露出笑:“绝色之相,是为皮相骨相双绝。” 冯珠呆滞一下,申屠夫人笑了出来,冯珠反应过来也跟着噗嗤失笑。 几人笑罢一通,申屠夫人宽慰略有些戒备的女儿:“罢了罢了,自在便好,随孩子心意吧。” 冯珠无奈:“晴娘生辰那日,阿父回家后,却一直说这位六殿下诡计多端,气煞他也,断不能要……” “横竖他说了又不算,凭他气破天去。”申屠夫人笑着道:“但若少微不能消气,那才是断不能要的。” 少微在亭中发过那一场梦,有更多思绪需要整理,遂来到湖边,盘坐草丛中,正往湖中丢石子。 虽在出神,仍未错失身后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少微转过头,望向身后狭窄小径,对上一张即刻展露笑颜,笑得十分好看的脸:“少微,我并非特意滋扰,今次为办正事,这应当算作偶遇吧。” 少微立即站起身,手中石子都没顾上丢,径直跳到湖边一艘小船上。 未及放船远去,刘岐飞身跟随上船,抢先夺过篙橹,笑着道:“你安心游湖,我来为你撑篙!” ? ?大家晚安。 喜欢逢晴日请大家收藏:()逢晴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03章 独一无二的亲密 少微心念待整理,有关刘岐之事,亦有尚未悟透处,此刻见他出现,潜意识又想保住当日不许他擅自来见的狠话,被骗已经不光彩,务必不能再过于好说话,否则实在显得太好欺负。 跳上小船实为未经太多思索的突然之举,少微自己都觉得动作快得不可思议,却不料对方反应如此迅速,即刻追扑上来,打湿了袍角,不由分说地撑起船篙,小船快速驶出,一场突如其来的游湖。 少微说要靠岸,刘岐笑应声好,径直向对岸划去,前者气结瞪大眼,后者无辜露齿笑。 此处山庄闲置多年,自被皇帝赐下,有了新主之后,已被大致打理过,屋宅景物虽旧却不杂破,以备主人随时到访,或下令重新翻修。 小船显然也被清理修补过,只是大约太老旧,修补船身之余,暂时拆去了破旧船篷,只被仆从作清理湖面杂物之用,真正为主人备下的游湖画舫停放在湖岸另一边。 茫茫青空下,幽幽绿水上,无篷小舟宛若一片泛黄秋叶,叶上载有两名少年,一个盘坐不动,另一个撑篙划船。 正午秋阳尤为明亮,被小舟搅动的湖面成了碎裂的镜,折射出刺眼的光,视线过于敏锐的少微抬起手臂压在头上,以衣袖作为遮挡。 刘岐将小船划向一片藕荷处,深秋荷叶开始枯卷,却也仍有少许绿叶,刘岐弯身折下最有生机的一支硕大碧荷。 荷叶特有的青涩气味伴着阴影打落下来,少微抬头,见大大荷叶举在自己头顶,再转头,见刘岐蹲跪在旁,一臂为她举荷,一臂横放于身前一屈一跪的膝上,眉眼间笑意闪闪,雪白牙齿也展露出来,笑容灿烂晃人视线。 潺潺水流似心音,少微夺过那荷茎,自己举着,因察觉到那笑意视线盯着自己不放,遂在船中躺下,将荷叶覆盖住头脸,将一切都挡去。 此举看似潇洒漠然,然而凉凉荷叶下,一双圆圆眼珠大大睁着,并未能够闭上。 刘岐改蹲跪为坐下,笑看着屈一膝而躺平的少微,又看她脸上荷叶,方才她将此叶夺过,他原以为她要抛下水去,他跟上船来原也做好了被抛下水的准备。 听从庄大人所献“宁可被打残,也不要被冷落”的良策,此行刘岐抱有挨打决心。 然而她不曾动手,也不见许多怒气,亦不同他说话。 此处远离人烟,野气浮沉,她置身此地,愈发似山林野物,藏有不为人知的奥秘心事,而在她做下决定、愿意表露之前,无法被任何人窥知。 他是等待山君降下神罚的犯错者,不免紧张忐忑,如头顶悬剑。 然而纵有万千慌乱,却又因此刻与她共渡而生出欢喜安宁,仿佛顶着天塌下来的危险可能,反而愈发珍爱贪恋这不知是否能够延续的时光仙境。 天水明净,人也寂静,放舟自流。 少微顶着荷叶暗中睁眼许久,全不知晓刘岐是什么神态在想什么,直到察觉到他竟也学着她屈膝躺了下去,二人如此靠近,他开口,却是道:“少微,多谢你。” “方才见从南与虞儿相坐说话……”刘岐轻声道:“如此情形,竟比我梦中见到的还要圆满。” 少微微微转头,目光偷偷透过翘起的荷叶边沿看过去,只见刘岐枕一臂躺着,头却侧向她,一双眼睛仍有笑意。 “少微,你不想与我说话,便听我胡乱说一说吧。” 刘岐声音很轻,如原本铮铮冷冷琴弦被清风拂过:“上回我说,在云荡山遇到你时,强行拽你奔逃,实在很不应该……此言并非假话,但彼时将你拦下,却是我做过最不后悔的两件事之一。” “自那时与你强行结识,之后我所走每一步,都好像在脱身苦海。” 少微有些怔怔,看着他一双笑眼中随着话语慢慢浮现的一点闪烁泪光。 怔然间,少微忍不住问:“另一件不后悔的事是什么?” 问罢即觉破功,似中了他骗她开口说话的陷阱,但一脚踩在陷阱里,仍忍不住好奇等待他回答。 少年带泪的眼中笑意更深:“是那年在天狼山,多事巡查至后山,有幸与你遇见。” 若非亲历者,听他此言,见他如此眼神,反倒要误认为那是一段多么岁月静好的经历。 望着他眼中那层宁静的泪,少微忽然觉得,前世被她杀死的那个刘岐回来了。 前世死前才得以展露的脆弱祥和,竟与此刻有相通处,这瞬间,少微清晰触摸到了此人最深藏的灵魂本相,这本相竟似被她提前唤醒。 少微几分恍惚,看向他灵魂之外的躯体,他这样躺着,颈项,胸膛,腰腹,全无盾甲庇护,如主动袒露最脆弱部位的猎物。 此刻远离岸边,无有任何暗卫外力作为护持,身份毫无用处,锦衣不过累赘,此等逼近原始的情形下,人变回了纯粹的动物,而少微是绝顶强者,任何人都要成为她力量之下的猎物。 刘岐处在绝对下风,凡有差池,他必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灵魂明灭被她触碰,生死安危受她掌控,裸露的信任交付在此发生,是为动物间最亲密的表现,根本无需更多言语证明。 少微在呼吸间将其感受,并且恍惚意识到:刘岐必然不会向第二个如她这般危险的人交付一切,这份亲密独一无二。 独一无二吗? 少微慢慢眨了下眼睛,睫毛扫过青青荷叶,发出唯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响声。 刘岐不知荷叶下的心思,如他方才所言,他无需她回应,也可以自说自话许久。 不知少微究竟有无仔细看信,他再次解释起已在信中陈述过的撒谎心路:“腿疾之事意在蒙骗京师众人,因骗得久了,渐成习惯,在人前时,我时常忘记自己是在假装……” 本是拿来骗世人的东西,无形中遗忘了界限所在,而他第一次清晰意识到自己不该再瞒她,是在南山刺杀的行动中。 他选择与她一同奔逃,危急之时,此类事突然变得紧要,否则便成了对她的戏弄,他本想说出来,然而二人一同从高处滚落时,好巧不巧他偏偏伤到了那条腿,假伤成了真伤。 她拉着他脱逃,他目眩神昏,待脱离危险,与她一同躺在草地里,想着她即将离开,察觉着她寻人的焦灼,而他那时尚不确定她所寻之人是男是女是何等情意……而隐瞒总归不堪,于是他紧张地想,或该选一个更合适的时机正式向她坦白。 如此一拖再拖,反倒越来越怕。 “实则那晚我扑至灵星台上,已未再伪装。” 只是当时全部人等的注意力都在大祭之上,他从众人后方突然出现,动作太急太快,扑上去挡箭的一瞬便跌跪下去,轰动之下,掩盖了这细微异样。 他在信上已做出解释,但此刻少微当面听他说来,却又有不同感受。 灵星台挡箭,他那样不管不顾,顾不上是否会暴露,只为快一点,再快一点,以免她跌入万劫不复当中。 如此感知,周身又有如此独一无二亲密信任萦绕,少微只好承认,脑子尚未想出消气的办法,心台便已经擅作主张消下气来了。 少微将头转正,不再偷看刘岐,在荷叶下闭上眼睛,道:“虽说骗人就是骗人,但听罢你的解释,我确实没那么生气了。” 刘岐大喜过望,又听她道:“可我确实还有些别的东西没想明白,也有其它决定要做,因此要等我想清楚了,才好与你真正了结此事。” 她纵思绪懵懂却也依旧坚定,又如此坦诚告知,刘岐虽有许多不安心与不确定,但这样的她正是真正的“她”,他历来会为这样的她而感到眩目。 她的存在盖世无双,她的想法无比自主,庄大人所献之策终究不能悉数生搬硬套到她身上,无论她最终想清楚的是什么,他都不会轻易退离放手,而唯一对症之法,不外乎献出全部真心而已。 此刻只当压下焦灼,与她道:“好,你慢慢想,不着急。” 最着急的人口上说着不着急,唯一真正不着急的,大约便是希望这一叶小舟永远不要靠岸才好。 不知是否此心过诚,驱使了风向水流,小舟斜斜划入荷丛缝隙中。 因方向微改,下方根茎带来些微阻力,小舟随之轻晃,少微脸上盖着的荷叶滑落,视线上方则闯入许多荷叶,炽烈日光被遮蔽,舟行荷间,如同突然误入什么隐秘私有之处。 状况突发,少微不免转头看刘岐,四目在明暗闪烁的阳光水光中对视。 舟中二人似短暂无措的两只动物,一同受过伤也曾一同迷过路,此刻又好似一同躲进了不被天地知晓的方外秘境中,整个世界只剩彼此,那独一无二、不可被任何人替代窃取的亲密彻底暴露无遗。 荷叶气味浓重青涩,水下藕茎钩织如网,湖心仿佛当真生出了心,跳得天地晃动,鱼儿在舟下惊散,舟中突然盛满了鲜活心跳。 小小的舟变得拥挤起来,少微也曾与阿姊同榻而眠,桃溪乡习武时若累了、常与山骨在小河边就地并排躺下休息,幼时更曾睡在阿母怀抱,方才还紧贴躺在大母身前……总之如此距离,并非怪异存在,然而少微却从未有哪一回,如此刻这般心都要跳破出来。 异样的反应揭露特殊的关系,独一无二的亲密认知再次具象,既是独一无二的亲密,好似便代表她和他可以做许多不可以与旁人做的事……但是应该做什么? 惊乱、好奇、探索般,少微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刘岐,却见他面红耳赤,呼吸消失,喉结紧张滚动,似有什么无措秘密已浮出水面。 “哐当”一声,小舟被彻底阻挡,船身受阻剧烈摆晃,刘岐骤然回神,紧急抬手护住少微头顶免其磕碰,与此同时不免支起上身倾向少微,恰逢少微更是个中反应快速的高手,也已然有起身动作,宛若慌不择路的二人猝然相撞,上方荷叶纠缠摇摆间,少微凉凉嘴唇撞到刘岐滚烫侧脸。 天地大静一瞬,刘岐缓慢眨眼,不及对视,少微猛然将刘岐推开,惊窜起身,真正如一只炸毛的狸:“……你如何撑的船,都被困住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别,别急……我来撑出去!”刘岐也忙起身,胡乱抓过船篙,拨弄水下缠住船身的乱根杂茎。 少微也弯身薅扯船侧荷丛,动作十分粗暴。 二人背身而对,各忙各的,好似在打一场极其混乱狼狈的仗。 待好不容易脱困而出,二人衣裳被打湿,脸上亦挂着不知是汗珠还是水珠,船上落着不少残破荷叶,也算是满载而归。原路返回之途分外安静,船刚靠近岸边,少微立即跳了上去。 刘岐紧跟着丢下船篙,匆忙追去。 二人大步闯进果林,像是赔罪,刘岐伸手摘下一颗梨,用衣袖仔细擦干净递给少微。 为了显示冷静坦然,少微接过,乱咬一口。 刘岐嘴角有些藏不住的笑意,像是没话找话,又像是某种趁乱而入,弯身侧首问:“少微……你想好了没有?” 少微瞠目:“……哪有这么快!” 还说让她慢慢想,她都还没顾上想! 又咬一口梨子,好死不死却见一条虫子在梨肉中蠕动,少微瞪眼,气恼摔开。刘岐头皮发麻,自觉罪加一等,赶忙再次赔罪。 二人穿林而过,亭中姜负与冯珠瞧见那两道追逐身影匆匆而过,口中说说吵吵。 “少微,等哪日我们去骑马吧?” 少微紧紧抱住原则:“要等我想清楚再说。” “再有几日便是鲁侯寿辰,我备下了贺礼——” 少微再拒绝:“大父不欲操办寿宴,只欲和往年一样,去城外西王母庙拜一拜即可。” “不知小鱼如今是怎样看待我的?是否仍不愿见到我?” 少微简直想捂耳朵:“你待会儿见了不就知道了!” 穿过果林,便见另一座亭,亭中小鱼听到说话声,蹦出亭子,朝少主迎来。 ? ?大家晚安~ 喜欢逢晴日请大家收藏:()逢晴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04章 奉的什么命 小鱼跑过来,因见刘岐也在,脚步不由慢下。 刘岐脸上原就有笑,此刻将这笑意变化成温和长辈颜色,因确实缺乏经验,导致略显僵硬刻意,却也显出另一种心诚努力。 小鱼犹豫一瞬,从身前抱着的匣子里拿出一颗糖,递向那笑容刻意之人。 刘岐颇感意外,弯身接过来的瞬间,只见侄女随后便将整只匣子双手高高捧起递出,如上贡:“少主,吃糖!” 待遇如此天差地别,自己好似成了试毒者,刘岐对着那只被少微接过的糖匣哀叹一声,眼底笑意却不减反增,待直身之际,随手将饴糖向上一抛,仰头接住,糖入口,心情明朗。 转头向少微道:“毒已试罢,未见身亡,请山君安心尝用。” 说话间,刘岐笑容粲然,原本轮廓流畅的侧脸因含着饴糖而见一处鼓起。 少微盯着那一处脸,疑心此人有得意促狭之嫌,舟中意外碰撞不免再次浮现脑海,心内一时又觉天惊地动,少微表面保持从容,扭转过头,塞硬糖入口,狠狠嚼碎,欲以嘈杂嚼糖声化作凶猛小兵,好强行将那丢人画面从脑子里押走,打入天牢禁锢,再不许回想起来。 然而糖嚼得粉碎,画面却也粉碎般荡开,从脑子里四面八方喧嚣逃遁,钻进心里,窜入口鼻,难以捉拿,既可恶恼人却又古怪地与饴糖的清甜气味混淆难分。 手中拿着那柄桃木小剑的凌从南,目光在两个吃糖的人中间来回一遭,微微露出笑意。 刘岐弯下腰,问眼前小孩:“小鱼是否愿意赏光,也与我说一说话?” 侄女分糖的待遇悬殊,乃是人之常情天经地义,除开未能在小孩子脑海中留下记忆的幼时相处,他与虞儿今次不过第二次相见,小小孩童忽然得知沉重身世,总归需要时间接受,今次未再鬼哭狼嚎视他为贼,已经很值得欣喜。 面对这份邀请,小鱼沉默一下,仰头请示看向少主。 少微颔首,小鱼才道:“好吧。” 叔侄二人去往亭中说话,凌从南将小剑收入袖中,抬手向眼前少女施礼道谢。 “你们不必再三谢我。我原本并无相救收留之心,一切乃是小鱼自救。”少微坦诚之余,拿出少主长辈派头:“这份谢意你们收好,往后拿来善待小鱼即可。” “是,虞儿她吃了许多苦,我与思退自当善待弥补。”凌从南温声道:“然而接下来这段时日,也仍需灵枢侯将虞儿收留,虞儿身份特殊,君侯此举亦担有杀身之险,这份恩情我等必当铭记。” 罪多不压身,从不将此类杀身之险看在眼中的少微不耐烦再推却多言,而看着眼前温善少年,她只觉其人模样同自己想象中天差地别。 五官细辨之下,依稀能看到长平侯的影子,但其气质既不似将门之后,也不像身负血海深仇之人,温和淡然,似食草白羊。 少微早已认识到世人性情天差地别,但依旧因此感到困惑,长平侯当初的抉择至少是出于维护自己的道、必然也有过许多挣扎权衡,却不知这位凌家公子又有过怎样权衡,竟修得如此出尘气态。 她看着凌从南,凌从南也在望着她,几分好奇仰慕地道:“听闻君侯有沟通天地鬼神之奇力……” 二人这厢寒暄说话,亭中小鱼坐得端正,听眼前尚且不熟的叔父同自己套近乎。 因察觉到侄女待自己不再一味排斥,说到后头,刘岐有借坡下驴之势,小声提议,试图里应外合,让侄女帮自己多多留意少微情绪,不料侄女立即翻脸:“通敌乃是死罪!我才不要背叛少……” 刘岐立即倾身捂住侄女只欲自证清白而不顾他死活的嘴,另只手做出嘘声动作,一面留意少微是否朝这边看过来。 买通侄女计划失败,险惊出一身冷汗的刘岐铩羽而归,于一个时辰后,被家奴带离桃溪山庄。 马车里,凌从南说起自己与小鱼都说了些什么,末了笑着道:“年岁虽小,却颇为机警,有主意有戒心,不算很好说话……除了样貌,其余倒不似兄嫂。” “这样很好。”刘岐道。 “是,这样才好……”凌从南声音微低:“只是必定吃了许多苦,才会长成如此不好欺负的性情。” “思退,我此前劝你放下仇恨,是因旧事已经铸成,无法更改,亦是认定这条路走不通,便只想让你尽量安稳些活着,不欲你背负如此重担,赴此刀山火海,枉送性命……” 凌从南看着隔案盘坐的刘岐,几分惭愧:“但你做得很好,是我所不能够想象的……而我今日见到虞儿,方才体会你所求之事并非没有意义。” 