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因果坊》 第1章 第一章:贪之执念 世人都有贪嗔痴,逃不过、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之苦。 广德二年,虽距安史之乱结束已去一载,但昔日繁华的东都洛阳,却早已不似往昔之繁华。 在这长达八年的叛军与朝廷的拉锯战中,长安还到处都弥漫着因战火而弥留下来的的苍凉,至今都还未曾完全延缓过来。 乱世结束,百废待兴,朝廷又一年于洛阳开设恩科,选举人才,以为朝廷所用,一时间各地举子怀揣报复纷纷涌入长安,以求功名报效朝廷。 放榜前夕的皇城东南角的摘桂坊内,客栈、旅舍栉比鳞差,此刻早已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这里汇聚了来自五湖四海各地的举子,众人都翘首以盼。就连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焦灼与不安。 张望轩便是这泱泱学子中的其中之一。 他下榻的福源客栈,房间拥小,一盏昏黄的油灯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书籍纸张杂乱的散落在桌子四周,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而此刻屋内却传出细细碎碎,止不住的呜噎。 第三次了。 宝应一年,他满怀信心而来,结果名落孙山,他宽慰自己,只是时运不济,来年再战,定能榜上有名。 广德元年,二老变卖家中薄田,助他跋山涉水再次入京,本是壮志雄心,结果仍旧榜上无名。 那一次,他听到客栈中同期举子欢呼之声,只觉尖利刺耳,扎得他耳膜生疼,硬生生呕出一口鲜血,那一次他将自己关在房间整整三天,水米未尽,好容易熬到想通,以求来年三战。 可现如今,已是广德二年,他已是几乎压上了全部,家族的期望、父母的希盼、自己的尊严和未来的所有可能。 他自认为这次的文章做得花团锦簇,策论也是不错,今年肯定能有望金榜题名。 然而,就在半个时辰前,一个消息灵通的同乡喝醉酒后,口齿不清,断断续续地向他透露:“张......张兄,可......可惜了你的文章......我听说...怕是...怕是你今年又要悬了,今科.....水很深啊......” 这些话所包含的信息太多,可每一句话都如刺骨的冰锥,打破了他所有的幻想,以至于后续同乡絮叨的内容,什么请托哪位大人的亲侄,谁亲口所说的,每个字都让他止不住的颤抖。 只觉得一股说不出的寒与愤怒不断地自脚底升起,那种极致的不甘和怨恨,怎么也压制不住的在心口蔓延。 凭什么? 不公平。 十年寒窗苦读,背井离乡,耗尽家财,难道就换来这样的结果?就仅仅是因为他出身贫寒,那些蠢材,纨绔便能轻易窃取本应属于他的一切。 这么多年的努力,读尽圣贤书,却抵不过别人轻飘飘的一句提点。 那他这么多年的坚持是为了什么,难道就为了一次次的失望,然后灰溜溜地回家。 这么多年父母对自己的期望,和自己的坚持似乎都那一刻成为了笑话。 “我不服,”张望轩猛地一拳一拳地砸向桌面,油灯因为剧烈的震动不住的跳动,几次都险些熄灭。 那一刻他的悔恨和不甘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恨不得冲出去将那些人全都撕碎。 就连拳头上冒出的血丝都不曾察觉,他呼吸急促,双目赤红,整个人尽乎疯狂。 就在这时,突然周围似乎陷入一片死寂,外面的嘈杂,喧闹全都不见。 那是一种空气凝固般的死静,就连油灯的火苗都不在摇晃,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只余他的心跳和呼吸格外响亮。 张望轩一时间僵在原地,惊疑不定地环顾四周,忽然,他猛然发现。 房间的那扇破旧的木门,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扇他从未见过的门,其材质非石非木,门上没有任何纹饰,只在两侧上书,世间万象,凡求必应,天下千般,有愿皆成,门匾上写着因果坊几个大字。 看着突然出现的诡异大门,张望轩只觉一股寒意止不住地从脚底往上攀爬。 就在此时,一个听不出年龄,却又充满空灵和清冽的女声,自他脑海深处响起:“客至,缘起,欢迎光临因果坊,但有所求,无不可允。可入此门,了却因果。” 因果坊? 这几个字猛地自他记忆深处浮现,那个在长安坊间隐秘流传的存在,谁也不知道真假,只据说只有当人的情绪达到某种极致之时,它便会悄然出现在你身边的交易之坊。 初听之时因着太过荒诞,所以他并未当真,只以为是失意之人所臆想之处,却没想到...... 极致的情绪?是了,他此刻的愤怒与不甘难道还不够极致吗? 好奇和恐惧交织在一起,迫使张望轩盯着那扇诡异的门迟迟不敢上前,也不敢有所动作。 可心脏却在控制不住的疯狂跳动,但有所求,无不所允?还有了却因果,她能如何了却,她真的能满足自己所求......? 最终,对功名的渴望和对榜上无名的不甘,压倒了张望轩对未知的一切恐惧,只要能予他功名,就算是妖魔又何妨。 下定决心,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烁着名为疯狂的光芒,猛地上前两步,伸出双手推向那扇门。 手触及那扇门的瞬间,却并无实质的触感,他也并未用力,那门就无声的向内缓缓打开了。 门后并非他熟悉的客栈走廊,而是一间装饰异常简单的店铺,屋内只一张矮桌,两个蒲团,和矮桌上的一套茶具。 就在他四处张望之时,那个充满空灵和清冽的声音再次自他脑中响起,“请坐。” “啧,汝之极致,是不甘、贪嗔、求不得,那么郎君所求为何?”那声音仿佛充满了同情与戏嘘。 张望轩喉咙有些发干,不确定的问:“真的......真的是但有所求,皆能实现吗?” 那女声轻笑:“当然,郎君不妨说来听听。”声音拖长了调子,充满了暗示。 张望轩舔了舔嘴唇,声音因激动而显得有些嘶哑,对着四周的空气到处寻找:“我......我要今科高中,名列前茅。” 突然矮桌一旁的蒲团上,不知何时凭空出现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只见她拿起桌上的茶壶到了一杯茶,自顾自的便喝了起来。 张望轩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呼吸一窒。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只觉得一身白衣的她美得出尘,除此之外,一时之间他似乎再也想不出有何词可以形容她。 