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嫡》 第1章 001苦女 已入三月天,寒气却仍未歇,官道旁衰草枯杨,好不败兴。其时乃昌元六年,帝淳熙归政逾十八载,淳熙帝少年时,壮志豪兴,四海昌平,街头巷尾、村野僻壤皆称遇明君圣主,百姓之福也。 如今……唉,这花柳皇帝,不提也罢! 不知打哪一年起,这淳熙帝学起了商纣周幽,骄奢淫逸,君王不朝,眼见江山暮气沉沉,百姓食不果腹,他自挖他的渠,赏他的荷,抱他的美人,浑不管天下与朝事! 好嘛好嘛,做便做了,炼丹淫逸,掏空的是君王的身子骨,倘英年早逝,留江山以待明君,也算给百姓留条活路了。可偏偏……这皇帝脂粉堆里滚爬,夜夜享美人之福,身子骨掏得连个皇嗣都生不出来哇! 帝年及不惑,膝下唯有一皇女,及笄之年封沅溪公主。 无皇嗣! 这皇帝,连个盼头都不给百姓留! 攘攘帆帜,衰草颓垣之处,行出的便是沅溪公主仪仗。公主奉皇命出得昌邺皇都,乃有密差,如今功成,急回京复命。 这回京之路,走的甚是不顺。 仪仗皆连遇袭,公主亲卫死护公主,这才险险退敌,保公主万安。公主行銮不待休整,急回昌邺,偶有停下,也是随行太医急匆匆近沅溪公主马车,侍女换出一盆子血水来,太医才离开,仪仗复缓缓行起。 就算是眼瘸的也看明了,沅溪公主这是受了大伤了! 刺客,袭击仪仗的,是刺客。心瘸的才相信是山贼,哪家的山贼敢袭皇家的车马? 当今圣上虽昏聩,在朝干了不少荒唐事,但对这唯一的爱女,可是视若心尖肉,只怕疼不够,暗路子不要命的才敢做这诛九族的事儿! 所来者,非善。 仪仗又一次停下,眼见要歇停好久,几个浣衣女使提了衣物近溪前过水。浣衣女使阶品低下,从来见不得公主真容,但公主出行,少不得要使唤浣衣人,因此行銮也将她们捎带上了。 一名女子叹道:“又出了血衣,公主伤得不轻呐!”言罢,将衣过水,血染清溪。 “我总觉得……这里头有点事儿想不透。”浣衣女使林芷是个懂事的,一双透亮的眼睛里闪着机敏。 “阿芷姐姐,何处想不透?”方才叹气的女孩子名叫小兰,入宫未久,年岁尚小,很多事情处虑不周,她将林芷当做崇拜的对象,总觉得阿芷姐姐说的什么都对,什么都好。 一时半会儿行銮未见得能起,几名浣衣女使便围坐在一起闲说。 林芷道:“皇家讲讳饰,从来有事都爱掖藏,怎么……”她话未说完,小兰便抢说:“怎么今儿公主殿下遇袭受伤一事……半点儿不藏掖?” “哎哟没遮拦烂嘴的小蹄子!你浑说呢!真是小,甚么都敢说的!”还没等林芷开腔,几名浣衣女使便合力将小兰按下:“嘘!丫头,你不要命啦?仔细祸从口出!” 林芷望着溪水中泛起的血渍,那是公主血衣上除下的,搅的水都浑了,她看着都替公主疼。 小兰所说的,正是她疑虑的。 “没打紧,都是自家姐妹,我们不往外说,没人知道。”林芷道:“姐妹们惯爱闲说的,宫里那点子事儿,早给人嚼说烂了,也没见谁舌根子被勾了!” 小兰脸色将将好看些。 大家围坐过来,聊说打发时间。林芷说的没错,贴心子的姐妹,挨着宫里冷板凳坐,不说说闲事,怎么暖心子打发时间? 勾舌指戳的腌臜太监是有,但宫里有不成文的规定,刑罚对宫女格外从轻,话起是因今上乃是个怜香惜玉的,不忍花折花败的,宫女子哭哭啼啼,多惹人怜! 因此偶尔嚼道两句,只不过分,便也无事。 小兰有林芷壮胆,愈发不惧:“各位姐姐,这一路都听道……今上是……大不好啦?” 此言一出,众女使脸色微微一凝,便瞅四方,仪仗在不远处歇停,近溪的只有她们浣衣女使,这边说话,那边必是听不到的,因此便也无可讳言,一名稍长点的女使说道:“是了,不然你道公主殿下为何匆匆赶回昌邺?公主殿下又是陛下掌上明珠,此番奉上谕去清河县办差,回程竟遇凶徒行刺,你当是谁指派的?大伙儿心知肚明的,只不明说。” 理是这么个理,但小兰也有不解:“书琴姐姐,若说是……各藩王觊觎……皇位,那、那也不该拿公主下手呀,殿下乃一介女流,人说牝鸡司晨,非当正道,今上膝下仅此一皇女,储位怎么也轮不着咱公主,怎么会……” 怎么会派出刺客,明晃晃地刺杀公主? “陛下极看中公主殿下,拿咱殿下当块宝,可惜殿下一介女流,储君之位是争不上了,但……这辅政帝姬之尊,公主殿下怕是推也推不了。”林芷分析道。 这一句话瞬时点醒了诸女使,连小兰也通透了:“对哦!陛下膝下无子,若论宗族亲疏,能当储君主天下事的,当是镇南王爷家的小世子!” 镇南王乃今上胞弟,若论宗法,兄终弟及,帝位传至镇南王这一脉,合情合理。但这镇南王……也是个短命鬼,走的比今上还早,唯一好的,镇南王好歹留下了小世子沐宸。沐宸不过七岁,还是个尿裤子的娃娃,若他成了储君即皇帝位,少不得需亲信大臣辅政。这点,淳熙帝自然会安排。 依淳熙帝爱女之心,年方十七的沅溪公主,必为辅政帝姬,与诸大臣共同辅佐幼帝。 高处不胜寒。沅溪公主今日之处境……大抵是有人想独揽辅政之权。 “太狠了!为权为利,竟对公主痛下杀手!”小兰忿忿。 “天家无情,亦不为怪。”林芷又叹。 她的眼神突然被一黑影攫住,怔怔痴痴地朝向仪仗外高头大马而去。那人……官服称身,怒马鲜衣。 眼角转身,他行事永远那么干净利落。 “哟,是穆大人,”书琴道,“公主又召见穆大人,这是要做甚么?” “许是开拔吧,我们停的也够久了……”浣衣女使阿婷道。 “听说穆大人也受了伤?” “那是,公主伤重,若不是穆大人拼死相护,只怕……换言之,连公主都受伤了,穆大人若毫发未损,怕是不好向陛下交待的。” 林芷眼神一滞,目光里现过哀哀戚色。 他……受伤了? 穆延庭,锦衣卫指挥使,少年得志,权倾朝野。 他的绣春刀,是御赐的,他的飞鱼服,是公主赏的,他的眼里,从来没有卑若纤尘的小人物。 ** ** ** “咳咳……咳咳咳……” 嗽得不行了,再嗽下去,怕是要把肺戳个窟窿出来。 清溪如镜,正映出她的影儿。 头发有些蓬乱,脸色想必也不好看,逃难似的赶路,能挨到现在,也真是不容易了。 她鞠身,贴着草坐,掬一捧溪水,递到嘴边……不远处,有几名浣衣女使在捣洗衣物,听得她的咳嗽声,分明一惊。 “你是何人?怎么在这里?” 女子轻慢惊惶的声音传到她的耳中,她一滞,抬眼去瞧——几名浣衣女使贴身坐在一处,其中一人走出来,指着她问。 “书琴,这是公主殿下在清河县捡的丫头,听说可怜,爹娘都死了,就把她带着随仪仗同行。殿下心好,给的赏。” 这女孩子,林芷怎么会不注意呢?是公主亲指要带上的人,锦衣卫指挥使穆延庭大人眼神时不时就往她这处瞟……林芷怎会不知? “哦,原来还是随仪驾同行的,我当是附近老百姓家的女孩子错了道儿呢,”书琴笑道,“喏,你叫甚么名字?” 女孩儿低了头,声音怯怯地:“素澜……” 素澜。 林芷记住了这个名字。 “穆大人……”书琴发现了不对劲儿:“穆大人怎么老往咱们这里瞧……”她觑向林芷,发现林芷脸庞红红的。 “许是在瞧咱们阿芷姐姐呢,嘻嘻。”小兰爱凑趣儿,说话没遮没拦的。 林芷低下头,脸更红了,熟的跟果儿似的。 素澜掬水洗面,又润了头发,将鬓边的杂碎细发后拢,这会儿看起来才将将有些精神。 “哟,还是个挺标致的小姑娘,难怪呢,公主心疼,咱们穆大人也围着团团转!”书琴更爱玩笑,“仔细穆大人瞧的不是阿芷,竟是这小丫头!”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书琴这句玩笑话惊得林芷一凛,这遭儿穆延庭确爱往她们这边觑,别不是……心思真在这丫头身上吧? 林芷便道:“素澜,穆大人挺关心你的,你与他……相识?” 小丫头低头,有些不自在:“这……我……我与穆大人,是同乡……”她惯不会扯谎的,这会儿有些慌。 “哦?我怎不知穆大人也是清河县人氏?”林芷眉心一紧,手心里攥出了汗。 “我……我原也不是清河人氏。” 她很紧张,尽管这回说的是真话,却也不知该如何躲避林芷探询的目光。 她被林芷打量着,从头至脚。 新文第一章,多多指教! 作者君准备了一点小红包,评论区随机掉落,欢迎交流O(∩_∩)O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001苦女 第2章 002身世 远山连天,朔风萧瑟。溪水拍岸,卷着石沙发出呜呜之声。衰草哀哀,寒鸦凄凄,野林朽木深处,埋伏着一道黑影。 岸边的女孩们,谁也没有发现异常。 素澜有些拘谨,被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子这样打量,她很不适应。 林芷微微扬起头,用复杂的眼神觑她。这小丫头,虽说前半生命差了些,但往后,难保没有富贵荣华。沅溪公主亲带着入宫,她自不比一般宫女子,再说,今上素爱红粉,入宫后,即便行事略有差池,今上亦不忍责罚。 最紧要是,往后这丫头必是往公主殿中侍候的,公主乃今上独女,御前走得勤,而穆大人又是锦衣卫指挥使,直接听命于君上,直属皇帝统辖,两厢里……必是常常打照面,穆大人年轻,难保不会对这年轻轻的女孩动心。 她这番醋意,连自己也未尝察觉,只隐约觉得心中不快。 穆延庭骑在马背上,眼神稍滞。 他的手轻抚腰间绣春刀,指骨间用力极甚,刀身起伏的纹路硌得手有些疼,他微微蹙眉,残阳余晖泻照身上,映出一圈楞楞的影儿。 还不回来…… 他心里有些急,眼中现出少有的烦躁与担忧。 余光尽处,那少女还在溪边,与几名浣衣女使说着什么。 她的身边,齐膝高的荒草随风而动,隐约伏着玄黄的纹路…… 不好! 穆延庭眉色一凝,心中紧张万分。 ** ** ** 素澜觉得自己也无甚可说,便福一福,准备离开溪边,去寻公主仪仗合队。 她尚未转身,却觉身后一阵冷风刮来,灌入心口,激得她连打三个哆嗦。她还未回转神,只听“啊”的一声,有女孩儿的尖叫,直如利箭刺入耳朵,竟要捅破鼓膜了。 素澜只觉自己被一庞然大物扑倒,整个身子钝钝地砸在地上,这一记砸得狠,喉咙口涌出了血腥味…… 不几时,口鼻都被喷射而出的血腥味覆盖,她直打恶心,伏在地上干呕起来。 耳边有马蹄声转近,很快,她听见有人翻身下马。 是穆延庭。 “你怎样?”他的声音被冷风呛得微微发抖。 她知道穆延庭很着急,甚而惶恐……他总是这样。她使尽力气,勉强支起身子,想要告诉穆延庭她没事,真没事。 省得穆大人骇得小心脏都要跳出喉咙口。 她坐在草地上,大喘了几口气。 远天之下,残阳如血,西风凄凄。 ** ** ** “素澜……你没事吧?”浣衣女使小兰、阿婷、书琴都围拢过来,关切地问她。她们脸上,写满惊魂未定。 林芷也站在一旁,束手立着,很拘谨的样子,连头也不敢抬。 “这怎么回事?”她脸色一凝,眉梢眼角竟无半丝惶恐,与方才同浣衣女使说话时的苦女素澜判若两人。 “一只猛虎,腿上有伤,想是为山里猎户所伤,饥不择食,这才攻击了人。”穆延庭道。 素澜回身一瞧,果然她身边伏着一只猛虎,已被穆延庭一箭射杀,气绝而亡。 “穆大人手快,不然我便丧命于此了。”她音色柔弱,气势却不颓,细看时,眼角竟有几分自嘲的笑意。 这猛虎的腿上,果然有一支箭。 素澜爬过去,一箭拔下,手覆着箭羽,慢慢摸过去,箭柄刻有字。 她牵起唇角,轻一笑。 穆延庭眉色一紧:“姑娘,公主有召。” 她懂穆延庭的意思。 公主既召见,那便走罢。 ** ** ** 望着两人慢慢远去的背影,林芷眼神落寞。 适才穆延庭就站在身边,她未敢乜一眼,但穆大人与素澜那丫头对话的一字一句,她却烙/印/心上。 寥寥几语,流畅,简淡,却又那么默契。 那个叫素澜的小丫头,远没她想得那么简单。 林芷叹了一口气。 ** ** ** “不要离公主仪仗那么远,万一出了什么事……”穆延庭一顿,仍是后怕:“刚才,真是险。” “是我不对,”她致歉飞快,“往后不会了。”又问:“还需多长时间能到京里?” “快马加鞭,半日即可到。” “那极好,”她一笑,旋即将方才从老虎身上拔下的箭递给穆延庭,“你说的猎户。” 穆延庭微愕,接过羽箭。 箭柄刻有一字:浏。浏阳王的浏。 “浏阳王?” “这老匹夫,”她缓声笑,笑意凄寒,“陛下病势沉困,昌邺皇城之内皆不言美酒欢享,四海简素,天下皆咽。浏阳王倒好,围猎作乐,好不快活!这围猎之活物,竟还冲撞了公主仪驾!” 这浏阳王乃公主殿下名义上的堂兄,年长公主不少岁,虽也姓“沐”,实则与皇族并无血脉关系。早年公主殿下叔父娶了个平民王妃,王妃在嫁王爷之前,已婚嫁有子,这带来的外子,便是现在的浏阳王。 因此浏阳王并无争储的资格,但他司马昭之心,早有夺嫡之意,未可不防。 此番宫中有变,浏阳王早已蠢蠢欲动。 他是沅溪公主辅政的绊脚石,早欲除沅溪公主而后快。 ** ** ** 半日行路,马劳人乏,近得京畿时,天已沉暮。 公主一行舟车劳顿,眼见昌邺在前,却被厚重城门所阻,不得已,只得扎营城外。 天空孤月高悬。夜间风寒露重。 林芷出帐来透气,却听衰草掩映处,传来呜咽之声。她壮着胆子走过去,有一人影儿趁着月光在晃。 “是谁?”她胆子大,出声询问。 那女子哽咽的声音瞬间便消止。 她走近,月光下,是一张楚楚可怜的脸:“是你?” 林芷大讶,月色下哀哀哭泣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那日所见的素澜。 她稍犹豫,便走得更近些,就素澜身旁坐下:“你为何……在此处?”在她看来,小女子素澜哪该有烦心事呀,公主殿下赏她恩典,穆大人救她命,多少的荣宠,旁人羡慕也羡慕不来。 不说旁人,就她林芷,可是十分羡慕眼前这小丫头。 至少,能得穆大人看顾。穆延庭的绣春刀,在她身旁,想必也不是冷凉冷凉的。那不是林芷的错觉,穆延庭看素澜时,眼底有从容的温柔。 那种温柔,装也装不出来的。 素澜见是林芷,便放下戒备,柔柔地低下头,默声流泪。 “怎么啦?”林芷凑近问。 她多有私心,说关心素澜,也不全是。她总觉得素澜与穆延庭的关系不一般,素澜的心伤与不快想必也同穆延庭有关联。 素澜仰起头,将脑袋枕在膝盖上,这模样儿,真是楚楚可怜。 “想爹爹了。” 她道。 林芷心中一动,忽想起这女孩儿的凄苦身世,她是公主打清河县带回来的,听说父母双亡,孤苦伶仃,若真是这样,当真是惨将极了。也难怪她一个人对着月光,在这大黑天里默默流泪。 “你爹……”林芷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爹……”她目光怔怔的,缓久才说:“我爹亡故了,我紧赶慢赶,还是来不及见爹爹最后一面。” 素澜一双眼睛清泠泠的,泛着泪光,闪闪烁烁,溶溶的月色揉进了漆黑的瞳仁里。 林芷一时怔住,果然传言与实在的还是有偏差。 “你爹……将将才亡故?” “是呀,”她噙着泪,“我随公主仪驾赶回京里,原想着能见一面了,没成想……没成想他……呜呜……” 素澜掩面,悲伤不能自已。 “你爹是京里人?!”林芷又惊讶一回。 不是说这丫头是清河县人氏么?沅溪公主去清河县带回来的么?这丫头还扯谎说她与穆延庭穆大人是同乡…… 不过,这丫头确然也说过自己并非清河县人氏。 怕只有这一句话是真了。 令林芷想不到的是,丫头素澜竟是京里人,难怪与锦衣卫穆大人似是旧识。穆延庭也对她……如此不一般。 ** ** ** 林芷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身旁有男子的嗽声。很轻微的,带着稀薄空气的微冷。 她一怔。 回头时,对上穆延庭深邃的眼。 穆延庭瞟了林芷一眼,旋即目光在素澜身上滞停。 “姑娘,公主殿下召见。” 林芷知道,穆延庭这句话一出,便是要带着素澜离开了。去帐里谒见沅溪公主殿下。 上回也是这个样子。 她与穆延庭的世界,隔着深沟洪堑。 “好,这就去,”素澜柔声道,又觑向穆延庭身旁的少年,“凌弟,你不该出来……露重,回帐罢。” 少年微伏首,默声点头。 林芷这才发现,原来穆大人不是孤身出来的,他的身旁,自始至终都跟着一个少年。这少年身量未高,看着也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 他们离开时,这少年经过林芷身旁,略抬了抬头。 林芷觑见,他的眼下,蜈蚣般趴着一道狰狞的疤…… 她心中虽震颤,骇得厉害,但也知道,这少年想必也是锦衣卫。 刀口舔血,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 第3章 003反王 又是背影。 他们三人一行,独留林芷一个人,呆呆站在那里,对月发怔。 穆延庭忽然顿足,刻意放缓脚步,落在素澜二人身后。 他折身,走近林芷。 林芷局促极了,心扑通扑通跳。 穆大人的气息迫近,清冽,冷淡。绣春刀在月色映照下,发出森冷的光。 林芷知道,那柄刀,杀过无数的人。 但她害怕不是因为这个。 “姑娘,在下有一事相询,”他说话时竟是温温淡淡,极有礼的,“素澜姑娘方才同姑娘说了些什么?” 林芷出神地想,穆大人抓人进诏狱时,可也是这样的温润? 那必是不能。 “姑娘?” “啊……”林芷回神:“回穆大人,素澜姑娘说,她爹爹过世了,她、她却不能见爹爹最后一面……我瞧她的样子,很是伤心。” 说到“伤心”二字时,穆大人的眼底闪过稍纵即逝的悲伤,但随即,他又恢复如常,道:“姑娘,在下有一事相求,素澜姑娘说的话,请姑娘一字一句都咽进肚里,让它烂掉。否则,只怕姑娘有杀身之祸。” 言罢,也不管林芷听未听得,他便转身,径直离去。 这是锦衣卫的“请求”,话落即止,无一字多余。 林芷愣愣地立在那里,任寒风吹彻。 ** ** ** 浏阳王府。 肥腻的东坡覆盘而倾,红滋滋的油流了满桌,浏阳王甩了甩满手的油,脸上大不好。他眉头一皱,府上丫鬟立马递上沾了水的巾帕,侍候着。 自家府邸,都是亲信,而此刻,亲信们跪了满地。赖一些的,腿肚子还在打哆嗦。 “你们怕什么?”浏阳王接过巾帕,将手上油渍擦尽,“哼”一声:“本王在府邸扣个碗,昌邺城里的皇帝,他能知道么?” 浏阳王打小有理想,他想做一个优秀的王,一个反王。 如今时机正好,昌邺城里的皇帝缠绵病榻日久,怕是不行了这回。这不是老天赏他机会么!他要不反,不是糟蹋老天爷的美意么! 藩王要反时,饭桌上扣反一只碗,以表反心。 戏文里说书先生都是这么说的,古往今来的反王皆如此,他浏阳王也不能免俗。这回把戏文里听来的一套用,吓煞了他王府里这些个软骨头的东西! 真是气煞他了! 他还没反呢,好好的气势都被自家府里的奴才浇灭了。 “王全,把白达叫来,本王有事相商。”他走过去,拎起管家王全的领子,在这狗奴才身上抹油渍:“你唬成这样,给本王触霉头呐?” 白达是羽林卫统领,他的人,关键时刻,能派上大用场。 王全是狗奴才,也是好奴才,听王爷这么一吩咐,原本筛糠的腿立时好了,跑腿蹬楼,倍儿健。 “等等,”浏阳王阴着脸道,“王全儿,你说,这皇帝之位,本王做得做不得?” 王全的腿又开始筛糠了,不过这回筛得不那么厉害,他尽量克制着,赔笑说道:“做得做得,王爷自然做得!” “本王怎么个做得法?” 王全冷不防王爷这么问,一时说不出个道道来。这王爷也真是的,做得便做得,还要问个理儿出来。 真是难为王全了,挠头发差点把脑袋给撸秃了也想不出个花一样的理由来:“这、这……奴才说王爷做得便做得!奴才这就去寻白将军来,与王爷共议大事!” 三十六计,走为上……吧! “等等……” 王全一愣,简直要哭出来了:“王爷有何吩咐?” “本王书房的密柜里,有一本册子,你按册上的人名,把这些人寻来,本王密召,急。” “是、是是是……” 这本花名册上的人,都是朝中重臣,他浏阳王拉拢多年,待今上宾天,这臣子,就该真正对他俯首称臣了。 淳熙帝是昏君,这事实,普天下皆知。王全自然也知,只不过,狗奴才不敢说而已。 既是昏君,他反了又如何!接过淳熙帝的江山来,他立志做个……更昏的昏君。 那是他打小的理想,他一直是个有理想的王。 古来明君难做,朝起上朝,暮来批阅奏章,年纪轻轻的,熬得头发都白了,难啊!但做个昏君,还不是无师自通吗? 这个浏阳王还是很有自信的。 ** ** ** 密室里,油灯昏暗。 浏阳王负手,来回踱步。 左相元昭清捻了捻胡子,眯缝着眼睛说道:“王爷,听闻公主殿下已抵达城外,却进不得城来……” “是本王干的,”浏阳王好赖是个“正大光明”的王,明人不做暗事,那小丫头是他拦的,他便绝不会抵赖,“城外驻的是本王的兵马,本王不让进,她便进不来。” 别说这点兵,便是宫里的羽林卫,他也控制了十之有八。 “听闻……公主殿下在回宫途中几次遇袭……” 老头子还没说完,浏阳王便一概认下:“那也是本王干的,本王没想要她死,便想吓唬吓唬小丫头片子,拖延些时间,以图大事。” 他这个说的是真的,沅溪公主乃一介女流,能成什么大事!杀与不杀,区别不是很大。要心狠手辣,他有的是地方用,犯不着为除个女人大动干戈。 况且,她一个女人,能为储君么?那自然不能,既然不能,除她干什么?反落人口舌,说他浏阳王不仁。 虽然他本来就没想做个仁君,但口彩还是要讨的。为君好歹是大事,不能触霉头不是。 “陛下这身子骨,怕是……”臣子抹泪,痛心疾首的模样。 浏阳王最见不得这些虚伪的士大夫。今天能聚在他这里的,哪个不是拥他浏阳王为帝的,还惨戚戚地,为陛下痛……虚伪! 不过他现时还不能翻脸,毕竟有求于这些士大夫。 “是呀,念及陛下这身子……本王心里便痛!……痛啊痛!”他有样学样,哭天抹泪:“陛下若宾天,江山后继无人,我沐氏宗亲,当何以为继!陛下啊!……唉,陛下!” “唉,陛下!”左相一叹,抬袖抹泪:“陛下身后,能继天下的,只有小镇南王……天下当归,百姓之福啊!” 浏阳王有些不痛快了,这几个老匹夫,还号丧号上瘾了,演戏也演得停不下来,他找他们来,是!造!反!的!!!造今上的反!!!不是让他们来讨论那个始龀小儿有多么名正言顺的血统可当皇帝! “咳咳……”浏阳王一嗽,满室安静,众人四下里相觑。 “王爷,小镇南王毕竟年幼,恐难堪大任……”总算拍马屁的来了,浏阳王心中稍许安慰。 “话不能这么说,陛下若立沐宸小弟为储君,本王与尔概当尽心辅佐,不几年,沐宸小弟便长大成人了……”浏阳王笑着。 “王爷,小镇南王年幼,又未出过天花,长到成年是个险数……若天祚全托小镇南王,恐于天下不利,未必乃百姓之福。”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但浏阳王可受用得很,心说,文官真真废言多,不如武将来得干脆利落! 说这话的,正是羽林卫统领白达。 ** ** ** 待文官皆退去,密室里只剩下浏阳王与白达二人。 “始龀小儿!还镇南王,牙口还没长结实呢,镇个屁的南!”浏阳王抿了一口茶,气得很。 “王爷莫急,那小儿,一无兵权,二无文臣佐势,天下到不了他手里。”白达道。他说话时,唇齿都是冷幽幽的。仿佛一启一闭说话间,便能斩一人。 这点连浏阳王都觉得瘆得慌。 “那依你之见……”浏阳王目光冷幽幽地扫向白达。 “陛下必传圣旨封小王爷沐宸为储君,小镇南王若活着,天下归他,王爷当认栽;但他若变成泉下幽魂呢,天下也归他?” 浏阳王一骇,只觉脊背发凉。 少顷,浏阳王起身,面白达,束手鞠躬行了个大礼:“全托将军了。” “喏。”将军的刀柄藏在了袖间。 满室生寒。 ** ** ** “本王得去看看那小丫头啦,”浏阳王呷了一口茶,眯眼笑道,“顺便问一下穆延庭的罪——嗬,锦衣卫?锦衣卫顶了不起!权倾朝野!今上一朝驾崩,看他穆大人能嚣张到几时!” 御前常来常往的,又时常不按套路出牌,浏阳王与锦衣卫多有龃龉,见惯锦衣卫备受荣宠的鼎盛势头,时下,天地都要变色了,他这憋屈王爷终于也可以爬锦衣卫头上撒泡尿玩玩儿! 白达眉色略动。 他对穆延庭,说不出的吃味儿。 第4章 004公主 公主帐中明烛彻照。 凤尾床拉起帐幔,帐顶游丝走线,绣着复杂精致的纹格。卧金钩两侧,顺下的流苏在烛光里晃出虚浮的影…… 沅溪公主便坐在帐中,哀哀地叹息。 侍候的太医刚诊过。没照见公主的面儿,只顺首贴耳立着,眼瞧宫女子从帐中端出一盆子血水来,太医开出了止血清淤的药,嘱咐公主的贴身宫女如此这般。 “下去吧。”沅溪说道。 “诺。”老太医伏首,躬身而出。 脚上靴子才退得两步地,帐中休息的沅溪公主又道:“本宫受伤一事,切勿宣扬,传到宫里,父皇又该担忧了。” “诺、诺……”老太医连连应承,侍候官家多年,这种道理,他还是懂的。不该多言时乱嚼说,无非是嫌命长罢了。 在场的穆延庭神情郁郁。 他懂帐中人在提到皇帝陛下时,心中该是多么苦闷。沅溪公主虽年少,却有谋略,即便被手眼通天的藩王阻绝城外,亦有能力里通宫中,探出皇帝陛下的消息。 陛下不止病重,甚至…… 病势沉困,未等得公主回宫,便……龙御归天。 这几个字,他连想都不忍去想。 可以想见,宫里此时该是怎样的慌乱,陛下贴身内监懂得瞒混,没见公主殿下真面,绝不泄露陛下宾天的消息。 一切,只等公主殿下回宫主持。 而公主,此刻需强忍悲痛,只当陛下还好好地端坐金銮殿,她要瞒过文武百官,密派人去接小镇南王入宫,确保小王爷安全无虞时,方能拿出陛下藏在密柜中的立嫡诏书,扶堂弟沐宸即位。从此尽心佐政,直待新皇冠礼成年,再还政于新皇。 如此环环相扣的步骤,半点差池不得,错一步,即——万骨枯。 穆延庭能做的,便是陪着少女沅溪,一步一步走近皇权,又交出皇权,全忠君之心,成孝悌之礼。 刀山火海,义无反顾。 ** ** ** 穆延庭怔忡地望着帐中烛火幽幽,心事重重。 “穆大人,”少女温柔的声音传来,“她……心情如何?说了什么吗?” 穆延庭稍错神顿了顿,才恍悟少女问的是谁,他想了想称呼,回道:“素澜姑娘……哭过半宿,现时好多了,问蓉儿怎么样,嘱咐要好生休养。” “那便好,”帐中少女音色稍稳,又道,“接下来,有一场硬仗要打。” ** ** ** 没想硬仗来得这么快。 穆延庭与公主这边且才说话,硬茬子铁板自己寻上门来让人踢。 硬茬子自己带的人越俎代庖自行通报:“浏阳王到——” 帐中少女朱唇微动,强作镇定。 穆延庭眉色略凝,本能地向帐外看去—— 浏阳王着貂披绸,大摇大摆走进来,看见穆延庭持绣春刀立一侧,笑得整张脸摊成了大饼子: “哟,穆大人,见了本王怎不跪?胆子不小哟!哟哟——哟!瞧我这记性,我差点忘了,穆大人是锦衣卫,受尽陛下恩宠,圣上特赐御前免跪——御前都免跪,本王在前,就更算不得什么东西了!是不?” 穆延庭没搭理这王爷夸张的出场方式,只轻轻点了点头:“见过王爷。” 他抱臂,绣春刀掖着胳膊肘,气场令人畏惧。 当然,王爷要是畏惧他就不来了。 撩过穆延庭之后便剑指沅溪,浏阳王笑着踱向公主养伤的凤尾床——此举已是轻慢无礼至极,但沅溪公主知道浏阳王此来非善,只得隐忍,并未直接发难。 “小王见过殿下。”他笑吟吟地,仍要走近凤尾床。 浏阳王知道今日自己所行挑衅意味非常,换做平时,小丫头早就炸了。但今天没有,沅溪迟迟不发难,想必小丫头心里也知道,如今里外皆是浏阳王的势力,她进不得宫,自然递不了信息给龙座上那个普天之下最疼爱她的父皇。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小丫头拿他浑没有法儿。 他便愈放肆。 “本王听说公主受伤啦?本王来瞧瞧,公主伤在了哪儿?近日可好些没?” 他再向前,却忽然感觉身后寒光凛凛,待他回神时,斜里刺出一把刀,拦了他的路。 绣春刀。刀柄之上,是飞鱼织锦纹路。 浏阳王缩了两步。 他眼中仍含笑,冷幽幽地盯着绣春刀的主人,忽道:“来啊!把穆延庭穆大人拿下!本王要问他的罪!” 若在平时,浏阳王此言只会贻笑大方。 绣春刀,那是特权的象征。而锦衣卫指挥使,皇帝亲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朝野。谁人敢动? 可是今天,没有人笑浏阳王。 营帐外,早已剑气森森。 没有公主的命令,没有锦衣卫的手令,帐外的侍卫执戟而动——很快有人冲进来,结队执兵器,将穆延庭团团围起。 “浏阳王,你放肆!”公主终于在凤尾床帐中怒喝。 她的声音却微微发抖,恐惧确然是有的。到底只是十七岁的少女,从前被皇帝过分地保护,从未见此等干戈阵仗,一时发憷害怕。 “本王没有放肆,”浏阳王幽幽道,“本王是为了保护公主殿下!” “本宫不需要你的保护。穆大人会保护本宫。” “殿下,本王正要问穆大人的罪!”浏阳王忽然厉声。 “嗬——”帐中公主冷笑一声:“穆大人对本宫忠心耿耿,本宫打清河县回来,这一路凶险,多亏穆大人拼死护卫……” “拼死?护卫?”浏阳王咄咄逼人:“穆延庭要是拼死护卫,公主的伤是从哪里来的?公主殿下金尊玉贵,哪怕掉了一根头发丝儿,他穆延庭就当治死罪!更何况公主伤重如此……” 欲加之罪。 穆延庭心知对方今天是有备而来,不扒他层皮下来是绝不肯罢休的。 “王爷的意思是……本宫今日受伤了,穆大人便死罪;本宫若是毫发未损,穆大人便无罪。穆大人罪否,全在本宫?” 帐中女子之声盈盈可闻。 “那自然是。公主尊贵。” 理是这个理,他茬儿就是顺着这个理找的,公主这么解释,也无错。 穆延庭眼神倒是平静得很,并无半点波澜。他平素抓人无数,今日轮到自己险要身入囹圄,倒也不反抗。 这点浏阳王看得奇。 浏阳王递过一个眼神,手持兵器的亲军步步逼近,刀剑几乎要架在穆延庭的脖子上。凛凛寒光生,开刃的兵器上照见了穆延庭的影。 剑拔弩张。 绣春刀未动。 他站着,气息匀缓,眼神里,照不见半分慌乱。 “浏阳王,你放肆!”重重帐幔里,又传出公主的声音。 尽管已经强作平静,但过分急促的语气出卖了她。 公主在害怕。 “放肆?殿下,本王这是在为你讨公道啊!穆大人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深沐皇恩,却渎职失察,让公主险遭毒手——依本王看,他才放肆!” 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但沅溪公主哆嗦了唇,强咽下了这口气。 她知道,如今这时局,她姐弟二人孤弱,朝中失助,日后指鹿为马的朝臣多了去,强逞一时之能,怕是要失去更多。浏阳王其类,要对付,只可智取,不宜硬碰。 浏阳王只当公主哑口是怕了他的威势,默认了他要对付穆延庭的意图。 他使了个眼色,亲信便如得了圣谕,再无顾虑,刃尖对实了穆延庭脖子,正欲下狠手…… 忽然,有少女的声音从边上矮帐里传出: “好放肆的王!今日敢在沅溪帐中行凶,他日……皇兄,你是要平了父皇的金銮殿么?” 少女清音宛转,其声妙悦。 那少女说话间已掀帘而出,一双美目水汪汪的,恰似三月桃花落水流,她灵动,曼妙,见了浏阳王这气汹汹兴师问罪的模样,非但没有半丝恐惧,反露出盈盈的笑意。 美是美的,美人谁都爱,但浏阳王此时却爱不起来,骇也骇得要死了! “沅、沅溪……你……你怎么在这儿?”他直直地瞪着眼前的少女。 “沅溪一直都在这儿,王爷说的每一个字,沅溪都听见了。”她仍然是笑吟吟的,美目流眄,巧笑倩兮。 “那床幔中……是……是……”浏阳王指着凤尾床的方向,想起方才与他对话的一直都是凤尾床上的“沅溪公主”,不觉毛骨悚然。 悚就悚在,被区区一小丫头戏耍了,传出去真是搁不住面儿。 沅溪公主没有直接回答浏阳王,她这个二傻子似的堂兄,而是朝着凤尾床笑吟吟道:“蓉儿,屈着身猫在里头一整天了,累不累?出来透透气儿吧!” “是,公主……”床幔里传出的女孩儿声音,正是方才与浏阳王对话的那女声。只是与方才比起,此刻消了些紧张,那软糯的声音听起来更清灵了。 细听下,确有几分“沅溪公主”的味道,若是刻意伪装成公主的话,旁人一时还真不能辨明。 第5章 005皇帝 那个叫“蓉儿”的少女扶着幔子轻轻走出,她的腕儿上挂着绷带,皱眉的时候,手会轻轻捂着胸口,瞧起来脸色苍白苍白的,想是受了不轻的伤。 这丫头叫蓉儿,沅溪公主的贴身宫女,……浏阳王恨恨,心说方才他怎么就没听出来声音呢!他是见过这丫头的! “兄长,宁儿这‘调包计’使得如何?”小公主咯咯一笑,十足像个淘气的孩子:“方才你说要治穆大人的罪?办他个护主不力?实不相瞒,兄长,这调包计是穆大人想出来的,为保宁儿万全,穆大人可真是不择手段呐——”她盈盈的目光流向穆延庭,言语中明贬实褒。 穆延庭很配合,绣春刀轻轻格挡开近身的兵器,镇定觑向浏阳王:“臣——无罪。” “我方才在篷里都听见啦,王爷说的,沅溪掉了一根头发丝儿,便拿穆大人问责,如今沅溪好好站在这儿,没掉半根头发丝儿——穆大人有勇有谋,这一路来,几次三番舍身救我,非但无过,沅溪还要代他向父皇讨个赏,王爷你说应当不应当?” 她换了称呼,生冷,客套。就如她此时的目光。 听到“父皇”二字,浏阳王一凛,背后冷汗涔涔,今上爱女如命,若被今上知晓沅溪公主一路遇险,是他这堂兄干的好事,不知今上会赏他个车裂还是凌迟? 虽说这花柳皇帝如今命在旦夕,但终归,猛虎老矣,余威尚在。 ……他还是怕啊。 “穆大人,忠心耿耿,是本王错了眼。”浏阳王终于屈服,皮笑肉不笑。 幸好他留了后招,只待今上两腿一蹬,沅溪公主便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由他拿捏! 如此一想,便觉此时向小丫头服个软,赔个笑,也无甚要紧了。 ** ** ** 她是素澜,也是沅溪,真正的沅溪公主。 她奉皇命去清河县办差,还没出得清河县,便为歹人所袭。穆延庭素来谨慎,觉得事出蹊跷,便教她扮成小丫头的模样,素衣简行,化名“素澜”,一路跟着车队回宫,外人面前只称是沅溪公主从清河县捡回来的苦命丫头。而马车里的假沅溪公主,则由她的侍女蓉儿假扮。 蓉儿忠心,一路来,不知为她挡了多少刀剑,她这才保住了命,能回得昌邺。 她幽幽道:“王爷,本宫回来,欲面圣复命,可是人到昌邺城外,守城令却不识本宫旗帜,不给本宫开城门,狗胆子挺大,将本宫逼得只得在城外驻扎待命,你说,他们是不是瞎了眼?” 浏阳王面色有点尴尬。 沅溪公主悠悠踱步至浏阳王近前,深色的眸子蓄满黑夜的沉浓:“浏阳王,兄长,宁儿的兄长——你安的是什么心?父皇在病榻上等着宁儿回去呐!你不放行,可是要造反?” 公主眼中,有泪淌下。 她是想起父皇了,父皇等她好久,盼她回去,可是她已经快马加鞭了呀!却仍来不及!父皇不等她了……父皇还没有来得及向她交待怎样辅佐堂弟宸儿即位呀!就撇下她不管了! 皇帝龙御归天,在寝宫中,连眼都没来得及合上,盼他的宁儿回去。宫里人早递出了这消息,她也早知道了,可是……只能装作不知道,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还要与佞臣周旋,强作笑颜。 浏阳王本就做贼心虚,此时被沅溪一番穷追猛打,也自知理亏。心说眼下沅溪公主一介女流,孤掌难鸣,即便让她回得宫又能如何?她还能继了储君之位不成?牝鸡司晨,实违天道,皇帝再昏庸也不至于这般。 因说:“公主殿下,您冤枉本王了,本王是陛下的臣,永远都是。守城令确是本王的人,他必是走了眼,将公主拦于城外,臣,这就下令开城门。” 她乜了浏阳王一眼,轻轻从他身边走过。看似漫不经心,但在眼神交错的瞬间,公主冷冷一吟:“昌邺皇都的城门,几时开合需要经浏阳王批示?” 浏阳王低头,只见流转的裙裾漫过,摇动着在眼前漾起波纹。 公主已离去。 ** ** ** 其时晨熹已露。 皇城飞檐走角掩在露白的天幕之下,苦苦等待它的主人归来。 沅溪公主走在最前,穆延庭永远像影子一样跟着她。 浏阳王一行随之跟上。 她知道大不好。 脚下青砖踩下,寒气仿佛能穿透鞋底,透骨冰冷;还是从前熟悉的琉璃瓦,飞檐顶,连廊层层绕层层,逡回叠重;远天之外,曙色半现,掩着禁城宫廷,美好如画卷。 但她知道,再也不会好了,再也不会……好了。 父皇已经,不在了。 内监闻讯冲出重华殿来,踉跄着几是一头栽倒在她脚下:“公主殿下……皇上……皇上驾崩了!” 言毕,哭声震天。 沅溪公主的唇在微微地颤抖,眼泪无声淌下。 这一刻,她早预想过,这幅画面,在噩梦逡回时,浮现无数次。但它此刻终于在现实中如寒冬突降的雹子狠狠砸在她身上,将她的魂灵凿出了千万个孔。 她站在那里,冷飕飕的风刮过,贴面将眼泪吹干,她整张脸又干又疼。 “父皇——” 她跪地,磕长头,凄哑的声音仿佛从坟墓里拽出。 皇帝……宾天了。 ** ** ** 众内监宫女仿佛守得了赦令,再不用苦熬,强忍着这个可令天下崩塌的秘密,无可倾诉。 公主回来了,他们的忠心便有了可托之人。 “公主殿下——请节哀!节哀——” “陛下!皇上——皇上啊——” 一时间,哭嚎震天,绕转不绝。整座皇城,浸泡在凄喑喑惨将将的气氛中…… 浏阳王懵了,他做梦也没想到,随沅溪公主回宫,所面对的竟是这么一出。只道淳熙帝缠绵病榻日久,早是个归地宫的命,但他万万没想到……这皇帝还是个急性子,说走就走,别说沅溪公主、三公九卿一干“忠君”之人没做好准备,就连他这个一心造反的反王夺宫之计还没准备得完全呐。 这……这等仓促,可叫他如何是好? 真是愁煞人。 ** ** ** 浏阳王这回可是束了手脚,皇帝崩殂,举国皆举哀,他一王爷,好赖也是皇亲国戚,若是人在宫外消息迟滞也就罢了,可他身处皇宫中,与皇帝嫡女沅溪公主同时得知帝驾崩的消息,按理他该在皇宫中陪伴沅溪公主哀哀戚戚哭丧,未得公主命令,是不可擅自离宫的。 这可就糟啦,不可擅自离宫——他还怎么调兵遣将,逼宫夺嫡? 还造个球的反! 他急啊。 又不知道白达的差事办得怎么样了,若不成,那始龀小儿就该被群臣举荐为储君,待大行皇帝下葬,归入地宫,小镇南王沐宸就当即皇帝位,沅溪公主与诸老臣佐政,如此,还有他浏阳王什么事? 正当浏阳王急得如锅上蚂蚁,府里传来了好消息。 管家王全混入了皇宫,在偏殿寻得自家主子,便附耳如此一番说道,浏阳王眉开眼笑,悄声道:“告诉白达,天下若归本王,本王绝不会亏待他这个羽林卫统领!” 他心中自然欢喜,白达这差事办得好,刀一出鞘,天下再无小镇南王,正统皇家已绝嗣,储君之位,能落谁囊中,尚未可知。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反了,只能一反到底。 “下密令给王丞将军,用本王令牌,急速向昌邺进发,本王若无倚仗,自然不敢贸行。大军在手,一切就都好说。”他眯着眼,尽量将事儿想周全。 淳熙帝是个昏君,这几年来,享艳福,亲芳泽,就没干过正经好事,浑浑噩噩庸庸碌碌十载,自然没给沅溪公主留下什么好家什,朝上贴己忠臣没几个,皇帝一朝闭眼,沅溪公主就是个秃棒子,孤女没人护。 他想整沅溪,还能有几个麻烦? 就是接下江山来,北边的夷狄有点麻烦。 北夷蛮族称“北戎”,此族尚武神勇,放牧为生,马上功夫了得。淳熙帝初即位时,励精图治,北戎不敢犯。早年的淳熙帝还是个有理想的明君,在他的治理下,边疆几无战事。他甚至打算接回先帝年间和亲北戎的异母姐姐沁心公主,后又遇事作罢。其时国力昌隆可见一斑。 但蛮族毕竟是蛮族,不闻君王感召,尝图小利以犯边境。近来不知为何,想是窥见朝内动荡,北戎又结兵力压境,以期图利。 这点浏阳王就很不爽了,国力渐衰,让周遭小族都妄图犯境分一杯羹——这些可都是淳熙帝的锅啊!他要是做成了反王,坐稳了江山,还得收拾淳熙帝留下的烂摊子。 这不,王全带来了边疆的消息,提醒浏阳王,若夺宫成功,北戎不可不防。最紧要是,夺宫政变必有乱事,这北戎站在谁一派,可定天下。 聪明的,应该及早贿赂北戎王,让北戎王力挺自己与沅溪公主争天下。 如此,胜算又多五成。 “王爷,据细作来报,北戎集结大军,守在边境,正觑探朝中变故,一旦有利可图,便蜂拥而至。领大军的,乃是北戎王最宠爱的小王子,小小年纪,已久经沙场,战无不胜……” 桓凌。 他听过这个名字。此子年仅十六七,却早为北戎王南征北战,开疆拓土。其人所领军征伐之处,敌众闻风丧胆,可谓草原上的传奇。 若真是这个桓凌领大军压境,朝廷危矣。 他浏阳王虽是个反王,可也着急啊。毕竟反事一成,这朝廷可是他的啊!这桓凌小儿若是逼他割地赔款,割哪哪儿他都疼啊! 少见他这么闲操心的反王。 浏阳王叹了一口气。 第6章 006夺宫 重华殿里一片惨将。 臣子素衣带孝,哀戚伏首,呜咽咽的声音传了整晚。 她跪着,眼睛肿得像核桃,羸弱的身体勉强支撑起守丧的白天又黑夜。匍匐跪地的老臣在眼前晃出了重影,白幡相衔,眼底一片素色。空气死沉又肃穆。 父皇……就这么丢下她走了。 皇族无嗣,只剩她这么孤零零一个。父皇走得急,还没来得及立堂弟沐宸为太子,善后的事,都需要她这个失祜的孤女去做。宸儿比她还小,帮不得她半分。 满朝老臣,各自心怀鬼胎。她也不知道,谁才是真正可依托的。 她很想念父皇…… 她知道,在臣子眼中,父皇或许不是个明君圣主。但是,他确是个好父亲,父皇打小疼她,亲教她琴棋书画,满小的时候,她总是爬在父皇的膝盖上,瞧父皇书画。 言官的口中,父皇奢靡淫逸,满宫的艳色……可就这满宫的艳色,却俱无所出。这花柳艳名在外的皇帝,膝下独有她一女。 父皇爱她,独爱她。 想及往事,涕泪交加。 重华殿聚满了人,有文臣,有武将,她看他们却如看见了魑魅魍魉,她不知道明天日升时,会否有武官用剑抵住她的脖子,逼她将父皇的江山拱手让出。尽管他们此刻是一派的“忠心耿耿”,哭得那伤心样儿,像是死了爹妈。 可那又怎样呢?满殿的眼泪,有几滴是真心的?毕竟连她那不着调的堂兄浏阳王都“哭”得那么伤心。 她能信谁的眼泪? 半夜时分,御前的小丫头荷花慌慌张张入殿来,一头栽下,头磕上了烛龛,血流不止。这突兀的举动将满殿朝臣骇得不轻。 “公、公主殿下……刘公公他……他一头碰死了,随、随陛下去了!” 沅溪拨动了眼神,眼前雾蒙蒙的,缓缓觑向那小丫头。 “厚葬。”她哽咽。 却不再显露过多的悲痛,她的悲痛都给了今宵的冷月与寒夜。 这老奴,才是真正忠心耿耿的。他去陪父皇了,地宫中,父皇不会那么寂寞,那么孤独。 只有沅溪才是寂寞孤独的。 ** ** ** 她没有见到父皇的遗容,她回重华殿时,父皇已入棺椁,刘公公说,这是陛下的遗命,陛下不忍公主悲伤,不要公主瞧他。 人去了,便没了,尘归尘,土归土。陛下看得开,也请公主看开,节哀。 她节哀。这是父皇的心愿。 刘公公还说,陛下立嫡的诏书藏在寝宫密柜中,待公主回宫,在文武朝臣见证下,便可打开密柜,遵遗诏立嫡。 陛下遗命,百官莫能违,请公主大局为重,毋论遗诏写了什么,公主殿下必要遵从。 她当然会遵从!那是父皇的遗愿,她要让父皇在天之灵瞧着,沅溪很听话,父皇所书一言一字,她必会遵之守之。 其实她猜也能猜到父皇遗诏写了甚么,父皇无子,既要立嫡,只能立堂弟小镇南王沐宸,她会完成父皇的遗愿,辅佐宸儿登基为帝,待宸儿成年,再还政于少帝。 为父皇的江山,奉献一生。她甘之如饴。 ** ** ** 大行皇帝入葬未几,群臣聚集重华殿,共同商讨立嫡诸事。 左相元昭兴满脸沉痛:“公主殿下请节哀,大行皇帝已入土为安,臣虽哀恸,仍念社稷……国不可一日无君啊!愿公主以大事计,请出陛下遗诏,奉请储君入城,执掌天下,满朝文武共匡社稷!” 元昭兴是个油滑的臣,身为左相,权倾朝野,却擅投机,与浏阳王走得颇近。 他的话说得再冠冕堂皇,沅溪公主还是得防着,这丞相,说不准就下了套子欺她弱女无依,领她往圈套里钻呢。 果然,元昭兴话音刚落,便有臣子再谏出言,以示反对:“公主殿下,小镇南王年幼,实非储位上佳人选,臣建议——另觅储君,以承大统。” 说话的是郎中令蔡传,明是反对左相元昭兴之策,实与元昭兴一唱一和,故意引出下文来。 这点沅溪公主当然看得明白。 沅溪轻乜蔡传一眼:“蔡大人,父皇壮年崩殂,动荡朝野,百姓之难也。但父皇并非未留遗诏,刘公公生前曾叮嘱我,父皇寝宫密柜中有立嫡遗诏,面诸臣子打开便是,文武百官只需遵从。如今……父皇尸骨未寒,尔等便全不拿皇命当回事了么?” 少女轻言宛转,眼神中却凌厉非常:“尔等是欺我天家无人,反了吗?!” 诸臣闻言面面相觑,而后,扑簌簌跪下,瑟缩道:“臣惶恐!” “还知道惶恐便还有救,”少女冷哼一声,道,“本宫便救你们一把——抗旨不遵,罪当夷族,大行皇帝虽已归入地宫,但龙杖仍在,见龙杖如圣驾亲临,本宫可依先例请出龙杖来,诛佞臣九族!” 沅溪公主气势盛然,一番话下来,殿中呼吸匀匀,竟无人插言。 许久,浏阳王打破了死寂的空气。 “公主莫震怒,本王也觉得先帝既有遗诏,一切……按遗诏行事便好了嘛!哪来这么些弯弯绕!” “哦?”沅溪公主倒是有些惊讶:“依浏阳王所言,父皇遗诏上所写,王爷全会遵守?” “那自然是。”浏阳王眉都不抬一下。 “全无异议?” “无异议,本王可是忠臣!忠臣遵皇命,不是为人臣的本分么?” 见浏阳王这么干脆,沅溪公主倒是有点怀疑遗诏的真伪了。莫不是这浏阳王狗胆包天,竟篡改了遗诏? 这也不应当,遗诏一直锁在密柜中,由刘公公看守,应当不会被人抢了先机偷觑了去。再者说,遗诏有蜡封,蜡有没有被人开过,一瞧便知。 今天浏阳王倒是有些反常,沅溪公主几乎要相信了他是真愿意本分做个臣子的。 但是,噩耗很快传来。 沅溪高估了人性,也小觑了政斗的险恶。她虽自小长于深宫,但父皇对她呵护备至,把她保护得极好,她从未直面如此险恶的世情。 穆延庭匆匆入宫,面色不大好。 沅溪见状也有点心慌,要知派人去接小镇南王入宫一事是由锦衣卫负责,此时穆延庭匆匆而来,莫不是宸儿那边有了什么差池? “殿下,”穆延庭跪谒,略有迟疑,“小镇南王……他……” “宸儿怎么了?”沅溪公主急道。 “小镇南王在从封地回京路上,突染恶疾……薨了。” …… 她一晕,只觉眼下一黑,厥了过去。 ** ** ** 醒来仍在重华殿,明烛轻漾,鎏金的顶,走线游丝章纹,……晃得她脑袋晕。她被人扶着,支撑她身体不倒下,眼前有无数的人影儿,嘈杂喧闹的声音窜入耳中:“公主殿下……殿下!” 所有人都在喊她。 她晕了没多久,还是方才的场景。 宸儿他……薨了? 他还那么小呀! ** ** ** 沅溪公主虚弱站起,推开了扶她的宫女:“几时的事?”她强自镇定,问穆延庭。 穆延庭低头:“就这两天的事,消息传到京里,耽误了些时辰。” 她折过身,故意问浏阳王:“王爷,依你之见,此事可有蹊跷?” 蹊跷全在他!可他不认,又有什么法子呢。沅溪只能强让自己镇定,先探一探口风,再行计事。 她做梦也没想到浏阳王竟这么狠心,敢杀她的宸儿! “公主,镇南王封地离京万里,路远迢迢,宸儿年幼,车马劳顿,这等辛苦,连大人都撑不住,遑论小孩儿呢……可怜宸儿啊!宸儿弟弟走得太孤单了!”浏阳王一脸悲戚,那模样,真是肝肠寸断。 沅溪一时语塞,看来浏阳王篡位夺宫,势在必行。 她……决不能认输,一定有可破之法!一定会有! 沅溪揉了揉额头,轻轻说道:“我很乏,歇会儿,诸大臣,一旁侍候吧。” 她被宫女搀扶着往边上一坐,手支着额头,眉头微微凝起,脑中飞快地过事……一幕幕,一条条线索串联起来…… 她没有让众臣退下,她怕朝臣私结,跳过她,谋合了甚么,做出不利江山的事来,反让浏阳王得了便宜。 众臣私下窃窃,交耳不已。 缓久,有臣子抚额恸哭:“陛下啊!您壮年崩殂,丢下老臣们不管啦……如今连小镇南王也随您一同去了!天……要亡我朝啊!” 众臣听此一言,个个哀哭不止。 沅溪正觉头疼,听这么一出,心中更加烦闷。 天要亡我大邺啊!谁说不是呢?父皇先崩,嫡系无嗣,皇叔镇南王倒是留下幼子沐宸,依血缘皇统,宸儿可继大业,可……遗诏尚未请出,宸儿已经……已经……唉! 众皆哀伤时,一旁的穆延庭忽道:“诸大臣若要为先帝尽忠,为何不遵遗诏呢?先帝留有遗诏,尔等不行不遵,全耗在这儿哭天抹泪,如何全节尽忠,对得起先帝皇恩么?” 第7章 007遗诏 众人悲痛之中如蒙圣人指点,穆延庭说的没错儿,还有先帝遗诏呢!遗诏不出,臣下不遵,耗着嚎哭国祚已衰,这不咒大邺么! 但是确然有大臣疑虑,其实……这遗诏请或不请,俱无两样。谁心里都明白,天家只剩小镇南王沐宸这一脉流承,遗诏不立小镇南王为储君,还能立谁? 但是既有遗诏,还是要看一看的,权当安慰。 “那便……请遗诏吧!”左相元昭兴持玉笏跪谒,一拍即定。 群臣附议。 沅溪知道他们心里存着什么私心,遗诏立谁为太子,板上钉钉。此时请出遗诏,让她瞧个清楚,也好死了这条心。小王爷沐宸已薨,皇位无继,这储君……是要另择再议的。 只是过个场子,捋个顺序,再给浏阳王腾挪出位子来。 这些,沅溪都知道。她此刻再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只能顺势拖延一时是一时。 众人正欲跪请大行皇帝遗诏,御前宫女荷花却不动,做了个“止步”的手势,道:“刘公公死前有遗言,先帝留有口谕,诸臣并公主,要请遗诏并不是那么容易的,请诸位候听。” 这荷花身为御前宫女,本就仪态端庄,起先是因刘公公去的匆忙,在她眼前一头碰死了,给她骇住了。她才露怯失仪。这时稳了情绪,整个人瞧起来精神振发,不卑不亢,全能震住诸位臣工。 众大臣私语时,沅溪公主已然跪下:“儿臣领圣谕。” 随后,在殿诸人也缓缓跪下:“臣——领圣谕!” 荷花先觑众人,旋即缓声道:“沅溪公主沐浴更衣,焚香祈告,诸大臣跪候。公主殿下,陛下万万紧要叮嘱:务必请公主少餐,体态轻盈方能蹈舞。公主可记得陛下亲授的‘玉树后/庭舞’?” “记得……”沅溪轻声,眸子微微一动,仿佛被触到了什么心事…… 父皇交待她要做的事情,她绝不能忘。 “那好极,便请公主殿下于焚香沐浴之后,在这重华殿,为先帝最后蹈一支舞罢!如此,先帝遗诏方可出。”荷花软言温声,眼睛里却是不容置喙的坚定。 要想请出先帝遗诏,必须要请先帝的嫡公主在这重华大殿上,先跳一支《玉树后/庭》舞,这算甚么荒唐的事儿? 在场臣工面面相觑,想要出言阻止,却又个个不敢,毕竟这宫女荷花所述,乃是先帝“口谕”,先帝已崩,若连最后的口谕都不遵,那还当个甚么臣?! 因此,尽管大家心存疑虑,却无人敢提出来。 玉树后/庭花,靡靡之音,亡国之音啊! 但……那又确像是淳熙帝这“昏君”的行事。看来“口谕”十足的可信。 ** ** ** 薄纱重重,氤氲的水汽蒸腾,整间屋子如坠仙境。 室内点熏香,袅袅而上,淡淡生烟。 她褪下青罗绡裙,被宫女子服侍着沐浴更衣。暖水濯尘,整个人裹在水汽中,通体竟是说不出的舒畅。 许久,没有这样放松过了。 穆延庭背身在不远处护卫。时局艰难,宫廷政乱,公主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 他们之间,隔着几重纱帐。 “父皇遗诏一出,我该怎么办?” 纱帐那端,传来女子缓柔的声音,夹着一丝担忧。 浅浅叹息。 “公主遵遗诏便是。” “可是……”沅溪公主默顿,深眸渐被水汽蒸罩。 可是……宸儿已死,她几无可能再按遗诏行事呀! “穆大人,我说的是……”她轻一叹:“唉,罢了,罢了!”面上显露再多的镇定,内心终究仍是担忧的,比如……浏阳王那个反茬子。 “延庭,王丞如今在何处?”她话锋陡转。 王丞是浏阳王的腿子,手握兵权,不可不防。浏阳王既有逼宫夺位之心,那他手里可调的兵,就绝不会放马边疆,安心在外。 怎么也得将她一军。 “王丞领军北上,此刻恐怕已兵临城下。”穆延庭眼中仍无波澜。 “极好,嗬,这奸佞!”沅溪公主低骂了一句,一时愤慨,手臂在浴桶里拍出了水花,掌中的鲜花瓣几乎被她揉碎。 ** ** ** 她起身,宫女子为她一层一层裹上衣服。里衣,中衣,公主仪服……似从前父皇在时,每逢佳节时的隆重。 簌簌的珠帘散开,有人走近。 “延庭,本宫并不怕。” 穆延庭转身,沅溪公主已华服裹身,就站在他身边。 她的脸庞,还是少女的稚嫩,那眼神,肖似少年时候的先帝,初御极,执掌天下,野心勃勃。 她不愿这样,但必须这样。一夜之间,从公主,到佐政之臣,她必须与臣工一起,匍匐在父皇的丹陛下,保住父皇的江山。 那眼神,有吸聚人魂灵的魅力。 穆延庭看得痴怔。 他跪下,绣春刀浅浅划着脚下青琉地,在公主面前,他有臣子的谦卑: “臣,誓死效忠殿下。” “起来吧——”公主轻轻说道,虚扶了扶。 他站起,看见小公主眼角有飞扬的神采。 他听见少女轻声说—— “我还有凌弟。” 此局,胜负尚未定。 ** ** ** 沅溪公主出得寝宫,荷花已捧着玉盆在外候等:“殿下,先帝密柜的钥匙在此,咱们去重华殿吧,大臣们等着。” 沅溪点了点头,走出几步,又停下,看着荷花,说道:“荷花,父皇真要我在重华殿上跳舞?” “当真是,刘公公亲嘱的,先帝下口谕时,荷花也在场。这,当真是先帝的意思。” 沅溪点头,轻轻挪开目光,向重华大殿走去。 其实她知道,父皇让她在重华殿上众位臣工面前跳《玉树后/庭》舞,这意味着什么。当时荷花复述先帝口谕时,她便知道,那确确然是父皇的命令—— 再问荷花一遍,不是怀疑,只是,这样更能让她心安。 ** ** ** 重华殿上,众位臣工在等待沅溪公主焚香沐浴之后,亲启先帝遗诏。 对这看似荒唐的“口谕”,诸大臣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浏阳王静坐着,掌中把玩着朝珠,唇角微微勾起弧度,稍露不屑。 元昭兴凑上来:“王爷,你看……这事儿要如何了?” “如何了?”浏阳王讽笑道,“本王等啊,等遗诏一启,沅溪那小丫头死心。这重华大殿的龙座,本王坐不得,难道一死去的小鬼能坐得?” 这局面,成败已定。在他眼中,公主一派几无翻身之力。 “臣觉得……这堂堂嫡公主,在重华大殿之上,当着列位臣工的面,跳那靡靡之舞,似勾栏歌妓,多不体面……这不荒唐么!”元昭兴与其他窃窃私语的臣工一样,对这荒唐的“口谕”多有不满。 亡国之兆啊亡国之兆! “那没法子,”浏阳王一笑,“先帝不就好这口么!沅溪公主歌舞都是先帝亲教的,公主自小能歌善舞……先帝生前荒唐事做了一兜子,不差这一桩。” 再折腾,也就折腾这最后一回了。他且忍着,等着。时候到了,这皇位,沅溪不想交出来,也得交出来。 浏阳王呷了一口茶,笑道:“不说了,再说下去,可就成谤君了。” 元昭兴识趣地闭嘴。 “不过,”浏阳王瞟了一眼左相,又道,“你应当庆幸,这等不成体统的公主,不用入了你家门子,你儿子当年悔婚另娶,连驸马之位都弃了,如今看来,是福不是祸啊!哈哈!” 元昭兴一惊,连说“是”。 浏阳王分明语带双关——当初金尊玉贵的公主,如今已从天阶坠入尘泥,她已成烫手的山芋,皇亲贵胄躲都来不及,新皇即位,必是要清算公主势力的。 好险好险,谁做驸马,谁就是浏阳王接下来要射的靶子。 ** ** ** “公主到——”司礼太监尖细的声音刺破嘈乱的空气,大殿里,刹那间安静。 众臣都及时闭了嘴,上前跪迎公主。 沅溪公主的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少年低着头,头发盖住小半张脸,看不清他的神色模样,只有眼角下那道疤,狰狞可怖,随着他偶尔抬头的幅度,显露出来。 那是穆延庭见过的永生难忘的一支舞。 《玉树后/庭》舞,先帝编曲,与宫里舞姬共创而成,每一个动作,俱是精心设计。 它仿佛是天生为沅溪公主而生,公主身姿曼妙,舞步轻盈,纱衣翩翩而起,每一步,踩得稳而准,她的动作那么美,疑似仙女下九天。 一舞倾城。 他知道,在场目不能离的,并不止他一人。诸位臣工并王爷,都看痴了。这舞,是靡靡之舞,是亡国之舞…… 是先帝的杰作与心血。 沅溪公主似九天仙女。 而他,穆延庭,甘为侍卫。 