旧事已不可改,无辜稚童遭受的伤害却仍在继续,那份冤情将持续迫害追杀这个孩子,世人会永远将她的父母视作死有余辜的反贼。 纵然他可以放下隔绝一切,却终究不可慷他人之慨,今日对上那双与兄嫂神似的鲜活眼睛,他实在无法对那个孩子说出放下一切的劝言。 刘岐道:“虞儿记不得幼时事,终究不会沦为我这般模样,她可以放下这仇恨,从南,你亦可以安心放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凌从南怔住,只见刘岐眼里有些笑:“待我了结此事,从此天高海阔,你和鱼儿便都自由了。” 凌从南眼睛微红,思退要的放下是了结后的放下,而并不再要求他一并背负这份仇恨,竟选择了体谅他的选择,代替他去了结一切,给他完整意义的自由。 同在武陵郡刚重逢时不一样了,思退如今不惧独行,又许是有了真正同行的人,因而无畏坦然,收起了许多阴郁偏执,竟又重现幼时性情气质。 凌从南眼底泪意既庆幸又愧疚,忽听刘岐问:“从南,今日见到虞儿,提及旧事,你是否记起些什么了?” 重逢后,凌从南曾道自己忘记了是如何逃出宫去的,只知恐惧悲痛过度大病一场,醒来后便丢失了逃命记忆,痛苦仇恨也被隔绝,情志因此淡泊,又顾及不想再连累刘岐,故而一直独自躲藏。 刘岐曾猜测,也许是混乱中受了好心宫人或禁军相护,凌从南彼时亦只是摇头,再次低声说记不清了。 此刻刘岐再问起,凌从南垂下眼睛,声音依旧很低:“思退,我近日亦在试着回想此事……待我记起,定会告知你。” 刘岐看着他,一笑:“好,不急。” 刘岐尚有事要处理,就此返回六皇子府,凌从南则回到了暂时安身的别院中。 这处别院看起来极为寻常宁静,身穿宽大道袍的凌从南坐在屋内邻窗处,望着鸟雀啄食院中柿树上的熟柿。 如此静观许久,他将视线收回,望向面前案上摆着的笔墨,到底提笔写下帛信。 这道帛信是昨日就该写的回信,但其内不止是答复,更有关乎违诺的请求询问。 写成此信后,凌从南从后门独自外出,再返回时,天色已暗,他对灯点燃三炷香,插入三足青铜香炉中,凝神盘坐,诵念心经。 燃烧着的天地香升腾着香雾,凌从南闭着眼,恍惚又回到那被香雾萦绕的朦胧静室中,有虔诚的诵读道经声回荡耳边,有温柔的手抚过头顶……日复一日消解着他的恐惧痛苦。 庭院中,啄食柿子的鸟雀早已归巢,待翌日离巢时,成群掠过天边,唤起一轮色如熟柿的朝阳。 被晨光笼罩着的芮府中,芮泽看着眼前丰盛食案,却全无下咽的心思。 近日各处传回的消息叫他烦躁不已。 酎金大祭后,那刘岐开罪不少王侯,朝臣们暗中却隐约兴起六皇子胆魄非凡的说法,先前攒下的祥瑞之说以及破获梁王谋逆之功复又被重提…… 再有,随着黄河水患开始治理,遭受水灾的几个郡县竟有“芮氏假天意不可阻塞之说,实则借水灾以丰食邑粮田,罔顾太祖怜民之心”的诛心之言流传,并被几股造反的乌合之众利用,大肆宣称芮氏德不配位必遭天诛……言官闻讯上奏,虽被他做主压下,但京师外的流言又岂是那么好控制。 芮泽疑心这流言背后有刘岐推动,而此事之所以被掀起,归根结底是因那只花狸张口便来的太祖托梦治水之说,断他肥田丰收之路不提,又招来如此难缠非议。 郭食近日也频频传话,道是建章宫中,天子不时便召六皇子入宫,且偶尔会提及多年前旧事,而念旧只怕是帝心动摇的开始…… “啪!” 芮泽重重搁下双箸,起身离案出府,踏上入宫车驾。 车轮滚滚,思绪杂乱,芮泽脑海中频繁闪过酎金大祭神祠之中,狠戾少年持血刃,神鬼少女镇守在上的情形……这一幕近来屡屡出现在他噩梦中,纵他不轻信鬼神,却也觉得此为极其不祥的预兆。 疑心二人早已勾结的想法始终存在,而就算是他多疑,观那花狸所为,也分明是要将他报复针对…… 只恨不能动用大批强兵利弩将这不祥二人碾碎,他倒要好好看看这同样是血肉凡胎的两个人到底能不能被杀死……然而皇帝仍在,天子眼下,不容许他有如此放肆可能。 只该忍耐到太子继位,大局定下,再消此患,然而再这样下去,太子究竟是否还能顺利继承大统…… 芮泽心烦意乱,欲入宫与太子及信得过的大臣共商对策。 过于烦闷,只觉车内逼仄,他随手支开车窗喘息,看似盯着沿途情形,实则心思仍在飘散。 经过长街,有宁神香气飘荡,这敬神天地香的气味对芮泽而言很熟悉,遂下意识望向那家香铺,铺外人来人往,几个正将一箱箱天地香抱入车中之人引得芮泽目光停留。 几人虽着常服,但因是芮皇后身边惯常侍奉的人,为首者又是跟随芮皇后多年的婢女,芮泽不免一眼认出。 皇后信道多年,十分心诚,多年来都习惯让宫人在宫外采买特定几家香铺所制天地香,此事芮泽一向知晓,因宫人皆是上半日出宫采买,他偶尔便也会如今日这般遇到采买的宫人。 此事不足为奇,只是芮泽隐约想到,前几日去往皇后宫中时,似乎曾见到宫人们搬着一箱箱香品送往皇后敬神的神室。 这般采买不免频繁,但终究只是琐碎小事,芮泽未深想,正当收回视线,却见那侍女转头看到了芮府马车,却赶忙又收回视线,指挥内侍搬香。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芮泽微皱眉。 他向来在意下面的人是否足够恭从,而这侍女似想装作不曾瞧见他的车驾,可这奴婢分明历来待他恭敬至极……因此那瞬间反应,更像是紧张之下未经过多思索的下意识举动。 全部的天地香都搬上了车,面色已看不出异样的侍女正待上车,忽然被人从后面喊住。 “子琴姑姑,侯爷有请。” 很快,芮泽的贴身仆从从车内退出,换了名唤子琴的侍女登上了侯府马车。 马车驶离阻塞的长街,来到街尾处无人的死巷前,芮泽一路没有说话,只静静看着垂首跪坐的侍女。 察觉着那不明视线,侍女不敢抬头,直到马车停下,才开口请示:“敢问侯爷是否有什么吩咐?” 片刻,芮泽开口:“本侯记得娘娘宫中似乎刚采买过一批敬神香,为何今日又来买香。” 侍女忙答:“回侯爷,数日前请回宫中的天地香不慎被茶水污损。” “不慎污损……”芮泽咬重了前面二字,忽然冷笑:“果真是不慎,还是尔等需借此故出宫?” 侍女慌忙伏低身形:“侯爷误会,绝无此事!” 如此心虚反应,更加惹来芮泽疑心,近日他清洗各处眼线,正是疑神疑鬼时,太子监国关头,不知多少异敌盯着太子宫与椒房殿,而他的妹妹实在太过心软怠慢大意,他日夜只恐贴身宫人被收买,再掀起一场与凌太子类似的巫咒之祸…… 芮泽行事向来有蛮狠一面,对待下人无需耐心试探,此刻既生疑心,他倏忽抓住侍女发髻,迫其抬起头来,似诓诈似逼讯:“如实回答本侯,你收受了何人好处驱使,使计出宫欲何为?是你自己招认,还是要本侯先搜你的身,再细细查问你在宫外的家人?” 被死死抓住发髻的侍女发出一声恐惧惨叫,正因知晓芮泽宁可错杀的作风,她紧绷多日的心神顿时破守,生怕没有辩解保命的机会,当即既慌张又委屈地哭道:“侯爷……奴冤枉,奴不过是奉皇后娘娘之命行事!从未有过叛主之举!” ——她有一桩被迫藏了很久的秘密,那秘密此前随着那个人离京,总算瞒天过海尘埃落定……可谁知那人突然去而复返,不知要带来怎样的麻烦变故,娘娘为此心神不宁,她这小小婢女更是日夜悬心! “奉皇后之命行事?”芮泽眼眸眯起:“奉的什么命,行的什么事?” ? ?大家晚安。 喜欢逢晴日请大家收藏:()逢晴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05章 多半要有血光 芮泽凶恶目光逼视之下,被薅住发髻的侍女脸发白唇发青,眼泪直冒,一时颤颤不得言语。 审视着眼前卑弱蝼蚁,芮泽稍放轻了手上力气,声音仍沉,好歹怒气消了些:“你当也知晓,娘娘太过仁善,缺乏主见,不免有做糊涂事的时候,一不小心便会有遭人利用的可能……” “做下人的,与主人一损俱损,替主人多加上心提防、避免祸患发生,才叫忠心护主。” “既不是勾结外人,而是自家事,你且如实道出,本侯倒也不是不能酌情宽宥——” 侍女颤颤点头,连忙道:“奴近日便想过的……若有机会,只该禀明侯爷和殿下!” 今日若换做其他人将她逼问,她定不会轻易出卖娘娘,然而正如侯爷所言,此事是自家事,侯爷总归是自家人,不会也不能借此事来为难娘娘……她这么做,便不为背叛娘娘,而是为了娘娘好,毕竟再这样下去,接下来的麻烦只怕也不是娘娘所能够控制的了! 随着芮泽撒开手,提心吊胆多日的侍女再无犹豫保留,俯身叩首,哭泣开口。 马车外数层护卫围护,戒备闲杂人等窥听。 马车内随着侍女哭诉,一桩始料未及的秘事就此揭露。 芮泽脸色阴沉寂静。 原以为或要顺手揪出一个生出了异心的椒房殿叛徒,却不料这叛徒不是下人,而正是椒房殿之主……他那空有美丽皮囊,却从来分不清何为真正轻重、对待真正大事总是心不在焉的愚蠢妹妹! 做下这样蠢事,瞒了他这样久! 芮泽猛然抬脚踹翻车内案几,伴着如雷般的响动,碗盏碎裂茶水泼溅,侍女发抖惊哭,车外雀鸟惊散。 怒气烧腾间,芮泽恨不能即刻入宫质问,然而待看罢眼前侍女颤抖捧出的信帛,他沉默半晌,略微掀起厚重眼皮,看着仍在低泣的侍女,缓声道:“将脸收拾干净,莫要让人看出什么来。” 车马很快重新驶动,离开寂静死巷。 被惊飞的雀鸟同马车背道而去,最终在神祠屋顶上停落,试图在此觅食。 神祠中,巫者正提前演练半月后的秋狩祭山傩舞,祭器也在清点擦拭,所需牺牲与贡果糕点亦需提前拟定。 青坞手捧有关贡物的文书,穿过长廊,正要去求见太祝。 酎金大祭结束后,青坞即被任命为掌管祭祀器物供奉的均官丞,正是先前刘岐的提议。 因六安国的处置由明转暗,在皇帝授意下,朝廷对祥枝的二次赏赐只说其揭发奸细有功,并未具体提及是哪路奸细,亦未曾明言暴露其原本也是奸细的来历,只说她屡屡立功,质朴心诚,宜侍神鬼事,因此特许出宫,改去家人子身份,前往神祠任职。 得此职位,青坞兢兢业业,凡有闲暇,必当恶补识字,此时递给少微的文书,因自觉字丑,也是自行罚抄过三遍的成果,抄到手腕酸疼时,只觉从前在桃溪乡偷过的懒如今全都找了过来与自己算账。 少微看罢,满意点头,沾沾也凑过来歪着脑袋盯了盯,而后翅膀向后收拢交叠,煞有其事胡乱应允:“准了!准了!” 青坞不禁偷偷庆幸地想,还好沾沾不可为官,否则定是一只很擅长给自家人开后门的昏官贪吏。 不多时,郁司巫也带着巫女前来禀事,青坞退出去之际,感受着秋狩大祭的筹备之郑重,脑中莫名冒出一个声音:这回大祭应当不会再死人了吧? 这念头之突兀,将青坞自吓了一跳。 只因上月酎金大祭血溅当场,灵星台祈雨焚烧妖道,五月五宫宴闹出刺杀血案,再往前,三月三大祭有凶神恶煞的绣衣卫指挥使被当场诛杀之事她亦有耳闻……少微妹妹参与的大祭总是这般血雨腥风。 不过秋狩本就要猎杀山兽,如此血腥必然足够抵消死人的名额,想来是可以太平无事的……青坞这般安抚自己。 与妹妹一同共事,脑子和身体都格外充实的青坞午后下值,待返归家中,阿母已在烹煮晚食。 青坞家中所居宅院与灵枢侯府隔了两条街,乃是朝廷赐下,另被一同赐下的还有四名奴仆,其中一个尚是七八岁的小丫头,此刻正蹲在厨屋外抓羊拐。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泼天富贵,自桃溪乡出来的农家夫妇被砸得头晕目眩,日常不能习惯被人伺候,又觉得这小小丫头力气太小,便说养一养,大些再教来做活。 小丫头见到青坞,忙收起羊拐,起身唤女君。 同样也不习惯这称呼的青坞有点脸红,朝小丫头笑笑,便见阿母从厨屋里出来,使唤自己去屋后喊阿父回来吃饭。 宅院后有七八棵柿子树,青坞过去寻阿父,只见一棵相对高大的柿树前,支着一架松木梯,梯上有身着碧色袍服之人背着竹篓,挽着袍袖,正在摘柿,而她的阿父站在树下扶梯指挥。 一眼将梯上之人认出,青坞错愕不已。 父亲将她瞧见,开口唤她名,梯上的人便也看了过来,对她露出熟稔的笑。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阿父……”青坞走近,趁着严初下梯来,将父亲扯到一旁,小声问:“阿父怎能让他来做这些?” 父亲有些惊讶女儿原来认得这热心肠少年,他今日在此摘柿,那少年人经过,非要帮他的忙,说话也很好听,他拒绝不得,便留对方做完活去家里吃顿晚食——就如同在桃溪乡中与邻舍相处那般。 青坞正要赧然提醒此人相府公子的身份,严初已背着柿筐笑着走来。 另有家仆也背着一筐柿子走过来,青坞父亲便与家仆合力抬梯往家中去,不忘回头招呼那热心人跟上。 “今日恰经过此地,见伯父登高摘柿,恐有闪失,横竖我休沐闲来无事,便顺手帮一帮。”严初笑着与青坞解释。 青坞却不能相信他的恰巧经过之说,只是话到这里,只能点头,伸手欲将那柿筐接过,对方却笑着避开,一边与她道:“总算知晓你真正的名,原来是唤作青坞,可是山坞的坞?” 夕阳下,青坞脸微红,点点头,有些欲言又止。 “早知你怀有许多不便与人明言的心事。”严初背着柿筐慢慢走,一边心情很好地笑说着话:“我便知道,你我本是天涯知音。” 青坞低下头。 入京途中同行,一日他乘船吹笛,她觉出那笛音里藏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心事,下意识转头多看了他两眼,他奏完一曲便笑着说她是知音,她说自己根本不通音律,他说不通音律却能听懂他笛音的才是真正知音。 她觉此人多情孟浪,从那之后便尽量将他避开,谁知入京后几经波折,直到她摆脱了家人子的身份,此人仍凑在身边。 “如今你心事已了结,家人也已入京,往后……” 严初话未说完,忽听一旁的女子开口道:“严郎君,我是要定亲的。” 严初愣住,转头看她:“——要定亲的?那便是……还未定亲了?” 青坞被对方这瞬间反应之下的可怕话语吓了一跳,赶忙道:“但一定是会定的!” 她红着脸道:“我有一姨家同岁表弟,我们一同长大,阿父阿母早就说过,我们必然要继续做一家人的……只因先前途中出了变故,才未能顺利定下亲事。” 先前她是危险奸细,背负家人子身份,这话不能对外人言,此刻却是一定要说清楚不可了。 “定亲途中既有变故,或是天意指引。”严初挡住青坞去路,认真问:“继续做一家人却并不一定非要成亲,你与他果真是两情相悦的情意吗?” 他疏朗直白,话无忌讳,青坞被问的面红耳赤,强作镇定道:“这却是我们的家事……不便劳烦严郎官费心过问。” 继而小声道:“寒舍仅有粗茶淡饭,便不邀严郎官入家中了。” 为保证礼节,只好又道:“这筐柿便当作谢礼,严郎官带去罢……” 言毕匆匆施一礼,提裙快步跑回家去。 看着那青鸟般飞走的背影,严初背着满满当当一筐柿子站在原地,失笑一声低低叹气:“早早便察觉并提防我的心思……还说你我不是知音吗?” 夕阳金黄,将悬挂在树上的柿子照映出晶莹剔透颜色。 “啪嗒——” 一声轻响,无人采摘的熟柿从枝头掉落,在庭院青砖上摔得破裂流淌。 从外面回来的凌从南经过那摔破的残柿,走进书房,在灯下将袖中帛信展开。 入目无有署名,仍是熟悉的代写字迹,内容仍是劝他尽快离京,不要以身犯险,又道如今局势特殊,许多事她亦不能左右,关于他的提议,她实在不好决断……而许多话不便在信帛上泄露,务需当面商议,因此她定下了见面的时间与地点。 凌从南看着那处地点——城外西王母庙。 信尾处又谨慎叮嘱——必要独身前来,不可惊动任何人。 凌从南心绪繁杂。 她向来胆小谨慎,愿意与他见面,可见当真焦灼忧切,多半仍要劝他离开长安。 这是他与她之间的秘密,他曾答应过她不会说出这份过往也不会再回长安,可他的想法日渐改变,如此局势下,也实在不愿再欺瞒思退,以免酿成什么隐患。 待见到她,只能请求她体谅允准。 而当下双方立场如此对立,芮家曾多次对思退下杀手……却不知究竟要如何平衡这份错位的恩义心意。 凌从南将信帛焚烧,心绪矛盾茫然。 