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不信了》 第1章 第 1 章 “吱呀——” 垫着手帕轻轻推开积满灰尘的大门。 细小的颗粒乱飘,清晨的阳光以一种近乎粗暴的姿态撞入了几近废弃的大厅,形成了一条清晰的的光柱。 光柱越来越宽,满室的浮金落在充满年代感的办公桌和七倒八歪的转椅上。 穿着卫衣和破洞牛仔裤,背着斜挎包的女人正等待着张小可。她嘴唇一动一动,嚼着口香糖,右手揣兜,左手在面前的光脑投影上随意操作,姿态闲适而潇洒。 如果能有一块干净的地方,哪怕是地板,女人也会毫不在意地盘腿坐下。可惜这鬼地方关闭太久,仅仅是呼吸带来的微弱气流,都能让空气的尘埃翻滚升腾。 “你就是张小可?”女人解除了光脑的**模式。 光脑投影一闪,显示了女人的工作证。 王梅,农场分配中心主任(兼职)。 张小可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工号,光脑投影已经被切换成了农场申请人身份验证界面,自己的憔悴得像鬼一样的脸猝不及防地显示在人脸识别的扫描框中。 “艹” 张小可猛得后退一步。 “你不会是被自己的脸吓到了吧,哈哈哈。这么小的胆子,想不开非要离开都市圈?”王梅确认光脑上显示了核验成功的标识后,呸的吐出了嘴中的口香糖,随手用糖纸包裹,塞到挎包里。 “跟我来。” 张小可后悔没记住她的工号投诉她言语侮辱群众。 捂住口鼻穿过无人的办公区域,王梅嫌弃地拉开文件柜的金属门,手上立刻沾了一层锈。 要是不幸受伤了,一定会得破伤风。 先是搬出了一个带着密码锁的大箱子,又在那箱子里取出了另一个已见锈斑的不锈钢小箱子,左扭右拧用旋钮打开。 最后从挎包里拿出了一把不知从哪里扒拉出来的钥匙,把放在小箱子里的那个最小的木盒子打开。 拍干净手上的灰,拨开里面红色的布,掏出一个年代颇为久远的黄铜印章。 “完好无损,回去不用打报告了。” 王梅把印章像盘串儿一样上上下下摸了一遍,手重新揣进斜挎包中,拿出一张写了字的硬纸和一盒红色印泥,放在不知道多少时间没有打扫过的桌子上。 啪的一声,沾了印泥。 再啪得一声,硬纸上被按下了红色的印戳。 灰尘被这连续的动作弄得乱飞,张小可捂着鼻子打了三个连续的喷嚏。 “好了,这个农场就属于你啦。” 一张硬纸做的经营许可证被递到了江小可的面前。 “祝您种植愉快!” 张小可双手接过许可证。 格高里亚区52号。农场规模大小中等。 王梅仔细地把玩着手中的印章,就像是把玩自己盘了许久的串儿。手上不停,嘴上也啧啧称奇:“这种东西只在博物馆见过。” 张小可盯着纸质许可证,心道这东西也只在博物馆见过。 掸掉许可证背面沾的灰,张小可扭头看向王梅:“不用在光脑上操作吗?”不走光脑流程也不在线上授权,证明自己农场主身份的时候就把这个能进博物馆的许可证亮出来惊掉一帮人的眼珠? “呃,不用。因为这种业务实在是太少了,根本没有形成标准流程被光脑收录,按照新旧行政流程衔接办法,把纸质许可证当面交给你后,你就获得农场经营权了。之后我在工作光脑上给你发送农场权限,这个事情就完成了。” 王梅吊儿郎当地拍张小可的肩,用的就是她接吐出的口香糖的那只手。 “放心好了,不会有人在乎你是不是真的格亚力高区52号农场的经营者。” 她后半句是抻着脖子,照着许可证上的信息念的,但还是说错了农场的地址。 张小可努力忽视那手上可能沾有的唾沫,还没品味出这话里的意思,就听不讲卫生的碎嘴子工作人员继续感慨:“我问了前前前任农场分配中心主任才知道怎么颁发农场经营许可证,那老太太今年都80了,身体倍儿棒。” 