永远守护重华大殿上的倾城舞,他的公主。 多少年之后,少女成长为手掌天下的女主,他跪谒在丹陛下,只听群臣山呼万岁。他的眼里,只有公主,只记得当年重华大殿上,少女一舞倾城。 第8章 008御极(上) 舞毕,辰光像被冻固,众人的目光都胶着于公主身上,却没一个人开口说话。似不忍打断这份静和美好。 少顷,宫女荷花扬声道:“公主殿下遵先帝圣谕,仪式毕,可请遗诏!诸臣——”她的目光扫向在场众位大臣,别有意味道:“诸臣在此见证,先帝遗诏未启封,绝无作假,尔等可会遵行?” 元昭兴率先道:“既是先帝遗诏,臣子必会遵行。” “若有人不遵呢?”荷花再问。 左相想都没想,正色说道:“臣子若敢不遵,以抗旨论,枭首,祸延九族。” 浏阳王把弄着朝珠,不以为意:“先帝遗诏都敢不遵,那是活得不耐烦了么?本王并众臣今天就在重华殿,听遵先帝遗诏。若有人胆敢蔑视不遵,本王第一个砍了他!” 言罢,奸猾的王将目光停留在沅溪公主身上。 “公主意下如何?”浏阳王不怀好意地问。 “父皇遗诏,本宫自然遵行……”她又附了一句:“绝无异议。” 荷花见铺垫已很好,便拿出钥匙开了密柜,取出蜡封好的遗诏,一一递示众人:“请各位大人看看,这蜡封可是完好的?婢子这就启开。” 众人一看,确是封好的,便也无话。只盼着快快启开先帝遗诏,这立嫡之事,不能再拖了。 荷花却不急不忙,将遗诏往浏阳王跟前一递:“王爷,您仔细看看,这遗诏是真是伪?” “是真——”浏阳王瞟了一眼,有些不耐烦:“启开吧。” “王爷请再仔细瞧瞧……” “没甚好瞧的,”他道,“先帝只此一封遗诏,不管先帝有何吩咐,本王谨遵便是。” “那极好。”荷花不依不挠,又向沅溪公主道:“公主殿下,这遗诏您辨下真伪,若有疑虑请早说,这遗诏一旦启开,可必要遵行的。” 沅溪接过遗诏,见封外字迹正是父皇手书,心中愈发难受。 “确是真的,里头装的,是父皇的遗愿,女儿一定代父皇完成这心愿。” “众下已验视遗诏真伪,诸无异议。”荷花将遗诏交到左相元昭兴手里:“丞相大人,遗诏由您手启,宣读吧……” 荷花自己已跪下,口称:“婢子听皇命……” 随后,沅溪稍顿也跪下:“儿臣候听皇命。” 浏阳王懒洋洋从座上起来,踱到元昭兴面前,缓缓跪下…… 满殿文武,悉数跪下。 “臣——候听皇命。” 重华殿里,乌泱泱的人头挤满,谦卑地磕下。 伏地,目不敢视。那是对皇权无边的畏惧与惶恐。 ** ** ** 最惶恐的要算元昭兴了。 他拆封遗诏的手起先只是微抖,而后,筛糠似的,抖得停也停不下来。额头上黄豆似的汗珠冒出,簌簌往下落。 遗诏成了烫手的山芋,这倒霉催的,他捧也不是,扔也不是。 浏阳王有些不能忍了,心说这老匹夫掐得甚么主意,怎还不宣读遗诏? 伏得他背疼、腰疼,脑袋磕下也疼,抬头赏这老匹夫个白眼吧,也不成,这老匹夫手持遗诏,皇权无边,他要敢这么做,那是蔑君…… 无奈之下,浏阳王轻嗽了一声。元昭兴要是还识个数儿,应该懂他的意思。 ** ** ** 沅溪也伏着,见元昭兴迟迟不读遗诏,便觉这里头肯定撂着事儿。又听浏阳王以嗽声示不满,心中颇有些慌乱。 她睁开眼睛,眼目中是重华殿冰冷的地板。 再熟悉不过的青琉地,儿时打滚儿、赤足欢跑过。 此时却似硕大冰冷的镜面,照见她的影儿,包罗无边的惶恐与寂寥。 …… 元昭兴抬起袖子擦了擦汗,抖索着声音,无奈而宣: “朕……朕知天命难逆,大限将至,特留此诏,立嫡以治天下。……朕命中无子,独掌中明珠沅溪,此一女,朕厚爱之。宁儿自幼颖慧,谦善异常,嫡公主承天奉祚,传朕血脉,可堪大业。……朕留诏:立嫡公主沅溪为皇太女,即皇帝位。钦此。” 读罢遗诏,元昭兴的手抖得跟筛糠似的。 殿中臣子个个惶恐,无人敢接这茬子,甚而……当真是愣住了,半晌竟无人反应过来,抬头称遵谕,行臣子之责。 沅溪当真吃惊!她没想到,父皇最后的诏谕竟会……竟会封她为储君,传位于她?……一介女流? 世人皆说淳熙帝是个不按章法套路的“胡来”皇帝,在朝这许多年,不知耍过多少老臣,下过多少道荒唐的圣旨…… 她真没想到,父皇会拿江山社稷……这般玩笑。 重华大殿上,一片死寂。 却有一声音利箭般穿透死沉的静: “臣,遵上谕。” 这声音,似平地一声雷,众臣皆抬起头来,震惶…… 沅溪也抬起头,去看他。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浏阳王已暴跳如雷:“穆延庭,你是要造反么!” 穆延庭冷冷一嗤:“王爷,在下造哪家的反?这天下,是沐家的天下,穆延庭……是沐家的臣,生生世世,永沐皇恩,永奉皇命。先皇遗诏,穆延庭敢不遵?”他剑眉冷目,朗声:“哪时的天道,遵圣谕的反成了造反的佞臣?!” 浏阳王一时窝火,不顾仪态,起身直指穆延庭:“牝鸡司晨,这是天道?哈哈哈哈,笑话!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诸大臣——你们活了一把年纪,何时听说过女人主天下、当皇帝的?!有吗?有吗?!!哈哈哈哈……” 众臣面露难色,确有摇头的,只觉丝丝缕缕,这殿上所历之事,皆是荒唐。更多的人,是完全慌了主张。不知这朝,这野,到底是怎么了…… 浏阳王确为急怒,因此说起话来便口不择言,他又道:“让一个女人做储君,继位主天下,依本王看,先皇这是昏了头了!老糊涂!生前做尽荒唐事,死后仍要遗害百世!” 刀出鞘,寒光一凛,照得浏阳王脸色煞白。 是穆延庭拔的刀。 锦衣卫手快利落,刀已架在浏阳王脖子上。 众臣倒抽一口冷气。 锦衣卫乃皇帝左膀右臂,直接受命于皇帝,权倾朝野,手掌无数特权——上殿无需解兵刃,便是其中一项特权。 绣春刀一出,人皆胆寒。 穆延庭道:“王爷,慎言啊!这殿上谤君,罪其大!在下可依律问你个谤君之罪,王爷抄家灭门之累,我镇抚司可效劳。” 他言之淡淡,出口每一个字,却渗满血腥味。 浏阳王还真面露寒色,惊了惊。 他知道,穆延庭说这话还真不是吓唬他的,锦衣卫势力鼎盛之时,什么事不敢做。锦衣卫指挥使更是有先斩后奏之权。 绣春刀杀个人,不跟砍块豆腐似的。 少女青嫩的声音响起:“延庭,不得无礼。” 一只白玉似的手,轻轻拦下了绣春刀。 穆延庭戾气渐收。 那双眼,方才还是锐利的,此刻,却溢了一层温柔。 ** ** ** “皇兄,宁儿并不想做皇帝,但是……目下也是没有别的法子,父皇膝下无子,皇位本应传给宸儿,这事——诸臣无异议。宸儿为男嗣,血统纯正,父皇的亲侄儿,古来皇位父死子承,兄终弟及,宸儿承继皇位,有法有理。岂料……岂料我宸儿才这么点儿大,便、便……”沅溪忍泪,续道:“如今,能承延我皇家血脉的,只有宁儿了。宁儿虽为一介女流,也知忠孝之道。父皇之愿,宁儿岂能坐视不理?” 她叹了一口气,环视众臣,做足戏以搏同情:“宁儿想,父皇这么做,也是想为皇家留一点血脉吧……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父皇没能为江山留下血脉继承,九泉之下,面见列祖列宗,想必心中凄惶……故此,才有此诏。” 沅溪心中自有计算。心说,浏阳王泯灭人性,竟为了皇位,对一始龀孩儿下毒手,害死了宸儿,……她沅溪怎可让这奸王得逞!此番既有父皇遗诏,立她为储君,继皇帝位以掌天下,她虽震惊,但细想下,不如便顺此遗诏,抢得皇位,好过龙座落在奸王的手里。 便鲠一鲠浏阳王也好,见他吃瘪的样儿,沅溪心里痛快。 沅溪的话明显对臣子有了影响,在殿诸臣有不少脸上有了松动。 便有一位大臣持玉笏出,道:“公主殿下,您言之有理。但……毕竟寻常百姓家,这产业家当也是传子不传女,遑论天家……皇位之事需慎重,这可不是些许小物件呀!” 那是,皇位比任何家当都值钱。 它能使天家手足相残,骨肉相离。令好端端的人失了心,夺了魂,做出畜生不如的事来。 比如眼前浏阳王。 这些道理,身为公主的沅溪,自然懂。 沅溪乜一眼浏阳王,心中愈发冷笑。 她出前一步,向方才提出疑虑的大臣言道:“李大人所言甚是,女子不如男,但——” 第9章 009御极(下) “但——自古往今,毋论是豪门世家,亦或寻常百姓家里,有子能承家业自然好,若家中只有独女,则招赘婿,赘婿与女儿所生之子,亦为家孙。可上族谱,可继家业,如此,家族血脉亦得延续。李大人,您说是也,非也?” 这一番话,沅溪只平述而陈,却直说得方才发问的李大人并几位重臣频频点头,捋须深思。 几位大人口语一番,眼神示意,达成共识之后,由李大人牵头说道:“公主所言极是。我等商议之后,深觉此为正道。一来不负先皇遗命,二来嘛,真正的正统皇室血脉可得延续,公主若生下皇子,将来,皇室不又得男嗣啦?此为先皇正统家孙,殊无异议。臣——叩见皇太女殿下千岁!” 李大人言毕即跪。 身后跟着一带老臣,放下玉笏随李大人跪,口称:“臣,叩见皇太女殿下千岁!” 沅溪虚扶了扶,命众起身,道:“宁儿若承帝位,未几年便为皇室招赘婿,待生下皇儿,即立皇儿为皇太子,我便退位,将父皇的江山交予父皇的孙儿,皇室归正统。诸位且请安心——” 众臣听沅溪公主这么说,便道:“此法甚好!殿下莫急,退位之事另说,小皇子年幼时,不堪大业,不如殿下代掌的好。” 沅溪唇角牵起若有似无的笑意。 她知道,此一仗,她赢了。她为父皇保住了江山。父皇留下这遗诏,幸或便是她这意思。 ** ** ** 元昭兴脸色却青白不接,难看至极。 这丞相,是不知要如何收场。若背群臣之意,他无那个能力,若遂了群臣的意思,顺水推一把舟,浏阳王那边又不好交代,他无那个胆子。 沅溪知道,元昭兴是杆左右摇摆的苇叶,说他是奸相吧,他也值不上。但也绝不是忠臣。 浏阳王倒没说话。只是脸似冰霜,一只手缓缓捏转着项前朝珠,一颗一颗,恍若静固的时间被强有力的手在缓缓拨转…… 沅溪没搭理他,转身接旨:“儿臣沅溪……接旨。” 父皇的最后一道圣谕,她接过,贴在胸前,珍之又珍之。 浏阳王忽然哼了一声:“这旨,本王不能接。” 群臣目光似被一绳牵起,齐齐扫去。 沅溪不畏,故意道:“这圣谕的内容与王爷无关,又不是立王爷为储君,王爷接不接,无甚两样。” 她展颜,笑容温和而美丽。 “你!”浏阳王气结:“沅溪,你一丫头片子,竟敢如此张狂,待本王这般无礼!” 沅溪微一笑,托了托手中圣旨:“王爷,从此刻起,我不再是公主,而是,皇太女殿下,有旨为证,有诸臣谒礼而敬,不日便将即皇帝位,主天下事。王爷,重华大殿上,有臣不知为臣之道,待我大呼小喝,你说,无礼之人,当是谁?” 群臣微讶,公主殿下不知何时,已有王气在身,这眉宇气度,概像先帝。 浏阳王狠拽朝珠,串珠的线绷断,呼啦啦朝珠落了满地。 一颗一颗,“嘀嘀”地蹦出老远,落在臣子的脚下。 沅溪蹲下,捏起一颗朝珠,掠过眼下,递到浏阳王跟前:“王爷,你这是要,……造反?”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 朝上有讳,这是规矩。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罢了,一般不会轻易说,这要说了出来,便是半分情面也不与人留了。 浏阳王哈哈大笑,始作疯狂。 “哈哈哈哈,本王便是要造这个反,你区区弱女子,能奈本王何?”浏阳王凑到沅溪跟前,眼底充满对她这女流之辈的轻视。 “奈你何?”沅溪半点不惧,笑言道:“天道昭昭,一个公然造反的王,你问我能奈你何?”沅溪朗声,面视群臣:“你让这臣子,先帝赤胆忠心的老臣!他们来说说,藩王谋反,该当何罪?!” 元昭兴不知是吃错了药,还是筛错了糠,这当时,腿肚子竟又哆嗦起来,他扑通一声,跪倒在沅溪身旁:“臣、臣叩见皇太女殿下千岁……殿下……殿下即位,天理昭然,臣为先帝之臣,必……必竭平生之力辅佐……老、老臣惶恐……” 沅溪心想,许是她那一句“赤胆忠心”刺激了元昭兴,元氏三朝为臣,身蒙帝泽,若要同反王一行,未免太辜负了先帝。 沅溪方才一句激人之语,倒将这左右摇摆的丞相,愧疚之心给激了出来。 沅溪心说,既如此,他算有悔改之心,便饶他这一着。 ** ** ** 她便心饶了元昭兴,但浏阳王不会啊。 这节骨眼上,元昭兴来了这么一招,教他浏阳王如何下得来台? 浏阳王怒骂:“元昭兴,你这老匹夫,见薄利以忘义,你且小心,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本王手底下还有牌子!” 说到“牌子”,浏阳王十足有底气,脸色也好看了许多,继续骂元昭兴解恨:“你听这女娃说要招赘,便活络了心思是吧?要卖了你那儿子以求荣宠,对否?哈哈哈哈,老狐狸,算盘打得精,你也不想想,你儿子当初是怎么拒婚同别的女人私奔的?你当沅溪是个收破烂的,要你那体面儿子?!!便是被你那烂心思得逞了,你儿子先头已娶妻,你让沅溪做妾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浏阳王说话全无饰讳,这当时,直骂得元昭兴面红耳赤。 但此等侮辱人之言有涉公主名誉,元昭兴也不得不挡:“此事已矣,犬子无福,配不上公主。老臣绝无此想。” 浏阳王正欲再说什么时,脖间那刀又指了过来。 穆延庭那死人声音又是悠悠然响起:“王爷慎言。” ** ** ** 慎言就慎言吧,他闭嘴。 但正经事还是要说的。 浏阳王凑沅溪耳边,笑意渐舒:“小女,你可知本王麾下王丞将军去了何方?” “知道,”沅溪回瞪他,眸中笑意更深,“王丞将军手握重兵,麾下骑兵甚猛,守西边去啦。” “噫——”浏阳王意味深长,觑沅溪一眼,便不再将目光聚她身上,反向众臣道:“王丞铁骑所到之处,寸草不生!他——” 沅溪夺了话去:“他此刻不宣而进,开拔进京,此时,恐怕已剑指昌邺,兵临城下了吧?” “啊……这……这……” 群臣私语,惶恐至极。 这要是真的,可如何收场是好?昌邺到时,免不了一场苦战,牵累受苦的,还是百姓。 公主弱势,只怕这皇位……难保啊。 “你都知道?”浏阳王挑了挑眉,有些诧异沅溪的镇定。 “知道,”沅溪淡淡,“古来藩王造反,必有兵祸。不带兵?那造个什么反!我想,王爷不会如此笨吧?” 她拖长了尾声,竟还调侃浏阳王。 “那你还……” ** ** ** 浏阳王吃瘪,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只道这小丫头的父皇是个不着调的,没成想,这小丫头竟得真传,同样的不着调。 “那你还是……将皇位禅让本王吧,”浏阳王噎了噎,说道,“如此,昌邺百姓可免兵祸。” “圣人有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沅溪叹了口气,“同百姓福祉相比,君王与社稷,的确当摆在后面……” 沅溪之言,隐有退意,浏阳王心里一阵狂喜…… 可没想,这小丫头立时话锋一转,道:“可是,我若禅位退出,以王爷之力,只怕镇不住边疆,到时北戎入侵,我北方百姓岂不受难?此兵祸,可胜之昌邺王爷围城之祸百倍啊!” “那你就是不肯让出这皇位?”——少扯这些闲篇,说得好像她沅溪即位之后,能镇北戎似的。 “我是为了百姓。”她道。言笑晏晏。 沅溪身边那眼下有疤的少年仍在侧,他低头,唇角弧度延展。 不着痕迹。 重华大殿之上,两方对峙,正僵持不下。 忽殿外急火火冲入一人,入了殿,膝一屈,再直不起来,几乎滚爬至沅溪跟前—— “殿下,不、不好啦!不好啦……” 原来来人是兵部尚书巴登。 “巴大人,莫慌,有事缓说。”她虚扶了扶。 “殿……殿下,八百里加急,报,北戎大军压境,小股力量袭扰百姓,虽未进袭,却也无退走之意,百姓苦啊!北边守将欧阳将军求援,请朝廷派兵……另有,近日京里发现街上多了许多异族装扮之人,疑是北夷蛮族混入,这许多人结集起来,竟能成一支小股军队啊!殿下不可不防!” 浏阳王哭笑不得。这个北戎还真能搅浑水,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种时候瞎凑活。他浏阳王将来夺了天下,绝不给这班子蛮族好眼色瞧! 就这么定了。他自己给自己来了个约定。便偷眼瞧沅溪公主是何反应。 第10章 010桓凌 “这事糟糕。”沅溪脸上不见苦冷,也不生欢喜,只无波澜道:“我听那北戎太子少年英雄,十来岁便为父南征百战,拓土开疆,沙场之上,桓凌所领之部,取敌首级如入无人之境……他若犯境,确是一麻烦。”她倏忽一笑:“如今之势,朝廷外敌相逼,内贼作乱,沅溪若保不得这江山,乃愧对皇祧宗室,无颜见父皇于九泉。” 浏阳王眼下生出不满来,心说这小女,趁这势竟还不忘骂他一声“内贼”,骂便骂罢,他且要看看她沅溪一介女流,要如何平这场干戈。 因说:“小女既保不得这江山,不如让贤,为百姓留条活路吧!” 小女娃儿丝毫不见怯色,道:“沅溪若是无能,让贤也是应当,只不知这‘贤者’何在?……莫不是浏阳王你?” 浏阳王一噎,心说小女将他军来了,咽不下这口气,便怼:“小丫头,本王让你三分颜色,你别太跋扈,撕开了面皮,少不得大家都难看……” 沅溪起先是笑,让人怯寒,而后转色道:“王爷你凭何处的本事要让我难堪?”她近浏阳王身前,盯着这野心勃勃的反王:“凭王丞手底下那些儿虾兵蟹将?你敢反……我的江山?” 沅溪说时稍顿,毕竟未行登基大礼,不敢用君王自称之名,便仍称“我”,但这震震之声,从及笄少女的口里说出来,仍有声势,令人胆颤。 “你?”浏阳王不屑。 王丞手握重兵,如今已挥军直逼昌邺,待他号令一声,这皇城,很快就要易主啦。 他竟不知这不知死活的丫头,何来的胆气还敢口出狂言。 殿上群臣却是知道轻重的,见这事态,已是议论纷纷。 先皇本就荒唐,早年积下的薄底儿早废了个干净,叛将一旦领兵入城,朝中哪还有可重用之臣?武将全都守防在外,此刻回召,也是远水难救近火。 沅溪脸上却仍清淡,她竟拖了个椅子众目睽睽之下悠缓地坐下:“荷花,给我来杯香茶。”因笑:“说话间便渴了。” 荷花在御前久了,懂察言观色,一身的老练,但此刻见公主殿下这着儿,却也不接。实是不敢接啊。 她便愣在了那里,看看众臣,看看浏阳王,硬是不敢动。 众人面面相觑,皆不接这茬儿。 却不想公主身边一向沉默的少年缓走去桌前,续了茶水来,向公主奉上。 沅溪接了茶,嘴一抿,微笑:“谢过。” 那少年也微微抿唇,脸上露出淡笑,便退沅溪身后去。 众人这才注意到,沅溪公主身后,除穆延庭之外,还跟着这神情阴翳的少年。 他虽笑着,却令人遍身生寒。 ** ** ** “唉,公主殿下,您还是要拿个主意……这样,浏阳王,您且与殿下达成个协议,殿下御极之后,对王爷诸事,概不追究,王爷荣华富贵,殿下担保。如此,您教那王丞退兵,咱们仍共事朝廷,共佐新君……你看可好?” 李大人坐不住了。这么僵着也不是办法。 “未可……” 出声否定此项提议的不是浏阳王,而是一旁悠闲喝着香茶的沅溪公主。 浏阳王心里头犯嘀咕,心说那李姓老匹夫提的是甚么混账提议,让他退兵,概归原位?合着他这一场惊忙,全都是瞎忙活? 保他原先的荣华富贵…… 说了都是原!先!的!既然一切都是白折腾,那他这么劳心劳力,合计着谋反,图个什么? 他是要反对的,这个没话说。 但他没想到的是,沅溪这小丫头,竟然还敢先出言反对。 这丫头都穷途末路了还敢起势作妖?! 他气这个。 ** ** ** “李大人,先别忙,”沅溪晃了晃杯中茶,餍足起身,“奸王手中有兵,我便要怕?将父皇传下的江山拱手让人?呵——”她轻嗤一声,冷笑道:“本宫手中也有兵!” 一言既出,已惊煞众人。 连浏阳王也愣了愣,直觑沅溪。 沅溪道:“父皇为我留下了一支战无不胜的铁军,以匡扶社稷。除此,父皇另有藏宝图留与我,宝地锱铢无计,满是财富,足够充作军饷,养大军为我屏障。此地,只有我能找到。父皇英明,早为后世谋得后路,沅溪必倾余生之力,守社稷以慰宗室!” 浏阳王一骇,当真被这言之凿凿给震了,待他还转过来时,才庆幸自己没给沅溪诓了去。 还铁军,还宝藏呢,编得跟真的似的,他吃不住沅溪心里在想什么,但可估计,也就是最后再诓他一把,能将他骇住最好。 他不吃这套。 群臣也吃不准公主殿下的套路啊。 这李大人便急得慌:“殿下,这……” 这玩笑可不能乱开啊殿下! “李大人,众臣,莫急,”沅溪缓声道,“北戎之军,可不就是能阻这奸王夺/权篡位的铁军么?” 她说得跟真的一样,这北戎……不趁火打劫便烧高香啦!还指望他们捣腾帮忙? 沅溪不说还好,一说,大家伙儿更急了。 “殿下,莫开玩笑。” 浏阳王差点绷不住,笑出声来。 好险是绷住了,他憋得慌。 “凌弟,你告诉他们,我是不是在开玩笑。” 沅溪这回没笑,正色向她身后那少年。 少年出前一步,扬头,年轻的脸上,新皮泛旧伤。 眼下那刀疤,映在大殿烛光下,略显瘆人。 他没出声,径直走到浏阳王跟前,对视不过一瞬,浏阳王魂灵还在开着小差,却猛觉肩上一冷,血便渗了出来…… 浏阳王这时才感觉彻骨的痛意袭卷全身。 “你——” 少年冷笑,收了手,匕首却仍留在浏阳王肩上。 浏阳王被这少年一言不合就插刀的架势给骇住了,哪有……这么玩儿的? 他吃痛地拔下肩上的匕首,却见刀身刻了一个字:桓。 浏阳王恍如周身遭雷击,有点不敢相信:“桓……凌……你是桓凌?” 少年冷笑,却未应,径直走向殿外,从腰间摸出一支火筒来,吹亮,信号便腾空而起,似焰火,照亮了天幕一点。 已经看到第十章咧~ 大家手动收藏下吧^_^ 让作者知道有读者追呀呀呀 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010桓凌 第11章 011女帝 殿中烛光彻照,晕黄的光亮将少女的脸映得更显白皙。 “凌弟,茶凉了。” 桓凌回殿,利落地续上一杯香茶,递与沅溪。 她笑。声音温柔地散开。 “多年来,北戎与朝廷,多有摩擦,令诸位险竟忘了,北戎与我,乃姻亲之好。”沅溪兀自说着,缓缓转动手中瓷杯。 这确是,沅溪一言,不免勾起满殿老臣的回忆。 “北戎王的阏氏,乃是父皇长姐,我的姑姑。姑姑多年前和亲北戎,此一去,再无音讯。那几年,北戎朝中动荡,政斗纷乱,我朝书信,概去无回。待父皇与姑姑取得联系时,姑姑已贵为大阏氏,生子桓凌,深受北戎王宠爱,母子是以固位。待凌弟少成,因其少年勇武,北戎王甚爱之,又封太子……今日,此地,此刻,站在诸位面前的,便是我大永沁心公主之子,北戎太子桓凌。” 她说话时停顿甚好,言之淡淡,仿佛在叙一个书简之中久远的故事。 浑与自己不搭界似的。 但“桓凌”二字,却已如雷贯耳。尽管远隔山川草原,北戎太子的威名却已随着守疆大将的千里加急文书,遍传京师。 诸臣此刻听沅溪公主说道眼前少年便是盛名已在的北戎太子桓凌时,内心无不震撼,颇想一觑这少年真容,却又怀着惧畏之心。 “这竟是……我朝沁心公主之子?” 许久,元昭兴方怯怯说道。 桓凌目光本能扫向元昭兴。 沅溪公主道:“正是表弟桓凌。此番凌弟易服入昌邺,正为我大永储位之事。父皇先时已托姑姑助沅溪荡除奸佞,坐稳这江山。此刻,北戎大军尽在凌弟之手,只等凌弟号令一声,即能入城,除奸勤王。” 浏阳王大感不妙,先时已听说这昌邺城中混入不少异服之人,疑是北戎人,能成小股势力。看来这桓凌,早做了里应外合之筹算。 先不说城外此时有多混乱——这他已顾不得。就说眼前,穆延庭将他盯得死死的,半点不给他施展抻巴的机会,他连眨一下眼,往沅溪公主那边望一望,穆延庭都能给他盯两个血窟窿出来。 更教他不高兴的是,那桓凌小儿绕他跟前来,眼神倨傲—— “小王号令已出,城中有散兵八千,个个骁勇善战,以一当百,至于城外……”他冷笑,眼角颇带不屑:“只问那姓王的将军,还有命没命回城复命……不若,小王派人去抬吧?哈哈……” 他眼角挑起,笑意猖狂。 站在重华殿外楼台之上,能看见通向午门的驰道上华盖扬天,内监步履匆匆而来,身后跟着一披甲将军…… 桓凌冲殿中人道:“姐姐,阿隆温多将军已到,看来大事已成。我会回去,将姐姐登基御极的喜讯告知母亲,贺姐姐大喜!” 桓凌气势逼人,将成之事,还差那么一个点儿,在他口中,已是万成了。 不多时,内监领着阿隆温多入殿来。 这北戎将军不识中原礼教,入殿面众臣而视无物,眼里只有桓凌这少主。 “殿下,北边我朝军队已扎营安等,若七日未得殿下书信,即起兵犯境,直杀入昌邺城来,为殿下勤王;城外我军之众,已结小部,据王丞之军,另有先锋,擒王丞副将,其势甚威,两盏茶时间不见殿下平安出城去,则我军直冲杀入城来,以解殿下之围;另有城中小股力量已集结,作内应之需,保殿下万全……” 桓凌淡笑:“保不保我万全,乃是小事,最重要的是,你们能不能保姐姐顺利登基。” 桓凌轻描淡写说着,便从桌案上捞起一个苹果,又从腰间摸出另一柄刀,竟淡淡然削起了苹果。 砍人头似的砍苹果块儿,便用刀叉起一小块,递到嘴里。 那悠闲自适的样子,连沅溪都不禁对她这个表弟啧啧称奇。 ** ** ** 浏阳王的脸色好生难看,他手中唯一的筹码、也是最大的王牌王丞,已被眼前这虎狼似的少年解决了。 如今别说夺嫡,便是保命,也得看那小儿心情。 “本王不服!不服!” 多年心血,怎能毁在区区一丫头片子和一草原上不识礼数的臭小子口中?区区之言,真能信? 骗他咋办? 他浏阳王好赖是个王,没那么蠢。 “来人,传令下去,大开城门!”沅溪坐案起,道:“领北戎之军,入我城来!” 北戎军队的小队人马,就在皇宫外的昌邺城中。由原先混入的异族男子集结而成。 ** ** ** 重华殿外楼台之上,沅溪公主领众臣肃立,楼下驰道华盖正中,将军骑马过,身后跟着数千部众。 不是大永的兵,而是北戎之军。 城楼之下,山呼之声震耳: “殿下!殿下!殿下!!!” “殿下”桓凌正独倚楼台,看着他的部下,赤胆忠心的北戎兵。 偶挥手示意。 满殿灯火将这少年英雄照得更显孤冷清高。他目光扫向远方,嘴唇微微地抿起,似乎在认真地思考什么。 桓凌顿首,手里的匕首轻轻撂在地上,叩沅溪脚下:“臣——叩见大永皇帝万岁!陛下万年无极!” 以臣子的身份,率北戎军队来朝。 北戎向来猖狂,此番桓凌肯以臣子之礼谒君,示臣服之意,实在难得。 看来,当年沁心公主远嫁和亲之策,已是起了效果。 穆延庭而后跪:“臣——谒陛下万岁!” 重华殿外摇曳的烛光下,大臣乌泱泱跪了一片:“臣——贺女皇陛下御极之喜,陛下万年无极!”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了,就势登基,御极为帝。 城楼下,是军队踏过的踏踏马蹄声;重华殿外,烛光泱泱,祝祷声声…… 父皇,你看见了吗?宁儿所走的每一步,都奉着您的意愿,今朝,奉天承运,加冕为帝。 誓不背忠义,不负百姓。 她走前,轻轻托起手:“诸卿,平身。” 眼神是看尽千载浮沉的老练与淡然。 淳熙帝昌元年,嫡公主皇太女殿下沅溪即位,改元天昭。 是年,与北戎修好,边疆既定。 四海昌平。 第12章 012旧情 天昭元年秋,永春宫。 沅溪打了个盹儿,手里的奏章差点跌了去。她一惊,人立时醒了来。 做皇帝实是不易,朝对暮坐的,都是这奏章,日日批阅,夜夜深读,偷眼漏去的都是军国大事,稍不慎,百姓福祉消薄,社稷动荡—— 如此,她哪敢偷懒? 穆延庭见她坐不住,险从龙座上栽下来,心下一急,也不顾君臣之礼,慌去扶,好险是没摸着龙袍角子,女皇帝便坐住了。 他扶了个虚。 沅溪摆摆手,笑道:“延庭,你不必惶急,我还受得住。” 初登大宝,总是忘了自称“朕”。眼下却也只有穆延庭在,忘了便忘了吧,近臣之前,不必太尽这些虚的。 连日来熬夜阅奏折,她有些累,便轻嗽起来。 穆延庭道:“陛下可受凉了?属下教人去通火墙……这便去。” 他有些急。 沅溪笑了起来:“通甚么火墙?还没入冬呢,能有多少的冷?我多弱似的。” 穆延庭皱皱眉,女皇陛下这话也无错,火墙入炭,乃是宫中过冬之法,这会儿便通火墙,显有些早了。但…… 沅溪笑,看着眼前穆延庭差人搬来的掐丝珐琅熏笼,委实的无奈。 熏笼中生起了炭火,偎她近些,她便能感到阵阵暖意递送来,确觉心肺苏软些,但手心里不免要生出汗来。 穆延庭总爱大惊小怪,她不过……嗽了两声。 却也拿他无法儿,便这么着罢! “延庭,上次打照面那浣衣的姑娘……叫甚么……林芷吧?她同你认识?我瞧她长得眉眼周正,人也机灵,想来放身边使唤,能顺手些,我把她召御前来当差,你看如何?”她轻轻合上手里奏章,细觑穆延庭的神思变化。 穆延庭平时杵得跟石墩似的,她偏要逗他。 “并不相熟,”穆延庭板板正正说道,“有一回出宫办差,没留意救的一姑娘,便是她。” “哦……”女帝打量他:“你觉她人怎样?” “不熟。” 不熟,便也觉不出什么来。 “延庭,你御前当差多年,一直都是孤零零一个人,你若愿意,也该成家立户了。我不能因我一个人,耽误你。” 她是说好正经的,父皇若还在,这回也该替穆延庭终身大事考虑了。 “延庭,那姑娘,你若瞧不上,这普天之下的姝色,凡你看上的,我都可以为你揽了来……”她十分正经道:“延庭位高权重,乃朕亲信,任哪家王侯将相名门之后,配她不上?” 穆延庭眉色微凝:“陛下,臣愿御前竭诚尽忠,成家之事,尚早……” 她知道穆延庭不愿再深谈,便也不强人所难,便说:“延庭不愿娶,便罢,哪日你有了心上人,再来与朕说,朕便赐婚,一定将你的婚事办得风风光光……” 穆延庭垂下眼睑:“谢陛下……” 姝色?这普天之下的姝色,他一概不要。 他要的,却永不会瞧他在眼。 ** ** ** “延庭,你还有事?” 沅溪见他还不退下,便知穆延庭心里藏着事。 “陛下,永安侯……回来了。”穆延庭心事重重。 沅溪一定,脸色些微的凝重。 永安侯……元朗,左相元昭清之子。他与那性子软弱、骑墙摇摆的丞相父亲浑不同,元朗少年有谋,好勇善战,十七岁随牟元帅大军东征,沙场之上,九死一生,立下赫赫战功;年二十,已独领大军东征西讨,为大永开疆攘外,深蒙淳熙帝厚爱。 二十又二,淳熙帝将掌上明珠沅溪嫡公主指婚于元朗,封元朗永安侯,永安者,天下既定,四海长安。 他以弱冠之龄,凭一己之力能获此荣宠,人皆称道少年英雄,时朝内诸公子,概莫能追耳。 大永开朝以来最小的侯爷,战功在身,马上将军,沅溪公主的乘龙快婿……多少的风光与荣宠,多少人,羡慕也羡慕不来,盼也盼不着。 可他……把这一切风光荣华,弃如敝履。 逃婚,弃沅溪不顾,与心上人私奔,将嫡公主的倾慕,变成了笑话一场。 满朝皆闻、人人指谈的笑话。 先帝震怒,欲斩永安侯。 若非沅溪苦苦求情,加之边关告急,朝廷正当用人之际,他绝跑不出死境。 后来,沅溪仍是那个沅溪,只是,十七岁的少女眼里少了些许天真烂漫。而永安侯,听说与妻子琴瑟和谐,恩爱有加。 一场错付……罢了。 女帝抬手,扶着额前,红了眼眶。 “永安侯……回来了?” 穆延庭点头。 “几时的事?” “风尘万里,才刚落脚,”他道,“陛下御极,他该回来,祝吾皇万岁。过不多时,相府的折子应递来了。问陛下是否召见永安侯。” 穆延庭任锦衣卫都指挥使,朝内朝外,个中秘事,概为锦衣卫刺探,永安侯已回昌邺,欲入宫一事,穆延庭自然早先便知道了。 “这一时,朕竟觉有些紧张,”沅溪笑,颇有些自嘲,“延庭,你说,朕该如何面对他?” 她对穆延庭,真是十足的信任,这才会连这种事也问他。她不惧穆延庭能刺探君心。皇座居高,不甚寒冷,她不想,有心事连穆延庭都避讳,做那“孤家寡人”。 那太冷。 “陛下,您是皇帝,”他瞧着沅溪,“他是臣。” 穆延庭好难得在她面前能露出笑容。他是太正经的臣,心里有尊卑的壁垒,少在沅溪面前笑。 “你的意思是,朕想斩他便斩他?想怎么着他便怎么着?”沅溪莞尔,那笑容,淘气得仍似个孩子。 “理论上是这样,实际上……陛下还得考虑边疆的事。”穆延庭板正地开起玩笑来。 也是,永安侯满好是个好用的守疆大将,见他碍眼了,便打发了去边疆,眼底又清净,边疆也有人守,两处落好。 “延庭,斩他……朕还真有些舍不得……”她哀哀地,眼底落满灰色。 那种哀戚,并不是一个君王可能失了良将的伤怀,而是,花信之龄的少女,失了爱慕情郎的……悲凉。 穆延庭蓦然一怔。 第13章 013侯爷 他眼神倏忽黯淡下去。 竟有些吃味儿。 元朗……穆延庭对他并无好感,甚而有些许恨意,他太走运了,一切得来太容易,不知珍惜,竟将公主一片芳心碾成齑粉。 穆延庭想想都心疼。 他犹记得当年永安侯与如今的发妻柳氏私奔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满京城都在指谈。那时,沅溪少女纯情,情窦初开,得知自己被负弃,日日以泪洗面。 元朗本可以用稍微体面些的方式来结束与公主的婚约,可他却选择了这般的轰轰烈烈,他的举动,使沅溪公主颜面扫地,名声全无。 后来,风波平息之后,先帝心疼幼女,欲赐死元朗泄愤,是沅溪公主,不计旧恨,苦苦求情,先帝这才饶了元朗。 自此,元朗与柳氏,结成夫妻,据说感情还不错。 “延庭,我觉得柳婉儿也并不好,”御座上的沅溪一叹,苦笑道,“她是名门之后啊,竟也不知私奔乃羞耻之行么?便如此,为着真爱,她愿这般,她却全不考虑此举会令父皇震怒,开罪于柳家和元家么?当年,若不是父皇心疼我苦苦哀求,他当真是要车裂了元朗!唉……” 她喃喃叙说往事,语气仍似小儿女。 自御极来,沅溪变了很多,这一年,屡历大事,她成长为万人朝拜的君王,却了少/女/之/心,连那眼神,也混沌深沉不少,再无少女时的清澈。 却独独在谈到元朗时,眼底尚有柔情,偶会露出少女的娇态。 穆延庭知她放不下。 穆延庭没说,他也觉得柳婉儿并不好。 在他心里,人间万种姝色,也不会比沅溪好。 “延庭,你真好。”女帝喃喃,声音疲倦。 穆延庭抬头去瞧她。 女帝笑了笑,温温道:“延庭,你放心,我见了他,只当不认识好了。” ** ** ** 相府。 宴客厅里,元昭兴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来回踱步,不时抬手欲指某个人,口里叹:“你……唉!” 他那儿子,不知随了谁的性子,是个慢条斯理的。这不,火都快烫上了眉毛,这小子还在慢悠悠地抿茶。 “我说你……你能急些么?”元昭兴踱到元朗跟前,真想一把撩了他手里捧的茶杯。 “父亲觉得哪里不妥?”他抬头,不甚了然。 “侯爷!我的侯爷!”元昭兴真想喊他祖宗:“你过会儿就要入宫谒女皇陛下,你、你……你这样子,想得应对法子没?” 元朗听得“女皇陛下”这四字,眉间微动,但很快又复归平静,道:“臣子谒君,须得什么应对法?” 这……元昭兴真想一巴掌招呼过去,真是气煞他啦!这浑小子,若不是当初他年少鲁莽,做出那等有碍天家颜面的事,今朝谒君,也不必让他这父亲生些格外的担忧来。 “儿啊儿!你是真不懂么?需为父好一番指点?你……你负了当朝陛下呀!瞧你这不记事的浑样子,为父便再提醒你罢!女皇陛下龙潜时,你与她有婚约,若无意外,你当是与当年沅溪公主成了婚的!可是你倒好,为另外的女子,竟背弃与皇家的婚约……唉!背就背吧,那你好好悔婚不行?非得携人家姑娘私奔,做出这等有伤风化的事来!这一私奔吧,你让沅溪公主、先帝颜面何存?!” 元昭兴好一通痛训,直说得口干舌燥,他方才觉得解气些。 元朗低头,不作言语。 他的脸色看着不大愉悦,少了方才的云淡风轻。可以看出,当初私奔悔婚之事,对他也是颇有影响的。 但没法子啊,不这样轰轰烈烈闹一场,他不知怎样才能退婚,与爱妻柳氏在一起。依他父亲那懦弱的性子,断不会为他这“逆子”的所谓终生幸福,去忤逆先帝的圣谕。 他只有靠自己。对沅溪不住。 “爹,您慎言,婉儿已是我的妻子,我不想让她听见……心里闹不愉快。”元朗轻轻搁下茶杯,此时眼神中才有些生气。不似刚才,空空洞洞的,不像个有血有肉的活人。 元昭兴无奈地摇摇头。 对柳婉儿这个儿媳妇,他起先也是颇不能接受的,好人家的姑娘,哪个能跟男人私奔的?《礼记》有载:奔者为妾,父母国人皆贱之。那个柳氏,还是河东柳家之后呢,名门出来的小姐,这般轻贱自己。 他这做公爹的也是万般的看不上啊! 后来吧,见这小两口子相处也可以,柳氏嘛,长得美貌,女红又好,也孝顺,明着他是挑不出刺儿来的。昌邺城内有言,永安侯与其夫人柳氏,琴瑟和谐,恩爱非常,令人歆羡。竟还传成了一段佳话。 这点元昭兴就挺服他儿子的,讨个老婆还能讨出一段佳话来。眼见小两口占据舆论上风口,逆转了当初被人背后指戳的形势,他也乐见其好,对那柳氏稍稍有了些改观。加之前几月,元朗领兵在外,柳氏不畏边疆苦寒,一路追随做了随军夫人,照料元朗饮食起居,这等付出,实非寻常女子能为。元昭兴暗暗里也有些佩服。 对小两口当初所为,他便睁一眼闭一眼吧!毕竟现在也是一家人了,他再挑刺儿,扎的是自己儿子,犯不着。 只是亏了天家了。 元昭兴就怕这个。 他元家做出这等事来,沅溪公主如今御极为帝,对往昔羞辱,更是难以咽下,万一见了元朗,勾起旧恨,倒账来了怎么办? “文言,你不懂爹的心啊!爹是怕你,入宫谒君,女帝对你……唉!要知,伴君如伴虎啊!你守边疆在外这半年,昌邺发生了多少大事!先帝崩殂,浏阳王生异心,沅溪公主凭遗诏即帝位,成为大永开朝以来第一位女皇帝……她想拿捏你,不像捏死只蚂蚁般?” 元昭兴是想说,在浏阳王一事上,他起初站错了队,女帝对他,恐怕已生嫌隙,他们元家,从此之后夹着尾巴做人,幸或还能好,要是再惹女帝震怒,真是全家休矣! 但他噎了噎,还是没在儿子面前把话说全乎。 “爹,我一会儿入宫。” 元朗背身离去。 元昭兴看着儿子略显凄凉的背影,总觉得儿子心事重重。 来个收藏~~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013侯爷 第14章 014谒君(上) 暖花阁子里早早通了火墙,深秋的时节,人走其间,不经意间手心底仍会沁汗,稍一活动,便觉周身暖融融的。四时鲜妍的花仍在争艳,这蒸笼似的暖阁,倒是延长了鲜花的寿岁。 丫鬟青檀拿剪子掐了两枝花,浸在瓶子里:“夫人,这个好看,鲜粉鲜粉的,拿屋里养着,不用熏香,整个屋子都是香的。” 另一个双髻小丫鬟红絮道:“这暖阁子顶好,外头的花都败了,咱们这里还有呢!夫人,待婢子寻两朵鲜嫩的香花来,拆了去,洗干净,给夫人泡澡用……把咱们夫人熏得香香儿!” 说到泡澡熏香甚么的,柳夫人脸上生出红云来,嗔怪道:“小丫头片子,浑说什么呢!也不臊!” 青檀笑道:“夫人莫恼,红絮小丫头说的也没错儿,夫人与侯爷成婚也有半载,却还……夫人是要紧着自己打算了,人说古有七出,这无后……” 话说到这般,青檀便识趣地住了口。 这种话,原不该丫鬟说道的,但她与红絮,是柳夫人河东娘家陪嫁来的,与府里丫鬟别有不同。对自家小姐,自然是能点拨的,要尽着心提点。 柳夫人叹了一口气,道:“你道我不知生个儿子为侯爷传宗接代么,实是……唉!甫成婚,我便随军入军营,侯爷向来爱兵如子,只说他查营时与兵士同塌共寝,兵士们皆单着来,未见有携家带口的,他却把新婚的夫人领了军营来,多有说不过去……时日久了,恐兵士心有不满,动荡军心。便将我派了另一处居住……这个,也不怨侯爷,毕竟军中女眷出入,多有不便,侯爷也是想得极周全了。” 随军半载,人道多鱼水和谐呢,他们实是分居来的。 如此,要她如何能生子? 青檀安慰道:“夫人莫急,如今回了昌邺,日日与侯爷在一起,还怕没能得子?”她附柳夫人耳边,轻声道:“夫人,莫说来日如何,今晚便可以……” 这一说,柳婉儿更是红云烧脸,那面颊子,烫得不行。 “听说今天侯爷要入宫?”柳婉儿低喃,似在自言自语。 入宫……谒君……那岂不是要……同她打照面了? “夫人,侯爷若要进宫,怎么着也得携夫人同去,您是诰命啊!不去的话,让侯爷落了单,成个什么样子?”青檀道。 “我也要……进宫?文言没说呀……”柳婉儿有些恍惚,打还在边关时,断续听得昌邺传来的消息,她便是恍惚的。 一路恍惚入京,便这时也没清醒来。 起先是听得淳熙帝驾崩了,再听说浏阳王要造反,最后便又说……沅溪公主要即皇帝位? 这什么跟什么呀,京里传来的消息跟唱戏文似的,一出是一出,她这边还没闹明白,那边沅溪便坐了龙椅,成为开朝第一位女君。 这时要进宫谒君,说真的,她心里挺怕,倒不是怕沅溪因私拿捏她,若如此,倒好说了,侯爷会护她。 她怕的是,她与侯爷这一双人,走过波折磨难,能有今天,委实的不易,若女帝……对侯爷仍有心思,使些手段来迫他们分开,她当如何? 她不能失去侯爷啊! “夫人,您别多虑,不过进宫走一遭儿,您是诰命,食薪俸的,便是皇帝,没个名头,敢把你怎样?”青檀看出柳夫人不对劲,便劝。 柳婉儿道:“这我不惧,半年前,侯爷既选了我,想来那公主,也没甚么好……只是……我……” 她一叹,又似在自语:“我怕侯爷……还为那事,怪我。” 竟是什么事,她又不说。 ** ** ** 元朗已换上上朝官服,由丫鬟理袍边角及腰下褶皱,柳夫人在里间更衣穿诰命夫人制服,他便等着,心思却已出了远去。 “侯爷……侯爷?” 柳婉儿喊了两声,才拽回永安侯的神思。 “侯爷在想什么?”柳氏面上虽挂着笑,心中却也挂牵忧虑。他想什么……左不过与宫里那人有干系。 “没,”元朗一顿,“你好了么,这便走?” 柳婉儿向左右使了个眼色,两边丫鬟便退下。 她贴了上去,伏在元朗胸口,泪濛濛喊了声:“侯爷……” 元朗本能地往后缩,却也没推开她。 “怎么了?”他问。 “侯爷紧张不?”柳婉儿的声音有些哆嗦。 紧张?那或是有的。这是谒君,为人臣,哪有不紧张的? 况且今上,这“君”……于他还有些特殊。他惯熟战场上斩千人,却……十分的不熟该如何面对现时的局面。 但他并没有正面回答柳婉儿,只说:“你有些不对劲?” “妾身害怕……”柳婉儿贴他更紧了:“侯爷,妾身怕……” “怕什么?” “怕公主她……哦不,是女皇陛下,她、她嫉恨妾身……故……”她泪濛濛的,说话时带着颤音,惹人怜。 “你注意口舌分寸,便好。陛下乃天子,不可妄自非议,谤君之罪,你担不起。”元朗眼中现过一抹寒色,他轻轻推开了夫人柳氏。 “夫人要是都准备好了,随我入宫谒君罢。” 他说完便欲走。 柳婉儿在身后叫住了他:“侯爷……” “嗯?”他停步。 “侯爷是不是还在怪我?当初那事,是妾身之过……” 元朗一愣,旋即道:“没有的事。你别多想。” 官服加身,他缓缓行出,说不出的气度与威风。 “文言……”她低喃,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唤着夫君的名字。 他果然没有回头。 原没打算侯爷能听到。 唉。 落下一叹。 都是命罢…… 宫里那位过的日子,未必有她好。 至少,元朗选择的是她,爱的……也是她。 ** ** ** 重华大殿上,雕龙走凤,金碧辉煌。 座上是君,座下是臣。 柳婉儿有些紧张。 她听见夫君在跪谒,她便也随着夫君谒,女帝恍似虚扶了扶,道:“免。” 柳婉儿抬头,满殿旖旎闪了她的眼。 女帝正居高座,冕旒覆面,好不威风。 柳婉儿骇了一跳。 半年前见到她时,她还是公主沅溪。如今,不过数月光景,她已是这重华殿君临天下的人主帝君。 下意识地,柳婉儿偷觑她的丈夫。 她很想知道,元朗此刻,是什么心情。 撒朵小花~~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014谒君(上) 第15章 015谒君(下) 元朗颔首,低着头,方才与女帝目光相接时,他便躲去,不迎锋芒。 柳婉儿心中一惊,侯爷这伏低做小的姿态,可全不像个战功赫赫的守疆之将啊!要知,古来战将在外,可不领皇命,自主决断,权力相当大;若这帅才军功在身呢,连君王都要高看一眼的,毕竟半壁江山,需有人来守,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按说元朗屡经战役,战功赫赫,权势滔天,他已有此身阶,早就可以让君王另眼相待啦,不必御前如此露怯。 再者,眼前这皇帝……说的好听是个皇帝,说难听点,弱女主国,权臣哪个听你的?想欺负便欺负,挂个名头的皇帝,行事还需仰权臣鼻息呢! 她实在想不通,面君时,元朗为何这般唯唯诺诺……唯一可解释的就是,侯爷念旧情,对御座上的女皇,他心里多少存着不忍与愧疚吧…… 女皇开口道:“永安侯为国之栋梁,守疆卫国,拓土开疆,功在千秋!朕初御极,国库空虚,国力耗竭,百废待兴,朝廷正当用人之际,永安侯竭诚之心,朕念之,望永安侯以社稷为继,辅佐朕振兴朝纲,养蓄国力……” “臣——念之!”元朗持玉笏下谒,战战兢兢。 柳婉儿仔细打量座上女皇,她有婉秀的眉,挺的鼻,细腻白皙的脸庞,中有一点红,那是唇,樱桃樊素口,小小的,娇俏可爱。 分明还是少女的模样,可披上龙袍,戴上冠冕,座上居中,竟还真有几分帝王的气度。说起话来,也是一套一套的,全是套路话。这也好,与永安侯相对时,免去许多暧昧尴尬。 果然,他二人相对,君是君,臣是臣,没半点要叙旧的意思。 柳婉儿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元朗虽拘着,状态不大对,可女皇也懒怠搭理他。这样也好,套路之后,皇帝也该打发他们回府了。 一天安顺地过去,她心里便松快许多。 可事情没那么简单。偏偏座上君王发了话。 柳氏唬了一跳。 皇帝道:“永安侯先退吧,殿外候着。朕与诰命夫人,尚有些话说。” 柳氏心里扑通扑通地跳,她不知道女皇唱的是哪一出。她目光颤颤地望着自家夫君,期许能从他那里得到些许慰藉。 元朗眼中稍显迟疑,只一瞬,这迟疑便被扫消干净了。 他不走。 “陛下,内子疏于宫内规矩,不识礼数,臣恐内子一人面君,太过紧张,冲撞了陛下。故此……” 故此你想陪着? 沅溪有些难受,她又不是吃人的母老虎,不过是请诰命夫人留会儿,有事说开了就好,不然她噎在心里噎了半年,实在堵的慌。 就这,他元朗还推三阻四的,怕她吃了柳氏不成? 真是气煞她了!沅溪有苦说不出。 秀恩爱呐这是? ** ** ** 柳氏一脸幸福地望着自家夫君,那眼神,甜的要沁出蜜来。 侯爷这般疼她,她心里别提多开心。 沅溪稳了稳,道:“朕不过与柳夫人闲说几句,永安侯这般紧张——”她笑着:“将朕看作洪水猛兽,怕朕吞了夫人不成?” “臣,惶恐……”他一顿,旋即跪地。 便是这般君臣僵持的场面,他仍是沉稳、镇定的,举手投足间依然风度翩翩。若说一开始他有意避着沅溪,自敛锋芒,那这时,他才真正开了权臣的气场,半分不让。 “侯爷先退下,朕与柳夫人有话说。”沅溪淡淡笑着,也是半分不肯让。 今儿,便看谁僵得过谁。 气氛有些凝重。 穆延庭轻嗽了一声,殿中诸人这才回归现实,回到局中。 元朗向穆延庭投去复杂的目光。 他终于退步:“臣——遵上谕。” 眼见元朗就要起身离殿,柳婉儿轻轻拽了拽他衣角,声音略带委屈:“夫君……” 他眸光一促,扶柳氏起来:“莫怕,陛下与你说些话而已。” 言毕,陡转身。 ** ** ** 终于清静了。 沅溪揉了揉额头,刚才真是好险,好险。 元朗要真跟她一杠到底,她初上位,底子薄,还真杠不过。而元朗是外将权臣,能把她这根基不稳的“女皇”放在眼里? 好险元朗是乖乖滚边儿了,不然…… 她其实也不是非要留柳婉儿在殿,实在是……半年前那件事儿不说开,她难受的紧。 “抬起头来,”沅溪想着要不要给柳氏个下马威,思忖后便觉还是算了吧,省得为难了柳氏,永安侯那边不好交代,人心疼的紧,因向穆延庭道,“延庭,给柳夫人赐座。” 穆延庭照办,那柳氏倒也不客气,向穆延庭谢过,便安坐着。 “柳夫人,你知朕把你留下,是为何事?”沅溪坐得松懒了些,此刻无大臣在殿,她便也不用时刻拘着。 “妾身不知。”那柳氏淡淡道。 沅溪抬手,葱管似的指甲轻轻擦过眉间,她轻乜柳氏:“夫人不知?” “妾身是不知,公主殿下有话只管说,我……” 这一声“公主殿下”当真扎耳,沅溪听到时,也是浑一愣。 荷花正在御前侍候,便听柳氏这样称呼女皇,急眼了,直喝:“夫人慎言!您所面对的,乃当今天子——吾皇万岁!舌头若摆错了地儿,旁人只当是无心,那些个有心的,可要冤夫人与叛臣私结,至今仍不承认女皇陛下承续正统呢!” 宫里人人都知,女皇陛下能继皇位,着实一场风波,如今确还有叛臣乱党未清算的,嚼着舌头说什么牝鸡司晨有违纲常呢! 因此,柳婉儿这一声“公主殿下”的称呼,委实错的离谱。 她却不慌,慢悠悠站起,眼中分寸不乱。 见她这般悠然,沅溪尽以为她是故意的,知道碍着永安侯的颜面,她即便错的再离谱,女皇拿她也没法子。 可是,柳氏接下来的举动,真是骇到了沅溪。 柳婉儿忽然面色青白,整张脸都在颤悠悠地抖,眼睛里溢满惶恐,眼泪跟断了线似的,扑簌簌落下来…… “妾身惶恐!妾身说错了话,但绝没有私结乱党,求陛下放过侯爷……妾身愿以死谢罪!” 这……等等,沅溪有点懵,谁要拿永安侯怎么着?什么求放过、以死谢罪?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忽然眼前一道影子飞过…… “砰”的一声,掐丝珐琅熏笼晃悠两下,差点倒地。 要搞事情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015谒君(下) 第16章 016撞头 柳婉儿伏倒在地上,晕蒙蒙地捂着额头,血从她的指间不断渗出;地上左一滩右一滩都是血,宛如林间鹿踩下的血红梅花瓣…… 她意识尚清醒,伏身拜倒,做出头抢地的姿势来,口里咕噜噜呢喃:“妾身死罪……求陛下放过侯爷……妾身当死……” 沅溪懵了。 她身子微微倾起,小口微张,一时真不知当如何是好。 她没想到柳婉儿会来这么一招。 此招杀不了人,却可使她与元朗君臣离心,互相猜忌。元朗乃权臣,若因此事怨怪她,二人生出嫌隙来,甚或能牵动朝局,于百姓、天下不利。 这女人,要真是无意便也罢了,若是成心,那心思……真是深不可测。 穆延庭反应极快,在沅溪懵愣时,他已一个箭步上前,将柳婉儿轻轻托起,仔细查看了额头的伤口。 “陛下,伤口不深,创面较大,故此血流得多了些。” “传太医……”沅溪摆了摆手。 不管怎样,人是在她这儿撞了脑壳的,她多少要负点责,表面工作做足,不然元朗那边不好交代。 ** ** ** 给柳婉儿包扎了伤口,将满地的狼藉稍稍清理了,沅溪才敢传永安侯入殿。 早听闻永安侯夫妻鹣鲽情深,恩爱非常,永安侯其人,手握兵权,权势滔天,要是让他瞧见爱妻柳氏如今这般模样,不知心里作何想法。 沅溪她怕啊…… 也不是她胆儿小,只是,古来君王,哪个不怕权臣的? 更何况,她和元朗,还有那般旧事,若是让元朗误以为是她沅溪心眼子小,故意拿捏柳氏,翻醋吃味儿呢,那她沅溪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左右都是她亏得慌。 元朗终于入殿了。 沅溪御座高临,丹陛下的臣,如蚂蚁般移动。分明是那样居高临下的身阶区别,可她心里甚觉苍凉。 如果可以,她真不要这王权富贵,君临天下。 她看着元朗。 他的眼神是哀戚的,着慌的。元朗是个心事内藏的人,他鲜少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沅溪微微蹙了眉。 她淡淡的失落,不知因何而起。 元朗扶起柳婉儿,未及言语,眸光便转向御座上的女皇。 有不解,犹疑,还夹着一丝……难以名状的探询。 沅溪一怵。 幸好元朗的目光很快就被怀中的妻子拽回,柳婉儿哀哀地看着他:“夫君……妾身……好疼啊……妾身对不住夫君,说错了话……” 元朗咽道:“你说错了什么?” 站在他二人边上的穆延庭一怔,眼下这情势……十分的不对劲啊!这引向,倒像是说因她说错了话,惹得女皇陛下发怒,故此赐死……似的。 果然,元朗的脸色很不好看了,他慢慢松开柳氏的手,起身向沅溪:“陛下,内子冲撞丹陛,是臣教管不严,臣愿代领死罪。” 他说话向来不紧不慢,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从前浓情蜜意星子似的眼眸中,此刻竟掺夹着争锋相对的味儿……沅溪怕他这样,从前的情谊已去,如今连情面也不留了。 “死罪?”沅溪半笑着起身,冕冠玉藻簌簌而动,拨出好听的韵律,她道:“甚么死罪?朕为什么要让侯爷领死罪?” 她还想缓和。若不成呢,她自然会为自己挣得颜面,但……未到那个份儿上,她实在不想与元朗撕破脸皮。 毕竟,曾经…… 还有那几分曾经。 “我……”元朗唇角微动,刚想说话,柳婉儿费劲地扯了扯他的衣角,示意他过去。 元朗转回爱妻身边。 柳婉儿半挣着坐起,哽道:“侯爷不必为妾身着恼,妾身命似草芥,不值当侯爷这般回护……侯爷莫怨怪陛下,女皇陛下也是爱重侯爷,一时情急,自然……” 他夫妻二人在殿下这番卿卿我我,作死别状,着实让沅溪没脸看了!更没脸的是……这柳氏真是个心机妇人!她说的这叫什么话呢?意思是沅溪堂堂女皇陛下拈酸吃醋还不忘旧情和朝官搅和上,故意冤死诰命夫人好上位? 她有这么不值钱么? 是可忍孰不可忍! 沅溪凛正身子,咄声道:“夫人这话是何意思?” 女皇话一出,空气瞬间凝了一层寒霜,连柳氏都乖乖闭了嘴,不敢再折腾。 沅溪下座,缓缓踱步至前:“夫人,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身为诰命,更当谨言慎行。”她冷笑:“夫人口出,字字诛心,句句都是污糟朕之清白言语!朕虽贵为皇帝,却尚未大婚,仍是闺中女子,夫人所污之名,朕受不起!” 这话确是不错,沅溪仍是闺中女清白之身,女子尚名节,这柳氏暗示她与元朗旧事,更揶揄她因争风吃醋而视柳氏为眼中钉……真细算起来,是谓可恶! 今日沅溪断不肯轻易饶她过去! 更紧要是……她真不想在元朗面前输了气势。从前旧情,就当是她错付了,如今往事已如烟,还不许她捡回些面子不成? 沅溪走近他二人,轻轻矮下身去,凑近柳氏——那柳氏眼中露出战战兢兢的神色,但这还不够,沅溪要的是她打心眼儿里怕圣上,畏惧这丹陛皇权,从此再不敢来招惹她。 她能感觉到,元朗的目光也凝固在她身上,但她已不愿再分心去回视。元朗眼里包裹怎样的情愫,与她浑不相干。 她不想知道。 女帝脸上笑容漫开:“夫人,你当我打你夫君的主意,使这些腌臜的手段坑害你,要你死?” 她忽然出手,一把捏过柳氏的下巴。 柳氏眼底的惊恐凝成黑色的漩涡,愈来愈深,愈来愈浓。 今天的更新实在晚,抱歉抱歉(。?_?。)?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016撞头 第17章 017咄咄 元朗的脸色忽然变得死沉。 眸光中转过些许复杂。他觑探女帝。 “柳夫人,你出身名门,乃河东柳家之女,史书……你是读过的吧?”沅溪眼中闪过寒色,忽松了手,将手轻轻悬在空中,须臾才放下。她道:“前朝有位女帝,原是宫廷女官,后做了皇后,颇有些手段,待夫君崩后,先后废立两子,把持朝政数十年……后来,她索性废了亲子,自立为帝。这女皇帝有位爱女,名昭阳,昭阳公主及笄之年,思慕大将军之子,然这少年英雄早有妻室……后来,你猜怎么着?” 猜有甚好猜的,史书明明白白地记着。沅溪也便这么一问,没成心想柳氏“猜”,她便继续道:“公主会嫁入臣子家做个妾吗?群臣皆反对啊!平妻?呵,朝臣上谏,这未免太委屈了皇长女嫡公主殿下!最后,索性女帝下谕,赐死小将军的正妻,以迎昭阳公主。——这事在朝中的反响如何?