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夜晚》 第1章 初见 第一次遇见她是在火车上。 布拉格的天气很好,秋阳暖暖的,我从火车站上车前往柏林。 二十三车九十二座,我把包裹塞进了座位上方的置物架,二十六寸的行李箱却让我犯了难,它太重了,我需要帮助。 我看看四周,身强力壮的白人大叔正闭目养神、忙着工作的母亲带着两个金发宝宝、戴着老花镜看书的老太太…… 行李箱关乎着我的脸面,它就这么**裸地挡在过道上,这对于我来说是一种折磨。 我的视线来到对座的女孩身上,她戴着很大的耳机,看起来很瘦,黑色的短发卷翘着。 我发现她正在看着我,那双眼睛很美,让我想到了曼陀罗花。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对视了几秒,她摘下耳机说了句什么,看口型似乎是:“你是……中国人吗?” 我点点头,求助的话卡在嘴边,我不觉得两个瘦弱的女孩能举起这个沉重无比的箱子。 似乎是见到同胞的亲切让她释然地笑了一下,“需要我帮你吗?”她指了指我的行李箱。 看上去并不是个外向的人,但却是个热心肠。 “噢……我……这个还挺重的。”我拽了拽拉杆,被这样漂亮的女孩盯着有些无措。 “没事。”她站起身来搬我的箱子,我想要搭把手,却发现她一人就举起了这个箱子。她很瘦,却并不柔弱,我的手指拖在箱子下倒显得像个软绵绵的累赘。 . 火车缓缓开动,她重新带上耳机,桌上放着一本书,是石黑雄一的《远山淡影》。 我坐在她的对面,注意力完全被她吸引。 她低下头专心看书,刘海盖住了眉毛,手指修长轻点着书页,那本书她似乎快要看完了,未翻过的只剩下薄薄一层。 窗外绿意倒退,捷克村庄的红墙白塔掠过,我在窗上看到了她的影子,万物穿行过她的身体,仿佛她有一颗绿色的心脏。 她合上书的时候我想火车已经离开捷克到了德累斯顿吧。 她把书重新放回到桌上,睫毛扑烁着,她的眼睛真美,里面有日月山川。 她的视线对上我的目光,我不自然地扭过头去看窗外。 我听见她摘下耳机的声音,“你要去哪?”她的声音轻轻的。 我把头转回来,对上她的双眸:“柏林,我在柏林中央车站下车。” 她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我也是,我也要去柏林。” 我点点头,朝她笑了一下,然后就不知道说什么了,空气陷入尴尬沉默的几秒后,她率先把我解救出来:“你去布拉格工作吗?”她记得我上车的站点。 “嗯。”我点点头。 “你呢?你从哪里来的?”我问。 “维也纳,现在要去柏林找工作。”她说。 “噢,挺好的。”我附和道。 她看上去比我年轻,也许才刚毕业不久吧。 气氛再一次陷入沉默,她和我一起看向窗外。 片刻后,她说她困了想休息会儿,让我到站了叫她。 然后她重新带起耳机,火车轰隆隆地向前开了一段路,她睡着了。 又过了两个小时,在柏林中央车站到达前她醒了,她收拾好包裹,帮我拿下了箱子,我们在站台互相点了个头算是分别。 当时的我以为,也许她只是我人生中一个无需在意的过客。 第2章 雨夜 出差回到柏林,我忙的第一件事就是换房和租房。 我从原本市中心方便上下班的居所换到离市区较远的五十平小公寓里。 这里有阳台可以种花,爬山虎攀在墙的外壁,正好遮住了五花八门的喷漆字。 街角有家湖南老板娘开的麻辣烫和卖茶叶蛋的中餐厅,我很爱吃。 我忙的第二件事,和男朋友分手。 搬完家的那天晚上,我跟异国恋的男朋友分了手,他是我在国内念书时的学长。 我当时白天上学,晚上还要去做家教兼职。他很照顾我,经常帮我,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感激想回报答的念头,我没有拒绝他的追求,我知道这很傻。 