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第1章 《什么也没有发生的一天》 一、什么也没有发生的一天 正写得手腕发酸,大门忽响起提示音。付云璁加紧速度给句子收了尾,扔下笔长出一口气,倒在椅背上。 有塑料袋窸窣的响。拖鞋落地的动静后是一阵脚步,停了片刻,又有水敲玻璃杯的清脆。一定是清水,不然声音不能这样纯净。跟着又是空白,把耳朵竖起来听,才听见一点不知是不是幻觉的、吞咽的声音。 付云璁的耳朵是从小躲着看书时练出来的,这么些年也还能听清房门外的响动。小时候听见脚步近就要藏灯藏书,等母亲或父亲开门,早已装作睡着,还要翻翻身以增加真实性。 脚步已到门口,闭了眼睛等待。门轴转动,有音调虽低语调却上扬的人声,“我回来了。” 付云璁不理,继续闭眼靠在椅背。刚进门的人轻笑一声,又问,“我开灯了?” 这个问题没有等到回答已发生效力。“啪嗒”之后,眼皮外的光透过眼皮,把付云璁浸入色彩和无意义线条的风暴。 皮肤感到炙热的气团,味道是微微的咸。伸开手臂打个大大的哈欠,落下时便轻车熟路地搁在另一人的肩上。笑声到了很近的地方,连喉部的振动都听见。 吻落在唇上,不带任何**的意图,倒像例行公事。付云璁终于在吻后睁眼,看见一颗汗顺着邓言的鬓角滑到颊边。 “写字又不开灯,眼睛不要了?”体温很高的人携着温度退开几步,把放在桌角的玻璃杯递过去。付云璁喝了一口,继续伸懒腰。背后窗户外的夕阳大盛,被眼里的泪晕开,一片炫目的金。 “稿子写完了?”邓言看着摊了一桌的纸,随手拿几张收成一摞。椅上的少年起身,嗓音带着浓浓的困意,“你要再晚点回来就要到结尾了。” “我的问题,早知道不回来。”拿一本硬面的书压了纸堆,端起水杯又送过去,“多喝点水吧少爷,嘴唇都要干了。” 付云璁把水喝干,眼神散了几秒。再次收敛后困意更甚,哈欠停不住地逼出眼泪,逮着空隙中问,“晚上吃什么?” “面条?昨晚上吃的饺子。”邓言看着面前的人打哈欠,唇角带笑。两人一起往外走,一个去卧室一个去阳台。 傍晚时分的风凉的足够让人清醒,已是夏末,更带上几分寒意。付云璁只吹两分钟就要打喷嚏,折回客厅,呆看几眼茶几上的夕阳,到厨房起锅煮面。 浴室的水哗啦啦声势浩大,一会儿小下去,是因为砸在肉身上。煮面是无聊的事,等水开放面条,把配菜扔进去就完事。流程走完,就靠着灶台休息,看一会儿面条舒展,再全神贯注听浴室的水响。 雾气迷蒙了抽油烟机暖黄的光。把面条捞出来,脸都给沾湿。浴室的水停,停的正是时候。 付云璁端碗到餐桌的时候邓言正擦着头发走来,发梢挑着水珠。头发被揉成张狂的蓬松样子,给本来很高的人再加上几厘米。 “头发该剪了吧。”付云璁伸手摸那头发,留恋于柔软的触感。本来乱的头发换了一种乱法,凹下一块。 “哪天没事陪我?”邓言任凭他的手穿行发间,坐下来分面条。把溏心蛋夹到浅蓝色的碗里,自己夹了全熟的一个。 付云璁摸了一会儿坐到桌对面,吃自己那碗。两个人都吃的微微发汗,没到要再洗澡的程度,自然会干。 “明天我得出去一趟,”桌子右边的人挑一筷子面,等它凉到合适温度,“晚上在外面吃怎么样?” “要司机?”左边的人不怕烫似地狼吞虎咽,半碗面眼见着下肚。对面人皱眉拦他,“没人跟你抢,吃那么快干嘛?” 