呵呵,朝臣皆称善,能为天家死,是那女子的福分,将军府新丧即娶,高兴热闹得很——” 她噤声,不愿再说了,也没那个必要再说下去。 前朝旧事,有此一例。 她便是再过分,也无人敢说什么。 毕竟,天家威严,皇帝尊誉,胜过蝼蚁般的人命……无几数。 她也不想这样,但,事实就是这样。 柳婉儿的脸色一寸一寸黯白下去,她哆嗦着问:“……你、你竟想怎样?” “朕不想怎样,”沅溪莞尔,淡淡道,“朕只是想告诉你,朕想怎样,就能怎样。”她拂手背身,撩过轻薄的空气,蔻丹在明亮的天光里簌簌而动…… 女帝的声音清冷,却落地有声: “朕若真瞧上了你夫君,何必使这些腌臜手段!朕尽可以赐死你,满朝文武能奈朕何?他们,呼朕万岁还来不及!” 沅溪忽然停住脚步,逼视元朗:“永安侯,烦你教管贤妻,君王在上,需得慎言!不然,祸害了自己不说,还牵累亲族……今日之事,不管你信或不信,朕都要说一句,尊夫人头撞熏笼之举,与朕无关。朕并不知道尊夫人想干什么,若依照尊夫人之说,似也不成立——朕实在……看你不上。” 实在……看你不上。 前尘过往,一笔勾销。 说完这些,沅溪顿觉轻松许多。 元朗冷色,瞧不清他挂着的这张面具后面,到底藏着何种情绪……眼前浮沉千万,俱是往事,放不下的,都被迫放下了,斩不断的,便自己挥剑,提手刀落,也是爽快。 他离殿的时候,沅溪的目光不曾从他身上挪开半分。 还是那样的背影……宽厚的肩膀,束起的长发,走路时,脚步很沉稳。唯有在他藏着心事时,才会略显踉跄…… 看着很可怜。 但沅溪很快就清醒过来,这权臣,手握重兵,权倾朝野,他可怜什么!真正可怜的该是她这弱主女帝,皇位还没坐热,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人扒拉下来……她多惨啊!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延庭……”她的眼里蓄着泪水,声音听起来乏累至极:“我怎么觉得……有点伤心呐?” 方才唇枪舌剑,她怼是怼的痛快的,也算占了上风,元朗爱妻遭此大罪,这大权臣竟也没讨些便宜,咽下了这口气;那柳氏么,想来被她一通吓唬,也骇的不轻。 她原该是高兴的。可她……心里却隐隐的难受。 “陛下乏了,歇会儿。”穆延庭道。 “你总这样说,”她唇边轻轻牵起弧度,“肩上万里江山,如何能歇?” 不止万里江山,还有儿女情长……这些,她没办法对穆延庭说。 “朕还有那么多的事要做……”女帝含笑,强打起精神:“河东柳家,且让它猖狂阵儿……想效仿浏阳王,倚势谋反,呵,欺我一介女流!延庭,你盯着点儿,别让他们太嚣张,待凌弟那边有消息,朕便削平了它河东!” 能借势北戎,连除奸佞,那自然好。 幸好父皇还给她留了北戎沁心姑姑一张牌。 “是!”穆延庭领命,稍犹豫后,道:“河东乃门阀世家,势力极大,在朝中……左相也是他们倚仗,陛下不得不防。” 左相…… 是啊,她不得不叹河东柳氏当初这棋子走得巧妙,促成家族女儿与元家的婚事,如今元朗为其东床,天下兵马一半归其家,更别说朝中还有元昭兴……这浑臣,好赖还是个丞相。 光想想就头痛。 沅溪背靠龙椅,闭目小憩……挥了挥手,示意穆延庭退下:“延庭,朕歇会儿……” 穆延庭见状,也不忍再打搅,便告禀而去,转身欲走时,却又被沅溪喊住:“延庭,我好饿,让御厨弄些吃的来。” 再简单的一件事……沅溪很容易满足,她只想吃点儿东西。 但理智告诉穆延庭……这不行。 “陛下,不可!” 他与荷花几乎异口同声阻拦。 沅溪一怔,随后笑着摆了摆手:“不行就不行吧,朕克制就是了。” 穆延庭心里不好受,口腹之欲,谁都有,但沅溪不可有。 她得克制。 “好陛下,您忍着些,今儿已吃了定量食物,再吃,可就过了,只能等晚膳……不然,您这身型可就差了……跳不得舞。” 荷花软语温声劝着,她也心疼陛下。 可没法儿啊,这些规矩,是先帝定的。历朝历代皆没这规矩的,偏给女帝制定,女帝必须遵行。 沅溪明白父皇的苦心。 她不能吃太多,不然,超了分量,她就跳不好舞啦。 当然,不吃也是不行的,个中有规矩,她必须照做。 “不吃便不吃啦,这点饿,朕能忍得。平时不觉饿,今日大抵火气过甚,有些虚弱罢了。”沅溪笑笑,十分自觉。 她是皇帝,她能忍得。 为了父皇的江山,她千般的付出,都是值得。 沅溪低头,又翻过一页奏折。 那个……这章两点解释: 1,此文是架空文,文中所提前朝昭阳公主那件事,原型大概就是太平公主。不过这种寥寥一笔的,也没所谓原型不原型了。 2,关于沅溪不能吃太多食物这事,是伏笔。日后再说。 谢谢大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017咄咄 第18章 018月黄昏(上) 离开重华殿,元朗心事重重,径自埋头往前走,身后柳氏晕着头,被丫鬟左右搀扶着,有些跟不住。 “侯爷……侯爷慢点!”柳婉儿喘着气,走路上了劲儿,头便晕得慌,眼前一抹黑,险些背过去。 元朗一顿,停下脚步来,转头看了看身后的柳氏,见她似弱柳迎风,小步晃荡,走得很是艰难,不觉心生愧疚,便说:“你别走,让人辇子来抬……” “侯爷,这哪成呢,”柳婉儿擦着额上细汗,苍白一笑,道,“这是皇宫!她……她的皇宫!妾身可不敢……妾身斗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女皇帝她、她就是想法儿折腾我呢,妾身若坐辇子出去,这么舒服劲儿,只怕……她另要寻法子坑苦我……这罪,妾身不如这次受了……” 柳婉儿很懂些深宅里的门道,毕竟河东大家出身,自小耳濡目染瞧的。柳家内宅那些个姨娘千种样式,恃宠行凶的、以退为进的、拿腔作调的……她学个半数,也够平时施展了。 她深信她这么说,应该能让夫君元朗更心疼些。 元朗顿了顿,脸上倒没太大的情绪起伏:“这事了了,以后别再提。” 柳氏微张口,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识相地闭嘴。 她太了解元朗,侯爷是个冷面人,平时少有言笑,她知他心里头不悦了,再纠缠,非但不能引起元朗心疼,反要惹人反感的。 元朗似乎也觉得方才语气有些重了,便回缓些,道:“夫人回去歇着吧,这伤,要好好养,创面大了点,不照看好,恐怕要留疤的。” 听得“留疤”二字,柳婉儿脸色登时不好了,要知深宅中的女人,极重视容颜,这张脸,就是命。 “夫人,我数年前西征,在边陲当地带回一种极名贵的膏药,军中兵士受了刀剑伤,抹三日疤痕即除,不留一丝痕迹。军中多莽夫,受些伤也不在意,这名贵膏药还存下许多,回府之后,我让管家给你送去,多养些日子,额上这疤,便瞧不出了。” 元朗难得耐心说这么多话,柳氏这边,因受了重视,内心欢喜,又听得府中有名贵膏药可治疤痕,不伤容颜分毫,她便愁云全消,心里头更欢喜。对于今日元朗先时的怠慢,她便也翻页不究了,甚至觉得,侯爷待她当真是极好……只是有时,他瞧女帝的眼神,让人生妒。 “婉儿,”他眼神望向御花园里满池子荷花,似无意道,“必要时,你该回一趟河东,告诫你父兄,若是再小动作不断,我也保不了河东柳氏一门富贵。” 他折了一枝花,眼神生寒,令人畏惧。 转身,将花递给了柳婉儿:“这花挺好看,同你一样。” 他笑着的样子,才是真好看。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元朗被绣春刀抵上脖子时,眼底波澜未见,煞是平静。 柳婉儿却骇得倒退了好几步,口里慌叫着:“侯爷!”幸有两名丫鬟扶着,不然可真要晕倒了。 “夫人先回府。”元朗淡然相嘱。 别人眼里幸或可能的生离死别,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 他吃不准穆延庭拦他的动机,但他知道,杀他,穆延庭还不会。况且这是御花园,穆延庭再蠢也不会在这里动手,脏了皇家的园子。除非…… 口谕是沅溪下的。 “不!夫君!”柳婉儿尖叫着,当真要演一出生离死别…… 穆延庭有些无奈…… 元朗更是无奈,只好道:“夫人,你先回去,搬救兵。” 他几乎一字一顿说出这句话,给了柳婉儿足够的反应时间。这下……她总懂了吧?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支开了柳婉儿,周遭只剩下穆延庭与元朗二人。 “穆大人,刀剑无眼,你不怕误伤我?”元朗两指夹住穆延庭的绣春刀,半是调侃。 “不会,”穆延庭冷冷,“先跟你打过招呼,我俩同朝为官,要是哪一次‘伤’了你,绝不会是‘误伤’。而是——蓄意。” 他倒爽快。 元朗笑了起来:“是陛下的意思?” 穆延庭从元朗脖子上缓缓抽走绣春刀:“是我的意思。” “好,甚好,君臣一心。”元朗自嘲:“我是多余的人。” “也不多余,侯爷与夫人早成佳话,琴瑟和谐,要是世上少了侯爷一人,你家柳夫人,怕是也活不长。”穆延庭这回说话没半夹嘲讽,而是满言满语满心满肺全是嘲讽。 元朗没搭理穆延庭的讽刺,只道:“穆大人,你家君上,近来可好?” “挺好,要是朝廷少了奸相权臣,父子二人,圣上怕是更好。” “穆延庭,”元朗一笑,“你今天是吃了火/药了?本侯哪里得罪你?” 同朝为官,少年相识,相交甚好……这都是事实,但也确是从前的事。 如今,在穆延庭眼中,元朗早生反心,是佞臣奸贼,他与永安侯,道不同不与谋,早已不再交游,彻底划清界限。更何况……元朗后来,用最激烈的方式,抛弃了沅溪公主,令公主在天下人面前,颜面尽失。 他与元朗,早成宿敌。往日情分,一笔勾销。 “我来,是警告你,古来正道,佞臣……没一个有好下场,你好自为之。你既然已寻得一生珍爱的人,便好好待她……与陛下前尘往事,早过去了。你能放下,也希望你劝解你家的夫人,请她也放下。陛下自幼长在深宫,怎样的心计权谋没见过,她对尊夫人网开一面,日后,也烦请尊夫人别再叨扰。” 穆延庭没有请出绣春刀,有时,“警告”并不需要刀剑相逼,只要使力得当,效果却倍至。 果然,元朗的眼神动摇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给点鼓励么么哒(づ ̄ 3 ̄)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018月黄昏(上) 第19章 019月黄昏(中) “没多少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侯爷,方才柳夫人真是惊着陛下了,柳夫人与女皇陛下一言不合便头撞熏笼,在下抢也抢不住——在下只是想提醒侯爷,不要只看到柳夫人受了委屈,此事若深究,柳夫人殿上自戕,冲撞圣驾,罪当赐死……侯爷怜香惜玉的同时,不要忽略女皇的宽宏大量才是。” 穆延庭之言,多少为沅溪争了些理儿,还真是这样,他若不提,永安侯心思只怕全用来疼惜柳婉儿了,丝毫不会想起,沅溪饶了那柳婉儿一命。 临了,穆延庭不忘嘲一句:“永安侯为国事惦忧,连府中女眷都将内宅勾斗之术用于重华大殿上,在下敬服。日后,还要多向永安侯习学。” “穆延庭,你……”元朗有些恹恹的,他鲜少被人堵得说不上话,“柳氏之行,我心里有数。她年纪小,不懂察言观色,无甚心机,因此行事总落人埋怨。” “唉,”穆延庭一叹,又道,“当初,沅溪公主年十七,尚未成婚,养在深宫,长于先帝的庇护之下,她那时,可算年纪小?永安侯爷怎么不说那时的沅溪公主因年岁小而无甚心机?那时,柳婉儿怀有身孕,即将嫁入丞相府,昌邺街巷皆传,河东柳家与昌邺丞相府结亲,公子小姐一对璧人……是啊,一对璧人!可是,沅溪不能接受啊!永安侯,你是否忘了,在此之前,京畿之内,大家都默认,你将是嫡公主殿下的驸马!你和沅溪,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穆延庭看着元朗,缓缓将旧事说来:“……可是,你忽然就与河东柳家攀了亲事,同沅溪公主殿下形如陌路。那时殿下当你是有苦衷的,所以她约了柳婉儿在御花园见面,想一问究竟。谁知后来柳婉儿失足落水,腹中胎儿不保,但……并非公主推的她,你家夫人一口咬定是公主因妒害死了腹中的孩子……今日陛下召见柳氏,便为当初之事。陛下想问你家夫人,当初为何要构陷她。没想女皇还没开口,你家夫人便故技重施,撞了熏笼。” 穆延庭又道:“永安侯是否该整治内帷了?省得哪天尊夫人又同陛下开些不当的玩笑,陛下龙颜盛怒,降罪相府,牵累无辜。” 他话方说毕,轻轻抱臂挽过绣春刀,从元朗身侧行过。 留元朗一人立在那儿。 穆延庭本就没想等元朗的回应,将话说完,他便走,干脆利落。 元朗忽沉吟:“还觑?藏了多久了?” 假山角子里忽然钻出一人,伏倒在地,声音颤着:“大……大人饶命……”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元朗仔细打量,抬眉道:“浣衣局的?” 这女孩子素衣简服,身边带着个洗衣篮,篮里装了几件过水的衣服,看着是办差的。可能途中路经御花园,见他和穆延庭在这边说话,便愣住不敢过路了,偷藏了假山角子里。 “是……是……婢子浣衣女使……”这女孩子舌头打哆嗦,连话也说不利落。 “叫什么?”元朗本不是个爱同年轻女孩子搭话的人,只是眼前这丫头,鬼鬼祟祟的,行事有异,他自然谨慎些。 “林……林芷……婢子林芷,拜见大人!” 还算聪明,打直了舌头说话,还是挺上规矩的。 “林芷?”元朗打量。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林芷知道眼前这人是谁,永安侯其名煊赫,早听说女皇陛下还是公主时,便倾慕他。方才藏在角子里,见他与穆延庭相对,气度相貌概不输。 在林芷眼里,穆延庭已是人中龙凤,天上地下少有,如今瞧来,这永安侯亦是麟角之人,难怪当年公主为他心伤…… 她当然畏惧。站在她面前的,是连穆延庭都感到头疼的权臣…… 权臣又开口了:“听到什么了?” “……”林芷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这权臣是问她听壁脚听到了什么呢,听壁脚——这三个字说出来都没底气,小偷小摸似的。 “?”元朗觑她。 其实听到没听到什么,他没那么在意,反正方才说话的都是穆延庭,没他什么事。要被听壁脚也是穆延庭被人听了去。他没意见的。 但眼前这丫头……总有一股子说不上来的奇怪……令他不安。 元朗走前一步,忽然将她拽进了身后老树的阴影里。他的声音利剑般抵着她的耳:“这里只你我二人,捏死你,就跟捏死一只蚂蚁般。你猜猜,我在这里,捏死过几只蚂蚁?” 他本想开个不大的玩笑,没想手下那丫头还挺吃硬的,看来不是个能惹锦衣卫的主儿,还没绑进诏狱呢,半路上全给主动招了。要啥招啥。 “侯……侯爷……婢子不是坏人……婢子只是……只是……咳咳……”林芷摸过脖间作势掐她的那只手,心说不愧是武将出身,瞧着没使多少力,这便掐得她险些丢了命。 权臣面前,示弱为好。 元朗松了手。瞧这丫头把肺都要咳出来的样子……再不松手,着实也说不过去。 “鬼鬼祟祟的,方才穆大人要是还在,准抓你进诏狱。”偶尔坑穆延庭一把,也不妨事,反正穆延庭没少坑他。 “咳咳……侯爷饶命!” 林芷方才得了新鲜空气,半刻没歇着,立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在元朗面前。 她知元朗是个多疑的人,能上永安侯那个位子的,不多疑成么?今天如不给个可信的理由来,元朗断不肯轻易放她过去。宫里朝上派系繁多,永安侯刚回朝,多的是要盯他的人。她林芷走了背运在这儿撞上永安侯,说不定最后还被永安侯认定是哪派的奸细,专门来听他壁脚的…… 这个就麻烦了,往后她别想过安生日子,一个不小心,就会沦为派系斗争的牺牲品。说白了,她只是个洗衣服的啊,被权臣当炮灰,多冤! 她有私心,她只想有锦罗穿,有胭脂抹,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能在御前走,便能多与常在御前的穆延庭攀交……每日能见他,甚至,运气好些,还能与他说上两句话。 这些,对她来说,便足够了。 但她只是区区一介浣衣女使,穆延庭贵在御前,她触不到啊! 眼下,她需一架攀梯,将她送到御前,穆延庭眼皮子底下。 招就招。 她眼泪汪汪,向永安侯泣道:“婢子求侯爷饶命!婢子方才……办差途中见一飞鱼官服人影儿,像极了穆大人……因此……婢子便……便……” 说及此,林芷脸上早染了两朵红云,既权衡了摊牌于她是最好,那便豁出去,无所顾忌了。 因说:“穆大人少年英雄……婢子……婢子……悄悄仰慕着大人……所以……所以便……” 原是穆延庭的债。 元朗现下算是明白了,这丫头,也不过是怀春有心事,谁不曾有过这样的年少?她的眼底,有笼起的雾,透过这濛濛一片,元朗似乎看见了当初的少女…… “你走吧,”元朗侧身,让出一角路来,“小心误了差事。” “是……谢侯爷……”林芷的声音轻如蚊蝇,她悄悄地避过元朗,只觉得心跳得极快,扑通扑通,仿佛要跳出喉咙口了…… 元朗怔怔立在那里。 独自又看了那荷塘那烟柳,远处重重又重重,是连嶂宫阙,是秀丽山河…… 那是她的江山。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永安侯府。 厅堂里插了新剪的花,簇簇吐芳,凝神香烧过半圈,清淡的气息蒸在室内,袅袅绕鼻,淡淡生香…… 柳婉儿绑了额绷,单手撑额,虚弱地倚在靠垫上,口里低低叹息:“侯爷……您要为妾身做主……妾身……呜呜呜……” 言不过两句,便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永安侯品茗,少顷道:“你的伤,可还好?” “疼倒是不怕,妾身最怕破了相,到时候京畿各府里走动,被其他府的夫人瞧了笑话去……那妾身最是受不得。”柳婉儿柔柔弱弱地抹泪:“妾身也怕……相貌坏了,便少得侯爷宠爱……妾身……妾身心里难受呀……” 柳婉儿颇通这些个争宠之术,她施展一身的柔媚,哭哭啼啼地,再加上那软语温声,莫说男人,便是女子碰上了,也要多看两眼,被她惑住。 元朗忽然瞪着她。 柳婉儿吓醒来,道:“侯爷……您为何这般瞧妾身?” 温柔迷蒙的眼神同杀气腾腾的眼神,再蠢也能辨出来。 来啦来啦,久等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019月黄昏(中) 第20章 020月黄昏(下) “婉儿……”元朗捏过柳婉儿下巴,轻轻将她的脸转向自己:“你在殿上撞了熏笼?不是陛下赐你死?自己撞了?” 元朗的眼睛漆如墨底,此刻正深深凝视柳婉儿。 柳氏低下了头,她不敢看元朗的眼睛。 许久,她才颤巍巍说道:“侯爷……妾身……妾身害怕……女君居高临下,咄咄逼人,她分明……分明是因妾身夺她所爱,所以迁怒妾身。妾身想,左不过一死……妾身忍不得,一时冲动,便……便……” “荒唐!”元朗收回目光,习惯性地将食指指骨轻轻搓过鼻下人中,整个人陷入沉思中,魂灵似在游荡。他淡淡道:“婉儿,殿上自戕,血污丹陛,是为蔑君,这罪,大至能株连九族!你当蔑君辱朝是儿戏的?” 柳婉儿的脸登时吓得煞白,道:“侯爷!妾身……妾身没那个意思啊!我……我只是要……” 见柳婉儿这副神态,他的脸色稍显温和,呷一口茶,说道:“你是诰命,永安侯的夫人,府中中馈由你操持,理当稳重。女主是君,天下之主,我等皆为丹陛下的臣,往后,希望你一心主持中馈,莫理闲事。” 他的眼神莫名悠远:“前朝之事,不是你该碰的。皇祚国运,也不是你可谤的。她……爱做什么,便让她做吧……” 他说完这句话,倏忽便觉有些不对劲。 很多年前,也曾这样对“她”说过。那个时候,女帝还是公主沅溪。不像如今,君是君,臣是臣。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有我兜着。 她曾经笑得那样天真烂漫。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侯爷,你眼角……怎湿了?”柳婉儿捏了绢子,就要替他抹去眼角的湿润。 元朗本能地躲开,抬手的瞬间,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眼角已泛起泪光。 他欲起身离开。 神思不在,脑中想着旁的事,脚下竟撂了个踉跄,差点踩空。 柳婉儿正赶边上候着,见状眼疾手快,忙一托。 元朗撑住她胳膊,借力站稳,觑她一眼:“你早点歇着吧……好好养。” 柳婉儿怔怔地望着元朗离开的背影。 她还是头一次见侯爷这般样子。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这时节,御花园的三角梅开着,幽幽吐香;暖阁子里各色花也都开了,争奇斗艳。 沅溪走不久便觉乏了,头上顶的冠冕太重,玉藻拖在额前让人躁的很。稍出些汗,细发便拧在一处,黏糊黏糊的。 愈走愈难受。 “乏了,回去吧。” 她打了个呵欠,手轻轻地拍了拍张开的口,动作柔媚的不似主天下的一国之君。 荷花搀着她。 沅溪慢悠悠地踱步,准备回永春宫。身边各色贴身随扈都在,却少见得没见穆延庭人影。 女帝道:“延庭这差事,不知办得怎样。” 荷花会意,候在女帝身边,道:“陛下莫挂忧,河东那边,小事一桩,穆大人亲去,事半功倍。” 她知道荷花说的是极在理的,河东柳氏,反相早生,但此时尚未与朝廷撕破脸面,她派穆延庭去办差,那边还不至于敢为难穆总指挥使。 但不挂忧确是不可能的,毕竟穆延庭人在外,手底下没熟人,万一碰到个什么……外地不比京畿,黄天之下,总有锦衣卫的触须伸探不到的地方。 沅溪深想间,有锦衣卫入御花园来报,她忙让荷花去听消息。那锦衣卫附荷花耳边说道几句,荷花眉头微微蹙起,稍后便打发了他走。 女帝问道:“甚么要紧的事?” 荷花微微犹豫,眼色令众人后退几步之后,便悄声向女帝道:“陛下,浏阳王离京了。” “哦?”沅溪蓦然一笑:“他倒是有本事,昌邺留不住他。”便问道:“去哪了?” “往河东去,他需要一个强势的靠山,而河东柳家,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起兵理由。” “嗯……”沅溪点头:“挟一个浏阳王,称其比朕更适合继承皇位,这造反的名头,也算有理有据,即便这理儿,是个歪的。” 沅溪笑了起来。便顺手折下一枝花,花刺扎了手,鲜血渗出,很快凝成珠儿,血点子衬着雪白的皮肤,格外扎眼。 “呀,陛下,扎手啦?!”荷花急慌得几乎要跳起来。 “没事儿……”她摁住血点子,冷静地笑:“要收网了。” 河东柳家…… 且再多猖狂几天。 沅溪不知为何,这当时竟会想起柳婉儿,那个柔媚到骨子里的女人。不知失了河东娘家这座靠山,她会怎样? 竟是……有点惋惜。 她有点期待,也有点害怕……那人看到岳家被一网打尽之后的反应。 越来越有意思了。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咔吱”一声,盆景一处旁逸斜出的歪枝被剪断,柳婉儿捏着修枝剪子,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 她认真地修剪,眉都不抬一下,更不用说向后望一望。 等了数盏茶的时间,她的漫不经心终于被身后的嗽声打断。 柳婉儿转过了头:“你……叫什么来着,哦对,林……林芷?” “回夫人,婢子贱名林芷。” 柳婉儿脸上露出不善的神情,噎道:“你也知你身份低贱,那又怎敢踏入我这永安侯府?侯爷何等尊贵,岂是猫狗之辈都敢攀交的?” 林芷脸上略显尴尬,却不恼:“婢子此来,是为夫人贡献一特殊的丝染方法……此法,为先人传承,从前在宫中甚为流行,后被禁于内宫,之后便慢慢失传……” “……等等,丝染?”柳婉儿颇不屑:“我要这种所谓秘法做甚么?我这永安侯府又不开染坊!” 林芷被怼着了眉眼,却不卑不亢,依然温温笑着,道:“夫人且听我说完这法子……” 柳婉儿将信将疑,不知眼前这女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见她那确然坚定的眼神,瞧着像是有点货的,便想随她诌去,诌岔了再赶人不迟。 林芷因上前一步,附在柳婉儿耳边,如此这般说来。 柳婉儿脸色渐红,越听越害羞。 听罢,她赧然道:“真有此法?” “那是了,正如我同夫人所说那样,丝染之术颇有讲究,那些浸的蚕丝啦,染色之料啦,都可用特殊药材泡制,甚至有人自养蚕那一步,便喂蚕吃特殊过工序的桑叶,这样,所成之布匹皆有入药,人穿之,药效即在人身上起作用……其妙处在于,入药细微,润物无声,此法所得衣物,沾之药色,银针等探物皆测不出。故此……这妙法当年一度在宫里盛行……后来被禁绝,是何原因,想必夫人已察之。” 听林芷说到最后,柳婉儿害羞地捂上了脸。 当年宫中为何禁绝此法,话已点及此,她当然懂。这法子可使衣物入药,原理似慢火熏制,渐进而行,轻易不会被人发觉。宫中妃嫔为争宠,甚么事都干得出来,若用此法将衣物加入春媚之药,日日穿之,皇帝来探视,可不能成周公之好?如此日久,有损龙体,使帝王不朝,日日沉溺温柔乡。 这等妙法,今日由林芷说传,被她柳婉儿知道了,难免心思微动。 柳氏明明心里乐得很,面上却还要端着,她敛起喜色,冷道:“这等媚术,是伤身体的,不入流的女子才用!” 林芷笑道:“夫人此言差矣,这法子是个好法子,就看什么人用了,又兼用在什么地方。比如,以此法来调理身体,加入温补之药,女子为夫君制备,久之补药已入衣物,弥久不散,夫君日日穿之,身体自然康健。若家主远行,只消带几件入过药的贴身衣物,可保家主在外百毒不侵,康健归来。这岂不好?” 柳婉儿顺势就下,道:“你说得对,如此,为侯爷的身体着想,这妙法,我自然是要学的。” 林芷微微一笑,心说,到底上套了。 柳婉儿捏着剪子扎花盆里的培花土,似漫不经心:“敢问林姑娘,若以此法浸染毒物,久之,衣物可都浸了毒,人穿之,可会——死?” 林芷一怔,心有戚戚,道:“那是自然。”她稍后补了一句:“且此法,不会轻易被人察觉,杀人,于无形。” 第21章 021惑人术(上) 河东之地,沃土千里。 早年柳氏先祖封邑在河东,沐皇恩享荣华,坐拥郡国之中最广阔最肥沃的封地,柳氏一门出过将相之才无数,女公子亦入选宫闱,伴驾服侍,殊荣无双。 世袭传至柳婉儿祖父这一代,家族势微,已现衰相。若是一心事生产,理好封邑,教养女公子,日后好入宫从官,那倒也罢,安生日子是有的。 可惜偏这代家主是个智昏心野的人,先帝在位时,瞅那淳熙帝非帝王之材,把个江山治的乌烟瘴气,便有取而代之之意;淳熙帝崩后,嫡女沅溪公主即皇帝位,牝鸡司晨,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此时不夺位,更待何时? 揣着这份心思,这河东柳家明里暗里处处与朝廷作对,欺沅溪弱女无所依靠,有时寻衅竟很打眼嚣张了。 这次浏阳王出逃昌邺,便是与河东柳家主事人有了勾结,两厢谋划,一朝得逞。 议事厅里,柳氏父子几人正筹划密谋。 柳鸣有些瞧不起那个京里来的废物王爷,对个小丫头发动政/变,还反被小丫头软禁了,说出去笑煞人也! 他不解父亲要这个废物来投奔有何用,难道仅仅是起事时利用他做个挂名?他们父子几个个个英雄气概,谁不可取而代之?! 柳东才却觉得自己那长子太鲁钝,点不来,论通透,还不如嫁出去的女儿柳婉儿。婉儿平时虽任性,至少脑袋瓜子灵光,凡事一点就透,不消人劳心。 他按住了暴躁的长子柳鸣:“鸣儿,王爷既来府中小住,来者是客,你面上好过些,别让王爷为难……” 柳鸣真是要笑出眼泪来:“他算哪门子的王爷?本就是个没血统的,要夹着尾巴做人就赶紧夹着!要想造反,就反得漂亮些!被个小丫头欺负得狼狈逃窜,窜到咱们河东来了……爹,你尽还护着他,他有个屁的权!这辈子交待在昌邺了,永翻不了身!” “是啊爹,大哥说得对,”老二也来斜插一杠子,“平时遇事我都同意爹的,觉得大哥想的没爹多、没爹远,但这次,我站在大哥这边。那浏阳王真是……就他那副样子,是个造反的料吗?” 柳东才捋着胡须,月光里,笑意浮上面颊:“你们懂什么……哼哼……”他转向两个儿子,意味深长说道:“这浏阳王,手里头还有一张王牌,此牌一出,皇帝能给的荣华富贵与之一比,皆黯然失色。” “什么牌子?”柳鸣禁不住好奇。他实在想不出,这草包一样的王爷,手里还能捏着什么好牌? 柳东才故作神秘,享受地捋着小山羊胡,眼睛里含着笑,就是不做声。 “爹,您别卖关子了,您不说,我就不知轻重,不以为然,说不定哪天实在瞧不惯了,一刀剁了那草包王爷,那您岂不是亏大了?” 柳东才脸上的笑容霎时冻住,他手起手落,一巴掌拍在大儿子柳鸣的胳膊上:“浑小子,败家呢!” “还败家?爹啊,这浏阳王逃得这样狼狈,他还能从昌邺摸出些价值连城的宝贝不成?”柳鸣搓搓手,道:“嘻嘻……他身上真要有宝贝,我保证,日后不再骂他是个吃白饭的,啧啧,他远来是客,既然带了伙食费来,我自然好好招待……怕就怕,不止是个吃白饭的,还他妈要剜咱一刀子,连血带肉地喝!” 柳东才不搭理这儿子鬼嚼,他小心翼翼地四下里查看,将四面窗关了个严实——长子柳鸣是个嘴上不把门说话又无遮拦的,当下便道:“爹啊,您自个儿家里学着做贼呐?还悄悄摸摸的,这里是河东,咱们的地界儿!你说小话还能被谁听了去不成?” “这浑说的小子!”柳东才抓起一本书就要敲过去,旋即压低声音道:“爹告诉你们,浏阳王还真是带了粮票来奔的咱!” “淳熙帝尚在人间时,将早年积蓄的珍奇珠宝,折了金银藏在一处,此处机密非常,机关重重……传言说其锱铢能养活千军,守镇国疆。谁能得此宝藏,谁便能得天下。这回浏阳王带给咱们河东的,便是这张天下人人欲得的藏宝图!” 柳东才像是在嚼着金银说话,每一口都是香甜的。 宝藏,即是号令千军的权势;权势,即是天下! 柳鸣这当时也两眼放光,不再讽那浏阳王手软没用,人既带了钱粮来,那河东自然得好生供着他。 “早听传言说,那淳熙皇帝年轻时还是个野心勃勃、雄才大略的人,有一番拓土开疆的雄心,后来不知受了甚么刺激,日日醉酒,饮宴高歌,沉迷美色……一代帝王之材,成了灶里烧火的乌漆柴火棍……也是可悲!”柳鸣道:“如今想来,传言必是真的,淳熙帝还储了这么多家当呢,必要时,可充军饷,可应对日后不可预见的各路诸侯之变……也是高!” 见儿子也通透了,柳东才颇感欣慰。 “鸣儿,藏宝之处被绘制成图,此图另画有藏宝地的各式机关,不得此图,轻易是找不到先帝所余宝藏的,即便侥幸找到了宝藏所在,也会被能工巧匠当年所制机关困死……” 所以,藏宝图在手,才是天下在握。 只有手握藏宝图,才能既保命,又取财。 而浏阳王,正是献出了这至关机密的藏宝图,以求能在河东得一隅之地栖身。 “这么看来,拿到这张图,大事可图!” “便是这样,”柳东才道,“这图现在还捏在浏阳王手里,那是他最后的牌,未到紧要时刻,他不肯轻易交出来。” “爹的意思,我懂,浏阳王既在河东做客,我自会好生招待,让他,宾至如归。” 父子俩会意一笑。 “父亲,大哥,这图如此珍贵,理当会有备份?此图既是当年淳熙皇帝所制,那……女主可也知道宝藏之事、宝地所在?” 一向没说话的老二冷不防插了一句话。 也是这一句话,点醒了方才还在沾沾自喜的父子俩。 他们一时得意,竟险些忽略了重华大殿上的那女娃娃……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重华大殿。 沅溪坐殿中龙座,居高临下,头上那冕冠颇有些分量,压得她头都抬不起来;这便也有好处,偶尔瞌睡时,头猛一抖,整个人登时清醒了…… 若不是如此,她觉着……她真是捱不下去了啊! 真是忍了一把辛酸泪! 殿下是翩翩足蹈的人……儿……那身段,似柳枝柔软;那眼神,似狐狸般……摄……摄人;那眸光,所到之处,……就是明着勾引人嘛! 多美的人儿啊!多香/艳的画面啊! 凭是哪个皇帝都会动心的,要不怎说,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呢,都是有道理的! 可是……沅溪她不动心…… 首先,她是个女人,她不爱美人;其次,……那些跳舞的妖孽美人,都是男人啊! 啊! 沅溪撑额,朝天翻了个白眼。 她觉得一边的荷花都快憋不住要笑出来了。 今日上朝,不知哪个杀千刀的起的头,她翻了几篇折子,都是在谏……感叹先帝去的早,公主少年立国,不容易,觉着她吧年纪也差不多了,再拖下去怕是如意郎君都要成了别人娃的爹了,她不好嫁……劝她该早早地定下亲事,选定皇夫,以助社稷。 劝她成婚啊!多篇奏折似出自一个人之手,都是一个意思啊! 这不是说好的还能是什么? 沅溪觉得自己被下套了,满朝都是套路。 这还不打紧,最过分的是……她下了朝就有礼部的“忠臣”送来“美人”供她过眼挑选,说是世家子弟,唇红齿白,个个有才。 沅溪看着殿下跳两步舞,还要向她抛媚眼的各路妖孽们,心里服气,唇红齿白是真有的,……但这未免唇红齿白得太过了呀! “要笑便笑,朕不怪你。”沅溪回头,看着受累的荷花,抓了把瓜子给她:“磕吧,压压惊……” “……”荷花绷不住:“陛下,您……受苦了!” 第22章 022惑人术(中) “这帮老匹夫,朕不跟他们计较,给他们留着面儿……”沅溪恨恨望着荷花:“要真逼急了,我就问他们,为我大永朝开枝散叶,朕要‘娶’几个皇夫才合适?” 古来男尊女卑,各司其职。男人三妻四妾是为平常,女子可被士大夫们要求从一而终,一女侍二夫,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会被唾沫星子淹死的! 她一介女流,能御极成为皇帝,已是破例。若再“娶”几个皇夫,拉他个三千美男充入后宫,可不知朝上士大夫的唾沫星子会不会淹了她这重华殿…… 想想就激动。 逼急了她真敢干的。 荷花被女皇那恨恨的小眼神逗乐了,她知道陛下那是玩笑话,便道:“那帮老的,忽然开了窍,想着女主为帝已是破例,不妨再破个例,陛下想要多少个皇夫,就能有多少个皇夫,言官一致赞成。到那时,陛下可怎么办?” “小丫头!”沅溪轻轻掐了荷花小嘴儿:“那朕就分你几个,专挑‘唇红齿白’的,便宜你啦!” 荷花咯咯乐得不行:“咱们陛下这嘴哟……婢子惹不起。” 两人正说话间,内监报上来:“陛下,永安侯殿外求见。” “……”沅溪疑是耳朵听错了:“什么?谁?永安侯?” 说不骇那是假的!此时是何种场面?君王不理政务,不阅奏折,不同朝官议天下苦事……竟,竟竟……在这儿贪杯享乐?还、还请这么几个男妖精跳舞助兴? 这画面要是被元朗看见了,她还有脸吗! 以……以后,她还怎么搁元朗面前摆架子? 她……她是冤枉的啊! 沅溪真想抱头喊冤,她、她、她口味其实没那么重的呀! 正愁苦间,目光滞在半当儿,呆愣愣望着前方……正巧对上妖孽美人一个回眸,那“唇红齿白”觑着沅溪,尽以为她对自己有意思,竟……笑了!笑了! 笑得跟朵花儿似的! 不不……沅溪心里好苦……兄台,你会错了朕的意思…… 这老脸真是没地儿搁了! 沅溪内心捂脸崩溃无数回…… 她只是在想该怎么应付元朗,想得比较入神而已!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荷花见女帝即将陷入崩溃边缘,便下得御阶来,想亲出去赶人。 “等等……”沅溪喊住了她:“让朕想想。” 荷花却步。 沅溪已站起来,双手撑着眼前御案,闭眼,沉默。 重华殿瞬间从热闹的歌舞场变成沉寂的死地。 繁华,废墟,一瞬之间。 她终于抬起了头,眸光里,转过的不再是少女的娇柔与方才的放纵,取而代之的是女帝的冰冷与沉着。 “别停,”她号令,抬手做了个手势,“起乐!” 见众人仍然愣着,她平静地目视,补充道:“朕说的是你们,起乐,蹈舞吧,咱们继续乐着!诸公子才华横溢,相貌不凡,朕好好享这眼福,绝不辜负礼部侍郎一片赤诚之心!” 她举杯,与诸人共饮,笑得那样明艳动人。 而后,女帝沉着道:“宣,永安侯。” 荷花一愣。 却听内监已唱道:“奉上谕——宣:永安侯觐见!”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一场博弈,她赢了痛快!即便是装,也要装的完美! 元朗出现的时候,心还是漏跳了半拍。 满殿旖/旎,不同于女子脂粉香的另一种难言的香味儿蔓延开,散得满殿皆是这个味儿,入之沾衣。 入殿时,他是惊讶的。 长得比女子还妩媚的男……男人,扭动着柔软的腰肢,在……跳舞。 殿中是靡靡之音。 这场景,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在这重华大殿之上了。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元朗神色不太对,但他还是依照流程行了臣子之礼:“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年无极。” 场面话,客套,机械,来回就是那么两句。万年无极,万寿无疆。做皇帝的,要是真有那么多的“万年”,那这宝座,还轮不到她来顶。 她的父皇,会万万年地守护着她。 “免。”沅溪抬了抬手,示意永安侯起身。 她有些慵懒地靠后,嘴角牵起一抹淡笑。这笑,没有少女的温婉,少杂了些女君的权谋,令人细察之下,心中惴惴。 元朗也在女帝的脸上,察觉了她与从前的不同。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有时会莫名感伤,似错过她成长许多。 毕竟,这几个月来,发生了太多事,足够一个稚嫩少女迅速成长,十分蜕变。 变到……待他回来时,被惊了个措手不及。他不识这样的沅溪,这确又是他一手促成的沅溪。 说不上后悔,但有点自责。 尤其是,这一步踏入重华殿,见了这旖/旎香/艳。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永安侯有何事?” 她说话的时候,满眼里只有舞动的“美人”,瞧都没瞧元朗一眼。 “北戎之地,长久宜议和……”元朗说起军国大事来,还是颇有气势的。毕竟他通此道,又是个有野心的,久来只看些兵书,爱与部下管天下大权的闲事。 但是,沅溪并不想听,她很快打断:“这个朕知道,无需爱卿提醒,北戎与我朝,本就是姻亲,如今沁心姑姑一派掌权,少者十数年都不会与我朝起兵祸。朕很放心。”她稍转眼神,慢慢将目光从美男的身上挪到元朗这里,语带嘲讽:“只是,朕不知何时永安侯转了性,侯爷从前是主战派,何等少年英雄,如今怎龟缩成了议和派?” 还不等元朗回话,沅溪又轻嗤一声:“是朕想差了,这事也怪不得侯爷。如今侯爷已有妻室所累,最是惜命的时候,明枪易躲,温柔乡难捱。” 说罢,复将目光转向大殿之中的祥和旖/旎。 她说那话时,语气冷硬,始有帝王的气度。说完又即转头。因此,浑没有酸味儿。 这场交锋,她并不算落下风。 倒是一旁的荷花,暗暗为女皇捏一把汗。 永安侯乃大永第一权臣,其功勋盖过身为丞相的父亲,他手下门客拥趸无数,在朝中有翻云覆雨之力,又加之手掌兵权,挥之能动国本,当真是不可小觑! 女皇若只因逞口舌之快,而得罪了权臣,是为大谬。 永安侯倒还算有肚量,并未在意女皇陛下的争锋相对。他道:“既如此,君臣一心,臣请旨远赴北戎,与北戎王协商议和,修北戎与我朝百世之好……” 沅溪一惊,权臣肚子里打的什么小九九? 她怕啊,御极这些日子来,她真是被朝臣坑怕了。那班子酸文人,个顶个的难缠,还酷爱给她这皇帝挖坑,她只要稍不留神,就能被他们跟在后头扬土给埋咯! 何况现下与她相对的,还是个大权臣,一脸子的城府与心计。 不得不防。 沅溪一顿,终于将目光锁定在元朗脸上:“你要去北戎?” 元朗道:“是,臣亲去。” 直觉告诉沅溪,这不妥。 但她不能拿直觉来搪塞元朗,因说:“此事再议,朕还没有落实的打算。”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沅溪打发走了永安侯之后,将满殿妖孽也给赶了出去。便与荷花分析元朗此举是为何。有无阴谋阳谋。 最后得出结论,只要是元朗要做的,不管何事,八成有鬼。 她只顾反对就行了。 既说起北戎,荷花忽然一拍脑袋,道:“陛下,婢子可要坏了事!一个时辰前,北戎沁心公主派人送来的礼物到了京畿,婢子正要呈与您,却被礼部‘选美’那事给打断了,婢子一时竟也忘了……” “我当甚么事,瞧你急的这样,”沅溪笑道,“姑姑送了礼物来,晚些呈上也是一样的,它又不会长了腿跑掉。” “哎!婢子只是想到,这几个月来,陛下身上发生了这么多大事,沁心公主乃陛下亲姑姑,总要提点两句,未必是只送件礼物贺陛下御极这么简单……” 经荷花这么一提醒,沅溪恍然大悟,立时说道:“好聪明的丫头!言之有理!快去取来!” 荷花转身取了一好精致的缎面锦盒过来,递与女皇。 沅溪小心打开来,却不去细赏锦盒里的稀罕玩意儿,只翻有无夹层。还真被她翻到了,登时大喜:“荷花,你这巧丫头!全被你说中了,你瞧,真有夹层呢,里头有书信!” 荷花也高兴:“快看看,咱们沁心公主说些甚么……” 沅溪忙将脆薄的纸用银针小心挑出来,展开,果然是沁心公主亲笔手书。 她读之,脸色却愈来愈凝重。 “陛下,公主写了甚么?”荷花有些担心:“陛下何故这般心事重重?” 沅溪合了书信,低声道:“姑姑为我筹谋夫婿人选,她说,我已过及笄之龄,是该考量终身大事了。‘皇夫’之位,事关重大,需得仔细考量,权衡多方势力……” “那是对的,公主说得好……” “姑姑为我择了人选……”沅溪眼神不对了,呆呆的,怔忡着。 “那是谁?”荷花急道。 女帝看了她一眼,道:“元朗。” 两人面面相觑。 第23章 023惑人术(下) 许久,荷花打破了沉默:“陛下,沁心公主殿下既择了这个人,想必有她的道理。婢子粗想了想,永安侯倒确是不错的人选……您想,永安侯之父乃当朝丞相,朝中有一半大臣行事说话得瞧丞相眼色吧?侯爷自己,又是个将才,年轻轻的,封侯拜帅,军权在握,各路诸侯皆要给永安侯几分面子。‘皇夫’之位,若被永安侯捡了去,元家的势力,必可成为陛下最坚固的壁垒,永远保护陛下,保护陛下的江山。” 其实,荷花之言并不错,细思之下,确有几分道理。她若有权倾天下的元家作为倚仗,满朝还有谁敢欺她年幼?欺她生为女流之辈? 莫说当朝,便是各路诸侯、塞外各部,也要因这层关系,忌惮她三分。 这里头还有一层关系与好处,那是连荷花都没想到的。 那便是—— 元朗已有妻室,岳家是河东柳家。她沅溪若“下嫁”,蹬了柳氏恐惹河东柳家不平,若是取个“平妻”之名,暂留柳氏,也可为之。 如此,女皇既已入主元家,与河东的关系就十分微妙,借个名头监视柳家也是可行的;再则,先时因元朗只有柳婉儿一个妻子,重心自然会偏向河东柳家,河东造反时,沅溪还得防着元朗横插一杠子。若她以女皇之尊与元家结亲,那局势便会大有不同,她与元朗所生之子,将承继大统,将来即皇帝位。 元朗娶她,将会有一个未来的皇帝儿子! 这等稳赚的买卖,谁不愿做? 简而言之,她若与元朗成婚,将元朗捧为“皇夫”,永安侯将弃河东柳家,转而成为她沅溪的助力! 此一举,乃一石二鸟,化元朗势力为己用,并且分薄河东柳家的势力,使河东失去昌邺元家的帮助……她可痛快除之! 想及这一层,沅溪不得不感叹沁心姑姑高明啊!不怪乎姑姑能承宠二十年,成为草原最受人敬爱的阏氏。 此战,保天下,她并非孤身一人。 只是……还隐隐有点不对劲。 那是直觉。 荷花问道:“陛下,哪里不对?您想什么?” 沅溪蹙眉,道:“不知是否巧合……方才元朗向我请告,说是要去北戎;而沁心姑姑的书信,又与元朗有关。我只是隐隐有感觉,这二者之间……似乎有联系……” “那必是巧合吧,”荷花道,“陛下思虑许久,也累了,婢子服侍您歇会儿吧……” “也好,”她闭目,养着神,“朕生辰快到了,到时候,又是一番苦累。本不打算大操办,那班子朝臣,竟还不乐意……” 荷花指骨柔软,轻轻地为女帝捏着肩,柔声道:“陛下御极以来第一个生辰,怎能不好好操办呢。陛下好生歇着,有咱们手底下这些人呢……” “嗯……”沅溪声音极轻,困得要睡过去了。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倒春寒过去了,天气便暖和许多,日头好的时候,甚至能穿很薄的单衣,也不觉冷。 柳婉儿最喜欢这种时令,不冷也不热,不用点熏笼,穿得也轻薄漂亮。 她换了一件蚕丝里衬,吸汗又凉爽,舒服极了。最紧要是,这件里衬可不单讲究材质功效,其做工也是一流的,手艺人在这好料子上绣花,那么一曲儿一弯儿,饱满的骨朵儿跟活的似的。 青檀那些个丫鬟,个个都说好看的。好的手艺嘛,就是给人看的,藏着就没劲儿了……她喜欢,青檀她们也说好,喜欢的紧,不知侯爷……会不会喜欢? 柳婉儿捂着通红的脸,把自己埋进了薄被里。 青檀道:“夫人紧张呐?” “嗯……”柳婉儿轻轻应一声,点头。 “头一次,紧张难免的,”这说着,连青檀也害起臊来,脸颊通红,“这蚕丝依法儿浸了料,道道工序都是讲究的,婢子拿边角料子出去找旁的夫妻试过,……很有用。夫人尽管放心,宽着心等侯爷回来便好……” “我……我总有不放心之处,”柳婉儿搓着手,不安道,“那个叫林芷的丫头,也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听说是宫里的人?唉!我就怕泄露了天机,被侯爷知道我折腾这些个……这些个……侯爷震怒呀!我、我心里慌得很……” 柳婉儿是真紧张,元朗什么脾气她知道。 但……她是真没法子呀! 元朗与她有心结,为着当初成婚之前的事……一贯气她的,所以至今仍不肯与她同房。她心里委屈,可这种事,又不好同别人说。 她也知道,说出去丢人。她没那个脸。 她是真被逼急了,若再不想办法,肚子一直没有动静,待府里进了新人,她这辈子就完了。 干活着,也没个指望。 这次是豁出去了。 成了,她便活了个全新的人;若不成呢,再备些日子,总能好的。 只是……那个叫林芷的丫头,到底是根扎进心口的刺,那丫头在一日,她便夜难成眠食不知味多一日。 柳婉儿低头轻声:“当时没多留个心眼,放那丫头走了……青檀,你找几个人,去寻一寻,找到了,便……灭口吧。” 青檀打了个哆嗦,疑是自己听错了。要知,夫人还是姑娘时,便养在深闺,不接触外人。这起子杀人灭口的狠手腕儿,又是跟谁学的呢? “是、是……”她退后一步,只得应着,却发现自己手心底不知何时起了一层密汗……心忽然剧烈地抖了一下。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元朗喝了些酒,趴在院里的青石桌上半醒半梦。举杯,杯里晶莹莹的晃荡着一盏明月。风温柔地自脖间绕过,宛如少女的胳膊…… 他听见有人在喊他: “文言,文言……” “宁儿。” 他睁了眼,那神情,似有一瞬的清醒。 抬了头,却发现对饮是自己的影儿,再加杯中的一盏月。 不知是梦是醒,是哭是笑。 他低声:“宁儿,你回去吧……” 听见混乱的思想里那个人在说:“文言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少女娇憨是最美。 可宁儿不是。宁儿什么时候都美。就连她坐在御座上,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也独吸引他的目光。 何时,宁儿已长成了一副冷冰冰的美人相。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有人在靠近,小步子的声音很轻缓,很柔和。 像宁儿。 柳氏走过来,见醉倒在青石桌上的元朗,不免心疼:“哎呀,侯爷,你怎么喝得这个样子啦?快随妾身进屋去,这里风大,冷的很!” 影子在瞳仁里摇晃成一片碎光,分不清是宁儿的,还是别人的。 衣香醉人。 元朗深吸了一口,莫名的浓烈呛入肺腑,他禁不住咳起来。 柳婉儿不停地拍着元朗的背,为他疏通:“侯爷,您仔细身体呀!想喝酒,为何不进屋呢?侯爷很少这样子的呀!” 她说着元朗此时全不会在意也听不懂的话,将他扶进了里屋。 元朗是个相当克制的人,他能克制隐藏自己的爱恶,不让政敌察觉他身上细微的缪差,这种人很可怕,即便是枕边人,也很难掌握他的细节喜好。 他今天这样的不克制与失态,实在是少见。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柳婉儿扶着元朗进屋。元朗跌跌撞撞地,找地儿倒是找的准,一下就栽倒在床上。 柳婉儿向丫鬟们使了个眼色,青檀红絮便匆忙去打水沏茶,各有分工。 “宁儿……?”柳氏舌尖沾了这个元朗口中重复无数遍的名字,眉头微微蹙起,直觉告诉她,这内中必有秘密。 这名儿……是花柳粉头的?还是同朝官僚家中女儿的? 柳婉儿绞尽脑汁想,一时竟没想起,今上的闺名,便有这个“宁”字。 清水过了脸,酒气擦了去,元朗似乎清醒许多,他睁着眼,温柔地看着柳氏。 柳氏一低头,赧然不敢相对。 “夫君……”她低语,满眼里又是羞涩,又是期待。 元朗伸手,轻轻探过去,要触到她面颊了,忽然唤道:“宁儿……” 柳氏一怔,将他的头别过来:“夫君,看着我,我是婉儿呀——可不是那个什么宁儿!夫君!” 若不是忍无可忍,她真不想打破这镜花水月的幸福。元朗今日瞧她的眼神,温柔沉静,似一汪湖水。 她真想一头扎进去,溺到窒息。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他揉了揉眼睛,凝神,忽盯着她:“是你?” “夫君……”不是她,又能是谁? “我这是怎么了……”他边说边起身,迅速披上外衣,向一旁呆然站着的柳婉儿说道:“婉儿,我还有军务要处理,你早些休息吧。” 他便要走,像从前许多次那样,头也不回。 “夫君,宁儿是谁?”柳婉儿冲着他的背影喊道。 元朗果然转头:“我喊了?” 柳婉儿眼泪便刷刷流下来,止也止不住,她知道,这名字,定有深意。 “夫人别乱说,未免祸从口出。这个字,重了今上的讳,今上御极之后,天下人都要避讳。” 今上……今上…… 柳婉儿只觉天地都在旋转…… 第24章 024懒峨眉(上) 往年的生辰,铺张奢华,满殿琉璃珠翠,极目金银珍奇,她坐殿侧,在父皇的身边,吟吟笑着,父皇会安静觑她,满眼宠溺。只要她想要的,父皇样样给,哪怕摘天上的星星,亦不觉为难。 她是父皇的掌上明珠。 如今,一人为帝,手掌天下,却有说不出的寂寞。 沅溪心里叹了一声,满杯饮尽。抬眼时,眼前旒珠在濛濛泪雾中发出抖擞的光芒。她忽然发觉,眼前已经濛得看不清人影儿了。 有人躬身,有人谒地,有人祝祷。她分不清谁是谁。 满朝文武内眷诰命俱在殿中,带了寿礼来,贺她万寿无疆。 沅溪有些乏累,随意应付着。 今岁生辰,与往年当真是不同。从前她是公主,只需在父皇跟前撒个娇,朝父皇笑笑,父皇便要把天下都给她捧来了。所有人都贺她生辰,不愿玩儿了,她便躲懒回自己宫中……今年不同,她再烦厌,也必须坐在殿中,受万人祝祷,一面一面地应付着。 沅溪打了个呵欠…… 摆摆手,示意收下丹陛下跪着的诰命夫人呈上的礼物,换下一位…… “永安侯夫人柳氏——” 内监唱着,她一顿,不知怎的,登时来了精神,抬起眼来,细觑丹陛下的臣。 臣子立着,隔着玉藻,她还是看见了少年时的模样,元朗生涩清秀,她怯怯的,有些腼腆,却爱笑。 沅溪沉声:“取来。” 内监便接过永安侯夫人柳氏呈上的礼物。 她总是怀有不定时的好奇心,比如此时,她真的很想知道,他的夫人,会送她什么礼物,尽管多数时候,她想都不会想起柳氏。 但此刻,就想知道。 那是一件舞衣,做工很精致,间金丝,缀以珠翠,手摸着顺滑,看起来质地相当不错……也是,永安侯府呈上的礼物,怎么也是拿得出手的。 沅溪默想。 一边摸着滚边,一边笑道:“这身衣服倒精致……”她知道,她只要接着再说一句话,柳氏便会惴惴难安,整个永安侯府将无宁日。 ——柳氏,将朕比作勾栏樊楼中的舞女? 因此赠这玩物。 这原本是顺通的逻辑,只消她说出口,便能顺当地降罪柳氏。 可她……收起倦怠的笑容,再没开口。 她不知柳氏是否故意,拿件舞衣来羞辱她。但她今日,实在是乏了,不愿深究……收拾柳氏,来日方长。 ** ** ** 连日来身上累见不好,沅溪仍点灯夜读奏折,不敢怠惰。 太医有论,积郁成疾,病征想是在她身上初现了。但南方水患、西边旱灾、北疆不稳,中间那块地儿,也起战祸,浏阳王那边频频发难,河东之地,成为朝廷一块心病,诸此种种,她怎能怠惰偷懒? 荷花是父皇留给她的宫女,很机敏能干,有些秘密,父皇也不瞒荷花,望她日后要辅佐皇女的。 因这一层关系,荷花在她面前,不拘着,能提点的都会提点。 这回荷花就势说道:“陛下,这几日身上既然不大好,不如便称病不朝,有重要急奏,可呈内宫,也不耽误事。陛下可装个病,面上放权,探探朝臣之心。” 沅溪点头:“有些道理……” 她称病,放些权下去,做坏些事儿,瞧着挺不在状态,另有图谋之人狐狸尾巴便藏不住了,必有行动。 以退为进。这倒是可行。 沅溪因计吩咐下去。 ** ** ** 称病这几日,略有成效,细作来报,朝中有命官,已是按捺不住,竟悄悄往河东捎去了信…… 沅溪拿起灯罩,将手中密信就着烛火烧之,因向荷花说道:“荷花,你说,他们这般盼着朕死,究竟有何好处?朕一死,各路诸侯争权,不肯相服,天下必乱。……对他们竟有何好处?” 荷花叹道:“陛下,奸佞之辈,如何能想到这些?他们在意的,不过是眼前的荣华富贵。” 理浅,却是个正经的道理。 “荷花,”沅溪一咬牙,吩咐道,“告诉延庭,细作名单上这些吃里扒外的奸佞,有多少,斩多少,派锦衣卫去,务求干净利落。” “是!婢子这便去办!”荷花的眼神也是干净利落的,她做事没半点拖带,雷厉风行。 该斩的,确是要斩,哪怕杀鸡儆猴,也有意义。 ** ** ** 沅溪万万没想到,她装病这一计,却又牵扯出旁的事儿来…… 这日她砸了两罐新药,发了脾气,同御医训话时,喘得厉害……装病之能力一日又一日精进。 外头果然在传,女皇陛下病得厉害,全无征兆地,便那么病了。瞧那迹象,恐怕是中毒,有人欲毒害女皇陛下,图谋江山。 传言越离谱,沅溪便越沉着。她要看看,接下来的狐狸尾巴,该哪个老东西露出来了。 虽然有时她也觉得……传言未免太过,——毒害?真要有人敢毒害当今圣上,朝内朝外还会这么风平浪静吗? 这一日,她却因“毒害”二字,等来了一位旧人。 荷花牵她入殿谒君时,她有些紧张,始终低着头,小步走着,怯怯的。 “抬起头来,”沅溪笑着,“林芷?” 她记忆一贯很好,记得这个眸中带笑的女孩子,浣衣局的林芷,与穆延庭似乎还有些缘分。 “婢子……谒公主……啊不……不……谒女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林芷第一次入这重华大殿,见满殿辉煌,皇权威仪,自然是无比紧张。 她舌头打着哆嗦,险些说错了话。 殿上的君王却还是十分和善的,仍温和笑着,道:“莫紧张,朕吃不了人。” 