我们的感情很稳定,稳定到没有激情也没有争吵,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我像完成任务一样和他见面。 他对我有爱吗?我想也许吧,所以我不能再欺骗他,欺骗自己,结束这段感情我想是对他的负责。 挂了电话,我给自己煮了一碗面。 奇怪,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试图说服自己,这罪恶的畅快只是不想再继续一段让两个成年人为难的关系。 我想他也是吧,我们早都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分手后唯一的区别就是不需要再跟聊天框里的某个人维系若即若离的关系。 . 一周后的夜晚,我一个人在家。有点饿,想做点吃的但我没什么力气了。 门铃突然响了,房东突然给我送来了一杯苹果酒,说是她刚煮好的,为了欢迎我的到来。 这位德国老太太和老伴没有小孩,养了一猫一狗,此刻都跑到我脚边亲昵地蹭着,她们很热情,有别于我对柏林的印象,苹果酒很醇香。 脸颊微微泛红,我看着镜子,暗笑自己酒量不胜,才喝了一杯就有些上头。 酒精能放大催化人类的情感,我感到大脑再次苏醒,不知是因为结束了一段关系,还是因为房东老太太的热情,我有了想去倾诉什么的**。 街角麻辣烫的老板娘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以前住市中心的时候下班,我总是骑着平衡车穿越半个城市为了吃上一碗麻辣烫,一来二去就跟老板娘熟了。 她很健谈,性格就像湖南这个地名给人的感觉一样火辣。 秋天的柏林夜晚是很冷的,我裹上外套出了门,去往那家麻辣烫店。 外面下了点小雨,麻辣烫还在营业,生意也很好,店外支起两三张小桌子,坐的都是一些不怕雨的德国人,老板娘在忙前忙后的招呼。 “老板娘。”冷风醒了醒我的酒气,但这样缠绵清冽的柏林雨夜又叫我再一次沉醉,像喝了几杯苹果酒。 “诶,林晚,快来!”老板娘朝我挥了挥手。 我钻进店里,冰柜里的肉串和菜已经所剩无几,我要了些鹌鹑蛋、肉丝和番茄下乌冬面。 我选了个靠窗的位置,老板娘趁店里没什么要帮忙的就我身边坐下。 “我分手了。”开门见山。 “噢,你那个不常联系的男朋友。” 我点了点头,吸入一勺乌冬面,汤汁饱满浓香,总是吃不腻。 “什么感受?”她问。 “没感觉。”我摇摇头。 我想,也许在一段正常的恋爱关系里,分手是酸涩胀痛的,像天空倾盆而下的暴雨会打蔫心里娇嫩的花和叶,所以分手给人的第一印象总是痛苦的。 “那就好。”她手里剥着蒜瓣,“我担心你一个人在外会寂寞。” “这不还有你吗?”我打趣道,老板娘也憨憨地笑起来。 看着窗外的雨,她手里剥着蒜,我嘴里嚼着乌冬面,四周又恢复了安静。 “你最近过得还好吗?”她突然说道。 她的话让我想起因为自己去捷克出差好久没来店里了。 人真是神奇的生物,一旦重新回到某个熟悉的地方,离开的那段时光就浓缩成昨天刚发生过的那样。 “最近……” 我想起捷克,想起马不停蹄的工作,想起抽空看的查理大桥,想起火车站,想起遇见了一个眼睛很美的女孩。 “挺好的,你呢?” 老板娘的丈夫命不好,在她儿子很小的时候突发脑淤血去世,她靠一人打几份零工把他拉扯大。 好在儿子很争气,学习成绩好,研究生的时候来德国念书,半工半读,毕业了就把老板娘也接到柏林生活。 老板娘是个勤快人,异国他乡的闲不住,拼拼凑凑家底开了这间麻辣烫店。 “我很好啊,之前有个客人吃完觉得很好,帮我把店铺弄上了什么……就是能搜到附近美食的软件。”