邓言于是停下筷子,抬头盯住付云璁的眼睛。盯的很认真,认真地像要等什么极其重要的信息。付云璁也回看了几秒,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发什么神经。”少年低头吃一口面。抬头时对面还是那双眼睛,深黑的眼瞳映着灯光。 “我等等你吧,免得少爷追不上我。”邓言笑的比他口中的少爷收敛,起身去冰箱拿咸菜乘在小碟里。付云璁立刻夹一块吃下,辣到心满意足。他其实不算能吃辣,偏偏爱吃,也许是有受虐倾向? “所以明天见谁?”邓言早料到付云璁要水,放咸菜回冰箱的时候就顺手倒水。付云璁一口灌完,喘息着答,“一个读者,老远跑过来,我得见见。“ 邓言挑眉,“这回选的理由是?” “她的鲁迅体写的漂亮,看得出灵性。“付云璁想着那女孩的文章就要笑,”我那时候写的也未必有她漂亮。“ “怪不得。“邓言点了下头,”真不用司机?“ “你明天不上班吗?“付云璁很随意地挑着面条,”我大概能接你下班。“ “晚上去哪吃?“邓言已吃完,放了筷子说话,”这个月稿费可没下来。“ “有大管家操心,我不担心。“付云璁笑的开心,”吃不了好的,吃炒菜还不行吗。“ 付云璁终于赶在面彻底坨掉前吃完,放着三个碗两双筷子一盘小碟不顾,扑倒在客厅沙发上。邓言收拾桌子洗了碗,过来开客厅的灯,把黑暗驱逐到玻璃窗外面。 少爷开着电视找自己要的节目,不一会儿响起锣鼓点。红脸黄袍的人被太监打扮的人搀出台口,一开嗓就是高腔。 “怎么又看《斩黄袍》?”邓言扫了一眼,从茶几拎了半袋薯片,自己拿了几片,把开口朝向躺着少年的方向。 “一会儿可得麻烦你,”戏到了过场的时候,付云璁转头来找零食,一面跟邓言讲话,“辛苦辛苦。” “知道我辛苦建议早点发工资。”邓言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这一句却惹出付云璁的笑来,笑了半天才故作严肃地答应:“还没到21号,不成。” “这个月没有额外报酬?”邓言还是那个语调,像在谈公事,“你还挺能忍得住的。” “没看我赶稿多累嘛,受不了受不了,委屈您多等几天。”付云璁也压下语调,正经地应。背插靠旗的高怀德上场,正戏又开始。接着看戏,话题就搁在那里。然而并非无人在意,看戏的眼睛都心不在焉起来。 这么心不在焉地看到戏尾,又换一出放。拿锣鼓当背景,付云璁躺着玩手机,邓言却找了本书,翻到书签的那页。 时间跟着戏的节奏流逝,但戏作了背景,便感觉不到。等邓言从书里抬头看时间时,已经七点来钟。脖子有些僵,非站起来活动活动。 “出门吗?”他看向那个玩手机玩到眼睛都半闭了的人。少年从困意里挣扎出来,慢吞吞起身。 “困死了,”付云璁像永远睡不醒的样子,从小时候就这样,一直也改不了。邓言知道他这德行,手快地接住他故意软倒的身体。“现在睡觉,晚上睡不着,别又闹我。” “不能不能。”小少爷从大管家身上挪来,往门口走。换了鞋出门,被夜风吹去蒙在眼上的倦意。 小区里散步的人不少,更有各品种的狗,互相叫喊,连亲热也变成吵架的样子。付云璁怕狗,拉着邓言往小区假山上钻。有几个小朋友从身前跑过,差点撞着两人。 太阳已经落尽,假山上蚊虫环绕不休,呆也呆不久,翻过去又到广场,又是一群大小狗。 “想在那多坐一会儿,”付云璁有点失落,垂着眼睛。