林芷这才敢慢慢抬起头,见那女君,一双流眄美目藏在玉藻下,随着旒珠簌动,眸光流转。好不美艳。 她几乎要看呆了。 初见时,女皇陛下还叫素澜,她如今仍记得,那素澜丫头端着的气度,隐约露着不凡。她也记得穆延庭看素澜丫头的眼神……那样浓烈,痴迷。 此刻在女皇面前,她渺小如尘埃。 最近这两天有点忙,更新方面真有点作死,明天最少会两更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024懒峨眉(上) 第25章 025懒峨眉(中) “赐座。”女帝微微笑着,看起来亲善可爱。 那个名唤“荷花”的女官便请她入座,她稍一犹豫,怯怯地坐下。 “林芷,你来找朕,竟为何事?”沅溪温和地笑着,心中却隐隐有种不安。 在重华殿打照面之前,她并不知道谒君的宫女子便是林芷。听荷花说,有名宫女子称知晓女皇陛下被“毒害”一事内情,求见陛下,愿效微末之力,以全忠君之心。 沅溪已觉不对,便命人传那宫女子入谒,她想探一探究竟“内情”为何。 她未曾被人“毒害”,这些日子的罢朝称抱恙之举,是她故意为之。既如此,那这被人“毒害”的“内情”,又从何而来呢? 她不知道那宫女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是见那宫女子的行事作为,想来非善辈。 这一照面,她心中微惊,竟没想到那搬造是非的宫女子竟是林芷。 林芷未察觉女帝的心思,因战战兢兢起身道:“陛下,婢子有事禀……” 见林芷脸上有些为难的神色,荷花当即便懂了,因吩咐左右侍立的宫女子退下。林芷见状,便再无顾虑,道:“陛下,婢子诚禀,陛下所中之毒,是永安侯夫人下的。” 林芷倒是个爽快人,说事半点不拖泥带水。 女帝一愣,觑荷花,见荷花也是一脸茫然错愕。 沅溪因问:“这……这怎么说?” 林芷便把自个儿如何识得永安侯夫人柳婉儿,又如何告知柳婉儿丝染之术的秘密等等诸事,稍加修饰,概与女帝说了去。 她道:“陛下,婢子当时打算走时,柳夫人确凿问过婢子,这丝染之术,可否用来□□制衣,婢子便说也可行,……这制衣的道理嘛,都是相通的。” 女帝向御前女官荷花递过一个眼色,荷花禀道:“陛下,林姑娘所言,确凿无误,这丝染之法,确在宫中流行过一段时间,只是……宫人用以魅主之物争宠,久之,龙体遭害,这法子,便遭禁了。此后宫中知晓此法的人逐渐凋零,渐渐无人再用……” 沅溪揉了揉额,她在梳理思绪。 荷花继续说道:“不过,此法向来掺以魅物制衣,用来邀宠的,倒没听说过,丝染掺毒,制衣取人性命的。” 那自然,她是女帝,没成婚,没后宫的,怎会有人给她衣物中掺入那种东西,争什么宠。若别有用心之人真想做点什么事,那也该用此法…… 这么想想,倒真有点害怕起来。 女帝说道:“林芷,朕谢你提醒,此事朕会彻查,若真是永安侯夫人做的,朕饶不得她。”她屏息,觉得事儿该到此为止了…… 荷花果真能测君心,见女帝这般,便起身领林芷道:“林姑娘,你先回去吧,陛下乏了,此事陛下已深晓,自会有后章,你放心。” 言下之意是,不辜负你一番提点。 这也正给了林芷希望,这事怎么说……也不会这么轻便地便了结吧? 她便低头,起身欲走。御前谒君,多少还是紧张惶恐的,她这当时才发现,手底紧紧攥着的一块丝帕,早变了形,浸满了汗。 “慢着——” 女帝忽然开口。 林芷一阵紧张,手竟微微发抖,心扑通扑通直跳。 她怕女帝瞧出甚么破绽来—— 愈紧张,心思便愈分散,也不知为何,她的眼前竟闪过穆延庭的脸,锦衣卫都指挥使,她高不可攀的穆大人。 环顾四周,他不在。 穆延庭鲜少不在御前,但他今日,真不在。 林芷心中不由的一阵失落。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沅溪抬了头,看着御阶下的林芷,说道:“你留在御前吧,别回浣衣局了,朕喜欢眼前熟人走动。” 林芷一愣,少顷,待反应过来时,心中狂喜! 留在御前!这意味着,她能侍候皇帝陛下,她能与同在御前侍候的穆延庭,日日打照面! “怎么,不愿意?”女帝笑着问。笑中藏着深意。 “不……”林芷差点叫出声来,她强抑着内心的激动,道:“愿意!自然愿意!侍候陛下,是婢子的福分……” 她搓着手,兴奋地失了分寸,一时不知该将手往哪儿搁。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待林芷离去后,殿中只剩沅溪与荷花二人。 荷花不明女帝之意,因问:“陛下,这林芷姑娘,怕也不是简单人物,您为何要将她留在御前?” “何处不简单?你怎瞧出来?”沅溪因笑。 “陛下圣明,早瞧出来啦,”荷花笑道,“尽拿婢子做玩笑呢……这林姑娘,满口胡诌,说甚么制衣□□,永安侯夫人以此法来害陛下……这不是挑拨离间么,往严重了说,这不是挑拨君王与臣子的关系?陛下,永安侯没有明反,您若在此事上与她夫人过不去,恐怕……会把永安侯推到河东那边。这笔账,划不来。” 与元朗的帐,日后再算,急也不急于这一时。 这么点气儿,女帝还是能忍的。 那件舞衣,自打落了她手里,她便一次也没穿过。即便衣中真染了毒,她也绝不会受了害。 可那林芷,却口口声声说,陛下被人下了毒…… 那她不如…… “荷花,你想过没,这舞衣出自永安侯府,若真出了问题,此为物证;林芷那丫头呢,可为人证。我们拿捏此事,何不将元朗一军?” 荷花稍想,便笑道:“陛下高明!” 既然是送上门来的,那别怪她不客气了。 女帝的眼角闪过一丝凌厉。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微雨亭。 亭角微卷如雨滴,风吹柳拂,居亭中能见一方小池,鱼尾点点。 沅溪指着池中泛起的点子,似漫不经心道:“有时,朕羡慕这池中鱼——” 元朗顺着女帝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却见平静的池面,鱼尾摆动,惊起粼粼波光。他的思绪飞到数年前,那时,他还不是永安侯,沅溪也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旧年光阴,绕亭流转,他知回不去。 再也回不去。 他正陷入沉思中,忽然觉得眼前一促,心扑扑直跳……待醒转时,已来不及了,眼前有人飞扑入池中,他本能地伸手一拽,没拽回人,只拉扯断了半片衣角…… “陛下!陛下!” …… 场面一片混乱。 周遭宫女子要了命似的叫喊声将元朗狠拽回眼前……他连犹豫都没有,连拽下头上冠冕,纵身跳入池中…… 抱歉大家伙儿,卡文了,今天两更是木有了,明儿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025懒峨眉(中) 第26章 026懒峨眉(下) 沅溪在池中挣扎。散乱的长发被水浸透,贴在脸上,糊糊的,很难受。她的手慌乱地拍打水面,溅起的水花迷住了人眼,教人看不清眼前。 元朗靠近,捉住了她胡乱拍打的手,沅溪仍不停当,半是故意,半是真瞧不清,她只管作坏,将手狠掼了元朗面颊子…… 元朗倒是不怪,反使了力将她拉过,半搂在怀中,往岸边游去。 沅溪清醒着,只觉头顶一方蓝天也被水糊住了,湛悠悠的,会晃动……她忽然觉得身子一轻,仿佛自己是棵树,被人连根拔了起来……再有意识时,她已“脚踏实地”,坐在松软的草地上,身边跪着一干哆嗦如筛糠的宫女子…… 她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知道她在做什么。 “陛、陛下……饶命啊!奴婢死罪!” “陛下饶、饶命……” 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刮嘴巴子声音,充盈耳朵。 沅溪愣着,眼中凝起漆墨般的冷色,她捏起鬓角一簇湿漉的头发,郑重地,握力将它夹在耳后。这个动作仿佛是一个示告,在为她接下来的举动表决心。 “来啊,羽林卫听令——” 女帝的声音并不大,却透着森然的威严,令人惶恐。 “属下在——” “将永安侯元朗拿下!”沅溪面无表情:“永安侯推朕下池,意图害朕,反心昭然!此贼不除,朕之大永将永无宁日!” 她说完这些话,连眉都没有抬一下。 羽林卫先是一愣,继而反应之后,很快将元朗团团围住:“永安侯,请吧!” 羽林卫统领原先是白达,白达事败后,消匿无踪,沅溪便换了心腹为统领,很快收服羽林卫,使其真正成为皇帝亲信。 现在的羽林卫统领是武科出身,名唤于秧,沅溪拔擢之后,他一直跟随左右。 元朗站在那里,面上没有半丝波澜,但内里,终究有些疑问。他知道以他之高位,在皇帝眼中,当是目中钉似的存在。 沅溪要收拾他,那是早晚的事。 但女帝未免……太心急了些,此招,漏洞百出,颇有些幼稚,小儿玩游戏般的把戏,就想构陷他这势大根深的权臣弑君谋反? 他真想告诉沅溪,要除权臣,需一招即制服,使其永无翻身之日,若不然,轻易出招,除之不去的话,那便是打草惊蛇了。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羽林卫到底畏惧元朗之势,尽管女帝发了令,他们围住元朗之后,仍有犹豫,直等于秧再下令,方将永安侯擒住。 女帝缓缓站起来,稍整了湿透的衣裳,理了鬓发。她走向元朗,站在他面前,怒目而视:“你为何要推朕下水?呛死朕?重华大殿的宝座,容你这佞臣来坐?” 元朗望着她,眼底不解更深浓。 他不明白,沅溪为何要这么做,这么说……明是她自己跳水的,若说她此举尚能使人理解,以自己的性命来搏一搏,安佞臣个谋逆之罪。但之后呢,她却又那么“真诚”地问元朗为何推她,仿佛他真推了她似的。明是演戏,却演得那么真,像真有过似的。 沅溪……真的令人识不得了。 “带走!”女帝恨恨。 她便要这么羞辱元朗,将他狠狠地踩在脚底下!叫他尝尝这被人冤枉的滋味!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荷花服侍女帝入浴,蒸罩的热气迷的人看不清眼前。 “挺舒服的,朕歇歇……”沅溪坐在浴桶里,享受地闭上眼睛。热气蒸着眼睛的时候,暖暖的,经络疏通,舒服极了。 方才她太累了,又是掉池子,又是与元朗一通火,这会儿泡个澡,缓缓神。 至于元朗……? 重华殿跪着吧! “陛下,方才吓死人了,”荷花后怕地拍了拍胸脯,“听伴驾的宫女儿叽叽喳喳说的,您掉了池子?还是自己跳的?我的祖宗哎!您何必与自己过不去?这副金尊玉贵的身体,万一出点岔子,可怎么好?” “能出什么岔子,听她们胡诌,”沅溪笑道,“我自己有分寸。她们怕,你还怕不成么,你不是知道的,朕会水,水性还不赖……” 她说得那么轻松,真仿佛是耍了个小性子,偷跑出去戏了番水。 女帝的眼神忽然凝住。 沅溪——她封号是“沅溪”。 沅江之畔,溪水之边。那里,有她父皇的故事。 她从小会水。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沅溪伸手挥散开眼前迷蒙的雾气,叹了口气:“他倒不记得了。” 荷花一滞,道:“陛下,过去的事,便别想了。” 多心伤啊。想它作甚。 “我倒是不想想啊,可是,”她笑了,笑意中夹了几分苦涩,“那桩‘过去的事’,此刻还撂在重华殿呢,你说,朕去是不去?” 她颇爱自嘲。也是在自嘲的时候,最教人心疼。 “那必是要去的,永安侯不可轻易得罪——”荷花小心捏着女帝的肩:“陛下,婢子为您疏通疏通,可舒服?” “舒服啊——”沅溪困意绵绵:“朕都要睡着了。” 打了个呵欠,困得不行,却还是要强打起精神来,她起身,弄妆梳洗。 “自然不可轻易得罪,——永安侯手握重兵,又是个奸佞权臣,朕可开罪不起。”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她只懒散打了个髻,未戴冠冕,穿得也与平素上朝的庄重颇不同。 她打着呵欠走近。 重华殿明烛映照下,沅溪肤白通透,看着竟似画里人。她着素色,柔弱无骨,走来时,在殿外吹进的夜风中,似摇动的柳枝。 她方才洗了澡,着了发油,身上带着一股子清香…… 这身段这姣貌,仿若仙女下九天。 元朗跪在殿中,她脚步走近时,他睁了眼。 是他识得的沅溪。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沅溪知道,她今日此举,对于一个权臣来讲,实在是过分的羞辱了。权臣最重面子,最爱与皇帝争权。沅溪当众构陷他弑君谋反,斥他、罚他,令他跪在重华殿几个时辰不起身……这些手段,足够令一个权臣恼羞成怒了! “你恨朕吗?” 女帝蹲下身来,凑近,望着他。 元朗没有回应。 沅溪却自答:“我知道,你恨朕。” 她折过身,道:“那你为何要推朕下水?你要朕死?!你这样恨朕?” 她说的那样真,眼中的哀伤也那样真。 元朗失神,抬眉望她:“我……”他觉得此刻眼前的沅溪有些奇怪,她仿佛陷入一场自编自演的戏中,拔足不出。 她把虚幻的妄念都想成了真实。 比如,他真的没有推沅溪下水。他眼瞧着是沅溪自己毫无预兆地投了水,他跟着便跳了下去救人。 可是,这些在沅溪自造的“妄念”里,却都成了真的。 “宁……”他脱口,险些刹不住,眼神对上她的那一瞬,倏忽觉得时光流转,想起从前……便不敢再看。 转瞬又恢复成一副冷漠的模样。 “啪!” 沅溪一个巴掌甩下,他的脸上印下了五指掌印。元朗懵了一下,旋即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这灼痛感,半晌不消退。 除了沅溪,真没人这样打过他。自打他撕了阳奉阴违的面皮,在外人面前露出贪权的本性,人人称他权臣奸佞,只敢背后议论他,当面时,连与他对视都不敢。 “你知道痛吗?觉得莫名其妙吗?百口莫辩对吧?”沅溪情绪激动,涕泪交下,反手又甩他一个巴掌:“你不好受啦?!那我当初是怎么过的!——什么都没做,硬是被人冤成心狠要取人性命!你记得吗?一模一样的场景,一样的委屈与百口莫辩!” 她发泄累了,低下头,懵怔着低声:“我没有害她……当初……我什么都没做……她突然就投了水,说是我做的……你怪我,你们都怪我……” 元朗闷声,沉默令他看上去愧疚憔悴。 他记得,当然记得。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那时还是昌元年间,淳熙帝尚在位。 帝膝下独有一女,闺名单字宁,封号沅溪。那时的永安侯,少年英雄,意气风发,与沅溪公主璧人一对。 宁儿—— 他真正爱过。这一点,沅溪从未怀疑过,她曾在永安侯的眼中,见过星辉迸溅的火热,他的目光,永远追逐她。 若不是这样,沅溪不会答允父皇的赐婚。 父皇极爱重珍视她,虽说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她若抵死不从,或仅在父皇面前撒个娇撅个嘴,父皇都听她的,都听她的。 甚么婚事——都不会有了。 正是因为她的默认,她与永安侯的婚事,才成为父皇心中的定数。 可是,就在她认为一切都顺理成章的时候,“定数”出现了“变数”。 ——元朗移情河东柳家的女儿。 并且……**,无媒无妁的,便自成了婚。 两厢背叛,珠胎暗结……元朗要悔婚,瞒着所有人,抵死不说原因,咬定要悔婚。 她贵为公主,私下求柳氏,为皇家的颜面,且让一让,退一步。 她不知柳氏腹中有了元朗的孩子。那时她还单纯,只道媒妁之言,礼仪之教,皆不可废。她连想都不曾想过,河东柳家名门之后的女儿,竟会以闺阁姑娘的身份,怀了朝廷重臣的私孩子。 抢了嫡公主的未婚夫。 第27章 027忧思量(上) 也是微雨亭,新柳吐嫩的好时节,她约柳氏入宫,在亭边细谈。边有一池水,淡水幽幽。她二人站亭中,影子映入池中,池水被风吹皱,影儿也皱了。 柳婉儿很弱势,但是沅溪却很怕她,说不上来为什么。 柳婉儿望着她的时候,眼中夹含了恐惧,仿佛她要欺负她似的。 沅溪说话颤颤的:“你……莫怕,我只是同你说说话。”她竟还小心翼翼地“安慰”柳婉儿。 沅溪从不以公主身份压人,但柳婉儿那种惊惶的、微微颤抖的眼神,让她惊骇地以为,自己是否在某个不经意间“仗势欺人”了一番? 后来她才懂,柳婉儿那种眼神,柔弱,时不时哀伤惊惧,才是男人喜欢的。元朗大概也是沉溺在这样的眼神中……被摄了魂。 他想保护一个人,那必是柳婉儿这般柔柔弱弱的,而非沅溪那样。 沅溪能自己保护自己。 所以他便不要她了。 沅溪忘记当初自己与柳婉儿说些什么了,她实在记不得,但想来无非是些理劝柳婉儿退让、顾全大局的话。 她确切地记得,她说话注意分寸,绝没有逼迫柳婉儿……而河东柳家的女儿,那个柔柔弱弱、见惯宅斗心计的柳婉儿,却投了水。 沅溪连反应都未及,柳婉儿已在池中呛了好几口,待被火急赶到的元朗救起来时,她已奄奄一息…… 时至今日,沅溪仍记得当初元朗看她的眼神,不解,疑惑,失望中甚至带了丝怨恨……可是,她什么都没做呀! 柳氏倒在元朗怀中,睁眼时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公主殿下,你为何要推我入水? 沅溪怔怔道:“没——我没……” 她自幼长在深宫,初懂事时,父皇便无后妃皇后,也无其他子嗣,父皇只待她一个好。因此,那些后宫内宅的谋略勾斗,她当真是从未经历过。 她只不懂,为何柳婉儿要信口雌黄,非说是她推自己入水? 她没再管顾柳婉儿,只觉得哀伤至极,低头一个人独苦。但这独自愣怔的瞬间,也被人打断。 ——沅溪忽然觉得脖间冰冷,待她反应过来时,才发现,元朗架刀搁她脖子上,眼中的冰寒更胜刀光。 一瞬间,心便凉了。 她年少,情窦初开,不太通人世间那种奇妙、会怦然心动的感情,但元朗如此举动,元朗的眼神,教她心寒。 她蓦然低头,双手绞着衣摆,慌措的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元朗抱起柳婉儿,转身离去。 之后……便再没有之后了。 红烛罗帐,鸳鸯成双,再没她的事。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那一次落水,听说柳婉儿掉了个孩子,其时孩子已在腹中,但未婚有孕,确实不光彩,故此没公开,诸人不知。 她后来知道了,想想更会害怕,元朗会怪她吗? 毕竟,在元朗的意识里,是她将柳婉儿推下水的,孩子的事,也该算在她头上。 “你知我当时有多恨你——”沅溪毫不胆怯地与元朗对视:“我知道,你也恨我。但是,不管你信或不信,我要告诉你,你家夫人,我当初没碰她一根手指头。她落水一事,与我今日落水,如出一辙。” 沅溪折身,从案上抓起一柄小匕首,拔出,又走到元朗面前,她一狠心,将匕首插在元朗肩上。那匕首尚在摇坠,可见插得并不深。 她沉声:“你滚吧。” “滚出朕的重华殿,滚出朕的眼皮子。朕与你,从此两不相欠。”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永安侯起身,望着女帝的背影,眼神复杂。 踏出这重华殿,两人之间,又是一场逐离。 “两不相欠”的意思,也是,两不相干。 “等等,”女帝忽然喊住他,“元朗——” 永安侯站住。 沅溪从御前宫女手中接过一个托盘,走至元朗跟前,将托盘中的衣物小心取出,仔细展开…… 而后,直面掼在元朗身上! 元朗微惊,却见那衣裳正是皇帝寿宴时,自己府里夫人呈的贺礼,他登时便明白了女帝是什么意思,顿了一下,跪地谒道: “微臣惶恐——臣待内子领罪,臣……” 沅溪不耐烦地打断:“朕没那么小的心眼儿!”她走近元朗,捏起舞衣一角,往他眼前凑:“元朗,你看清楚了,这是你家夫人送朕的贺礼,她讽朕是舞女,故此赠这舞衣,这等气量,成不了大事,朕不与她计较——你仔细瞧着,这舞衣萃了毒,人穿之,毒入骨髓,神仙难救!她柳婉儿敢弑君!这等车裂灭族大罪,你兜着?” 她笑起来—— “元朗,朕不计较,今日你出了重华殿,尊夫人弑君之事,朕权当做了个梦,往后半字不会提!朕够不够意思?君臣之谊,到此为止,望你好自为之!” 沅溪转身,眼角眉梢都转着笑。 她缓步走向她的王座,像一个真正的皇帝那样。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柳婉儿知道元朗心情并不好,因此乖乖地闭嘴陪着。实在等得焦了,她才凑着试探道:“侯爷,吃杯茶吧?妾身去沏?” “不忙。”元朗终于注意了她。 他的唇角缓缓勾起弧度,似笑非笑…… 柳婉儿最怕他这样,侯爷闷不吭声的时候,最可怕。 “侯爷……”她绞着帕子…… “婉儿,你又惹事了。”他并未大动肝火,只是,这沉声的模样,更像光火了。 柳婉儿一颤,眉毛跳了跳:“侯……侯爷,您说什么呢……妾身……听不大懂……” “婉儿,我哪里对你不住?我们元家上下,可有对不住你?”元朗不走直路,爱绕弯子,说话令人摸不着头脑。 “侯爷……莫这样说,元家,是我的夫家呀!”柳婉儿哭道:“是我对不住侯爷,是我对不住侯爷!” 她吓得“噔”一声跪下来。 元朗去扶她:“婉儿,从前的事,我不想再提,过去便过去了,怪你也无用。如果我从未原谅你,当初也不会娶你……” 还未等元朗把话说完,柳婉儿有些急不可耐,试探道:“真的?侯爷真不怪婉儿啦?” 元朗点头。 柳婉儿激动地溢出了泪水,她一边笑,一边去抹泪:“太……太好啦侯爷……咱们以后便可以好好过日子……侯爷放下了就好!妾身就放心了!” 但…… 她的笑容渐渐凝固。 元朗不会是那么简单的人! 她抹去泪水,紧张地收整下妆容,才敢抬头看元朗:“侯爷……我……” 果然,元朗面上无笑。他心里仍藏着事。 元朗抽身,将一只半人长的木制匣子拿到柳婉儿跟前,打开,说道:“婉儿,这舞衣我给取回来了……你……差点害了整个永安侯府!险些,连丞相府的内眷都要被你连累!” 柳婉儿一看匣中竟是这东西,登时吓得半瘫下,面色青白,连跪连叩:“侯爷……侯爷饶命!这……她……她都发现啦?” 见柳婉儿这副神色,不用再问,他便知道此事铁是真的。 “婉儿,谁出的主意?” “妾……妾身……不、不是妾身想的……是……是她……她……”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元朗走后好许久,柳婉儿仍惊魂未定,跪在地上不敢起身。 青檀去扶时,柳婉儿一个不定神瘫软在青檀怀里。 青檀惊道:“夫人,您怎样?您不要吓奴婢呀!” 柳婉儿扶着额:“别慌,我……头晕些,没旁的事。就是……就是方才侯爷,可把我吓死啦!” 青檀不停地拍着柳氏背部,为她镇定安神:“夫人怕甚么,侯爷知道那件舞衣的事……还不是没能把夫人怎样!夫人这回更可以安心,您把浣衣局的那丫头供了出来,这不,侯爷亲自去找她算账了!这事啊,有咱侯爷兜着,夫人不用再烦神!说到底,侯爷再气夫人,皇帝面前,还是会为夫人开脱的,毕竟,夫人与侯爷是夫妻,拴在一处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侯爷一定会护着夫人的!” 柳婉儿神色渐渐舒缓,不再那么害怕紧张了。青檀那丫头说得很有道理,侯爷心里有她,才会那么护着她。 舞衣萃毒那事……往大了说,“弑君”这罪名非给她冠上,她也只能兜起来,事态有多严重,她懂呀!但是,因为夫君势大,那女皇帝也得给永安侯脸面,这事竟这样压下来了,轻巧巧地被她给避过了! 虽说侯爷临走时也撂了重话,回头再找她算账。但瞧侯爷那样儿,她只消说上两句软话,求求侯爷,估计侯爷便舍不得了。 毕竟…… 侯爷竟说,当初那事,他都不再追究,亦从未记恨她。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青檀,你听到了么,刚才侯爷说,当初……我骗了他,那事他早原谅我了!哈哈!他早原谅我了!侯爷这般大量,我却还在那儿胡思乱想!” 柳婉儿兴奋地抓着青檀的手,不停地晃。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当初……那件事,是她永远的心结。 她不愿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能得到元朗,嫁作他的妻子,她的手段并不磊落。 可是没办法呀,爱之深,才会这样无所顾忌,不择手段。 要不然,她凭什么与高高在上的嫡公主争? 她是河东柳家的女儿,庶女。 这两个字打她出生起就成了她的身份,——一个庶出之女,这身份决定着她在府中的吃穿用度、她嫁人的门第、她日后在夫家的地位…… 也决定着她的野心。 她要高攀。 必须高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027忧思量(上) 第28章 028忧思量(中) 那时,淳熙帝尚在位,大永年号还是“昌元”。她柳婉儿随父入京,谒皇帝。 她年少,在阁是个庶女身份,少有与爹爹出去的机会。头一回入昌邺,被帝都满目繁华迷了眼。 京畿有往来不绝的商旅,有高门显户达官贵胄;处处是王府别院,满京畿的皇家亲眷,少年子弟怒马鲜衣…… 她想留在这里。 这里的深宅高院,不知好过河东多少倍。同样嫁个人家,在深宅里算计一生,不如将赌注押在京畿的侯府里,搏个前程。 她是这样想的。 河东贫瘠之地,怎能与天子的皇都相比?要嫁,就嫁在昌邺,为自己,搏个锦绣前程。 这些算计,都是遇见元朗之前的小心思。 遇见元朗之后,少年子弟,意气风发,他的眼睛里笑时都蓄着耀眼的星芒,只瞧一眼,少女的心便陷了进去。 ** ** ** 初见元朗时,他的身边跟着淘气的少女。 他一贯的正派,抱臂跟在少女身后,贴身地保护,时不时收拾少女丢下的烂摊子。 柳婉儿就站在一边,眼神完全被眼前这一动一静的组合吸引了去。 她以为是个冷面的少年,却间隙见少年抱鞘立着,温柔地笑。他瞳仁里的少女便渐渐放大,转头喊他:“文言!快走,好些东西没玩呢,天不黑不走!” 他的眼神更柔和,抱鞘跟上去:“宁儿……” 柳婉儿后来回想,那应该是她第一次见着元朗和沅溪公主的场景。 少女贪玩,溜出宫来,元朗便安安静静地陪着。 ** ** ** 那天其实还有后章,他们的车马刚入京畿,还未与朝廷的人联系上,在大街上遭了窃,是元朗帮了忙。 那是她第一次正面打量元朗。很俊秀英气的少年,就站在她的旁边,她父亲道谢的时候,元朗笑得羞涩腼腆。 沅溪公主拉了拉他的衣角,元朗便拱手向父亲辞别,与沅溪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心中油然而生一丝失落。 ** ** ** 嫁给元朗,她确然使了手段。 她嫉妒那日昌邺城街头少女明媚的笑,心中隐然有撕裂这种美好的冲动。那一瞬,她是恶的。后来沅溪哭着求她时,她的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少女的笑容,与目下的悲伤形成多斑驳的对比。 她想,如果元朗知道,一定会很心疼公主。 但她不会给元朗这样的机会。 她下了药,迷醉了元朗。 元朗不省人事,待醒来时,面对的是她的失措与惊慌,她哭着要寻短见,元朗无措,尽以为是自己毁了姑娘的清白。 这还不够。 没多久,她谎称怀孕,步步紧逼。 当然,她懂拿捏,有分寸,逼的再紧,在旁人眼里,她仍是楚楚可怜的姿态。 而后的事,自然水到渠成。父亲乐得结交元氏,元朗是丞相之子啊!能得此姻亲,河东的势力深入京畿,此等利事,如何能弃?丑闻也顾不得了,左右以权势为屏障,谁敢嚼得太难听? 元朗也接受了这种局面,已应承会娶她。 只是她腹中那莫须有的孩子……确然躲不过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将来生不出来,元朗那边不好交代。 所以……这“孩子”便让嫡公主沅溪给弄“没”了。沅溪公主生妒,推她入水,孩子没保住。 没有比这更完美的结局。 当时,元朗确为这事恨着沅溪,更快地灭了对公主的情谊。 她一直觉得自己这一招走得甚妙。男人嘛,重后嗣,更讨厌善妒的女人。即便之后元朗知道了孩子的真相,也没能拿她怎样。甚至直言对此事已释怀。 虽然有时……元朗神情疏离,这许久来,她也总疑心元朗因着当初她拿孩子欺骗一事,远着她,介意着她,不肯原谅她。 但当初这一搏,换来的结局总是不错的。比什么都不做要强。 现在,她是永安侯的夫人,一品诰命。而沅溪呢,孤家寡人。 那个女皇帝,凭是高贵,但她这一生与侯爷,都无续缘的可能了。 做皇帝有什么用呢? 柳婉儿自觉是赢了。 ** ** ** 皇帝正愁苦。 “荷花——”沅溪皱眉:“沁心姑姑的密函……” 让她择婿…… 这个她心里有数。就算沁心姑姑不提,朝上众位臣工要耐不住了,催她成婚,急吼吼,跟催亲闺女似的。 江山无嗣,这是个问题。她即位时答应过大臣们,会招婿为父皇留后,这是她能继帝位的前提。 但…… 沅溪眉头再一皱:“沁心姑姑怎要我招元朗为婿?难不成要赐死柳婉儿?” 这个不成的,她堂堂一国之君,犯不着跟柳婉儿那小家气儿抢男人。再说,现在的元朗,她还真瞧不上。 永安侯府那乌糟糟地儿,她还真是能躲多远躲多远。 “陛下……意下如何?”荷花小心翼翼问。 毕竟旧情人,问错了话儿伤陛下心。 “元朗他配得上朕么?”沅溪乜荷花,玩笑道:“朕好好一女孩儿家,犯不着。” 那是,元朗已娶了嫡妻,难不成让陛下做妾么?那可大不敬。即便是平妻抬进去,那也亏了陛下呀! 荷花心里也惶惑,沁心长公主除了筹谋利用元朗之外,可曾考虑到陛下这一层尴尬? “但是,”皇帝沉吟,道,“如果于国需要,真要让我这么做,我嫁。” 荷花觑陛下,脸上忽裹了一层庄重。 “咦?”沅溪的脸上又现出了小儿女的娇态:“折子递,今岁选秀的新人入京了?” “确是,掐着时间,恰是这个点呢。” 宫女子满二十五便要放出宫去了,年年选秀纳新,充盈宫闱。新选的宫女子都是嫩茬儿,美的很,按大永旧例,皇帝可挑新选宫人赏赐大臣,以示恩宠。 “朕是女皇帝,要女色干什么?朕不揪着宫人二十五上就要放出宫,宫人资历深些,使着还顺手。这一茬选秀,满便宜了大臣们……”她笑,带着些捉弄人的淘气劲儿。 “陛下的意思是,要将新选的宫女子都赏了大臣?” “都赏倒使不得,总得留点在宫里换一茬老人出宫去,朕虽不挑宫人年老色衰,但满二十五的宫人,总有念家的,好容易盼着要出宫与家人团聚了,朕不能一刀切了,都不许出去。”沅溪笑着:“但今岁总比往年留得多,份例厚些,有些宫人也爱捱宫里养老,由得她们拣。自然的,新选的宫人,朕也可以多配与大臣们,往府里做个姨娘,养育一男半女的,后半生也有了依靠,总比在宫里耗尽年华要好。” 说了这么多,都是为下文做铺垫的—— “荷花,你说,永安侯为朕守镇边疆,劳苦功高,朕赏他几个美貌女孩儿,也算朕体恤他,是吧?” 少女笑靥明媚。 荷花也止不住笑了:“陛下,那柳氏飞醋可要吃上天咯!亏您想出这招来!” 沅溪轻轻搁下了折子。 做此举,也并不完全是使小性儿。 毕竟,她真可能嫁了元朗,到时,柳婉儿那闲人成天算计着,拿她当靶子戳,她没那点闲工夫陪着。还是先给元朗配几个姨娘吧,让柳婉儿打发打发时间,给她分散点火力。 ** ** ** 这一日上朝,女帝好正经了一番,依例问询各州府诸事、河道水利、流民匪患、边关守防……一轮下来,大臣们战战兢兢。 倒不太敢提女帝的终身大事。 正中沅溪下怀。她乐得轻省。 便严肃了这么一回之后,将臣工唬得不轻。她想着也是该给些甜头了,便宣新选宫女子入殿。 “这些宫女子都是朕亲挑的,今岁秀选中出类拔萃的风姿,朕想着,美人伴驾,于朕也无用,不如将这等天姿,赏了诸臣,慰诸位臣工这许久来辅政之功。” 她盈盈笑着,走下殿来:“诸位臣工——劳苦功高!” 内心里笑得更欢,默语:拿了朕的美人别来烦朕!以后少在朝上叨叨叨要朕嫁人! 在下诸臣面面相觑,不知女帝葫芦里卖的药能不能吃。 论起前朝,确有天子赏臣下新选宫女子的旧例,那是天子的恩宠,能得美人,于臣来讲,是莫大的殊荣。 “永安侯系出相府……”女帝轻笑,转身缓缓走向龙座,“为朕守镇边疆,劳苦功高,朕甚感念。特赐……”她抬手,殿下已有四名宫女子出队,向前福了福,皇帝又道:“这四名宫女子便去侯府吧,为永安侯开枝散叶,绵延后嗣!” 皇帝金口一开,自然不容置喙。 沅溪觉得这一波玩得很爽。看着元朗吃瘪的表情,真是感慨皇权无边的美好! 同时也告诫诸臣,朕对元朗没兴趣,别闲做月老瞎拴线儿! “臣,谢主隆恩!” 很好,这谢朕兜着。沅溪莞尔。 翻了个大纲,废了好些时间,文不弃。 可养肥来看,么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028忧思量(中) 第29章 029忧思量(下) 御花园。 角子里行出一名宫女,手捧托盘,暗怀心事,不经觉已走至微雨亭。 她一蹙,顿住了脚步。 亭中传来男人的嗽声。 林芷心中一动,只道莫不是穆大人回来啦?这是御花园,深宫禁地,外男不得擅入。而穆延庭却不同,他是锦衣卫统领,御前行走的,出入宫闱,实属常情。 她脸上微臊,目含羞赧,缓步走向微雨亭。 谁料还未靠近亭阶,眼下一道黑影窜过,林芷陡觉胳膊一紧,似被人拽起,而后,便是牵筋扯骨般的疼痛。 “大……大人,请自重……”她抬头,看清了扯她胳膊那人的脸目,大吃一惊,面上却不敢露怯,只得故作镇定教对方“庄重”些。 “林姑娘,本侯与你有何怨尤,你为何要害我?”元朗冷冷一笑。 “侯……侯爷何出此言……”她有些紧张,不敢直觑元朗。 元朗不松手,手头力道又重一重,疼得林芷齿间发冷,胆寒不已。 “侯……侯爷,此乃宫闱禁地,您、您一个外男,这等非礼之举,若是教人瞧见,恐于您名声不……不利……” 林芷强抑内心的恐惧,与这权臣周旋。她知元朗是什么身份,连陛下都不敢惹,满朝文武都要敬着三分,她区区一宫女子,怎敢招惹元朗? 她心里有数,这是元朗来找她清账来了。 欠着的,总是要还。 “禁地?”元朗轻嗤,道,“劳你为本侯忧心,当今天子乃皇女即位,没那么多忌讳。” 从前宫中严禁外男擅入,是因宫中女子美眷众多,后宫佳丽三千,往细了说,哪怕一个微贱宫女子,那也是皇帝的女人。外臣便是轻薄了区区一宫女,也可算是秽乱宫闱,藐视圣躬!那罪可是大了去了! 如今却不同,女皇在位,无需后宫。宫女子在宫中的身份,不过是丫鬟仆役,做些粗笨的活儿。 因此,外男与宫女子略失礼些,罪过没从前那么大。 元朗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林芷吓得脸色苍白,颤道:“侯爷……求侯爷……”她噎了噎,觉得元朗应该瞧不上这种全无胆色、哭哭啼啼的女人,倒不如索性有骨气点儿,兴许能得生。毕竟他们还在宫里,元朗到底要有些忌惮,不敢拿她怎样。 “婢子不知何处得罪了侯爷,求侯爷明示!”她头一撇,索性豁出去了。 先赖着,拖延下时间,微雨亭附近,总有走动的宫女、太监路过,元朗是重臣,在这处与内闱宫人拉拉扯扯,到底不好看。 事情或有转机。 “林姑娘,听闻你前时是本侯府上客,为夫人出谋划策,颇有苦劳,怎么摇身一变,本侯还没反应过来,你已是宫中贵人了?” 元朗面上夹带嘲讽,似笑非笑。 “侯……侯爷说笑了,”林芷惊惧,眼珠转着,盼望能有开溜的机会,“婢子……哪敢居功……” 元朗盯着她瞧,静等下文。他确想听听这丫头能说出哪些珠花来给自己开脱。 不料,这丫头许是真没辙了,惊慌之下,扯开了嗓门大叫:“救命啊!救命——” 那一瞬,元朗真觉自己兴许是能吃人的。 他紧了紧手下力道,那丫头识相地住了嘴。 “林姑娘——瞧在陛下的面上,本侯敬你三分,”元朗淡淡然笑开,“但你,唆使夫人丝染渗毒,以害陛下,其心险恶!本侯不会留你在陛下身边……” 他确是敬着她。一口一声的“林姑娘”,也不过是看在陛下的面上。 毕竟她是御前的人。 这个林芷知道。元朗已是很克制了。 ** ** ** “永安侯在唤朕?”一声泠泠的笑传来,打断了元朗的话。 林芷心中松落下来,旋即又是一紧。元朗要是将这兜子事儿告诉陛下,重臣与区区宫女子,陛下会信谁? 她怕。真怕。心里抖得厉害。 好不容易才混到御前,这下要是栽了,搞不好连命都不保,更不用说能保住御前的位子,常与穆延庭亲近了。 “陛……陛下……”林芷趁着元朗恍神的空档,挣脱了他的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陛下饶命!婢子……婢子与永安侯并、并无苟且……是……是侯爷……” 她心里扑扑直跳,嘴上半真半假诌一气,眼下只能将浆糊捣得越乱越好,蒙混过关,兴许还能活命。 要是陛下两眼清清的,她必死无疑。 元朗的手悬空着,半晌才放下来。他眼神迷离,好似还在怀念指尖流过的女儿香。 “臣,叩见陛下!” 他伏首,衮服贴在地上,包裹着权臣专擅贪权的野心。 沅溪也一瞬愣忡。 君是君,臣是臣,现下,是这般光景。 感慨流光太匆匆,她岂止长大了,更是老了。 “起来吧。” 她微抬了抬手。 元朗没有动。 “怎么了?”沅溪嘲道:“是你轻薄朕的宫人,自知有罪,不敢面对朕?” 她明显感到元朗那边一滞。 轻薄宫人,这在前朝,乃是重罪。不过到了她这女帝临朝的时代,臣子与宫人有染,也说不上是太重的罪,最多私德有亏,稍加惩戒以示天威。 “臣——有罪,臣惶恐……”元朗也不抬头,口称“惶恐”,面上却是没有半分惶恐,他不紧不慢道:“微臣思慕林芷姑娘已久,今朝遇见,一时难抑思念之情,故失态,臣后悔不已!臣恳请陛下——将林芷姑娘赐予微臣,以全臣之情谊,陛下万岁。” “…… ……”沅溪愣了愣…… 这唱的是哪一出? 她今日在朝将四名宫女子赐给了元朗,摆明要看一出永安侯府醋味翻天的好戏,……元朗这是跟她杠上啦? 沅溪清了清嗓子:“……永安侯,朕方赐了你四名宫女子,你……唉!自古美色误人,朕劝侯爷珍重身体,以国事为重。” 林芷也愣在了那里,脑子一时转不过来。 这……元朗想怎么治她? 元朗不依不饶:“陛下,臣膝下无子息,理应多聘贤女子。求陛下体恤臣之忠心,为臣子息考虑,臣先谢陛下隆恩!” 沅溪头痛地揉了揉额角,这坑真是她自己挖的。元朗明显是在跟她杠。 “永安侯,林芷是御前人,这宫里……美貌女子多的是,朕与你多挑几个便是。朕日常起居,离不开林芷呀!” “陛下,天下女子貌美者众,臣心中,只有林芷姑娘一人,望陛下成全。” 心中只有林芷一人…… 沅溪腹诽,以前不是心里只柳婉儿一人么? “永安侯,这……”沅溪显得很为难。 要说她心中之见,那自然愿意成全,永安侯府要是再添一个林芷,而且还是元朗口口声声说的所思慕之女子,柳婉儿不知要跳起多高呢! 这大戏,她乐得看。 但是……林芷这丫头,身上到底拴着谜团。她把林芷调了御前来,也是为就近监视。她自拿捏着林芷待穆延庭的情谊,量林芷翻不出花来。 “林芷,”沅溪叹道,“永安侯要了你去,你可愿意?” 她知道林芷不会愿意,那丫头,整副心肠都拴在穆延庭身上。 林芷努了努嘴,正要说些什么,被元朗的嗽声吓退:“陛下,林芷姑娘害臊,不比臣,皮糙肉厚,没得可臊。陛下问她,且不等于没问么。” 沅溪一顿,心说你确是皮糙肉厚,从前竟没发现么。 “陛、陛下,婢子全听陛下安排……” 许是被元朗用眼神威胁了,林芷不敢再有自己的主张。 其实治国之道,也讲圆滑。像元朗这种能力出众的权臣,遇上昏些的君王,应是很受宠的。这等重臣,要讨个赏,天子一再给冷面儿,拿不住好。 想想也不过是个宫女,赏就赏了,还能笼络一下臣子之心,挺好。 “永安侯,”沅溪温温一笑,挑眉道,“你若喜欢,朕割爱便是。只是,朕也为你忧虑,尊夫人那边,怕是不好交代。” 她自是假情假意,她赏那四名宫女子给元朗,为的就是让他不好交代。 “臣,谢主隆恩。” 元朗伏首,只管领旨,直接略过她的嘲讽。 林芷努了努嘴,没动声色,眼神里却是一片苦涩。 ** ** ** 御辇在御道上缓行,荷花伴驾在侧。 “荷花,你怎不说话?”沅溪耐不住了。她道荷花是会问她的,却等了半天也不见荷花来问。 “当时骑虎难下,陛下也只得这么做。折了一个林芷,能讨好永安侯,也是很值的。” 确是这么个理儿。永安侯要讨个人,也不是甚么至关重要的人,天子若不给,未免显得小家子气。 “朕讨好他?嗬!”皇帝坐在辇中,狠咄一声。 一会儿,才听她悠悠道:“朕是要讨好他,别说一个宫女子,便是朕自己,也得讨好了去!” 第30章 030谋大计(上) 重华殿御案前,沅溪坐得脖子都僵硬了。 她手下一顿,毫尖墨汁漏下一滴,白纸上晕开一团。 沅溪这才惊觉自己方才在恍神,心不在焉的。便将纸撕下,揉搓成一团,扔了边去。 荷花方才转身去沏茶,这时才瞧见,道:“陛下在想甚么?幸好没晕了折子呢。” 沅溪揉了揉额头,道:“朕在想,召延庭回来的书信要怎么拟。他的差办得差不多了,朕这边,很需要他。” “说起来,穆大人这趟差确实办得久了些……” 御前没有穆延庭,皇帝做事多少有些放不开手脚。 “不怪延庭,朕是为难了他,”皇帝轻声道,“这趟差,难办。” 荷花瞧着皇帝,眼中满是忧虑。 沅溪摆了摆手,道:“荷花,朕给延庭写道密函,你蜡封好,送出去。” “诺。” 沅溪言毕,蘸墨舔笔,手下飞快,却只写了这么几个字: 延庭,朕将嫁,速回。 荷花接过密函,惊骇:“陛下,您……” 沅溪脸上平波无澜,只道:“朕决定了,你去封蜡吧。” 荷花犹疑:“陛下,您再想想?” 陛下今天刚与永安侯周旋,遂了永安侯之意,将刚到御前不久的林芷赏了他去,没想到这回连自己也要折进了侯府。 永安侯是何等心机人物,那侯府,可不是好待的。陛下金尊玉贵,进去了受委屈不说,恐怕还得受制于永安侯这等野心勃勃的外臣。 这等于是给了元朗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机会,陛下往后行事,可是被动的很。 “朕打算与元朗谈条件。” 沅溪凛直了身子,直挺挺往御座椅背上靠,她只感到腰酸背疼,整副身子仿佛都不是自己的。 眼下穆延庭不在朝中,那班藩王蠢蠢欲动,浏阳王混到了河东,想借河东柳家之力捞点甜头、干场大的。 她身边确实没个商量事儿的,再这么被动下去,父皇的棺材板子都快按不住了。 为今之计,只有借力打力。而朝中数来算去,那支最堪为一挡的“力”,就是元朗。沁心姑姑密函要她嫁给元朗,不是没有道理的。 此举实则就是笼络元朗。元朗权倾天下,金银玉石,名马美人,可说样样不缺。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可做筹码来与元朗交易的呢? 那是权力,无上的权力,只有皇帝才可享有的权力。 但让元朗做皇帝,是不可能的。退一步,她嫁元朗,与元朗所生之子立为太子,将来名正言顺地继承皇位,当朝皇帝之父,这个位子,才是真正的权力之巅。 大概只有这样的诱惑,才能让元朗动心。她这弱君与权臣,才有可商谈的余地。 不过元朗大概挺烦她,为着当年柳婉儿的事,处处看她不顺眼。她若是与元朗结成连理,夫妻之爱是没有的。 苦透她这一生了! 但还有什么办法?古来帝王家的女子,都是皇权无边的牺牲品,史书载,为了巩固君王帝业,远嫁和亲的天家公主多的是。比起来,她这女皇,命运已是好了许多。 ** ** ** 荷花两眼红肿,满腹愁思。 她知道,走到这一步,委实无奈。这也忒委屈陛下了! 因说:“陛下,等穆大人回来,再行计议吧?” “朕等不及了,”沅溪看了荷花一眼,苦笑,“你有所不知,朕此举,非小事,朕不能说嫁就嫁,朕得考虑元朗兜不兜朕这‘阴谋’,也要考虑朝臣的反应……再者,谁牵这个头、漏这个信儿,朕都要安排好。” 等穆延庭回来,满盘棋子,已经布得差不多了。 “荷花,给朕换一杯茶吧,凉了。” 女帝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疲惫。 高处不胜寒。 她懂。也只能懂。 ** ** ** 此刻永安侯府一片鸡飞狗跳。 柳婉儿捏着绢子哭天抹泪,怨命怨天怨皇帝,还怨那四个宫女儿长得俏。 “……发了柴房去吧!别让她们在我眼前晃,瞧了心烦。”柳婉儿捂着心口,气得不轻。 “这……”青檀犹豫,试探着道:“夫人,侯爷让好生安顿着,您给她们发去柴房,侯爷问起来……再说,那四位,是陛下御赐的,要是咱们府里照顾不周,慢待了,只怕陛下怪罪起来……” “咣——” 细瓷茶杯在青檀脚边碎开,唬得她浑身打哆嗦,本能地踮脚跳开—— 待稳神时,柳婉儿一副恶煞的模样,正瞪着她。 “贱蹄子!你吃我的用我的,胳膊肘往外抻是吧?!”柳婉儿气得不轻,咄声不绝:“宫里来的,说的好听!区区宫女子,往开了说,不就是侍候人的贱丫头么!下等人,当多尊贵呢!赏了侯爷,不污了这永安侯府门阶!” 她愈想愈气,便认定了是女帝与她过不去,往侯爷床边塞人。她心中冷笑,料着女帝这着是失了策,侯爷少近女色,能因身边多了四个宫女子,堕了温柔乡么?侯爷身及高位,本已权倾天下,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她料想不到的是,女帝还有更大的后招未放。 足够将她军,啖骨食肉。 ** ** ** 青檀跪在地上吓得大气不敢出,心里只盼着夫人能平静下来,这场风波能尽早过去。 她心里也知道,往后这侯府,有得热闹了。 “这是怎么了……” 官靴踏地,足步沉稳。有男子的声音传来。 是侯爷! 青檀心里一阵激动,心念着这下有救了。 “侯……侯爷……”柳婉儿登时变了种声调,软黏黏贴上去:“侯爷回来啦?累了吧,妾身给侯爷捏捏……”回头给了青檀一个眼色:“还不去沏茶!” “是、是!”青檀唯唯应着,慌乱起身。 “婉儿,你这是怎么了,”元朗蹙眉,“有什么事值当你拿青檀撒气……” “侯爷,瞧您说的,妾身拿这丫头撒什么气啊,妾身心情不大爽快,青檀吓着了,疑妾身要怪她侍候不周呢!” “那么,夫人哪里不爽快?”元朗笑起来的样子反而更教人害怕。 “这……” 今天的更新在此 停两天,控一下字数,再更新是8月1号,开始日更不停。 这两天如有更新就是捉虫伪更,不必在意。 8月1号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030谋大计(上) 第31章 031谋大计(中) 柳婉儿滞了滞,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好。她知道元朗不是个好诓的,万一说话没把好分寸,更招他恼。 再三思忖后,她觉得,不如坦白从宽。毕竟她是女子,使些拈酸吃醋的小性儿,只要掌握好火候,男人还爱呢。 她委委屈屈,捏了绢子便拭泪:“侯爷,妾身听说陛下赏了咱们侯府四名宫女子,妾身不知如何安置……使派端茶倒水吧,咱们人手也不缺……” “婉儿,陛下不是这个意思。”元朗冷冷打断了柳婉儿的话。 她眉间一簇,知道诓不过去了,便道:“妾身明白,这四名宫女子,要是都抬举了做姨娘,未免……咱们这府里也太挤了些?侯爷,您看呢?” 元朗看着她,眼神凝重得可怕:“婉儿,现在不是你使小性子的时候。陛下御赐的美人,你偏了哪个都是‘藐视圣躬’,我在朝,要是被人揪了此事参上一本,必元气大伤。” “这……”柳婉儿迟疑。古来夫荣妻贵,她知道,她能有今天的地位,都是攀了“永安侯夫人”的头衔,如果元朗被人参了下来,她便什么都不是了。 “侯爷,妾身也是……敬着您,爱着您,侯爷要纳妾室,妾身实无反对的道理,只是……这一纳便是四位,妾身一时难免……妾身这便知道错了,求侯爷宽恕。”柳婉儿弯腰,福了个礼。 她开窍倒也快,知道元朗吃软不吃硬。 果然,元朗脸上好看了些,他竟伸出手来,递向柳婉儿:“夫人,我知你大度。这四房姨娘,交给夫人安置了,夫人懂分寸。” 柳婉儿借势站稳了,元朗便收回了手。 她空喇喇地站在那里,看着元朗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心里空空落落。 “对了,夫人,”他又道,“只怕府里还会多个人,往后需要夫人多担待。” “多……个人?”柳婉儿一时没理解。是她想的……那种意思吗? 柳婉儿故作镇定:“来者是客,侯爷的朋友,就是妾身的朋友,府里若多个人,妾身一定吩咐下去,好生招待,以尽主母之谊。请侯爷放心。” 她想,侯爷可能只是有朋友要上府里拜访吧……总不至于,又来个新人?虽说女人的直觉极准,她现时确实慌得很,但侯爷是怎样的人,她还是有把握的,不至于急吼吼地纳那么多新妇…… “婉儿,今日谒君,我向陛下讨了个女子,”他语调极平淡,如同讨论天气暖凉,波澜不惊,“这女子是我主动求纳,又是御前人,陛下肯割爱放人,已是荣宠。我们府上纳迎,必要有番动静,热闹热闹,让陛下知道我元朗看重她的赏赐……这事,交你去办吧。” 他似乎近来对纳迎新妇满有兴趣,但从过礼流程这方面来看,又似乎不太上心……令人捉摸不透。 柳婉儿脸色煞白,终于熬不住,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她“噔”地瘫软在地,掩面哭:“侯爷,妾身自嫁入侯府,侍奉夫君,孝敬长辈,确然尽心尽力……侯爷从前待妾身一心一意,可如今,怎的变心了?” 元朗沉默。少顷,开口道:“婉儿,陛下赐的美人,我侯府却之,是为不敬。” “侯爷!那四名宫女……既是女皇赐的,侯爷确实无力却拒不纳,但……后来的那位……”她撇了嘴,半嗔半愠,摆小性儿的样子,教人看了心疼。 元朗不吃这一套。他俯身,盯着柳婉儿。 稍滞之后,便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捏过,转向自己。 两人双目对视,柳婉儿能感觉到元朗眼底的冰寒,她怔了怔,却听元朗冷声出:“你道我向陛下讨的那名御前宫人姓甚名谁?” 她只觉呼吸急促,头昏脑涨。元朗鲜少给她摆脸色,这次这般,约莫里头有些不大对劲。 柳婉儿不敢出声,连思考都停滞了,只等着元朗的下文。 “那宫人名林芷,夫人可还记得?” 他松了手,不再看她。 柳婉儿似失了筋骨的蛇,软耷耷地萎在地上。双眼似被人掏空了,没有半分神采。 “你说,我不把林芷要了出来,等着她为祸御前吗?还是,再出个漏子,害夫人一回?”元朗抿了口茶,没有看柳婉儿。 这次是她理亏,她没有话说。 要不是她上了林芷的套子,险酿成大祸,这回也不用等侯爷出手。 “夫人,眼下局势不明朗,往后需要夫人受委屈的地方,多了些。望夫人大局为重。”元朗伸了手,虚扶了她。 她跟个木桩子似的站起来,整个人如同被掏空了灵魂。 受委屈的地方……很多? 比如呢? 柳婉儿整个人都在发抖,但仍支着一股气儿问:“侯爷,比如呢?” “比如,我有个不着调的丈人,他起兵谋反,你说,我该不该大义灭亲?” 元朗的目光渐渐远离她。淡漠,渐至冰冷。 柳婉儿瘫坐在地。 ** ** ** 女帝半夜惊坐起,窗外的惊雷撕开了清夜的寂静。 荷花听得动静,慌忙御前服侍:“陛下,吓着了?” “几时天亮?” “快了,陛下再阖会儿眼吧……”荷花跪在龙榻前,为皇帝舒缓心口。 “朕梦见延庭回来了……”沅溪叹,似闺中小女儿软语。 “时候差不多了,算着穆大人是该回来了,”荷花道,“陛下身边,离不得穆大人。” “不知为何,朕心里慌得很,”沅溪满头大汗,脸上气血也不好,“按说延庭快回来了,朕该宽心才是……” 不知为何,总是不踏实。很不踏实。 “荷花,不能再等了。”女帝忽然一把捏住荷花的胳膊,手头力道愈紧:“待天一亮,你便去宣永安侯入殿,朕有话同他说。” “今日吗?陛下要不要再想想?”荷花觉得,陛下决定的似乎仓急了些。 “不——”沅溪伸手,做了个决然否定的动作,她的脑子很乱,很乱……但她知道,她做的决定,必是准确的……“朕本来想,先同元昭兴说,依元相那性子,朕肯下嫁,他求之不得,再让他去向元朗透底儿。但现下,朕改变主意了,元朗的性情朕清楚,倒不如索性朕一兜子全给他倒出来,赤白白与他亮明朕的目的同条件,由他去权衡。他不傻,思考之后,会同意与朕的交易——” 未来皇帝之父,这等高位,对于权力熏心的朝臣来讲,是太大的诱惑。 只要元朗不傻,就该知道怎么做。 “可是……”荷花还是担心。如果穆延庭在,有人帮着部署筹划,更稳妥些。万一出了岔子,也有人兜底。 女皇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幽幽说道:“延庭……朕没见到他的人,就更难安心。不能事事依赖他……他去了这么久,数算着是该回来了,眼下却还不见人影,朕心里,没底。” 穆延庭不在御前,她确有些慌不择路了。 但也不能说她这一着走得不谨慎。毕竟,元朗一旦接受了她的提议,那她和元朗,短时间是利益共向的,一条绳上的蚂蚱,元朗不能拿她怎样,反而会成为她的助力。 ** ** ** 天刚亮,沅溪方洗漱好,还没来得及召元朗入宫,皇宫密道里递来了密函。 宫内的密道,自开朝以来便在了。这也是公开的秘密,历朝历代,不管定都何地,造建宫殿必开挖密道,用以传递密函,或者宫变时,皇帝能择生路,再图霸业。 只是这皇宫密道之事,虽则“公开”,人人尽知,但却从未有人见过,多数人只当是个传说罢了。而密道的分布图纸,自然只有皇帝并亲信才知道。 这密道,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密函往通了,这个时候来了密函,沅溪心中一惊,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真怕出事。 荷花递上一个竹筒子,沅溪却不接,沉叹一口气,问:“哪里来的密函?” “河东……”荷花答。 沅溪背后一凛,眼神都不对劲了。 只愿不是坏事。不是坏事。 河东之地如此重要,她自然插了人去。 “但愿只是柳东才那老匹夫按捺不住,要动作了。” 如果仅是这样,她倒不惧。毕竟河东柳家反心昭然,谋划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沅溪伸手要去接。 打开竹筒,抽出纸条,轻轻展平。 她的脸色愈渐难看,手抖得厉害…… “陛下,您,怎么了?” 荷花几带哭腔,她料到大事不妙。 第32章 032谋大计(下) 女皇的眼泪大颗大颗落下。 手里一张薄薄的纸,如同风雨中摇坠的枯叶,很快耷拉下去。 沅溪只觉自己坠入了冰窖,失了所有的触感。唯一有感觉的,是眼泪滴落指尖的温烫……整座皇宫,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陛下,陛下……”荷花扑倒在地,不断摇着女皇的胳膊,仿佛要将眼前的万乘之尊从迷失的世界中摇醒回来。 “陛下,到底怎么了呀!” 许久,沅溪才看她。 “延庭,不会再回来了。” 窗外一个惊雷炸开,荷花失魂地跌坐在地。 空洞的眼睛里,滚落无数的泪。 ** ** ** 不知过了多久,沅溪兀自抹泪。方才从那沉暗、幽深的地狱中醒来。 “荷花,为朕洗漱。”她摸了摸满是泪痕的脸,妆早已哭花了,就今天,她还要临朝,召见永安侯。 没有时间悲伤。 “把林芷叫来,朕有话同她说。” 