王梅把印章一层层锁了回去,再次激起了灰尘的上下飞扬:“咱们北方燕都都市圈已经二十多年没有人主动申请农场经营了,都市圈外什么样子大家都忘干净了。” “为什么没人申请。” “都是无人农场,自动化程度很高,有人和没人区别不大,压根儿也没人在乎,不过你这许可已经办完了,三五年内绝没有撤销的渠道。” “你就当签了个撤销不了的卖身契,毕竟拿到经营许可后,必须要在三个月内到达农场,以后回都市圈还要另外打报告。” 张小可心说,那你还废话些什么,我许可都已经拿到手了,覆水难收积重难返了。 但到底还是尊重了办理公共事务的政府工作人员一把,没当场说出来。 三个月前,小可递交了申请并通过了农场经营资格审查。因为颁发许可的老流程已经在时间的磨损下既不够清晰又不合时宜,农场管理中心各级工作人员讨论了三个月,最终临时推出一位兼职主任负责这个难干的活儿。 备好以供追责的人选后,上下工作人员齐齐舒了一口气。 临时被抓壮丁的兼职主任王梅外号“头很硬的王”,什么活都敢接,身上的兼任职务数不胜数。 有的活儿后来变成锅,背在背上又被掀开了,有的则直接焊在了身上,甩也甩不脱。 级别升升降降如同跳楼机,作为一个早就脱离的低级趣味的人,王梅追求的就是刺激。 癖好造就命运,性格决定成败,王梅自认自己就是这个命。 她尚算用心,拜访了奶奶辈的老同事,又跟农场管理中心的上司们几番扯皮讨论,最终约张小可到关闭已久的农场分配中心去线下解决。 王梅抻长了她的脖子,装模作样:“需要我送您出去吗?” 张小可捂住手腕上滋滋震动的光脑,从指缝里瞥了眼上面显示的通讯请求,抬脚往外走:“不用。” 又是一个没礼貌的。王梅重新从挎包里掏出一条口香糖,胡乱打开塞到嘴中。 “谢谢啊。”张小可扭头。 王梅被她的一笑甜得牙酸,也咧开了嘴,露了个真情实意的笑。 她喃喃自语:“真不知道我是积了德还是造了孽。” ———— “疯球张小可,光明大道你不走,非要去走羊肠古道。赶紧撤销申请。” 张小可在农场经营分配中心前面的道路上踱了几圈儿之后,台阶儿坐了下来,被劈头盖脸骂了个懵。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都被扬起来了,扬得她灰头土脸,活似刚刚出农场分配中心的时候忘了擦干净脸。 这不是她第一次走没人愿意走的小路。 张小可身上总有一种谁也拉不住的犟劲儿,喜欢头也不回的往南墙上撞。 小时候不让她把手指塞到能源插座里她非要塞,吓得保姆机器人滋儿哇发出警报。 上学的时候大家都学虚拟经济、传媒文艺、智能协同,张小可非要学无人问津的学农工实操,成为专业的三代单传的独苗。 毕业后家在南方都市圈,学校在沿海都市圈,张小可却非要拗着所有人的意思到燕都闯。 小路越走越窄,闯了几年处处碰壁。我行我素惯了,还倒了大霉得罪了个厉害人物。最后小路变绝路,混不下去了。 “所有人生活在都市圈,你非要去申请农场,真是好本事好打算。” “也不是所有人,”张小可把通讯的音量调小,难得的窝窝囊囊,“申请三年五年内没有办法撤销。” 滴的一声,通讯被挂断了。 吴薰啪地一声拍在光脑上,挂断了通讯,顺手开启通行器的手动操作模式,脚下一踩,风驰电掣甩上高速通道。 通行器内的香氛源源不断地散发着闻起来就昂贵的檀香味儿。 封闭通道中照明器的光透过玻璃射到吴薰的脸上,一时斑驳得辨不明她脸上的表情。 安静的通行器中,吴薰薰左手扶住方向盘,右手装饰着人造钻石的指甲扣入掌心。 “多情总被无情扰。” 农场经营分配中心位于都市圈的核心地带,但周边却冷清而老旧。