邓言紧了紧牵着失魂少年的手,“想被蚊子咬?” “总是这样,每回找到好地方都呆不长。” “就在小区里,你天天去,我不拦着你。” “感叹一下,少扫兴。” 邓言不说话了。付云璁摇头叹几口气,转头来问邓言,“周末回一趟爸妈家?” “嗯。”邓言答应。付云璁又问,“买点什么带过去?” “嗯。”邓言又答,像复制粘贴了上一句。付云璁顿了顿,抬眼看身旁人的眼睛。 邓言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波动,镜子一般映着付云璁的眼睛。两个人在路灯下停住,都不说话。 付云璁笑出来的同一秒,邓言的眸光也波动。健身器材上聊天的大妈们都看过来,立刻嘀咕着压低声音。 大事不妙。早早逃离是非之地,甩开流言回家,在冷气里长出一口气。 洗漱收拾完的少爷迫不及待进了被子,抱着枕头找音乐。邓言从书房拿来那摞稿纸,开了电脑对着敲。等付云璁找好音乐,一个敲键盘,一个捞出枕下的书,难得地不发出动静。 夜风浩大,撞得玻璃响。室内只有键盘的敲击和用作背景的音乐,浮在空气中,下面垫着浓厚的沉默。风呼啸多时,终于也没有吹散一丝沉默。 “要变天么?”付云璁换了个姿势,翻过一页。浅栗色的眼睛里眸光涣散,声音也不像在提问。 邓言打完一段,偏头看了他一眼。唇角挑起又压下,去龙飞凤舞的字迹里找到断点,从身侧摸到手机。 “明天下雨,”大管家查完天气预报,汇报了情况,“还出门么?” “已经约好了,非去不可的。”小少爷略皱眉,有些为难。 “不用去接我,我带饭回来。” “不行,答应你了,下班等着我。” “好。睡么?” 立在桌上的小桌放下床,稿纸收在文件夹里。一个伸懒腰一个找矿泉水,被子抖开,枕头拍软,关灯。 “再下几场雨就是正经秋天了……” “你不是最喜欢?” “是……明天记得穿厚点的外套……” “嗯。” “晚安……” “晚安。” 风云汹涌,终于唤出雷雨。仍是夏天的韵味,狂暴地要扯开天地,惊破永夜的沉寂。雨点砸在玻璃上,倾泻夏末最后的气力。 付云璁尽力往温暖处钻,用力抱紧怀中的身体。梦的讯息从唇齿间零星流出,提供一点不可解读的线索。 他梦见夏日最盛时节的雨,下的那样凶,凶得要打湿他,融化他,让他飘摇于惊涛骇浪。 第2章 《苏武牧羊》 二、苏武牧羊 今天的雨大到伞差点遮不住,付云璁从地铁口跑到商场屋檐下,衣服已湿了半幅。喘着气收伞,一面去看昏蒙的天。 女孩还没到,在计划之中。付云璁赴约总要提前半小时以上,否则心里就慌得不行。至于浪费了等待的时间,本来他的时间也不值钱,浪费一些,只当多睡了会儿,又做了个梦而已。 这家商场有付云璁最喜欢的面包店。自己买了一个慢慢吃,翻出本《山月记》来看。很早他就看过这一本,现在对日本文学也已不感冒,只是出门时从书架上随便抽一本,选到什么看什么吧。 第一篇看完的时候手机响。一共九条,三条是女孩说到车站的消息,发了实时定位后是六个表情包。付云璁看着六个小人排成一列地动,忍不住笑。加入定位后起身去买了两个面包,等着从烤箱拿出的时间里点开另一条消息。 “怎么样?”邓言问。对话框上面十条里有九条是付云璁发的话,剩下一条是邓言打来的语音电话。 作家大人点开表情包,顺着给他发了五个,把手机收起。拿上面包下到一楼,去大门迎接女孩。 