无论如何,是该见一面,或许一切要等见面之后才能有所决定。 随着返回长安,心志受损而淡泊者重新卷入局势情感的双重漩涡,身心俱乱,彻夜未眠。 隔日,长安城阴云密布,未见朝阳。 凌从南身穿道袍,戴上垂纱斗笠,自别院后门而出。 阴天风大,枯叶尘土乱飞,多见佩戴斗笠者,如此装扮的凌从南很快淹没于人群中。 天色有落雨之忧,秋雨凉寒打在身上易诱发风寒,城外西王母庙今日的香客不比往日繁多。 几辆马车在西王母庙外停住,少微率先跳下车,将阿母扶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前方的鲁侯与申屠夫人也很快下得车来。 自冯珠许多年前失踪后,鲁侯再未庆贺过寿辰,只每年寿辰时都要来到这座西王母庙中祈福——河内郡的西王母庙最灵验,但申屠夫人此前病下多年,鲁侯不敢擅离妻子身边,便多是就近在此祈愿。 先前已不再存有女儿仍在人世的妄念,因此鲁侯便祈愿女儿再次投生为申屠家或冯家孩儿,如能求来女儿有安乐来生,他愿以自身寿命来换。 这一求便求了许多年,谁知上天竟还回一颗原原本本的宝珠,可谓超额完成祈愿。 女儿归家后,鲁侯静候数年,至今未等到神鬼将自己寿命取走的迹象,反而身体越发强健,老两口琢磨一番,想着或可以同神鬼商议一番,献些别的作为酬谢。 因今岁寻回的孙女灵性冲天,今日便一并带来,看一看能否请来神鬼明示。 特意告假的少微只觉自己头顶三根无形天地香,乃大母大父眼中的行走香炉,用以捕捉召唤神鬼之灵。 “能不能说通倒也不重要。”鲁侯一边走,一边满意捋须道:“而今肃清家贼,珠儿病愈,少微归家,已是儿孙俱在,纵是即刻便将我这条老命取回,我却也没有什么怨言遗憾。” 话刚落地,申屠夫人手中拐杖循声扫来,少微极快跳开,那一杖便完整落在大父腿上。 鲁侯吃痛叫苦叹气:“好歹也是寿辰,夫人怎可杖打寿星……” 申屠夫人面容依旧温和从容:“打的却不是你,是你满口的晦气。” 冯珠亦低声怪责:“神庙之地自有神灵,阿父莫要乱说话。” 似果真神灵应答一般,忽有雨珠砸落,少微忙抬袖为体弱阿母挡雨,侍女们很快撑开伞,墨狸也将夹着的伞快速撑开,举过少主头顶。 近日少微外出,墨狸总要跟随——无它,同样为狸,入京后的少主很会喂狸,总能不费吹灰之力便替他猎来许多吃食。 墨狸的伞举来之际,少微便放下了替阿母挡雨的手臂,视线一并收回落向前方,伞沿晃动,人影交错,香客们因突然落雨而纷纷加快脚步,正前方快步行走的一个人却引起少微留意。 少微有超乎寻常的敏锐洞察,近身之下,除了同样擅长潜息藏踪的家奴,凡有身手者,很难逃得过她的眼睛。 前方那快行之人衣着寻常,脚步快而稳,每一步迈出的距离都很一致,小腿跟腱发力稳固,身手定然不差。 有功夫的人自然也能拜神。 然而落叶尘土纷扬间,又有数道衣着不同的身影匆匆而过,伞下的少微看着那些身影,轻轻皱了皱有些发痒的鼻子。 似兽物的灵敏嗅觉,潮湿风中带着的泥腥气,却使少微从中提前嗅到了血的腥气。 今日这神庙中,多半要见血光。 ? ?谢谢大家的月票! ? 谢谢书友活到99的万赏!谢谢古韵LW、让你想不到、阿拉蕾9806、书中自有meta,顾九芜、雾岛sss、皱叶薄荷,书友、书友、书友、书友等等等书友的打赏! 喜欢逢晴日请大家收藏:()逢晴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06章 皇帝为反贼乎? 大父阿母说说笑笑,香客脚步纷纷杂杂,风雨枯叶潇潇沙沙,伞下少微缓步前行,无声分辨着每一层声音,始终未让阿母等人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 待至西王母大殿中,叩拜奉香亦不曾放松警惕,目光洞穿缭绕香雾,警戒的少女似西王母神像座下不驯不畏的灵兽,肆意巡睃人间,时刻做好扑杀见血的准备。 然而观望许久,杀机并未在身边凝聚,料想那血光并非是冲着自己而来,至少不是正面冲着自己而来。 跪坐叩拜罢的少微自蒲垫上起身,犹有思索之际,余光若有所察,于纷杂人影中转头望向殿外,忽见一道身穿道袍垂纱斗笠遮面的模糊身影自雨雾中穿过。 那身影却并未入殿叩拜,而是很快消失。 少微眼珠微动,眉间闪过困惑,忽听阿母呼唤,遂才将视线收回。 那着道袍佩斗笠的身影绕过香客聚集的正殿,途中向一名小道士问过路,一路去往供香客们歇息论道、祈福留宿的静院。 此处乃是长安城外最大的一座西王母庙,规模恢弘肃穆,静院亦不止一座,各有不同院名,那身影走过“静笃斋”,经过“坐忘阁”,最终在名为“希言居”的一座寮院前停顿须臾,左右观望罢,举步而入。 院内有静房七八间,斗笠下,少年目光寻觅,落在其中一间由两名侍女在外把守的静室前。 这间静室的门关着,窗支开,窗台上放置着一只作为约定暗号的三清铃。 视线掠过三清铃,望向室内,隐见有女子端然跪坐。 院中寂静,再不见其他人走动,少年快步走向那静室,不语的侍女将门打开,道袍少年跨过门槛,看向跪坐的女子,女子着寻常裾裙,也佩戴着相似垂纱斗笠,面容隐在其后。 侍女将门从外面合上的一瞬,少年似有察觉,脚下谨慎后退,然而这刹那间,女子身后两侧屏风后突然窜出数道黑影,持刀劈砍而来! 少年侧避之下,踢起一只案几,撞向两道黑影,那佩戴斗笠的女子也已起身,抽出身下刀刃。 室内瞬间响起的打斗声震耳,守在外面的侍女全无反应,仿佛院门外高悬的希言居三字即是最大法器,可将一切声音隔绝。 对面一间静室的门从里面打开,系着连帽披风的男人在左右两名侍从的护卫下跨出门槛,与此同时,男人只见那陷阱之室支开的窗棂忽被“哐”地一声撞破。 伴着破裂木屑与窗台上飞落的三清铃,道袍染血的猎物从中破出,坠落之际就地一滚,抓起窗下一根用来支窗的木棍,紧急间单腿撑地,仰身向后,双手紧握长棍,格挡于身前,架住追出的黑影劈来的刀刃。 不待长棍断裂,少年已瞬间向上蹬出另一条腿,踹向黑影胸膛,黑影只觉胸骨好似断开,吃痛松力之际,那长棍随同少年移转方向,从侧方重重打向黑影头颅,头骨几乎被震裂的黑影扑通倒地,而那呼啸棍风挥出虚影,随着宽大翻飞道袍,已扫向另一道扑杀而来的黑影。 对面静室前,系着披风的芮泽略微色变,他身侧一名曾出自凌家军的下属辨认过后,快声断定道:“此人所使正是凌家枪法!此枪法从不外传!” 棍与枪有相通处,凌家枪法招式变幻速度极快,近身目睹过的人虽无法窃取其精髓,却绝不会错认。 看着又一名黑影在那少年棍下吐血倒地,芮泽缓缓应了个“好”字。 如约出现的少年,凌家独门的枪法,一言不发不做解释没有质问只欲克敌脱逃的急迫姿态……好一个赤真赴约却也反应迅速的凌家子,确实是凌家人做派! 芮泽眼里是讽刺的笑,他摇动了手中的另一只三清铃,传闻中可辟邪驱魔、迎请诸圣的清透铃音荡开,数间静室内忽又共有十数道黑影涌出,如黑色的网,兜围向那个少年。 院门已被合上,希言居成了捕猎场。 芮泽势在必得,看着那雨幕中挣扎的猎物。 逆贼之子,天地不容,正是见不得光的妖魔,他今日必将此子收摄,献与天子。 就算这重情的小子选择供出他芮家的皇后,却也要看看有没有人会相信此等荒诞攀咬说法——而此人今日之所以出现在此地,自然不会是偶然——鲁侯年年寿辰皆要来此拜神,焉知此子不是借机来私见鲁侯?长平侯待鲁侯有救女恩情,当年宫门外,鲁侯便曾出手阻止过皇六子冲动取死,倘若这份率直越过界限,包庇凌家子也并非没有可能。 无需谁人过多提醒,帝王如此多心,凭借种种巧合与痕迹,事后自然知道该如何“明辨”。 而如此至亲藏身长安,六殿下又岂会不知情? 帝王尊严被挑衅,此疑念一起,那份所谓父子之情断无再挽回可能,再次动摇的帝心不会再有修复余地,而他不信刘岐之后可以眼睁睁看着凌从南被皇帝暗中处死。 芮泽眼前已在预演更大的末路风雨出现,负伤的少年在急雨中似一柄染血的修长白刃,这把适时出现的刀刃正该被他拿来对付不听话的人——今日过后,就让皇帝好好看一看,他的儿子他的老臣他的天机是如何戏耍欺瞒他这堂堂天子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芮泽抛下手中被道家视作圣物的三清铃,接过一把大弓,快速搭箭。 顶部为三叉形的长柄铜铃滚落石阶下,铃音在雨雾中激荡刺耳。 近二十名黑影围攻下,那手中夺过一把刀的少年仍撕开一条血路,负着伤,掠向院墙所在。 “咻——” 箭矢飞射,始终晚了一步,堪堪擦过少年颈后,人已翻墙跃去。 “追!” 芮泽厉声下令,心中胜算却依旧未减。 此地人多眼杂,院中只能埋伏下这近二十人,但既设下这陷阱,便做好了万全准备,院外亦有乔装者围守,那凌家小子已经负伤,背负人人得而诛之的罪人之身,今日纵给其十条命也逃不出这西王母庙! 雨声稀释了其它声音,雨水如蛛丝,织作天罗地网,血气附在网上,顺着空气中无形蛛丝蔓延洇开,被嗅觉灵敏的猛兽捕捉。 雨势正急,在前殿奉过香火的冯家人被一名道士请去名为坐忘阁的静院中暂时歇息。 道士在前带路,已率先踏入院中,冯珠与母亲走在前头,已有察觉的少微走得慢些,此刻在伞下止步,转头望向雨幕。 各静院之间隔着幽静景观,四下多见草木层叠,假山小径,竹林松景。 喧嚣雨声中,响起嘈杂慌乱惊叫,来自不知目睹了何等情形的普通香客。 一道疾影自竹林中扑出,乃道袍染血斗笠破损的亡命之徒。 数支箭矢自斜侧方袭来,拦截那人去路。 毫无预兆,少微倏忽夺过墨狸手中伞,骨架坚硬的大伞被挥出,推着雨幕,破开逆风,荡向那数支箭矢。 箭矢被伞面所携巨大气流扰乱方向,箭尾羽翼方向歪斜晃动如游散的鱼,唯一支仍漏网而去,而抛伞的少女已迅疾而至,提裙纵身跃起,凌空斜踢,那支漏网箭矢瞬间改变去向,嗡嗡振动着刺入侧方一名乔装持刀者的胸膛。 少微落地一瞬,内里一层铅白色裾裙随之垂落,如白云归岫,然而这层叠白云下一刻又随着动作急涌而动,如遭飓风推动。 少微纵身穿雨疾走,抓过那向她扑来的受伤少年,一手将他大力往身后拽推去,另只手夺过他手中滴血的厚背阔刃大刀,少微目不斜视,也不回头看他,改双手握刀,迎上正面砍来的刀刃。 那刀刃迎面劈下,少微不曾横刀于眼前格挡,而是斜过刀身,自下而上挑向那落下的大刀。 握刀者乔装作寻常香客模样,高过少微整整一头,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抵挡招式,少女借着一股蛮不讲理的力气,生生从下方将他的巨刀向上撩挡住,竟叫他使尽全力也再无法将刀身下压半寸! 如此却非结束,那少女手中大刀猛然向前一推,锋利刀尖直入他腹部,强硬地在他身体中斜划向上,他的胸腹至一侧锁骨一路被生生剖开,鲜血与内脏的热气轰然蒸腾,在风雨中喷洒出热腾腾血雾,他甚至没来得及惨叫,眼中恐惧即被迫凝固,整个人向后方仰倒。 少微手中带血的刀未有收回,上一击的余势中又注入新的攻击力道,在雨幕中划出一道饱满的血色圆弧,顺势扫劈入了右侧围攻而至者的脖颈。 沉重刀锋毫无滞涩地切过颈项,一颗头颅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冲天而起,颈腔中的血泉喷涌,如同一场突兀的献祭,以抵消他们今日对这座神庙的冒犯。 同时率先携弓持刀追过来的最后一人,猝然目睹这堪称诡异的杀戮,被那修罗猛兽般的少女骇破了胆,一瞬间好似置身鬼狱,乃至他顾不得许多,下意识转身便逃。 “快!在前面!” 更多人在朝此处追来,鲁侯听闻动静也已赶来,看着眼前景象不由瞪大眼——怎一眨眼的功夫,他家孩儿就杀了遍地的身首异处,手里不知哪里得来的大刀都砍得卷了刃! 那刀尖与刀刃都有些翻卷的大刀被侧过身去的少微在手中一转,由正握变反手,脚下稳扎,臂膀发力,猛地将其掷出,化作一道黑色闪电,破空而去,将那最后一个目睹了猛兽本相的逃兵追杀。 大刀从那人的后心贯入,刀尖自前胸透出,带出一蓬血雨,余势仍不减,推带着其躯体前扑,“夺”地一声,将其钉挂在了前方一棵松树前。 鲁侯瞠目愕然间,只见孙女已扯过那身穿道袍身份不明之人,快速躲到他这糟老头子身后。而墨狸捡回伞,复又跑来少主身边,继续给少主打伞。 追兵很快从两面冒出,申屠夫人母女以及仆婢也从静院中折出,引路的道士见此血腥情形大惊出声:“三清祖师爷在上!这……这是出了何事!” 鲁侯也肃容开口质问来人:“何人胆敢在此神庙之地开此杀戒!” 话刚落地,觉察着身后孙女正借自己的衣袍擦蹭手上的血,鲁侯不禁感到一些心虚,但很快又调理过来——他家孩儿是为制止恶行,那不是一回事! 而那些气势汹汹的来人,虽未再即刻冲杀上来,却也迅速将与那道袍少年一同在内的四人团团围起。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冯珠夺过侍女的伞,让人守好母亲,自己则毫不犹豫地走向女儿和父亲,一边怒容质问那些人:“放肆!尔等何人,竟也敢向灵枢侯与鲁侯二人刀剑相向!” 持刀围堵者相互交换眼神间,芮泽已至此处,见眼前情形,先是略感心惊——鲁侯一把年纪,看似垂垂老矣,不料竟还有如此杀伐雄风。 但如此一来却是再好不过,既动了手,纵然要以慌乱之下自保作为名目,在皇帝面前,包庇凌家子的罪名却也休想洗脱了…… 伞下,芮泽的神态似意外似嘲讽:“竟如此凑巧,鲁侯与灵枢侯也在。” “原来是芮侯!”鲁侯正色问:“敢问芮侯为何事而大动干戈?” “此人乃逆贼之子,芮某正要将其捉拿。”知道皇帝的忌讳,芮泽未当众叫破凌家子身份,他看向那为了保命而向鲁侯仓皇求助的少年身影,缓声问:“鲁侯与灵枢侯莫非要公然将其包庇吗?” 鲁侯心中一惊,面上未显,只转回头,看向孙女,眼底有印证。 芮泽已下令:“速将这逆贼之子拿下!” 今日纵是鲁侯拼死护送此子离开,以此断绝铁证,但这凌家子既已过了明面,谁也休想再摘脱干净! 随着芮泽的人受令围近,一些被惊动的道士暗中投来视线,那身着道袍的少年不退不逃,反而侧行而出。 “反贼之子?” 少年走到前方,一面抬手摘下破损脏污斗笠:“芮侯设伏杀我便罢,却不知我反在何处?” 满身道袍是血,而行走间一瘸一拐的少年站定,隔着雨水,似笑非笑:“我为反贼子,皇帝为反贼乎?” 头顶乌云急速涌过,芮泽倏忽色变,看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怎么会…… 怎么会! 不……这不对! 他当然想过凌从南会不来的可能,也想过会派其他人来试探的可能,但只要有人来,便可以顺藤摸瓜…… 但这个人绝不能是刘岐!也不可能是刘岐才对! 这与冒死无异,更何况刘岐怎么可能假扮凌从南,他…… 芮泽脑中轰隆,视线蓦地一坠,看向那少年的腿。 独身赴约,不外传的凌家枪法,四肢俱全的流畅身法……生死当前混淆了所有人的视线。 腿疾是假的,假的! 而现下…… 那少年再次向他走近一步,跛脚动作看不出丝毫破绽,这举动无疑是天底下最恶劣的挑衅嘲弄。 同时,大伞后有少女的视线一瞬不瞬地望来。 四面八方更多的视线围聚而至,芮泽惊异愤怒,心底同时生出巨大不安,空气中无形的网更改了撒落的方向,反要将他扑困住。 芮泽脑中轰轰,似深秋鸣雷。 “轰隆——!” 建章宫中,皇帝掀翻案几发出的动静如雷声。 ? ?大家晚安~ 喜欢逢晴日请大家收藏:()逢晴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07章 芮泽的责罚 被掀翻的案几滚下御阶,隔着崩飞的碎盏,皇帝一双怒目看着下方殿中的人。 闻讯赶来的皇后与太子,被雨水打湿衣衫的芮泽,以及被雨水和血水同时打湿衣衫的刘岐,后方则是过寿的鲁侯以及陪同鲁侯过寿的灵枢侯。 浑身冰凉的芮泽因为这张被掀翻的几案,顿时腾起一层冷汗,他赶忙俯身,双手贴地,再次解释:“陛下明鉴,臣今日之举当真是为了捉拿那尚在人世的逆贼凌家子……却不知那斗笠下看不到面容的人,缘何会变作了六皇子!” “好一个却不知!”