茂盛植物环绕,枝丫缺少修剪而漫到步道上,几只胖鸟蹦蹦跶跶,对来人既不热情也不警惕,仿佛张小可只是偶然飘到地上的一篇落叶。 这里似乎已被遗忘。 呼啦一声,胖鸟飞到了远处。 红色通行器呼啸而来,又唰得一声停下,门开了,一条胳膊伸出,把张小可拉入通行器。 “又换通行器了?”通行器配置很高,真皮座椅手感好得让张小可不忍亵渎。 吴薰眼皮也不抬:“打肿脸充胖子,新租的。” 张小可抱着吴薰的西装外套,用眼睛斜瞥她。 刚做完护理般顺滑的长卷发,浓烈红唇,大牌新款的真丝双绉吊带裙包裹窈窕的身体,金壳素面盘的手表戴在左腕,做了指甲的手轻轻搭在方向盘。 女人中的真女人。 女人味儿浓得叫人想冲她吹个口哨。 谁能想到这人学生时代一头短发,清爽高瘦,像个帅哥。 张小可表白,成功了,谈了一天又跑了。 心里后悔为何没有打听好表白对象的性别。 于是,张小可对吴薰总是有一种愧疚。在与吴薰成了同闯燕都都市圈,臭气相投的狐朋狗友后,友情有转为亲情的迹象,愧疚却仍不消散地蹲在她心脏的角落里,时不时地蹦出来,让她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工作出问题了,还是付不起房租?”吴薰把通行器改成自动驾驶模式后,伸手在个人光脑上点了点,“缺钱?” 叮咚一声,张小可看到自己的账户里多了一大笔钱。 张小可眼皮猛跳了一下,又把钱转了回去。 “不要我的钱?” 吴薰还记得中学时的张小可,偏寡淡的五官,皮肤也白而透,却配了一双纯黑的眼珠子,斜着那双单眼皮的眼睛看人时,总显得骄傲又倔强,但只要一笑,就甜到人心里去。 她仰着头说“我喜欢你,请跟我交往”,眉眼都弯,让人心动。 现在,坐在副驾驶的张小可两条细长的双腿交叠,耳上挂着的莹润珍珠一晃一晃,人却瘦得没有半分厚润流畅的风韵。 嘴巴微突,上下唇分不清哪片更薄,嘴角天生不太高兴般下撇,一眼望去眉眼既清又纯像是谁的初恋,又隐约带着点让人蠢蠢欲动的挑衅。 如果是个男人,一定让许多人见面时就想赏他一巴掌,却偏偏是个女人,这巴掌就隐了下来,总想等到自己亲自捧得她晕头转向时,再甩到她迷离的脸上。 我真是疯了。吴薰想。 在吴薰的目光下,张小可不自在地拢拢头发:“不缺钱。不想再这样下去了,耗得人心气儿都没了。” 吴薰语调平平:“玩上三年五载的回来,就没有工作愿意接受你了。” 张小可心道我当然比你更清楚。 相比于在金融领域混得如鱼得水的吴薰,张小可的职业经历简直可以说是一路向下。从五百强集团公司,又到地区名公司,再到不知名小公司,最后到一家被母公司的子公司外派出来的将要倒闭的草台班子,做张小可最讨厌的销售工作。 本来就是难看的履历,再多上三五年的空白,张小可必将成为HR筛简历时第一批就丢出去的问题人物。 通行器停了下来。 “不把我送回家吗?” “自己想一想你的家在哪里?至少要50公里,去坐地铁吧,二十分钟后我还有一个午餐会,明天晚上一起吃个饭。” 张小可被冷酷的吴薰丢下了通行器。 ———— 轨道交通站是一个大大的交通枢纽。 几条轨道交汇在轨道站中。 人流也从附近的区域汇集到轨道交通站,之后他们将进入一个个车厢,通过一条条轨道线路离开。 就像呼吸一样,轨道交通站吸入人群,吐出人群。 人群匆匆就像组成潮汐的水。谁也不知道里面有几滴,几千滴或者几万滴。而轨道的线路不断交错拉长,复杂地缠绕成网络。 它们是都市圈的血管,维系着整个都市圈的运转。 如果追溯的话,轨道们大概是这样生长出来的。 一开始是地铁,后来地铁不够用了,又有轻轨,上上下下将整个都市圈的空间分层,将进入它的人类送往不同的地方——住的地方,工作的地方,玩耍娱乐的地方。 