荷花略带迟疑地看了女皇一眼,旋即稳道:“是。” 林芷对穆延庭的心思,她们心中都有数。穆延庭这事要是让林芷知道了,她必伤心欲绝。女皇为穆延庭复仇,需要借林芷的力,往后她二人都在永安侯府过日子,还是把话摊开了说好,哪怕不能成盟友,亦不要成为敌人。林芷心思缜密,又有些心机,他日不要成为束缚女帝图谋的绊脚石才好。 所以,在召见永安侯之前,最好先与林芷通个气儿。省得林芷还为女皇将她赐给永安侯一事怨恨。 沅溪平了气息,很快敛起悲伤。 ** ** ** 林芷来到重华殿时,面色苍白如死灰。 看来她这两日并不好过。 沅溪微动恻隐之心,竟有些不忍将穆延庭被害一事告诉她。 “朕送你的桃花膏面用了没,那是花粉制的,很香甜细腻,又不伤肤面。你脸色不好看,抹一些点着,才显气色好。” 沅溪吸了一口气,这开场,她本是想让林芷放松的,没想到话刚说完,她自己也觉松快不少。 这几个时辰,弦绷得太紧了。 林芷低头,没顾念女帝的示好。 她一梗脖子,索性豁出去:“陛下,为何要害我?” “害你?”沅溪装了个半傻,只道:“朕害你——朕不曾记得。朕日理万机,天天批折子拟檄文,实在没空丝染制衣,费这些玩物丧志的功夫。” 一听“丝染制衣”这几个字,林芷脸色登时大变—— 她哆嗦着磕头:“婢子大谬!婢子万死!” 脑袋砸着宫砖,发出“咚咚咚”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大殿里,竟有了逡转的回音…… 林芷这时才知她那事早已东窗事发,女帝捂得紧,没拿她作筏子罢了。 这等大罪,女帝真要动起怒来,拿她枭首,弃市,祸连九族都不为过!今上仁德,将她这个祸害远了身边,赐给权倾天下的永安侯,这福分,她不知修了几辈子才修来! 她却不领情,还在这儿挑拣,心中怨怪女皇陛下将她配了永安侯,从此同穆延庭远隔天边! “你——真打算领死?”女帝淡淡一笑。 林芷踌躇,她知她犯了灭族大罪,但若能不死,总还是活着好。活着就能盼他回来,能见着他,哪怕只是远远地,瞥一眼。 她不敢多言,只能不断地磕头,口念:“婢子万死!婢子万死!……” “你说说,”女帝敛起了锋芒,叹了一口气,眼神逐渐变得温和,“你当时为何糊涂了去,心存这般歹念,做出这等恶事?” 她确实想听一听林芷的解释。 “婢子……婢子暗存私心,实非要害陛下!” 事已至此,她也顾不上脸面,索性一兜子全抖了:“婢子一心……慕恋穆延庭穆大人,穆大人乃陛下身边红人,婢子那时只不过是浣衣局一名浣衣女使,身份低微,接触不得御前,穆大人……心中更是没婢子这个人影儿。婢子不敢奢求,只盼着能常常见到穆大人,远远瞧着,心里便欢喜,这日子,也有了甜头。婢子做这么多,只为了能在御前露个脸……所以,才生出了歹心。一次偶然的机会,婢子攀搭上了永安侯府上的柳夫人,便教了她这丝染渗毒之法,想着凭这事,能让婢子有在御前露脸的机会……后来,陛下仁德,果然令婢子如愿。”她诚恳再拜:“婢子绝无弑君之心!婢子当时想着,御前俱是能人,如穆大人之流,必拼死保护陛下,柳夫人这等小策,如何能得逞?婢子当真无弑君之心……后来每回想起,也是后怕、后悔不已!” 林芷泪水涟涟,教人好不动容。 沅溪自然没想就这事深究,若要究,林芷怕是早就命丧黄泉了。 现在,更不能深究。哪怕看在穆延庭的份上。延庭生时孤单,无妻无子,难得有个女子,待他一片真心。 她是真不忍心。 沅溪递了个眼色,身边的荷花便走下御阶,将随身的帕子递到林芷眼前:“擦擦泪吧,哭涟涟的,不好相看。” 林芷见这般情状,便知自己性命无虞了。 她便接过帕子,抹了泪,伏首拜道:“婢子谢陛下大恩……” ** ** ** 一撇头。 心里更难受。 沅溪自己从袖中掏了帕子来,暗暗抹泪。 林芷陡见陛下这般,心里慌得很,蓦然心跳加快。 “陛下,您怎么了?” 沅溪不带拐弯抹角,她觉得,她这份心事应与林芷共担。林芷的伤心,绝不会比她少。 这般,她方觉有人真正懂了她的心痛。 “朕的延庭,永不会回来了。” 沅溪垂下眼睑,能见自己的睫毛根悬着泪珠,待那眼泪壮成了更大的珠子,便挂不住了,从她睫毛尖滚落下来。 一颗接一颗,似雨后檐下的断珠。 “什么……?”林芷跌坐在地,声音喑哑难辨:“陛下在说什么?” 她的直觉与体感告诉她,大事不好!她心底那隐约袭来的预感与不敢靠近的猜测……大约是真的! 因为天子在哭。哭得哀恸悲绝! 林芷从未见过九五之尊的天子,泪水潸潸,形容枯槁,几欲昏厥过去! 她的手抖得不能。 ** ** ** 林芷只觉眼前模糊一片,脑袋胀得要炸开了……天子御前的荷花姑娘在缓步向她走来,可是她看不清了,看不清荷花的模样…… “林芷姑娘,这密函是穆大人的同伴密递进宫的。” 这几个字,她却听得清清楚楚,似钻入她耳朵般。 “你看看吧。” 好像有人附在她的耳边说话。 林芷觉得她此刻像个皮影人,有人在她身后拽着她的手动……让她接过密函,让她打开……而后,她本能地、触电般地弹开! 仿佛,掉在地上的那张纸,是天底下最可怕的怪物! “陛下,您,想让我怎样?” 她耳中嗡嗡一片,什么都听不清了,却又清清楚楚地听见,自己一字一顿,说了这么一句话。 “朕要你,帮朕,铲除奸佞,为延庭报仇。” ** ** ** “婢子,唯陛下马首是瞻。” 林芷叩首,重重一磕。决心已狠狠落下。 她收敛情绪也是极快,即便心中痛得要沁出血来。 再抬头时,只见女帝已稳稳坐下,天威肃穆。仿佛从来只是微波从她脸上拂过,方才痛彻心扉的惊涛骇浪,已全然不见。 人前,她又是君临天下的女帝。 “往后,你在永安侯府中好生休养,主理中馈,稳定内闱,朕需要你。” 说白点就是,柳氏这一环,交给你了,别教她再生枝节来。 表面的意思,林芷尚能懂。只是她不太明白,陛下高高在上,柳氏这等人少觑天颜,面君的机会并不多,为何要管她呢?反正她身在侯府,再怎么翻腾,也翻不出天来。 皇帝旋即又道:“你入侯府,先为朕打个前锋,朕随后便也来了。” 这语气中,颇有无奈。 “这……”林芷仰脖,瞧着丹陛上的君王:“陛下的意思是……” 皇帝叹了一口气:“朕打算与永安侯结姻缘。” 少女皇帝眼中的光彩黯淡下去,渐至熄灭。 林芷能感受到,她是多么的不愿意。 可是没有办法。没有更好的办法。谁教她生在帝王家……从前她贵为公主,如今御极称帝,都逃不开这命运。 林芷忽然有那么一瞬,很同情女皇帝。 ** ** ** 送走了林芷,沅溪头痛欲裂。方才与林芷打开肺腑的对谈,实则是复扯开伤口的透支,对延庭的愧疚、叹惋、思念,又一遍在凌迟她。 她瘫坐在皇座上,没有半分力气。 “陛下,今日罢朝吧?”荷花试探着问。 也仅仅只是试探。通常这种时候,女皇陛下总是严词回绝,她是个勤政的君王,自登基以来,少有罢朝的时候。 “好,今日罢朝。” 荷花惊讶地看着女皇,她今日竟允了罢朝休息的提议。 “荷花,为朕更衣,朕要出宫。”她补了一句:“微服。” 罢朝,却不休息。 第33章 033秦晋好(上) 天香阁。 这名儿听着像是秦楼楚馆,莺歌燕舞之地,实则……倒也是个色香味俱全的盘子,只不过,人家是卖吃食的。 堂食厅里一张四方八仙桌,两条长凳儿上分坐了两个粉头嫩面的公子哥儿。 这两人不时顾盼,似在等人。 “姑……姑娘,啊不,少……少爷,”荷花凑近,小声道:“咱们回去吧?许是等不着了。此地嘈乱,龙蛇混杂,我……我不放心啊!咱们还是趁着天没黑,早些家去吧……” “小何子,”沅溪见她那做贼似的慌乱,便忍不住笑,“你那胆子,老鼠崽儿胸膛里偷的吧?哈哈,放一万个心,天香阁我是常客啦!从前常来的,对这一门子熟络得很,你瞧……”她收了折扇,往门外指去:“咱们对面那铺子,卖钗环的,做工一条街上最精巧!再往斜里去点,那边有个当铺,你瞧见了没,就那里,对,就那里,我还当过东西呢!” 她说得头头是道,仿佛跟真的一样。荷花还是满脸的不相信。 “您吹说吧您,家里宅子大,老爷又不让您出来,往哪儿去跑街串巷的,还当铺里当东西呢!尽吹说……” 沅溪被逗乐了,咯咯笑个不停:“谁有空吹说逗你顽呢!我说的,千八百个真!不信,待我们等的那人来了,你问他便是了!” 荷花这时便都明白了。陛下确实没拿话诓她。走街串巷、铺子里溜达,这些个,都是真切发生过的……但那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久到……可能带陛下来的那个人,都记不得了。 荷花小声道:“少爷,元公子还来不来了?” “再等等。”她很淡然,倒是有耐心慢腾腾等。 这有什么可着急的,元朗要是让她等烦了,明日早朝,她磨延一番,让元朗跪着等她! “少爷,那纸条我依您的吩咐放进了侯府后院墙角的缺砖里,也漏了信号进府,元公子要是收到,想来会来。就怕他……一时没收到,那咱们不白等了?” 确有道理。 能不能收到,就看他良心了。 其实沅溪心里也没有十成十的把握。毕竟,她传递约见信息的小把戏,都是从前玩的。那时元朗拿她放心尖上,自然关注,时时查看缺砖里有无小纸条。现在嘛,一朝重臣,日理万机,谁管她! 就算不为政事,人家还有满院子的鲜花旖旎要赏呢,一个柳夫人都陪不过来,哪里有闲工夫搭理她。 但她就是要赌。元朗要是来了,说明他多少还顾念从前的情分,往后两人合作也会顺利些;他若不来,沅溪就当自己出了宫墙,在这儿闲坐一下午,吃杯茶,小憩阵儿罢了。 左右她亏不了多少。 ** ** ** 正思忖间,酒菜渐渐上齐了。 沅溪上筷子夹了红烧小狮子头,往荷花碗里放:“尝尝,这个好吃,一口一个,肉汁儿鲜,不腻味。” 还没等荷花惶恐谢恩时,她收了筷子,吐了吐舌头:“这是我从前最喜欢吃的!能吃一碗子,连饭都不要!” 倏忽间,荷花仿佛看到了女皇从前的模样,豆蔻少女,无忧无虑。 只是这再好的时光,都一去不返了。 “哟,元公子,许久不见呐!”店小二殷勤地往门口招呼:“您呐,贵人入门,咱们店里蓬荜生辉啊!” 店小二一边往里迎,一边陪着笑脸:“怎么,沐姑娘没来?好久没见沐姑娘啦,您近来也少来……” 这店小二练过飞刀的,说话戳人心窝子。 元朗没好脸色:“照常来一桌,红烧小狮子头再做小些,烫舌头!” “好嘞——” 沅溪差点流泪,多久远的光景,她险以为,那是前世的事了。 她从前最爱天香阁的红烧小狮子头,肉质嫩,汁儿鲜,一口吞一个,咬下去的时候,满嘴的汁儿迸出来……那滋味,别提多受用了! 有一回,她贪急,刚上桌的小狮子头急往嘴里塞,烫得她满嘴火燎,吐也来不及。 这些,元朗还都记得。 不能再想了,一想,她真是受不住。 ** ** ** 元朗背着她们,一时没有找见她们在哪里。 倒是荷花招呼,他才转过身来。 ——“元公子,这边!” 沅溪只顾小口吃自己的,瞧都没瞧元朗一眼。 倒是元朗,见着了沅溪,要下谒行臣子之礼,却又觉哪里不妥,荷花一边说道:“元公子,免了吧,此处不合适。” 他站在边上,没有入座。 再也没有从前的样子了,此刻君是君,臣是臣,虽在宫外,亦是拘着。 沅溪心里叹了一口气,说道:“坐吧。” 元朗这才坐下来。 “这是外面,百无禁忌。”沅溪用随身的帕子给他擦了双筷子,扔给他。 ** ** ** 元朗细打量她。 她长大了些,面庞却比以前瘦削,眼睛还是从前那么美,桃花型的,水汪汪,灵气逼人。只不过,眉宇间褪去了青涩与稚气。使她看起来更像大人。 这些日子来,两人虽日日打照面,但君臣有别,一人高坐龙椅,一人在下朝拜,隔得那么远,她的眉眼,他从来看不真切。 “有事与你说。”她冷冷地,开门见山。 元朗一愣。 “少爷问你话呢!”荷花在一旁提醒。 他这时才注意,原来皇帝这一行出来,是扮了男装的。只不过,她二人,粉头嫩面的,扮上了男装也像个姑娘家。他一时没注意。 “少爷,”他正了称呼,“请说。” “跟你做笔交易,”沅溪乜他,道,“事成之后,许你泼天富贵!”她似怕元朗不答应,又补充道:“我知你贪财未必,但恋权嘛,身在那个位子,多少有点——” 她一副“我很理解”的样子:“你配合我,到时候,天下之权,尽归你手!不过,这过程中,要看你的付出,看你……听不听话。” 元朗略带疑惑地看着沅溪,她的目的……他确实不是很明白。 沅溪吸了一口气,狠了心,道:“永安侯,不知你府上还能不能腾个位子给我?我……缠不过那班老臣磨,总要为皇室招婿,我想,与你合作,借你之力铲除朝中佞臣……事成,我答应,立你的儿子为皇储,将来即皇帝位。怎样?” 其实,她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元朗只要不傻,就懂她在说什么。她老成练达,谈及自己的婚事,脸上全无闺中女儿的娇臊。 她把自己的婚姻,当成了利益取舍的筹码。 她谈的是,国事。 元朗故作镇静,心却跳得极快。他沉默半晌,说道:“我,已有妻室……” 沅溪眼中光亮稍滞,心似被一把钝刀击中,来回拉锯。他回绝得这样不留情面。 如果不是人在外面,对坐是元朗,她真想伏在荷花怀里,狠狠抽一鼻子,痛哭一场。 “这个好说,”沅溪压低了声音,眼中有凌厉之色,“朕不介意,你也不必停妻再娶,朕吃点亏,允你取个平妻之名,你现在的妻室,该怎样还是怎样,朕绝不干涉。” 她真是把身段放得不能再低了,如果元朗固执己见,她真不知该怎样收场。 沅溪索性再进一步,什么面子里子,今日被她扔在地上碾成了齑粉,这最后最后的一点尊严,她还是要保全的。 她站起身,手支着桌面,身子向元朗靠拢去,以俯视之姿觑他:“元朗,你且想想我的话,给你时间考虑。我已经很够意思了,不然,你猜——你有个谋划朕江山的岳丈,朕该怎样对这反贼的女儿?”她话锋陡转:“当然,你永安侯,忠心耿耿,绝不会与乱臣篡逆有攀扯——” 她话说完,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转身离桌而去。 荷花笃笃地连忙跟上去。 “少爷,你等等。”元朗正坐,纹丝不动。 沅溪停了脚步,回头看他。 他才悠悠站起,走到沅溪跟前:“这里不方便详谈,请少爷过府一叙。” 这确实。 尽管说话时沅溪已尽量压低了声音,但又是“朕”啊,又是“臣”的,难免怕人听见,放不开,不能尽述。 但—— “我不去,”沅溪凛然,凑近永安侯,“朕怕被你挟持。” “……” ** ** ** 永安侯府到底还是去了,沅溪觉得,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毕竟往后还要合作,搞得对方没有面子,不好看相。 府中屋角飞檐,回廊假山,俱是从前的样子。 倒是都没变。 沅溪忽然有些感伤。 变得只是人心而已。 这章再任性一回,这个点更新。 以后每天下午五六点更吧,大家吃完晚饭正好看。 这章是3号的更新哟,3号不再更了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3章 033秦晋好(上) 第34章 034秦晋好(中) 永安侯府。 这几个字如同滚烫的烙铁,一笔一画往她心头烙。 从前她常来这里,溜出宫辗转到永安侯府的路上,心里描摹过这三个字几笔几画无数遍。永安侯,便是这日后朝中声名煊赫的名头,起初也是父皇一半瞧在她的面子上封的。 她一直以为这侯府,便是她日后的家。 后来……错得离谱。 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如今,她又要走进这府邸了。讽刺的是,还真是以侯府女主人的身份。 她心里冷笑,这等变故,不知元朗会作何想? “哎呀,侯爷回来了呀!” 柳婉儿拖着细亮的嗓音,翩翩而出时,沅溪正对着假山一角愣神。 柳婉儿瞧见元朗回来,整个身子几乎要贴上去,黏腻得教人害臊。许是沅溪在,元朗神情有些不自在,他轻轻挡开柳婉儿…… 柳婉儿一愣,这才注意到男装的沅溪与荷花,一时没认出来:“哟,侯爷有客?” “夫人,还不见过陛下。”元朗声音微沉。 沅溪不太自然地觑元朗一眼。不知是不是今天她在场,元朗有所顾忌,颇拘着,与夫人柳氏的互动不够热络。 她甚至觉得,元朗对柳氏的态度,有些奇怪。 说冷淡吧,也够不上。举止眼色间,透着一股子淡淡的……疏离。 不若传闻中那样恩爱。 难道是河东那边不知进退,元朗不满老丈人所行,因而迁怒柳氏?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柳婉儿盯着她,初时只当她是个俊俏少年公子哥儿,生得俏,自然面嫩。再细看,柳婉儿可是认出来了!这下恨不能拿眼神变利刀子,剜沅溪那俏生生的脸…… “妾身见过陛下,请陛下万安。”柳婉儿语露疲态,好不敷衍。 沅溪笑了笑,没同她一般见识,只道:“朕微服,还请夫人莫要透露朕的行踪。” “是……”柳婉儿矫揉造作地一扭身,把个“是”拖成了拨浪鼓儿,摇摇晃晃的,偃掉似的。 沅溪心说,这女人还真是够厌烦她的,对她的怠慢连掩饰都不掩饰。这得多恨呐! 她心里也不待见柳婉儿,面上却不与她为难。 柳婉儿也是够蠢笨,元朗已因岳家办事的不妥当对她也生了成见,再爱嘛总也没从前那么爱了,她竟无知觉,如今仍是恃宠生娇的做派,在元朗面前也不知掩饰。 不不,沅溪刚生出了这样的心思,便在心里狠狠否决了!她柳婉儿才不笨呢,不然当初怎会自己跳塘子反嫁祸于沅溪? 想及当初的事,沅溪便觉得脊背生寒。 柳婉儿这人,还是不要小看的好。往后常要打交道,她可得防着点。 沅溪不睬她,只微微一笑,便绕过她去,熟门熟路地往里间走。 元朗果然跟了上来。 柳婉儿稍迟钝,也笃笃地跟了上来:“侯爷,妾身给泡了养生的茶,侯爷不去吃一盏?” “不了,我还有事。”元朗倒是丝毫不拖泥带水。 柳婉儿虽嘴里没声了,却也不离去,黏糊糊地跟着他们。似怕他们门一关,做甚么越礼之事似的。 沅溪心里觉得好笑,更烦她贴得紧,便停下脚步,转身道:“柳夫人,朕与永安侯有事相商,夫人不便跟来。” “甚么事?”她兀自出声。 “军机大事,夫人不攻这块儿吧?”沅溪笑道。 沅溪原以为这便能打发走人,谁料柳婉儿梗着脖子,不依不饶:“女皇陛下恕妾身斗胆,这军机大事,因何不在宫中相商,却要跑咱们家里来?” 沅溪一愣,她实没想到柳婉儿是这样的性子,果然元朗的口味……不太一般。 沅溪因作色道:“柳夫人,朝局政事,朕需一一向你汇报么?” 她冷了脸,作君王之姿,想来能吓退柳婉儿。人说天子之怒,伏尸百万,她话都说的这么明白了,柳婉儿要是还不领会,也忒没眼色了。 元朗方沉了一口气,正欲说话,柳婉儿已于他开口前福了福:“侯爷,妾身告退。” 沅溪看愣了。 这女人,挺得劲儿。 “陛下莫怪。”元朗颇有些无奈。 “不怪不怪,”她摆摆手,“往后这种情状,恐怕多了去,朕得适应。” ** ** ** 甫进书房,元朗便栓了门。 “侯爷府上亲信不可信么,这般谨慎?”她打趣儿。 “军机大事,还是谨慎些好,”他面上竟有笑意,暖暖的竟似三月阳光,他又道,“书架后有密室,陛下可需要?” 沅溪一愣,这完备装备,倒像是个狡兔三窟的奸臣该有的。只是她没想,元朗竟不防她,连密室都与她说了。 “朕不必,这里说就很好,”她刚拒绝,想了想,又反口,“还是去吧……” 元朗背着她笑了笑,便走过去触机关。 书架缓缓挪至墙边,露出一个窄门子。 元朗本想请她先进去,想想又不妥,索性自己猫腰钻了进去。 沅溪紧跟上。 里面竟是另一个天地。大至铺盖,小至茶具,一应俱全。 杯中竟有茶,桌上也无明显灰尘,看起来,元朗似乎常待这里。 沅溪不客气地坐下。 元朗还是挺顾君臣之礼的,待她挺客气。他倒了茶水,递与沅溪:“能喝。” 沅溪稍犹豫了下,还是接了过来。 ** ** ** “元朗,朕手里……”她掩目,忽地停了下来。“朕”来“朕”去的,也尽够烦,索性不拘这些了,她干脆道:“我手里有一个秘密,你一定感兴趣。” 要做买卖嘛,得让对方感觉到自己的诚心。先抛个饵,给他吃,吃完她再加料嘛! ——毒不死他! 元朗慢悠悠给自己倒了杯茶,坐下,递到唇边抿了一口。 他不紧不慢:“陛下要杀柳东才了?” 沅溪一愣,……误会啊友军! 她暗忖,柳东才尽管混账,可能也不是很听元朗这个女婿的劝,但他——毕竟是元朗的老丈人啊! 元朗给她下这个套,她才没蠢得急往里钻。 “不是这个事,——朕杀他?杀他作甚?”她装傻充愣,觑元朗:“这个也够上‘秘密’?朕的秘密,你一定很感兴趣!” 她似乎极有把握。 元朗倒不是特别在意这些,她的“秘密”,他了解了个尽够,还有什么是值得一说的?他反倒对她是怎么看他俩这婚事挺有兴趣。 可是她不提。在天香阁时,她说得起劲,来了永安侯府,她倒不说这个事了。 元朗颇有些失望。 “父皇留下的宝藏——这你可听说过?”她莞尔,顾自说着:“这还用说,你必是听过的。这宝藏……得之可动天下!藏宝图父皇留给了我,也教了我开启宝藏的方法……你那岳丈,很是垂涎,千方百计想得到藏宝图,他真是愚钝!得到藏宝图又如何?他又开不了宝藏,藏宝之地,机关重重,普天之下,只有我知道躲开这些机关的方法!旁人若是得了藏宝图,利欲之下,动不了宝藏且不说,反要赔上性命!永安侯,你同我合作吧——待取回宝藏,一半归你!朕只要那另一半,便这些,也足够充实国库了!实话同你说了吧,朕这般诚心要与你合作,确实想借你之力,平了河东之患!” 眼下,河东柳家反心已起,确实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沅溪知道,和元朗周旋,不兴拐弯抹角的,有话摊开了说,反而方便清爽些。 “陛下认识臣多久,臣是爱财的人吗?”他稍滞,瞧着沅溪的眼睛,说道。 那确实不是。 “你不爱财,可你恋权,这我早便说过了。”沅溪直视他,没有半点畏惧之色:“所以,朕把自己交给了你!皇夫之位,还不够筹码吗?元朗,朕已答应,你我若有子,朕即立他为皇太子!你——是未来皇帝的老子!这等高位,不够让你心动吗?” 很好,算是说到点上了。 但他嘴上偏要逶迤:“陛下嫁我,委屈吗?” 他是诚心地,问她。他确想知道答案。 “你,说呢?”她走近,仰头望着他。 元朗一怔。她哭了——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蓄满泪水,在烛光下,闪着盈盈的光。她似乎很累,眼睛里布满红血丝,可以想见,大概是好些时候没有睡过整觉了。 “文言……”她终于撑不住,手搭下,攥紧他的衣袖,整个身子都在发抖:“你帮帮我……延庭他……他已经不在了!” 第35章 035秦晋好(下) “穆延庭,死了?”元朗确是一惊。 这消息,他不曾探得。 看来女帝比他想象中稳重多了,背着他,干了不少的事。 元朗眼中确实隐蓄不忍,他轻轻扶住沅溪的肩,防止她因悲伤过甚而站不稳。 “谁做的?” 他听见她哽咽说道:“河东柳家,杀了朕的延庭。” 她抬起头来,蓄泪望着他。元朗有些刻意躲闪她的眼神,不忍相顾。 “你在犹豫,是不是?”女帝说道:“朕要除河东柳氏,你到底不忍心了。元文言,你不是觊觎朕这大好河山吗?区区河东,值得你牺牲前途去保护?柳东才这等庸才,值得你押宝在他身上?” “你瞧着朕,”她语气放缓,情绪却更显激动,“文言,你与朕合作,半壁江山都是你的!你好好考虑一下……朕将全盘的计划都告诉了你,不惧你向河东放风声,足见朕的诚心。如果你还有其他方面的顾虑……朕可以保证,待朕除了河东的势力之后,绝不动柳婉儿分毫!” 她当他是舍不得柳婉儿…… 元朗噎了噎,道:“容臣考虑。” 沅溪哭倒在他怀中,这两天来所有的委屈一卸而下:“延庭……延庭!朕要为你报仇!” 元朗伸手,欲穿过女帝丝瀑般的长发,却在手指触及发梢的瞬间,迅速弹开。 ** ** ** 离开的时候,柳婉儿脸色不是很好,当面呲儿沅溪。 沅溪倒不恼,只道:“夫人好生珍重,这段时间来,府里诸事,有得夫人操劳。”她不等柳婉儿接口发问,又道:“如朕的宫人林芷入永安侯府一事,还需夫人操心,朕想风风光光地将林芷送入侯府,因此,御前会置备嫁妆,此事的体面,请柳夫人周全。” 她云淡风轻一说,柳婉儿却炸起来:“侯府纳个妾室,需得如何体面?妾者,可随意发卖……” 柳婉儿话未说完,便被沅溪冷冷打断:“发卖?柳夫人想发卖朕的贴身宫人?你那话,半截儿是对的,妾之地位,自不能与柳夫人相比。但,朕希望柳夫人能知情达理,朕御赐的宫人为妾,能与常人同?朕即便赐一玩物,臣子们也得好生供着,弄丢了御赐之物,视同蔑君,罪当诛身!”便微微侧向元朗:“柳夫人若不识礼数,不如向永安侯请教,省得传出去,亏了侯爷名声!” 柳婉儿最忌在元朗面前丢份儿,故此又羞又恼,正欲发难,却见女帝已折身离去,自家夫君跟在身后请罪:“臣教管内闱不严,陛下恕罪……” 这一刻,才恍恍能觉,君臣之分如何严明。 即便她夫君贵为永安侯,当朝丞相之子,被朝野四下传言,狼子野心昭昭,欲夺位。这样的权臣,还不是得跟在一介女流身后,畏首畏尾? 柳婉儿咬碎了银牙。 ** ** ** 又是一身君王冕服。 沅溪站在御道前,看四方阔野,宫殿巍巍。蹲兽于飞檐垂脊上立着,落霞的光熨平了贴近琉璃瓦的鬃毛。 那兽,似要从垂脊上走下来。 “陛下,您看什么呐?”荷花见沅溪瞧得入神,便问。 自回宫来,陛下便是这样心事重重的样子。 “没事,朕随便打量。”她却反问荷花:“你没什么……要问朕的吗?朕是说,永安侯府的事。” “陛下为穆大人报仇心切,难免……”荷花一顿。 “难免怎样?”沅溪笑笑,道:“你觉得,朕欲嫁元朗,是下策?” “婢子不敢说。” “但说无妨,朕赦你无罪。” “婢子觉得……实非良谋,要不是陛下走投无路了,也不会……” 沅溪一叹:“朕怎敢全信元朗!即便与他合作,许他半座江山,以朕为嫁……朕也不敢轻信他。今时不同往日,他早不是当初那个元朗了。朕与他筹谋,似与虎谋皮,原该留一手,不能将朕对河东的计划以及藏宝图之事与他说,但……” 她停了下来,看着荷花:“但,凌弟来了。” “太子桓凌?”荷花稍显激动。 北戎太子桓凌若到京师,陛下又多了一个得力之人相助,在对待元朗方面,难免乐观些,这也是常情。 话说回来,桓凌插手此事,陛下这边,确多胜算。她也放心不少。 “是啊,”女帝的眼神悠长、深沉,“朕惊讶的不是凌弟到了昌邺。——朕欲谋动,沁心姑姑派凌弟前来妥善,亦是理中。朕惊讶的是……凌弟带来了父皇生前的诏书,那是父皇谋定大计之后,交与沁心姑姑的。” “先帝的诏书?” “确是,朕查验过,绝无差错。朕猜想,父皇早与沁心姑姑谋局,已料准朕今日之处境,故留诏书,步步指引朕。” 父皇淳熙皇帝本就是大才,腹有经纬,御极初,很是大作为了一番,在他治下,海晏河清,八方来朝,后来,……后来跑偏了。那是后话了。 可以想见,父皇有洞悉世事的能力,更有为她铺路筹谋的能力,因此,若说父皇生前留有诏书,指引她布子谋局,是可相信的。 “那诏书的内容——”荷花问。 这才是关键,先帝诏书究竟是如何说的? “朕看了那诏书,心中大讶,唉——”沅溪望着远天之下与殿宇相连的橙红一色,叹息道:“父皇诏曰,元文言其人,可托,让朕嫁之。” “真……真是先帝说的?”荷花已是惊得目瞪口呆。 “是呀,朕第一反应也是不信,可事实在前,却由不得朕不信。” 元朗其人,文韬武略,有勇有谋,家门也够显赫,对她又是痴心一片——当然,那是从前。从前的这些条件说来,元朗确与嫡公主相配。沅溪承认,当初父皇的确属意元朗,欲招他为驸马。 但是后来…… 事实不是证明她与父皇都是眼瞎了么?父皇盛怒之下,还想砍了元朗…… 脑子真够乱的。像一团麻,理都理不清。 父皇到底是什么意思? “所以,有父皇这道圣谕,朕才会半信元朗。朕在他面前都摊了牌,朕与河东柳家,其势谁可依,朕相信他心中有数。” 那就,赌一把。 ** ** ** 次日早朝,元朗的“神通”确实让女帝惊慑。 先是有朝臣挑头上谏女帝该成家了,其后诸臣附议,再接着,立马有人谏永安侯元朗乃合适的“皇夫”人选,并且贴心地为女皇扫除了元朗已有妻室的疑难——建议可取平妻之名…… 一切的转承启合,都与沅溪那日同元朗许诺的一样。 沅溪也是到这时才发现,举朝堂上下,半数朝臣尽入永安侯麾下! 令人心惊胆战。 沅溪退了朝,只道“容朕考虑”。 头疼的很! 还考虑个缺! 她揉了揉额角,愁眉不展。 ** ** ** 河东柳府。 柳东才负手踱步,来来回回从窗前踱至铜香炉前,瑞脑香正循炉中袅袅而上。他心烦意乱地挥手拂去,如同赶蝇子似的。 “爹,您烦个什么劲儿啊,”柳鸣有些不耐,“一切不都在咱们掌握中吗?那女娃子坐朝堂,真是天下奇闻!爹您捋了她不得了!” 柳东才恨不得一个巴掌上去:“浑小子哎!爹平时怎么教你的?没有万成的把握,你瞎叨叨!我们做的这事儿,那是要砍头——灭族——的!” 柳东才甩袖,满脸气懑。 这不长进的小子,江山将来给了他坐,他也坐不稳当。 “爹,”柳鸣赔了笑脸,“咱们在朝,不还有您那东床快婿么?里应外合,合谋一计,不愁大事不成啊!” “别说这个,我忧的就是这个……” “怎么,爹怕元朗不答应?您这老丈人身份一压,元朗多少要给点面子……” 柳鸣话说了半截,即被柳东才甩袖打断:“元文言卖面子?他是我丈人爹还差不多!鸣儿啊,你糊涂,你那妹婿能指望得上?他权倾朝野,手握重兵,能看我这张老脸?怪来怪去,还得怪你那妹妹肚皮不争气!要是得个一男半女的,也能拴住元朗,给他使个磕绊……”柳东才捋须,道:“要说婉儿不得宠吧,也没听说永安侯府抬了姨娘,元朗另有了宠妾……也是怪哉!” 这个事情,柳东才确实想不明白。明面上看,元朗确实待女儿婉儿不错,但……哪里又觉怪怪的,说不上来。 可能是与他这老丈人不贴心?按说筹谋这等大事,女婿半子,也是贴心人了,该是让他知道的。 不然……找元朗商量商量? 第36章 036喜事冲(上) 柳鸣道:“爹,我觉得这个事吧,咱们独做,风险确实大了些。咱们既有永安侯这张王牌,何不善用之?” 柳东才对儿子之言颇感兴趣,因问:“这话何解?” “爹,你想啊,我这妹婿,何其精明,他要是肯入咱们阵营,共谋大事,我们岂非如虎添翼?嘿——”柳鸣眼珠一转,诈笑道:“要是拖了他下水,即便事发,他也骑虎难下,依他之势,恐怕不肯束手就擒,到时与那女娃娃挣个鱼死网破,咱们或另有转机。” “言之有理,”柳东才捋须道,“咱们要做这事,索性就雪球似的滚大——永安侯入了伙,相当于他爹元昭兴也成了咱们局里的人,谋反的罪名扣上,凭他是丞相,也摘不干净!” “如此,几乎拖了半个朝廷下水,一旦事发,我瞧那女娃杀头杀得过来么!宰割干净了,她的朝廷也就没了一半!哈哈……”柳鸣颇为得意。 话是这么说,但柳东才另有顾虑。 “爹,您怎么啦?”如此精妙的计划,足可保他们全身而退,柳鸣不明白父亲为何仍忧心忡忡。 “鸣儿啊,爹担心,若事成,其他好处皆可分,可皇帝的宝座,仅此一个啊!” 柳鸣与他爹眼神擦着碰过,他便明白了柳东才的意思。 他们做这事,艰难得很,略过夺位的种种风险,即便事成,抢了那女娃的宝座,——留与谁坐呢? 河东柳家起的头儿,原本该柳家得龙椅。可这回掺和进了元朗,元朗本就是个有野心的,加之他兵权在手,父亲贵为丞相,朝中势大根深,忙忙碌碌跟着柳家折腾,到头来一场空,他如何能舍? 这确是个值当考量的问题。他元朗不可能做冤大头啊! 柳鸣抓秃了脑袋,才道:“爹不要急,俗语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嘛,元朗肯不肯退,一看爹怎么哄着,先稳住他再说,其他都有容后商量的余地;二就看妹妹的能耐了,古来君王,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多了去!凭咱们妹妹就不能么?” 柳东才一想,确有道理。 先解决眼下的事情要紧,和女婿元朗如何分配利益,往后再说。他不信自己活了半百的年纪,还斗不过一个弱冠小子。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另一边京师昌邺的永安侯府里,柳婉儿的心情却没有她父兄那么好。 青檀跪在地上收拾被柳婉儿砸得稀碎的瓷花瓶,一不小心碎片割了手,血冒得狠,她也不敢吱声,生怕再恼了夫人。 “你墨迹个什么劲儿,”柳婉儿见青檀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杵着,不免心里更烦躁,“凭你长得像个模样,脑子也不笨,我一遇了事,你半点思量没有的,倒是也给我谋划谋划啊!” 青檀磕头:“夫人恕罪!夫人恕罪!” 柳婉儿坐着,拿绢子抹泪:“明日新人就要进府了,林芷那蹄子,与我结着梁子,她一旦入府,少不得给我使绊子,我倒是不怕她,只是这癞蛤蟆上脚面,恶心人啊!再有,那小蹄子是女皇御前人,上谕赐的,凭这层关系,侯爷总要厚待她些,就怕……就怕她……唉!” 再深的话,她也不便说了。 青檀不笨,想也能知夫人愁的是什么。侯爷面上总说谅解了夫人从前的作为,并不怨夫人,但心里总留着疙瘩,不然呢,为何这么久来也不与夫人同房?原先夫人随军,侯爷只说是要与兵士共苦,他在军中若与美妻同住,难免坠了士气。但现时呢?他们回了京师都多久啦,夫人还是独守空房…… 眼下有女皇做主,将林芷送进府来做姨娘,侯爷在朝为官,需得均衡各方势力,便瞧着女皇的面儿,必得抬举林芷。万一,林芷那丫头肚皮争气…… 这一层,柳夫人能不愁嘛! “沅溪……她这是在恶心我!那小贱蹄子入府,还要办个仪典!抬个姨娘而已,阵仗大的如同三媒六聘娶正妻!”柳婉儿恨恨:“可不是膈应我么!” 抬林芷入府,女皇主张办个仪典,宴满朝文武,规格是高了点,如此一来,身为侯府主母的柳夫人面上确实挂不住。主持仪典时,当家主母还需笑吟吟露脸,为侯爷贺喜,以示豁达大度。 这个委屈柳婉儿自然捱得难受。 青檀怕柳夫人再生怒,便岔开话题,道:“夫人,咱们娘家柳府来了家书,您这会儿要看吗?” 果然,柳婉儿脸色好看了些:“家里来信了?快取来!” 展信时,柳婉儿是满脸欢喜的。青檀小心留意着夫人的情绪,但这家书越看下去,夫人脸色越难看,青檀心里暗暗着急,也不知老爷给夫人写了些什么。 到最后,柳婉儿捏着薄薄信纸的手在微微发抖。 “夫人,您、您怎么了呀?”青檀心里一哆嗦,打紧问。 “青檀,你……你把这信收好,千万……千万不能让侯爷看到……事、事关重大!” 这当然事关重大,夫人都抖成那个样子了! 青檀一咬牙,跪着向前:“是!” 甭管信里写的是什么,夫人说不教侯爷看到,那必不能教侯爷看到!不然,瞧夫人这脸色,怕是要掀了天了! 青檀赶紧将家书收起来。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河东那边府里,柳东才抿了口茶,悠然说道:“给婉儿的家书,掐着时间,她该收到了……也不知婉儿能不能成事。” 语气倒是悠然闲适的,但心里少不得有些担心。 “爹把那‘东西’给婉儿了?”柳鸣一惊,小心翼翼问道。 “还没,爹得谨慎呐!先给婉儿提个头儿,让她心里有数。这事,要么不做,一旦做了,必要成功!若不成,御座上那黄毛丫头,得夷平了咱们河东柳家!” “那玩意儿,咱们要不再找人试验试验?”柳鸣挺紧张:“浏阳王给的东西,可信吗?他莫不要借个由头害咱们柳家……” 柳鸣对浏阳王一直存着戒备之心。总觉得浏阳王不靠谱儿,但凡他有点能耐,能被个小丫头逼得东躲西藏? 现时他浏阳王是“投奔”柳家来的,明明如丧家之犬,却还端着王爷的架子,这柳鸣便瞧不惯了。 这次的“玩意儿”也是浏阳王给的,他的主意,那些细沫玩意儿装在小口瓶子里,说是“醉春风”,下在人食物中,诱之服下,能让人迷醉如春风,丧失思考能力,下药者让干什么便干什么。 也不知真的假的。 柳东才倒是挺信,寻了人来试验,服药者“醉”倒是“醉”了,也听使唤,就是不知这药效能持续多久,如何解之。 柳东才的意思是让女儿柳婉儿寻机会下在女皇的饮食里,将女皇诱出宫去,目的嘛,就是那宝藏! 寻宝之途凶险,浏阳王给的那藏宝图也不知是真是假,接近藏宝地不知是否有朝廷官兵看守,总之带上女皇一块儿去比较保险。万一事情有变,挟了女皇,他们手中也多了一张活牌。 柳东才看着疑心重的儿子,道:“凡事可应变,爹不会全听那丧家王爷的话,这你放心。至于婉儿那边,爹先与她计谋,将来举大事,必要婉儿配合的,她早些有准备也好。” 柳鸣点头。 爹说的不错,确如此,妹妹婉儿是永安侯府的主母,诰命夫人的衔儿,柳家若是举大事,婉儿不可能置身事外。 早些令她知道,于事无害。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永安侯府张灯结彩,满个朝廷的重臣几乎都来了。 元朗纳妾,来巴结贺喜的人不少。都说永安侯极自律,少近女色,现下看来,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嘛,元朗到底还是纳妾了。既起了这个头儿,往后府里进新人,恐怕能成常态。 永安侯与夫人鹣鲽之情,当初街尾相传,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男人到底都一样。 各位同僚满脸喜悦,似自个儿纳妾了般。这里头亦有因由,回家真能跟自家夫人说叨一番,永安侯都纳了妾,谁还和尚似的束着自己呢。 众臣觥筹交错间,听公鸭嗓似的冒出了一个人声儿:“陛下驾到——” 稍顿错,各位老臣忙放下手中酒杯,起身迎驾。 第37章 037喜事冲(中) 沅溪不过来瞧瞧,也没想多留。 她上座,受臣工朝拜,叫了个“免”,便顾自抿茶,见这满府的喜悦,心里说不出的味儿。 唇角却微微扬起,笑意深浓。 元朗没有多少的打点,一身朝服,脚下官靴,没有着红结彩的。倒是如夫人俨同正正经经的出嫁女子,合仪穿了浅红,满头珠翠,艳光夺目。 虽是纳妾,仪式还是齐全的。永安侯携如夫人拜君恩—— 沅溪正座,稍稍凛直了身。 这婚事,是她御赐的。 林芷入侯府,往后用着她的机会还是很多。府里府外,需有个往通消息的人,林芷这丫头,瞧着是个痴情人,因穆延庭这一层关系,想必她会对皇命格外上心。 沅溪想着将来她与元朗成婚,许元朗个愿景,令他踏实为皇命所用,但自个儿是决计不可能离开皇宫入侯府的,府里有个自己人稳妥些。要了林芷做妾室,这个倒是元朗自己提出的,那她身为皇帝,自然乐得成全。反少了许多怎样将御前人插入侯府的思量,空费脑子。 事到如今,倒像是老天在助她,走得挺顺。 未几,沅溪便后悔自己高兴得太早—— 这堂拜得并不顺利。篓子出得挺大。 林芷侧身为永安侯奉酒,红/袖罩了半张面,她忽从袖兜里拔出一柄匕首来,正欲刺向元朗…… 那个角度,正是旁人所不能见,倒教上座的沅溪瞧了个一清二楚。 沅溪的心提到了喉咙口,突突跳个不停…… 且险,众座皆在欢饮,倒少有人注意这边的动静。林芷那宽袖遮着,已是挡了许多,匕首锋芒之利,确实没几个人瞧见。 元朗动作极快,尚未待林芷抽匕首相向,他已凑前一步,将那锋芒按在了袖内。他目光相视,却不动声色,一手攥住了林芷的胳膊…… 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沅溪嗽了一声:“永安侯,朕敬你与新妇,这礼就算成了。” 沅溪心里多少有些不爽快,林芷为何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杀永安侯,这个……她真不知道啊!要么,林芷背后另有主谋,今日之举受人指使,实为离间皇帝与永安侯的合作? 她还真怕元朗以为背后主谋是她。 她欲招元朗为赘婿,承延皇嗣,这个事满朝廷都知道了,她虽还未拍板最后认定,但朝上臣工心里头都有数。 到底是谁呢?让永安侯和皇帝君臣离心,最得利的是谁? 好在元朗表面上给够了皇帝面子,接过女皇御赐的酒,仰脖饮尽。 沅溪低声:“不是朕干的——” 不管元朗信不信,这确不是她指使的。 沅溪吸了口气,紧绷的弦并未放松。——毕竟她身处永安侯府,到处都是永安侯的亲信,元朗要是动了什么歪心,或者疑心女皇成心派个刺客来害他,那沅溪是没好果子吃了,说不定就地被元朗软禁在府中…… 愈想愈慌,但今日事出,确是个意外,她要知道林芷来这么一出,她早不来永安侯府了! 瞎凑热闹! 为今之计,保命要紧,保命要紧…… 沅溪心中仅这么个念头。 ** ** ** 林芷被元朗攥着胳膊牵扯,疼得很,半副身子骨都要散架了。在元朗直喇喇逼视的目光下,她不敢再造次,险觉自己要晕过去了…… “不舒服?早点歇着吧。”元朗直接将林芷交与身边的丫鬟。 “朕也要回宫了。”沅溪想着开溜为上,别等元朗回过神来,她走也走不脱。待她回了宫,就甚么都不怕了。 “臣……”元朗行了礼。 沅溪只当他要客气客气,“臣恭送陛下”,这样也好,不妨碍她回宫就好。但没想到,元朗压低了声音,沉道:“臣信陛下。” 沅溪险些跳了起来! 她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她能得到野心勃勃、脸上就差刺个“权”字的永安侯一个“信”字。真是骇得她不能。 沅溪正欲回宫,却听内间有丫鬟惊慌失措地跑出来:“不好啦,不好啦!侯爷……大事不好啦!” 沅溪一怔,愁眉深锁。 那丫鬟被元朗的眼神扼住,四下里一瞧,也觉自己方才太慌措冒失,因住了口,轻轻附元朗耳畔,轻语一番。 元朗眼神里闪过一瞬间的急慌。但也只是稍纵即逝的一瞬间。他很快镇静,似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永安侯?”沅溪微微扬起声调,“需朕帮忙?” 她只是客气客气的……可千万别太当真! “小事,臣内宅,臣可自行解决,谢陛下。” 元朗倒还挺懂事,稍让一让,便放她走了。 沅溪点头,心里暗喜,上了行辇便往宫里去。 她得捋捋思绪,冷静冷静。 ** ** ** 新姨娘林芷白绫挂了脖子。 元朗赶到时,内宅已乱成一锅粥。 且庆幸的是,丫鬟发现得早,呼了人来救,倒救得及时,抢下了一条命。 元朗等着大夫医治,针灸之后,林芷渐渐清醒过来。 林芷觉得自己鬼门关前踏过,兜一圈又回来了。她这时状态并不算好,脖下勒得很,稍一动,便痛极。方才那道力气仿佛还没从她脖子底下卸下,掐着她的筋骨往外掏她舌头呢! 她咳了一下,又痛又窒,直如要死去了般! 更令她惊惧的是,她发现她不仅身处永安侯府内宅,而且——元朗也在! 林芷从床上半坐起,吓得魂儿都没了!抱着被子想要躲元朗,这一用力,便虚耗了将将才有些恢复的力气,只觉眼前一黑,头一沉,又似要晕过去般。 这投缳的味儿不好受!死又死不干净,活了又比死还可怕…… 下回真不选这个了! 正晕沉间,却听元朗道:“本侯有这么可怕么,你是见了鬼了,看岔了眼?” 语气里,倒听不出来气愤与恼怒。 林芷稍稍放下心来。 不知这命保得保不得,但见元朗这个样子,她便是死,也不会死得太痛苦。 又听元朗吩咐大夫:“好生医治,有事遣人来找我。” 元朗踏踏地又出了内宅,想是去招呼满座宾客了。 林芷瑟瑟地躲着,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元朗不像个没手段的,但他…… 许是后招还未放出? ** ** ** 柳婉儿懒洋洋抻开胳膊,活络了筋骨:“青檀,你说侯爷纳妾,我这个当家主母却不出去主持,外人会怎么想我?说我善妒?” “哪能呐,外头乱成一锅粥了呢,谁还顾得上这些虚礼。”青檀笑吟吟地培花土。 “哦?”柳婉儿轻挑眉:“那个贱蹄子呢?这会儿死了没?她刺杀侯爷,侯爷再大度,也不能轻饶了她!” 柳婉儿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那林芷,她早视如眼中钉肉中刺,贱蹄儿既这么不识好歹,非要做侯爷的妾室,与她争宠,那她只能先下手为强了! 青檀略顿,想着该如何措辞才能不坏夫人的好心情。因忖了忖,道:“听说投缳了呢,舌头都拉出老长一截,都说要死了,侯爷怀仁,这会儿命大夫医治呢……” “医治?”柳婉儿脸色不大好:“侯爷不会真看上那贱蹄儿了吧?她干了这么大逆不道的事,侯爷还怜香惜玉?” “哎呀,夫人,您别多想,”青檀忙安慰,“那林姨娘,怎么说都是御前的人,陛下赐的,若是就这么死在咱们侯府,传出去,多糟蹋咱们侯爷的名声!陛下那边也不好交代呀!” “那行刺侯爷——可是死罪!” “话是这么说,”青檀巧舌如簧,“夫人您原意是想让林姨娘当着那么多贺喜官员的面行刺侯爷,坏了这张红挂彩的仪典,出口恶气。但是,咱们侯爷何等英雄人物,外头听咱派出盯着的阿莹回来说,侯爷动作快得很,林姨娘匕首还没掏出来呢,就给侯爷制服了……当下大家谁都没发现,该高乐还是高乐,瞧都没瞧出来不对劲儿。您说这样,谁认这个行刺呢?百官没见林姨娘行刺呀,倒要见她死在了咱们府里!您说,便这样,侯爷能让她死吗?侯爷有气吞山河之能,却也难堵百官悠悠之口啊!在朝为官的,多重个名声,夫人,这个您得体谅……” 柳婉儿一笑:“你这丫头,道理一套一套的,还算有点小聪明!” 青檀道:“论聪明,婢子万比不上夫人……夫人,婢子好奇得很,您与那林姨娘说了些什么呀,她怎肯如此行事?坏了自己的前程,反成全了咱们……” 第38章 038喜事冲(下) 柳婉儿轻捻发丝,得意道:“林芷那小蹄子,先时吞了熊胆了,敢坑我!她当我半点手段没有么?我吃过一次亏,怎会不将她底细翻个底儿掉!这小蹄儿,出身不怎么好,原不过是浣衣局给人浆洗衣裳的女使,竟妄存攀权附贵的心思,瞧上了穆延庭!好么,我就顺她的意,让她黄泉路上去陪陪穆延庭!” 青檀似乎很有兴趣,听得煞是入神。自家夫人确不是个不懂弄计的,不然当初也不能挤下嫡公主风风光光嫁入永安侯府。 柳婉儿瞧了青檀一眼,笑笑说道:“我只告诉她,穆延庭是怎么死的。” 青檀一惊:“夫人知道锦衣卫穆大人是怎么死的?” 穆大人的死因,连侯爷都不曾妄说过,想来女皇陛下也是不清不楚的,不然,不会朝上全无动静。 青檀确实好奇自家夫人是从何得知的。 “这丫头,方才还说你聪明呢,”柳婉儿抬手戳了戳青檀的额头,道,“穆延庭是侯爷杀的……我这边煽风点火一番,你说,林芷那贱蹄子,会不会恨透侯爷?” 青檀差点摔了手里的茶托,大惊道:“穆大人是咱们侯爷杀的?” 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穆大人多年来执掌锦衣卫,为御前尽忠,对陛下殚精竭虑,深蒙帝泽。这个事,恐怕女皇陛下还不知道,要是知道了,陛下断不肯轻放过侯爷! 柳婉儿面上好一阵的严肃,绷着脸盯着青檀。过了好许久,她终于撑不住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指青檀道:“这丫头死笨!穆延庭怎么死的,我怎么知道!但现时需要,我说他是侯爷杀的,他就是侯爷杀的!” 青檀方才明了,原这一出,全是夫人瞎诌来唬人的!那穆大人的死因,还是个谜。连女皇陛下、侯爷都不知道,夫人一介女流,终日不出大门,又怎会知道? 夫人不过是利用这一点,让新来的林姨娘恨透侯爷罢了。 但还有一点,青檀不明白,因问:“夫人,您诌来容易,可林姨娘这么傻么,她怎会信?” 信了也不一定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侯爷,毕竟一介女流,少有这样的胆子,不如蓄势藏着,将来下毒暗害的好。 柳婉儿呵呵一笑,向青檀说道:“因为我告诉了她侯爷有足够杀穆延庭的动机。这动机便是……”说到这里,柳婉儿的眼神不对了,她冷哼一声,道:“近几日来,偶听各府夫人都在说叨,女皇要成婚了,朝中竟有多位大臣举荐侯爷为婿,女皇尚无定夺。但依我看,女皇想必对侯爷余情未了,倘真招侯爷为婿,咱们侯爷也无法硬抗拒绝……我便对那林芷说,侯爷为了手下权势,极愿意与女皇联姻。然,女皇更属意锦衣卫指挥使穆延庭,故侯爷为争得‘皇夫’之位,便秘密诛杀穆延庭。我说得头头是道,言之凿凿,那林芷,便信了。” 原是这个样子。青檀暗忖,夫人所说的理由,确有一定的可能,加之林芷在悲痛之中尚不能思考缜密,便被夫人带了调去,顺着夫人的意思想下来,也是有的。 又听夫人道:“那林芷,终究嫩了些,也蠢钝些,被我三言两语一勾,她果真当众刺杀侯爷。我当然知道,以侯府的布防护卫、侯爷的身手,她自伤不得侯爷……哼,她蠢笨似猪,自己失了手,回头便投缳勒了脖子,倒是挺为我省事。” 不过,却没死成。往后的侯府,可要再热闹些了。 ** ** ** “喀嚓”一声,花瓶里新插的枝儿耷拉下去,断成两截。 青檀抬头,见夫人立在半截人高的瓷花瓶边上,脸色铁青,手仍然抬着,指头被花枝儿上的尖刺扎破了,鲜血直冒。 “呀,流血了,夫人……”青檀迎上去,正要查看伤口,却见柳夫人甩手躲开了,恨道:“沅溪……处处跟我作对,这回,连侯爷也要跟我抢!” 她语气里夹着深恨,一双眼眸,幽深如墨。瞧她时,只望着,便觉得整个人都要被这漆黑的瞳仁吸了进去。 青檀一怵。 柳氏扑身摔砸了茶杯、花瓶,凡目所能见的所有瓷器……整间屋子里都是碎瓷砸地的声音…… 她又恢复了往常那哭闹不休、乖张骄躁的模样: “沅溪!沅溪!从前能让你躲开,今时也能!谁要是抢走侯爷,谁就不得好死!……我让你,与侯爷,不死不休!我柳婉儿就是死了,也不会让你好过!” 也许权势就是一切,可以为所欲为。 如果河东柳家掌握了天下权势,那沅溪,是不是再也无法与她争、与她抢? ** ** ** 红烛燃了半截,双喜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无人管拾。 这是喜房,她新嫁。 但是她瞧这里的每一处,都透着刺骨的冰冷。 林芷裹着棉被,抱膝坐起,瑟缩地往里躲了躲。 为她瞧病的大夫都走了,伺候她吃药的丫鬟也刚走。 那药太苦,吃了也没用,治病不治心,她倔着,不肯吃药。来服侍的丫鬟猛灌一气,灌得她喉咙口生疼,半吃半吐的,也不知道吃下多少。 她枯坐着,没有太强的求生欲,现在似乎也没有多少求死的意愿。只是坐着,像一截木头。 木头当然不会想死也不会想活。 元朗没有来。她当然也不希望元朗出现。 永安侯,在外威名赫赫的永安侯,……她犹不知元朗会拿什么手段来对付她。永安侯能掌大权这么多年,自然有他的手段,不会是个简单人物。 当时她冲动,做事完全没考虑后果。 或者可以说,她完全没有想过自己会活着。 ** ** **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月色水似的泻了一地。 林芷心里一哆嗦,想是灌药的丫鬟又来了,喉咙口不觉隐隐作痛。这些个丫鬟,颇看人下菜碟,知道屋里头的这位姨娘犯了大事,往后想必无宠,因此也不巴结着,手头颇粗鲁些。 她抱着被子又往里缩了些。 灯下映着一个黑影,男人沉重的脚步声让人心下一凛。 林芷不自觉地抬头。 元朗站在那里,脸上颇不屑:“醒了?见到阎王了吗?” 她愣着,本能地想躲,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元朗当然比阎王更可怕。 元朗走到床前,没一丝弯儿:“谁指使的你?” 林芷没说话。 他皱眉,颇似自言自语:“陛下?” 又见林芷不说话,他也不管顾,唇角藏着笑:“她倒挺恨我。” 林芷这个样子,一副死人色,仿佛沉溺在自己的世界中。她原想元朗应是恨极了她,总要让她死才能解气儿,这一时让大夫尽力诊治,吊着她命儿,也不过是为了让她死得不那么利落,多吃些苦头。 “你在这儿待着吧,往后,不要再出去了。” 元朗折身便走。 鬼使神差地,林芷忽问了一句:“你往后也不会再来了,是吗?” “是。”他极干脆利落。 林芷目光愣愣地,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问。她与元朗,也不算太生,从前御花园角子里,她被元朗堵上问责过。她们这种女使,与朝官几无见面的机会,更是搭不上话的。可能是从前元朗与她说过话,她因觉得不太生? “侯爷!”她似乎察觉到了这可能是她与元朗今生最后一次见面,往后再不得机会了,因此似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害怕失去,大叫了起来:“穆大人是侯爷杀的?” 元朗背影一滞,竟回头折返来:“你说什么?” 林芷抬起头,此时却不惧元朗,直愣愣盯着他,眼中有泪:“永安侯权势滔天,半数的朝臣是您党羽!侯爷想要达成目的,不必赔上穆大人的命吧?穆大人为锦衣卫指挥使,锦衣卫地位虽高,但说白了也便是皇帝侍卫,归陛下直管,只对陛下负责,锦衣卫并不掌握军权呀,也不会党结朝臣……其实对侯爷威胁并不大。” 林芷觉得自己话说得是有些多了,便抱被低头,压低了声音,仿佛说给自己听:“但是,即便是再小的威胁,侯爷也不能容许它存在……” “我,杀了穆延庭?”元朗愣了一愣,旋即笑着。 他走到林芷跟前,凑近:“你就这么确认,穆延庭已经死了?” 林芷整个身子一颤,仿佛被人从梦境中拉回了现实:“侯爷你说什么?!” “你不必知道。” 第39章 039故人还(上) 沅溪合上奏折,抬头。 永安侯已经等了半个时辰了,谒见女皇,女皇却一言不发。 “永安侯,朕诏你入宫,是想同你商议大婚之事。” 他终于等来女皇的话,因道:“臣遵上谕。” “遵什么上谕,朕还未颁谕旨,”沅溪道,“朕同你是商量的,朕不是个乾纲独断的人。” 言毕,抬头有意瞧了永安侯一眼,等他的反应。 “臣,不敢。” 这奸臣,藏得挺深,沅溪心里“嗬”了一声,心说你永安侯还有什么不敢的。半个朝廷都是侯府麾下客,就差撬了丹陛上这宝座了。 但她得虚与委蛇,周旋着。 “永安侯,既这么,朕倒是有说法。”沅溪笑着:“我朝公主出阁,另赐公主府,与驸马不同住,公主宣驸马,夫妇才可相见。朕若嫁,自然仍居宫中,坐明堂,这个,你可有意见?” 她觉得还是把话早些说开了好。永安侯府,她是不会去住的,不然,元朗更能拿捏挟制她。要真有个什么,她太被动。再者,元朗名义上是为皇家“赘婿”,这赘婿,自然是要“入赘”的,没有让她上永安侯府去的道理。 元朗大抵没料到她会来这么一出,稍事犹豫之后,他道:“臣没意见。” 没意见就好。 沅溪笑了,因赐座,两人再密谈了会儿。 ** ** ** 小院锁住了天光,时间仿佛凝固,连风下翠绿的叶子也只静静地招摇两下,很快不动了。 一角四方窗子里,漏进了阳光。 林芷趴在窗户下,任阳光照在她的脸上,落下圈点不一的光斑。 “今天是什么日子?”她问。 一大早的,炮仗礼乐齐鸣,整个永安侯府热燥起来。 与往常相当不同的风格。 “哦,林姨娘一直在养病,不知外头的动静,今日是陛下与侯爷大婚的大喜日呢!”来伺候的丫头阿玉面上笑嘻嘻的,满眼掺着喜气。 这林姨娘也挺可怜,自打入了府,侯爷就把她搁在内院,再不入门了。侯爷虽没明说,但那意思,就是将林姨娘软禁禁足了。 这女人呐,侯爷面前不受待见,得了这么个下场,后半生还有什么盼头? “陛下……和侯爷?大婚?”林芷的声音孱弱不堪。 “是呀,满朝文武,陛下就选中了咱们侯爷。也别说,咱们侯爷,能力出众,少有的品貌俱佳,官高位显,又与陛下年纪相仿……这朝中能臣虽多,但依我看,侯爷这般条件的,也确实挑不出第二人啦。陛下待嫁之年,欲择良婿,可不是咱们侯爷最合适么!” 