皇帝质问:“照此说来,你今日之举,乃是为特意捉拿凌从南——然而你是如何断定那个孩子尚在人世,又是如何断定他会出现在你设伏之地?甚至斗笠下面容不明你却依旧能够断定其身份!——芮泽,你大张旗鼓大动刀刃言之凿凿,你所笃信的凭据依仗是什么?倒是说来让朕听一听有几分可信!” 芮泽脸色变幻。 他当然有凌家子还活着的凭据,他当然有凌家子今日会出现的依仗!——以此来证明他没说假话! 然而…… 芮泽低垂着头,余光瞥见皇后的袍服。 他的凭据与依仗是说不得的家贼同谋,而此事此刻变成了那个死小子拿来反制他的依仗! 皇后面色惶惶,心中尽是惊涛骇浪。 而芮泽不得不硬着头皮回答皇帝的质问:“自云荡山祝执一事后,四下一直有凌家子还在人世的传言,臣为替陛下分忧,故使人留意此事……近日臣听闻有疑似凌家子的人出现,于是令人追查其踪迹……臣知此事不宜宣扬,未有结果之前也不宜惊扰陛下,因此才打算将人捉拿之后再禀明陛下。” 他也知道这解释过于苍白,若今日将人抓到,自是什么都好说,可没抓到不说,反而误认误伤……于是这一番缺乏实证的说辞,反倒像是蹩脚的开脱。 芮泽不敢抬头,也知皇帝是何等表情,急乱下,他唯有去抓对方别有居心的疑处:“此事是臣大意了,然而不知为何,六殿下始终以斗笠遮面不说,全程也未曾喊破身份,否则想来也不会结下这样深的误解了!” 皇帝的目光慢慢转向刘岐,刘岐看向芮泽,嘴角浮现一点讽刺的笑:“斗笠遮面自是因今日风雨不绝,至于为何不曾自昭身份——恕我愚钝,我全程竟不知芮侯杀错了人,这竟是一场误解。” 芮泽暗暗咬牙间,只听那死小子一句句泼出更黑的脏水: “还是说,这诛杀反贼子的名目,不过是芮侯在见到我寻得鲁侯庇护作证之后,临时想出的错认说辞?” “芮侯虽有急智,然而临时编造的谎话到底漏洞百出——莫非芮侯得知的消息中,凌家子也与我一般,左腿恰有同样伤残?” 芮泽几乎脱口而出——昧地谩天的竖子,还敢提这欺君之罪! 然而这满肚子黑水的小子从西王母庙一路瘸到建章宫,他纵捅破这谎话,也不过要变成对方口中的栽赃狡辩! 什么话都被这毒小子说尽堵死,芮泽脸色发青,唯有道:“陛下,是臣抓人心切,见六殿下所使是为长平侯所不外传之枪法,便一时未顾得上做出更多分辨……” 长平侯所不外传之枪法却传给了六皇子,是为某种亲密传承与延续,这句话似意在挑起帝王心结忌讳,以换取帝心偏移。 然而这句无可辩驳之下的隐晦挑拨,却换来皇帝一句:“朕历来知道,凌轲待朕的儿子,一向还算真心。” 芮泽心底一震,早已吓得满脸泪水的芮皇后俯身拜下:“陛下,此事是臣妾的兄长错听错信,糊涂大意,但请陛下责罚,却也请陛下信他绝无公然刺杀皇子的胆量与居心!” 看着惶然受惊的皇后,皇帝意味不明:“看来皇后确是不知情。” 怒气未消的目光扫向始终没说话的太子:“那太子呢,芮侯所谓设伏捉拿反贼之子,太子知情否?” 刘承不敢迟滞地道:“儿臣亦不知情!” “好。”皇帝重新看向芮泽:“一个毫无凭据的名目,即可在皇城脚下以兵刃设伏,朕不知情,皇后不知情,太子亦不知情,芮侯还真是一心为朕分忧啊……” 这声音已不复起初暴怒,芮泽却刹那间自心底升起寒意,他依旧维持俯低上身双手撑地的姿态,此刻忍不住慢慢抬起眼,遥遥上望,见一双老态龙目,其内藏有忍无可忍的憎恶,憎恶下是一闪而过的杀意。 顷刻间,芮泽如失去全部支撑,头颅与脊椎一同卸下全部力气,一节节悉数贴伏在地上:“陛下,臣知错!臣不该任性妄为,自以为是,闹出此等荒诞乱象……是臣大错特错了!” 皇帝定定看着那颤栗认错的高壮影子。 起初此人与芮姬重逢相认时,不过细细长长一条马奴,乍然得了富贵,口腹之欲得到准许,几乎是以补偿心态往这幅骨骼里塞肉填血,因缺乏节制,眼皮也日渐厚重,慢慢就看不清自己该站的位置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食欲与太多欲望相通,乍然放开的口腹之欲不懂得节制,其它欲望似乎也要走上同一条不知餍足的路。 今日真实目的无论是要抓凌家子还是杀他刘家子,此举背后显露的皆是同一张急功近利的贪婪彘脸。 杀意有一刻在翻腾,视线扫过殿中的皇后和太子,皇帝抿紧了铁青的唇。 芮泽惶惶间,上半身直起,稍转向一侧的少年,抬手施礼:“今日是芮某及手下人眼拙,未识六殿下,险铸成大错,今日六殿下所负之伤,某愿十倍受之,任凭六殿下处置消气,以作偿还赔罪!” 今日设局不成反被算计,事已至此,因不想咽气,只能先咽下这口气,芮泽微抬起厚重眼皮,对上刘岐投来的视线。 四目短暂相对,芮泽即觉察到那目光慢慢移动,却是落在他颈项处。 身上带血的少年透着鬼气,阴冷的视线仿佛薄薄的利刃,凭空便能切断他的颈骨。 芮泽浑身汗毛戒备,旋即却闻一声嗤笑:“此处并非草莽江湖,而是天子朝堂,陛下尚未发话,我如何能擅定芮侯之罪罚?” 刘岐面向上方:“今日此处无朝臣,唯有凑巧将儿臣救下的鲁侯与灵枢侯。而芮侯话中之真假,儿臣亦无更多实证可以证明,此事是国事亦是家事,无论父皇如何做主处置,儿臣皆不会有任何异议。” 听着这番话,皇帝心间不知是松缓还是怔然更多一些。 皇帝看着那个低下头,满身血的孩子。 医士已看过,伤势不算重,血大多是别人的血,但也足可以见经历了怎样一场凶险恶斗,而这些年来,在他这个父皇未能看到的地方,这样的刺杀亦不知发生了多少次…… 此刻却因为察觉到了他这个父皇的迟疑权衡,而未曾有揪住此事讨要公道的举动。 皇帝极慢地喘了口气。 这是个聪明的孩子,又或许是因为亲眼目睹过他这个父皇上一次做出的处置……这孩子刚回京时,遭人下毒,他彻查之后,未有揭破什么,只是罚了太子和皇后去往神祠思过以作惩戒警示。 他不是不想借今日之事重惩乃至除去芮泽,只是秋狩未至,诸王侯还在京中,若在这时候对芮泽下死手,四下必然认定他有废太子意图,王侯间必有异心趁机滋生,若在王几之地挑起异乱…… 但凡会有可能引发动乱的举动,皆要等到秋狩之后、以及梁国之乱平息才能有所决定…… 皇帝思绪百转间,仍在看着那血衣少年。 这是个知父亲所虑,因此做出让步的儿子。 在这一刻,真正与他站在了同一处。 恍惚间,借着这狼狈血衣,皇帝不受控制地想到了另一个曾经总会为他分忧的儿子……那个孩子,当年在宫门外,是否也是这样一身血……凌轲究竟为何要拼死带那个孩子来叩宫门,若那时他不曾吐血昏死,因凌轲断臂之举而答应召见那个孩子…… 无可挽回的假设反而锥心,皇帝遏制住那无法正视的情绪,复又看向芮泽,怒气不受控制卷土重来,现下纵不能将人处死,却也不可能就此放过,否则刘家尊严何在,天机亦在场见证着,须知这天下终究姓刘而非姓芮……也断无改姓芮的可能! “太子监国之际,尔为朝臣亦为国戚,不思安邦,反而因捕风捉影之言而乱动刀兵,伤及皇子,祸乱秩序,殊为可恨……” “传朕口谕,大司农芮泽狂悖妄为,着即——罚俸三载,笞三十,以思己过,以儆效尤!” 芮泽顿首:“臣……领罚!” 笞刑是为各刑罚中最轻的责罚,时下纵是死刑犯亦可花钱赎罪,笞刑常被作为替免肉刑的轻责,然而官员受此罚,辱大过罚本身。芮泽深知皇帝被触怒,不敢再有任何求饶言语,叩首后主动退出大殿领罚。 随大父一同跪坐后方的少微抬起眼睛,看着前方刘岐。 他以身犯险后又以退为进,迫使皇帝对芮泽做出当下最大限度的责罚,三十笞刑打不死人,却足以打乱部分人心与局势。 但不足以打乱少微计划。 少微心有分辨,心思不移,只是待收回目光时,不由又看向身侧的竹简奏书。 皇帝发怒时掀翻案几,卷起的圆滚奏书滚得到处都是,直到此刻方才有内侍敢跪身过来收捡。 少微看着内侍将那卷奏书重新卷起,其上内容却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心知此行与大父入宫,只为见证看戏而已,如此良久跪坐又不必言语,不免熬人,自是无法拒绝身侧带有文字之物,又因目力确实上佳,少微遂偷偷看了几卷散开的奏书打发时间。 其中一卷乃宫中官员大长秋所奏,其上列明许多权贵千金家门姓氏排序,曰皆品貌双全,足与六殿下为良配。 少微反应一会儿,即知晓,宫中在为刘岐择选良配,或是皇帝认为刘岐到了成家年纪,又或是有旁的考量,总之刘岐的婚事如今正被人合计着。 或是前世刘岐乃孤身一人死去的缘故,少微便未曾想过他要成家这件事,而今目睹这卷竹简,不禁便要凭空想象他与品貌双全贵女作良配的情形。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与一人作良配,想来便是成一个共同的家,用同一张食案,分吃同一碟瓜果,熏同一炉香,乃至卧同一张榻,甚至共盖同一床被? 这情形如此亲密,简直比她和他在湖上放舟自流时还要亲密,如此一来,往后她还能随心所欲地去见他吗? 能不能且不提,单是如此想象,心底竟有一股无名火,简直再不想去找他了。 这份恼火绝不是冲着那个只存在想象中的品貌双全的无辜贵女,似也不是冲着刘岐……好像只因介怀那想象中错误的关系。 少微自认从无棒打鸳鸯的坏癖好,而若这是错误的关系,那在自己心中,什么才是对的? 思索间,前方的刘岐手撑地欲起身,侧首之际,露出湿漉漉眉眼,借着收拾奏书狼藉的内侍身形遮掩,对着少微无声一笑。 少微脑子里蹦出一道声音:好像这样才对。 内侍们在重新整理布置龙案,在这诸人退场之际,刘承低声问:“灵枢侯与鲁侯可曾受伤?” 此一问,似君对臣,也似对舅父犯错后的负责询问,但刘承眼神里关切过甚,目光看罢鲁侯,便长久落在少微身上。 少微不禁判断,如此示好关切,她已明确拒绝,刘承仍白白付出,实为错误典范。 鲁侯已做回答,少微便不复多言。 刘承顾不上失落,舅父受此责罚,今日事太过突然,母后同样受惊,他有太多事和情绪需要处理。 皇后与太子告退,皇帝面色稍缓,待鲁侯道:“今日芮泽胡闹,惊搅了鲁侯生辰,朕代他们向鲁侯赔个不是……也多亏有鲁侯在场主持局面。” 鲁侯想到当时一眼扫去的血糊糊情形,不禁道一句:“老臣如今最是迟钝,乃是身边孩儿先行察觉不对……” 不多时,即有内侍来禀,芮侯所受三十笞刑已经结束。 雨水仍未歇,负责监刑的郭食撑着伞上前,将芮泽扶过。 芮泽眼前被雨水冲得模糊,疼痛却无法变得模糊。 清晰的疼痛最易唤醒记忆,上一次这样挨打,还是做马奴时,而这些年,他渐以为再不会挨这样的打了。 此时才切身体会到,只要有主子,就会有鞭子。 芮泽咬紧牙关,声音带着牙齿磕碰的颤声:“假的……” 郭食看着他,什么? 芮泽也看郭食,一字一顿低声告知:“跛腿,假的……我看到了。” 郭食良久无声,似有若无地叹了口低低长长的气,慢慢垂眼,看着几滴血混进雨水里,缓缓朝自己脚下侵染过来。 芮皇后在撑伞宫娥的陪同下走过来,伸手去扶兄长,眼底含着情绪复杂的泪。 郭食静静离开,伞下,芮皇后含泪哑声低问:“兄长为何擅作主张……” 面色苍白的芮泽看向妹妹,几乎咬牙切齿:“这句为何,该我来问娘娘。” 言毕,他抽出被妹妹扶着的手,躬身一瘸一拐离开,走向撑伞等候的内侍。 ? ?4400字,晚安,明天见。 喜欢逢晴日请大家收藏:()逢晴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08章 我们想要,就要得到 芮皇后面色苍白,久久未动,看着兄长狼狈离开的背影,隔着伞下雨帘,眼前闪过的却是少年道袍染血的情形。 她已分辨出今日兄长在设怎样一个局,那斗笠道袍下的少年原该是哪一张脸…… 为何还是要回来? 为何还是要回到这被诅咒的长安城来? 纵有雨伞遮蔽,铺天盖地的雨丝还是被风裹挟着斜斜吹湿衣衫,芮皇后低头看着湿掉的层叠衣袖与金线丝履,又慢慢抬头看向伞外晦暗苍穹,闻风如神泣,见恶云盘空,心头不禁浮现极其悲观不祥的预感——只觉诅咒将至,谁也无法脱逃。 芮泽领完责罚后,带伤坚持返回骀荡宫,在殿门外跪伏,再次向殿中高高在上的帝王叩首认错。 他未曾进入殿中,殿内已改为侧方跪坐的少微转头将他注视。 他抬起头颅时,也短暂望向殿内,殿宇高大,他看不清殿中人面庞神情,也笃信殿中人无法将他看清,眼神未经许多掩饰。 受过一场责罚,他浑身湿透,发丝凌乱,目色通红,阔面横肉堆出阴天的黑影,落在少微眼中,隐似烟熏火燎过的狰狞猪首,像一只祭品。 芮泽退去后,鲁侯婉拒了皇帝欲安抚弥补他寿辰被惊扰之失,因此留他用晚膳的提议。 有如此孩儿在侧,鲁侯全不认为自己需要被安抚弥补,真正需要被安抚的是这位陛下,今日若从家事层面出发比较,鲁侯自认内心威风光彩之程度,已达将皇帝霸凌的地步。 不愿留下霸凌天子,也不愿掺和对方这糟心家事,鲁侯满心回想孙女杀人的无限风采,恨不能即刻赶回家中抡刀开练,以求下回切磋时尽量不要太扫孩子的兴。 起身施礼,鲁侯保证:“陛下放心,今日事既为陛下家事,老臣定不会多言多语。” 少微:“陛下,臣也一样。” 祖孙二人告辞去,皇帝看向殿内仅剩下的儿子,这才问:“思退,今日你为何事去西王母庙?朕记得你并不喜欢拜神求鬼。” 刘岐抬起头:“是,儿臣本意是为向鲁侯贺寿道谢。” “哦?” “当年宫门之外,鲁侯为阻止儿臣,伤了儿臣一条腿。儿臣离京时仍对此事耿耿于怀,乃至几分怀恨于心。” 少年说到此处,微垂下眼睛:“此番回京后,见遍人心厮杀,方才明白鲁侯当年之举是出于怜护,不愿那夜宫门外再多添一条冤魂。” 皇帝微微收紧手指,冤魂,当着他的面,仍坚称他的兄长舅父是冤枉的……这一点,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 这份不掩饰的孤勇固执,反而让那少年显得格外坦荡赤真:“儿臣自知身负许多麻烦,明面上拜访或会给鲁侯带来不便,于是独自去往西王母庙,只为借此机会当面道一句谢。” “为了不惊动不必要的注视,儿臣未曾携带任何护卫。”刘岐带些自嘲:“却不知为何,还是被芮侯知晓了行踪。” 皇帝一时未语。 芮泽声称是为追捕凌从南,然而磕磕巴巴拿不出半字证据,他纵然是闭上眼却也没办法相信这空口说法。 “上次被人在药中下毒,你便该再警醒些,身边的人要好好地查,该换便换了吧。”皇帝道:“若人手不够,朕给你一些。” 给些人手作为安抚,却不提解决真正源头,刘岐对此早有预料,应一声“多谢父皇”。 “好了,今日事你受惊了。”皇帝道:“医士还候在偏殿,你过去上药治伤,也换身衣裳。” 刘岐:“多谢父皇,儿臣自觉伤势不重,路上已大致包扎,回府自行处理即可。” 皇帝:“怎么,还怕朕这里的人会给你下毒不成?防备到朕头上来了?” 刘岐露出笑:“儿臣岂敢。父皇尚在养病,儿臣血气四溢,不免会有冲撞,便不给父皇添麻烦了。” 皇帝也嗤笑:“你少冲撞朕了?回京后,这已是第几回一身血气来见朕……” 说到后头,皇帝笑意渐收住,刘岐脸上笑意却不减反增,一边手撑地站起身,一边道:“父皇教训的极是,儿臣往后定当多加留意。” 皇帝看着全身上下就剩脸上这个笑容最干净的儿子,道:“想回去就回去罢,好好养着,不要误了秋狩,朕还等着你来伴驾。” 刘岐一笑施礼:“是,儿臣定不辱命。” 看着儿子一瘸一拐披着血衣离开,皇帝心绪万千,低低叹口气:“这小子,还是怨朕了……” 怨他包庇芮泽,罚得太轻。 有期望才会有埋怨……纵然聪明到理解并配合他这个父亲的做法,心里却也不可能不委屈。 而回想当年出事时,这小子尚是稚子,为他求过药刚归京,即目睹母兄舅父惨死,而在不久前,还与他用桃木剑过招的父皇连见他一面都不肯,即将他远远抛去了武陵。 时隔多年再回京,长安里遍地试探与杀机,明明也是皇帝的儿子,却动辄一身血气…… 皇帝慢慢闭上眼,面前闪过今日事,心中已有明晰答案,若他这个皇帝死了,芮家必不可能容得下刘岐。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而若他剪杀芮家,刘承又是否能够自立?