当张望轩还沉浸在该用什么词赞叹她的美貌时。 只听绯月没有任何犹豫的答应,“可”,仿佛他的要求是件很微不足道之事。 只见她执起另一只茶杯,拿起桌上的茶杯又缓缓的倾到了些许茶水。 这次的茶水,又似乎和她方才给自己所倒之茶很不一样,适才的茶水闻着没有任何味道,而这一杯茶却满是异香,茶水倒出的瞬间竟叫张望轩闻得入了神。 “饮下此杯中茶,”绯月将茶杯推至张望轩面前,那双手几乎白得透明,“明日皇榜之上,必有你名。” 看着那杯也许能主宰他命运的茶,张望轩眼睛死死的盯着它,伸手就要去端,许是因为激动手还有些隐隐发抖。 “且慢,”就在张望轩的手几乎快要碰到茶杯的瞬间,绯月的声音再次响起,“有得,必有失。” “你要什么?银钱吗?我.....我如今没有,但你放心,待我......” "不要银钱。"绯月打断他,目光落在他心口,仿佛能看透他里面跳动的不甘与渴望,“我要你心中此刻,那焚心蚀骨的不甘与怨恨。” “不甘和怨恨?”张望轩一时之间还未反应过来。 “便是你对功名的极致渴望,所产生的那份不甘、愤懑,乃至于对别人一句话就能改变你一生的怨恨。” 她声音低柔又清晰的解释道,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之事,“你予我此物,换取功名,自此,你对仕途功名,将再无此刻这般执念,可愿?” 再无执念?张望轩怔住了。若对功名没了执念,那他的那些抱负是否还存在,如果失了抱负,就算中了进士,那又有何意。 但......脑海之中闪过父母殷切盼望的眼神,同乡欲言又止的摸样,乡邻的嗤笑,同窗的讥讽,这些如如附骨之蛆一一涌入他的脑海,怎么也挥之不去,很快那股子不甘和怨怼再次将他淹没。 “我愿,”一瞬间他几乎又陷入疯狂,一把抢过桌上茶杯,仰脖一饮而尽,茶汤清凉,顺着喉咙而下,一股说不清的感觉似乎浇灭了他胸腔中的所有情绪。 一时间他只觉自己心里像是空落落的,好似什么东西正在离他远去。 那股子不甘和怨怼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先前那种对自己文章的自信与对此次自己必定榜上有名的信心。 “走吧,”不知何时蒲团上的女子已然消失,只余声音再次从他脑中响起,“待明日,你必心想事成。” 张望轩浑浑噩噩地起身,转眼却发现自己还是身处在那狭小的客栈内,桌上的油灯火苗摇曳,就连那被他撒了满地的书纸也如方才一般无二,刚才的一切也似乎只是他的臆想。 可口中那股子清凉,和心里那种平静有空落的感觉,都在告诉他方才那一切都不是虚假。 他下意识的去回想方才所发生的一切,却发现那些记忆好像正慢慢地从自己脑海中消失,尤其是那白衣女子的容貌,他竟丝毫想不起来。 他下意识的摇晃了一下自己头,试图让自己想起些什么,可却发现一切都徒劳无工,他嘟囔了一声,“怪事,难道真是自己的臆想,”然后便将此事抛诸脑后,唯余对自己明日必定高中的念头沉沉睡去。 而此时因果坊内,绯月指尖正捻着一团跳动的、炽金色的火焰,散发着闪耀又灼热的光芒,正是自张望轩心口中取出的那股子执念。 “又是一缕贪念,”她喃喃自语,随后将其凑近鼻尖,闭上双眼,贪婪的将其吸收,绯月那苍白的面容似乎有一瞬间的红润,这份养料让她食之味髓。 然而就在这这时,店门突然被轻轻叩响。 声音清晰有力,格外清晰。 绯月目光一凝,神色瞬间警惕,她的因果坊只会为“客人”出现。绝不会被人轻易找到。 打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个,身穿粗麻衣的行者,看不出年龄,许是因为走的路多了,脚上一双草鞋早已被磨得快要见底,身上的衣衫也已洗得隐隐泛白,整个人显得风尘仆仆,然他却依旧身形挺拔,不见一丝囧迫。 绯月目光狐疑的打量着他,却见他周身没有任何法力波动,可却给人一种沉静之感,与这浮华喧闹的长安夜显得格格不入。 “夜路难行,不知可否向施主讨碗水喝,”他声音低沉的开口,给人一种奇怪之感。 绯月沉默地打量着眼前之人,他能看见自己的因果坊,还能如此平静的向她讨水喝,绝非普通人。 她侧身让开,“请进。” 他迈步而入,在绯月的示意下安然落座,坐下的位置恰好是方才张望轩所坐之地。 绯月看了他一眼,斟了碗清水递过去。 玄明道谢后接过,从容不迫的饮下碗中水。 递还水碗的瞬间开口说道:“施主这水中似有妄念。” 绯月心下一紧,暗道这人果然并非凡人,只是不知他到底是何人,找上她这因果坊又所谓何事,怕不是来着不善。 “阁下说笑了,这不过是寻常饮水而已,那来什么妄念。”绯月虽面上不显,却心下暗中警惕。 “施主不必介怀,小僧玄明,自西而来,只是观施主此地,方才似有因果之线被搅乱,心下惊奇怪,特来查探。” 他居然能看到因果之线,难道是传说中只修因果,专梳因果的苦行者,绯月听过他们的名号,在她看来那就是一群怪人。 果然只听他继续说道:“施主可知,你的所为有违天道因果。” 绯月虽心下警惕,却面上不显,“行者说笑了,我这虽名为因果坊,却从不沾染因果,所行之事也不过是客人自愿交易,我依约行事而已。” “本就是双方自愿的公平交易,又何来有违因果一说。” “交易?”玄明微微前倾,目光陡然锐利,“以虚妄承诺,换取人性之念,此非交易,乃绝情之举,交易达成看似平静,各取所需,实为荒谬。” “施主可想过,你的行为乃是破坏他人因果之举,看似为一人之事,然坏的却是千万人之果,此非交易,而是为来日埋下祸端?” “祸端?”绯月嗤笑出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我开坊做买卖,明码标价,自愿成交,他甘愿奉上于他来说是为苦的枷锁,换取他想要的前程,公平交易,至于其他,于我何干?” “那施主可曾告知,或是你可知晓,你们所做之交易,会让他失去他的初心,而人若没了初心,那么万般事情便皆有可能发生?” 第2章 第二章:贪之执念 听到玄明的话绯月嗤笑一声,“于我何干?” “和尚,我知你是干什么的,你自修你的因果,我做我的交易,我所做之事,不过是给了他们多一种选择的机会罢了,况且我也从未逼迫于他们。大家你情我愿的交易,我劝你莫要多管闲事。” 绯月盯着他看了一眼继续说:“再则,你怎知你如今这样介入我的事之中,如何不是破坏了我的因果?” “和尚,你的水也喝完了,话也太多,我这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请吧。”话音未落,只见她衣袖一挥。 玄明还想再言,却只觉自己眼前景象骤然扭曲,然后逐渐模糊,他只觉眼前一花,等他再定住心神时,眼前那还有什么因果坊, 只他自己孤零零地站在一条再普通不过的巷子口前,巷子里还时不时传出几句说话声,和训斥孩子的声音。 