咖啡,面包,摊开一本书,压着声音说话。从李义山“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说到鲁迅的《出关》,再后来翻出红楼梦,又讲宝玉的“顿悟”。 “我每次想要顿悟,总被笑回来。”付云璁笑着摇头,“大家总觉得顿悟像在开玩笑。” “大家把一切严肃的事情都当玩笑。”女孩皱眉,“可是又把次要的细节严肃处理,究竟为什么?” “也许是解构的胜利吧,虽然这已经算新的秩序。不过宝玉算好了,起码人家还先问住他,也算有尊重了。” 女孩还是愤愤。付云璁在女孩的眼睛里看见一间高中的教室,穿着校服的同学烦闷地揉碎一团纸,低声咒骂。女孩的确刚上大学不久,那样浓的青春气息,是付云璁最爱看的样子。 他高中也爱写鲁迅体,并且相信每所高中都有好多好多高中生会写漂亮的鲁迅体。大家无意学鲁迅的精髓,只是借一个看似正经的形式去骂身边所有东西,学校、老师、规则,也许还有食堂饭菜。 女孩给他寄了几篇文章,一篇游记和一篇写城市毁灭的小说,剩下一篇就是漫天骂的鲁迅体。作家大人在游记和小说里看出女孩写作的愿望,但真正让他决定见面的,还是鲁迅体里的熊熊怒火。 付云璁没写过任何激烈的场面,也不怎么会写。哪怕上学叛逆气最盛的时候,笔下的人也不过是去淋一场雨或者逃跑看西湖,随后回到原地继续先前的生活。他看很多闹得天翻地覆的电视剧,一面嘲笑剧本的幼稚,一面渴望自己写出天翻地覆的剧情。几次提笔,总是无法描述,丢下笔叹气,再去写江南烟雨里的小镇。水汽笼罩所有人,隐去每个人的面目;无数纸伞撑开,不分你我。日子全没变化,雨一直下,衣服怎么也晾不干。 他开始收集每一个热烈的人,试图从他们身上汲取火焰。女孩是他的第十八个实验品,到现在他还是没成功。 前十六个人都不足以给作家大人足够的火。带着火的少年们大多同时带着幼稚,让那团火摇曳不定,可以看出熄灭的结局。付云璁在心里感叹这些火消亡的命运,同时继续寻找下一位实验对象。 唔,十六个加上女孩是十七个,怎么女孩是第十八位?这个么,不能怪作家大人算数不好,该怪第一位实验品太神奇,让付云璁无法定论以他为实验品的实验成功与否。 聊天进入疲倦阶段,虽然疲倦还要强撑着聊下去。终于女孩接到不知什么电话而避席,作家大人喘过一口气,喝一口咖啡,摸出手机来看。顶上的对话框有一条未读,打开看,是邓言发来的、从走廊上拍的大雨的天。 付云璁任思绪飘进照片,和想象中的人一起看了会儿雨。回神后女孩仍没回来,便随便点开卖票软件,才发现晚上有一场苏武牧羊,主演是难得的马派演员,看来是非去不可。晚上六点半开戏,时间可有点赶了。 “能否逃班,”慌忙问了那个不知道是不是还在看天的人。很快收到回复,一个问号。 “晚上有场《苏武牧羊》,这戏难得演,快逃班陪我去。” 那边沉默一会儿,回了句“几点”。付云璁赶忙把安排做好,“四点半出来吃饭,坐地铁去剧院?” 很久很久没有回复。女孩已回来连连道歉,付云璁准备好再进入谈话状态,最后瞥眼手机,看见邓言的“好”。 邓言看见付云璁眼里的沉闷,咬了下唇。雨天的时候付云璁总是有点沉闷,但按他的话说,是为了意境。今天的沉闷却像真正有心事,况且晚上有戏,他该高兴才对。 咳嗽了一声。没有焦点的眸子聚焦到平静的眼睛上,盯了好一会儿。邓言心里一沉,在那眸子里看出危险。 “走么?”他克制着语调。面前人又停两秒,收了自己的伞,钻进邓言那把黑色的大伞里。冰凉的手滑进口袋,寻到温热的手,在没有光的空间里交缠。 “吃什么?”邓言权衡片刻,拿最轻松的话题。小少爷没在这个问题上停留,只说随便。 于是大管家独断了晚饭。小少爷直到坐下点好菜才回到现实,看了看环境,问,“不是说没钱吗?” “私房钱,”邓言起身给对面人倒水。付云璁下意识地起来让,又跌回椅子里。看着玻璃杯的反光,懒道,“别瞎说,我可没收缴过你钱,哪来的私房钱。” 家里的财政开支都在大管家手上,小少爷基本不闻不问。若说私房,也该是付云璁私房藏钱才是。不过少爷倒是没必要藏,毕竟他要,大管家总会从官中支给他,要不然就拿自己的私房贴补。 饭吃的迅速,为了赶戏。等在剧院找到座位后小少爷才算松了口气,靠在椅背上看戏单。等旁边坐下一位大爷,又很快跟大爷聊的不可开交,弦子拉起来还小声嘀咕。 邓言坐在旁边,眼睛盯着戏台,却能从弦鼓里听见付云璁压着的声音,给大爷解答“绿鬓的娇妻盼征人不能回来”这句里的“绿鬓”两个字。 “‘中有绿发翁,披云卧雪松。’这是李白的诗,绿就是黑,一个意思。”这会儿他倒是作家大人的款,但马上转回来,“您听大鼓的话,白凤鸣头本《宁武关》里也有‘何况你红颜绿鬓一钗裙’。” 大爷连连点头说明白。台上苏武还在唱长得似乎没完的二黄板,小少爷终于坐回座位正中,忽然想起自己有人陪似的,赶紧往邓言身边凑。修长的手覆住邓言的手,紧了紧。 邓言想起他说“我要是苏武肯定投降”。小少爷总爱说自己懦弱,把自己批成天下第一大叛徒。邓言听着,在心里否决。付云璁说一套做一套他也不是第一天见,嘴上说懦弱,把自己带进家门的时候可硬气的很。 小少爷的话只能信一半,剩下一半全靠猜。猜对了多半有奖,只可惜大部分人总是猜错。 邓言和付云璁过了这些年日子,仍不敢说句句能猜对。好在猜错也没什么罚,付云璁不过自己闷一会儿,哄上几句便好。有时只消从口袋里摸颗糖出来,连话都省了。 到小区门口,大管家被支去拿快递。抱着三四个快递盒开家门,发觉家里的异样。 今天是寻常到不会被记起的日子,小少爷却开了瓶酒,在桌边等人回来。背景音乐从胡琴的料峭声音换为缠绵的现代乐器,软的能充塞空气,阻碍呼吸和心跳。 大管家挑挑眉,放下快递去洗手,随后到桌前。隔着桌子坐下,说了句,“今天不是二十一号。” 桌对面的人笑了笑,看一眼醒酒器里暗红的粘稠液体。“还你的晚饭,不行?” 邓言压着笑意,装着平静继续问,“明天没有工作吗?” “不至于影响工作。”付云璁的音调又挑几分,“有点高估自己了邓先生。” 大管家嗯了一声。音节里的颤动藏也不藏,明目张胆地挑衅。 虽然定的二十一号,少年人血气盛,哪能真坚持一个月?小少爷说是要保持清醒头脑,一个月还是有四五次要陷入狂欢。少爷的规矩总有一大堆,只是总不认真遵循,定着只为起提醒作用,提醒别太过分。 要破规矩,往往是邓言看出付云璁的渴望,自己替他主动。今日却是他亲自计划,大管家的兴致被提起,好奇小少爷有什么花样要使。 酒的度数不高,喝多些也不至于大醉。付云璁酒量一般,喝到四五杯上就半酣,到了身体发热,唇齿不安分的时候。 陪付云璁喝酒的人量不知多大,只是一杯杯下肚,脸色分毫不改。深邃眼里的笑却是越来越浓,像用上好的磨柱磨出来的新墨,浓的化不开。 