还是说,他务必要做出另一个考虑,然而那同样会引发争议动乱…… 皇帝靠着凭几,手指慢慢叩着案几,发出“嗒嗒”轻响。 郭食回到殿中,无声行礼,未敢搅扰闭目养神的皇帝,然而那似乎充满考量的叩几声钻进郭食脑子里,被无限放大,密集震耳,仿佛是随时要将他分尸的马蹄车轮。 “嗒嗒”马蹄车轮声驶出宫城范围,奔进大雨里。 两辆马车相隔不远,后方一辆坐着少微与大父,驱车的墨狸一手赶车,另只手拿着一颗黄澄澄的秋梨咬着,汁水淌进指缝里。 梨子是少微从建章宫里摘来给墨狸,建章宫多果林,果子常被拿来赏赐官员,带路的全瓦认为灵枢侯可以自取,因此小声提醒哪一片果子太阳晒得最足最甜。 少微伙同大父摘果喂狸,走得慢了几步,便叫乘辇而出的刘岐走在了前头,此刻马车也在前头。 察觉身后少主打起车帘钻拱而出,墨狸头也没回,扭让开身体,放少主出笼。 少微估算过距离速度,踏着车辕,纵身飞跃,掠向前方马车,从马车后门扑进车内。 她速度迅猛,像极不速之客,车内邓护大惊,霎时间拔刀,下一刻即被来人按住手腕,一股强横力气代他将刀压回鞘中。 这瞬间,邓护已将人看清,虽仍心惊,到底松口气,叉手行礼:“姜君。” 行礼罢,见姜君惊愕瞪圆眼睛,邓护倏忽又反应过来,转头见,上半身完全裸露的六殿下正稍显慌乱抱臂遮挡前胸。 邓护不免自责,身为下属,六殿下的安危未能保证,清白也未能守住。 无颜逗留,邓护逃避钻出,与车夫同坐——既已失职,不如贯彻到底,还能勉强解释为有眼色。 少微因惊愕而瞪圆眼睛,反倒看的更清,只见对方抱臂之下,白皙手臂肌理线条凹凸起伏,似带有暖意的玉塑,倒不知双手掐一掐是何触感,与她比起来是软是硬。 但见刘岐局促,脖子跟着耳朵一起变红,并不具备让人来掐的气氛,少微遂背过身去:“我不看,你快些穿上!” 她是估算过时间的,原以为他该更过衣,谁知好似突然闯入对方卧帐,不可谓不失礼。 说罢又恐他太着急会牵扯伤口,少微又赶忙补充:“也不必很快,我不是很急。” “好。”刘岐应一声,一边慢慢穿衣,一边几分懊悔自己反应过度,事出突然,他第一时间只想着不可惊扰到她的眼睛,却不知是否会让她觉得自己太过戒备见外。 但就这样见她背过身等待,也觉这背影十足威风可爱,真如猛虎闯入,却又秉承人的礼节。 少微等了好大会儿,也没等到背后人开口,她按捺不住,悄悄扭头,只见刘岐已换上一件鸦青色宽大袍衫,好整以暇,正笑望着她,身边堆放的血衣如褪下的伤羽,又是一只干净凶禽了。 “你换好了怎也不说一声。”少微扭转回身,与他相对盘坐,问他正事:“你去西王母庙怎也不说一声?” “今日是临时将从南替代,来之前已来不及告知你。待进了庙中,四下皆是芮泽耳目,为保不露破绽,更加不便传话。”刘岐答罢,问:“但我特意经过前殿,少微,你看到我了吧?” 少微没否认:“可若我不曾看到,你岂不危险了。” “我知道你一定会看到。”刘岐眼底有笑:“就算看不到,必也嗅得出,风雨欲来,山君必有察觉。” 少微坐得很端正:“虽然你说的是事实,可你这样实在冒险。” “嗯,既识破陷阱,避开才是明智之选。”刘岐道:“但他们既已盯上从南,经今日此事,才算绝了对方借此做文章的后患——” 说着对少微一笑:“况且让芮泽挨了一顿打,难道不值吗?” 又解释道:“放心,我虽孤身前往,邓护他们不便跟随靠近,却也并非没有准备,至多来得迟一些,我总归不会轻易死的。” 少微本人对冒险的接受程度本就奇高,她好强好斗,从不喜欢忍气吞声被动躲避,骨子里自也欣赏刘岐阴险勇敢的反击,见他如此解释,当然再无话说。 见刘岐脸色发白,想来伤的不重,冷的却不轻,少微抓起一旁的羊毛织毯,倾身披在他身上。 此举似乎是对他此行冒险反击的认可嘉许,又似对待负伤同类的守护照料。 毛毯表面毛烘烘,她的气息暖烘烘,她身上没有任何熏香,唯有日常浸染的香火气,似接受万民供奉的吞天猛兽,但此刻只认真将他庇护。 微小的触碰,汹涌的暖意,让刘岐心中感德雀跃,几乎迷乱晕眩,他裹着毯子,长睫微微低垂,像是数夜高烧不退的人,笑微微说出古怪混沌的话:“少微,你砍人时真是好看。” 尤其那人是为保护他而砍。 又道:“少微,我如今不想死了,你一直救我吧。” 做过不知多少大胆搏命的事,如今在她面前变作天下第一胆小鬼。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少微有些脸热,坐得越发端正,尽量从容点头:“嗯,好说。” 刘岐仍裹毯望着少微笑,少微只觉此人笑意晃眼,那高烧不退的迷幻感仿佛要将她传染。 幸而她是静坐定心的高手,加上心中困惑好奇仍未结束,在心中念了几句清心咒,便继续追问:“芮泽抛下了什么诱饵,竟险些钓出你们家中真正的大鱼?” “芮皇后。”刘岐答:“当年在宫中,是芮皇后趁乱救下了从南——此事我亦是今日才知,尚未来得及细细追问。” 少微很觉意外,但又觉得确是芮皇后能做出的事。 已知真相答案,少微未有去评价旁人做法,很快将重点回归自身:“芮泽将陷阱设在西王母庙,绝非偶然,他想一石三鸟。” 今日事她并非局外人,芮泽也在将她算计,此人不敢再正面冲着她来,便欲趁机将鲁侯府拖下水,提醒她的软肋,掌控她的弱点。 少微脸色逐渐严肃,她看着刘岐:“你冒险赴约不止是为了绝后患,你还想逼皇帝不得不对芮泽翻脸,又将自己腿疾是假的秘密透露给芮泽,借此威吓倒逼他们。” 刘岐点头,即见少微正色问:“刘思退,你想要什么?——除了替你阿母兄长翻案之外。” 刘岐慢慢而认真地答:“少微,我想要伤害过我们的人都务必付出代价,我想要有朝一日再无人能够欺负逼迫我们和我们身边的人。” “我想要来日无论你想要做什么,都可以尽兴,安心,快意,不管想走哪一条路,都可以从心挑选。” 美好的愿景,注定要沾染血腥,但少年眸光在此刻明亮澄澈,于这狭小颠簸马车里,说出惊天动地的宣言。 “你从前却没有想过这些长久后路。”四目相视,少微有所感知,问:“你从何时改变了想法?是那一日吗?” 刘岐:“是那一日。” 少微印证:“哪一日?” 刘岐:“你出城治疫,却告诉我你饮下了芮泽所备毒药的那一日。” 他答对,她猜对。 他露出一点笑,眼尾随笑意下垂。她有一点得意,眉梢微微扬起。 “你想要的也是我如今想要的。”脑海里闪过桃溪山庄梦中所见,少微宣布般道:“刘思退,我们想要,就要得到。” 穹顶风云愈发奔涌,马车飞溅起雨雾,仿佛腾着风云前行。 龙行必有云随,虎啸必引风至,云从龙,风从虎,天地气象一旦开启,势必难以收束。 “我知道你接下来都要做什么了。”车内,少微道:“但有一件事,是我非做不可的。” 刘岐:“好,如有冲突,以你的事为先。” 这是早在武陵郡时,她即定下的准则,他一直遵从着。 以她的事为先总没有错,这世间岐路千千万,他从前不思退,遇到她之后更加不必思退,任凭岐路万重,他只需将她跟紧,无论尽头是什么,纵粉身碎骨,魂灵却绝不会沦为厉鬼,如何都是最好归宿。 他内心自认是得益一方,只是今日见刘承又对她靠近关切,不免借此道:“少微,你我相识以来,我当真很不听话吗?你不妨仔细回想。” 少微有些窘迫,避开他目光,道:“我知道的,先前是气话……” 刘岐稍歪斜上身,追随她:“那你想好了没有?” “快了!”少微稳坐,立即答:“就要想好了。” 她如打坐般郑重,神态一丝不苟,仿佛对自己的人生具有绝对掌控,有关自我意志的思悟不容许有分毫闪失,井井有条,毫不马虎。 刘岐只好将这神谕继续静等,当下能做的只有倒一碗热茶,献与打坐人。 少微返回家中时,天色将晚,姜负正与家奴于廊下煮茶,小炉上的茶壶盖被咕嘟嘟的茶水顶得当当响。 姜负歪头瞧那大步回来的花狸,轻“嘶”一声:“不是过寿去了,怎身上好似又背了几条鼠命。” 家奴也看一眼,继续盯茶壶:“想来不过顺手的事。” 小鱼带着雀儿跑出来行礼,少微随口交待:“雀儿晚些随我出去一趟。” 雀儿端正叉手:“诺!” 小鱼跃跃欲试:“少主,那我呢?” “看家。”少微踏过门槛,进屋换衣。 同一刻,刘岐亦踏过门槛,走进了屋中。 等候已久的凌从南立即从席垫上起身,快步迎上:“思退……我听说你受伤了!” “轻伤而已。” 昏暗屋内没顾上提前点灯,邓护入内,将案上一盏烛灯点亮,退出去,将门关上。 刘岐与凌从南在席垫上对灯坐下,凌从南一再问了刘岐伤势,满面惭愧地道:“竟果真是陷阱……思退,若非你及时将我拦下,我自身生死事小,却还要将你连累……” 今晨他欲赴约后再做决定,出门不远,却被思退的人拦下。 原来思退已察觉到了他的隐瞒,也留意到了他在与人秘密传信,思退一直在等他开口坦白,但今日察觉他行动有异,到底与他正面揭破了此事。 思退先与他道了声抱歉,继而与他道,监视他并非出于不信任,而是他们的存在关乎太多人的生死,尤其在这京畿之地,一举一动都有可能带来无法预料的后果,这是对所有人的保护,连同他在内。 他当然无法责怪思退的举动,事已至此,唯有如实告知今日去向,思退听罢他要赴约的地点,却立刻断定那必是陷阱——鲁侯今日过寿,将去此地拜神。 事实证明,思退的推测无误,一场牵连甚广的祸事险些发生。 凌从南惭愧之余,此刻更是无地自容,而刘岐道:“从南,你我之间无不可言,究竟发生过什么,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都一并告诉我吧。” ? ?很大一章!大家晚安~ 喜欢逢晴日请大家收藏:()逢晴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09章 凌从南的回忆 凌从南坐在案前,灯烛的火光仿佛烧进了他眼中,一点点烧出那一日的赤红旧影,随着他开口叙述,那些定格的旧影被唤醒、晃动。 他和皇子公主们一起读书,也和其他伴读一样同住宫中,出事那日,他与虞儿待在一处。 白日里的气氛即已发生变化,姑母让人告诉他,无论发生什么,一概不要理会,只需记住,和虞儿一同藏好,如有必要,既荷会带人护送他与虞儿离开。 太子宫被禁军围了起来,一只怪异铜人被挖出,这代表着天子被诅咒,被诅咒的天子暴怒,吓得天都变了颜色。 雪一直下,虞儿一直哭,宫娥将她抱起来哄。却也有宫娥在小声地哭,人来人往,一个个消息如雪片般密集传递,被雪花打落在肩头的宫人们个个都似被诅咒般恐慌失魂。 恍惚间他意识到,那铜人好像真的具有诅咒之力,但它诅咒的人并非天子。 是太子宫,是椒房殿,是他的亲人,兄长,姑母,阿父…… 隔着一道房门,那些支离破碎的消息越来越诡异可怖,太子反了,皇后私开武库,长平侯反了……长平侯带着太子杀来了宫外,此刻被阻于宫门外! 不可能! 他心中有道声音在惊喊,不可能是阿父和思变兄长要杀人,是有人要杀他们! 自他有记忆起,阿父一直在外打仗,他能见到阿父的时间很少,他一直在数,数到那些作乱的异姓王全都消失不见,终于这天下都变成了姑父的姓。 他很高兴:【鲁国已定,阿父往后就不必离家了吧!】 阿父抬起头,看不清表情:【要看天意许不许。】 他原以为那天意在京畿之外,在于四海能否太平,却没想到这天意巨变就发生在京畿之中,就在他抬起头所能望见的最近的、最牢固的这片天穹。 漆黑的门外响起宫人的悲哭,他们说太子死了,长平侯也死了,就死在宫门外。 他不信,他推开那漆黑的门,他跑了出去,他要去见阿父,他要去找姑母。 虞儿太小,可他不小了,他也有武功,他也可以保护阿父和姑母! 他自幼没有母亲,阿父忙于征战一直未再娶,他长在宫中,姑母是他最亲的人,今日人人避之不及的椒房殿是他恐慌下最想回的家。 但四处太乱了,到处在清剿,不相干的宫人也仓皇奔逃躲避,他被一名想要立功的内侍认出抓抱住,他咬碎那内侍一只耳朵,挣扎脱身,手与头并用,将那惨叫的内侍抵推入积雪的沧池中,又抓起几乎被冻破的石头砸破一个阻拦他的宫娥的头。 一路奔逃,几次险些被抓,他受了伤流了血,视线模糊,头脑晕眩,只觉整座宫城都在哭,哭得天地摇动,路都变了形。 他迷了路,绊倒在不知名的小径,扑通一声扑在雪窝中,恍惚中仿佛听到另一声更轰动的坠落声,紧接着有惊天动地般的密集悲哭声爆发。 似乎是某种感应,他突然怕的浑身发抖,强撑着要爬起来,见一人影匆匆经过,手中提着宫灯。 他从那盏灯往上看,见到一张曾见过的脸,五皇子刘承的生母,芮姬。 刘承是一起读书的公主皇子中话最少的一个,因年龄相仿,他也曾想拉着刘承一起去寻思退玩,但芮姬出现,总将刘承牵走,战战兢兢小声对刘承说:他们即便并非坏孩儿,却个个金尊玉贵,玩闹也会伤人,也会被人利用,不能招惹祸事……忘记上次的教训了吗? 芮姬向来胆小,那晚出现在那里,是因她的兄长芮泽也在宫中,刘承亦不知在何处,她遣了婢女去寻,婢女迟迟未归,她放心不下,鼓起勇气提灯而出。 最胆小的芮姬做出了人生中最大胆的举动,或许是因那夜宫里的人好似都疯了,到处都是血和死人,感官被放大到极致后变得麻木,让她产生了将那个孩子从雪中拉起来这件事并没有多么严重的错觉。 仍有内侍在追赶他,芮姬匆忙下就近带他藏入一座破旧宫舍。 那座宫舍角落里蜷缩着一具小内侍的尸体,已不知死了几日,芮姬对着那病死小内侍的尸身流泪,喃喃着说:【是天意,看来真是天意……】 这时有一队禁军快步奔行而过,口中高声宣布:【凌皇后自戕伏诛!】 他哭着要出去,芮姬将他死死抱住,捂住他的嘴,手被他咬破。 他受伤之下力气流失,悲恨恐惧下几乎昏厥,芮姬颤抖着替他换上那小内侍的衣服,最后摘下他的玉佩,系在那具尸首身上。 芮姬将宫灯留下,烧起一场大火,带着他躲进黑夜里。 待天亮时,面对惊惶的婢女,芮姬开始彷徨后悔。 芮姬似乎从无主见,她甚至无助地问婢女,该怎么做才好。 婢女提议将他交出去,芮姬慌乱地说他会将她供出。 【我才不会!】昏沉沉默许久的他不齿如此卑鄙忘恩举动,近乎羞恼地大喊证明。 芮姬愣住,转头看他,她将眼泪流下,也决定将他留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芮姬紧紧抱住想要逃出去的他,哭泣着说些支离破碎的话:【我刚被送入太子宫时,没有名分,那些人都想欺辱我,是长平侯将他们驱退……】 【后来跟着陛下从太子宫搬出来,后宫里的人越来越多,她们也要来欺辱我和承儿,是皇后娘娘可怜我们母子,准许我们活下去……】 【若无长平侯平定乱势,诸国归心,天下畅通,我和兄长只怕再无团聚可能……】 【兄长是我的至亲,也是恩人,幼时他为救我被大水冲去,流落在外,与人当牛做马,吃了无数苦头,但他活下来了,活下来才有日后……你也活下来吧。】 【我信天命,将你遇见救下,是我的天命。你命不该绝,活下去是你的天命。】 她把他藏进用来盛放天地香的箱中,躲避禁军的搜查,却也提早与他说定,若他仍被发现,她无力再保,还请他自称是混乱中伺机躲藏在此,与她并无干系,她全不知情。 禁军和内侍只来过那一次,大约谁也想不到谨小慎微的芮姬会有胆量窝藏逆贼之子。 又因那具内侍尸首很快被认定为凌家子,芮姬含泪告诉他,那未必能瞒过所有人眼睛,想来是有宫人感念凌皇后旧日恩德,暗中也帮着遮掩了。 他却病了,分不清梦境现实,被真实的噩梦折磨不休,他浑身发抖,畏光畏声,拒绝进食,甚至有伤人伤己的躁戾举动。 芮姬惊吓不已,用捆扎天地香的麻绳缚住他的手脚,用麻布堵住他的嘴。 芮姬将婢女向太医署为她讨来的安神药喂给他,他喝不进去,强咽下去的也无效用,他就要被悲恨磨碎,逐渐没了眼泪。 数次濒死之际,他总在想,思退是不是也是这样,陷在同样的诅咒里,随时都有可能死去。 芮姬手足无措,她不敢去请医士,她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有用她所知来安抚他。 她信天命,信鬼神,信道法,她日日诵道经,那甚至像是一种提前的超度法事。 