眼前的一切都在告诉他,方才的一切,似乎都是幻觉。 唯余鼻间残留淡淡的昙花幽香,预示着方才的一切真实存在。 玄明在原地呆愣了片刻后,双手合十,低诵了一声佛号后转身离开。 他知道,自己今晚遇上的绝非寻常精怪,那女子周身气质幽冷,虽行的是与人交易情绪,扰动因果之事,却并无血腥孽障加身。 他乃是自西而来的地藏行僧,一脉单传,专行那梳理因果,化解那些非人力搅起的因果波澜之事,此次入京也是因感知到了,那搅动因果线的源头就在这长安方向。 不想,今夜竟让他找到了源头。 “刹那因果坊,”他喃喃自语,记下了这个名字。 那女子虽将他逐出,但既然交易已成,因果已生。 他感知到,因那书生而改变的因果线正在蠢蠢欲动,如今也只能先从他身上下手,望能改正因果。 玄明转身,脚步沉稳地离开暗巷,顺着因果之线往那书生的方向而去。 翌日,正是科举放榜之日。 贡院外放榜之处,人头赞动,人声鼎沸,很是热闹。 有那中了之人惊呼狂喜,也有那落榜之人哀叹不止,正是应了那句有人忧喜有人愁。 玄明一身旧僧衣,站在人群外,静静地注视着张望轩,他自一来就已目光锁定了他。 此时的张望轩,正神情激动,眼睛死死地盯着皇榜,手指也因为激动隐隐有些颤抖。 起初他只敢从下往上扫视,目光越是往上,心越是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却没想到最终在二甲那一列只中找了自己名字,张望轩。 二甲弟九名,那几个字清晰地映在了榜上,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紧接着是被巨大的狂喜所笼罩。 中了,中了,他终于中了,他陡然拔高音调,拉着傍边之人的胳膊不住的摇晃,激动的说道:“中了、中了、我高中了,”身旁之人岁觉得他失态,却也还是理解的表示恭喜,没看到旁边已有不少人因为中举而嚎啕大哭,也有不少人因为落榜而晕了过去了吗,所以在他看来张望轩这样已经算是好的了。 张望轩只觉得此刻除了喜悦之情,还感觉浑身无比的轻松,十年寒窗苦读,这一刻终于有了回报,他终于不用再面对父母失望的眼神,不用再忍受同窗明里暗里的嘲讽......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在向他招手的锦绣前程,可下意识的他总觉得自己好像望了些什么,却很快又被喜悦冲淡。 玄明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周身因他而变得混乱的因果线,正越缠越紧,越来越乱。 而他也正失去那份看不见,他为之所执着的东西,那条线正变得暗淡无光。 张望轩兴奋了很久,才勉强压下心中的激动,想起自己如今也算是有半个官身之人,在外还需得注意风度。 他一手抵住嘴角轻声咳嗽了一声,见四周大家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似乎没人注意到他,才放下手整理了一下衣衫,试图表现出一副荣辱不惊的文人摸样,但那弯起的嘴角却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 他挤出人群,脚步略显虚浮地自己租住的客栈走去,脑子里盘算的都是何时写信回家报喜,何时去派人接爹娘入京,何时参加诗会,要拜入何人门下。 正当他沉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时,突然只听一声:“阿弥陀佛,”他他身前响起。 张望轩抬头,便见一个穿着朴素的年轻和尚站在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不由得眉头一皱,若是平时,他或许还会保持着读书人的礼节,但此时他正盘算着自己的前程,却突然被人打断,显得很是不耐。 “这位师傅,有事?若是化缘,请找旁人,很是不巧,小生今日出门并未携带银两。”语气里虽说着抱歉,但他脚步却并未停下,打算绕过。 见他脚步不停玄明又移了一步,依旧挡在他面前,目光平静地看着他,“贫僧关施主眉间喜气盈溢,可是高中了?” 张望轩听他此问,心下得意,面上却还是一副谦虚摸样道:“侥幸,侥幸。”说完脚下又想绕步离开。 “那真是可喜可贺,”玄明语气依旧平淡,“然小僧观施主气运浮动,似是有不稳之相,不知昨夜,施主可有遇到过什么异常之事?或是向什么人许下过什么愿望?” 闻听此言,张望轩心下猛然“咯噔”一下,脸上的笑也瞬间僵在脸上。 昨夜那个诡异的店铺,难道......难道并不是梦,那个记不清长相的白衣女子和那杯奇异的茶,是真的? 不过一瞬间,他便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那一定是梦,怎么可能会有这种离奇之事,那定是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几天精神紧张导致他发了癔症。 他之所以能高中,靠的是自己的真才实学,于那梦有何关系。 抗拒和不愿相信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他脸色一沉,语气也变得极其不善:“和尚,你胡说些什么?什么异常之事,什么愿望,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今日高中,乃是我十年寒窗苦读所得,乃是实至名归,小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好狗不挡道,闪开。” 说着就要伸手去推开挡在他身前的玄明。 可却凭他怎么使力,玄明身形都纹丝不动,张望轩感觉自己推的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堵墙,这个认知让他有些惊疑不定的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普通的苦僧。 “阿弥陀佛,施主,小僧并非危言耸听,世间之事,凡有所得,必有所失,”玄明的声音沉稳中又带着某种穿透力。 “敢问施主,今日高中,可有察觉自己遗忘了些什么?比如你科举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为了,”张望轩下意识的想说为了父母、为了自己、为了不辜负十年寒窗苦读,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发现这些好像都不是自己想说的,而自己想说了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摸样,玄明再次开口:“世间万物、万事,无论为了什么所做,无非为的是人心中的那份执着,而施主如今似乎已然忘记自己心中的那份执着,还望施主勿忘本心,若施主想要找回本心,可来寻贫僧。” 