付云璁在讲话,讲见面的女孩,讲新写的书,讲朋友的近况。邓言和他隔着桌子,听着他说。 “反正过段时间,”付云璁说到这忽然不再往下,眼里的迷乱也收束几分。一瞬间室内沉默了,只有背景里付云璁挑的音乐在继续缠绵。邓言在等下文,付云璁却换了话题,问邓言时间。 “十点半,”邓言抬眼看墙上的挂钟。这个时间点算深夜的开始,如果要执行深夜中才可实行的事,现在差不多该开始了。 沉默在此刻恰到好处。一径说话,情全在水流中冲散,只好等水缓下来才沉淀。如今两人都不说话,眼睛倒亮起来,就这样隔着桌子对峙。 两个人终于在靠近付云璁的桌角碰到,感觉到对方的温度。平常总是邓言体温高,现在付云璁却像着了火,细细冒出汗来。邓言伸手抹去他额上的汗,顺势将那只手滑进他的发间。 吻平衡着两人的体温,往更高的方向平衡。邓言的身体被这个吻带到与付云璁接近的温度,感觉到身上衣服的束缚。本来夏天还在尾声,客厅没开空调,终归有些热。 浴室的水响了两次,每次都久到水费单要加数字的程度。等到邓言用宽大的白色毛巾擦干自己和怀中人的身子,小小的空间里已是云雾缭绕。肌肉健硕的身体抱着纤瘦的身体从雾气中出来,像是设计好的镜头。 小少爷的眼里还有残存的酒意,已不足以覆盖神智。被放到窗台的被子上,看大管家换床单。 空调的风有点冷,裹紧了被子。眼里剩余的狂欢之下有墨色的东西涌上来,是下午邓言察觉的沉闷。 付云璁有事要说。他不是为了克制不住而选在今天放纵,他有事要说,但他不敢,只能用狂欢暂时压制沉闷。但如今狂欢的余韵之中,那沉闷仍然浮起,很快吞噬了欢愉的残存。 邓言换好床单又来抱他。付云璁看着那双眼睛,忍不住吻上去,从眼尾一路吻到唇上。 “还不够?”大管家现在是极松弛的状态,难得有不克制的笑。付云璁听着这个笑,吻的更狠。 邓言灭了灯。付云璁在黑暗中越过枕头的界限,在离枕边人很近的位置撑起头。 “不睡么?”邓言问。 “你觉得苏武在北海牧羊,是有选择的吗?” “什么意思?” “他其实可以投降。按照戏里的说法,投降这条退路永远为他敞开着,他是有退路的。” 黑暗中的人语调里已没有笑,知道话题要进入严肃的水域。低沉的声音震得耳朵痒,“所以?” “他是因为有退路而不退,才更伟大。承受北海的冷还不算什么,主动承受,才算意义深重。” “所以,”付云璁坐直身子,任**的身体接触充斥冷风的空气,“如果我说我要抛下你北上,会怎么样?” 第3章 《北上》 三、北上 邓言整夜未睡,直到窗帘的缝隙间透出第一缕光,仍然皱眉躺在枕上。那缕光不偏不倚地落在身边人的脸上,马上就要刺穿梦境。唇齿间吐出细碎的字句,一声声听去,都像渴求,求梦境不要离散。 很轻的下床把缝隙合上,还出模拟夜的黑暗。那个少年却还是在挣扎,挣扎着向身边寻找,因找不到而焦急。 大管家站在床沿看着柔软中挣扎的少年,眉间皱痕更深。这个样子,真的能独自生活? 但他忘了,这个少年在没有他的时候,就是这样挣扎着度过了无数的年岁。他怎么会离了谁不能活呢?不过是夜里多醒几次,多难过几次,忍忍就都熬过。况且,这不正是他要去找的? “我的日子过的太好,好到没有办法继续心动。如果这样,我将失去写作的能力。”昨夜的月光里,作家大人这样说。 “我好像又回到原来的状态,甚至比那个状态还要平淡。