这个丫头也是个好心肠,先时说着倒兴奋,后来愈想愈不对味儿,林姨娘怎么说也是刚抬进府来的,半点恩宠都没受呢,这会儿说起陛下与侯爷成婚,她当是不高兴的。 阿玉便安慰道:“林姨娘别太伤心,这也是没得法儿的事,你心里不爽快,前院的正经夫人醋劲儿大,更不爽快呢!你呀,好生养着,养好了身子,也好伺候侯爷……” 林芷飘飘忽忽的,半点没听进去。 今天这天倒是好,阳光灿烂喜气洋洋的,正合大喜。 她扒着窗,怔怔地发呆。 天上的云飘来,似个兔子,转瞬又变了另一种形态。 ** ** ** 沅溪没有嫁过,也不知道嫁人是什么滋味儿。 就像今天,她一点没觉得自己是在“嫁人”,这只是一场交易,她筹谋已久,权衡再三,下定决心做的交易。 本朝没有女皇成婚的先例,这次婚事仪典,也只比照了公主出嫁仪式。沅溪明面上说是要恪行俭朴,实际也只是想要尽量草草了事。 大红的嫁衣,纹龙绣章,鲜艳夺目。沅溪侧首,见永安侯也穿了红色的吉服,面色如常,倒是看不出悲喜。 她想,当初他和柳婉儿大婚,也是这样大红一色吗? 也是这样……无悲无喜吗? 那必不是。柳婉儿,他爱着的。 想到这一层,心里莫名的难受。 她凑近他,见满朝文武都在贺陛下新喜,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凑空档儿,她轻声问元朗:“永安侯,你都准备妥当了吗?朕信你,你可不要心软,辜负朕的一片心意。” 元朗低头,看她:“陛下放心。” “侯爷当真能大义灭亲?”沅溪笑着。 当然得“大义灭亲”!不然,她才是虚赌了一场! 沅溪心口咚咚直跳。她怕元朗反悔。 为这一场赌,她真的给了元朗好大的诱惑作饵,只要元朗好好听话,不擅出乱子,将来这天下,都是元朗儿孙的。也相当于许了天下给他! 唯这样,才能让元朗为自己图谋,才能将永安侯麾下拥趸尽数归于皇帝帐下。如此缓图,天下可复。 她才能好好地收拾父皇留下的烂摊子,还大永一个海晏河清的天下。 她望着永安侯,眼神不惧不怯。 元朗错身。 她见元朗接过了她递上的酒,眼神中略有犹疑,他的手竟有微微的颤抖,——如此紧张。 沅溪不解,这个时候了,元朗竟还疑心她会害他么? ** ** ** 合卺酒下腹,礼成。 他们正式结成了夫妇。 原先晴好的艳阳天,不知何时开始晦暗。 空气中水分被蒸干,使人感到燥热。在场的众人开始松抖脖间的累赘,透个气儿,连喘几声。 几炷香功夫,天公已收敛了艳彩的光。一个闷雷砸下,惊得众人一顿,背后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钦天监何在?”沅溪随口一问。 她实在想寻个话茬子,这闷的,她与元朗相对而坐,本就尴尬,心里不爽快的很。 但旁人不觉沅溪只是“随口一问”,女皇金口玉言,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为“谕”。这会儿女皇询问钦天监,必是要来兴师问罪了。 钦天监出,哆嗦着跪地:“臣……叩女皇陛下万岁。” “抬起头来,”沅溪看着外面电闪雷鸣、乌沉沉一片的天幕,“你来说叨说叨,这是怎么个解释?” 钦天监执管观天象,皇帝出巡、武将出征、祭天、丧仪、婚仪……这些个大事,都要钦天监观测天象,以卜吉凶的。 女皇婚典,这等大喜之事,自然少不得钦天监出马。仪仗入永安侯府时,是个艳阳天,吉风顺水,大好之象。可到了这时,天空却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大雨瓢泼而下…… 这种天气,难免坏人心情。 坏了心情还不是打紧的,怕就怕此象不祥,天欲降罪陛下;或有兵灾,上天警示陛下。 千选万选,就择了这么个日子办陛下大婚之仪,可不是钦天监的错么? 要知陛下盛怒起来,可是一干人都要掉脑袋受牵连的! 那钦天监官员腿抖得跟筛糠似的,话都说不利落:“启……启禀陛下,臣观测天象时,确为大吉之兆啊!帝星周遭,有一颗从星若隐若现,附帝星不去,此预示陛下故人失而复得,为吉利事,好姻缘。这故人……可不就是永安……侯爷……” 钦天监值官的声音愈来愈小,到最后,似乎有些后悔自己废言太多。 永安侯……那确是陛下的“故人”,但也是陛下的忌讳。为官之道,要能揣陛下的心思。 陛下要是为旧时那些事恼了,他的脑袋也就不保了。 ** ** ** “行了,你退吧。”沅溪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只觉得无趣,便打发了人走。 那值官千恩万谢连滚带爬地退下了。 又是一个惊雷劈下—— 沅溪本能地捂耳躲,手里的茶杯落在地上,碎成几瓣。 大臣利落地跪了一地:“陛下保重圣躬——” 群臣的声音,在空寂的大堂里,在落雨的傍晚,不断回旋…… 连永安侯都离了座,他身上还穿着方才行礼的吉服,却也给沅溪行了臣子之礼:“陛下保重圣躬,早点歇着吧。”稍一顿,又道:“臣送陛下回宫。” 沅溪对他颇有些赏识的眼色。送她回宫?那敢情好,元朗倒还没忘他们之间的约定,成婚之后,君王仍居内宫,永安侯无诏不得入宫。 她今晚,可以睡个安稳踏实觉了。 锦衣卫忽然冒雨冲进来:“陛下,有急奏。” 今日皇帝在永安侯府,锦衣卫作为皇帝贴身近卫,负责护卫陛下安全,自然将永安侯府围得铁桶似的。 “什么事?” “陛下,指挥使大人,回来了!” 沅溪方才还在走神,一听了这话,立刻“腾”地站了起来:“你说什么?谁……回来了?” “陛下,是穆大人啊!”那来报的锦衣卫满身湿透,带着哭腔:“穆大人回来了!” 我专栏里的《穿越之长春宫词》和《入梦师》烦请大家收藏一下,接下来就开这两篇哦! 感觉古言越来越难了,偏冷,没有预收真的不行的……谢谢大家! 以后我每天作话里打个广告,不要嫌烦呀~~~~大家嫌烦就当没看见好了。^_^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9章 039故人还(上) 第40章 040故人还(中) 沅溪站起来,一个趔趄,腿下一软,差点跌了去。 “哪个穆大人?”她的唇抖得厉害。 朝中只有这么一个锦衣卫指挥使,除穆延庭之外,再无第二人了。 她心里明明知道,可是不敢相信呐。 “禀陛下,是锦衣卫指挥使——穆延庭穆大人!”这来禀的锦衣卫小旗官抱着绣春刀,情绪也是十分激动。 “在哪呢……”沅溪差点没忍住,落下泪来。 “在侯府外面呢!穆大人受了很重的伤,千里跋涉而来,现□□力不支……幸遇得永安侯府外护驾的锦衣卫……” 未等小旗官把话说完,沅溪已在众臣诧异的目光下冲出门去。 大红纹龙祥章嫁衣似一团火,滚进了府苑的急雨中。 她跑得极快,地上泥水溅起,弄脏了裙尾,头上冠冕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旒珠几绺斜搭在耳鬓,几绺挂在簪子上,乱得不成样子。 她从前一贯端庄肃穆。 这是女皇自御极以来,头一次这么狼狈。 但她顾不得这么多了。 也顾不得群臣的目光、永安侯的情绪……她只知道,她的延庭终于回来了! 府苑的门被推开,两名锦衣卫扶架着一名受伤的男子,跌跌撞撞迎着过来。 中间那男子显是伤得不轻,半副身子都歪侧着,要不是被人扶架着,真要栽地上去了。他的头无力地垂着,头发遮住了整张脸,看不清面目。脚下被雨冲刷过的地面洇出了血迹,这血迹并不鲜浓,像是陈旧的痂被撕开,已经凝固的血复又活络了,滚进泥浆里,留下淡淡的血迹…… 沅溪扑过去,将中间那人头托着,轻轻将他脸上覆盖的头发拨开,这张熟悉的脸,没半点血色,他艰难地动了动唇:“陛下……” “延庭,延庭……”沅溪哭着,哀恸入腑。 急雨如注。 她回身,嘶哑着声音喊道:“太医,快传太医!朕要医治延庭!快去!” 满府的人匆匆奔忙。 她稳了神,却见院子里已经跪了一地的老臣,地上泥浆漫过他们的官袍,雨势滔天,密集的雨点子拳头般落在脸上…… 沅溪愣在那里。 所有人都在喊:“陛下,保重圣躬!” 沅溪眨了眨眼睛,泪水和雨水漫在一处,天地混沌,她有些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圣躬安。”她走近,绕过群臣,淡淡道。 大红的吉服拖地,在泥水里逶迤行过。 经过永安侯身边时,她伸手虚扶了扶。 她还记得今天是她的大婚之日,她还记得,永安侯是今日的主角。 “摆驾,回宫!” 雨越下越大。府苑的积水很快漫过了花草间的青石板。 ** ** ** 永安侯府。 线香熏起,袅袅而上。 “夫君,早些安歇吧,你看呀,衣裳都湿透了,满不好要作出病来了!”柳婉儿走近要去脱元朗的衣服,却被他一个闪躲给躲开了。 落空的手有些尴尬地定在那里。她知道今天是侯爷与另一个女人的大婚之仪,洞房花烛夜,温馨,幸福。原是没她什么事。 但……那女人不是回宫了吗?留下侯爷一个人,她身为正妻,当然得伺候啦! 柳婉儿讨了个没趣儿,却也不恼,赔着笑脸道:“侯爷,您是觉得今日在满朝文武面前,丢面儿?那不打紧,那些朝臣,谁敢嚼道……” “婉儿,我累了,想歇着,你也去歇吧。” 元朗蹙着眉,心情看起来不大好。 那也是,这大婚之仪,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新妇与手底下人搂搂抱抱的,成何体统!男人都好面子,更何况还是侯爷这样权势滔天的男人,丢了这么大的面儿,背后指不定被人怎么指戳,这种时候,侯爷心情断不会好。 “侯爷,”柳婉儿腻上来,“女皇走了,今儿让婉儿伺候侯爷歇息吧……” 元朗将她攀上胳膊的手推下来:“夫人,你自己去歇吧。我什么时候要夫人伺候过?” 过一过二不过三,他心里是真的有些烦了。原本就不大痛快,今日那事一发生,烦躁更甚。 自家夫君好大的排场迎娶另一个女人,柳婉儿心里本身就憋屈,再联想及自打成婚以来,侯爷对她面上虽客气,但总隔着一层什么东西,疏离得很。不免心中更生怨。 她当下便有些口不择言:“侯爷是不是对她旧情没忘?侯爷娶她,妾身原以为是侯爷为情势所迫,奈何不了皇帝。如今看来,侯爷心里头挺乐呵,这个事,侯爷策划起来没少费心思吧?” 元朗默言,一双眼睛却死死盯着她。 柳婉儿仍不知进退,只图嘴上痛快:“侯爷别这样盯着妾身,话既说到这个份儿上,妾身也没甚么好怕的,她是皇帝,妾身往后与她相对,也不过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皇帝要拿捏我,妾身能怎么办!妾身所求,只希图侯爷公平点儿,别让她算计了妾身,那……那妾身就只能一头碰死了!唯祝侯爷与她百年好合、恩爱有加!” 说罢,便嘤嘤地哭起来。 从前她再怎么闹腾,侯爷不太会与她计较,反让她觉得,她哭哭啼啼我见犹怜的模样,侯爷会心疼。 但今天的侯爷似乎与往常有些不同。 柳婉儿看着元朗那阴鸷的眼神,心里蓦然一怔,连脸色也变了。 他从前绝不会这样。 元朗不怒反笑:“算计?婉儿,算计什么?” “就……就是……”柳婉儿不敢看元朗,眸子中的光亮暗沉下去,吞吞吐吐道:“女皇陛下高高在上,她要是使个坏心眼,冤妾身一桩事,妾身真是受不住呢!这还不打紧,最怕是侯爷也信了她的,以为……以为妾身哪方端不住,做了丧尽天良的事,那、那妾身可不冤死了!” 元朗闭目,似有话,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缓了一会儿,他道:“婉儿,你要知道,陛下乃千金之躯,万乘之尊,她若看你不得,一道口谕,你便没命了,她何须拐着弯来费那些劲冤你。往后永安侯府……”他稍一顿,话里有话:“我希望永远是和睦、平静的。” 元朗欲走。 这事本可轻轻擦过,但柳婉儿见元朗似乎句句偏着沅溪,心里不忿,又见元朗挥袖便要离开,对她无半点留恋,心里很是急,索性豁出去,乍喊道:“侯爷!你今日没这番话,我尚不疑你!可你字字句句都偏袒她,——你值当么,你瞧她,可曾正眼看过你?她那心,明明拴在穆延庭身上,今儿的事,你可都瞧清楚了?!大庭广众之下,文武百官面前,她穿着与你成婚的嫁衣,哭着抱起穆延庭!她拿你当什么了?可顾着你的面子?你——不值当啊!侯爷,这会儿妾身倒要怀疑……那穆延庭,是你下的手吧?醋味儿翻天的人,甚么事都干得出来,可穆延庭命大,竟没死绝,又回到了她身边!侯爷,你倒是枉做了小人,妾身为你不值啊!” “夫人,仔细祸从口出。”元朗眼睛微闭,已是忍耐至极。 可柳婉儿却不知进退,仍激他:“侯爷,你猜,妾身要是将这事儿告知皇帝,让她清楚明白地知道,是你因妒生恨,差点害死穆延庭,——她心爱的情郎,她会不会恨透了你?这样,她就不会再和妾身来抢你了,对吗?” 她的眼睛里流着眼泪,但那眼神却不是温婉柔弱的,反而透着一股子杀气。 元朗死瞧着她:“穆延庭的事,与我无关。穆延庭的人,还是我手底下的人救的。请夫人,慎言。” 最后说到“请夫人慎言”时,已是一字一顿,怒意沉沉。 柳婉儿有预感,她今晚要失去元朗了,彻彻底底地失去。 从前他们之间虽有一种淡淡的疏离感,但她心里从未生起过这种即将要失去的恐惧。 今晚却不同。 她很害怕,再顾不得其他,一把拖住即将要离开的元朗:“侯爷!文言!你不要走——你同她在一起,是为了江山对吗?如果……如果我柳家也可以给你江山,你不要再靠近她了,好吗?” 她伏在元朗身上,痛哭不止。 元朗倒是被她的话吓到了,转身,双手抓住她的胳膊,将她轻轻地推离自己,沉声道:“不要胡言。” “我没有胡说!侯爷要的江山,我柳家也可以给!”她哭呛道:“侯爷既这么辜负我,当初又为何要娶我?” 她见元朗不出声,止了哭声,偷觑他。 却听元朗冷冷道:“夫人,你还记得当初我是怎么娶你的?” 每日一发: 作者专栏中《清穿之长春宫词》和《入梦师》求收藏,下本开! 多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0章 040故人还(中) 第41章 041故人还(下) 柳婉儿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各色的表情仿佛被浇筑进了模子,凝固在脸上。 她张了张嘴:“侯爷……我……那个孩子掉了,妾身也很伤心呐!侯爷怨我,至今不肯原谅我,所以从不与我同房,不愿再给妾身一个孩子……当初侯爷娶我,便是为了这个孩子,这妾身是知道的。” 她谎言诌得多了,有时不知自己在圆的是哪一个谎,竟也忘了“那一个谎”有没有被元朗揭穿过。 “夫人,那个孩子,从来不存在过。对吗?” 元朗瞧她的眼神逼仄而阴冷,她一个懵愣,不敢不承认,尽以为从前已同元朗交代过了,便说:“侯爷,这个……妾身也是有苦衷的呀!那时……侯爷醉酒,污了妾身清白,又……又似不愿娶妾身,心中只惦记着嫡公主。妾身能怎么办呢,若侯爷不娶,我只能一头碰死了!”她这时心中似乎有了些底气,声音也渐大了起来:“妾身想,若假称怀了侯爷的孩子,或得侯爷怜恤,转而便将爱慕的心移了妾身身上来……便是为了元家的孩子不致流落在外,侯爷也会娶我吧……妾身现在知道错了!侯爷便不要再计较了吧?” 她说完,目光灼灼望着元朗。 不计较? 他只觉得有些好笑,这许久来的煎熬,好似一场笑话。 “那孩子,就算是你诌来为让我娶你的一个筹码,但你既知没有这个孩子,又为何要冤陛下推你下塘子,致使这个孩子没了?你……且眼睁睁地看着我冤了陛下这么久,你却无动于衷?” 元朗死瞧着她。 他的声音虽不重,但却透着一股子的森冷,听得柳婉儿牙齿直打哆嗦。 今天的元朗与往常有很大的不同,那眼神,阴鸷得很,不把人盯出个洞来死不罢休的样子。似撂了很久的账,今朝来清算了。 柳婉儿咬了咬牙,索性头一昂,全不管顾了:“侯爷这会儿来问罪了吗?我冤了她?是!我就是冤她害了我的孩子!那便如何?侯爷,你公平点儿!她当初是嫡公主,先帝唯一的爱女,即便冤枉她害了臣子的孩儿,她能受得什么惩处?先帝会为了你这外臣,问罪于她吗?不会啊!她依然高高在上地做她的嫡公主!” 柳婉儿说到激愤时,嘶喊了起来,她半扑在元朗身上,不停地晃他胳膊。 元朗甩开她的手:“她高高在上,所以就该被你冤枉?” 他今日觉得忍够了,这样的日子到头了,往后大概也不必再忍了。 “侯爷,那你告诉我,她有什么损失吗?”柳婉儿呛着泪笑起来:“先帝知道我的‘孩子’被她的爱女弄没了,可曾有过半分愧疚?可曾对他的爱女有过半分惩处?她沅溪,到底损失了什么!你说啊!” ——她有什么损失吗? 这句话像最恶心的红头苍蝇,嗡嗡不停地绕在他耳边…… 她有什么损失吗??? 元朗没忍住,一搡,将柳婉儿整个人搡推在地。她整个人摔下,带翻了椅子,带翻了桌上的花瓶……哐哐哐,无数的家伙砸下,摔在地上,响声不绝。 柳婉儿缓过神来,不敢置信地盯着元朗,这是自成婚以来,她第一次看见元朗这样失态,暴躁。 他缓缓斜下身子,凑近她,一双眼睛满是血红,这会儿盯着人,满教人怕的。 柳婉儿本能地往后缩了缩。 “柳婉儿,你当先帝愚钝吗?你用这等拙劣的法子陷害沅溪公主,他会不知?沅溪公主既是被你陷害,先帝又怎会降罪爱女?先帝当初,没有活剥了你的皮,没有问罪我元家满门,已是仁德天恩了!” “即便先帝一时辨不了真假,但沅溪公主自幼纯善,不会诌谎,她若将这事一五一十向先帝说明原委,先帝信你还是信她?” 他愈说,眼神愈是阴鸷幽深: “你问沅溪公主损失了什么?那我告诉你,我与她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那时,我俩两情相悦,先帝早有意指婚。我不敢说今时她对我是否还有半丝情谊,但那时,她心里确有我。后来,因你那事一出,我不得不负弃她,伤了她的心。沅溪几天几夜高烧不退,大病了一场,好不容易缓过来,先帝驾崩,她一人临朝,别无旁助……如果我还在,她若肯信我,我们君臣没有嫌隙,她的江山,我会守,她不致像今天这样无助,殚精竭虑……” “而这些,夫人,皆拜你所赐。……她原可以无忧无虑的……”元朗踉跄着站起来,声音幽眇如在远境。 他唇角轻轻扯起一丝笑,眼中却有泪光泛转。 ** ** ** 宫中已入夜,万籁俱寂,只听得风声呼过。 啸声之后,又是闷沉沉的一片,仿佛殿宇垂脊上的镇殿屋脊兽将风撕碎,一片片吞入了腹中。 重华殿侧殿。 重帘子拉着,小孩儿胳膊粗的蜡烛静默地淌着烛油,宫中,静得很。 太医候立在两侧,等着陛下发话。 沅溪坐在床沿,头上纯金冠冕重得她抬不起头,这样也好,困意袭来时,刚一点头,便马上惊醒。 她还穿着大红吉服,裙腰拖下的绺子挂着水,还在一滴一滴地淌水珠子……荷花劝她去洗漱,她也不听,只坐在殿中。 她想等穆延庭醒过来。 “穆大人怎么样啊?”沅溪清了清嗓子,“朕不要听那些官派的话,朕只想知道,穆大人什么时候能醒来!” 太医令跪谒:“穆大人身上伤口众多,像是被群犯围截,各家兵器所刺的结果。臣方才已为穆大人清理伤口,应是无大碍。” “无大碍?”沅溪眉头一皱:“这么多伤口还‘无大碍’?” “禀陛下,穆大人武艺超群,这么多兵器齐上,穆大人一力抵抗,也只是伤了浅表,未伤及内脏。穆大人此时仍昏迷,应是伤口流血过多,再加之回京师时一路劳顿,故此……” “好了,朕知道了,”沅溪打断道,“今晚太医院就陪在这儿吧,谁都别回去。” ** ** ** “侯爷……文言,我柳婉儿只想问你一句,难道你到这时,心里还有她吗?”她闭上眼睛,似乎不大敢去触碰那个答案。 侯爷明明……人前对皇帝冷冷淡淡,至于对她,虽温存不至,但在外人面前,也是相敬如宾的,外头都传言,永安侯与夫人,恩爱夫妇,情浓非常啊! 她不信,都这么久了,侯爷还记挂着沅溪。 沅溪已对侯爷无爱,甚至有些怨恨,男人情薄,怎么会对一个心不向着自己的女人掏心掏肺呢? “公主一直都在。”他几乎没看柳婉儿一眼。 “一直?”柳婉儿觉得心口一阵钝痛,像被重物猛砸了一记:“那我呢?她一直在,那我算什么?” “夫人,你累了,歇着吧。”元朗不想再理她,拔足准备走。 柳婉儿泣涕如雨,甩手往前扑去,几乎是抱住了元朗的大腿:“侯爷,侯爷!”她哀恸,凄厉的声音中夹着一丝愤恨:“元朗!你站住!你既这么爱她,当初为什么不能果断地拒绝我?说到底,你还是对我存着一份心思,你并没有你所想的那么爱她……” “果断拒绝你?怎么果断?”元朗声音冰冷:“你自称怀了我的孩子,以此相逼,我能弃你不顾、当成什么都没发生吗?即便能,转头我又对公主言笑晏晏、当做没你这件事儿?我不能骗她……” “那你……你要是对她爱得那么浓烈,往后,你有的是机会与她再续前缘!文言,你大可不必在朝野内外装出深情款款的模样……你骗谁呢?”柳婉儿有些受不住,她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企求从元朗身上得到最后一丝希望:“文言,你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爱她……真的!文言,我们可以重新开始的……” 她哭得不成样。她几乎都已经接受了元朗对她情薄,但她唯不能接受的是,成婚这许久来,元朗无一刻对旧爱忘情。 ——那是对她这个大红花轿抬进永安侯府的正妻莫大的羞辱! “是啊,我有过许多机会可以补救:对你没那么好,在陛下面前时刻流露出懊悔,或者干脆休妻……我那样做,或许可以让她对我的恨少一些。但我不能……”元朗的声音一直都是那样温温的,很平静:“但是,我不能。”他又重复了一遍“不能”,望着柳婉儿的眼神逼人的冰冷:“我答应过先帝,要除去河东柳家这一支势力,把干干净净的江山,交到她的手上。”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所以,他得将她供着,让柳家疏忽防范,待机会来临,一击毙命。 说到底,她不过是永安侯翻云覆雨的一枚棋子。 柳婉儿呆呆地坐在地上,眼神空洞。 第42章 042宫墙柳(上) “元朗,那你就不怕,我把你欲图谋河东之事,告诉爹爹?” 她已是绝望至极,这时说话,语气冷静了不少。 她抬眼觑元朗。 “柳东才已经到了昌邺,他有什么动作,我所知,不足十分也有八分,你想告诉他,直接在昌邺街上寻他便可。”元朗凑近她:“但是,夫人,你觉得我会让你离开永安侯府?” “你、你想怎样对我?”柳婉儿声音微颤。 她知元朗是个什么性子。 “今日,我与女皇大婚,女皇虽居深宫,但往后少不得多往府上走动。夫人善妒,为免去冲撞陛下之忧,夫人还是留在你这院里,不要出门吧!” “你……你要软禁我?!”柳婉儿气结:“文言,你不可以这样对我!” “这也是为夫人好,君威难测,夫人禁足,能少生祸端。” 在处理完柳家这棘手棒子前,他当然不能让柳婉儿露面,省得她与柳东才通风报信,使些坏来。 话刚说完,他转身便走,没有半丝留恋。 今天……对他来说,是个特别的日子。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满身的红。很多年前就盼着今天,他以为这一天永远都不会有了。 “文言!文言……” 柳婉儿扯着嗓子,哭声绝望。 她跌坐在地,犹恨得不能。 “元文言,别以为,我没办法对付她!” 柳婉儿攥紧了拳头,狠捶在地,钝痛从指骨间蔓延,袭卷全身。 ** ** ** 沅溪在荷花的劝说下,才把穆延庭交给太医院的医官,自己拖着满身的疲惫,准备沐浴更衣,小憩会儿。 荷花早命人备好热水,灌满了整个温汤池。 “陛下,泡个热水浴,能去去乏。” 这里不比行宫,有天然的温泉汤,在这里,引不了温泉,只能备热水灌之,松松筋骨、活活血,也是好的。 沅溪抻开胳膊,任由服侍的小宫女替她宽衣解带。 她今天是真的很累了。 一低头,猛然见褪去的衣衫红绸绣金,吉服式样,这才想起今天是她与永安侯大婚之日,她却……把永安侯一个人撂下,跑、跑了? 说实话,她君权未固稳,永安侯这个大牌子,她还真不敢轻易得罪。 荷花见她一怔,便问:“陛下,怎么啦?” 沅溪看向荷花:“我把永安侯撂府里了,没陪他,满朝文武都亲见了朕把他给撂下了,多下他面儿!你说,他会不会报复朕?” “这个……陛下明日不如封赏一番,讨个好?再不然……陛下明晚便宿在侯府?” “那朕还是封赏吧!重重封赏!”沅溪很快做出了选择。 ** ** ** 沅溪出浴,被宫女子服侍着穿上了软绸纱衣,她歪在榻上,整个人如坠云里,身子轻软飘忽,舒服极了。 “今晚真是惊心动魄。” “是呀,”荷花沏来香茶,“如今穆大人也回来了,陛下身边多个帮手,总算能松口气儿了……” 她接过,抿了一口茶,心情愉悦。 是啊,穆延庭回来了,他竟活着回来了!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高兴了。 才歇了会儿,医官来禀,说是穆大人醒了。 沅溪差点打翻了茶杯,仓急地从榻上起来,忙摆驾往侧殿去。 穆延庭果然醒了,见她来了,强要起身迎驾,被沅溪按下:“延庭,你不要动,好好休息。” “陛下……”穆延庭动了动苍白的唇:“你怎么不在永安侯府?” 沅溪一颤,看来这个事,他是知道了。 她叹了一下,因说:“朕虽与永安侯联姻,但事先有言,朕仍居宫中,永安侯无诏不得擅入。这般行事,只是比照公主出嫁的先例罢了。永安侯即便权势再盛,也不能反对。” 穆延庭木然,并没有说话。 他空洞的眼睛只望着帐顶,整个人似被抽去了灵魂般。 沅溪知道他在恼自己擅自行事,险把自己推入了虎口,可是,那种情势下,她若不谋后路,同元朗达成个协议,她又能怎么办呢? 沅溪轻声说道:“延庭,朕没办法了。真没办法。”她眼睛泛红,声音微哽:“那时,朕以为你命丧河东,连尸首都找不到。朕急为你报仇,又对柳家勾结浏阳王,企图入京师篡朕的权,这个事儿恨得牙痒……朕想要诛佞臣、灭柳家!柳家盘根河东数代,又远拒京师,其势之大,不可小觑,朕思来想去,举朝廷上下,能与河东相抗的,便只有永安侯元朗一人!但怎么说柳东才都是元朗岳丈,朕若不许永安侯天大的好处,他怎肯帮朕?这一来二去……便如此了!” 这个事,要说是她在失去穆延庭之后的冲动之举,也委实算不上。她确实深思过的。 “后来,”她顿了一下,又道,“沁心姑姑忽然给朕传来了密函,密函中竟夹含父皇的遗诏!遗诏说,朕可嫁元朗,与他共谋事。……朕便更定了要与元朗合作,共伐河东的决心!” “陛下……这些日子,”穆延庭强支着身子,“陛下受累了!如果臣在,陛下不致如此无助……” “延庭,你好好养伤,”她见穆延庭这样说,反而更难过,“朕没事,朕可以肯定,元朗那边,已是稳住了。朕与他,有共同的利益,至少短期内,他不会背叛朕。” “短期”,她也仅仅敢保证“短期”,元朗这种人,与他谋事,无异于与虎谋皮。 往后怎样,走一步看一步吧。 沅溪想了想,问道:“延庭,这次你能脱险,是不是咱们的人,在暗中助你?” 河东那边,有她的人。 “确是他,”穆延庭点头,却又忧心忡忡,“陛下,但他……未见得真是‘咱们的人’,臣怀疑,这个线人,是个双面角色,他另有主子。” 听穆延庭这么一说,沅溪的心也揪了起来,另有主子……那能是谁?她在倾覆浏阳王谋反阴谋的时候,曾将一桩极重要的事托付那人,如果那人另有主子,那……宸儿岂非危险? 穆延庭看出了她的焦虑,忙说道:“陛下放心,臣与他确认过,小镇南王好好地活着,他安顿好了。他不是奸佞小人,即便背后另有主子,他也不会拿这事诓我。” “那便好,”沅溪松了口气,“朕御极以来,诸事繁冗,实在抽不开身去探望宸儿。朕想,待江山固稳之后,若无后,便将宸儿接回来,承继正统。现下,大家都当宸儿已身故了,朕便将错就错,省得宸儿被人当靶子,日日忧惧,反过不好日子。” 她口中的“宸儿”,便是小镇南王沐宸,先帝的亲侄儿。浏阳王事变时,小镇南王作为储君备选人,被浏阳王派人诛杀。满朝都当小镇南王已亡故,却不知,当初浏阳王派出的杀人者,是沅溪的眼线。他已依照沅溪的吩咐,将小镇南王安置在极安全的地方,为皇室留下了血脉。 沅溪迟迟不接沐宸回宫是因为,小镇南王沐宸是皇室的最后一张牌,在暗流涌动、波谲云诡的朝堂,她将所有的危险都挡掉了,万一,她被人暗害,效忠女皇的帝派势力还能请出小镇南王,立他为帝,以振朝纲。 那个假称杀死小镇南王、投靠浏阳王的眼线,就是当年的羽林卫统领,白达。 白达在朝中明里向来与穆延庭不对付,因此没人知道他是女皇的人。 但是今天,沅溪从穆延庭口中得知,白达似乎另有主人,她自然大惊!自己一手笼络的心腹,竟早归他人所用,她竟毫无知觉! 似被人背后捅了一刀子,凉飕飕的疼。 白达背后的人……是谁都好,别是永安侯就行。 若不然,元朗的心机真是深不可测,这盘棋,他得布多少年啊! 要真是元朗……沅溪背后汗津津的,不敢想,她往后对付元朗,得费多少的心思。并且,她全无胜算啊。 ** ** ** 是夜。 永安侯府深宅高院,悄无人声。 元朗坐在花架下,对月独酌。 他抬手斟酒,宽大的袖子不小心将散放的酒杯扫落在地,砰砰锵锵,满耳的噪声。 本该收拾残局的几名丫鬟远远站着,被他勒令不许靠近。 她们便谁也不敢动。 “皇上……”他口里喃喃,已是醉得不轻。 旁人只当他在叫今上,却不知,他口中的“皇上”乃是先帝,已归入地宫的淳熙皇帝。 他醉着,却犹记得,先帝在时,极爱重他,早将爱女沅溪托付…… 今夜,月色犹新人犹旧。满府的大红装饰犹未撤下,每一处,每一处,都在贺他大喜。 可是她却不在。 “宁儿……宁……儿……” 从未忘记过的人。 有一次,元朗对柳婉儿说,他没杀穆延庭,穆延庭还是他的人救的。就是指白达。 发现这篇文应该叫《所有死掉的人都是假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2章 042宫墙柳(上) 第43章 043宫墙柳(中) 元朗伏在石桌上,半醉半醒。 迷蒙中,眼前虚影浮过,恍恍惚惚他仿佛又见到了先帝,回到了那一天。 他还清楚地记得。 淳熙帝昌元五年,重华殿密室。 皇帝负手背对着他,沉默了很久都没有回身,他跪在地上,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文言,你打算怎么办?” 过了好久,皇帝才叹一声,忧心忡忡地问他。 元朗自知有错,头都不敢抬一下。 “臣……不知,皇上,臣舍不得宁儿,臣自十三岁便想娶宁儿为妻,好好待她。如果非要离开她,这锥心之痛,就当是对臣的惩罚,但宁儿……臣怕她受不了。” 皇帝向他伸出了手,他一愣,不敢相信皇帝能轻易谅解,却听皇帝说道:“文言,朕瞧着你长大,你是怎样的为人,朕很清楚。你和宁儿,打小儿长在一块儿,青梅竹马,感情笃深。朕早已拿你当东床快婿,心中早定了主意要将宁儿许配与你。说你好美贪色,污人家姑娘清白,朕是不信的。你先起来。” 他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心中却又对皇帝无比感激。 这种事,兴许宁儿知道了,也未必信他。但皇帝信,如此坚定不移地相信,永安侯元文言,绝不会因一时糊涂,与柳家那姑娘逾矩苟且。 那日相府做寿,大宴宾客,恰逢河东柳家一门入京面圣,皇帝便颁旨命左相元昭兴为柳氏父子接风洗尘。 元朗自然在座。 柳家的姑娘柳婉儿他见过面,没太深的印象,只记得与一般的官家闺门小姐无甚不同,美是美的,但又说不出哪里美来。 大抵在他眼里,除了沅溪公主,天下女子俱是一样的。 他记得他喝了些酒,明明平时酒量甚好,但那次,没喝多少,便晕晕沉沉回房睡过去了。 醒来时,他与柳家的姑娘同宿一张床,那柳婉儿捏着被角躲在床榻一侧嘤嘤地哭泣。他酒劲儿未过,头还是疼的,见这般情景,吓得险些跌下床去。 后来,这事被藏瞒着,没几个人知道。毕竟相府要脸,柳家也要脸。 可他却憋不住了,心里藏事儿,整天浑浑噩噩。 他不敢与沅溪公主讲,便决定去向皇帝负荆请罪。 元朗少年时即为皇帝爱重培养,时常与皇帝及几位亲贵入皇宫密室,深谈军机大事。因此他对皇帝颇有些了解。 淳熙皇帝初御极时是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后来坊间相传,皇帝受了蛊惑,开始饮酒作乐、不理政务,终于成了荒淫无道的昏君。 但元朗却不这么认为。 他总与皇帝商谈政事,平时的皇帝,确实爱好宴饮享乐,骄奢淫逸,但淳熙帝一旦入了密室,与亲信谈起政事来,依然头脑清晰,思虑周全。 元朗深以为,陛下荒淫的背后,依然藏着从前励精图治的影子。 所以,当他碰到柳婉儿这棘手事时,痛苦难当,又无人可倾诉,他头一个想到了皇帝,以皇帝睿智,应能为他指一条明路。 更是因为,皇帝是沅溪的父皇,他不敢向沅溪吐露,只能先同皇帝请罪。 淳熙帝给了他十足的信任。 在皇帝听他说完那晚的事之后,稍想会儿便告诉他,事有蹊跷。 “文言,这事未必不是你落了局,柳东才那只老狐狸!为了攀附丞相的势力,将触爪伸及京师,竟不惜毁了女儿的名节。——焉知不是他设计将女儿送上你的床榻?” 元朗大震,这一层,他从未想过。皇帝果然有人所不及的睿智,他不由地心里暗暗叹服。 皇帝将他引向书架暗层,从最里面的小格子间取出一只黑匣子。 皇帝将匣子推到元朗面前,向他道:“这里面是朕的线人送回的密报,未必尽准,但十有五六是准的,你看看,柳东才那老匹夫早已暗通外邦,私募府兵!但朕手里没有足够的证据向他问罪,即便有,朕亦不敢妄动,他依附河东之势,拒朝廷远之,周边是诸藩小国,朝廷兵马一动,问他谋反之罪,难保他不会狗急跳墙,投敌叛国。对付河东,不宜急变,应智取。朕等着,朕有耐心等。” 元朗望着皇帝,恍然觉得自己从未认识过这样的淳熙皇帝。 这样的睿智锋芒,这样的机辨如常,应是明君才有。 “文言,柳东才既然自己把破绽送上门来,朕便收着。”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凌厉,旋即又柔和下来:“只是,要委屈你,委屈朕的宁儿了。” 他懂皇帝的意思,既然柳东才将女儿送上了他的床榻,那他就做这个便宜女婿吧。 且待时机,为河东易个主人。 “文言,朕把女儿交给你了。朕信你待宁儿之心,天地可鉴。你且忍着,待尽诛河东势力之后,朕为你和宁儿主婚,朕认你为驸马,永远都是!” 他点头应允。 他一直都等着,可是宁儿却等不到了。 这许久来,日日与她朝上相对,他见她日渐憔悴,怨憎他,嫌恶他,可是,元朗却有口难言。 她为君,他为臣,疏离淡漠,永不能相守。 ** ** ** 元朗被冷风吹醒了头脑,寒意自喉咙口袭来,他重重咳了几声。 醒来还不如在梦中。 梦中至少还有个盼头,有个模糊的影儿……与他说话,不会那么怨他。 后来的故事,就是宁儿所知的那样。 永安侯情移她人,满副心思都放在了柳婉儿身上,他们,竟不顾廉耻,珠胎暗结,逼得皇帝大怒,声称要砍了永安侯。 还是沅溪,苦苦求父皇,才保得永安侯一命。 再后来,沅溪知道了柳婉儿不是省油的灯,在御花园,她约柳婉儿叙叙,柳婉儿竟冤她推了人,害柳婉儿掉进塘子,滑胎收场。 真正令沅溪伤心的不是被柳婉儿所冤,而是元朗的态度。元朗知道这事之后,半点不疑柳婉儿,反怨沅溪生妒做出这等恶毒事来。 自此,她与元朗,情断义绝。 ** ** ** 元朗仰脖,满斟酒杯,一杯饮尽。 她的宁儿永远不会知道,在御花园的荷塘前,他明知宁儿心善,绝不会做出害人之事,却还要故意冷淡,抱起柳婉儿转身离开时,他的心里有多难过。 他甚至知道,那个所谓的“孩子”,根本不存在。但明面上,他只得让宁儿成为杀害那个“孩子”的凶手。 忍着,忍到不能了,复又忍。 先帝曾与他说过,大丈夫,能忍胯下之辱,能忍亡国之恨,忍待东山复起的良机。韩信可,勾践可,元文言亦可。 为了他和宁儿的未来,他有什么不能忍? 他要,亲手剔除问鼎丹陛路上的荆荆棘棘,将干干净净的江山,亲手交到宁儿的手里。 她开心,便好。 还有一事,是宁儿所不知的。 先帝驾崩,浏阳王反,沅溪公主临朝,孤弱无依时,他一直都在。 那时他陈兵边疆,但已有七成兵马暗动,悄往京师来。桓凌助沅溪夺位登基,这是先帝设计的第一环,能成则好,若不成,自有他为后备。 他就是先帝设计拱卫皇权的第二环。没等他出手,桓凌已经控制反王各路兵马,将沅溪推上了九五之尊的宝座。 所以,事即成,用不着他。 他只能躲在暗处,继续充当沅溪心里的贪权佞臣。 “文言,朕欠一人许多,朕要去找她了,等不及你和宁儿成婚之日了。这段日子以来,委屈你,也苦了宁儿。但有你守着宁儿,朕很放心。朕不等了,朕要去做自己该做的事了……” 这是先帝后来同他说的话。 他知道,没有先帝在旁指点,这条路,他会走得很辛苦,也会被宁儿误会得很深。但他理解先帝,情之所钟……能让人抛弃一切,命都可弃,更别说这区区红尘富贵。 再艰难,他会走到底。 黎明已经撕破了黑暗。 ** ** ** 沅溪咳醒来,睁开眼睛时,天地都在旋转。 她摸了摸眼角,湿湿的,似有泪划过。 守夜的荷花忙跑过来:“陛下,您怎么啦?” “没事,做了个梦。” 反正……先帝也是个很神奇的先帝 先看着吧 元朗也不容易 我有信心能把这个故事写好,但毕竟众人口味不同,不强求,如果看到不满意的地方,自己右上点X离开即可。作者不介意的。但请不要随便喷 &&&&& 这个大概也是先帝留下遗诏要女儿嫁给元朗的原因吧,先帝和元朗是联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3章 043宫墙柳(中) 第44章 044宫墙柳(下) 沅溪阖上眼,没眯一会儿,天就亮了。 她吩咐荷花洗漱:“朕今日必要幸永安侯府一趟,安抚安抚永安侯,省得他认为朕轻视他,对朕生出不满来。” 沅溪并不知,无论她怎样做,那个世人口中跋扈贪权的永安侯,永不会对她不满。 荷花亦捏着一把汗:“陛下好生斟酌措辞,笼络永安侯要紧,待将来陛下铲除异己,攥紧皇权时,方能喘口气。” 沅溪点点头。这个道理,她当然是懂的。 “荷花,朕大婚之后,按祖宗制法,应祭天以告上苍,并祀帝陵,朕这一路,恐怕行得艰难。” 她犹记得她尚未御极,还是沅溪公主时,因奉皇命远去清河县办差,一路上艰难险阻,苦不堪言。行路之难且不去说,当时浏阳王野心未露,藏得深,为铲除嫡公主,派刺客对沅溪穷路追杀,幸好有穆延庭护卫,用她的贴身宫女子做替身掩护,她化名“素澜”,才躲过刺客几次追杀,得以周全。 这次泰山祭天,路远迢迢,纵有禁军随扈,到底还是不能全然令人安心。 荷花也想到了这一点,忧心道:“陛下,这一路去,可要千万小心。”她见皇帝也满是顾虑,便再道:“陛下泰山祭天,一路劳顿,难保路上不会有偏差。穆大人又在宫中养伤,随扈的竟无妥帖之人,很是让人担心呐!婢子有谏,请陛下一听……” “只管说来。”沅溪很愿意听荷花的建议,这丫头天性聪颖,有时谏言竟挺有见解,听之让人豁然开朗。 荷花因说:“陛下,您这回幸永安侯府,可要对侯爷和缓些,毕竟他现在可说是陛下的夫君,凭他再有能耐,多少要靠着陛下的。一时之间,他竟是唯一可信之人,陛下若有个万一,于他并无好处,陛下好,他便好,他能借陛下之力扶摇直上……” 是这个理儿。哪怕元朗有异心,好权跋扈,甚至他有夺位之心,现时之境,元朗不会妄动,他会竭力保全沅溪,只有沅溪在其位,他才是名正言顺的“皇夫”,靠近权力之巅。 短时间内,他会乖乖地成为沅溪的同盟,为沅溪铲除路上的障碍荆棘。 这也是当初沅溪选中他的一个很重要原因。 “朕明白,朕这就去永安侯府,让他知道什么是皇恩浩荡,”沅溪笑着,“你放心,朕懂得拿捏,不会误事的。” “陛下聪颖非常,无人能及。”荷花笑嘻嘻福了福。 “小丫头,”沅溪笑道,“去吧,给朕传早膳,小米粥便好。” “就……小米粥吗?陛下,会不会太清淡了些?一碗薄粥,真是填不饱肚子呀!” 女皇日日阅奏折、理军机,操劳忧心,她身子又单薄,肚里再没食儿,可真是要撑不住的! “就小米粥,旁的朕都不要,”沅溪捏了捏小腹的肉,“不能再胖了,肉再实些,朕连舞都跳不动了。” “陛下,也不急……” “不,朕很急,朕打算择日便去取回宝藏,以充国库,省得柳东才那老贼惦记。”沅溪叹了一口气,又道:“各州府,尤其是边防州府,守防不易,急需军饷。再加之,国库空虚,朕无厚禄安永安侯之心,开了这宝藏,分点子元朗,多少算是朕的诚心。” 荷花便不再劝了,陛下说的话,自有她的道理。先帝爷留下秘藏宝藏,据说其富能养一个国,这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了。大家虽口上不说,但心里多少都在盘计着。这宝藏留着,吊足了人胃口,未必不是个隐患,不知将来能引多少人抢戮。真不如由陛下去开了,光明正大地运回昌邺,将这笔财富过个明路,免去暗怀鬼胎之人惦记。 再说,淳熙帝在位时,因耽于享乐,耗去不少财富,国库空虚,累无进项。陛下她是真需要这笔银子呀! ** ** ** 永安侯府。 皇帝驾幸,阖府都来接驾,独不见永安侯。 ……当然,也不见柳婉儿。 不过,没看见柳婉儿,对沅溪来说,心情很妙,这个她是乐于接受的。 只是……元朗连接驾都没来,在生她的气? 这可是蔑君啊!元朗当真为昨晚的事这样恨她? 沅溪心里很没底。 不是她怕元朗,只是,这个节骨眼上,要是元朗对他怀有那么大的敌意,那她笼络元朗的计划……岂非前功尽弃? “侯爷呢?”她尽量装作很关心“夫君”的样子,放低身段,把自己放在侯府当家主母的位子。 没办法,事儿是她做坏的,她得挽救。 “回陛下,侯爷昨晚小酌了几杯,醉、醉了……”侯府管家道。 “醉了?”沅溪蹙眉。 “是,陛下,侯爷酒宴间已喝了许多,待宾客散后,侯爷又一人独坐月下,对影小酌,喝到酩酊大醉,这会儿都……都没醒呢。” 好吧,喝闷酒。看来元朗心情很不妙。 沅溪暗愁。看样子男人都好面子,她大婚之日抛下他,带着受伤的穆延庭离开,在文武百官面前没给元朗留面子……这人挺介意啊。 不过当初,柳婉儿那事,他悔婚私奔,也没给她留面子啊!害她成为天下人的笑柄……这两桩事儿,摆一处,就当扯平了。 这么想,沅溪心里有了些底气:“带路,朕去瞧瞧。” ** ** ** “管家,让厨房煮醒酒汤吧,这么醉着,不成样子。”沅溪说这话时,语气柔和,半点没君王之威。 管家善察言观色,听陛下这么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便吩咐厨房照办。 元朗躺在那里,很安静,无半点宿醉的难堪。 沅溪守在边上,静静地看着。 他面庞俊秀,眉眼英气勃勃,睡着时,没有平时冰着一张脸的严肃感,反显得温和。 沅溪少见元朗这般样子,从前他们虽有情愫,但拘着礼,自不会这般亲近。孤男寡女,没有共处一室的机会。 元朗平时又极自律,少沾酒,难有这般宿醉的时候。 他的脸上,有少年时候的样子。 沅溪悄伸手去,轻轻地拂过他的脸庞…… 更晚啦,小可爱~ 最近几天可能会隔日更,如果小天使没刷出来更新,第二天再刷即可。 过几天就恢复日更么么~ 如果觉得更新慢,可以去作者专栏逛逛哟,推荐《汉宫秋 落花逐水流》,作者的完结古言,口碑还行,完结这么久了还是有不少小天使订阅,可以看看。南园遗爱也能看看,反正都是古言啦,大家口味应该差不多。 ** ** 对啦,这里有个细节,就是沅溪说自己不能再胖啦,不然就……文里以前也有说过吃的,沅溪吃多少要有规定,否则她就跳不好舞……就会…… 算是个伏笔吧。 大家可以心里猜猜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4章 044宫墙柳(下) 第45章 045雨霖铃(上) 沅溪一顿,只觉掌间忽然温热,怔忡间,才发现元朗伸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宁儿……” 他睁眼,看了看她,复又闭上。 仿佛是在梦中。 沅溪也吃不准这人到底醒了没,便抽力将手挣出。谁知刚一使力,那边触动般与她争,死活不撒开。 丫鬟端着醒酒汤站一边候着,沅溪见了吩咐端上来,她亲接了去,一摸碗底,还挺烫。沅溪从没伺候过人,只在父皇病时,亲端汤药榻前服侍过。因此她虽不熟练,模样还是有的。 她晾了会儿,觉得碗底温度适中,便捏起药匙,贴了元朗唇边,慢慢给他喂进去。 这个人倒也配合,喂一点,喝一点,没往外吐。 喂了半碗,沅溪见他喝不下了,便将碗搁下,也不勉强,坐着静静等。心里只道她这一番功夫府中的人可都看见的,到时元朗问起来,自有人告知,这多少能让元朗感觉挽回些面子。 ** ** ** 他渐渐醒来。 微睁眼的时候,只觉外面光线刺眼,便撇过头去,头脑昏沉沉的,直想睡觉。 沅溪一瞧不对,便命几个丫鬟出去,将窗帘子打严,门也关好。 “好受些了?”她问。 元朗轻轻转过了头,很快又转回来,他没有睁开眼,只悄露了一条眼缝儿,见面前是她,便伸手,撑开五指,似要触摸什么,但又不像真要摸什么,静静地顿在那里。 “宁……儿……是你?” 迷迷糊糊间,眼前是一个人影儿,朝思暮想只在梦里出现的人影儿。 他不敢相信。 “你醒了,要不要喊大夫?” “宁儿,真……是你?”他不搭理她的话,只一个人呢喃,似呓语。 “是我。”她道。声音很轻。 他勉力支起身子,昂起头,似乎想要起来。 沅溪去扶他。 元朗伸手,不知如何下的力,只一拽,便将她连人带翻在榻。 沅溪心里一惊,待反应过来时,身下已垫着绸被,软绵绵的,如坠云中。 元朗已欺身而来,擎着她的手,她半点使不上力。 他的呼吸渐近,绵软的唇似雨点落下,沅溪本能地躲去,却在撇开头的一瞬突然怔住……她躲,躲什么?眼前是永安侯,她亲择委身的夫君,她有什么资格躲? 这便是她的命! 沅溪闭眼,只待认命时,元朗却停下了动作。 他看着她,眼神迷离。似乎不认得她了,在记忆中拼命地辨识她。 他伸手将沅溪推开:“你不是宁儿!” 沅溪见他这般样子,确是奇怪,正想抽空档起身时,见他眼神又疏淡,自言自语:“我醉了,又醉了……” 他揉着额头,很懊恼的样子:“是你,又是你。谁让你进来的?” “……”沅溪一顿,并没问罪。心说这人醉着,对她出言无状便算了,要是清醒着,她怎么也得发作下。 “滚,滚……出去!”元朗状态很不好,红着眼睛,轻蔑地伸出手指指她。 要是换做以前,沅溪才不受这屈辱。但今日不同,今日她本来就是来安抚永安侯的,要是闹个脸红脖子粗,那她这功夫可都白费了! 她且忍。 那边却不消停,虽醉着,话倒是不少: “柳……婉儿,你又来,没我的允许,谁准你进来?我……我不能……不能对不起宁儿……” 沅溪怔住,霎如倾天暴雨劈头盖下,整个人愣在那里! 他……他说什么? 她呆愣愣立在窗前,泪如雨下。 难道,他还记得从前的情义?哪怕只那么一瞬、那么一分? 可是她早忘了。忘了,却又为何在听他说那句话时,仍有触动,仍是心痛? 窗缝里只漏过那么阳光一缕。 却让她觉得极刺眼,能刺瞎了眼。 ** ** ** 元朗酒醒来,洗漱完毕,换上干净的衣服,又是朝上的模样。透着一股子拒人千里的清冷。 沅溪与他未出卧室,她此时也不端皇帝的架子,觉得既是夫妻,自家宅内,还是给元朗留点面子为好。因赐了座,元朗谢恩之后,与她对坐。 “臣昨晚贪杯,宿醉未醒,不知有没有……冒犯了陛下?” 元朗还识数,懂得请罪。 只是他今日说话的语气,透着一股子说不上来的味儿,有些……犹疑? 沅溪抿了一口茶:“还好,朕大人大量。” 她知元朗不是开不起玩笑的人,因此说话也不拘着。 那边倒也没什么动静。 沅溪抬头瞧了一眼。 元朗默了默,一会儿从座上起身,向沅溪谒:“陛下,臣请罪。臣……惶恐。” 沅溪眉毛打着结,心说元朗这么客气,她该怎么整才能让他不多想? 这倒是为难她了。 沅溪搁下茶杯,离座起了身,向元朗走去。 她微蹲下身子,将双手递给他:“别张口闭口惶恐,朕不爱听。朕知道,满朝廷都惶恐,你永安侯也不会惶恐。” 半是玩笑话,半是恼他一口一个惶恐,挺端着。 她知道元朗不会因这句话就对她心存芥蒂,毕竟她亲去扶他,这已是极大的示好了,给了元朗多大的面儿啊! 果然,元朗瞧着她递过来的手,眼神一滞。 稍犹豫之后,他伸手,轻轻覆上她的手。 沅溪忽然有被闪电击中的感觉,浑身一颤。 那是他们因当初那事,离心多久之后,才有的亲密接触…… “朕还有事,朕要先回宫,”沅溪转头,仓促地对侍立的小太监道,“摆驾。” 她想要躲开,不管是人,还是心。 “都出去,我有话要和陛下说。” 元朗轻摆手,他说话的音量不重,但房间里候着的狗腿子跟得了天皇老子的命令似的,齐刷刷领命而出,出去时还不忘将门给带上。 沅溪这时才惊觉,这是永安侯府,别人家的地盘。凭她是皇帝,下的命令不过搔痒,没人当正经事。没逢上元朗出声,这帮狗腿子便敷衍着奉上谕,元朗要是另有吩咐,她的话,便无半点用处了。 她抬头,深看元朗。 脑中飞快地转过元朗可能说的话,她该怎样得体地应对? 第46章 046雨霖铃(中) 沅溪转过身,眼角含着笑意:“侯爷有何事?” 他靠近,却不说话。眼神落在她的身上,逐渐转柔。 沅溪觉得有些不自在了,她没被人这样盯过。 她撇过头,故意不瞧他,淡淡的笑容未及收敛,仍是挂在脸上。 沅溪忽觉胳膊一收紧,有一股力在拽她,轻轻地,没有压迫与不适。 她低头,眼神落在他指上那枚翠玉扳指上。 “宁儿。”他的声音很轻,很柔,一点也不陌生。就像多年以前,在相府,在昌邺街头,在宫殿甬道,他唤过她的每一声。 沅溪只觉得全身血脉喷张,心跳加快,一双眼睛里不知何时忍蓄了泪,汪汪地望着他。 没有推开他,也没有迎去。她愣住。 元朗在两人对视沉默之后,手底下忽一用力,将身边人拉向了自己。 沅溪没站稳,一个趔趄,撞进了他怀里。 很紧张,很紧张,快透不过气儿了。 她竟惊惧地发现,她在抖。这不适的怀抱,让她紧张到颤抖,却没能让她有意识挣开。他身上的气息清冽浓重,像极了那些久往的过去,令人沉迷。 不知归路。 沅溪闭上眼睛,失了神思。 “宁儿,我想重新开始,宁儿……你别走。” 声音是低沉的,喑哑的,像是梦呓,那么不真实。 她轻动,有挣脱的意思。 元朗忽像大梦初醒,慢慢地松开了手。他瞧着她,脸上复归平静:“陛下……” 沅溪也复了神,稳重端坐:“侯爷,朕想与你商议商议祭天,并祀帝陵一事。朕已大婚,这些事,该办了。” “是。”元朗应:“臣会安排妥当。” 沅溪点点头,并未继续深说,转了话题道:“朕从前许你,我朝宝藏,一旦启掘,分你一半,侯爷可还记得?” 元朗眼中闪过一丝错愕,究竟还是不太理解沅溪为何忽然说起宝藏。 “这宝藏,”沅溪觑他,一叹,道,“便在祭天的路上,朕知所藏之处,朕可领羽林卫去启。只是,宝藏一旦启掘,各路诸侯必闻风而来,这无数的锱铢金银,运回昌邺并不容易,途中极有可能被人拦路截胡……朕需侯爷相助。” 沅溪觑他,目不转睛。 他懂了,她是想要启掘宝藏了,从前女帝势孤,若动宝藏,诸侯相争,朝廷恐怕连宝藏的影儿都未瞧见,早在运回昌邺的途中就被人瓜分了。沅溪是想借助永安侯之势,保证锱铢尽数运往昌邺,到时便再与永安侯相分,朝廷还是稳赢的。 “臣,必竭诚尽忠。”他深深看着皇帝。 她想要的安心,他给便是。 如此容易。 “很好,永安侯,朕不会亏待你。” ** ** ** 青檀窗边探脑,已闻女皇要离去,便慌地向廊下柱子后躲去。 她贴着圆柱,悄悄盯着,见女皇从里间出来,径直离去了,她这才放下一颗心,一闪,自己便也闪进了廊子尽处。 “听得什么了?”柳婉儿勾着手指,轻轻捏起茶盖。 青檀咬了咬唇,走近柳婉儿,附耳说道一番。 柳婉儿脸色先是不好看,而后,眉眼渐渐舒展开,脸上露出笑意。 “宝藏一事,爹爹深感兴趣,要是我柳家能得宝藏,便富可敌国!这些辎重,若充军饷,我河东之威,何人敢小觑?便是明堂上那女皇帝,也要忌惮三分!若得良机,爹爹便是反了她又如何!”柳婉儿眼眸中萃着希望,此时竟也无所顾忌:“柳家若得势,侯爷便得审时度势,必不能苛待我。青檀,我……我是不是可以从这里出去了?” 她被元朗禁足,日日枯坐,憋得她浑身难受。这回好容易才等得机会,若她好好把握,翻身可期。因此,这个事,她自然十分上心。 “夫人,您……您打算怎么做?”青檀又是害怕,又是关切,毕竟她是夫人的陪嫁丫鬟,与柳夫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爹爹人已在昌邺了,我早不是孤立无援。”柳婉儿脸上渐渐露出得意的神色:“侯爷将我软禁又如何,爹爹在,自有爹爹为我做主。” “夫人……” “青檀,你去向爹爹送个信儿,侯府里的事,我自会安排。” ** ** ** 青檀仓皇关上客栈门,面色惴惴。她虽是河东府上人,但这一次见到老爷和大公子,心里一点儿高兴不起来,反而担忧至极。她随夫人入侯府日久,很知道侯爷的脾性,一旦事发,侯爷是不会放过夫人的。 便这么揣着心事,惴惴不安地离开了与柳家父子碰面的客栈。 柳东才看完女儿从永安侯府递来的信,便凑近了烛火,火苗子窜上来,将信纸舔净。 柳鸣不解:“爹,妹妹说了什么?我还没看呢!” 柳东才捋须:“你妹妹被元朗禁了足,日子不大好过啊!” “元朗,这……”柳鸣道:“这个时候,身为兄长,我原该是要给妹妹讨个公道的,可……唉!元朗势大,他薄待妹妹,我这个大舅子竟拿他没半点办法!” 柳东才略顿,稍后拍了拍儿子的肩:“鸣儿啊,手里不攥着权力,行万事都得拘着,你这下可知道了?元文言啊元文言,我这女婿,没教我沾过他半点光,他倒厉害,攀牵攀牵的,竟让他老丈人与女皇攀扯上亲戚关系来了!” 柳鸣知道父亲是在讽那元朗竟娶了女皇陛下,又挂着面子,不废妹妹柳婉儿,却禁她足。但他们浑拿元朗无法儿。 “鸣儿,你妹妹信中说,爹交代她的事,她会妥帖办好,我们只管等消息。女皇祭天的行程不远了,她有意这一遭儿便办妥宝藏之事,顺道将辎重运回昌邺皇都。咱们的机会来了……” 柳鸣心下欢喜,但仍不忘小心:“爹须谨慎,皇帝若真有意取回宝藏,此消息必有走漏,引来觊觎者无数。咱们的敌人,可不止皇帝与元文言一家……” “这个你放心,爹有计量。”柳东才复又捋须,沉道:“浏阳王想必也会插一杠子。你不知,那老狐狸身边也是危机四伏,他却浑然不觉,到时,有得好戏瞧。” “爹是说……白达?” “确是,白达暗中与我有来往,此人心思深沉,对浏阳王未必忠心。” 第47章 047雨霖铃(下) 女皇祭天,仪驾浩荡。 沅溪坐在羽盖马车中,神色从容,内心颇为镇定。这一次行程与从前她往清河县办差不同,那时她势弱,人在明,暗箭难防。而此次出行,她以天子之威驾幸,护驾侍卫无数,又有永安侯随行,可谓防卫者众,几无疏漏。 御驾行过三日,驻跸靖远府郊外,此处有小道,岔往清河。清河县为靖远府所辖,百十里可至。 皇帝御驾浩浩荡荡,就此地扎营,绵延数十里,颇为壮观。 沅溪下了马车,托着沉重的冕冠,沿道巡视慰军。虽累乏,但却非如此不可,她要好好地“露个脸”,让伴驾诸臣子、侍从知道,她这个皇帝,确凿在仪驾中。 以便更晚些时候,能从仪仗中“消失不见”。 她知道,此时永安侯应已在准备了,她需得快。 回首时,只见行列中侍卫举起了火把,火光冲天,将漆黑的夜映照如白昼。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沅溪卸下冠冕,轻装简服,钻入了永安侯营帐中。 面前是翩翩佳公子。