线路在平面上挤不开,就变成了立体的,像树根一样,盘绕交织,把人紧紧的裹在其中。 地铁轻轨之外又有不知几层的高架立交。 颜色各异的通行器密密麻麻地排着队,就像血管里运输氧气的血红细胞。 张小可站在地铁的车厢里,车窗外是漆黑的隧道和不时删闪过的广告,身边是或站或坐或专心致志于光脑的陌生人。 还需要一个小时。 地铁行驶的噪音,站点到达的提示音都被耳机里的音乐掩盖。 轨道消耗生命当然不只有物理意义上的那一种,那太血腥了也不常发生。 更日常的是,只要进入车厢,生命的鲜活就一点一滴的耗费在其中了。 最后留下的是车驶出地下隧道那一刻日光带来的恍然,和车到站那一刻到达目的地的吐气。 第2章 第 2 章 烘干机工作的声音嗡嗡作响,让人烦躁。 “这个房子没有阳光吗?” 中介引着新客户在张小可租住的公寓里参观:“这房子是北向的。经过计算有1㎡的阳光接收面,光照时间是两个小时。” “优点是足够新。配备烘干机,其他电器也都是低能耗电器。” 张小可抱臂跟随,以防他们碰倒自己的东西。 虽说根本没有什么东西供这些外来者刮碰了。 新客户倒是很想跟张小可搭话:“还不错,你把房子住得很好,为什么要搬家?” 张小可半真半假地说:“呃,我换工作。” 她看着新租客对房子满意的目光,微微吐了一口气。 将有一个新的人来接替自己继续生活在这房子里。 他会在我写字的书桌上写字工作,在我清理得干干净净的餐桌上,吃我不喜欢吃的东西。使用我的厨房,浴室,躺在我客厅的沙发和卧室的床上。 也不能说是我的。“我的”是在说所有权,但张小可仅仅是通过支付租金暂时的拥有了它们。 让这样的日子结束吧。 打包箱已经码放整齐,一会儿就交给快递机器人,寄到离格高里亚区52号农场最近的都市圈去。 张小可打开了光脑,查看王梅发来的农场资料。 “滴滴——” “张小可是吗?资料里有分配中心为你分配的指导专家联系方式,今天中午他有时间,你最好和他见一面,地址已经发到你的光脑上了。” 王梅迅速挂断了这个仓促的通讯。 “喂!” 张小可又想投诉这个不靠谱的王梅。 ———— “这个农场的60%处于良好运转的状态,40%处于一个低产低效的状态。这40%的部分将是你接下来一年当中的最主要工作。因为缺少人工干涉,这部分的设备没有得到及时的维护和修缮,你的任务很重……” “在这几块地当中有一块的土壤十分特殊,需要不断改良……” “农场出产的农作物品质和产量都差强人意,你需要研究一下其中的问题……” “至于整个农场的综合经营和管理,我这儿有一个研究生正好是这个研究方向的,他会帮你进行计划和设计……” “近几年都市圈外出现了异植,这些异植破坏力非常大,不能确定是否有自主意识,不过它们一向远离无人农场和工厂,之前也没有袭击人类的记录,所以不用特别担心……” 张小可头晕眼花,人生中第一次跟一个教授一起,在高等学府的楼顶运动场上晒着太阳散步。 教授当然风度翩翩,早五十年也一定是个相貌优越的帅哥,但现在再有风度,也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大爷。 何况这位有知识有文化的老大爷还总是喋喋不休,像是给自己的学生下达任务一样安排张小可的未来。 “老师,张小姐。” 年轻研究生出现的那一刻,张小可的眼睛亮了一下。这男生五官与最近走红的明星相似,身上还多了一些好学生的温文尔雅气质。 好看的年轻人总是会吸引人的目光,让你愿意与他们相处,张小可当然也不例外。 “格高里亚区52号农场和张小姐就交给你了,你们加一下通讯方式,聊一下农场经营方案。” 老大爷说话坦坦荡荡,听不出有什么让人多想的歧义,但张小可的心湖还是荡漾了一下。 虽然她已经是一个对各种美好事物都渐渐失去兴趣的女人,但品味仍在,懂得欣赏。 “滴滴——” 吴薰慵懒的声音传了出来,“张小可,下午四点记得到湖景餐厅等我,你该从家里出发了。”没听到张小可的回应,那声音又带了点狐疑,“你不会忘了吧?” “放心,怎么会忘了。”张小可手忙脚乱想要查看时间,年轻研究生好心地打开了自己光脑的投影。 14:30。 这里离湖景餐厅不近。 “大部分事情已经交代了,你们以后可以直接在光脑上交流。”老大爷好说话地摆摆手。 “抱歉。” 没有礼貌的张小姐离开后,老大爷和自己的研究生继续在运动场上惬意地绕圈。 “又是一个想着离开都市圈儿去农场的人,她和农场就先交给你了。她缺乏经验,不知道如何运行一个农场。你可以指导她,借她的农场进行你的研究,写一写论文。” “老师,张女士当初也毕业于农工学院,不至于一点经验都没有。” “对,是沿海大黄老师的学生,沿海大多少年没有派人去考察无人农场了,学的都是假把式,”老大爷拍拍自己得意门生的肩膀,不屑地撇嘴,“倒是这个莽头莽脑的张小可胆气很足,即使折在外面,也不算辱没他沿海大农工学院的招牌。” “你不如跟你那小女朋友分手,和这个叫张小可的谈恋爱,让她乖乖配合你的研究,这姑娘多漂亮。” 研究生不自在的摸了摸耳朵:“老师,不要开玩笑了。” “我可没开玩笑,你那小女朋友早晚要嫌你没前途,”老大爷背着手,声音越来越远,“早晚要生乱子,老了,老了,管不了了。” ———— 三小时后,在湖景餐厅酒足饭饱,吴薰开启了自动驾驶模式。 通行器顺着弯道攀爬而上,停在了一处无人的山巅。 车内的香氛换了,现在是海藻的咸涩与烟草花的干燥暖意交织的气味。 山下,通行器的灯光汇成一条条银河。高楼大厦上装饰的霓虹色彩炫目,就在眼前闪烁。 “这真的很惊人。” 张小可走下通行器,一时间仿佛看到了都市圈的全貌。 吴薰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她已经把美甲卸了个干净,指甲露出了粉白的原色:“你看那边。那就是都是都市圈外。” 一片黑色,没有灯光。 “圈外没有这么多人。连犯了罪的家伙都不往都市圈外躲,你真的想好了吗?” 山风大,吹得脸上凉飕飕的,长风衣的衣摆猎猎作响,莫名有种将要用拥抱自由的感觉。吴薰趁着这感觉,把张小可拥抱在了怀里。 张小可咬唇:“我做的决定,从来不改。” ———— 将挑染了金色的头发整理好,艾佰堂听到了外面电梯的动静,拉拉手中的牵绳,机械狗站了起来,跟在了他的身后。 他今天特意穿了小号白衬衣,线条流畅的小臂肌肉展露无疑。衬衣的衣角塞到裤腰里,显出好看的腰身。 他准备打开门,和自己的邻居再一次偶遇。 与美貌邻居的每次见面都是他的图谋已久,在电梯、在便利店、在停电的雨天,艾佰堂在这种游戏中甘之如饴。 正要出门时,外面却响起美貌邻居和别的男人说话的声音。 “亲爱的,我在你家楼下,看到灯还亮着。”嗓音略喑哑的男声,似有酒意。 “鬼话连篇,我才刚到家门口,”张小可将通讯的音量调小,好气又好笑,“滚上来。” 艾佰堂顿了脚步,身体贴在门上,恨不得与门融为一体,扒着猫眼往外使劲儿看。脚下的机械狗小声叫了两声,发现主人没有反应,乖巧地原地坐了下来。 两分钟后,一个浪荡的男人斜倚在了电梯门口,惫懒但诱人,花哨得就差嘴上叼支玫瑰。 张小可踮起脚在他侧脸上亲了一下。 