说完玄明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不在阻拦,侧身让开了道路。 张望轩虽然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但他只觉得自己或许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而已。 倒是这个和尚,拦着他说了一大堆,话里话外,都是在说他高中并非是靠自己实力所得。 一时间让他恼怒不已,狠狠的瞪了玄明一眼,骂了句:“疯和尚,”便摔袖离开,仿佛这样就能甩掉玄明刚才所说之话。 玄明站在原地望着张望轩逐渐消失的背影。 叹了口气,低声道:“痴儿,原本你命中该能高中,虽晚一年,确是凭借自身荣登上榜,而后之年,虽非显赫,却能守得一方清明,惠泽些许百姓,得百姓爱戴,如今虽得捷径,然根基已失,真是可惜,可叹。” 他微微侧目,仿佛在感知着无数条,无形之线的颤动。又仿佛是在喃喃自语,“那些本应你而受惠的百姓,因你而昭雪的冤案,他们的命轨,却全因你昨日交易之举,悄然转向,前路灰暗,不知何去何从。” 旋即,他像是感知到了什么更深的纠缠,眉头蹙得更紧了。 半晌才恍然道:“原来如此,原来你这高中名额竟是顶替了另一人因果,那人竟如你一般,入了歧途,以痴念换自己所求之物,自愿卖了这功名,”玄明不由得感叹,“又是一个沉沦的可怜之人。” “贪念一动,因果皆乱。”玄明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能自身听见,“你只知眼前所得,却不知失去的又是何等重要之物,这代价......何其沉重。” 言罢,玄明再度合十,转身融入人群,他深知,此间因果以混乱如麻,而这一切,皆始于那间以人之执念换取人心中所想之物的诡异店铺。 第3章 第三章:贪之执念 张望轩失魂落魄地冲出人群,背后那僧人的目光令他脊背发凉,不停的高慰自己,“疯和尚,那定然是个疯和尚,说的也定然都是疯话。” 他在心中暗骂,什么异常之事,什么根基不稳,全都是那僧人在胡说八道,他张望轩寒窗苦读十余载,今朝高中难道不应当是天经地义之事。 可那僧人的话,却像一根刺般,扎进他内心深处,让他无法摆脱。 很快只见他轻拍了一下自己额头,似是安慰自己,也似是试图将那些奇怪的想法拍出脑外,自言自语的自嘲道,“张望轩,枉你苦读圣贤书十几载,子不语怪力乱神,你居然被那疯和尚几句话就乱了心神,当真是不该,眼下最要紧的该是庆祝,对,庆祝。” 将玄明的话彻底抛在脑后,那金榜题名的喜悦悠再度占据了全身,他提挺直脊背,脸上再次出现那压抑不住的笑容。 正当他琢磨着该怎样庆祝一番时,就听身后不远处传来几声熟悉的呼唤声。 “望轩兄,望轩兄请留步。” 张望轩回头,就见几个平日有些交情,同为此次参考举子的好友,此刻众人脸上都洋溢着激动红光,快步追了上来。 其中一位姓孙名昭的同乡举人,平时关系与他颇为要好,此刻跑得气喘吁吁的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眼中满是羡慕与兴奋的光芒。 “望轩兄,恭喜高中,”二甲第九名,真是为我们这些同乡涨了脸面,孙昭用力的拍着他的肩膀,此次他自己也已高中,但名次却并不如张望轩理想,但这却并不妨碍他为好友感到高兴。 旁边几人也纷纷围上前来作揖道喜,言辞热烈。 “望轩兄日后飞黄腾达了,可切莫忘记提携我等一二。” “是啊,是啊,日后同朝为官,还需望轩兄多多照应才是。” 张望轩被几声恭维包围,早已将方才的不快抛诸脑后,他笑着拱手回礼,“哪里,哪里,实乃侥幸,实乃侥幸罢了,说什么提携之话,日后自当相互扶持,相互扶持。” 寒暄间,又有几个衣着体面,看着像是大户人家仆役摸样的人挤了过来,笑容可掬地递上自己主家的名帖。 “张老爷,小的是礼部王主事府上的,我家老爷听闻张老爷今科高中,特在家中略备薄酒,让小的来请您过府一叙。” “张公子,我家少爷是今科同榜,现于迎宾楼设宴,还请务必赏光。” 一时之间张望轩成了众人吹捧的焦点,他被众人簇拥着,感受着周围人的吹捧,竟有些飘飘然起来。 接下来的时日,张望轩都如踩在云端。 然他却不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张望轩竟然被点为了翰林院庶吉士。 消息传出来时,就连张望轩本人都惊呆了,翰林院乃是清贵之地,虽无实权,往后前途不可谓不光明,以他的名次,能得到这份差事,简直是走了好远。 一时间,道贺之人更是几乎踏破了客栈的门槛,就连客栈老板也早已将他安排至店内的上等客房。 先前和他关系颇好的好友更是连连夸赞,“我等就知望轩兄绝非池中之物,今日设宴,定要为兄台好生庆祝。” 张望轩晕乎乎地应承下来,心里那点关于和尚所说的关于因果之事被他彻底抛诸脑后。 是夜,安乐坊翠云阁内。 莺歌燕舞,丝竹管乐,酒香混合着脂粉气,好不热闹。 张望轩做于席间,看着好友同僚们与舞女调笑,行令饮酒,他有些略显不自在,他人敬酒他便喝,他人说笑他便赔笑。 “望轩兄,如今入了翰林院,日后起草诏书,陪侍待讲,可谓是天子进臣,来,我敬你一杯。”孙昭喝得满面红光的向他敬酒恭喜。 张望轩连忙端起酒杯回敬,“多谢,同饮,同饮。” 突然席间有人提议,以高中入仕为题即兴赋诗一首。 众人纷纷叫好,很快便有人开了头,赢得满堂喝彩。 待轮到张望轩之时,他想了半天,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想不出来,顿时慌了神,众人等了片刻不见他开口,不由得都疑惑的将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期待他的高作。 然,他却是额头冒汗,大脑拼命搜索着往日熟悉的诗词典故,却发现脑子的思绪像是被什么糊住了一般,什么也想不起来,他憋了半天,最终只憋出一句,“诸兄......诸兄高才,在下佩服。” 此话出口,场面顿时有一瞬间的寂静,好在有人机灵,立刻打圆场,“望轩兄谦虚了,想必今日定时喝醉了,那我们今日便不谈诗词,只聊风月,喝酒喝酒。” 接下来,没过多久,张望轩开始正式任职翰林院,这本应是他锦绣前程的开始,然他却发现,似乎一切都和他所设想的不一样。 