她掏出手机给我展示:“你看,最近生意都好了很多。” 我看了看四周点点头。 老板娘不是喜欢唠那些家长里短的人,按理来说,一路含辛茹苦拉扯孩子长大的剧本中,角色最常挂在嘴边的话是:一切都为了孩子。更何况他的儿子很孝顺,有出息。 可是老板娘并不是这样经典的形象,相反,她很少提到那些。 老板娘活得很潇洒,她觉得人活一趟,为自己,随心而为,轰轰烈烈才有趣。 我想她一定不会跟儿子说:“我都是为了你啊。” 她做事情的出发点更多是为了自己,也许正是因为她爱自己的能力影响了孩子,让他长出了独立的人格。 小雨一直下着,气温在下降。 我看到窗外有个身影略过,头上顶着背包,店门上的铃铛脆响,应该是进来避雨的。 老板娘已经剥了一筐蒜了,外面的雨声渐大,店内的客人也所剩无几。 老板娘放下篮筐去招呼,我低下头继续吸溜乌冬面。 “想吃什么自己拿。”老板娘热情地说道。 我判断来的肯定是个中国人,不住这附近,我撑着脑袋心里胡思乱想,看着对街的店铺出神。 这里大多数店铺都关闭了,德国人下班早,隔壁中餐厅的老板也很早休息,应该是去做明天早上的茶叶蛋了,现在只有这家麻辣烫店还开着,勤劳的老板娘。 “一共是二十欧。”我听到老板娘按计重秤的声音,和客人翻钱包零钱碰撞的声音。 老板娘结完账就去后厨忙活了,店里安静了下来,雨声更加清晰。 一个平平无奇的柏林夜晚。 余光里我能看到一个身影和我隔了一个座位坐下。 我不希望有陌生人坐在我身边,我想吃完赶紧走。 “你好啊。”声音好像是冲着我的方向说的,而且有些熟悉。 我木楞地转过头,对上了一双曼陀罗花一样的眼睛,她的头发和衣服湿漉漉的,但眼睛很大很亮,像一只落水的小猫。 “诶……又见面了。”我从包里翻出纸张递给她,她道谢一声接过去,擦拭起身上的雨水。 “柏林真小。”她说。 “是啊。”我习惯附和别人,“柏林的雨总是很突然。” 又见面了,不知道为什么,她身上似乎带着一股力量,让人不由自主地想靠近,想和她说话。 “嗯,我刚来这,还不懂得出门要随身带把伞。”她把口袋纸递还给我。 “没事的,在德国不打伞是常态,慢慢地就习惯了。” “是嘛,真厉害。”她笑道。 其实乌冬面我已经吃完了,但我还留了汤底,打算慢慢喝。 她两只手交叠着放在桌上,也像我一样看着窗外,雨珠划过玻璃,外面下得雾蒙蒙的,店内暖黄的光映在玻璃上,我们的身影也在那,视线总是不经意在窗户上碰上,然后默契地移开。 “这家麻辣烫很好吃,我经常吃。”我打算结束这场隔空的视线接触,率先转头看着她。 “太好了,我尝尝。”她也转过头看着我。 老板娘很快端上大碗,她看上去像是饿坏了,迫不及待地动筷子,夹了一大口面: “确实很好吃。” 她的双颊鼓起,我看着她的侧脸,她吃得很满足。 “你来柏林做什么呀?” 因为美食,我们之间一些尴尬的薄膜好像被破除了,问题顺理成章地从我嘴里脱口而出。 “演戏……”她说得有些犹豫,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哇你真厉害,是演员。”这个职业对我来说很新鲜。 “没有啦,小演员,到处找活。”她瘪瘪嘴,“你呢?” “上班,和你一对比好像很无趣。” “没有没有,”她着急,放下筷子:“我这份工作连自己都养不活,你已经很好了。” “喜欢柏林吗?”我问她。 “喜欢,”她点点头:“我从小的梦想就是能到这里来演戏。” “那……不考虑回国内发展吗?” 德国近两年对于各大剧院和演艺活动经费削减得厉害。也不只是德国,整个欧洲都席卷着文娱产业“倒闭潮”,她眼下来这似乎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我在国内发展过几年。” 