他真的被超度了,她所诵经文如同符咒,印入他的躯体,抓住了他即将要被仇恨磨碎的生息。 如同身体自救的妥协,又如同真的中咒,他捡回一条命,待痊愈后,恨意被隔开,情志变得淡泊,只觉一切在虚空之外,万事自有命数,由不得人力去改变。 一日,十日,百日……日日只能听到她的声音,只能望见缭绕的香雾。 他的骨骼被她喂养生长,性情受她影响指引。 她异常虔诚地诵经拜神,而渐渐在他看来,她才是这静室中的神仙,只是法力被剥夺,唯剩下摇摆的悲悯。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刘承被立为太子,她要做皇后了。 她没有开怀,为自己的日后感到茫然,为兄长透露出的兴奋感到恐慌。 但她也总算有了机会,可以借着搬挪宫殿的机会将他送出宫,她抄了许多箱道经,作为新任皇后,她有了许多可以驱使的人,她说要将那些道经送去城外西王母庙,由她的心腹婢女负责同往护送。 他再次被她藏进巨大箱中,这次不是为了将他藏进逼仄静室,而是要将他放生去天地开阔处。 最后一面时,她对他说:远离这被诅咒之地,再也不要回来。忘掉这里的一切,连同她在内。 他郑重答应,做下承诺,向她拜别。 出京后,他独自躲藏多日,从未想过去寻思退,他的存在是天大罪名,他不想拖累思退的躯体、胁迫思退的灵魂,对姑母和父亲而言,最希望看到的便是思退活下去。 他躲藏之际,试图暗中打探虞儿下落,他心想,就这样找下去吧,直到自己无声死去。 然而现实证明,他和她都被关得太久,太天真。 他被人发现了踪迹,险些丧命之际,思退的人竟将他找到。 他再次踏进血光里,与几乎变得陌生的思退重逢。 他感受得到思退所经受的折磨,他下意识劝说思退放下。 思退错愕失望,他惭愧难当。 人是会被环境塑造的动物,在南地的日子里,昔日芮姬留在他身上的咒印开始褪色。 而血亲之间的感应无法斩断,靠近思退,他被唤醒了痛楚;见到虞儿,他开始了真正的动摇。 于是他想要请求她的允准,准许他说出这一切经过,他沉浸在煎熬茫然中,却不料这最后一封传信,险铸成无法挽回的灾祸。 “思退,这即是我的全部经历……” 烛灯下,凌从南的眼泪淌湿面庞,自下颌滴落,如檐下雨珠。 芮皇后立在宫灯高悬的廊下,凝望着成串的雨珠坠落。 这场深秋的雨,断续七八日仍未止。 这七八日间,在上好的伤药与珍稀补品的调养下,芮泽恢复得很快。 然而上门探望的人很少,暗中传递来的消息很多。 芮泽看罢一卷又一卷传信,心中焦躁烧作烈火。 他被罚之事传遍四下,近日“不知何人”散布,竟出现皇帝欲废太子的传言……他尚是大司农,他的妹妹仍是皇后,他的外甥还在监国!简直荒谬!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然而这传言仍迅速流传。 流言滋生轻视,轻视带来争端。 朝堂上近日争执声不休,刘承坐在上首,冠冕垂珠将他的神情掩饰,使他真正“喜怒不形于色”,然而这并未带来百官该有的敬畏。 数不清的事务需要他来决策,舅父近日养伤不出,他手下官员之间亦有不同较量,他从那些杂乱的声音里做出决断,然而到了朝堂上,又总是迎来无数相左的意见,这些人或是流派不同,或是为个人利益,或是受到什么人的唆使……仿佛处处与他刁难! 诸声嘈杂中,刘承终于忍无可忍,猛然喝问道:“诸卿莫非执意与孤作对不成!” 他攒下太多愤怒,耗尽全部勇气,将此言喝出,珠毓下面色涨红,头脑嗡嗡作响。 几名官员忙道“臣不敢”“老臣岂敢”,然而可笑的是仍无人妥协让步,刘承看着众人,只见许多大臣不为所动,有人似在无奈叹气,亦有王侯交换眼神,似掂量,似讥讽。 刘承生出无尽羞愤与无助,恍惚间闭上眼,幻想身后站着一道身穿巫服的影,顿生出一瞬间的安宁。 然而幻影只是幻影,那影子只会高高镇守在六弟身后。 殿外风云流动,着巫服的影,去到了建章宫。 同行的还有被少微拖出门的姜负。 姜负出门前犹在埋怨:“你们年轻人搅风搅雨便罢,何必还要将见不得光的为师拉出去走动……当心害得为师晚节不保。” 替她打伞的少微全不知她有何等晚节早节可保,刚翻了个白眼,却不知此人又想到什么,转而笑眯眯地道:“却也无妨,为师此生做戏无数,总归不差这一两场。小鬼相请,若不吃这敬酒,岂非要被索命了?” 待来到建章宫,听全瓦笑着提起建章宫人近来酿出许多鲜美果酒,少微适才反应过来,姜负口中那所谓“敬酒”并非虚指,那突然改变态度的话语原是腹中酒虫代此人发声。 骀荡殿外,未被皇帝答应召见的谏议大夫邵岩等在阶下,迟迟不愿离开,见到那巫服少女走来,邵岩精神一提,将怀里的竹简奏书无声又往外捧了捧。 然而那少女目不斜视,全不曾将他留意,邵岩暗自着急——缘何不再抽走查看?那目中无人对万事好奇的少年顽劣气还当继续保持才对啊! 近日朝堂上争执不断,根本没人听他说话,他吵又吵不过那些人,只好和身边的同僚庄元直齐齐保持沉默——说到这位同僚,真乃性情大变,自归京后过于安分守已,每日听着各方争吵,他瞧着此人好几回嘴巴都想动了,却又被不知什么力量死死压住按回。有心揣测其人是在南地吃了许多苦,但眼见着他又长了许多肉。 同僚已无往日锐气,他这老实人只好豁将出去,邵岩身形一晃,似久站之下晕眩,奏书脱手而出。 少微看着摔到脚边的奏书,又看一眼被内侍扶住的这位眼熟的谏议大夫,遂将那奏书顺手捡起看了两眼。 同一刻,殿内的皇帝正在翻看另一卷奏书,其上奏请与邵岩所奏恰好相反,而此奏书正是来自邵岩眼中那长了肉却不再长嘴的同僚庄元直密奏。 郭食看着皇帝翻看不知写有何等内容的密奏,又看着那位天机与其师被召入殿中。 ? ?大家晚安~ ? 明天见。 喜欢逢晴日请大家收藏:()逢晴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10章 秋狩至 “你一早答应过朕,倘若得闲,便会进宫来陪朕谈一谈道法……”见着姜负,皇帝张口便冷笑埋怨:“朕左等右等,今日总算等到仙君得闲。” 姜负叹道:“这段时日陛下与在下皆在养病,两相半死不活,在下又何必非要来回奔波相互倾吐病气,徒讨陛下厌烦呢。” 纵是郭食伴驾多年,也被这“两相半死不活”的话吓得心中一惊,然而皇帝虽仍哼笑,却无发怒迹象,反而拿起那卷密奏,起得身来,一面道:“今日却来得正好,朕有一事,正要询问请教……巫神与仙君且随朕移步内殿说话。” 少微应声“诺”,即闻身边酒鬼笑眯眯张口便来:“在下正是感应到陛下心下所需,特有此行。” 郭食哪里知道此人皮下是何等德性,闻言更不敢掉以轻心,然而他将皇帝自龙案后扶出,皇帝却将手臂慢慢抽出,独自前行,交待道:“朕与巫神仙君单独说话,郭食,你带人守在外头。” “诺。” 通往内殿的帘打起后刚落下,郭食即垂首无声行至帘旁,看似把守,实则支起耳朵窃听得一句来自皇帝行走间的模糊话声:“仙君医道精湛,朕想请仙君替朕那小儿刘岐看一看腿疾……是否尚有一线治愈希望……” 郭食心底一震,又闻那位仙君的朦胧断续答声:“在下与六殿下已有数面之缘,确也留意过那伤腿……” “论起骨伤,姜某自认不比太医署里的医士们高明多少……但在下近身望六殿下之气,却隐有所感。” “六殿下之伤疾,未必在筋骨,而在心结郁阻,气机壅塞……” “而皇子乃龙子,个人气机盛弱亦与国运天意相关……” “若得来日,能释却心结,心扉洞开之余,再有天和之气蕴养,受天意眷顾……或有不药而愈的可能。” “……” 释却心结。 天意眷顾…… 皇帝无声思索,而后看向在下首跪坐下去的少女,脑海中倏忽闪过“天机归,紫微盛”六字。 接下来的话语,郭食再听不清,但心中已足够惊动,芮泽称六皇子腿疾是假,却不知这对师徒今日放下此言,是否又在为捏造什么天意之说铺路…… 而陛下带进去的那封密奏到底又是何内容?既然带进去,想来也是要与那对师徒商议一番…… 纵然那密奏遗留在外,亦容不得他轻易窥视,这殿中内侍他大可以屏退,但暗中亦有暗卫的眼睛盯着,而自从皇帝不再沉迷长生,他与皇帝之间不可替代的连接断裂,疏远慢慢发生,他的光鲜与性命正在褪色流失…… 如此情形下,见皇帝待他的义子郭玉并不排斥,他便将郭玉顺势推了上去,占下位置,充作后路。 少府中有秋狩事宜尚需要他参与定夺,郭食离开之前,暗中交待义子,务必找机会探知那卷密奏上的内容。 去往少府的路上,郭食心神不宁,眼前频频闪过那阴森小鬼的恶劣戏弄,那天机少女脸上佩着的神鬼面具,而最终在眼前定格,是皇帝积重难返的病容…… 郭食午后返回建章宫时,那对仿佛昭示着不祥变故的师徒已经离开。 然而次日,阴魂不散的师徒再次前来,徒弟撑着黑色的大伞,罩住师傅一身的雪白,落在郭食眼中,是活生生的鬼狱使者。 师徒被留下用膳赐酒,做师傅的说徒儿年纪还小,挡下了徒儿的酒,望陛下勿怪,她愿代替徒儿承受。 此人滑稽洒脱,郭食面上始终笑着,直到将人送出建章宫。 而二人离开不久,皇帝召见了庄元直。 庄元直回京时日已不短,始终被晾在一边,这是皇帝第一次将他召见。 一同前来的还有其师御史大夫邰炎,年迈邰炎近来屡告病假,像是某种对皇帝的催促。 郭食看来,皇帝今日既召见庄元直,即是对这位已改过自新的直臣的认可,君臣冰释前嫌,其人被重用之日已然不远,令其接任御史大夫之职的可能已被皇帝正式考虑。 而除此外,今日此召,与其上奏的那卷密折也必然有关。 又是师徒二人,又是一场不容窥探的密谈。 密谈结束后,此师徒二人退出大殿,步下石阶,邰炎低声训斥学生:“亏老夫还以为你果真改了性子……一个不防,你又犯起病来!好端端地,又递去这样的密奏提议,我看你是唯恐天下不乱……” 一名内侍躬身跟随相送,垂首而行,毫无存在感。 庄元直:“万物更替乃是常理,一时之乱,总好过长久动荡……况且陛下亦有此意……陛下乃雄主,何时缺过胆魄决心?做臣子的,不过是想帮着陛下早日下定决心,究竟何错之……” “行了,你给我闭嘴!”邰炎打断学生的话。 那内侍将二人送出骀荡宫,即行礼止步,不再跟从。 庄元直没有回头,无声捋须一笑,邰炎看在眼中,只觉这学生如今颇具奸猾狐相,鼓囊囊的腹中不知揣着什么坏水。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一心想脱身养老的老师不禁出口提醒教训:“你年岁已不小,明日最小的儿子也要娶新妇了……且也积些德吧。” 师生二人走远,那相送的内侍已将二人对话完整复述给了郭食。 郭食慢慢走去了长廊下。 更替乃是常理,一时之乱好过长久动荡…… 雄主陛下亦有此意…… 话语在耳边回荡,义子来到了眼前行礼。 “陛下可用过药了?”郭食幽幽问,眼底仍有两分出神。 “已用过。” “看到了吗?” 郭玉低下头,声音很小:“儿未有机会观全貌,只今晨陛下将那竹简投入火盆,儿寻了机会查看,只见几截竹片尚有墨痕未焚尽,其中一截写着……” 郭玉声音更小,带一点颤意:“隐见……改立太子……四字。” 秋风灌入廊中,郭食看向廊外,脸色苍白,芭蕉枯黄,放眼望去,万物将死。 郭食原该叹气,但这次的气迟迟无法叹出,最终化作一道催命急咒,连夜吹入芮泽耳中。 半支着窗的屋内,芮泽来回踱步。 那该死的庄元直,回京后面对他的拉拢试探一直装聋作哑,原来是存了改天换地的野心! 此人从前与凌家不睦,而如今看来,此去南地或许早已认了那竖子为主,此行回京便没安好心,作出安分守己状,不过是掩人耳目! 什么狗屁风骨,借貌美小儿来攀附屈家,多半也是为了那死小子铺路。 皇帝欲让此人来坐御史大夫之位,而同为三公之一的严勉虽刚正不阿,却也不过是那鲁侯府女公子衣裾边摇尾低徊的旧犬,任凭他再不站队,但在此等情形下,只要他不肯偏向储君,便是十分要命的倾斜了! 更何况还有那装神弄鬼者频频入宫,操纵帝心…… 提到帝心…… 芮泽眼前再次闪过那日皇帝掀翻几案后,眼底一闪而过的厌憎杀意。 芮泽感到背上的伤又在隐隐作痛,伤口恢复很快,但有更大的伤口正在被撕开,狼狈为奸的小鬼和小巫,尖利贪婪的爪牙…… 窗外枯黄秋叶纷落,其势之密,似要将他所在华屋埋葬,变作一座坟。 芮泽大步而出,走向书房,匆匆研墨提笔写下一封至关重要的去信。 秋风秋叶仍在不停吹打,长安城一夜间覆上鱼鳞般的金甲。 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落叶一路飞舞庆贺,护送新妇抵达新家。 成排的青铜编钟与玉磐被击响,伴以笙瑟之韵,着赤边大带玄袍的新人在暮色下交拜。 待入夜,宾客尽兴而归,新房中吃醉的新妇正向新婿立威: “……我知晓你贪图我之权势富贵,乃蓄意接近,然而我大母说了,这原本也是我之优势,就如样貌品德一般如影随形,而我亦贪图你之美色脾性,你我也算气味相投,互不相欠!” “然而日后你若敢惹恼了我,我势必告知我大母,阿母,阿父,三位阿兄,四位阿姊……” “何苦请来这样多的豪杰?”庄梅叹气扶过醉醺醺的妻子:“我只怕尚不够你一个人来打……只是你若打便打我一个,只求莫要牵累我阿父阿母阿姊阿兄才好。” 侍女掩嘴笑,上前替醉倒的新妇卸妆宽衣。 同样一身酒气的庄元直也在宽衣,却是换下崭新袍服玉带,改穿方便外出的深色长衫与披风。 已经躺卧榻上的姚夫人拄着头,看着自归京后便在背地里折腾不停的丈夫。 察觉夫人视线,庄元直笑眯眯小声道:“夫人,待我做成此事,务必叫夫人重回金玉枝头,再做回那一等一的贵女。” 姚夫人嗤笑:“莫变成一等一的枉死鬼即可。” “那万万不能行!”庄元直笑着保证:“夫人放心,我已做好安排,若事败,必将夫人和孩子们安然送出京……” 姚夫人立马伸手要打他,正色坐起身:“莫说晦气话。” 庄元直并不反驳还嘴,反替夫人倒一盏茶解酒。 姚夫人接过,却是先问:“你前几日夜里,到底写了什么密奏……” “那可是大事。”庄元直神秘兮兮地答:“我唆使陛下出兵征伐南越诸国。” 姚夫人讶然:“我还以为是……” “是什么不重要。”庄元直捋须:“让他们以为是什么才重要。” 此计不成亦有数不清的疑心计,有心算计,大势所趋,岂容那些刀已架在脖子上的人心存侥幸。 庄元直自后门离家,去往一处别院,来到一间书房中。 房中刘岐静坐,另有一名少女在翻看书架,听到他推门而入,转头望来。 目色乌亮的少女着玄袍,窄袖束腰显得身形气态尤其挺拔神气,似夜行的狸,轻盈利落,目标明确。 对视之际,庄元直在一瞬间有了决断,他家主人尚未求来名分,正是关键时,他绝不能在这等时刻假清高、真坏事。 于他而言这并非儿女情事而是大局大事,遂当即跪坐下去,俯身抬手,向那少女行顿首大礼。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此乃极重之礼,少微吓一跳,险些真的跳起来,她看向刘岐,刘岐冲她笑。 少微负手一刻,作出泰然状,大步走过去,弯身将人扶起。 不多时,又有几人来到,少微无声分辨,留意到其中一人身有兵武气,想必是个武职,他主动叉手行礼:“在下薛泱,见过灵枢侯。” 众人于室中密谈,室外流云过夜空。 同样的灰云,夜间望之浅而薄,待至天明,便成了色重的乌云。 近日天色一直未能大晴,此日雾气蒙蒙,灵枢侯府中,少微将自己刚扩建过的演武场肃清。 虽是将无干人等肃清,仍有鱼一尾,一真一假两小鸟,灰扑扑家奴与白茫茫家主一双,另有狸两条,外来凶禽一只。 逢少微旬休,刘岐挤出时间前来探视侄女。 姜负和家奴在亭中煮茶,碗盏摆了三只,其中一盏是沾沾所有,如若不然,它势必埋头在姜负盏中啄饮。 姜负端着茶碗,凝望天象流动,家奴注意到,近日夜间无星,她白日里频频观天。 墨狸蹲在兵器架前正拆解弓弩,雀儿学得入神,她的老师不通讲解,只一味拆卸组装,学到多少全凭她本领,幸而她这方面本领超群。 小鱼在学拉弓,刘岐为套近乎,试图将侄女指点。 小鱼却防备有加,一是怕对方强行害她通敌,二来是她的拉弓姿势乃少主指点,她立志成为参天大狗般的威武存在,生怕这血统经过第二人指点,会变得不够纯正。 