门内的艾佰堂咬紧了牙,发出咯咯的声音——那个男人也穿白衬衣,还不把衬衣塞到裤腰里。 劲瘦的腰漏出一小节,不规矩的心机男! “什么声音。” “这里不至于有老鼠。” 男人像是刚从夜场鬼混出来,白衬衣上还带着不知是谁的半个唇印,身上倒还是男士香水清爽的海盐味,不让人讨厌。 张小可把他全身上下欣赏了一番,目光最终停留在男人漏出的腰上:“还是当面说分手比较好。” 男人不在意地笑了起来,像是个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浪子,“呃,这个月的第五次分手。这次要分到什么时候。” “可能是永远了。”张小可也没心没肺,“我要去都市圈外的农场闯一闯,和你不在一起了,以后会记得给你发讯息的。” 陈嘉昊的酒清醒了一大半。 被张小可当流浪青蛙养的浪荡男朋友突然感觉角色倒置了。 砰的一声。 “去都市圈外!?”艾佰堂冲出门。 门外的两个人转头看了过来。 “你在偷听我们说话?”陈嘉昊把张小可护在了身后。 “我只是要出门遛狗,无意间听到的。”跟在艾佰堂身后的机械狗听话地“汪”叫了一声。 艾佰堂决定回去就给这家卖机械狗的店一个好评。 “遛机械狗?”陈嘉昊挑起长眉,抱臂哼笑。 “你管得着吗?” “我看你很眼熟,星网上的游戏主播?” 艾佰堂不作理会,焦急的目光投向张小可:“你要搬走吗?都市圈外除了工厂和农场什么都没有,没有人住在那里,太辛苦了,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公司外派,拒绝不了。”张小可垂下眼睫,熟练地撒了个谎。 第3章 第 3 章 “9点了,张小可怎么还没有来?这下又要扣工资了。” “她毕竟住得远。” “要我是她的话,绝对不会把一半的工资都用来租2区的单人公寓上。” “小声一点,张小可好像要辞职了。周五下午我看见她用打印机打了一份离职申请。” “辞职?”刚打完催单通讯的小美一屁股坐回去,捞起桌上半杯冷掉的咖啡,一饮而尽,“肯定找好下家了,我就说她一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不会屈尊在我们这座小庙里。” 工位上,五颜六色的便利贴记着截单日期和重点客户姓名。放在显眼处销售冠军水晶奖杯熠熠生辉。 “滴滴——” 放大的光脑投影上闪着一个脑满肠肥的q版人物图标。 是李总的通讯请求。 “大主顾的通讯请求啊。”邻座的小秦啧啧两声。 阿美把自己调整为热情模式,试图把自己的真诚通过光脑投射出的光屏传到李总那边去:“好的,李总,这个项目我们还是想要再争取一下。” 手下不停飞速记录客户需求。 “真难伺候。” 挂断通讯,眼珠子立刻不屑地往上翻,几乎翻出眼眶时,正对上旁边小秦伸过来的脑袋。 “你怎么把李总头像设成了这个样子?” 阿美的白眼翻得更厉害:“花了50通用币买来的头像库,他们的原装头像全是世界各地的碧海蓝天背景图,老娘压根分不清是哪个是哪个。” “头像库分享给我一下。” “你个臭打杂的,用这干啥?” “不要白不要嘛,真是的,咱们这个被外派出来的第二销售部,除了你和张小可,谁还不是被丢过来的臭打杂的。”小秦扭头对着表格中密密麻麻的通讯号码,一个一个手动标注客户信息。 对这自怨自艾的话,阿美又赏了个白眼。 顺手关掉一个聊天框,屏幕上还剩五个。她噼里啪啦回复信息,还不忘让旁边的实习生去拿刚打印好的合同。 有钱的老板们总有点讲究的臭毛病,电子合同签完后,总要打印成纸质的存档。 打印机的工作的声音吵人,墨粉的味道也难闻的要命。