他换了装,不再着甲胄,眼前这人,与白天见到的永安侯竟不似同一人。 “宁儿?”他将准备好的衣物递给沅溪:“害怕吗?” “不怕,”她瞧着永安侯,“朕答应过你的,取回宝藏,分你一半,你放心,朕这便带你取来,绝不食言。” 她说的那般郑重其事,好似怕元朗疑她会赖账似的。 元朗瞧着她,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儿。 他不是这个意思。甚么宝藏,于他如鸿毛。他在意的,从来不是这个。 沅溪出帐时,已是翩翩公子的模样儿,随行的荷花也已换了装。 元朗觑她:“好久不见这般样子。” 沅溪脸一红,低下头去。恍然便忆起从前的日子,她总爱男装,和元朗在昌邺街头晃。 那些好年华,都一去不返了。 沅溪乍然问:“都妥当了?” 元朗办事,她还是很放心的,这么一问,也只是随口的。 “妥当,”他道,“随从都易服,埋入野草中,一路护驾,陛下放心。” 他安置得自然极妥当。 沅溪举目遥望,只见四野茫茫,齐腰高的野草在夜风中摇摆起伏,黑影儿若隐若现,这暗涌之中,不知藏了多少伏兵。 她此番易服,便为了岔往清河县,宝藏所在之地极为隐秘,去探宝藏少不得要走夜路小径,若白天明晃晃行去,如此高调,必招祸患。不得已,她便想了这么个法子。 有元朗所设暗卫相助,自然安全许多。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一路摸黑过去,走得都是幽道小径,伏草绊石,行路艰难。 沅溪磕磕绊绊,有元朗开路,竟也摸了过去。 这一路中,偶会踩到人的脚跟子,但心中知道此是先前置备下的伏兵,护驾之用,沅溪便也不惧了。 这么多人跟着呐,总不会黑灯瞎火遇见鬼打墙吧? 天擦亮时,他们三人来到了一处石壁前。 沅溪望了望天色,有些焦急:“咱们得快点,天快亮了,到时开启宝藏,少不得招人眼馋。” 这一处石壁乃是山崖之身,置于群山环抱中,于周边山壁并无明显不同,若不是有人引路,旁的人是绝挑不出异常来的。 “便是这处了,”沅溪沉道,“我幼时,父皇带我来过。凿开这石壁,里通幽径,别有洞天。” 元朗听了,当下欲动手。 “等等,”沅溪拦下,“这石壁坚硬如铁,凭永安侯一己之力,只怕碰了也是徒劳。” 元朗蓦然看她,便退下:“让他们都出来?集众人之力,合破石壁,并非难事。” “不成,”沅溪摇头道,“若以蛮力破之,动静太大,恐怕要惊动附近百姓,更会招来恶狼。” 她想了一下,道:“父皇心思巧妙,他藏宝之处,怎会不置机关?这石壁如何开启,父皇曾教过我。” 教过她……对啊,父皇生前,关于这宝藏的机密机关,事无巨细、详尽妥当地一一教过她,就好像,父皇早知会有今日的局面,她会一个人来开启宝藏。 “这启动石壁的机关,藏于山上,三棵松树之间,刨地三尺能见。”她说得仔细,再三嘱咐元朗:“必得找到这三棵挨肩的松树,若刨错了地方,可能会牵动其他机关,咱们葬身此地也未可知。” 元朗点头。 沅溪还是有些不放心:“我同去吧,万一有些差池,我在,亦可应变。” 元朗没接茬,却看向荷花:“你带陛下走,远远等着,待找对了机关,确认石壁开启后,再送陛下过来。” 沅溪并不知道,关于这宝藏的秘密,淳熙帝从前与他说过,只不过没有对沅溪交代的那么详尽,但元朗也知其一二。 若刨错了地儿,可能掘起埋在山中的炸药,偷盗者将尸骨无存。 他不想冒险,一点都不想。 “爬座山我还使得,我同去才好。”沅溪坚持。 “陛下万乘之尊,不可涉险,”元朗皱了皱眉,“荷花,你带陛下往东南方向跑一炷香时间,我再上山,快!” 他不等沅溪反对,便低声道:“宁儿,你先去,我才放心。”他的眼神逐渐渺远,待收回神思,便附耳道:“宁儿,有远客来,只怕还不是一拨人。你先走。” 沅溪四下一看,却是瞧不出什么来。四野茫茫,齐腰高的草伏起了浪波,里头仍与来时一样,藏了很多人。是他们的人。 但……她的心蓦地便揪了起来,不祥的预感油然生起,背后莫名地起了许多鸡皮疙瘩…… 这么多的人伏在草间,也许……不尽是他们的人?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山石滚动,发出雷鸣似的惊声。天地仿佛要迸裂般,被人扯开个口子似的。 待声止风息,周遭又复归平静。山未崩,地未裂,草木未衰。 方才的石壁已不复存在,豁然敞了个口子,任风裹着飞沙走石掠进去,它皆吞了。 沅溪携荷花并步往洞口跑来,将近洞口时,附近山壁上传来窸窣的声音,她们抬头一望,原是元朗拽着荆蔓下山来了。 三人又汇于山下,天地仍是平静,仿佛刚才的震动不曾发生过。 沅溪心情不错,笑得灿烂:“从这里入洞去,父皇的宝藏,便藏在其中。咱们获取之后,让随行的侍卫分批运出便可,水路陆路两行,尽量避人耳目。” 元朗尚未接茬,却听不远处草丛间传来女子的声音:“避人耳目?女皇陛下,你未免太天真……如此辎重啊!可倾覆朝廷的财宝啊!陛下尽想独自侵占?” 沅溪一惊,见草丛间那女子走近,当下便识得此人竟是柳婉儿!她身后还跟着贴身的丫鬟青檀。 她掩住讶异,道:“柳夫人怎不在永安侯府中歇息,竟到这苦地来?” 柳婉儿瞥向元朗:“我夫君在这儿,我自然要跟随。” 元朗见是她,脸上便不大愉快:“夫人,我已将你禁在府中,你竟私逃了出来,这种地方,不是你该来的。” “侯爷,妾身知道,这种地方不是妾身该来的,妾身本不想来,但奈何,爹爹他老人家日思夜想啊!妾身自然该尽孝,全了他老人家这念想。”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沅溪差点呕出血来,这么说,柳东才那老匹夫竟也在此? 从无一刻,她觉得柳婉儿这般可恶。 这下可好,引了豺狼来,不割肉出血,怕是走不掉了。 沅溪向元朗道:“侯爷,你自看着办吧,反正朕许你一半的财宝,你岳丈想来分,朕只好划你那份给他了,朕不出这个血。” 难题留给元朗吧,她懒怠管。 “婉儿,你马上传信你父亲,让他回去,否则,别怪我无情。” “已经晚了,”柳婉儿笑道,“侯爷,你竟也如此天真?妾身来时,便与爹爹约了信号,爹爹就慢我们一步。妾身这一路,满地撒了‘散月粉’,这‘散月粉’抹经之处,月光所照,能发萤光,轻易去不得。爹爹踏路而来,眼下便要到了。” 沅溪发恨,咬牙不迭。 她凑近柳婉儿,忽地摸出一把匕首来,抵她脖子:“那敢情好,朕让柳东才那老匹夫选,要宝藏还是要女儿?” 她知道这般伎俩在柳东才面前无甚用处,但眼下就是恨不过,吓唬吓唬柳婉儿。 谁知柳婉儿非但不惧,反猖狂笑起来: “沅溪啊沅溪!你死期将近,竟全然不知,也是好笑!哈哈哈哈哈……待爹爹一到,我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第48章 048倾城舞(上) 柳婉儿眼中已燃起灼灼烈火,恨意与愠怒疯狂地在眼眸里蔓延开,她切齿道:“女皇陛下,你已穷途末路,今日这野地,便是你埋骨之处!爹爹取得宝藏,我河东其势大,能号令诸侯,以图天下!……至于侯爷,他是聪明人,良禽择木而栖,该怎么选,侯爷心中必然有数。” “永安侯,你可听见了,夫人柳氏欲图谋丹陛,有染指天下之心……”沅溪不搭理柳婉儿,反向元朗意味深长一笑:“侯爷是聪明人,该知叛臣篡逆,是什么下场!” 元朗欲说话,被柳婉儿抢在了前头:“女皇,时至今日,你仍是这么幼稚,呵,在你眼中,我柳婉儿真如此无用?我若没占个先机,敢说国家鼎器之事?”她喑哑地笑开,眼神中露出疯癫痴狂来:“沐宁!你命不久矣!若肯让出皇位来,向爹爹示臣服之意,我或可为你说情,让爹爹留你个全尸,仍归帝陵!” 荒野之间,柳婉儿情入疯魔,竟疯笑不止。 元朗察觉了异样,一把抓起柳婉儿胳膊:“你今日是怎么了,再胡言,别怪我不念旧情——”元朗到底记挂着极为重要的事:“你对陛下做了什么?” 他不得不多此一问,柳婉儿虽疯癫,但还不至于全无征兆地胡诌。或许,她及河东柳家的细作真暗中对陛下动了手? 宁儿的安全,他不得不顾。多留一份心,总无错。 “旧情?”她看着元朗,眼底泪光闪闪,痴笑:“侯爷对我何曾有过旧情?一分都不曾有!——不,是半分,半分不曾有过!侯爷,你是无心的么?你的心,教谁吞了去?我揪住了她!我今日非要她吐出来不可!” 柳婉儿忽地看向沅溪,眼神转狠,一把揪住了她的衣领子,再掐沅溪脖子…… 她下足了狠劲儿,直勒得沅溪喘不过气儿来,眼下一黑,将要晕了过去。 元朗反应快,见状抽身一击,直击得柳婉儿胳膊麻痛,手下松了劲儿,这时元朗已闪身抱过沅溪,紧张地探询沅溪伤势。 沅溪缓了过来,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儿。两人相觑,眼神中闪过相似的颜色,只那么一瞬,便知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柳婉儿似乎状态很不对劲。似癔症般,整个人极度懵混。 好似,疯癫了去……清醒不来似的。 ** ** ** 柳婉儿痴看着他俩,又哭又笑,半晌才抹了泪,转过神来,恨道:“侯爷,你心里喜欢她是不是?哈哈哈……她有什么好珍惜,只要爹爹愿意,她都得听爹爹的!让她做什么做什么,她跟木头人似的,什么都肯做!你不信,要不要等爹爹来试试?哈哈哈哈哈……你把她当心头珠玉,有什么用呢,转头啊,只要我高兴,我教爹爹控制她,让她让出皇位,嫁个乞丐!她都会照做,你信不信?不若咱们试一试?” 柳婉儿满口疯言疯语,举止亦是疯癫,全不在状态,这倒让沅溪并元朗二人有些瞧不透,面面相觑。 “侯爷,你……不信妾身说的话?”柳婉儿走近元朗,深深觑他,笑道:“妾身说的都是真的呀!你当爹爹是什么人,他是要做大事的!要图谋皇权、要夺沐家的江山!他怎么可能不留后招?爹爹早托人从河东给我送了密药来,让我寻找机会给女皇下药,哈哈,你说皇帝蠢不蠢,她有皇宫不住,非跑来永安侯府凑热闹,这才给我寻得下药的机会!若是她身在皇宫大内,要接近她,还真是不容易呢!” 元朗没顾她再疯言,却对她的话颇有顾虑,只道:“柳东才让你给陛下下的是什么药?” “药?哈哈哈……一种好药呀!”柳婉儿目光迟滞,笑意却很舒畅:“这药性一起,人如傀儡,女皇中了这毒,自然便成了爹爹手里的牵线皮影人,爹爹让她做什么,她就会做什么,有趣得很呢!侯爷莫急,待爹爹来了,咱们试试便知……” 沅溪矮身,轻轻捂住心口,不知怎的,胸口很莫名的有钝痛感。 她眼下一黑,但没闭眼晕去。她强支着,她得很好,很好地度过这一关。 ** ** ** “文言,咱们不管柳婉儿了,石壁洞窟已开,宝藏就在眼前,进去吧!”沅溪望了一眼远天之下,长草绵延,那里头,不知藏了多少可怕的力量。 他们正在不断地,不断地逼近。 “可是……”元朗很犹豫,柳婉儿的话,他虽不会尽信,但也不能不信啊! “不能再犹豫了,等柳东才一来,这宝藏,只怕尽入他人之口!我不能将父皇的精心积蓄,尽送了那老贼!” 元朗看了一眼远天,微光已现,再等,天就亮了。 他一咬牙,扶着沅溪,猫身闪入了洞里。 柳婉儿一个错神,想要再找人,竟是找不着了。 洞里阴暗,不漏一点儿光,里头黑漆漆的,摸不着瞎。 柳婉儿站在洞口,犹豫着不敢进去。 她几番想闭眼冲入,却又被恐惧击退,站在洞口急得直跺脚。她抓了一把砂石,狠掷向洞中,忿忿喊道:“侯爷,你出来啊!莫要着了道,进去就是送死啊!沅溪想让你去死、去死!侯爷……你不要信她的!侯爷!” 柳婉儿坐在洞口,嘤嘤地哭了起来。 四野衰草,被风擦着发出呜呜的声音,仿佛婴儿在啼哭。柳婉儿不知里头藏着永安侯的伏兵,只当是鬼嚎,她颤抖着抱膝,又气又怕。 而那股暗涌的势力,仍伏着,军命所授,时机未到,动不得。 启明星终于撕开了黑暗天幕的一道口子。 不知过了多久,柳婉儿登时清醒来,惊喜地大叫: “爹爹,哥哥,你们终于来了!” ** ** ** 沅溪抖着,心突突直跳,但她却是一点也不害怕。 她被元朗抱着,安置得极好,身上不需使力,黑暗中站了那么久,竟没有半点累乏之感。 她安心地靠在元朗身上,闭目休息,真想这么,踏踏实实地睡上一觉。 没错儿,她现时觉得很踏实,比睡在重华宫中她的龙榻上还要踏实。多年前的信任就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紧紧地罩着她,将她包围、裹住……很温暖,很安心,她可以就此睡去,永远不会有人伤害她。 她十分确定地知道,即便现下就睡去,待她醒来时,元朗一定就在她身边,将她妥当地安置好了。一切的乱局,都被他扫平,交到她手里的,是一片宁和的江山。 他跪在地上,臣服在她脚下,山呼万岁,抬头的时候,眼角微微扬起的张扬与倨傲,仍似他。 沅溪抬头,温柔地觑她。 洞中很暗,她瞧不见什么,元朗自然也不会知道她在觑他。 那她便看个够吧。 “宁儿,你看我做什么……” 那人声音起,温热的呼吸吹在她脸上,沅溪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大惊道:“你怎么知道我在瞧你?” 莫不是狼眼珠子,黑暗里还能射出幽光来? 元朗笑了起来:“你抬头了,我感受到了,不是在瞧我?” 她赖账:“瞧你什么?那么黑,眼睛鼻子一锅炖,有什么能瞧的?” 元朗又笑,紧了紧怀抱。他摸出了火折子,吹亮,照在她脸上:“宁儿,那我瞧瞧你。” 沅溪一躲,不免有些赧然:“你倒准备得齐全。” “计划的时候,我就备好了,火折子总是用得上的。” 他做事总是那么让人放心,万事皆想周全了。 他收起火折子,将怀抱圈得更紧:“宁儿,你怕吗?待会儿一个人……” 沅溪摇头:“一点都不……” 她当然不怕,平时朝上朝下,只她一个人,皇权无边,孤独无边,她只身一人做了那么多的事……都好端端地挺过来了,更何况,今日之行,是早就计划周密的,还有元朗在身边出谋划策。 “你放心,”她反怕元朗担忧,便安慰道,“一切按计划行事就好,这洞窟之中,机关重重,错路条条,暗道更是错综复杂,旁人要是进来,讨不得半点好!你便放一万个心,这里的每一个机关,每一条密道,我都倒背如流!从前父皇下了狠功夫,让我熟记,便是防着有今日之用……” 听得外头有动静,沅溪笑道:“你听到了吗,永安侯——”她便拿着这个封号打趣元朗:“你那岳丈来啦!到时我动起手来,看你面儿上,是不是当放他一马?” 元朗半晌沉默,并不接她那玩笑话,一会儿才说:“宁儿,我帮你这一次,这次过后,再不许涉险了……” 他声音虽轻,语气里却是不容置喙的认真与坚定。 “可是,不涉险,事事周全自己,朕的江山,怎么办?”她涩然一笑。 “宁儿,我在,我永远都在。你要我留在朝中,我便制衡朝臣,你要我远去边疆,我便好好地在那里,为你守护大永江山。” 她默然。眼睛酸涩难言。 恍惚间,她尽以为,从前的元朗,回来了。 第49章 049倾城舞(中) 柳东才带了大队人马呼啸而来,柳婉儿远远见了,早一咕噜爬起来,惊喜地迎上去……她跑得太快,没防脚下一滑,一个趔趄,跌了去,啃了一嘴的泥。 柳鸣赶上,扶起柳婉儿,见她双目呆滞,眼神浑浊,头发也是乱蓬蓬的,没成个样子,心里不免难受,问:“婉儿,你怎么这般狼狈?再孬你也是个侯夫人啊!怎么,元文言待你不好?” “侯爷……那自然是极好,”柳婉儿一叹,眼中生出怨恨来,“只是,侯爷为权势富贵所蒙蔽,对女皇她……唉!哥哥不知,我已失宠许久……怨来憎去,我福薄,区区臣女,还能怨憎到皇帝头上?” 她这话,半是说了心事,半是激她兄长。柳鸣是个激不得的人,果然,他不忿道:“婉儿不急,爹和我这次来,就为了把那女皇帝拉下马!” 柳婉儿心里既惊且喜,半伏在柳鸣怀里,道:“哥哥说的可是真?” “谁诓你。” “那……哥哥可有把握?” “把握?那得一步一步来,欲图谋大事,必得握有兵权,欲征兵,得有钱粮养啊!爹和我今日来此,不正是为了钱粮?” 柳婉儿心中暗喜,听哥哥这番话,犹觉事已成了个大半。想来爹爹与大哥,想图霸业已久,早已成竹在胸。 这时柳东才也领队到得石洞前,柳婉儿上前,俏生生喊了声“爹”,柳东才点头,看向那石洞,道:“婉儿,他们在里面?” 柳婉儿点头应,有些紧张:“爹爹,你打算如何做?” 柳东才不做声,转头向边上一人道:“王爷,你有什么高招?” 柳婉儿目光随之而去,这才发现,与爹爹同来的,竟有昔日的叛臣浏阳王!她虽未近看过浏阳王,但那男子气宇不凡,好生的高鼻高目,对爹爹并无臣服之意,又听爹爹称他为“王爷”,想来是浏阳王无误了。 果然,爹爹向她介绍道:“婉儿,这位是浏阳王,快来见过王爷!” 她向前福了福,又听爹爹笑脸向浏阳王道:“王爷,小女婉儿……” 爹爹话音未落,那浏阳王便笑道:“柳大人不必介绍,令千金是谁本王怎会不知,相府长媳,永安侯的夫人!元朗那小子,艳福不浅啊,只不是个会惜福的,哈……” 这个话,柳婉儿不是很爱听,元朗不惜福?他厌着她、远着她,身边人都瞧在眼里,明白在心里。她已心碎不已,这种伤心事,无须再来个人狠狠提醒她。 “王爷有礼,”她打断,脸色不是很好看,“眼下,咱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那倒是,”浏阳王识趣地闭了嘴,“柳夫人提醒的是。” ** ** ** 柳鸣招了招手,身后卫队小步跟上,与他一起潜进洞口,浅探了探。 “鸣儿,怎样了啊?” 柳鸣陡转身出来,石洞里扬尘将他呛得咳了起来,他掩鼻,缓过来之后才道:“里头挺宽敞,曲曲绕绕的,见不到头。要想一探究竟,免不了要进去仔细摸。” “进去?”浏阳王摇扇嗤道:“柳大人可舍得舍去长子?” “王爷这话什么意思?”柳东才心里一惊。 “没什么值得琢磨的深意,”浏阳王道,“先帝何等谋略,早年励精图治,把江山打理得井井有条——他实非昏君,既留下这座秘密宝藏,传与嫡女沅溪,那自是只有沅溪才知其机关要隘,旁人擅入,躲不过个‘死’字。” “王爷是说……”柳东才眼珠一转,颇感惋惜。 “嗯……”浏阳王笑道:“柳大人这般聪明,怎会想不到,这座宝藏中,机关重重,擅入盗掘者触之,必死无葬身之地。” 好险之! 柳东才确实暗自庆幸幸好儿子还没进去,浏阳王万事不着调,但这个事,他是说的有理至极。 淳熙帝清醒时心思缜密、做事谨慎,他既密造了这宝藏,留待他日天下大定时再行运回昌邺,那在此之前,必设下重重机关来确保宝藏无虞,不会轻易被人启掘。 这个险,谁都可以去犯,唯他长子不可。 他们这种门阀世家,极看重嫡长子,若折损柳鸣,那他这争权夺势的一生,还有什么盼头? 浏阳王看出了柳东才的心思,因笑道:“不必让长公子涉险,柳大人要是信得过我,我自派亲信牵头,领长公子一去。” 这个倒可行,有人在前面挡箭下油锅,柳鸣跟在后面,但凡稍觉不妥,火速撤退便是了。 柳东才还是犹豫,便觑柳鸣,谁料柳鸣倒是个胆大的,他道:“爹,我觉得可行!儿子跟后头,能有什么危险?咱们河东柳家,那也是先祖战场上打出的显赫家世,子孙辈儿哪个不能武的,还怕这个吗?” 柳东才见儿子这般,也不好阻拦,但心里多少有疑问,便再向浏阳王道:“王爷,难得鸣儿这般胆识,我也不是个拎不清的,但……不知王爷派了谁牵头,能挡里头机关重重吗?” 浏阳王神秘一笑,拍了拍手。 他身后有一人出,拱手做礼,恭肃立在旁边。 浏阳王嘿嘿一笑,道:“柳大人,你瞧我这亲信,能当此重任否?” 柳东才细去打量,只觉方才那人很是眼熟。 那人出前,向柳东才拱了拱手:“末将白达,见过柳大人!” 柳东才抽了口冷气儿,一瞧,还真是白达。 昔日的羽林卫统领,陛下身边的红人,与锦衣卫指挥使穆延庭一左一右,皆为女皇臂膀。只是,后来这白达在浏阳王谋反一事中,背叛女皇,站在浏阳王一派,从此便跟了浏阳王。 这等人,自然知晓许多宫闱中的秘事。说不定,这白达还见过藏宝图,甚至,见过先帝建造藏宝洞窟留下的洞内机关布设图。 柳东才心里暗喜,面上仍端着,他站在白达跟前,颇为诚心:“白达将军,犬子安危,全系将军一身,拜托了!” 即便心里知道,浏阳王派出白达入洞,没有多少的好心,只不过防备全洞的宝藏都为柳氏父子独吞罢了。但是,他已计较不了那么多了。 是有点短小,我也造……额,下回努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9章 049倾城舞(中) 第50章 050倾城舞(下) 洞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柳鸣紧贴着白达猫进去,眼前不够凑亮,他心里多少有些紧张,便摸出火折子,吹亮,眼前一方光晕,照得人心里暖堂堂,柳鸣这才稍稍安了心。 那火折子散出的微光不够明堂,只能照见眼前一方,再往前,仍是黑漆漆的,看不远。 白达哼一声,眼睛觑着这束微光,颇不屑。他一闪身,不知身贴了哪里,只一摸,便触得机关,矮截石墩上的火把子逐一亮透,将这石室照得明明堂堂。 柳鸣惊道:“你来过?” 莫不是真猜准了,这白达竟对机关布设十分熟稔。 白达没理他,只取下一个火把子,照亮前路,自行探去。 柳鸣见他这态度,心中很是不悦。但对白达,此时不能翻脸,毕竟这石室里机关密布,密道重重,若没白达引路,他柳鸣是找不到宝藏的。 且罢,忍着吧! 白达愈走愈深。 柳鸣暗暗跟去。 ** ** ** 走了有一炷香时间,他们尚未停下。 柳鸣心中庆幸,幸好有个白达领路,不然凭他自己,哪能找得着路呢。他跟在白达身后,曲曲绕绕的,已不知走过多少暗道。 虽有白达在前,通熟密道,但他这么埋头往前走,也不吭声通个气儿,柳鸣心中多少没底儿,便问:“白将军,我们还要走多久?这宝藏埋得竟这样深?” 这一路来,虽密道交错,但竟没遇见机关陷阱,这也不免令人犯嘀咕。 “别乱动,”白达终于开了腔,对着东摸西触到处索探的柳鸣道,“柳公子,方才我带你避过了多少机关,你若独自来,早万箭穿心成了个马蜂窝靶子了!” 言罢,他忽然拔剑一掷,腰间的剑飞出去,剑柄抵着石墩某处,另一边的石壁忽然张开了大口,万箭齐发。 他们幸在另一个方向,箭雨才没伤着他们。 柳鸣张大了嘴巴:“……这?” “柳公子,你乱摸乱碰,一不小心触动了机关,神仙难救!”白达冷漠地警告。 柳鸣大惊,并非惊劫后余生之险,而是吃惊这白达竟真对宝藏所埋之处机关密道了若指掌,他竟是什么人?既有这般本事,投靠那丧家犬王爷,不太可惜了? 柳鸣稳了稳神,没再出声,但瞧白达的眼神,却多了几分深意。 此人不好惹。 ** ** ** 柳鸣警惕心愈重,贴着白达,半分也不敢离开。 白达忽然在一处入口站定。 柳鸣一时没稳住,差点撞上去。 他擦了擦额上汗珠,又揉了揉眼睛,险疑自己看错了,——那入口处,竟透出莹莹的光亮。 ……那竟是,有人?! 柳鸣一阵激动,心口突突跳个不停……除了沅溪和他那糟心的妹夫元朗,还能有谁? 他二人既在此,说明宝藏入口已到,说不准他二人已将宝藏取出呐,此时撞上,岂不正好捡个大便宜? 这一想,心里便乐呵。 他见白达杵着不动,心里慌急,又不敢出声相问,万一被里头元朗他们发觉了,岂非不妙? 他便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白达跟前,侧身将白达肩头拨开,从入口望去…… 里头火光大明,亮如白昼。 里面那间石室与进来所见石室俱是不同,空间极大,石柱擎天,附有雕画,精美异常。最当中间,有一个石棺似的庞然大物横着,两侧并立张牙舞爪的石兽,兽的口中,含有夜明珠,光芒四溢。 那“石棺”前,跪着一个女子。 柳鸣大喜,心道,可算被他跟上了! 那跪着的女子,不是沅溪又是谁? 他行伍出身,身上有武艺,又加之白达在侧,两人对付个弱女子,绰绰有余!他便没有半分顾忌,推开白达,冲将去,哈哈笑道:“女皇陛下,下臣可算是找着你了!” 那女子听到声音,转头,正是女皇沅溪。 沅溪自有美貌,此时脸庞在夜明珠光色映照下,更显白皙,红唇点绛,美得惊心动魄。 柳鸣一时竟看痴了。 沅溪悠然起身,冷笑道:“柳将军寻朕做甚么,朕可没诏见柳氏,河东竟无诏擅入京师,其罪,当诛。” 她说话时,红唇划出好看的弧度,一分一毫,张弛有度,仪态万千。 柳鸣这才发现,沅溪不知何时已梳洗妆扮过,身上也换了一件流彩舞衣,光芒四射。 他眼神微滞,一时竟不知该如何顶撞。美人在前,说话也硬气不了。 缓了缓才说:“陛下女流之辈,坐这龙椅有甚好玩,不如卸下满身的责任,悠悠然度日为妙。” “那依柳将军之意,朕卸下的责任,该由谁担?”沅溪蔑然一笑:“莫不是河东柳家?将军这算盘,打得妙!” 他咽了咽口水,眼神中夹着笑意:“这又哪里不妥?我柳氏门阀世家,几朝重臣,鼎器重责取而代之,仍保陛下荣华富贵,陛下出宫享清福,如何的妙……” “将军有那个命么?”沅溪不以为意,眼神中透出十足的轻蔑,“你那好妹妹柳婉儿给朕下了腌臜的毒,你那几朝荣宠的门阀世家好教养!这天下,朕拱手让给柳氏这满门小人?朕宾天之时有何颜面见先帝、列祖列宗于九泉?” 她话撂得狠,半分颜面也不与那柳鸣留。 柳鸣有些恼羞成怒,见沅溪话已至此,便狠道:“陛下也知身中剧毒,那又为何仍如此顽固?此毒虽不致命,却是个厉害的,如蛊入髓,能令人丧失心智,到时陛下一言一行,全为我爹控制,那时再取陛下江山,多少不好相看,还不如陛下主动禅位的好……” 沅溪打断他的话:“柳将军,你素来心机深重,心思缜密,既给朕下毒,这毒,又怎会没有解药?” “那是,”柳鸣稍一顿,未察觉不妥,便爽快地承认,“自然有解药。” “依柳将军心计,总要为自己留后路的,因此这解药……又怎会不备在身上?” 柳鸣微骇,倒是教这女流说中了,他确将解药藏在身上,以应时变。但他很快又平静下来,转念想道,便是让女皇猜中了又如何,她一介女流,还能明抢不成么? 倒是元朗……元朗竟不在女皇身边伴驾,莫不是躲在某处,以待时机? 想到这里,柳鸣便四下里窥探,生怕从某个角落里,窜出个人影儿来。 “将军竟不敢直言?”沅溪眉角微扬,语气中充满轻蔑,有些激将的意思。 柳鸣缓过神来:“这有什么不敢认!解药确在我身上,我贴身收着呐!” 还能给人抢了去不成? 沅溪抿唇微笑。 柳鸣正自得意,忽觉脖间一冷,眼前闪过一道白光。 他回头,眼底渐冷。 是白达,他抽剑抵着他脖子。 柳鸣倒抽了一口凉气:“你……” 白达声音很平静:“交出解药来,两好,不然……”他握剑的手稍往前递了递,剑锋下瞬间淌下鲜红的血。 柳鸣转头望着女皇。 沅溪走近,道:“白达将军是朕的人,一直都是。他和延庭,是朕的左膀右臂。朕的堂兄既想反朕,便只好委屈白达将军,暗伏待命。” 说着,沅溪的眼神扫过白达,他略心虚地侧过脸。 也是在那么久之后,沅溪才察觉,白达不完全是她的人,他真真实实,是元朗的人。 “哈哈哈哈哈……” 柳鸣仰头,笑声阴寒。 “解药?我没有。”他反口,极度的不配合。 沅溪皱眉,一时未寻到破解处。便在这时,白达弯肘,手起剑落:“不必劳烦长公子,解药,我会自己寻。” 柳鸣睁目,脖间的血似放闸的水,倾决而下。 未几,他便如一条木桩,“咚”的一声,便倒下了。 白达迅速摸了解药,递到沅溪跟前:“臣护驾迟,自请重罪。请陛下服下解药……” 沅溪鼻间充溢着血腥气,一时怔忡…… ** ** ** 她服下解药,颇觉耳清目明。 现下里,她不用再怕柳东才那老匹夫了。 “什么时候的事?”她问。 “嗯?”白达一时没反应过来。 “朕是问,”她看着白达的眼睛,“永安侯的触爪,何时伸到了朕的身侧,朕竟丝毫没有察觉?白达将军是父皇留给朕的臂膀,实可信任之人,可朕却不知,白统领竟悄悄投向了永安侯麾下……朕实心寒。” 白达微怵,跪地道:“陛下不必忧思,臣是忠心可靠之臣,臣绝没有背叛陛下。永安侯待陛下也是忠心耿耿……” 这话虽含糊,但已表明,他确是永安侯的人。只不过,永安侯忠君,所以他也不算背叛皇帝。 沅溪摆了摆手:“罢了……”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她暗自庆幸她与元朗已归好,不然,依元朗之势,她还真不知该怎么对付。 ** ** ** 幽室之中,火光明灭。 地上却有微亮的光,弯弯绕绕自石室而出,白达警惕地蹲下探察,伸手一摸,手指沾上了发亮的细粉,在指间轻轻摩搓,这细粉沾得手指也发亮…… “这是什么?”沅溪心感不妙,问道。 “是夜光粉,”白达皱眉,“陛下,这夜光粉想来是柳鸣入石室一路撒下的,方便他的人马追踪,过不几时,大概柳东才一行便要到了。” “那我们,怎么办?” “侯爷呢?” “他在暗道中布设木牛流马,一旦宝藏开启,便用木牛流马经密纵的暗道,将锱铢运出去,再图运回昌邺。这般,便可避人耳目,让外面图谋之人扑个空。” 白达想了想,道:“如果柳东才一行到了此处,凭我们两人恐怕无法应付,需侯爷出面。” “未必,”沅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外面也有我们的人,柳东才他们先到,我们的人也不远了。” 白达点头,不免又担忧:“怕就怕,远水难救近火。” 沅溪瞥见柳鸣的尸首,因说:“要不要处理了?只怕柳东才看到……” “尸首藏了,血迹难消,瞒不过的。”白达蹙眉,正想办法,忽听外面石室有动静,便很快闪身藏在石门后面设伏…… 沅溪心跳得很快,想躲,但转念一想,与其狼狈逃窜,之后仍是难免为柳东才羞辱,倒不如坦坦荡荡,从容应对,以保帝王之威。 她便站着,等风雨侵袭。 白达回头,对她使了个眼色。 她亦点头。 在石门外面声音袭近的同时,沅溪觉得自己被一道白光包裹,待她醒转时,白达的剑已经抵上了她的脖子。 ** ** ** 柳东才、浏阳王一行人立在石室外,看着眼前的一切,一时竟未反应过来。 柳鸣的尸体仍躺在地上。 柳东才瞟过,目光定住,只觉眼前一黑,大恸:“鸣儿啊,鸣儿!”他几步上前,一把抱起儿子的尸首,痛哭不止。 一旁的柳婉儿脸色死灰。 “白……白达,你做什么?”浏阳王脸色也不好看,毕竟白达是他的人,那头出了什么差池,账总要算在他头上。 “做什么?看好你的狗奴才!”沅溪狠剜浏阳王一眼:“他杀了柳鸣,还想杀朕!” 柳东才一听,登时悲愤起:“王爷!这是你合作的诚意?!我……我……鸣儿是我的嫡出长子啊!” 他斗鸡一般瞪着浏阳王。 “我……我……不知啊!”浏阳王有些语无伦次,看向白达:“白达,你怎么回事?!还、还不快放开陛下!……不,不,你为何……为何要杀柳鸣啊?” 他急了,牙齿差点撂着舌头。 石室里,登时乱做一团。几派人互相猜忌质疑,柳东才更是沉浸在丧子之痛中…… “爹,哥哥死了,你要为他报仇啊!不可轻易放过凶手!” 经柳婉儿提醒,柳东才这才放下柳鸣的尸体,颤巍巍站起来:“老夫不能让鸣儿白白牺牲,他的价值,须拿天下来换!” 柳东才便向浏阳王道:“王爷,你我若还想合作,你得把白达交给我,任杀任剐。” 浏阳王虽一头雾水,但他也急于撇开自己的嫌疑,便道:“你疑我不疑?不管你心里如何想,我须说一句,这个事,当真与我无关!此事你不究,我也要究查到底!柳大人,大丈夫应大事为先,不若现下放下私怨,先办了事,再为公子报仇。” 柳东才稍稍冷静下来,觉得浏阳王说得也不差,先拿到宝藏再说,他年若取天下,对牺牲的长子也好有个交待。 他便说道:“我柳东才不是小气之人,为成大事,牺牲一个儿子又有何足惜!王爷若为我达成心愿,此事翻过不究!白达将军……若愿将功折罪,我亦可不追究!” “如何折罪?”见事有回缓,浏阳王眼睛登时一亮。 “杀了女皇。”柳东才眼神里隐隐流露出狠色。 浏阳王骇然,心说这老狐狸还真狡猾,弑君可是大罪!一旦事败,他岂不惹祸上身?而那老狐狸,倒是可以撇干净。 “怎么,王爷不愿?” 浏阳王一闭眼,索性道:“并非我不愿,只是,柳大人也知,白达早非我控制,他如何能听我的话?” 言下之意是,白达不知被谁收买了去,他下命令自然不管用。也便是说,杀柳鸣乃白达自行为之,与他真是没半点关系! “这局我竟是看不懂了,”沅溪听了半晌,淡淡开了腔,“方才白达明明对我说,他是受浏阳王指使,先杀柳鸣,再行弑君……眼下王爷怎么不认了呢?” 沅溪便是要将这水搅浑,搅得愈浑愈好。 浏阳王急道:“本王何时有过这吩咐!白达,你究竟被谁收买,如此构陷本王!” 白达不言语。 沅溪又道:“王爷莫急,朕心里才急得很——柳大人要杀朕啊!朕念柳大人刚失爱子,情绪不稳,便不深究了。柳大人确实伤心过度,脑袋糊涂了,杀了朕,于他有什么好?王爷不如劝劝他。” 柳东才低头,细嚼着方才女皇的话。 他想让白达杀了女皇,本意是想一了百了,索性快刀斩乱麻,不留后路,篡了那帝位去! 柳东才还未吭声,柳婉儿便窜出来道:“爹爹,你杀了皇帝,取了宝藏,收天下为我柳氏,自己做皇帝,以告哥哥在天之灵,这岂不好?” 柳婉儿的目的很明显,能除沅溪,则好。其他的,她顾不了那么多了。 沅溪笑了起来,冷然说道:“杀了朕,还想取得宝藏?柳大人,你只管试试!朕告诉你,普天之下,只有朕才知道开启宝藏的秘密!” “爹,你莫听她胡说!咱们已经找到了宝藏,还能带不走?” 柳东才看着女儿,一叹:“婉儿,你莫急。女皇说的不无道理。” 他现下冷静下来了,杀女皇做甚么,没得背个弑君的罪名,就算他日果真夺得帝位,也够天下人指戳的。文武百官,谁能服他? 不如学学前朝,厚待遗臣皇室,向天下讨个名声。 ** ** ** “这便对了,”沅溪笑道,“你信朕最好,这宝藏,是父皇为朕留的保命符,你若起誓,保朕无恙,朕与你同分宝藏便是。” 她没有说“朕把宝藏全送了你便是”,那样显得太假。 “陛下,请——” 柳东才做了个礼节性的手势,他确想看看,沅溪如何启开宝藏。 这石室之内,除了那石棺模样的巨物外,瞧不出旁的门道来。 莫不是宝藏藏在这巨物中? 沅溪向白达看去…… 白达会意,但因面上他还是浏阳王的人,也必要讨浏阳王示下,因将目光投向浏阳王。 柳东才也看向浏阳王,示意浏阳王放人。 浏阳王摊手,颇觉无辜:“我、我……这白达是哪方人,我真不知啊!我哪有那个本事命令他!” 他真的快被眼前这错综复杂的关系绕晕了。 他一闭眼,摸瞎道:“放人放人!” 谁料那白达果真放下了剑…… 真是见了鬼了!他感觉自己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沅溪重获自由,缓缓走向“石棺”。 她身着舞衣,步履轻盈,光芒万丈。 这章稍微有点肥…… 我会好好更的更的更的!绝不弃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0章 050倾城舞(下) 第51章 051启宝藏(上) 柳东才站在背光的阴影里,侧过身去,唇形微动,似在嘀咕着什么。他的手抵着袖下一个白瓷小瓶,将它掏了出来,低头悄看。 沅溪好端端地立在那儿。 她并没有动。甚至,脸上半点异样也没有。 柳东才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 他侧向亲信,使了个眼色。 白瓷小瓶被掼在地上的当口,他游蛇一般飞出,动作迅疾如闪电,一剑刺向白达……几乎同时,他的亲信也雷霆而出,手掐着女皇的脖子…… 浏阳王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 这……唱的哪一出? 白达也是个练家子,功夫至深,长剑刺喉的那一瞬间,他虽没防备,但也凭着自己本能躲了去,剑偏了几分,刺中他的左肩,血流得多了些,却不致命。 沅溪的眼中骇然漫过惶恐与惊惧,她张嘴想叫,却喊不出声儿。 柳东才却没罢手,他恨极,一剑刺偏,又迅疾起身,扬剑再刺…… 白达从前为羽林卫统领,本事在身,不是个吃素的,见这般,便与柳东才揪斗起来。 柳东才年事已高,生疏了武艺,哪是白达的对手,眼看就要败下阵来,却听柳东才那亲信叫了起来:“还不住手!女皇命将休矣——” 白达一愣,这才恍惚瞧见有个人掐着女皇脖子,正与他叫唤。 他举起手,做了个休战的手势。再一掷,将手里的剑掷在了地上。 柳东才逼上去,反客为主,将长剑横在白达脖子上。 “柳大人,你是几时发现的呢?” 沅溪低头含笑,轻剥蔻丹,似乎对眼前的一切满不在意,她谈的是云月轻风那般的从容。 几是忘了脖子被人掐住,自己的命,捏在别人的手里。 一瞬间,柳东才竟有些佩服这小女子。 “白达杀了我的鸣儿,不对吗?” “对呀,朕早说过了,是他杀的。”沅溪的脸上仍挂着笑意。 “陛下指使的,对吗?” 沅溪停下手里的动作,目视柳东才:“是,白达是朕的人。从来都是。朕好奇的是,柳大人是何时知道的?” 方才,明明已经过关了,柳东才那时确然没有发现不妥。 柳东才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婉儿给陛下下了毒,此毒以蛊虫诱之,陛下便能为人控制。”他看了一眼滚在地上的白瓷小瓶,“方才我试了试,陛下竟无异样,这蛊虫控制不了陛下,说明什么?陛下身上的毒已解。” 他哀然道:“我抱着鸣儿尸体时,便发现他随身携带的解药不见了,那时只生疑惑,未曾往深了想。可刚才试探之下,才发现陛下毒已解,两厢联想来,必是陛下服下了鸣儿贴身藏着的解药……而这石室里,方才只有你、白达、鸣儿三人,白达若没猫腻,陛下一个弱女子,如何能应付他二人,从鸣儿身上取得解药?想通了这一层,我便确定白达是陛下的人!” 这老狐狸,果然心思沉。 “你便要为柳鸣报仇,杀朕?”她故意这样问。 他必不会这样做。 柳东才的心思,沅溪还是能拿捏的。事已至此,他弑君、杀白达都不可能让柳鸣复生,还不如忍一时之恨,让利益最大化。 ** ** ** “那一时,我真是这样想的。”柳东才眼神转狠:“宝藏已在眼前,我就不信没有你,我打不开它!实在不行,便回去使些炸药来,炸了这山门!” 沅溪心下一抖,蓦地后怕。 这老匹夫,说不准真能干出这事。人之恨绝、痛极时,哪还有什么理智?丧失了理智的人,是不会谈什么交易、权衡利弊的。 眼下当务之急,是要稳住他。 沅溪便道:“炸了这山门,你当你能出得去?仔细你被埋实了!” “小女子,少拿腔作势唬人!”柳东才脸上装得不屑,心里难免有防备。 “我们合作啊,柳大人,”她呵呵地笑开来,“你给朕个机会,证明只有朕配合,才能取得宝藏,少了朕的帮助,你成不了大事。如何?” 她不卑不亢,完全不像是性命受制于人的模样。 “哼,花言巧语!” “不信朕?柳大人,朕此时人如蝼蚁,杀朕,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吗?” 她见柳东才面上略有松动,便趁热打铁:“柳大人,你脚下左行七步,复上,在烛台位置,有碎砖三块,你拨开那砖块瞧瞧,是什么。” 柳东才犹疑不决,心下暗忖不知当不当听那沅溪之言。 他的心思教沅溪给瞧破了,沅溪讽道:“怎地?还怕朕害你不成?你若怕,遣一个亲信去做,不成了么。” 柳东才激不得,当下便按沅溪所说去寻那碎砖,果然被他摸着了,拨开砖块,竟是一巧设。 “那凸着的巧设机关,你一扭,就成了。”沅溪眼都没抬一下。 柳东才这下竟未犹豫,伸手去扭。 “轰隆隆”的声音在石室里乍然响起,那“石棺”下的厚砖地面竟缓裂开一道口子,砖块纷纷张开,让到了一边。 裂出的地面闪着暗绿的光,似宝石雕琢。 仔细一瞧,那绿镜似的宝石地面上竟以金线引刻着城池地图,另有曼妙少女跃然其上,献舞丹陛。 这还没完,先前“石棺”后的那一整面墙壁此时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扇厚重的铁门,铁门之后,显然另有巧妙。 柳东才都看呆了,俯身细打量脚下绿莹莹的宝石刻地图,他伸手去触—— “慢着!” 少女急促的声音响起,沅溪有些惊惶地阻断柳东才的动作。 柳东才果然停了下来,不解地望着她。 “柳大人不想活了,朕还惜命呢!”沅溪急道:“你一碰,咱们都得死!” 柳东才见她那着急的模样,也不像是装的,便“诚恳”说道:“陛下何意?臣请赐教!” 沅溪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你脚下那块绿宝石地,乃是触发宝藏口机关的开关,你不可妄动,稍有不慎,咱们死无葬身之地!” 柳东才半信半疑,女皇虽说的诚恳真切,但那丫头片子鬼点子多,实不敢轻信。他思忖之下,还是决定自己亲试一试去。 柳东才便举起手去,将要落下—— 沅溪已经闭上了眼睛。 第52章 052启宝藏(中) 就在柳东才手指触及那片莹绿质地的同时,两边石壁忽然亮出了獠牙,箭雨齐发! 柳东才一个踉跄,差点跌进那块绿宝石描制的地图里,他的耳边忽然响起沅溪方才的话……他勉强支撑着,使自己远离那地图,跌倒在另一侧。 周边的侍卫早已围拢过来,舞剑以挡箭雨。 白达反应极快,忙护驾,为沅溪挡开利箭。 趁着众人慌乱,他想寻机带走沅溪,谁料柳东才那亲信咬得急,愣是没放开沅溪,待箭雨消散,沅溪仍未能脱困。 “柳大人这回可信朕的话了?朕差点死在这里!” “那……我们该怎么避开这重重的机关?”柳东才试图从沅溪口中得到有利的信息:“不从这地图过,如何能近得宝藏入口?”他乜沅溪一眼:“总有图纸吧?巧匠在设机关时,不可能没有图纸。” “还真没有。” “这不可能!”柳东才忍怒,道:“都这个时候了,陛下何必瞒我?此次若能顺利取回宝藏,我答应与陛下平分便是!” 啧,沅溪大不悦,听他那口气,原先还想独吞了不成? “朕说没有,便是没有,”她也强抑着怒意,面带微笑,说道,“朕的性命,捏在这位大人的手里,朕敢胡说吗?” 言罢,她低头瞧了瞧脖颈外的那只手。 柳东才知道她不悦,但若让他命亲信放人,那是不可能的。女皇是他的最后一张王牌!白达还虎视眈眈地等着呢! 稍有差池,便满盘皆输。 他怎么敢?! “你放了朕,朕自会安然走过去,开那道铁门。”沅溪又补了一句:“宝藏就在里面。” 柳东才仍然很犹豫。 正当两边僵持不下,白达忽然出言说道:“柳大人大可捆了我,以消疑虑。陛下乃一介女流,随扈侍从皆不在侧,身边能仰仗的,唯臣而已。把我捆了,便只剩下陛下一人,柳大人还担心陛下插了翅膀能飞不成?” 柳东才捋须暗忖,白达所言不无道理,制住了白达,女皇便没了帮手,他身侧亲信皆在此,还能怕了一小丫头不成? 在柳东才示下,身后的亲信将白达捆了个严严实实,另一名亲信,终于松开了制住沅溪的手。 沅溪大大松了一口气。 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却没半点松懈。 ** ** ** 沅溪敛色,巍巍然站着。 她看着绿玉献舞图,正了正身,缓缓走近。 父皇所交代的,她此刻终于要付行了。只是……愿天佑大永,宝藏不落奸臣之手便可。 有元朗接应,她会带着宝藏,安然回到昌邺。以如许辎重,壮军威,助社稷,还百姓一个盛世大永。 然后,就像少女时候所期许的那样,真真正正地,嫁为人妇,弥补她曾失去的那些光阴。 白首不分离。 “这方绿玉,质地上乘,是难数的宝物,”沅溪笑了笑,“父皇将其安置在这里,实有妙用。——若遇上不长眼的盗宝者闯入,贪心乍起,掘了这绿玉去,便触动所有的机关,人,将永远困在这里,岁月悠长,变成一滩烂泥。” “这绿玉所设,是整座宝藏的机巧所在,人若不知巧设图纸,根本避不过机关,开不了宝藏。但是,——机关根本就没有图纸。” 沅溪叹了一口气。 最后那句话让柳东才吓得不轻:“连你都没有图纸?” 说了半天,这小丫头诓他不成?不能啊,淳熙帝何等的心思,怎么可能不留后手? “确没有图纸,”沅溪回忆起先帝巧思,不免叹服,“父皇心思全在我,即便身后,他也不会允许有人伤害我。这开启宝藏的方法,就是他为我留的保命符。” 她含笑,眼中波光涟涟。 踮脚,昂首,回旋之间,舞衣翩跹……一个回眸,潋滟波光蓄起一汪。 这是“玉树□□舞”,传说中的亡国之舞。只有倾国绝色,才能舞出这动人的魂。 淳熙帝从前在朝,所为人诟病的便是这喜舞弄歌的爱好,他一生好歌舞,罢朝数载之后,竟于大殿之上亲授嫡公主“玉树□□舞”,此事从前为言官所不齿,奏本不知上过几数,先帝从未搭理过。 柳东才没有想到的是,他竟会在这种场合,亲见从前的嫡公主跳这舞。当真是倾国倾城,一舞惊鸿。 更令他想不到的事还在后头。 沅溪足尖所至之处,竟似按动了机关,“哒哒”数声,整座石室似乎有无数的机关巧设松动,似被人卸了骨架。 每一声,都在提醒他们,危机又减一重。 ** ** ** 缓久,沅溪终于停下舞步,立于整块绿玉之上:“机关并没有图纸,我也不知点了哪处会触动机关,碰了哪里又能解机关。我所做,无非是依照父皇的吩咐,‘玉树’舞步法极妙,轻灵妙回,连转不绝,此舞,父皇传授我多年,从前苦练,数载不敢松懈,便为了有今日之用……父皇总是叮嘱我,体量身型需得控制,我的饮食俱是有度的,生怕重了点儿,跳舞时,触动了不该动的机关,以致万劫不复……” 她的声音缥缈虚灵,仿佛回去了那些从前的好年华。她还是公主沅溪,御座上,是她唯可仰仗的父皇。 原是这样! 柳东才僵愣着,正自忖度,那淳熙帝该有何等机巧的心思!机关布设竟没有图纸,而是将这图纸编化成了舞步,亲授嫡女。 如此这般,只有沅溪才能解宝藏的机关!旁人即便暗夺了藏宝图,进得藏宝石室,面对重重机关阻隔,亦是束手无策。 用这种方法,保障皇女的命,保障宝藏尽归皇室所有。 一个跃身,舞步又起,沅溪翩然如画中仙。 繁复的舞步交错,鼓点似的落下,“咔哒”一声,精铁制的大门缓缓开启…… “宝藏在里面。”沅溪昂首,似完成了一桩神圣的使命。 柳东才一愣,转瞬便喜上眉梢,提剑准备冲入。 “且慢,”沅溪道,“柳大人,你与朕的约定,希望你记得。宝藏各半,朕的安危,全系你一身。白达将军的命,朕也要。” 柳东才尚未回应,却听沅溪又道:“若不成,柳大人,朕不敢保证你能活着出去。这里面的机关,唯朕清楚,你掂量。” 第53章 053启宝藏(下) 柳东才才抬起脚,又缩了回去,面皮子绷住,往沅溪瞧了一眼,道:“老夫,一言九鼎。” 说完,一扬手,手下人流水般涌来。 柳东才闷头进了铁门。 沅溪缩了缩脖子,长出一口气。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种关头,进了石室的,个个是奔着宝藏来的,柳东才、浏阳王一走,余众便也跟了进去。连看着沅溪与白达的人也撒了手,慌奔前程去了。 沅溪和白达松泛不少。 “陛下,眼下……我们怎么办?”白达警惕四顾,确定周遭没有危险,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少不得破财消灾,”沅溪倒也想得开,“被鹰隼盯住了肉,怎么也得啄个血窟窿出来。” 听沅溪这么说,白达心里便清楚,这批宝藏,是不可能全数运回昌邺了。 “侯爷何在?属下担心侯爷……”白达皱了皱眉。 这个时候,他也不必再隐瞒他是永安侯的心腹这一层关系了,早晚是要与陛下摊牌的。 “永安侯识人有数,”沅溪乜那白达一眼,冷笑道,“你这等人物,他倒下手快。……朕小瞧他了,挖起朕的墙角来,毫不含糊。” 白达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不敢直觑女皇的眼睛:“陛下,臣一早便是侯爷的人,是侯爷摆在陛下身边保护陛下的……” “保护朕?——”沅溪一笑:“还是监视朕?” 白达一抿唇,道:“侯爷对陛下赤忱之心,天地可鉴!陛下……” “好啦,”沅溪摆摆手,“现下说这个也无甚意思,朕与永安侯已结连理,将来这天下,也是永安侯的家业,朕不信他不会好好珍惜……” 白达噎了噎,终是没有再说下去。 “你家侯爷,一会儿会接应,朕让他先去暗道部署,地道里有父皇从前安置的木牛流马,可将辎重运出,避人耳目。” 这宝藏,全数运回昌邺是不可能的了,但她也不能心大,总要部署妥当的,她能拿走的那部分,她必须安置妥当了。 白达点了点头。 他知道,依女皇和侯爷的心计,不致毫无防范,将宝藏尽数留与奸臣。 ** ** ** 未几,密室里传来打斗声。 白达和沅溪对视一眼,旋即紧张地冲里瞧去。 里头混斗一团,激战不休。 原是浏阳王和柳东才的人马,执戟握刃,斗得不可开交。剑影刀光之下,扬尘滚滚,沅溪掩着口鼻,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所见的一切。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金银财宝,果然能蔽人眼目,蒙人良知,使人斗红眼。 柳婉儿立在幽幽烛光下,看着眼前混乱的一切,内心忧惧不安。她眼神飘忽,落在了铁门外面沅溪身上。 “爹!你们都住手啊!”柳婉儿嘶哑着嗓子喊起来:“这会儿相斗,不免两败俱伤,教那渔翁捡了好去!与其这样,不如擒了皇帝,以令诸侯,天下可图啊!” 柳婉儿使了全身的力道嘶喊,这声音如刺破静谧夜空的利剑,“嘶”地一声,竟教两派人马登时僵住,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石室里静谧,逼仄。 柳东才与浏阳王几乎同时望向一门之隔的沅溪,——对呀!怎将这大鱼忘了呢! “爹,”柳婉儿连哭带喘冲上来,扶住柳东才的胳膊,“皇帝……皇帝才是咱们的目标!爹爹大志在图天下,绝不可因眼前小利而忘了多年壮志,让哥哥死不瞑目!咱们……咱们与王爷,万事好说,宝藏此刻就在眼前,这么多金银珠宝,要想运出,一时也是不可能的,爹爹等了这么多年,再多等等又何妨?更何况……”柳婉儿附在她爹耳旁悄声说道:“这批宝藏,大头在皇帝手中呀!此刻与浏阳王撕破脸,能得几成呢?挟天子,才是爹爹此刻最应该做的!” 被柳婉儿这么一说道,柳东才这才醒转来:“婉儿所言甚是!爹爹差点被眼前小利蒙蔽了!” 柳婉儿狠剜沅溪一眼,不自觉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 她的目标,从来都是沅溪。 天下与家族之益,在她眼里,真不能与情爱相比。 她顾不得这许多啦,只求夫妻同心,她错了么? 如果她得不到元朗,那也绝不会便宜了沅溪,她必教沅溪痛苦终生! ** ** ** 沅溪一滞,打了个哆嗦。 她真被柳婉儿那寒噤噤的眼神吓住了。 柳东才向她走来,将至她面前时,那老狐狸忽一招手,距沅溪最近的武士很快奔近,将刀架在了她脖子上。 沅溪本能地一回头,她心里早有不妙的预感:白达必也早被制住了!不然他必会有所行动的。 这一回头,她吓出一身冷汗—— 白达不见了! 柳东才见已掌控局势,便皱起脸皮向浏阳王嘿嘿一笑,拱手道:“王爷,柳某多有得罪!多有得罪!你我之斗,无异于鹬蚌相争,对你对我,都无益处!不如放下成见,王爷有什么吩咐,咱们出去再说。” “哼,”浏阳王冷着脸,没好气说道,“皇帝都在你老兄手里,出去有什么好说的!你挟天子令诸侯,我敢对你有成见么?” 柳东才眼神游走,半带尴尬地笑:“柳某不是见钱眼开的人,方才大家伙儿都是一时冲动、一时冲动……” 柳婉儿吸了一口气,心突突直跳。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不对劲儿…… ** ** ** 石室里光线昏暗,角角落落并不十分能周全。柳婉儿摸着心口打量四周,倏忽惊起:侯爷呢? 侯爷方才一直与女皇在一起,但是她父亲、浏阳王与女皇周旋时,侯爷却已没了踪影。方才纠缠,众人心思都不在这块儿,竟没人想起元朗。 “爹,侯爷呢?白达也不见了!” 柳东才霎时醒神,眼神周遭游过,女皇犹在身侧,确实不见了元朗和白达。 自打他出现在女皇面前,他印象中就没见过元朗,——他那贤婿!只是方才乱神,一时没往这处想。 他有些急,怕横生乱子,便抽刀横在眼前,急道:“我们撤!先出去再说!” 浏阳王悻悻地,眼角一垂,默认了。 石壁后有一阵风呼过,拂着脖颈,令人凉意脚底生。柳东才蓦然回头,剑影寒光似舞动的寒水袖,直刺他眼前来。 他本能地挡,才歪过一寸,却发现那剑影不是冲他来的。身侧的武士“轰”地一声倒下,挟持的沅溪已落了对方之手。 是白达。 柳东才喉间发出一声冷笑:“白达,你斩一人,救了女皇,又能如何?你一人,能阻老夫与王爷的兵马,破重围、折返昌邺吗?” 白达没有回话,只护着女皇,眼梢下意识地往一侧去。 柳东才心里一咯噔,直觉告诉他目下有些不太对劲。 果然,白达余光所及,石室的暗影里,猫身走出一人:“这个不劳柳大人费心。” 柳东才胸口发闷,血气上涌,差点一口血吐出来——来人是谁?可不就是他那糟心的东床快婿吗! 他鼻中一声“哼”尚未发出,不争气的女儿兴奋地差点扑上去:“侯爷!” 元朗轻轻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走到女皇跟前,脸上漾出一丝轻松的笑,旋即,他收了笑,仍如朝前的一丝不苟,向女皇谒礼:“臣,永安侯,救驾来迟,陛下恕罪。” “救驾且慢说,永安侯,朕多你一人,也没益处,你孤身一人,力弱不敌千军,怕是救不了驾。”沅溪半开起了玩笑。 元朗也笑:“臣领人马虽少,但拿下此处惊了驾的逆贼,绰绰有余。” 柳东才听元朗这么说,心下大感不妙,暗说“坏了”!果然,元朗身侧石壁的阴影下,响起了“笃笃笃”的声音,似伏着地底下阴兵百千,只待号令一发,便要破壁而出。 那声音由远及近,由少而多,“笃笃笃”,一声一声,踏着石壁而来,仿佛踩在人的心尖上。 “文言……这是?”柳东才唇一抖,有些不敢置信地问。 眼下的场景已足够让他目瞪口呆——方才元朗猫身而出的阴影下,仿佛被人施了撒豆成兵的术法,一个又一个,鱼贯钻出无数伏兵甲士。 “这是我在外面设下的伏兵,石室之内机关暗迭,另有暗道运送锱铢,这暗道,既能走木牛流马,当然也能走伏兵。” 石室之内,死寂的肃穆令人害怕。 元朗的伏兵已将为数不多的对手兵甲卸下,情势急转。 鼓掌之声忽然响起,浏阳王似事不关己,看好戏似的:“柳东才,你这好女婿,果真是好啊!哈哈哈哈!这场戏,本王看得妙!” 他似乎忘记了,元朗得势,他便也要成阶下囚。 柳东才冷哼一声:“王爷,你高兴得太早,我这女婿,连我都不放过,怎会让王爷这叛逆安然而过?” 浏阳王咬碎了牙,笑意弥漫的眼中挤出一丝狠厉:“那便走着瞧!” 元朗挥了挥手:“拿下。” 他侧身而立,目中只有一个人。 “陛下受惊了。”语气不似臣子,反漾着温柔。 “朕无恙!”沅溪摆手。 第54章 054无穷极(上) 出得石室,一行人再行过葱郁崎岖的山路,回首望去,那山圆鼓鼓,似个坟包,令人不由生出一股阴戚戚的感觉来。 “轰——” 忽一声炸响,元朗急回首,山风衔着他鬓边的一绺长发,附上了他的唇。他用手拨开头发,——眼角的光亮已经炸开,从一个小点逐渐蔓延开,势如山崩。 那“坟包”上的碎石如下雨般滚落,左侧劈裂一条缝,小半的山岩轰然倒塌。 幸而,那山重沉的很,被削去一块肉,仍巍然屹立。 他下意识地去看沅溪,女皇黑亮的眸子一惊,如受猎人恫吓的野鹿,眼中俱是惊怕。 运送辎重的木牛流马已在运作,这一次山崩,不知会连累多少人,所幸山的主体并无碍,损失应不会太大。 “不好意思,是本王之过,本王令御驾受惊了。” 浏阳王拍了拍袖,凭刀架在他脖子上,那姿态倒是从容不迫。 