刘岐仍在孜孜不倦将自己兜售:“我于骑射一道颇具天赋,堪称箭不虚发。” 小鱼一味拒绝:“不必,我只跟少主学,少主的射艺也很不错的!” 在兵器架前擦拭大刀的少微闻言看过来,什么叫“也很不错”? 察觉她目光,刘岐继而小声对小鱼道:“我之射艺未逢敌手。” 少微已将大刀放回,取下一张长稍大弓。 刘岐又与小鱼说:“我蒙着眼亦可射中箭靶。” 少微决意给这试图撬她学生的狂徒一点颜色看,盯了一眼箭靶所在,遂将弓挂在肩上,口中咬住一根羽箭,随手扯下脑后束发用的浅青缎带,覆住双目,在脑后利落打结。 今日少微发髻乃姜负所梳,耳侧留下两绺细细垂发,此刻连同脑后系着的青带一同被风拂动,广袖亦飞舞。 刘岐眼也不眨地看着,只见少微听风辨认气流,拉大弓如满月,臂膀撑开稳若磐石,凝而不发片刻,箭矢倏忽离弦,破开秋风浊雾,正中赤色靶心。 她转头,仍覆着眼睛,冲他的方向微微抬起下颌,耀武扬威。 下一刻,她伸手,她的雀儿又递上一支箭。 少微再次张弓,此一箭放出嗡鸣弦音,气流震荡开来,箭矢急催,催得飞光骤过,秋狩到来。 在建章宫养病多日的帝王移驾上林苑,帝王仪仗如玄龙,诸王百官随驾,就此开启为时七日的秋猎大典。 ? ?晚安。 ? (接下来是一个大情节,大家可以攒文几天一起看会比较连贯。) 喜欢逢晴日请大家收藏:()逢晴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91章 想要什么赏赐? 皇帝无召,庄元直进不去建章宫,见不到六殿下,这询问花狸归属情况的心思便只好暂时忍住。 心内惊惑不定上蹿下跳,表面仍要云淡风轻,负手缓步而行的庄元直,只见邵岩打身旁经过。 庄元直内心向来有几分傲气,从前便不大看得上这位作风温驯的同僚,而今看来,倒有些别样心情,邵岩此人虽温驯,却也胜在持久。 譬如黄河水患一事,此人从他被贬之前奏到他被捞回长安,虽说未奏出个所以然,却也当得起一句初心不改持之以恒。 但这样持久却无效的奏事总是消磨人心志,邵岩时常呈失魂落魄萎靡之态,动辄走神叹气,精神状态堪忧。 此刻邵岩也见几分失魂落魄之感,亦在走神,却未曾叹气,而是凝望前方,不确定地喃喃低语:“……这一回,莫非当真要不一样了?” 庄元直循着他的视线望去,但见高耸的宫墙之上风云流动,宫墙下一对祖孙大步行走,少女的巫服发带亦似风云般流动着。 “这场水患发生已有两载,最初朝廷也试过堵住缺口,因屡屡未能成,之后朝中便出现了‘天意不可阻塞’的狗屁说法……” 回到鲁侯府,在厅中坐下,鲁侯才开口说起此事:“依仗着这所谓天意之说,任下面的官员如何上奏,皆不被理会。” 鲁侯说到这里,笑着捋须看着孙女:“因此今次少微孩儿所言可谓妙极!” 以更有说服力的天地鬼神之说推翻那些人的天地鬼神之说,颇具对症下药,以暴制暴之感。 他在殿中并未说话,却看得清楚明白,眼见那些主张放任水患之人一时全成了不敢作声的哑巴,怎一个解气了得。 “胡说。”申屠夫人纠正:“岂是少微所言,乃先皇垂训。” “是是,是先皇借我少微孩儿之口所言!”鲁侯笑哈哈点头,又与孙女道:“先皇在梦中是否凶煞?莫怕,若是害怕便告诉大父,回头待大父梦到先皇,定与之好好说道说道,切莫吓到小辈孩儿才好。” 少微尽量从容地答:“先皇仁厚,我不害怕。” 被她随用随取却从未前来入梦呵斥过,想来该是仁厚的。 申屠夫人则是缓声道:“据我所知,这场水患之所以被置之不理,背后原因应不止一重,并非只天意之说那样简单……” 这样大的一件政事,天意之说固然起到推动作用,却也只是推动。 “这第一重原因,应是彼时与匈奴战事未休,国库紧张,皇上心中不愿将人力财力耗费于此等工事之上。” 申屠夫人声音很轻:“另有一重,未必被许多人明晓……此次黄河水决堤奔往东南,而位于决口之北的鄃县一带,乃是芮侯食邑所在……” “决口之前,位于决口上游的鄃县两岸农田水源不稳,而决口之后,洪水南行,鄃县一带既摆脱了洪流威胁,取水也更便宜稳定,而沉积留下的淤泥又形成了天然的淤田之利……” “如此一来,鄃县一带反而收成喜人,乃至可保年年丰收。” 申屠家的田产也在这场水患中遭到一定侵毁,因此待此中利害更为明晰。 若不涉农事、或不通水灾详确路线之人,便轻易摸不到芮家及其他相关富户借此受益这一层。 下游百姓受灾受难,上游权贵得天赐福。 当初声称理应顺应天意者,自不乏与芮家利益相关者。 而皇帝其时一心着眼于与匈奴的战事,更倾向于将一切资源压在北边的战场上,许多官员察觉到帝心所向,那顺应天意之说便愈演愈烈,逐渐成为了不容撼动的共识。 此共识如同另一道不可阻改的洪流,直到今日朝堂上,特殊之人持神鬼刀刃,不以怜惜众生为由,不作任何解释,只不由分说地强行将此洪流劈开一道沟壑。 少微并不在意此事背后的受益者何人,只因她看到了想到了便去做了。 前世直到乱世来临,这十六郡的洪水仍未止休,不知究竟咆哮了多少年,冲走了多少像姬缙一样的人,但那些人势必不会人人都有姬缙这样的幸存造化。 流离失所的百姓只能沦为无依蜉蝣,或溺死堆积在淤泥里,尸首变作权贵肥田的养料。 少微沉默着,心口有一丝怒气在游荡,从前她看不到也想不到,即便看到了也未必看得明白,许多事要站得高些,才能有机会看清它的真相。 譬如姬缙,纵有治水救民之心,然而就算他上书千斤,也无法对症,只会石沉大海。 这世道在变坏,却总要先知晓它是如何变坏,才能去思考怎样才能让它变好。 “想做什么就去做。”去往膳厅的路上,冯珠牵着女儿的手,几分出神地说:“我儿这样不凡,既可为常人所不能为,便当大胆为之。” 经受过苦难的人最清楚,那名为流离失所的苦难会带来更加多样的苦难,而自己有幸脱身,便攒下一份想要反抗、报复、诛灭那黑暗深渊的不甘。 少微看着阿母在阳光下斑驳的侧脸,抓紧阿母伤痕累累的手,向阿母承诺般点头。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斑驳日光投落在雕花的窗棂上,如静伏的蝶。 跪坐室内的芮皇后看着那一片片光影,轻声宽慰兄长:“……在我看来,灵枢侯行事顺应神灵意志,发乎自然,未必是刻意针对兄长。” 说话间,她视线轻移,落到窗前负手站着的背影上,劝道:“或许真是太祖显灵授意……兄长,此事原就不该,如今还是不要再一意孤行的好,以免招来更多麻烦。” 忍耐着怒气的芮泽发出一声冷笑:“我倒是想要‘一意孤行’,然而她动辄以太祖之令耸人听闻,此事又岂是我可以强阻。” 此等大事,谁也不能擅作主张,此刻他那监国的外甥也去了建章宫,以寻求君父定夺。 “她适才拿回这天机身份,这正是她闹出的头一件大事……”芮泽气息不顺地道:“若说不是蓄意报复,要我如何能信?早知她这样不识好歹,那解药就不该轻易赐下。” “兄长……”芮皇后蹙眉,重复那句话:“事到如今,不要再继续结怨,否则怨上加怨,如何能解?” “那便是由她宣泄,直到她满意消气为止了?”芮泽咬牙切齿,只觉蒙受大辱,他流落在外与人为奴时,遭受太多轻视羞辱,正因如此,才无比厌恨此等忍气吞声的感受。 他如今已贵为国舅,竟要受制于一黄毛小儿,说起来简直匪夷所思! 芮皇后畏惧于这份仇怨继续放大,再三安抚兄长怒气,另又岔开话题,说起太子妃的人选。 然而不提这个还好,此时芮泽又想起与屈家结亲未遂一事,一时肝气更是不顺,用饭的胃口也一并丧失。 少微的胃口很好,刚结束一顿饱食。 鲁侯要拉着孙女去园中比试刀法,冯珠不赞成地劝道:“阿父,还是算了,以免误伤……” “这是什么话,为父岂是不知轻重的人?” 鲁侯兴致勃勃,笑眯眯看向孙女:“大父今日特意未曾饮酒,你母亲说你自幼会武,走,今日无外人,且让大父好好瞧瞧你的身手本领!你今日若能过上十来招,大父这里有几套自创刀法,回头全都传授指点给你!” 少微闻言跃跃欲试,祖孙二人一路大步来到园中一开阔处。 仆从已搬来兵器架,鲁侯道:“好孩子,且先试试分量,若拿不稳,便换一把轻些……” 话未落,只见少女随手拿起一柄厚背环首刀,向上方一抛,一手接握刀柄,一手噌地拔下刀鞘,而后挽动刀身,但闻刀风呼啸,刀影模糊,而风影散毕之际,她已单手持刀于身侧,脊背笔直,目光晶亮地道:“请大父赐教!” 鲁侯满眼惊艳,声音浑厚有力:“好!——刀来!” 仆从捧来同样的厚脊薄刃长刀,鲁侯初才抽出长刀,那初生牛犊般的少女已持刀奔劈而来,鲁侯未躲,欲正面格挡接下这一刀,先试一试这孩儿气力。 金铁交鸣之音顿起,这一试却叫鲁侯大感震惊,他猛然一沉身形,蓄力扎根于脚下,却仍被生生逼退数步。 只此一试,便知眼前孩儿当得起对手二字,鲁侯收敛心神,专心对“敌”。 待冯珠追至此处,便见那一老一少打得有来有往,竟是酣畅淋漓,已打到一丛竹林前,竹叶跟着狂舞,随着少女挥刀,刀气横扫,竹叶飞荡,竟如万箭齐发。 手中厚背刀刃反成了次要的武器,那少女本身才是最锋利的兵刃。 她没有战场淬炼过的煞气,一切磅礴力量与无畏皆源于本我,就如同从泥里长出来的那样原始自然。 莫说十来招,数十上百招也已过,鲁侯越打心潮越澎湃,奈何确实上了年岁,体力有不支之嫌。 “晴娘!” 听得阿母这声唤,沉浸其间的少微连忙收势,率先休战。 原本只是打算哄孩子玩一玩的鲁侯此刻反被女儿来哄,冯珠上前扶住气喘吁吁的父亲,无奈怪责:“都和您说了……” 鲁侯人虽疲累,心情却好极:“怕什么,这孩子知轻重!” 看着那筋骨舒展,威风凛凛的少女,鲁侯这才后知后觉:原以为当年杀那牲畜,这孩子凭的是出其不意的巧攻,而今看来,那怕是一场正面猛拼! 不禁叹道:“少微有我年轻时的风范悍勇!” 冯珠也轻叹,并未揭破女儿只怕未用全力的实情,否则父亲脸上这金怕是刚贴上便要如数剥落下来。 而少微虽未用全力,却也棋逢对手,难得这样畅快,当下要求道:“大父,您好好养着身体,我们下回还比!” 这好似将大父养一养再打的口吻让鲁侯更加开怀,然而一笑起来胸骨竟震得生疼,生生忍住没喊痛,笑着点头答应。 冯珠无奈让人扶过一把年纪却打算再次闻鸡起舞的父亲,走去女儿面前,替女儿擦汗。 同一刻,建章宫,骀荡殿内,跪坐答话的刘承额头上也浸着一层细细汗水。 他来此请父皇定夺黄河水患之事,父皇反问他的看法,他担心父皇会猜疑他偏向包庇芮家在鄃县的田产,于是回答:既是太祖垂训,自当遵循而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而后父皇便问他,如何治?钱从哪里出?人从何处调?以及又问起梁国增派援兵之事可有定夺,军饷是否筹措完成? 父皇的语气已堪称平和,可他答得支离破碎,大多是在复述大臣们的提议,这些提议各不相同,父皇听了许久,喜怒不辨地道:“为君者,纵不擅谋,却一定要擅断。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待有了自己的见解决断,再来见朕。” 不同于上一次问他该如何处置北归的大军,未得到满意答案后便发怒重罚,可即便君父是这样平静的语气,刘承依旧感到莫大紧张与狼狈。 这些问题,大臣们意见各异,父皇也未必有两全之策,那他又如何答才能让父皇满意?刘承不禁自疑,又因这份自疑而更加不安。 应下行礼后,他忐忑退出大殿,转头看去,正见一青袍少年带着送药的宫人穿廊而来。 刘承立即掩去眼底狼狈不安,抿直了嘴角,接受了那少年抬手行礼,略一颔首,举步离去。 “六殿下……”送刘承出来的郭食垂首行礼,看一眼殿内,小声对来人提醒:“陛下此刻心情不大好,这药还是让奴送进去吧。” “多谢中常侍好意提醒。”刘岐却直接抬脚跨过殿门,漫不经心道:“然而为君父分忧,乃为人子本分所在,岂可避之。” “六殿下真乃一片孝心……”郭食赞叹一句,笑着跟进去。 皇帝用罢药,却未提及朝堂上的事,而是对那近身盘坐案边的少年道:“京中对梁王党羽的彻查已至尾声,在论功行赏,太祝已有过封赏,那位有功的家人子今日也该入宫了,而你也立下大功……” “除去此事,你治灾亦有功,朕要一起赏。”皇帝靠在凭几里,闭上眼睛养着神,道:“回京以来,你亦曾护驾,朕都看在眼中……你是朕的儿子,做个郡王到底委屈了,不如朕也封你个王做一做,你看如何?” 郭食垂眼含笑,心底却一片紧绷。 封王无可厚非,皇帝的儿子就算是那位冲撞过父皇的四皇子,也落了个广陵王来做。 封王没什么,可这声“委屈”却很有什么…… 作为近身侍奉者,郭食最能清楚地感受到自梁王死后、这位六皇子从旁侍疾以来,所造成的帝心动摇迹象……这位不再沉迷长生的君王,接受了自己即将死去的事实,似有旁的心思在复苏了。 刘岐笑答:“为父皇办事,儿臣不敢求赏。” 皇帝哼笑一声:“行了,不必说漂亮话来哄朕开心……或者你想要别的什么恩赐,都可说来给朕听一听。” 别的什么恩赐…… 皇帝依旧在闭着眼,刘岐慢慢抬眸,看向对面跪侍着的郭食。 秘而不宣般,郭食与之对视了。几乎刹那间,郭食后背爬满冷汗,似被最凶猛的鹰隼锁定,那鹰隼下一刻便要将他俯冲捕掠。 ? ?4400字,大家(|3[▓▓]晚安 喜欢逢晴日请大家收藏:()逢晴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4章 他想杀我 若这孩子要为他的母亲兄长舅父喊冤,胆敢因此对他的父皇有怨愤之情、哪怕只是一点不敬,那就实在不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不懂事的孩子往往会带来麻烦,这可不好。 那倘若这孩子不喊冤呢?——现如今外面仍有少许人冒着性命之危为废太子和长平侯鸣不平呢,外人都喊,他却不喊?冷血无情亦或是伪装隐藏?不管是哪一种,都难免叫人不安心,这也很不好啊。 郭食静静看着这个处境为难的孩子。 那孩子从袖中取出了一只锦盒,双手托起,将头叩下,一字字清晰坚定:“兄长为人子,恐做扶苏,唯有拔剑;舅父为臣子,恐生兵乱,故才断臂;而父皇为君王,所做所为皆为国朝社稷安稳而虑,亦无过错!错的是蓄意挑拨栽赃的奸贼!——万望父皇保重龙体,有朝一日儿臣必当找出这祸国之贼使其百死赎罪,还母兄舅父清白公正,还父皇与大乾朗朗清明!” 很长的一句话。 这句长话的主人还未至变声之龄,嗓音仍有孩童稚气,回荡在这殿门外,却有几分惊心动魄,话中的爱与恨都那样鲜明。 他的父皇仍被他归于敬爱之列,父皇是被奸人蒙蔽的痛心者无辜者,是不得不履行国君的责任。 是啊,他是在丰盛的爱意里长大的孩子,他的父皇母后兄长舅父都那样宠爱他,他们不久前还是最亲密的家人,他理应将这恨意只灌注在外人身上,而对他的父皇保有足够的信任。 所以他恨的是那奸人,理应百死的奸人,他要找出那奸人,向他的父皇证明他是对的。 实在是“恰到好处”的天真与意气。 郭食微微含笑接过那锦盒,触碰间,他感受到那孩子的手指冰凉到仿佛血液停止了流动。 巴掌大的锦盒上有着点点暗沉污痕,那是在那个雪夜里迸溅过的血。 帝王同样冰凉的手指无声压下那些已经暗下的血痕。 郭食一字不差地将刘岐所言复述。 方才跟随郭食一同出去的小太监动容垂首,小声补充:“六皇子未曾哭啼,奴却仍闻得两分泣音……” 帝王的手指打开了那只锦盒,几只药丸安静圆润地挤在一起,竟也有几分难以名状的可爱可亲。 殿内安静到只有香炉吞吐出的香雾还在徐徐而动。 没人知道皇帝都想了些什么,他开口时,声音里有些许倦怠的沙哑:“备笔墨吧。” “诺。” 刘岐一直跪到郭食带着担任中谒者令的传旨官宦从殿内出来。 中谒者令宣读圣旨,殿门两侧和廊下守着的宫人无不垂首细听。 那是一道让六皇子离开京师,往南边去的旨意……若非是还给了个郡王封号,好像要和流放无异了。 先皇建国后,就连那些胸无点墨的乡下本家兄弟大多都被封了王,这些年来那些异姓诸侯王先后消失,刘家的王就更多了,什么梁王代王东平王……这位六皇子还是第一位只做了个郡王的皇子。 