要是张小可一走,工作就又平平淡淡白开水般无聊起来了,没有竞争对手总是非常寂寞。 小实习生匆匆忙忙,不忘再给阿美的杯子里续上咖啡。 通往茶水室的过道上摆着光屏,上面的业绩曲线像过山车一样起伏,最终一路而下。 打印机工作的嗡嗡声,噼啪啦的键盘声,早餐残留的味道和某种提神的薄荷香缠绕在一起,碰撞着隔壁的主管办公室。 “你要辞职?” 头发稀疏,长相抱歉,体型也十分庞大的主管默默把自己好不容易架起的二郎腿卸了下来。 他姓庞,人又胖,是第二销售部的最大领导,拥有先斩后奏的赏罚权和一般不用的人事权,本应身具封疆大吏的赫赫权威,却因过于随和而显得憨厚可欺,江湖人称胖主管。 “和同事的相处的不好?也是一个成熟的人了,不应该因为和同事间的关系而影响到工作”,胖主管痛心疾首,“太不专业了。” “今晚有团建活动,你要不要去?这种场合还是要出席一下的,要不怎么能和同事相处好呢?”胖主管拉过张小可的手,语重心长,“徐老板突然毁约还投诉你,我们都知道不是你的问题。因此丢掉了上个月的销售冠军,但下个月还可以继续竞争嘛。” 张小可无情地把手抽回,心道继续竞争不了,好不容易找到的新窝,又被那个人闻着味儿找来了。现在只是自己干不下去了,过俩月这小草台班子再丢几个大主顾,自己不吃饭,这一帮子胖主管、阿美、小秦、实习生外加他们一家子老老小小还要吃饭呢。 为了行善积德,张小可只好主动辞职了。 再说卖身契都签好了,飞行器的票也买好了,农场也是非去不可了。 “我已经考虑好了。” “那你接下来去哪?我不是说你不能去其公司。我在这行混的比你久,我们帮你打听一下那个公司的情况。” “用不着,我去经营农场。”张小可把自己的离职申请放在了胖主管的桌上,还贴心地帮他扭开了钢笔,“少说废话!签字吧。” “没大没小,我是主管你还是你是主管?”又被向上管理的胖主管愤愤不平,但还是顺从张小可的心愿签了字,“就知道留不住你,经营农场是哪家公司?我怎么没听过?” “是要经营都市圈外的农场” “啊?” 张小可嫌弃地把胖主管从地上拉了起来。 “等等。”五根胖手指压在了离职申请上,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张小可下意识地捏住了离职申请的一角,“干什么?你要后悔?” 俩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隔着转椅的扶手,像两个小孩在争抢一件稀罕东西。 “我是怕你没地儿后悔,年纪轻轻去那儿干啥,脑子进水了?一意孤行要吃大亏的,二十年前母公司外派去了一帮人,现在一个个都没音没信了。要说没鬼,谁信?这辞职申请,我不能签。” 张小可清晰地看到胖主管眼里的焦急情绪,嘴角一翘:“这世道哪有鬼?圈外信号不好。音信传不过来也很正常,再说了,您老在这世外桃源,有音信也传不到您老耳朵里啊。” 胖主管被她的笑晃了神。 张小可迅速把辞职申请抽出来:“托徐老板毁约的福,没什么好交接的工作,我工位的那些文件都整理好了,其他东西该扔扔。人事那边你替我说,工资记得打到我卡上。等我到了农场一定第一个联系您,给您报平安。” “有缘再见,胖主管。”张小可丢了个可爱的wink,让本就三高的胖主管感到了糖分超标的恐惧。 “欸——等等。”到底没把张小可喊回来。 楼下,约好的通行器已经停在了门口。 张小可丝毫没有留恋地坐进去:“去A号大厦。” 离开的飞行器票已经买好,今晚就能启程,临走之前,是时候出口恶气了。 ———— 巨大的落地窗几乎能将整个都市圈一览无余,昂贵的绿植状态良好,特制玻璃过滤后的阳光不要钱般洒进来,仿中古的房间里看不见一件现代摆设,男人坐在舒适的木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阅纸质文件。 “肖总,张女士来了。” 那个女人,浅色棉西装,平底鞋,面上带着笑,唇角的弧度与两年前把他迷昏了头时一模一样,甜得让人心动。 秘书轻轻把门带上,乘坐电梯离开顶层,为了给自己的雇主营造私密的空间,他不打算像平时有客来访时一样,往房间里端茶送水。 “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肖隔压低声音,显得温柔又缱绻,“小可,已经两年了,你过的还好吗?” 如同看到喜爱已久的鸟主动进入自己准备的笼舍,肖隔的面上露出隐隐的激动,但良好的教养还是让他强自忍耐,恢复了表面的从容与淡定。 张小可仍在笑,但语调讽刺,“这两年托您的照顾,我过的一直很好。” “我只是太想得到你了。以后再也不会了。你想要什么我全都给你。 ” 语气像是带着焦灼的恳求。这是商场上的大忌,但此时的肖隔不介意向张小可流露自己的迫切。 生活中似乎有两个悲剧,一个是得不到你想要的,另一个是得到了你想要的。 这句话对于肖隔来说纯属放屁,得到了张小可的他陷入到了幻想中的莫大幸福中。 他就是魂牵梦绕,他本不该对这个人牵肠挂肚。只要得到了,这个女人施加在他身上的魔法就应该终止了。 ——他承认了。 张小可在心里骂着这个该死的有钱人。说的像是他们俩之间存在什么肮脏的权钱交易,但实际上只是想把自己挖到他的集团里去而已。 张小可偏不想遂他的意。 “你能给我什么职位?” “职位?”一向温柔而克制的男人,疑惑的时候竟有些孩子气,颇惹人怜爱,“首席秘书怎么样?或者顾问,随你你喜欢。” “我喜欢揍你一顿。”张小可的拳头亲吻上了肖隔帅气的俊脸。 娇贵大少爷的脸上立刻留下了红色的痕迹,几拳下去,他的鼻腔开始出血。 又是一个烟灰缸敲下去,肖隔明显被打的有点懵,木呆呆的看着张小可。 “装什么可怜,让你逼我从工合集团辞职。让你破坏我的项目。我换了七八个工作,你还阴魂魂不散。” 简历的石沉大海和面试时诡异的终止,一开始,几乎所有农工相关的公司都有默契一般拒绝张小可的求职。 即使好不容易找到了工作,干的风生水起时也总会莫名其妙地遭遇挫折。 张小可哪里还不明白这是被人针对了。 从认识的人里挑挑拣拣,有能量有闲心干这事儿的,只剩下了面前的这个家伙。 两年前的商务酒会上,这个来自对家集团的男人衣冠楚楚,递出自己的名片,说话温温柔柔像**:“来我身边。” “不,谢谢,我对现在的职位非常满意。” “A号大厦,我随时等你来找我。” 张小可没接名片,可这一幕被集团的人看到,风言风语也传了起来起来。 不过几天,领导和人事似乎被上面的人打了招呼,轮番谈话找她谈话,已经快要完成的项目也被拿走交给了别人。同事有意无意地将张小可排除在外,好像她已经离职了一样。 成为孤岛的滋味并不好受,张小可被逼得主动辞职,浮浮沉沉两年,一口恶气硬生生憋在喉咙口,吐不出咽不下,只因男人是大集团的继承人,势力大得张小可招惹不起。 “别走!你走了我也能找到你。” “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张小可的薄眼皮因为情绪激动而泛红。顺手又给了肖隔一巴掌,趁他晕头昏脑,扬长而去。 飞往北疆都市圈的飞行器正等待它的乘客,张小可将要踏上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