沅溪看着他,不祥的预感油然升起:“同你有什么关系?” “本王的人马想分一杯羹,这不,手下办事不力,许是在与陛下的人争抢的过程中,不小心触发了机巧,这才引了山崩。本王一生庸碌,干也干不得什么大事,你说本王手底下的人能办好事吗?怪我,怪我。” 别说沅溪,连柳东才都看怔了,他不信草包浏阳王还会有后着:“你何来的人马?” “本王曾在女皇手上栽过一次,能不防备着吗?”浏阳王闲散地衔了一根草,懒洋洋戳牙缝:“本王的人马,即刻就到!” 他被一柄刀架着脖子,但那闲适的神情完全不像命悬一线的人。 柳东才道:“便是你有千军万马,只怕远水难救近火,女皇要取你性命,不是易如反掌?” “嘿,我说你这老匹夫,你是女皇一道的还是本王一道的?”浏阳王品着那味道有些不对劲,气得他把砸吧的草都给吐了出来:“罢了罢了,本王不与你计较,你那好女婿胳膊肘往外拐,又不听你的话!本王尚有一线生机,你是完了、完了!” 马蹄声如雷声轰鸣,踏踏连成一片,黑云压城般涌过来,远处尘土飞扬,嘈杂的令人心烦意乱。 浏阳王一脸得意:“沅溪,你那重华殿的皇座,也该换换人啦,与其便宜了外家,不如让本王尝个鲜?”他眼中的权欲燃起了熊熊火光:“你也看见啦,只待本王一声令下,他们——本王忠勇无双的战士,将跨马而来,踏平此地!” 齐膝高的草伏倒一片,马蹄践踏着尘泥,渐至山下。 沅溪的目光从不远处的铁骑那方直指浏阳王,她一把夺过架在浏阳王脖子上的那柄刀,深一抵:“浏阳王,你竟敢、竟敢勾结外邦,妄图染指我沐氏江山!” 那方铁骑,甲胄弯刀,分明是外邦饰样。 “臣忽然开了窍,如慧智灌心,通体舒畅啊!臣之慧心,拜陛下所赐——”他脸上浮起嘲讽的笑意:“小丫头不必胡猜,本王便告诉你,他们——乃北戎兵马!臣这一招,全赖女皇陛下点拨。当初陛下借桓凌之势,倚仗北戎的兵马,坐得皇座,今日,本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也是应当!”他缓声说道:“你那表弟,此番是再不会来救你了!这些日子,本王苦心孤诣,两颗眼珠子全盯着北戎,细作混入了北戎朝堂,自然探得不少消息。——北戎王缠绵病榻日久,怕是快上西天了!北戎太子虽势大,朝中亦有别派势力不服桓凌,欲争王位,桓凌自身难保,当然无暇北顾救陛下于水火!” “你是说——”方才一贯阴鸷着脸,沉默不语的元朗忽道:“山下这些戎兵,都是北戎朝堂的反叛之臣?” “那是,正朔称之‘乱臣篡逆’,与本王一般么,”浏阳王倒是爽快,一句话便把自己划拉进了“乱臣篡逆”之列,他颇为得意,“不过,所谓正朔,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待本王取了皇位,本王便是‘正朔’,到时,要想让史书记本王个好,本王斩几个不听话的史官便是了!” 他说这话,容易得就跟衔根草剔牙似的。 沅溪浑身凉透:“凌弟可好?” “桓凌……”浏阳王对桓凌的情绪很复杂,上回就是因为那小子,他的千秋大业功败垂成,“桓凌有些能耐,不过,凭他有三头六臂,北戎朝中的危局,他一时也解不了。北戎叛军与朝廷军队冲撞,战火四起,桓凌要想平乱,收服人心,四海一统,怕是没个三年五载,成不了。” “为何朕没接到密报?” “陛下,你也太小看我浏阳王,本王在你眼里,无智无谋,这且不说,你当本王手下的谋士也都是摆设么?本王筹备日久,又岂会轻易让你探得?话说回来,本来北戎朝堂也没这么乱,这锅浑水,也有本王推波助澜之功。” 沅溪眼底生恨,手一抵:“你漏算了一着,你此刻,命还捏在朕的手里!朕要你死,你就得死!浏阳王,你与朕鹬蚌相争,怕是要让河东柳家捡了个便宜!” “陛下且慢,”浏阳王呵呵一笑,道,“本王的谋士告诉本王,当女皇这般说时,便是在挑拨我与河东的关系,本王切不可中计……”浏阳王沉稳未几,忽向不远处的草间哀嚎:“杀千刀的王丞!还不快出来!你没见本王脖子都被小丫头割出血了吗?!你要等到什么时候啊——快给本王滚出来!” ……稳不过一瞬。 沅溪心头一滞,看向浏阳王目之所及。 草丛里确有轻动,不一会儿钻出一个人来,手里似乎还提着个包袱。待走得稍近,沅溪才发现,王丞手里提着的不是包袱,而是个人。 一个半大的孩子。 “陛下,一命换一命,你放了我,本王便命王丞把捉来的小王爷放了,如何?”浏阳王又恢复了方才的市井模样:“皇帝不亏!这小家伙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捉来的,不知折了本王多少人!” “宸儿!宸儿……”沅溪哑着声音嘶喊,旷野将她的音色撕得如同碎布条,惨凄凄飘在风中…… 若不是元朗拉着她,她差点便要冲将过去了。 那孩子是小镇南王沐宸,先时在浏阳王之乱中为叛贼所擒,落入浏阳王之手,幸而浏阳王派去办差的人是白达,白达实是元朗的人,从未依附浏阳王,小镇南王这才逃过一劫。 后来沅溪大位已定,局势稍安,才知小镇南王下落,朝廷内外既认了她这女主,她便将错就错,将小镇南王好生安置,以图将来。 没想到浏阳王渗透得这么深,竟找见了小镇南王,布局精深,步步为营,丝毫不着痕迹,只待今日,逼她如此。 宸儿是沐氏皇族唯一的男嗣,也是她活着的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她不能不顾宸儿安危。 那小小的孩子在荒野凄风中凛直了身:“皇姐莫管我,此逆贼,当不惜一切代价诛除!” 烈风将孩童的声音削成了碎片,飘入沅溪耳中时立时变作无数支淬毒的利箭,将她扎得体无完肤。 沅溪凄凄喊了一声:“宸儿!”她知道她此刻该冷静,最好装作满不在意,如果让浏阳王发现沐宸在女皇心中如此重要,那便更不会放人了。但是她控制不住,宸儿人在险境,生死一念,她如何能表现得云淡风轻。 幸而元朗还有脑子,他向浏阳王笑道:“逆王未免天真,小镇南王为宗室,陛下念着姐弟之情,姑且容你放肆。但小王爷于社稷而言也无甚重要,如今陛下已委身出降,诞下皇嗣之后,天下有继,宗室终究只是宗室。” 他是在提醒浏阳王,小镇南王说则重要,却也没那么重要。陛下念在姐弟之情,自然在意小王爷的安危,但他若太过分,令陛下醒悟过来,忍痛断臂,他便也讨不了什么好了。 浏阳王一愣,听元朗这么一说,也想尽快脱身,犹怕迟则生变。 沅溪这时说道:“一言为定!你既带了人马来,朕也不想与你过多纠缠,你将宸儿放了,朕命手下为你让出生路,绝不追阻!朕金口玉言,圣谕如天!” 浏阳王见沅溪应允,自然求之不得,他眼下只想脱身离开,那把抵着他脖颈的刀刚松开,他便猫腰连滚带爬跑出好远一截儿,还不忘回头喊:“沅溪小女!你放心,本王说话算话!” 沅溪挥了挥手:“放人!” 话音刚落,一溜的人马让开道,让逆王通过。 浏阳王跑至老远一处高地,他确信自己已十分安全,便挥手下令:“王丞,将小王爷放了!” 王丞刚想放人,不知从哪里窜出一个人来,几乎扑在他的刀上,按下他的手:“蠢材!放不得!” *********************************************************** 第55章 055无穷极(下) 王丞一惊,见扑过来的人正是柳东才,他拽过小镇南王的胳膊,朝自己吼了一声:“还不快走!”说罢,已将小镇南王连拖带拽扯出了眼帘,王丞这才反应过来,柳东才这是要背信啊!他显然是想留住小镇南王这最后一张牌。 可是,女帝那边又如何交代呢? 王丞向那头瞥了一眼,见女帝正忿然怒责浏阳王:“逆王——你如何背信弃义!”她的眼神十分焦灼地落向沐宸那遥遥消逝的小小背影,慌乱地喊了一声:“宸儿!” 浏阳王也十分无奈,他隔着老远的距离有口难言地比划,他想说柳东才那老匹夫干的事与本王何干!但是想想算了,沅溪必然“听”不懂他的比划,这回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沅溪那边的人马已经逼近,两侧架起了弓弩,再不跑,恐怕性命危矣!他仓惶跃步,纵身逃入云天渺渺处。 两方的人马厮杀起来,沅溪恨不能冲入阵中,将沐宸抢回。元朗提着刀在旁护驾,刀剑未能近女皇分毫。 阵中刀剑无眼,因顾着沅溪安危,元朗多少有些施展不开来,一个分心胳膊被划了一刀,血流汩汩。 “文言……”沅溪仓促喊了一声,元朗眼都未眨:“臣无事。” 他常在军中,杀些小卒不在话下。护着沅溪的瞬间,他竟还躲空想起了穆延庭,如果今时场景换成是穆延庭,他必也是拼死护驾的。 山野峦石间落满了尸体,浏阳王引来的北戎兵几乎被杀尽,元朗的人马开始打扫战场,另一头,禁军已经接管了那批宝藏,正兢兢业业地往官道上押送,直往昌邺去。 沅溪哀哀坐在荒草间,满腹心事。 元朗走近,挨着沅溪坐下,低低喊了一声:“宁儿。” 她回头,眼睛里隐隐含着重重山雾,缭绕的雾气背后才缀了点薄薄的笑意。那眼神,分明是哀愁的。元朗悲哀地发现,当年的小公主早已不在了,眼前的沅溪是御座上君临天下的女帝,目中的愁思只有那一小份儿属于少女心事,其余的,都给了大永的千秋江山。 他想为她征伐天下,看着她稳坐重华大殿,睥睨江山。 她淡淡笑了笑,愁思未减:“我在担心宸儿。”她叹了一声,“他们掳走宸儿,必有图谋,宸儿一时性命应是无虞,只是,我多少怕他吃苦……” “宁儿莫忧,”他此刻倒是完全不拘君臣之礼,“待回昌邺,安顿好一切,我亲自去一趟,将小镇南王接回。” 沅溪看着他,心头簇起一团暖焰,他手下幕客云集,权倾天下,元朗其人,有朝堂策论之才,更有放马南山之能,他能甘心为她驱策,实在于社稷有大利。 他望着沅溪的眼神分明透着小儿女情状,说话却是板板正正:“北戎眼下内乱,久乱必成患,于我朝实有不利,朝廷若要出兵相助,臣愿效犬马之劳。” 沅溪笑道:“朝廷无永安侯,委实不行啊!” 两人“君君臣臣”地你来我往,那股子板正便有些故意玩笑的意思,实则两人太过相熟,那点儿默契和随性是渗透在骨子里的,稍不经意便显露了出来。 “文言,凌弟有难处,我自然要相助。朝中无可用之才,想来想去,确是你最合适。等你凯旋归朝,想请什么赏?”她的声音很轻柔,明是说着军国大事,恍惚却让人觉得是闺中女儿在说着针线琴曲的闲话,“什么赏都可以,只要朕办得到。” 她现时可阔绰啦,这批宝藏运回京师,国库富得流油。短时之内,仗也打得起啦,百姓赋税也可减免啦。区区元文言的赏赐,她还是很付得起的。 “当真?” 他竟还这么问。 沅溪气道:“朕很小气么?你要讨什么赏,只管说来!” 他笑了起来,恍惚是从前记忆里的样子,“臣想,待臣凯旋,陛下下朝之后,拨冗陪臣逛一逛昌邺的街巷,去从前咱们常去的馆子吃一顿……”他狡黠地笑,“不花陛下的银子。”忽而又深沉起来,“那便是臣想要的赏赐。” 沅溪撇头,心里老大的不好受。 风吹过,吹得她眼睛都迷了。 ** ** ** ** ** ** ** ** ** ** ** ** ** ** ** ** ** 元朗这边说着回昌邺之后再去接回小镇南王,但见沅溪忧思重重,知道她心底还是放不下的,毕竟沐宸不在身边,终究忐忑。入夜时,他便领一支百人小队悄然索骥追去。 浏阳王一行人马不少,想要悄悄遁形不留痕迹是不可能的,这一路上,终归会留下蛛丝马迹。况且元朗行事一贯缜密,当时浏阳王、柳东才一行逃跑时,他已命近卫暗中跟上,沿途留下标记,以备来日。 如此,运气好的话,他真能追回小镇南王。但轻车而逐,毕竟是有风险的,他起先不敢轻举妄动,但想着沅溪愁眉深索,确是不想让她伤心,便索性轻车冒险。 ** ** ** ** ** ** ** ** ** ** ** ** ** ** ** ** ** 浏阳王与柳东才丧家犬一般地逃命,这一路上两人互相挤兑,委实不好过。 浏阳王十分气柳东才的出尔反尔,抓了那半大小子来,跑路也跑得慢唧唧的,还害他浏阳王在沅溪面前颜面尽失,落了个出尔反尔的坏名声。他憋着一股气,心想下回再跟沅溪照面,沅溪必不信他,万一有个好歹,他跟沅溪谈价码的本钱都没有,这都拜那姓柳的老匹夫所赐。 浏阳王心里藏着小九九,在逃命的路上,将沐宸小儿带着,实在很累赘。他想找个机会开小差,将沐宸送回给沅溪,卖女帝一个面子。 这当时,远处竟有马蹄声踏来,贴着地面,隆隆的像远来的雷声,又像林中啸叫的鬼声,激得人心里直打颤。 不止浏阳王,连柳东才的脸色都变得很难看,他们心里都有数,那必是元朗的人马追来了。原想着沅溪那儿也是一团乱,元朗必是护驾为先的,少不得要先修整,保女皇平安回京,做得这些事后,才有余力来清扫他们这些叛臣残部,但没想到,元朗的动作竟这么快。 柳东才脚下一个踉跄,差点从陡坡上摔下,他很知道这会儿要是落在他那便宜女婿的手里,会是什么下场。浏阳王也知轻重,眼下齐力逃命要紧,他懒得跟姓柳的多说,便招了招手,命部众悄悄地退去。 但他们这边人多,一旦动起来,即便再小心,动静也绝小不了。马蹄声愈来愈近,浏阳王和柳东才两人心里都慌荡得很。 “爹——”柳婉儿一把拽住了柳东才的胳膊,眼神里透着劝止的意思,柳东才露出疑惑的神色:“婉儿,怎么?” “爹,眼下如果能脱困,将沐宸那小儿放跑,您可愿意?” 柳东才想都没想便答:“那还用说!爹这会儿腿下都打摆子……要是能换条命,我还要那小儿作甚!原本将他掳走,也是为手头多一张牌嘛!” “女儿有一计……” 浏阳王听得这些,不由也竖起了耳朵,“啪啪啪”几下,掌风晃得浏阳王眼睛疼,——那柳婉儿自己动手扇了自己好几个嘴巴子,脸瞬间便肿了起来,他暗叹,下手可真够狠的! “婉儿,你这是……”柳东才的眼睛里也闪着大大的疑惑。 “爹,你把沐宸留给我,把我落这儿,你们快跑!等文言的人马追过来,我也好为你们挡一挡——”她见她爹还没有反应过来,便飞快解释:“到时我哭求文言,让他收留我,就说我想放走小镇南王,被爹爹发现了,爹爹气得狠狠打我……后来我又瞅准机会,将小镇南王‘偷’了出来,冒死给小王爷寻一条生路,这便是有功……但此举也背叛了爹爹,爹爹断不能容我,我便不能回去了……如此,文言若不收留我,难道逼我去死吗?!爹,我先想办法留在文言身边,昌邺有什么消息也方便传递,将女儿这颗棋埋在永安侯府,总有能帮到爹爹的一天!” 柳东才眼前豁然一亮,绝处寻到了生机,婉儿这个办法不可谓不妙,如今他们已是乱臣贼子,逃无可逃,待女皇回昌邺,下圣旨海捕,河东柳家,根本没有翻身之地。但若依婉儿之法,明面上他们父女割席,将来再要行事,有婉儿这个内应,岂不便宜? “婉儿,你这般聪慧,爹爹将来……就靠你了!” “快走吧,爹爹!”柳婉儿望了一眼尘灰四起的前方,催促道,“爹爹保重啊!” 其实,她心中并没有什么宏图大业,能帮爹爹是真,但她另有所求也是真。如果让她就此离开元朗,余生漫漫,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目送她爹顺利脱困,凄凄残阳映衰草,那一瞬,说不出的凄惘。再转头,元朗的人马已经追至眼前。 她拉着小镇南王的胳膊,向前扑跌了去:“侯爷!” 第56章 056升平 沅溪伏在御案前,批了一道又一道折,茶凉了又续,时辰已很不早,但她却一点不觉倦累,这数月来,她夙兴夜寐、宵衣旰食地处理国政,将庙堂内外打理得井井有条。那批带回的宝藏,全充了国库,库里富得流油。圣旨下,全国免赋税半年,与民休养,百姓皆呼圣明烛照,女皇如天之德。 此刻的国库,够将边境化外之地犁上三遍的,沅溪命大军开拔,前去平边夷之乱。昔时因军需不够而迟迟未动的平夷之策,这会儿已令出重华殿,传檄天下。 一切都在好转。父皇留下的江山,她打理得井井有条。 可能唯一的出格之处就是永安侯府的……那位了。那日元朗去救小镇南王沐宸,遇到与柳东才反目的柳婉儿,她拼死护着沐宸逃了出来,在元朗面前哭求,说是自己走投无路了,偷着放跑了小镇南王,若还留在自己爹身边,会被打死的。 柳婉儿毕竟救了小镇南王,于社稷是有功的,怎么安置她,倒成了个大问题。元朗倒是无所谓,反而沅溪这边掣肘,不管怎样,柳婉儿救回的是女皇堂弟,将来非常有可能成为皇太弟登基御极,这份功劳如果女皇不顾念的话,确也十分说不过去。 便这么,依柳婉儿自请,将她暂且留在了永安侯府。彼时元朗出征助北戎平定内乱,也无暇顾及府中诸事,柳婉儿便同从前一样,留在永安侯府倒也逍遥自在,只是心中日日都在盘算着待元朗班师回朝,她将如何行事。 ** ** ** 那扇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久违的阳光铺天盖地漫进来,她半靠在床沿,微微眯了眼,有些不适应,这刺眼的阳光让人目眩。 她终于还是抬了头,在看清来人是谁之后,原先平静的眼波泛起微澜,但也只是那么一瞬,眼底又复归平静。 来人是柳婉儿。 林芷虽被困在这一方天地,但也并不是与外界完全隔绝。在这永安侯府中,她占着“姨娘”的名头,她的吃食皆有丫鬟照料,女使们进进出出,自然也会给她带来外面的消息。实则元朗也并未明令软禁她,她若是想,也是能小范围散散心的,只不过她心气儿全无,心如槁木,自己懒怠动而已。 女使们却是十分热衷谈论外界风云之变,毕竟永安侯手掌天下之权,庙堂内外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与侯府息息相关。林芷从丫鬟们的口中得知外头局势之变,近来朝中发生了好几桩大事。 元朗眼下并不在京中,他依皇命去了北戎调停北戎内乱;女皇下诏免百姓赋税,又兴兵征伐,外御敌内安民,百姓皆称女主英明,沅溪这个皇帝,做得还是很得民心;河东柳家以谋逆罪论,朝廷派了钦差去河东抄没柳家祖业,将相关罪员解送京师,这等大案,女皇自然会派心腹去河东,负责此案的,正是穆延庭…… 想起穆延庭,林芷心中实难不起波澜。但是……她这一生怕是再也见不到穆延庭了。这本就是她的奢想,他们身份如此悬殊,她又怎敢…… 况且,穆延庭心中牵挂着高高在上的女皇,即便她也有一个高贵的出身,堪以匹配穆延庭,又如何能贵过女皇?情之一事,更不是单依贵贱相论的,即便女皇不再是君临天下的万民之主,穆延庭之心,亦不会改。 这本就是不该的事……她不该奢望,更不该对穆延庭生出如此妄念。从一开始,他们之间便隔着深沟鸿堑。 “你果然是死了,眼神死了,”柳婉儿嘲讽的声音响起来,“一点活人的生气儿都没有,不争、不抢,蜷缩在这个角落里,任由自己慢慢地腐烂。”她走近,唇角勾起的弧度让人心烦意乱,“连穆延庭你都不要了么?” 听她提到穆延庭,林芷本能地抬头,又看了她一眼。穆延庭……她如何要?她心中也是有计量的,知道柳婉儿此来必不怀好意,也许尽是来看她的笑话,便强打起精神,冷笑道:“听说柳家因谋反而遭抄家、夷族之祸,柳家家主已亡命天涯,仓惶如老鼠,”她一顿,眼梢带着无尽的讽意,毫无惧色地直视柳婉儿,“柳夫人尽是个有本事的,竟还能囫囵杵在这儿,管别家的闲事!永安侯到底对你还存着几分情啊,你这烫手山芋他也敢保?按说也不该啊……外人或许不知内情,可据我所察,元朗待你,疏淡冷情,没几分情谊,他真正的心头肉,恐怕是御座上那位吧!便这点上,夫人与我,处境何其相似,夫人嘲讽我时,心中可有一丝不适?” 柳婉儿气结,林芷的话,字字戳她肺腑。但在这节骨眼儿上,她不能生怒,既要利用人,便得沉住气。她眉目渐舒,语气很平静:“我与你还是稍有不同的,侯爷在我心中,堪比日月,我便是赔上一切,都要与侯爷相守终生!即便女皇杵在那儿,阻了侯爷的情谊,我也不怵!但是你呢,心气儿全无,你对穆延庭的爱,究竟有几分?我们女子,倘或真倾心一人,那是愿为他赴汤蹈火的!可是你呢,你对穆延庭,又付出了多少?你不想他留在你身边,与他长相厮守吗?” 柳婉儿这激将法还是有些用的,林芷虽瞧她不上,但内心对柳婉儿这点执着劲儿还是挺佩服的,她像一块怎么也甩不脱的牛皮糖,牢牢地巴在元朗身上,即便当年元朗倾心沅溪公主,她都能横插一脚进去,当真让元朗娶了她。 柳婉儿从她眼底看到了松动的神色,赶紧添了一把火:“我俩虽瞧对方都不大顺眼,但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呀!我俩且放下成见,在侯爷、穆延庭之间搅弄一番,让他们发现我们倾慕之心如月之皎白,慢慢地,也便移了情,终于能发现我们的好。若然一时他们没那么容易回心转意,若女主宾天……”她当即住了口,接下来要说的话是大逆不道之言,但话已点到此处,林芷当然能明白。她见林芷眼中闪过一丝犹疑与惊慌,忙补上一句:“女皇临朝,她自顾她的江山去!只要她心思不在你我心慕之人身上,她大可以万万年地坐她重华大殿的御座,于你我皆无碍……” 林芷当然能听懂柳婉儿话外之意,料柳婉儿也没那个胆子生出弑君的心思来……她只是想要穆延庭做她的夫君,如能得偿所愿,那便成全了她一生所不敢想的奢望。她原来已放弃了这奢念,但听柳婉儿这一番说辞,心中又燃起了星点微芒。 柳婉儿身上确有让她敬佩之处,元朗待柳婉儿比之穆延庭待她,未见得能好过多少去,但柳婉儿就是有本事将元朗塑造成对她体贴入微的挚爱形象,牢牢粘着他,如愿成为他的妻子。 如果穆延庭也能娶她为妻……林芷的心中已经生出了小小欢喜,哪怕穆大人一心扑在君授之责上,鲜少着家,但只要她是他的妻,她为他守在家中,盼他下职归来,也是一种幸福啊。 日日能看到穆延庭,慢慢地融化他的心……日子久了,便是一块石头,也能捂热,终有一日,他也会含情脉脉地望着她,拥抱她,爱她…… 林芷已经完全动心了。 这一生,终要争一把吧? ** ** ** 柳婉儿何许人也,这些察言观色的本事她还是有的,况且女子深慕一男子时,心中所想,皆能从眼中窥知。她知道在林芷这里,她的计划已成功了一半,便亮出了自己的底牌:“我实话与你说,你我合作,双方皆可得益,但各自也都有所失……你自然是要付出些代价的,如果尽给你好处,而我无所图,你反而会觉我十分不可信。”她从袖中捏出一封密信,神色如常,淡淡道,“这是我从侯爷书房中寻出的军报,我想借你的手,送到我爹爹手里,希望能对他有些帮助。——我是出不去的,侯爷人虽不在府中,却着人看我甚紧,而且,我这边若动身,侯爷必然起疑。但你就不同了,你慢慢地出来走动走动,哪一日闲得发慌了,出门走走,再寻时机送到我给你的地址处,自有人接应将你带出的消息给我爹爹,余下的事,你便都不用管了。” “柳大人人在昌邺?”林芷冷不防问。 柳婉儿微惊,她虽没明言,但话已说到了这处,林芷自然能咂摸出一二来。在她的计划里,林芷是个递信儿的,既要递信,有些东西,便是瞒不住的,与其模模糊糊地按着,倒不如敞开了说,也显得她真诚,让林芷尽能相信她。 她便说:“我爹爹确在昌邺,他虽……但我们柳家百年望族,树大根深……况……他怎么说也还有侯爷这个东床,若是侯爷肯斡旋,逼一逼女皇,我爹爹未几便可免罪。”她怕林芷不相信两相合作的诚意,便补了句:“这便也是我极力要争取侯爷的缘故,我并不单只为我自己。” 第57章 057即合 日影西下,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小半天光景。林芷倚靠在床沿,还在想着方才柳婉儿在时的场景,她的手中紧紧握着柳婉儿留下的那封军报,屋内分明没有半点人声,但她却忽的惊起,惶然将手中的军报塞进了被窝里。 究竟还是心虚。即便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但她还是觉得四处遍布了元朗的眼线,她的一举一动,尽为人知。 她实在多虑了。她不似柳婉儿,还能教人防范些,她在永安侯府,还不如雨后檐下水扎人眼,谁也不会想到她身上能出岔子,这也是柳婉儿选择她的原因。 柳婉儿真的是个很好的说客,三言两语就激起了她早已沉寂湮灭的斗志,并且为她想了很好的法子取信穆延庭,她深知如果是她单枪匹马,根本没有能耐为自己拓出如此一条路来。 “你为我呈递几次军报,让我爹爹能捏着这几封军报另觅生路,我便助你赢回穆延庭的心,”柳婉儿说得如此笃定,仿佛只要她想,穆延庭也可以是她的裙下之臣,“侯爷掌中枢之权,他府中藏着多少秘密——其中不乏有朝中诸臣的私隐秘事,到时我盗出来,你拿着这些东西,便有了去寻穆延庭的借口……你如何发挥说陈,那便是你的事了,你尽可说你在永安侯府中无意发现永安侯私结外臣的证据,因大义而举证于穆延庭,这般便可获得穆延庭的信任,也增加了你俩独处的机会。你也可拣择几封提及穆延庭的密信,说是有人欲构陷穆延庭,你无意得到这些物证,因心中放不下他,故冒死从侯府盗出交与穆延庭,你怕侯爷追究,不得不寻求穆大人庇护……再洒几滴泪,作娇弱之姿,想穆延庭再狠的心肠也不忍抛下你不管。”柳婉儿天生是干这事儿的,像编话本子似的一出套一出,让林芷自叹弗如。 她细思量,觉得柳婉儿所言,确凿可行。 若不然……她实在是没有旁的法子可以接近穆延庭了。 她所求,也并不是那么多的。她想做穆延庭的夫人,那是长远所求,可眼下,哪怕只是见一见穆延庭,同他说上几句话,她已欢欣雀跃了。 ** ** ** ** ** ** ** ** ** ** ** ** ** ** 珍味楼。 沅溪刚踏进门槛,便去寻临河的座儿,打眼便望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她径直走过去,到了座前,弯腰将长凳撩出个斜角,绕进去落了座:“银子带够了没?说了不花我的银子,我可是一文都不出!” 元朗浅浅地笑:“自然银子管够。从前逛遍昌邺,何时要宁儿出宫带银子?” 风轻轻擦过鬓角,恍然越过了流年光阴,此一刻,便是彼一刻。今夕……就是当年啊。 沅溪有些贪婪,在那一瞬,她是想忘记发生的一切的,且放纵自己一回,她还是当年的沅溪公主,这些令她不快的记忆都没有发生过,没有政事冗沉,没有情丝缠交,她和元朗之间,干净,热烈,赤诚如朝阳。 那时,她整日里无忧无虑。多怀念啊。 他微微一愣,搭在桌上的手便轻轻地挪向她,慢慢覆上她的手背:“宁儿,可有心事?” 他如今已是不避讳了,在她面前,多数时候都唤她闺名,就如当年。 沅溪回神,手明显一颤,她本能地想要挪开,却终是没动,目光落在那两只交叠相覆的手上,愣愣地看着。 元朗愈发得寸进尺,索性捉起她的手,紧紧握着:“宁儿,近来朝事太繁冗,歇不好?”没等她回答,又说:“如今我回来了,可以为你分忧,往后早些歇着,懒怠看的折子就教臣下分担,我自过目一遍,一些琐碎便代劳了,要事再呈御前,这样,你便可好好休息。” 他说得那样真诚,理政揽权丝毫不怕为君所忌,仿佛,他真是鞠躬尽瘁的直臣。 “永安侯甚无礼……”她轻轻举起那只被他握住的手,口中斥他无礼,语气里却丝毫没有责怪他的意思。 他不退,反而握得更紧实:“宁儿,你我可是拜过堂的……” 也是。她差点忘了这一茬。按着礼制,他们还算“夫妻”呢。 “跟你拜过堂的女子,又不止我一个。” “……”元朗一时语塞。理亏的,确是他。 “如何弥补?”他问。眉眼里尽藏着浅浅的笑意,没有一丝轻佻,尽是真诚。 “也不必弥补了,”她想尽量的平静,话出口时,到底藏着无尽怅惘,“怎样也是回不到从前的。” “宁儿……”他喊她的名字,出口不防音色沙哑的自己都不敢认,他顿了顿,“对不住。往后,我……” 沅溪打断了他的话,岔开话题:“永安侯班师回朝,撂开大军,一人一骑率先回京,连府门都不入,把我约来此处先行寻乐,倒是……” 她没有再说下去,反是元朗似乎对下文极有兴趣:“倒是怎样?” 沅溪一叹,不太想给他下文:“总之,永安侯此次出师助北戎平乱,劳苦功高。不得不承认,朝堂需要仰仗永安侯之处实多,所以……我一直都在利用永安侯,是我——需要永安侯,我的意思是,你将大军撂下,独自回昌邺,万一中途遇到什么刺客,危及性命,这种事,可千万不能怀疑到我头上,永安侯于社稷尚有用,我不会自毁臂膀,”她将手摆得如市集上贩给垂髫稚童的拨浪鼓,“那种事,绝对不会是我干的!” 元朗微怔,忽而便笑开了,他笑得极灿烂,缓缓将头凑近她,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说道:“宁儿不想让我性命有虞,仅仅是因为我‘好用’么?你自己呢,只问本心,宁儿想让我死吗?”最后的那一句话,朦胧得像罩着一层雾气,“宁儿……舍得我死吗?” 沅溪撇开头,脸上拢起一层红晕,但她克制得极好,风一吹,便十分冷静,那抹红晕仿佛在风中化开了,渐渐消散。 元朗没有为难她,低低一叹,似在说给她听,又似在自言自语:“宁儿,是我对不住你。” 沅溪心中倏地窜起一阵刺痛,她在意的,原来,她到此时,依然在意。 ** ** ** ** ** ** ** ** ** ** ** ** ** ** ** ** ** 他们坐了有一会儿了,元朗点的一桌子菜陆续上着,小二在他们座前来回跑了好几趟,回回犹疑地打量他俩,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元朗终于憋不住了:“小二,你打量爷付不起账么?这是怎么地?” 沅溪坐在一旁,犹犹疑疑地瞟向元朗,……这人该不会真的忘带银子出门了吧? 小二被元朗说得不好意思了,嘿嘿一笑,挠了挠额头:“客官说笑了,哪能呢,只不过……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客官带姑娘来咱们楼了,以前你俩啊常来,这是家里有事儿给绊住了?” 沅溪与元朗几乎同时看向对方,眼神相触时,眼底升腾起轻薄的泪雾,竟是让人想哭。 这里……他们从前常来。 从前他们在昌邺街头撒欢胡闹时,沅溪常常会扮作小郎君,像个尾巴似的跟在元朗身后,但有时她兴起,也顾不得这许多,干脆大大方方以女装示人,有元朗在,她怎样都是不可能吃亏的。 那时多么无忧无虑!她只顾胡闹,哪怕闯点小祸,元朗都会料理得十分妥帖。只要有他在,沅溪总是那么心安。 “小二好记性啊!”元朗回过神来,与小二攀谈,“是有一两年都没来过了,你们这珍味楼生意这么好,日常迎来送往的,竟还记得我俩?” 小二笑眯眯凑上来:“怎么不记得!”他看了两人一眼,笑得更为神秘,“公子,家里办大事了吧?你们俩……成亲了吧?嘿嘿,过了媒、拜了堂,那就是不一样了!有家有口的,哪能像从前那般得闲,怪道这么久都不来光顾了呢!” 沅溪面上有些尴尬,反是小二满不在意:“夫人从前会扮作小郎君的模样,有时难得姑娘家行头示人,也只说是公子的妹子。你俩郎情妾意,一看便知是一对儿!能出来玩儿的,想来青梅竹马早有婚约,两家是世交,双方都放心着呢……嘿嘿,夫人皮面嫩,扮小郎君时都教人一眼看出来是姑娘啦!”小二甩了甩一截子白巾,嘿嘿笑着:“您二位慢吃!” 待小二转身离开,走得没了影子,元朗便凑她更近:“夫人今日便好好陪陪我吧!” 沅溪想一拳捶过去,没想他闪得更快,那张俊俏的脸上露出明媚的笑:“夫人行事比女将军还剽悍啊!” 沅溪很快抓住了重点:“你们军营中还有女子?看来侯爷没少交与啊!” “那倒没有……”他笑着,却也不作任何解释,只是看着沅溪,眼中仿佛沉着一眼深泉,摄人心魂。 元朗身上,有一股月朗风清的气质。 凭他说的话那般油滑,却半点不显油腻。 第58章 058军报 “你叫这一桌子菜,就我们两人,能吃得完么?也不怕积食。”沅溪已经开动了,对着满当当一桌子的菜,颇有疑惑。印象中……上回来,元朗没点这么多菜吧?还是,“上回”实在是隔太久太久了,她真的忘了…… “不止我俩,另约了个人。”元朗像从前一样小心翼翼为她剔鱼刺,无刺的鱼肉已经积了小半碗,他做这事实在很有耐心,专心致志。 沅溪盯着他身前的那只小碗,心中十分动容。她明知故问:“侯爷这是为我剔的鱼刺?”她转念道:“还是,给你另约的那位佳人?” 他俩中间忽地探出一条胳膊来,胳膊下那只指节分明的手握着一柄刀,刀身镂有繁复雕饰,乍看没反应过来,一瞬愣怔之后,沅溪才发现那是一柄绣春刀。 “延庭!”沅溪抬头,见到了那张熟悉的脸,她压低声音喊他,语气里扬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佳人来了,”元朗的声音里飘着一丝酸,“宁儿,我亲自为你剔好的鱼肉,你给是不给他?” 沅溪一顿,这个……好像有那么点子误会。穆延庭却全不当回事,目光落在那碗鱼肉上,轻轻推回到元朗身前,复向沅溪道:“陛下,锦衣卫刀工好,剔什么都不在话下,没有元文言在,陛下也能吃到无刺的鱼肉。” 元朗眯着眼微笑乜他:“穆延庭,你存心跟我过不去是不是?” 沅溪真怕两人打起来,她这会儿完全没反应过来约穆延庭的人正是元朗,既这么,想必两人必不是来约架的吧? 元朗好嘴不饶人:“穆延庭,你的刀工是剔人骨练的吧?”他一摊手:“我和宁儿这饭是吃得差不多了,倒不了胃口,你随意。” 穆延庭脸色尚未变,沅溪已经为他出头了:“元朗!你别欺负延庭,延庭不擅言辞……” “宁儿,你这么的,”他将脸凑近沅溪,那双眼睛却是半寸不移地盯着穆延庭,“让我很吃味儿啊!” 沅溪面色一讪,伸手便推开他的脸:“侯爷吃饱了闲得,便赏赏风景吧!” 幸好这座儿临着窗子,窗外便是一条河,河上金粼点点,民船连片,岸上画堤烟柳,行人如织,没事儿看看临窗的风景,倒也能打发时间。 沅溪端起一只空碗,拣了几样她吃着颇觉爽口的小菜,递给穆延庭:“延庭,这几样都是我爱吃的,不知合不合你的胃口……” 元朗牙齿都发酸:“宁儿,方才我俩一块儿吃饭,你怎的不问问我爱吃哪样儿?” “那么,”沅溪脑袋微疼,“侯爷爱吃哪样小菜?” “饱了,”他望着穆延庭,笑意缓缓蔓延开来,“宁儿省得,我是气饱的。” ** ** ** ** ** ** ** ** ** ** ** ** ** ** 沅溪觉得,元朗去了一趟北戎,也是尸山血海里蹚过了一回来,劳苦功高,委实不容易,……这脑袋好像给搞坏了,老半天的不正常。 终于忍过了这一顿饭,沅溪正不知该怎么周旋在他二人之间时,元朗终于收起了那股子不太对劲的味儿,他眼神又成了那凛凛正派的一脉:“说正事吧。” 穆延庭抱臂,垂首十分认真地看着他:“在这里?” “去楼上房间,我这两天住在这里。” 沅溪了然。 元朗抛下大军,单骑回京,自然是要避人耳目的,那么,自不会回到自家府邸。 她正想着事,却见元朗笑着看她:“宁儿,我是想偷得浮生几日闲,……多陪陪你。” “……”沅溪不知如何答,却忽然想起了柳婉儿,“侯爷府上后院……还不够侯爷陪的呢!” 元朗眼神一瞬黯淡,脸上仍挂着笑。 也是,他差点忘了柳婉儿这一茬了,清扫庭院容易,难就难在,扫完未必无痕,沅溪心中,多少是不快的。她如何还能像当年一样,满怀少女天真,那般无忧无虑。 ** ** ** ** ** ** ** ** ** ** ** ** ** ** ** 元朗下榻之处倒是收拾得干净整洁,铺褥扫得极平整,四只圆凳都被妥帖地归拢到桌底下,整个房间,纤尘不染,沅溪差点怀疑他是不是暗中叫了侯府的仆妇来替他打点,但转念一想,他时时在军中,长年在外,自然养出了自个儿便能归置一切的习惯。 她愣愣地看着屋内的一切,恍惚有一种百姓家认真营生的活气儿,如果元文言生在寻常人家,远离朝堂,依他的能力,定是也能将小小的家经营得风生水起吧? “宁儿,在想什么?”他望着她,浅笑中永远带着一抹轻轻淡淡的温柔。像四月间的风。 沅溪回神,一时有点无措:“……你将我和延庭带到此处,是有什么话要说?” 元朗与穆延庭对望一眼,他收回视线,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府上出了点儿事……” 沅溪瞬间便想起了柳婉儿:“怎么?” “宁儿莫急,今日我约穆大人到此,便是因这事。有我俩在,宁儿便不必忧虑京中万事,我和穆大人,必会为你扫清一切障碍。”他望着她的眼神清澈温柔得似蓄着一泓泉,没有半点公事公办的语气。 穆延庭向她低下了头,沉稳而谦卑,一如他多年在她跟前的样子。沅溪这时才注意到,穆延庭也是一副朗月风清的好模样,他永远默默地立在她身侧,为她做了多少事。只是,她从来都是忽略他的。她此刻心中不免喟叹,将来不知哪家的好姑娘能配延庭。 三人在圆桌前坐下,元朗十分熟练地捏起桌上的一只喜鹊登枝浅口杯,在手中飞快翻转,那只杯子又稳稳落在他手中,他斟了一杯茶,很自然地递给沅溪,开始说事:“府中压在我案头的几封军报外泄,我的书房,旁人近不得。” “那柳夫人倒也不是旁人……”沅溪的反应很快,一下接得滴水不漏。 元朗眯着眼笑看她:“宁儿,你这般说,我就当你在吃醋了,我很得意……” “说正事。”沅溪一噎,头痛地揉了揉额角。 穆延庭正色:“侯爷,说正事。”他自永远站在沅溪一边。 元朗笑道:“正事还得靠穆大人。穆延庭……你执掌锦衣卫,我就不信,你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是听到了一点,”穆延庭瞥了眼元朗,道,“但是永安侯更神通广大,你人在军中,竟能知千里之外的京中事,我北镇抚司自叹弗如。” “穆大人过奖,”他呷了口茶,面上仍是一贯的从容轻淡,“我与穆大人,半斤八两。想要与穆大人斗上一斗,我也要折去半副身家……” “你们两个,”沅溪点了点他俩,“别打哑谜。” ** ** ** ** ** ** ** ** ** ** ** ** ** ** ** “臣不敢,”穆延庭肃然,他在沅溪面前总顾着君臣之礼,远没有元朗那般放松,“陛下,锦衣卫探得永安侯府与外藩私交过密,近些日子军报密奏频出侯府,”他满脸板正地开了旁边那位的玩笑,“可能是永安侯想谋反吧。” 元朗含笑的眼睛里飞过无数寒霜般的刀锋,尽数扎进了穆延庭的心窝。 其实他是想把穆延庭捅成蜂窝的。 “怎么回事,元朗?” 沅溪当然知道元朗不会谋反。她又头痛地揉了揉眉心,这两人扯在一起演的大戏,还怪精彩的。穆延庭一贯严肃板正,遇着了眼前这位爷,倒还能撞出不一样的火花。 元朗正色:“我离京这段日子,府中出了奸细,在我书房中盗走不少密报,大多数无甚要紧,但有几封,还是十分重要的……” “那是侯爷掌家不利啊!”沅溪叹道。她心中倒不十分紧张,元朗其人,走一步看十步,那些外泄的军报当真重要到能动摇国本的话,他此刻就不会安然坐在这里了。 元朗轻一笑,不怀好意:“宁儿,你我已经行过婚嫁之礼,永安侯府的当家主母应是你啊!若说这掌家……” “……”沅溪一噎,“朕身负社稷之责,管得了你侯府那些琐碎么?”她照面戳破元朗扯的谎,“得了吧侯爷,你家府上我也是去过不少次的,当真重要的军报,你能放在书房?上回那个密室,我也是去过的……” 元朗笑得灿烂,音色却极温柔:“臣是嫌陛下去的少了,陛下当真不入永安侯府也行,你我分属夫妻,陛下只管依礼召幸,臣自沐浴熏香跪在重华殿外候着,只等承幸。” 沅溪虽则位及九五,到底是女孩子,面皮薄了些,与元朗这没皮没脸的不好相比,她脸上泛起了红晕,语气中虽带着一丝儿愠怒,声量却高不起来:“侯爷能好好说话么,延庭还在这儿呢……” 元朗这个坏胚子,故意曲解她的意思,他打量着穆延庭,狡黠从眼底透出,笑说道:“陛下发话了,要么,穆大人你回避下?” “元文言……你!”沅溪气得涨红了脸。 第59章 059计划 穆延庭微微低下了头,窗口透进的光轻轻地扫在他的脸上,连两颊边细碎的绒毛都看得那么透彻,他肤质极好,此刻颊下却浮出浅淡的粉来,也不知是不是阳光所衬照的。他的目光飘游着,连抬头望一眼沅溪也不敢。 她是天上月,这世上,也许只有永安侯才敢在她面前开这不轻不重的玩笑,只有元朗,待她如友如知交,更如意中人。那是穆延庭所羡慕而永不能触及的,元朗权倾天下,但在官场朝堂,他从来不怵元朗,只是……在她面前,元朗是他羡慕而仰望的。 宁儿……他从来不敢也不会这么叫她。这名字,如瑶池仙阁的墨宝,皎皎而惹仙气,沾之都恐玷污了它。 “宁儿,是我不好,我给你赔不是,”元朗浅浅笑着,他看向沅溪的眼神柔软得如阳光下旋即化开的雾,“我不该开这样的玩笑……宁儿别生气。” 沅溪脸上的浓霜已经化开,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猛喝茶。 *********************************************** “说正事,”元朗笑着,正襟危坐,“永安侯府中流出的军报非柳婉儿所窃,是我那林姨娘所为,”他瞟了眼穆延庭,满不怀好意,“穆大人,我这位林姨娘,不过挂个虚名儿,我与她有名无实,她所慕者也并不是我,穆大人若是有意,我愿成人之美。” 穆延庭刚想说些什么,沅溪已为他解了围:“正经事不过说了三分,侯爷倒是先做起媒来了。延庭是御前人,他的婚事,自是要圣意决定的……”她旋即向穆延庭道:“延庭,你若有意中人,只管告诉我,你为国为君鞠躬尽瘁,我自会成全你的心意,不会胡乱赐婚的。” 穆延庭噎了噎,沉声:“臣谢陛下美意,臣……暂无婚娶之念,只愿……为君分忧。” 沅溪倒不勉强:“那也好,想要为你择一位如花美眷,也不是一时的事,我定好生物色,教你满意。”她转而向元朗道:“文言,永安侯府泄密一事既是林芷所为,那倒与柳婉儿无甚关系?” “关系倒是有,林芷不过是传信的工具,背后还是受柳婉儿指使。” 这里既有柳婉儿的手笔,不用问沅溪也能猜到她的动机,河东柳家虽已伏诛,但还是跑了个柳东才,柳婉儿人在永安侯府,怎么的也是要为她爹筹划一下。 “文言,这事你怎么看?” 元朗笑了笑:“宁儿,这事你得问穆延庭,我们说了这会儿话,穆大人也不接茬。” 他的目光落在穆延庭身上,尽管不藏机锋,但总觉是不怀好意的。 “万事瞒不过侯爷,”穆延庭也不好惹,将所有的心机都用在了折元朗的话头上,“永安侯在京中眼线甚广啊,我府上那么一点动静,全为侯爷所察,幸而侯爷忠君体国,万一哪天侯爷有不臣之心,则社稷危矣……”这夹枪带棒的,听着却没有愠怒的声气,反像老友的互相贬损,元朗抿着悠悠一线浅笑:“穆大人,说正经事。你这么的,我怕接下来的话伤着你——天下诸侯皆反,永安侯也不会反,你可别忘了,我为陛下之夫君,将来我与宁儿的孩子,那是要继承大统的,社稷天下皆是我儿的,我反什么反?”他不忘补刀子,“延庭,我知道这话你不爱听。” 穆延庭眼底泛起的幽幽哀色如平湖秋波,望也望不到底。他知道,元朗所言并无不对之处,那是他永不能与元朗相比的。女皇那么高高在上,他望之都觉得是亵渎,更不敢肖想有一天她能走下高座,与他并肩而站。 “延庭,别听他的,他嘴里无好话。” 她明是偏帮他,但这更教穆延庭心碎,她与元朗,那般相亲,只有心中互有彼此的人,说话才可这般肆无忌惮。她不必怕元朗当真动气,即便动气,那也是不要紧的,心意相通的两人,斗气能斗到什么时候呢。她软语两句,元朗必又巴巴地贴上来。 果然,元朗浅浅笑着望向沅溪,眼中是无尽的包涵与宠溺,仿佛她的任意一句话,他都能反复地品味,品出蜜来。 ************************************* “穆大人,我自正经些,总是我言多了,我俩就不逗宁儿了,”他笑着,“穆大人且说正事吧。” “延庭,你府上发生了什么事?”沅溪倒也有些急了,她确也是关心穆延庭的。 “禀陛下,”穆延庭向她行了个臣子之礼,在她面前,他永远也没有办法像元朗那般肆无忌惮,他对沅溪,敬之爱之,但连眷恋的眼神都必得为君臣虚礼所包裹,“永安侯府上的林芷姨娘曾经夜闯属下府邸,她将从侯府带出的一应信件都交给属下,其中事涉朝中重臣私结外藩诸事,——这些信件既到了侯爷手中,想来诸事皆为侯爷所平。属下查证过,密信中所牵涉诸事,确实已悄无声息地化解了,此必永安侯之功。” 元朗含笑朝他拱了拱手,是为“谬赞”之意,被穆延庭一个眼神顶回去:“侯爷,你为忠臣,为陛下分忧,劳苦功高。但这手……未免伸得太长了。幸而侯爷不是奸佞,否则,社稷危矣。” 社稷又危了,——元朗知道穆延庭吃味儿,对他自没有好话,无奈笑笑:“延庭,说你那林芷姑娘的事吧,你适合做信鸽,九曲十八弯都迷不了路,万事都能拐到我身上。”他忽而反应过来,怕穆延庭又要不乐意,急忙纠正,“是我的,林芷姨娘。不是你的。” 沅溪拼命压抑着笑意,只觉这两人凑在一块儿多么有趣,平素朝堂之上都是严肃板正的人,在她面前,东风西风互相压,跟戏本子似的聒噪、逗乐。 还真是她的左膀右臂啊,股肱之臣,少了哪个都不行。 穆延庭敛了色,同沅溪禀告时,凭是再严肃的事,他的声音总带三分温柔:“陛下,那些信件中所涉之事,因侯爷之功,已无碍社稷。只是,在册的官员一旦知道秘辛到了锦衣卫手里,自然人心惶惶,开始纠察泄密源头,那位林芷姨娘也正是担心这个,便来求属下相护……她想……从永安侯府中搬出,暂避属下府中。” 沅溪吟吟笑着转向元朗道:“那么,侯爷可能成人之美?” 元朗乐得添乱,自点头:“那林芷姨娘自入侯府,也不过挂个虚名,我无福消受美人恩,白耽误了她大好青春。穆大人若有意,我便将她让给你罢,”他笑道,“改天我和宁儿来穆大人府上讨杯喜酒。” “延庭,你为国为君累年操劳,耽误了自己的终身大事,我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如今,那林芷姑娘夜奔自靠你去,也算有胆有识。你若喜欢,便先纳了她……名分上,她也算跟过文言,你若有些介意,与她说开,将来再娶嫡妻。只不过,不管她身份如何低微,终是你的人,既过了明路,往后你要善待她……” 穆延庭心蓦地抽痛,只道:“陛下,臣……不愿。” 沅溪眼中闪过微讶的神色:“延庭,你是否已有了意中人?若有,那便再好不过了,等回宫便可拟旨赐婚,你……” “臣有意中人,”他一顿,目下青灰一片,面皮也微微发紧,他闭着眼睛,犹豫着要不要索性……这事,在元朗面前早不是秘密,只——他已不知该如何收场,“臣……” 元朗适时地插话进来:“宁儿,这事怪我没说清楚。我素来与穆大人不对付,本想逗逗他……那林芷受柳婉儿指使,成了传信的工具,她不过是表面的章程,满不重要。但那些出自侯府的军报既能到柳东才手里,林芷这条线,万不可断。我们可借着她,顺藤摸瓜,找到柳东才,将柳家余孽一网打尽!但若明着问,林芷自不会说实话,她要是给了假地址,我们费周折不说,还容易打草惊蛇,让柳东才一伙提前得到风声,遁于无形,下回想要抓到他,又不知要等到几时!我认为,在林芷身上做文章,还是要智取,从她口中套出柳东才的下落,一网打尽!”他若有所思地看向穆延庭,“这事还真需要穆大人配合,那林芷既冒险夜奔至穆大人府上,将密信交给穆大人,那便证明,穆大人能给她想要的东西。”他眉眼含笑,“延庭,你们锦衣卫,逢场作戏的本领应不逊于你剔鱼骨的刀工吧?” 穆延庭低下了头,沉沉想着心事。 元朗思维缜密,几句话便将他们当下的处境、所要达成的目的说得一清二楚,沅溪自然听得很明白,她五指飞快地在桌上点过:“那我们计划一下吧!” 穆延庭抬起了头。 第60章 060乐游 他们三人合计一番,心中已有了成算,此时日近西山,低垂的天幕敛尽万点天光,窗外的暮色像一幅浓墨重彩铺陈待览的画。 “陛下,天色不早了,臣护送陛下回宫。” 穆延庭垂手立在一侧,黄昏的浓墨将他的侧颜晕染得如同斧凿刀镂的石像。 他那么安静,静得将满街的喧嚣都藏进了眉峰眼角。锋锐尽藏的眼底唯只映着一个人的影子。 沅溪笑起来是极好看的,她没有摆出君王的威严,尽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儿似的,几乎是在告求他:“延庭,再晚些回去吧……昌邺的夜市热闹得很,我已经很多年没有逛啦!延庭,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么……” 穆延庭心神荡漾,他鲜少见女皇在他面前这般模样。沅溪再亲和,平素端着架子临朝的日子过惯了,臣子跟前多少透着一股子疏淡。 这当时,他真想让时间顿住。……但那该死的元朗又出现了,他虚揽着沅溪,眉眼处也透着笑意:“穆大人,宁儿这里有我在,我定会护她周全,全须全尾地将她平安送回宫。穆大人下值吧!要么……穆大人要是有兴趣,同我们一块儿逛一逛上了灯的昌邺夜市?”他故意逗他,“从前我和宁儿时常在夜间的昌邺街头闲逛,昌邺夜市的小吃类繁而味美,穆大人真该试一试!” 元朗不是个张扬显摆的性子,他自小锦衣玉食,又早在庙堂显山露水,近年手握重兵、权倾天下,这世间最好的一切已尽在他手,他完全不会、也没有必要在人前显耀。穆延庭觉得他近来是有些奇怪的,仿佛时时处处都要拿他和女皇旧时的情谊来炫显人前,探刺他心底最隐秘的痛。 “陛下……”他的目光永远停驻在女皇身上,将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其实他也眷恋身在宫外的这一刻,没有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折牵绊,她那么自在、快乐,穆延庭痴痴地望着沅溪,她仿佛从女皇退归了公主的身份,又变成了当年那个明媚无忧的少女。 “延庭,我答应你,宵禁前一定会赶回宫里,你就纵我这一回吧!”她笑得那么明艳,语气里带着些撒娇的声气儿,听得穆延庭心咚咚直跳,她朝元朗努了努嘴,“延庭,我与文言有约定,待他平了北戎内乱,班师回朝时,赏他与我同逛昌邺,像从前一般!”她俏皮一笑,“你看,这赏赐不费银子,我又为国库省下多少!” ********************************************************************** 昌邺的夜晚,车如流水灯如昼。街头的叫卖声、攒动的人头、腾腾冒着热气儿的吃食……一应都是从前记忆里的场景。 如果再游昌邺街市是前些时候的事儿,想来会有一种物是人非的凄凉,但此刻是不同的,沅溪是真的开心——前朝诸事皆顺,四海升平,了无心事,元朗就在身边,穆延庭也伴驾在侧,此刻,她只是昌邺街头无忧无虑的闲人。 这人间烟火色,足可照见百姓之家的富足、安乐,沅溪雀跃地从一个小贩摊子转向另一个摊子,见什么都想买,不断地招呼元朗跟紧点儿,省得落下了掏银子不及时。 元朗乐悠悠地跟着,满眼都透着宠溺。有那么一瞬间,恍然回到了当年。 “宁儿,你慢点,仔细摔着……”他笑吟吟跟在她身后,看着她闹,不忘叮嘱她小心着点。 沅溪脚步停在一个糖葫芦摊儿上,只盯着旁边一锅现熬的糖犯迷糊。那锅糖已熬得相当醇厚,热气腾腾,焦黄色的浓稠似蜜一般,看得人直流口水。 “小娘子,要来根儿糖葫芦么?纯糖稀熬的,甜得很!” “来三根儿吧,”沅溪一边指着一溜儿早裹上了糖浆的山楂串,一边招呼元朗,“文言!掏银子!” 元朗付了钱,笑嘻嘻凑上来:“还有我的份儿?” “不止你,还有延庭的,”她递了一根糖葫芦给元朗,又向身后的穆延庭道,“延庭,给你!” 穆延庭接过,满目沁着温柔的湖水色。可惜,这时一张略扫兴的脸又凑了上来:“穆大人,银子是我付的,记住,是我给你买的糖葫芦,吃人嘴软……” 穆延庭想把手里的糖葫芦塞那人嘴里,可那是沅溪给他的,上面还沾惹了她的气息,他着实舍不得。这口气……便忍了。 “改日摆宴回请侯爷,”他道,“我要让全京师的人都知道,侯爷的小恩小惠,受不得。” “哎呀,你们两个!”沅溪一回头,对上元朗一脸的灿烂,“文言,延庭!你们两个……看来是不能对上的,这同朝共事,怎么的好!” “宁儿,我逗他呢,”他后半截话声量明显放低了,“他心里藏着事,我看他能憋到几时!” 穆延庭一惊,抬眸看元朗时,却见他一双眼睛里拢着深重的雾。 这雾的背后,是他看不清的深邃。 *************************************************************************** 穆延庭跟在他俩身后,耳听八方,时刻注意着沅溪身旁的动静。毕竟这喧闹街市,人多眼杂,确保女皇的安全是第一位的。 人堆里走出一人来,慢慢贴近穆延庭:“穆大人,各位兄弟都布防好了,整条街都有我们的人,确保陛下万全无虞!” 穆延庭点头,微抬手,示意他退下。那人便抱了抱拳,消无声息地隐入人群。 “穆大人心思缜密,陛下之福。” 又是那熟悉的声音。元朗拖长了语调,声音十分平静。 元朗的声音距他很近,就在他肩侧响起,他愣了愣,旋即抬头去寻沅溪的身影。 元朗不在她身边——那她……他多担心她! “陛下就在前头看马戏,我的人盯着,陛下不会有危险。” 他说穆延庭心思缜密,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延庭,你有多爱宁儿?” 他这话说的,依然平波无澜,却像数声惊雷炸落在穆延庭耳畔,直炸得他心惊肉跳。 穆延庭简直不敢相信这话出自元朗之口。 他抬头,少见的惊讶布满眼眸。提到她时,他总是回避而生怯的,她是陛下,是天下万物的主宰,永远都那么高高在上。但他的“怯”并不是因身份悬殊而生,从前她是公主,他依然不敢与她对视。若她只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儿,他想,他依然是不敢将灼然的目光寄与她的。 那是爱。他深刻地知道,那是能让他呼之欲狂的爱。但是,他只能压抑。他知道,他并不能。况且沅溪心里从始至终,只有一个元文言。 “侯爷何以如此问?” 面对元文言,他当然不会逃避,与他对视的目光里,写满了不卑不亢。 “回答我,”元朗轻一笑,“穆延庭,你何时如此胆怯?” 他一顿,旋即看着元朗的眼睛,凄然一笑:“宁儿……我从来不敢这样喊她,元文言,在这一点上,我十分羡慕你。不,是嫉妒。”他的笑意逐渐柔和,口中说着嫉妒,却是十分的磊落坦荡,“我爱她,为她生,也可为她死。我对她的慕恋与爱,绝不比你元文言少一分。” 元朗没有吃味儿,反对这个答案很满意:“穆延庭,你什么都好,只这一点不好。宁儿……你如果思之若狂,不妨念一念宁儿的闺名。一个人再清正自守,总也会有失态的时候。” “元文言,我实在是不明白你的意思……”他当然不明白,在“情”这一个字上,他们分明是对立的两面。 元朗叹了口气,移开了目光,悠悠说道:“我只是希望,宁儿这一生都能平安、快乐,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守在她身边,那该谁来填补心头那块的缺失?我的宁儿……谁还能护她一生?”元朗的眸光少见的凄凉,“想来想去,延庭,只有你,你是真心待她的。只有将她交给你,我才能放心。” “元文言……”他一滞,“你这是怎么了?” “不瞒穆大人,”他又笑了起来,称呼“穆大人”时,总带着几分调侃,“我……”他的眼神里满是无奈,“宁儿既在重华殿那把龙椅上坐着,我便要为她南征北战、扫平四海,给她一个盛世清平的天下!延庭,将军难免阵前亡,我不知哪一天就……我怕宁儿受不住……我总是辜负过她一次的,怕再来一次……所以——她身边没有可相托之人,我心中多不安!” 穆延庭这回是彻彻底底听懂了,他眼神复杂地扫过元朗,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不知是何滋味。元朗用情之深,远胜他原先所想。 爱一人,最伟大的牺牲是,为她计,亲手将她推向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