数月前还是皇后亲出的最受宠爱的小儿子呢。 没有宫人敢流露出感叹怜悯的神色。 “儿臣刘岐,叩谢父皇恩德。” 圣旨是由蚕丝织造的绫锦绢帛,两端饰以翻飞银龙,接过捧在手中,柔软冰凉。 刘岐起身,眼中含着泪,最后看了一眼大殿。 他退下石阶,行出一段路,祝执迎面大步而来。 祝执只微一抬手当作行礼,未有正眼相待,脚下连停留都不曾。 但在二人擦肩而过之后,这位感知敏锐的绣衣卫首领却止了步,回头看去。 那个孩子果然也停下了脚步,此刻慢慢回头,看向了他。 这一眼,让祝执就此记了千百个日夜。 深春的阳光过于明亮,那张脸却阴凉苍白,短短数月间,这个孩子瘦了许多,又似乎长高了许多,稚气消去大半,或因叩首而散下的一缕额发垂在耳旁,那双眼睑弧度格外利落流畅的眼睛下此刻病态、阴冷,而又布满杀气。 祝执饶有兴致地眯起眼睛,却见那个孩子微微弯起了嘴角,竟露出了一点笑容。 丝毫也没有方才殿前含泪叩头时强忍悲痛委屈的天真模样了。 而仿佛在说,我活下来了,我会杀你。 这个笑容诡异冰凉,像是寒夜里突然闪现的磷火,烧出了一片幽蓝的火光,呼啸着席卷扑来。 这直面而来的感受尤为危险,而又充满令人厌恶的挑衅,祝执险些忍不住要拔刀之时,一声喊打断了他:“祝统领!” 是郭食走了过来。 郭食再了解不过祝执内里不过一条疯狗而已,他有时真怕这疯狗不分场合一通撕咬。 祝执看着那道微瘸着一条腿离开的背影,咬牙切齿低声道:“他想杀我。” 郭食抄起宽大衣袖:“他没有证据。” 祝执嗤笑:“是啊,他没有证据就想杀我了。” “你若动手,没有证据也有证据了。”郭食笑着问:“祝统领原本清清白白,难道要因小儿挑衅,便中计自污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听得“中计”二字,祝执眼神愈沉,他看向郭食:“陛下待他是何处置?” 郭食似觉得可怜:“放去南边,离京两千里远。” 大乾数东面最为富庶,人口密集,农事发达。北面则因临近匈奴,多设军事重镇,军马充沛。西面多异域小国,人员流动复杂,与北面又有接壤。 唯有南边荒芜苍凉,往往犯了过错的人才会被丢去南地,可见帝心疏离。 祝执却仍不满意:“该斩草除根才对。” 他的声音又低又冷:“可惜那夜就差了一点,差一点他就成同党了。” “是啊。”郭食叹气:“可惜他不是同党,他未曾参与谋逆,他只是个给父皇求药的可怜孩子……斩草除根?根,却也是从陛下这棵大树身上发的根啊。” 天子被威胁时生出的怒火可焚去万物,但这怒火消散后,再去亲手拔除血脉相连的无辜稚子,却是很难的事了。 更重要的是,天子在这场动荡中获益太多了,且是以最小的代价获得了最多的利益,此时被权势和安全包裹着的天子,没有道理再去吝啬一点怜悯……这点怜悯可以安抚天子的人性,人性不能一直沸腾焚烧着,否则会彻底陷入疯狂。 握紧一点人性,才不会变成没有锚点的疯子。 世人的人性也需要安抚,受百姓爱重的凌皇后死了,宽仁的太子刘固死了,战功赫赫的长平侯死了……若君王连这个亲生稚子都不肯放过,那究竟是何等心虚?又何等叫人胆寒?恐惧多于敬畏,是否值得全心效忠便成了需要犹豫的问题。 各异姓诸侯国不过刚被平定,又有国师十二字预言现世……不能再刮起更多使人心飘摇的寒风了。 且皇帝信奉神灵……旁人不知,郭食却很清楚,皇帝因山崩钟鸣之事时常噩梦连连,天子明面上不会承认南郡山崩是因长平侯身死的说法,但心中岂会没有丝毫迟疑。 若再执意滥杀亲子,违背天理人伦,只怕再生灾象。 所以这位六皇子能保下命来,除了言行聪敏,另有帝王的情感权衡,政治时局考量,乃至对江山帝位风水因果的顾忌……至于各中轻重多少,旁人不得而知。 或许还有些微不允许直面的愧疚……郭食私心里想。 他不免又想到了那死去的三人,看着安静明媚的春景,低声自语般道:“总觉得有几分蹊跷啊……凌家军太过安分……” 凌家军的表现出乎意料的冷静沉默,像是被一道符咒压制住的猛兽,而这符咒按说只能是凌轲的军令……但,怎么可能?仙台宫事出突然,凌轲根本没有时间去安排军中。 郭食甚至猜测:“虽说想来不可能……但他是不是提早察觉到了什么?” 喜欢逢晴日请大家收藏:()逢晴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52章 你先冷静 见少微短暂沉默,刘岐继而详说:“他即便顾忌赤魃之说,但他历来相信,身为天子,普天之下无有不能震慑降服之物。与一时旱灾相比,他更在意自己的寿命延续与未完的雄心伟业。” “尤其此番先现暗水,又忽闻彭祖墓的音信,他必然很愿意将此视作上天暗示,不会吝于一试。” 这即是他做出的判断。 少微克制着心中乱窜的怒气。 古往今来,这些帝王似乎皆是如此,纵然愿意敬重鬼神,但大多仍会选择偏向自己的私欲。 这说来矛盾,但正如他们登基之初即要早早开始修建陵墓,一面苦寻长生法,一面又着急地为来日死亡做下准备,而若哪个人胆敢在天子面前提一个“死”字,却又是天大冒犯,足以人头落地。 再加上一点,刘岐说的很对,尤其是刚发现了暗水,缓解了旱情压力—— 于是少微的怒气不免掺有一簇无名火:寻到暗水,明明是救人的好事,可此刻于她而言,却成了坏事,竟让皇帝可以更加没有心理负担地选择将赤阳保下。 姜负曾与少微谈兵法计谋,姜负说过,世间最实用的计谋便是看谁活得更久——皇帝显然是此计坚定不移的拥护者。 姜负还说过,谋术之难,在于它实施的过程中充满变数,一缕风吹草动,一丝人心变幻,都有可能让局面翻转——找到暗水,并非少微计谋,但此中吉凶好坏变幻,已让少微颇有领教。 一番咬牙沉默后,她终于开口:“所谓暗中保下,不过监守自盗。” 这评价格外贴合,刘岐不禁点头:“确乃盗贼之举。” 少微眼底分明写着不服,皇帝盗尽天下,她管不着,但赤阳是她好不容易圈起的猎物,她说什么都不可能松口。 刘岐看着眼前人,纵然已深深走进这座皇城,她却至今仍无半分对待皇权的敬畏与迷信,她不为旁人,只为自己,她要捕猎的东西,凡是垂涎者,连同皇帝也可以是贼。 一路来,她有不小变化,可以做到先冷静求证消息真假、事情走向,并在此时做出推断:“后日便是赤阳祈雨的最后期限,皇帝想来会助他借火焚假象脱身遁走,去破解那什么彭祖墓。” 而在冷静之后,她依旧原形毕露般孤注一掷:“若是如此,我势必要将赤阳劫走。” 几乎已到最后一步,如何能让赤阳就此脱走? 她一路兢兢业业积攒“钉子”,那灵星台原本已要成为赤阳棺椁,但天子迟迟不愿盖下棺盖不说,如今更要从天上探下一只巨手,将赤阳从棺中悄然捞出,这样地不讲道理。 少微眼尾微红,那是气愤所致,刘岐静默片刻,问她:“什么都不要了吗?” 阿娅姐弟早已退了出去,室内再无第三人,少微抬眼看向刘岐:“我为寻人而来,我本就什么都没有。” 对上那双眼,刘岐却道:“并非如此,你如今有了许多,它们都归你所有。” 少微抿直一侧嘴角,正以为他要高高在上讲起什么道理,来不及炸毛,却听他道:“我知道,并非你冲动,是有人欺人太甚,你唯有将当下舍弃。” 紧接着,他说:“我帮你一同劫回。” 烛火晃动了一下,灯影摇过,少微一时反应不及,不由脱口而出:“你这样帮我,但经此一事,我却多半不能再帮你了。” 若要劫走赤阳,要面对的将是赤阳背后的不明势力,以及皇帝。能不能活命还不好说,就算成手,也有无尽追击,再难有安身可能,可她逃便逃了,他呢? 或许该由她来问他,他什么都不要了吗? 以及,他在说些什么惊天动地的疯话? 他的神情却格外认真:“你我合力,胜算更大,更方便暗中行事。说不定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你既可以继续掩藏秘密,也能保住当下所有。” 少微立刻反驳:“你也说‘说不定’了,更说不定的是你当下所有也要一并葬送,与你而言,弊大于利,这决不合算。” “我认为合算。”刘岐平静一笑:“能不能再帮到我,现下言之过早,来日方长,总要先有来日才行。” 少微盯着他,电光石火间,竟倏忽领会到一重用意:他这样做,是想要她务必还有来日。 想让她有来日,于是坚定地选择与她站在一处。 少微的领会向来直白,而她此时的状态,仅有这样的直白才能够将她撞出一丝触动,状况突发,心神乱窜,危机当前,他违背一贯处事作风的坚定选择被她领会到,无名无形的羁绊突然发生。 羁绊与人力量支撑,也唤醒更多人性眷顾。 平生第一次,少微竟反过来说:“你先冷静。我只是说若真到了那一步,此为逼不得已的下下策,如今尚有两日时间。” 最坏的打算要做,最后的努力也不能放掉,她辛苦走到今日,为得不是专等着践行这叫人不甘心的下下策。 这番积极的话从她口中说出,刘岐才敢顺毛点头:“好,听你安排。”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少微率先开口,二人遂于灯下对谈。 大致说定罢,少微起身离开前,见刘岐眼底隐有淡青色,不禁又看向他腿,正色与他道:“反正有禁军轮流夜巡,你先睡一晚,白日再继续搜。人若一直不睡觉,脑子变笨,会遗漏重要线索。” 带伤回城后便不曾好好歇息过的刘岐点头应下。 少微与人说一套,自己做另一套,出了六皇子府,她即四处夜行乱窜,心中好似有鼓在敲,提醒她所剩时间不多。 可是究竟藏在哪里?不管是姜负的下落还是赤阳那见不得光的勾当,到底藏在何处? 少微坐于一处高阁之上,看着偌大皇城,恨不能生出滔天巨爪,将它连根拔起,抖个水落石出。 不是没试图分析过,但无论如何推测,都并无实际线索可依,一切不过凭空猜测再落空。正如当初锁定仙师府,最终却毫无所得,只能大范围地搜找,然而刚想借助外力运筹帷幄一番,却又被这突然临近的期限逼成一只嗡嗡急撞的无头苍蝇。 少微有此灵感自喻,恰因面前一只苍蝇嗡嗡徘徊不去,她忍无可忍伸手一抓,却抓了个空,那苍蝇比她多一只头,自然闪避灵敏。 心中经受着火灼,听什么都像苍蝇嗡鸣,连同次日清晨被召入宫中领赏、听到郭食宣唱褒奖的圣旨也不例外。 花狸觅得暗水宝泉,一时风光无限,于大殿之中接旨,以宠辱不惊之态叩谢圣恩。 殿中无数视线看向这位特殊的女官太祝,至此,已无人能够否认她身负玄机之实。 刘承的目光看罢花狸,又暗自望向舅父。 芮泽有一肚子话要问,但此刻只能憋着。 皇帝也在看着殿中那谢恩之人,他还清楚记得,这个孩子第一次出现在未央宫时的样子。 那时她已成功预言长陵塌陷之事,再后来,旱灾也在她的预言下如期发生,但在他私心里看来,她依然是吉凶不明的存在。 仙师赤阳讲道时,曾提及一种阴邪化身,此类阴邪会借预言之名行诅咒之举,看似预言灵验,实则是其诅咒之果。 身为对巫咒之术深恶痛绝的天子,他有过未曾表露的疑心与杀心,而在他的观望分辨中,这个孩子的一切都灵性超然,包括她的傩舞。 但论起真正改观,却是其今次死里逃生,觅得暗水。纵观古今,不祥之人乃祸世而来,绝无可能寻到救世宝泉,至此花狸的吉凶再无疑问。 皇帝望向花狸的目光满含欣赏看重,犹如看待一件祥瑞宝器。 花狸待他也有一丝新看法,此刻在心中将他称之为:监守自盗的贼。 对此无所知的皇帝犹在问起花狸那日山中经历。 花狸只道或是受惊负伤所致,此刻记忆零碎,只记得被许多人刺杀,仓皇之下逃避,力竭之际寻水,冥冥之中受得指引,偶入藏水之地。 所谓降神之躯,心神波动原就比常人要大,受惊受伤一时妨碍记忆很说得通。 这是万无一失的暂时说法,芮泽听在耳中,勉强满意。 皇帝此刻待花狸多有包容,况且刺杀之事并无太多疑问,于是未再急着追问,只叮嘱花狸好好歇息养神。 另外道:“太祝于城外劝服患疫百姓接受朝廷医治,此举亦是大功一件,待治灾事项结束,朕另有嘉奖。” 少微敷衍拜谢之际心想,那且要看到时二人是什么关系,是君与臣还是皇帝与逆贼。 上首的皇帝说起了南山酬神之事,又道:“朕昨日令人自南山取回宝泉之水,真乃清冽如天赐。近日城中亦偶有疫病发生,待姜卿稍加歇养,朕会再使人取水,以供姜卿于城中驱疫之用。” 城外疫病之源已被控制,患疫者大多主动投去庵庐,官府也已公布防疫汤方,城内疫病不会大肆蔓延,使大巫神借宝泉水驱疫,更多是安抚民心。 而花狸尽忠职守,当即应命:“驱疫宜早不宜迟,臣愿即刻前往。” 做臣子的这样刻不容缓,皇帝岂有拒绝之理,就此应允,着人准备此事。 花狸起身告退之际,目光无声与芮泽相接,几不可察地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 心中不满的芮泽顿感困惑,全然不解其意,她倒是想表达什么? 少微哪里知道自己要表达什么,不过是顺手将他敷衍,且让他自己想吧。 少微踏出殿门。 她如今不想“歇息养神”,一旦歇养,不说其他人,芮泽或皇后的人必然找上门来,她满心焦灼,全无抽空做狗的耐心。 而在城中驱疫,一切全凭她做主,可以公然行走四下,假公济私地查探。 一番准备后,待大巫神的驱疫队伍出现在城中,已近午时。 此刻的刘岐正在仙台宫中搜查。 虽无明确搜找范围,但仙台宫乃是赤阳最常出入之处,自当重点对待。 自入京来,家奴曾也不止一次夜探仙台宫,但此地有禁军把守巡逻,他做不到全面探查。 刘岐今日入仙台宫,禁军大开方便之门,这是杜叔林的示意,也是芮泽的意思。芮泽近日提心吊胆,盯紧刘岐之余,亦想早些查出那另一方人马的来历,以免到头来尽让他做那替罪羔羊。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如此一来,无形中受到挟制,芮泽在此事上对刘岐客气避让许多,他深感从前做马奴时都不曾这样憋屈过。 刘岐并未表态,也无针对芮泽的迹象,芮泽一时猜他不透,只能暗中提防。 借此模棱两可的态度,刘岐暂时平衡着局面,并不欲将之打破,与芮家的冲突牵一发动全身,此时当集各方之力,先完成她的正事,这是事先就说定了的。 禁军全力配合,绣衣卫跟随入内,仙台宫的道人却颇有怨言,他们受天子器重,此乃卜测国运之处,怎也要遭受这无礼搜查? 那六皇子行事狂悖,上搜神殿,下查居院,实在毫无敬神尊道之心。 “说不定是记恨那件事,刻意来此泄愤……”有道人私下不齿,但忌讳地小声道。 没人敢接话议论,只能继续斥责皇六子无礼骄横。 刘岐不理会一切声音,认真搜查每一处,一路搜到那些所谓天机候选人起居处。 绣衣卫已将全部人等请出,那些身穿道袍的同龄少女少男都忐忑地站在院外等候,见刘岐带人到来,有人悄悄投去视线,有人畏惧地低头。 少女之列中,有一人引起了刘岐的注意。 他抬脚走近。 几名胆小的少女下意识地后退。 今日离近了瞧,方知这位六皇子生得出尘拔俗,漂亮异常。 太子承的样貌也十分壮丽,且尤其温柔无害,眼前之人却是恰恰相反的沉郁锋利,如同极具攻击性的雪原玄鹰。 面容虚弱的明丹抬起眼睛,本欲飞快看一眼且罢,不料就对上少年漆黑的眸,她被那视线摄住,目光一时进退不得。 刘岐将她的眉眼看清。 明丹尽量镇定地开口:“六,六殿下……” 一旁服侍她的巧江也躬身垂首。 刘岐扫向婢女,再看明丹,问:“道者姓甚名谁,为何与旁人不同,有侍女在侧?” 明丹忙就答:“我大父乃是鲁侯,我姓冯,名少……” 她话未答完,不知为何,那看起来不好应付的少年忽然道:“嗯,叨扰了。” 明丹反应不及,她还没说完……大约是听到她来自鲁侯府就足够了,她的名不重要。 可此人方才的眼神实在叫她不安,仿佛一眼将她看穿…… 待绣衣卫搜找完毕离开,明丹回到房中,犹感到透不过气。 巧江见她面色不好,终于开口询问:“女公子病体难愈,可要搬回侯府住一段时日?可以请世子与仙台宫商议。” 明丹脑海中闪过冯序温吞慈爱的脸庞,心底却咯噔一声。 ? ?4300字,晚安! 喜欢逢晴日请大家收藏:()逢晴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