翰林院的工作,几乎全部都与文字相关,编纂史书,起草诏书......等等。 然他却频频出错。 同僚们从最初的惊讶,渐渐变为质疑、轻视,逐渐变为后来的毫不掩饰的鄙夷。 “张兄,你这.....这是写的何物,此句前后不通,叫人如何能看懂。” “张庶吉士,这份文稿还请拿回去重写,错漏之处,我皆以红笔标注,竟有十余处之多,我们是为陛下办差,还请张庶吉士多下些心才好......” “啧,真不只他是如何考中进士的,又是如何被选为庶吉士的,当真是......” 这些议论如刀一般刺进他的耳里,伤害着他的自尊,让他变得越来越焦急,甚至害怕去上值点卯,他试图再次熬夜苦读,将那些知识再次装进脑子,最终却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 偶尔,他也会想起那个诡异的夜晚,那个白衣女子和那杯茶,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难道......难道那个和尚说的是真的?” 不,不可能,可很快他又再次否定这个想法,那是梦,一定是梦。 可......可如果那不是梦呢? 有些念头一旦生出,就如藤蔓一样将他缠绕,让他内心无比煎熬,时常都在思考自己失去的到底是什么。 极度的痛苦和迷茫,让他再次像起了那个苦僧所说的话,他说......若又不妥,可去寻他。 可他该去何处寻他,他当日也并未言明,这一夜,张望轩彻夜未眠。 翌日清晨,张望轩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浑浑噩噩的准备去上值点卯。 却在刚拐出住所的巷口出,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阿弥陀佛,施主最近似有烦悠?” 张望轩猛地一惊,转头看去,之见当日那个和尚,还是穿着当日那件旧衫,静静的站在离他不远处,仿佛早已等候他多时。 张望轩如同见到了救命稻草般,声音离带着哭腔几乎要扑上前去:“大师,您......您怎么在这,你都知道对不对,.对不对.....” 玄明目光平静地落在他的脸上,“小僧,是因感知到因果线变动异常,特来一看,施主,可是遇到何事?” 张望轩再也绷不住了,也顾不得是在人来人往的街口,开始急切地诉说起来:“我完了......大师我完了,我不知道,我写不出东西了......做不出文章了,我的那个梦是不是真的......我是不是......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 玄明静静听完他的讲述,眼中无喜无悲:“施主如今可是相信小僧当日所言了,你失去的是你的不甘和怨恨,而你的不甘皆来自于十年寒窗苦读未能高中,和对别人轻易就能改写你命运的怨恨,你的不甘和怨恨皆是因自己的一身才华而起,你那日所交易的,便是此物,” 虽早有猜测,但当亲耳听到证实,张望轩还是如遭雷击,一瞬间面色惨白如纸。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骗我......她没说会变成这样的......”他喃喃自语,失魂落魄。 “她未曾骗你,”玄明语气依旧平淡,“她取走了预定的代价,也实现了你的愿望,当日你也许想到了自己会失去什么,只不过是被执念冲昏了头不是吗?” “至于失去这些后的你该当如何,不在交易范畴之内,于她而言,不过是银货两讫,因果已清。” 是的,他想到了,想到了,只不过是,只不过是...... “那怎么办,那我该怎么办?”张望轩猛地抬起头,眼睛充满血丝,“大师您既然知道,一定有办法对不对,您能不能帮我把我的东西要回来,多少钱我都愿意出,或者我用别的东西换,哪怕是寿命也行,对,寿命,用寿命换。” 玄明看着他几近疯魔的样子,轻轻摇头:“痴儿,交易已成,如何能反悔?即便是能,以你如今之心性,再入彼店,不过是以更大的代价换取一时喘息,焉能知道他日你不会再后悔今日之举。” “那难道我就这样完了吗?”张望轩绝望地嘶吼。 “也非绝路。”玄明盯着路上来来往往的形容,“文路虽断,如能放下执念,脚踏实地,或能换得一线生机。” “放下?你说得轻巧,叫我如何能放下,想我十年寒窗苦读,今朝高中,如今我的才学不见,眼看到手的官位也要丢了,到头来什么也得不到,你叫我如何放下?”张望轩情绪很是激动。 “翰林院中,亦非尽是需要才学之处,典籍整理、文档归案、亦或市井之间皆需人手,如何抉择,皆在施主自己。”玄明意有所指的说。 说罢便不再多言,对他合十一礼,转身便融入清晨稀疏的人流之中,独留张望轩一人在原地,低低自语:“生机、放下。” 与此同时,那间存在因果缝隙间的店铺内。 绯月正神情默然地看着街角发生的一切,“这和尚,倒是殷勤。”她轻声嗤笑,语气中带着一丝厌烦。 “感知因果变动,梳理因果,乃是小僧分类之事。”一个平静的声音突兀地自店内响起。 绯月瞳孔猛地一缩,心中骇然对方竟能轻易锁定她的方位并直接闯入,“你这和尚,当真是阴魂不散,也好生无礼,我这因果坊,岂是你能随意来去之地。” “小僧并非有意打扰。只是方才感知施主再次窥视那书生心绪,特来提醒,既已银货两讫,又何必再观其苦?平添烦扰,于你修行亦并无用处。”玄明语气依旧是不紧不慢,似乎是在与好友交流。 绯月像是听什么笑话,唇角讥讽弧度更深:“怎么?和尚是在为他打抱不平,还是专程来说教我的,我收我的货,看我的戏,于我修行又无关系又与你可干?莫非这长安之事,皆归你管?” “再者,你怎知对我修行无益,说不准那天他又将成为我的客人呢?”绯月此话甚是挑衅。 第4章 第四章:贪之执念 “因果自在人心,并非小僧所能管的,”玄明摇头,语气沉稳,“贫僧只是在提醒施主,玩弄人性,终将被其反噬,你所取的每一份情绪,都连着一段人生,观其苦而默然,久了,自生亦会离所求之道越远。” 绯月嗤笑,“道?” 身子妖娆地往矮桌前一坐:“我的道,就是集这世间极致之念,淬炼自生,以求永恒。众生的的贪真痴,正是我最好的粮食,至于他人的人生,”她抬眼,眼底一片冷漠,“于我何干。” 玄明沉默地看着她,眼中映出复杂的情绪,似是怜悯,又似是叹息,“既然如此,看来是小僧多言的,”他合十一礼,“告辞。” “站住,”绯月的声音冰冷的响起,“和尚,你三番两次扰我清净,就想这么一走了之?” 玄明转身:“不知施主欲要如何?” 绯月盯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探究和冷意:“留下点东西,或者......你也于我做笔交易如何......” 玄明闻言,竟是笑了:“施主说笑了,小僧并无所求,何谈交易?”