我有些惊讶,因为她看上去还非常年轻,眼神很清澈,完全不像已经出来打滚摸爬过的人。 然后她又思考了片刻:“追梦嘛……就到处试试,也许对这个职业有了更深的理解后也会回去,总归是戏好才会有人看的。” 疯狂的追梦人,冒险的理想主义者,我心想。 也许浮华的国内市场并不适合像她这样对演戏还怀抱着敬畏和热情的年轻演员。可欧洲这片土地的文艺从业者也不在少数,人人都想分一杯羹,何时才能轮到我们中国人呢? 碰壁也许是演员成长的必修课之一吧。 但她很迷人,有一颗匠心,我觉得在未来的某一天她一定能走到大众面前。 窗外的雨小了一些,我们吃饱饭又聊了聊,一直坐到门店打烊。 “我能……加你个联系方式吗?”在分别的时候我终于说出口,并且随时准备为我的唐突道歉。 她没有拒绝,拿出手机添加了我的联系方式。 聊天框很快弹出来,上面写着两个字“文代”。 第3章 栀子花 我给她发了很老土的“很高兴认识你”,收到了一个微笑小太阳的表情,对方的正在输入中…在连续闪烁几次后也变回了文代这两个字。 好像脱离了那样的雨夜,我们之间就会回到一种令人心烦意乱的尴尬中,似乎说什么都像对对方的试探,是不理智的,不清白的。 她的头像是黑白色,一个站在光影朦胧里的模特,看起来特别文艺。 我点开她的头像,朋友圈设置了仅三天可见,签名好像是一句诗,背景是黑白的流水,我只能知道这么多信息。 看上去我们像是一类人,很适合柏林,我们都疏离、自带边界感,不轻易打扰别人的世界。 面对她时,我的内心活动突然多了很多,不像面对陌生人、同事。 我腼腆、惴惴不安,又生疏着想要拉近彼此的距离,我对她感到好奇,心里有些悸动,又始终不肯迈出一步。 好矛盾啊,我把脑袋埋在枕头里。 . 接下来的日子很快又被一堆琐事淹没。 按部就班的工作、和德国同事保持着“合作愉快”的关系,我在这里没有年龄相仿、兴趣相投的朋友,我只把老板娘当成我的朋友。 一个清早,那串熟悉的号码又打来电话,是我父亲。 弟弟要结婚了,家里没有钱,他的彩礼要我帮忙出大部分。 听起来很经典很俗套的场景,但却真真切切地发生在我身上。 我的一日之始完全因为一通电话毁了,窒息从头贯彻到尾像毒气一样无孔不入,本该是我最爱的人却叫我不得安生。 我沉默了,我的日子是相对宽裕,但过得并不轻松,要拿出这笔钱无疑是巨大的负担。 他听电话这头没回话,便开始不管不顾地大骂我是白眼狼,出了国腾达了,连家都不认了。 电话那头还在骂骂咧咧,我试图与他抗衡,挂了电话把手机扔到一旁。 我这个父亲,他是个极度懦弱自私的人,受了气只会发泄在妻子和孩子身上,嘴上还嚷嚷着女人生来活该是被打的。 弟弟只敢在旁边看着,我去阻挡,那双拳头就会无情地落在我身上。 老天垂怜,十二岁那年,他们闹腾好几年终于离婚了。 我跟了母亲,过上了一段相对安逸的日子,但这期间来自父亲的电话骚扰从来没有停止过,我们的生活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下,因为一个无能的男人。 没过一会铃声又响了,是母亲打来电话: “帮弟弟最后一次吧。” “求你了,晚晚。” 她在电话那头哭着。 她知道我为难,知道我这些年过得并不好,但还是提出了这个无理的要求。 因为他是弟弟,做姐姐的一切生活都得围绕着弟弟。 这个世界真奇怪,我在心底自嘲,一个畸形的家庭再生出一对孩子只会催化这种畸形,变成经典的“吸血鬼”家庭。 都说家是爱的港湾,但对这里面的女孩我来说,却是最恐怖的深渊,如果可以,我永远都不想回去。 “如果我出了这些钱,你们可以永远不来烦我了吗?” “我们实在没钱了,你弟弟那边不拿出这些钱就不肯结婚。晚晚你帮帮弟弟吧。” 