我好像连最平淡的欲求都要失去,那可真要成丢了玉的贾宝玉了。” “不是有社会议题吗?”邓言试图反驳,“难道那些正在发生的苦难不能作为动力?” “可我太幸福了,幸福到没法真正走进那些苦难。同情、怜悯只能让我为他们付出,但书写他们,我得感同身受。” 邓言记得付云璁是最能感同身受的人,否则,他何以把自己捡回家来?如果不是他的感同身受,那些连邓言自己都无从察觉的光亮,又怎么会被付云璁一点点剥离出来,被他拿出去炫耀? 可付云璁却说,“是因为我总不满足,所以必须向外探求。感同身受是我探求的手段,现在我不再需要向外,这个手段的灵敏度,好像也下降了。” “那向内呢?”邓言又搬出新的证据,“你给我看的第一本书,早就说过这个问题了。” 付云璁给邓言的第一本书里问“凭什么一个残疾人总能写出文章来?”,并陷入被绑架的困境。付云璁难道不是处于这个困境吗,为什么他非要通过逃跑来解决? “因为他有困境,我没有困境。”付云璁的语调愈发颓丧,“在困境里我才有探寻的动力,不管内外。” “所以,”邓言想伸手碰付云璁,却在半途停住。手就这样在半空,握住一团黑暗。 “所以,你要这样自己造困境?” “对不起。” 邓言没说话。他不知道自己该生气还是伤心还是怎么样,用什么情绪才配得上作家大人预想的意境? 他不说话,坐着的那个也不说话。这一刻的沉默比餐桌旁的沉默还浓,连音乐也没有,只有愈发清晰的心跳,一下一下代表时间的流逝。黑暗中的人只有轮廓,细节都被抹去,变成没有身份的人。如果变成镜头,能写出一万种故事。 很久很久,邓言问,“如果我走,你就不用去了吗?” 问完就知道这个问题的冒失。好像总是要问这一句,虽然付云璁讨厌俗套,但到这个节点,这个问题顺理成章的出现。 坐着的人颤抖着气息要开口,被躺着的人打断。为了不落俗,拿别的话掩过去。 “去的话,那边要提前安排。钱怎么办?” “我存了一些……之前有个项目也有经费……” 前不久是有一个项目请付云璁去,当时他没决定,只是模棱两可地回应。邓言想起付云璁回来说这事的眼神,那里面似乎有期待,只是混在慵懒的气息里,让人很容易就忽略。 他想问付云璁是不是早就计划好,又觉得这样说像在赌气。他当然有资格赌气,但他习惯性地克制,克制到连自己都怀疑自己是否应该生气。把这个问题咽下去,再换一个。 “爸妈那边,要提前说好。” “嗯,我下周回去说……” “那边住的地方怎么办?” “我大学的朋友在那边有房子,先去住一段时间……” “出国要办手续吧。” “嗯……签证和其他手续我过两天就开始办……” 所有的问题都问完,于是沉默。住处经费文件,所有问题都想到,那么,没什么不行了。这件事情在问句里似乎已经敲定,现在说不去似乎已来不及。 可是,可是还有一个问题没问,邓言忘记了。 我呢?我怎么办? 付云璁在遇见邓言前是存在的,邓言自然也不是凭空出现。只是,如果付云璁走了,难道邓言要回到好容易出来的泥沼? 付云璁的身后有那么多顾虑,同时也锚定了他的位置。无论他怎样满世界跑,最终都知道要回什么地方。 可邓言没有。他原本就是没有来路的人,只能向前,无处退后。如果真的重新开始,他不知道去哪里。 他不会问。他从来不在乎自己,不在乎受伤、流血、生病,自然也不在乎难过。 可付云璁在乎。既然邓言不问,付云璁就替他问。 “你……为什么不问你怎么办……” “你有办法,难道我没有?” 付云璁于是被堵住嘴。这件事从一开始就荒唐的可笑,他没有办法解释,也没法面对自己造成的伤害。 和女孩聊天的后半段,女孩问他新书为什么比最初还要平淡,他无法回答。其实他早就想过这问题,面对稿纸无从下笔的时候,阴天在阳台吹风的时候,半夜惊醒睡不着的时候,这个问题总浮出来。 他是无可辩驳的幸福的人。父母工作稳定,受人尊重,对他也是无可挑剔的好。他从小没有被认真要求过,成功会收到喝彩和鼓励,失败却没有什么后果。他可以懒懒地尝试所有事,没兴趣就丢开手。 他所有的孤独、挣扎和痛苦都是自找的,是情感需求过于丰沛的产物。再年少时有人说他无病呻吟,他心里生气,却不能否认。比起世间大多数人,他是没有资格痛苦的。 他会在所有亲近的人面前装可怜,搬出一大堆委屈心事。他需要人来宠,让他可以继续像只猫一样晒晒太阳、搞搞破坏,再露出腹部最柔软的毛。 邓言满足了他几乎所有的需求。付云璁从来没有过这样好的倾听者,几乎每次都能给出自己想要的回应。最难得的是,这个人几乎算是自己培养出来的,夸张来说,是付云璁雕琢的一件艺术品。 付云璁喜欢邓言,从身体线条到心魂状态,都是付云璁喜欢的样子。他被理所当然地照顾着,也费尽心思想把邓言照顾成幸福的人。可如今提出这样的事,分明是把邓言打入世界上最痛苦的行列之中。 他可以想见邓言如何无力。其实这段关系原本就不平等吧,是付云璁拉邓言出来,自然也有权力把他抛下。那个泥泞里的孩子没有一张底牌可以留住那个幸福的人,好像他也没能留住自己的亲生父母。 付云璁心痛到几乎无法呼吸。可邓言冷静地问完了所有现实的问题,让这件事落锤定音。付云璁再要反悔,似乎就没有退路。 他问邓言“你怎么办?”,是忏悔,也是希望能窥见回转的余地。但邓言把话堵死,他不知再说什么。 他不是头一次这样抛下别人。他会告诫所有自己的朋友自己没有责任心,他会逃避,会躲进书房不见人。 但邓言不单是他的朋友。付云璁从不敢说爱,只说邓言是他的情人。他把这个情人介绍给所有认识的人,炫耀地一遍又一遍夸,怎么说也不会腻。 情人应该意味着更多责任吧。既然选择当情人,怎么能独自逃跑? 他是真的想去北方,也真的想念孤独的滋味。虽然在很多年里他被侵蚀,睡卧难安,但真正摆脱了又还是想念。也许就像不会吃辣而爱吃辣,他就是喜欢找罪受吧。 还有个原因是写不出文章。编辑们嘴上不说,付云璁却能看出来问题。笔尖的火眼见着就要熄灭,如果不想办法,莫非真要当江淹?何况,他也没写出过《别赋》那样不朽的作品。 他哄骗自己可以为了事业委屈,却无法忽略自己的心思。他清楚,真正催自己走的,还是他从来没治好过的病。 他没有什么可以对邓言说的,因为邓言什么都知道。他所有想过的这些,邓言甚至比他自己还清楚。 他没有话,邓言也沉默。沉默了一会儿,邓言说:“睡觉吧。” 付云璁忽然想哭。很久没有主动哭过,已经不会调动眼泪。直到躺在枕上很久他才哭出来,沉默堵住哭声,只有枕上的一片湿迹晕开。 而如今,沉默后的这个早上,邓言站在床沿看这块痕迹,看他如何在湿迹中睡去。 也许北边的风大,水稍微一吹就干了。那么,也许他就用不着谁给他擦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