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如云烟般淡去,消失在因果坊内。 绯月盯着他消失的方向,手掌不由得的收紧:“地藏僧......”她低声自语,眼底微起波澜,“真是......碍事。” 她挥挥手,街角的影像瞬间消失,店内重新归于死寂。 玄明离开后,张望轩独自僵立在清晨的街头,周遭的市井喧闹似乎与他毫无关系,让他显得格格不入。 和尚的话像一根根冰冷的针扎进他心尖,“文路虽断,若能放下执念,脚踏实地,或能换得一线生机。” “可他的生机在哪里?”他只觉前路一片茫然。 浑浑噩噩地走到翰林院,在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时,以前做梦都像来到的地方,此刻他只觉脚下似有千斤重。 同僚们或是热情,或是疏离的招呼,他都恍若未闻,只麻木地点头回应,他只恨不得将自己藏自那如山的卷案之中,无人来扰。 然而,事与愿违,越不想麻烦,麻烦却越总会自己找上门来。 不到晌午时辰,一位姓孙的编撰便拿着一份文书找了过来,眉头紧锁:“望轩兄,你昨日整理的这份往年摘要,错漏之处甚多,年月、人名、皆有多出错误,吴学士看了甚为不满,责令重核,今日内务必校勘完毕交予我。” 张望轩接过那本文册,手微微发颤,上面确实被朱笔圈出了多处刺目的红圈,若是往常,这等校勘之事与他而言不过信手拈来之事,可如今......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沉下心来,可翻来覆去却发现自己脑中如一团浆糊般,让他越来越焦急,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时间一点点流逝,他面前的文案校勘,进展寥寥无几,眼看如此他只觉如坐针毡。 下午时分,另一位与他同科,家境殷实的周姓进士渡步过来,似有拉拢之意地开口:“望轩兄,晚间可有空闲,今科几位同僚相约在安乐坊小聚,听闻侍郎家的下公子也会前来,可是个难得的机会,兄台锦绣文章,若是能得公子青睐......” 张望轩只觉心脏似被一只无形大手紧攥,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锦绣文章,他如今连一份简单的校勘都做不好,又何谈锦绣文章。 他几乎是逃避似的摇头,找借口推托:“周兄美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只是今日在下身体略感不适,恐扫了诸位的雅兴,改日,改日再......” 然不等他说完,周进士脸上的笑容便已淡了下去,打量了他几眼,见他眼神闪躲,明显是有推脱之意,只当他是不识抬举,便打断道:“既是如此,望轩兄便好生将养吧。”说罢,转身边去邀约他人去了。 望着周进士离去的背影,张望轩只觉强烈的屈辱和恐慌涌上心头,他错过了机会,他知道,但他更怕的是。 去了之后该怎么办,在那种场合必定需要饮酒作对,他若去了,肯定暴露疑,倒时他将彻底沦为笑话。 这一天格外地漫长,他最终也没能安时完成校勘,只得硬着头皮去向孙编撰请罪,却只换来对方一声不耐的冷哼和一句:“明日若还是如此,便自去向吴学士解释吧。” 下值时,张望轩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翰林院,他失魂落魄地走在长安繁华的街头,街道两旁的叫卖声、笑语喧哗声,似乎皆与他无关,他只觉自己像个孤魂,与这热闹的街景格格不入, 回到住处,他瘫坐在正房的椅背上,望着外面渐渐沉下去的天色,再次清晰的感知道,那个苦僧说的也许是真的。 他真的是用文思换来的这个功名,而如今,这个功名让他无所适从,甚至是痛苦。 怎么办,他该怎么办?张望轩开始自问自答起来, 和尚说放下,他又该如何去放.....? 去找和尚,对,去找和尚,他定能为自己解惑,可若大的长安,该去那里寻他呢?那和尚也并未说明怎样才能找到自己 难道自己只能在家里苦等,什么也做不了? 不,他要出去找那和尚,哪怕是将长安城翻过来也要找到他,此刻他内心的恐惧和担忧让他一刻也不想等了。 他踉踉跄跄地跑出家门,先是往早上遇到和尚的地方寻找无果后,他开始在长安街头漫无目地的寻找。 他像一只无头苍蝇般地乱晃,后来更是见到人就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和尚,一度让人将他当成一个疯子。 慢慢地,汗水侵湿了他的衣衫,连发髻也开始散乱,丝毫不见文人该有的风度,他独自一人站在街头,一种名为无助又无力的情绪渐渐将他淹没。 找不到,根本找不到。 他就那样跪坐在长安的街头开始啜泣,丝毫不顾来往路人传来的异样眼光。 就在他几乎快要绝望之时,一个在他听来犹如天籁般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阿弥陀佛,施主可是在寻小僧?” 张望轩猛地抬起头,发现那个他找了很久的人,就静静的站在离他不远处。 “大师,”张望轩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抓住了玄明的衣角,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怎么也不肯松手,玄明没有躲开,而是任由他拉着。 “大师,大师你救救我,是我错了,是我不该起贪念,真的不能将我的才学换回来吗?我不要这功名了,我还给她,还给她还不成吗?” 玄明低头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施主,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先前我已和你说过,交易以成,她从你这取走之物,早已成了她修为的一部分,又叫贫僧如何再能帮你要回来?” “那......那我就真的完了吗?”张望轩声音嘶哑,带着满腔的不甘与绝望。 “世间之路,并非只有为官一条路,为官之路也并非都需要文彩,你虽失了文采,却并非失去、记忆,而世间之路千千万,皆看施主如何抉择。” “可我还能做些什么,这些年来,我只读了圣贤书,其它的我......”张望轩茫然的抬头询问,似乎是想从玄明口中得到答案,让他为自己的未来指明一条明路。 玄明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长安街头热闹的街头,“翰林员内,并非都需要才学,亦需要文书誊录与档案管理者、日常杂务处理者,甚至若是放得下,凭借着一把子力气照样可以糊口,这一切皆看施主自己是否放得下而已。” “可是,想要放下谈何容易,要是能如此轻易便能放下,那他的交换悠是为了什么。”张望轩表情痛苦又挣扎。 “若施主不肯放下,坚持执迷不悟,怕是迟早会有被拆穿的一日,到时怕不光会祸及自身,还还会连累家人,亦或是陷入更深的执念,再次去那因果坊进行交换,引出更难以让你接受的后果亦未可知,”玄明声音平淡,却字字诛心。 玄明的话让张望轩浑身一震,想起自己这段时间在翰林院所遭受的种种,眼下自己还未能入了皇上的眼,尚且如此,若假以时日他的事传入皇上耳中,他又当该如何自处,要是皇上认为他在科举中舞弊,到时祸及家人他又该当如何自处,如何面对父母。 这个认知让他不由得背脊发凉,他不能因为自己让二老遭受无妄之灾,“或许,或许和尚说的是对的。” “可我,可我......”张望轩还是显得犹豫不决,毕竟要是能那么轻易的放下,他也就不会和因果坊进行交易。 玄明似是看出他的不决,“施主可自行考量,若心有所决时,可再来此处寻贫僧。”说完玄明不在多言,对他合十一礼,转身离开,身影很快便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独留张望轩一人坐在原地,久久未有动弹,陷入沉思,放下?谈何容易,但若是不放,前方眼看就是悬崖万丈,他该何去何从。 而此时,那间因果坊内。 绯月正坐在蒲团之上,通过眼前的光圈,观察着两人的一举一动,虽说那和尚提醒过她,要她不要再观其苦,但那又何妨,他越是不让自己看,自己就偏要看,她且要看他能耐自己如何。 在听到玄明说的那句“所取走之物,早已化为她修为的一部分,叫他如何取回时,”嘴角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随即又轻哼一声“多管闲事”。 同时她也在惊奇,自己靠的是情绪牵引,和交易后两人之间,那点微薄的联系,才能每次精准的找到张望轩。 可那和尚呢?凭的是什么,他又是如何在这人海茫茫中,每次都能准确的找到张望轩的。 难不成他也如自己一般可以感知道人的情绪变化? 不,不像,绯月很快便又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亦或许是佛门中他她所不知道的神通。 绯月不由得陷入一阵苦恼之中,她发现自己完全看不透这个突然出现的苦行僧,而他却能轻而易举的找到自己,和自己所交易的对象。 这个认知让她很不爽,要真是这样,那下一次他是否会在自己和他人交易时出手干扰呢? 这种对未知的不确定,和不能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感觉,让绯月对这个和尚起了强烈的好奇心,她必须要弄清楚玄明是用何种手段找到自己和与他交易之人的。 她闭上眼睛,开始努力搜索玄明的方位,她到要看看,这个爱管闲事的和尚,到底是有何种神通。 而此刻,走在长安街头的玄明,似有所感,脚步微微一顿,抬头望向天空,似乎已然看穿绯月的窥视之举。 又似乎只是无意之举,只是抬头片刻后,他便低头诵了一声佛号,继续不紧不慢的离开。 而另一头的绯月,也通过玄明的举动,肯定了那和尚有她所不知道的神通,刚刚他显然已经发现了自己窥探,却并未点明。 只是不知道是不肖一顾还是对自己的窥探并未放在心上。 第5章 第五章:释然放下 接下来的时日,因着这不为人知的原因,张望轩每日去翰林院上值,都只觉度日如年,为怕漏怯,他从不于同僚一起饮宴,渐渐传出他性子孤僻的传言,再也无同僚与他相邀。 而在当值时,他总是会出些错漏,还时常不能完成上官交代的事物,久而久之,翰林院便出现了一些不一样的声音,不少同僚对他不是不屑便是敬而远之,就连上级也几乎不在给他分派事务。 起初,张望轩还能勉强欺瞒自己,时间久了也便习惯了,可他却发现时间越久自己也越接受不了同僚的戏嘘,上官的摇头,以及自己整日的惶恐,让他整夜难免。 如此过了一月有余,张望轩做了一个令所有同僚以及上官都难以理解之事,他自请去了翰林院的书库,做了一个毫无前途的书吏。 这段时日下来,吴学士本还嫌他做事不妥,但现如今听他自请要掉去书库,还很是有诧异。 不确定地询问道:“你要去书籍库?”吴学士诧异地放下手中的笔墨,“张庶吉士,你可是想清楚了?那里可不是什么顶好的差事,若是去了,想再回来便就难了?”。 张望舒低着头不敢看向上首的吴学士,虽然内心还有些许的不甘,但还是喉头发干地回应道:“下官才疏学浅,愿去书籍库整理典籍,现如今之职,合该让能者居之。” 想着这段是时日他时常能听到不少同僚,在一起讨论,以张望轩的才学是如何中举的,说他是走了狗屎运之类的,翰林院有诸多同僚说起他也都是摇头叹息。 吴学仕上下打量了张望轩片刻,心中了然,想来是他自己也听到不少人对他的谈论,所以才会有今日之举。 而正巧他最近也正在思考该如何应对此时,不曾想张望轩竟然会提出自请调往书籍库,到也算是懂事,省得他每日看到他文稿错漏之处而烦恼。 思及此,吴学仕便也不再多说,只挥了挥手道:“既如此,你便去吧,我会和那边打好招呼,你明日便去报道吧,莫要再出错。”说完就自顾自地重新拿起笔墨开始注写,显然是不想就此事过多讨论之态。 “多谢大人,”张望轩虽知,此事吴学仕不会阻拦,但确实没想到他却连多过问两句都不曾有,心下不免些许落寞,却不得不看了上首之人一眼后,深深一揖,告辞离去。 而绯月此时,正慵懒地倚在因果坊内的矮几上,漫不经心地看着所发生的一切,她看着张望轩从初见时的执着与疯狂,到如今似乎已然慢慢放下一切。 这不由得让她挑眉,脸上漏出一丝诧然之意,“哦,这和尚......还真是奇怪,” 按照常理,以往大多与她交易之人,都会与她有第二次,甚至更多,没想到这和尚出现后,这书生这么快就接受了现实,倒也少见,其关键还在于,经过她这些时日的观察,这和尚似乎也没多做些什么,只与那书生有过几次简短的对话而已。 这似乎超出了她对与她交易客人的认知,也让绯月认知到这似乎并不是一个不好的征兆。 “这和尚还真是碍眼,居然搅黄了我的客人,还真是令人头疼呢。”绯月低低自语,缠绕发丝的指尖停了下来,对那苦僧有了丝懊恼之意,同时也令她很是好奇,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阿弥陀佛。”突然,一声佛突兀地自她身后响起。 绯月悚然一惊,豁然转身,只见又是玄明不知何时,又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店内,依旧是那一身洗得发白的僧衣,依旧是那一副,瞧着令人讨厌的毫无表情的神色。 “你......”见这和尚在自己这因果坊内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绯月只觉心头瞬间火气,再瞧着他那副毫无表情的面孔着实令人恼火。 “你这和尚,怎地如此无理,几次三番擅闯进来,是当真以为我不会同你出手是吗?”绯月是真的生了恼意,这和尚似乎丝毫未将自己放在眼里,这个认知让她眸中不由地带了几分冷意,就连那周身冷冽地气息似乎都浓烈了几分。 而玄明对于她的恼意似乎并无察觉,只自顾自地道:“施主误会,小僧并非有意冒犯,而是前来相劝施主,那张望轩并非大奸大恶之辈,其执着功名,半是觉着世道不公,半是觉着亏对父母供养,如今他肯放下,亦是明了,若他执着如此,恐日后良成大祸危及家人,施主已乱了他因果一次,又何必再时时窥视,欲再次乱他因果。 绯月见着玄明一副悲天悯人的摸样同她解释,心中似乎有一种奇异之感,又觉很是好笑,她忽地上前一步,几乎就要同玄明脸贴着脸,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 “哦,是吗?大师对他了解得倒是通透。” 突然她话锋一转,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暧昧与挑逗,“不过,大师你如此三番五次,不经允许便闯入我这因果坊内,难道真的只是为了一个区区的张望轩而已,还是说,你其实......?” 绯月围着玄明转了一圈,她眼波流转,故意拖长了语调,“是借着张望轩的由头,特意前来寻我的?” 玄明闻言,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却并未后退,任着绯月打量:“还请施主慎言,小僧前来只为因果,并无其它。” “哦,是吗?” 突然绯月轻笑出声:“呵......”觉着他这幅一本正经的摸样愈发有趣得紧。 她远离玄明几步,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什么恼人的蚊虫,“行了,行了,每次都是那几句,你的道理我听得耳朵都快出茧子了,满口因果循环,我要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绯月脸上的笑容兀地一收,广袖一挥“出去。” 玄明只觉眼睛景色再次一花,人已经不在因果坊之内,只留空气中残留一句“你管我。” 藏书阁的日子,比张望轩想象的还要枯燥,他每日的工作就是找着目录整理书籍归册,若是有人借阅,便记录在册。 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位年事已高的王老头,每日除了整理书籍,便是听他唠叨。 王主事年轻时也曾同他一样有过抱负,但与他不同的是王主事是因年轻时得罪了人,才被排挤到此蹉跎了一生。 他睡眼朦胧地拍着张望轩的肩头:“小子,看开点,这长安城啊,尤其是这官场,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在这里,挺好......至少清净......” 张望轩默然,就在他以为自己的后半生,会如同王主事一般蹉跎一身之时。 转折来于一日下午,他收到了一封家书。 信是一位姓林的县学同乡所代写,这位林同窗当时是和他一同上京赶考的,却和他一样屡试不第。 信的开头是惯例的问候,随即而来的是一个令张望轩如坠冰窟的消息,他的母亲,因着常年劳作以及忧思成疾,如今已经一病不起,现已卧床多日,药石效果也见效甚微。 二老前来县城看病,于他偶遇,所以托他写了这一封家书,望他速速回乡探望。 同时他还在信中写道,自己已然看开,自觉科举无望,决心不再参加科考,亦不愿虚度光阴,现如今已在县学某得一分教学差事,虽日子清贫,但父母在侧,倒也安稳。 他提到当年二人同窗之时,励志日后要为民请命之初心。 他在信中写道:“望轩兄,今兄已身居庙堂,望能秉持你我当年之初心,上不负皇恩,下不愧黎名,伯母之事,吾必定尽力照看,然兄乃为人子,亦当早将高堂接至身侧,让其已享安康。” 信纸从手中滑落,张望轩呆呆地坐在凳子之上,只觉浑身麻木,母亲重病的消息如同一计重锤,敲碎了他的外壳,而同窗那句“秉持当年之志”,更是如一柄尖利的锋刀。 早年曾励志将父母接来长安,安享晚年,可如今自己尚且自顾不暇。 更何谈为民请命,他现下连自己都顾不好,拿什么去顾黎明百姓。 想起年事已高的父母,想起她们为了供自己读书劳累的身影,想起离家时母亲含泪的叮嘱,张望轩只觉愧疚无比。 他得了功名,却失去的一展抱负的能力,如今更是连在母亲病榻前尽孝都做不到,他反问自己,还留在这里做什么?还留在这里继续蹉跎一生吗? 当天下午张望轩便提了辞官呈书。 如他所想的那般,张望轩的辞官异常顺利,上官只象征性地挽留了几句,又道了几句可惜,便替他交了辞呈。 张望轩离京那日,已经细雨绵绵的京城阳光大好,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背上简单的行囊,如同他来时一般。 他出城后遇到了早早等候在那里的玄明。 张望轩也并不意外轩明会提前在此等着他 ,只背着行囊上前深深一揖:“大师,小生已经辞官,今日便要回乡了。” 玄明看着他,念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施主可是想清楚了?” 张望轩点点头,从行囊中取出几本书籍,脸上露出一丝释然的笑:“想清楚了,如今我已才思枯竭,强留已无益,与其每日惶恐有行差踏错之举连累父母,不如回归故乡。” “况如今父母年事已高,需要我再旁照料,而我又别无所长,唯有这识字的本领还在,如今回乡,设一蒙学,教小儿识文断字,明些道理,虽不能令其为民立名,但若能引得其中一二走上读书之途,他日未必不能尽我所未尽之事,也算是未曾全然辜负所读之圣贤之书,亦能无愧父母养育之恩。” 玄明静静听他讲完,双手合十,唱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施主能做此想,便是真正的放下了,前路慢慢,施主珍重。” “多谢大师点化,”张望轩再次躬身行了一礼,然后转身离开,再也不曾回头。 玄明站在原地,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突然发现,张望轩身上原本因为贪而变得混乱的因果线,似乎又因为中间连接了另一个而变得顺畅起来,似乎又再次朝着既定的方向所发展。 然后,玄明穆然回头,他发现长安城内有一团因果线开始不住地颤动,似乎马上便有断裂之相。 他眉宇间染上凝重,身形如鬼魅般,在旁人不曾注意之时朝着那因果线颤动之处急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