母亲在电话那头不停地哭,不知道是哭生活压弯了她的腰,还是哭儿子的无能女儿与她的离心。 我的心里总期待是后者。 隔天我还是把钱汇到了他们的账户上,我总是因为她求我就变得心软,但这种无节制的索取真的有一天能结束吗? 我被迫来到这个世界,被迫承受不该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父母是我痛苦的始作俑者,但就因为我们身上流着一样的血,就得被迫连着那条看不见的脐带吗? 那天我心情很糟糕,旧掉了旧的手机卡。 肚子饿了,路过面包店买了两条烤面包。 一条送给了房东太太,她是我生命中为数不多的温暖,送了我很多花种子、经常邀请我到她家吃晚餐。 回到家后我躺在床上,卡里的余额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突然想到文代,想到她那双眼睛,我像在沙漠行走的旅人,她像一汪清泉。 我点开她的聊天框,九月三十日,对话还停留在那个小太阳上,已经过了快一个月了呀…… 我在对话框写了又删删了又写,最终还是发出去了: “我能跟你聊聊天吗?” 我渴望她的回复。 洗完澡出来手机震动了一下,我抓起手机,心脏停跳了半拍,上面写着“好呀”又配了一个小太阳表情。 很快一条消息又弹出来“心情不好吗?” 猜得真准。 我回了一个“嗯”,过了一会她给我发了一个小盆栽,黑色的土壤中间有一小颗绿苗,一种破土而出的生机,她配文“我种的月季发芽了”跟着一个微笑。 “你喜欢花?”我迫不及待地问她。 “喜欢呀,但我这里太小了,只能摆得下这一盆。” 我去阳台拍下一盆刚抽出枝条的栀子花。她发来一个星星眼,“我好期待看到她开花的样子。” “可是冬天就要来了,它很有可能冻死。” 我喜欢花,我欣赏花最美的样子,但并不是愿意精心打理花的人,只有能熬过寒冬挺住酷暑的才有资格成为我的花,我承认我是个病态讨人厌的家伙。 对面沉默了,我这不合时宜的抖机灵的确煞风景,但是撤回已经来不及了。 我看着显示屏,不停来回切换软件试图转移注意力安抚我的焦虑。 “要是看不到春天真的很可惜,你要好好安葬它。”弹出来的信息让我松了口气。 我看着“安葬”这俩字陷入沉思,脑海中浮现出为栀子花立了一个墓碑的场景,“黛玉葬花”吗? 原以为她的回复也许是“它很坚强它”“它会熬过去”之类积极的话,她给我的就是这种感觉,内心安静但向往阳光。 “会的。”我告诉她。 那晚我们聊了挺多,但大多都是一些花花草草、书籍、今晚的月亮和见过的山川湖泊,也许是为了我的心情考虑,她并没有说什么沉重的话题。 我也知道了一些额外的信息,比如她本科是学音乐的,研究生为了梦想转读戏剧表演,比如她字里行间透露出她长在一个开明富裕且有爱的家庭,可以允许她为了梦想不顾一切。 缺爱的人容易被这样的人吸引,阳光、积极向上、浪漫主义,被爱意浇灌长大的温室花朵。 但她却不像一般花朵那样娇嫩,她看起来野心勃勃,眼中闪着不熄的焰火,更像狂风里的劲草,散发出一种不同寻常的力量。 我深知跟她不在一个世界,但却不由自主地被这股力量吸引。 那晚我睡得很沉,我梦见了她,她穿着棕色长袍,站在山崖边,头发被风吹乱,她在月光下想要拉住我的手,“别想那么多了,让我们沉醉此刻的晚风吧。” 第4章 夜色撩人 柏林进入深秋,铅灰的天空把施普雷河变成了一张湿报纸。树梢在悄然褪色,先是金棕,然后是灰鸽子的腹部。 我走在街上,行色匆匆的柏林人面露疲倦,原来秋乏是全球统一的神态,人们在为冬眠做准备。但也有一些活泼的,比如总有小孩站在窗边呵气,玻璃渐渐长出白色的绒毛。 我的生活总算安静了一些。 那些汇款似乎堵住了他们的嘴,也可能是忙于弟弟的婚礼采办无暇顾及海外不孝的女儿,总算没有千方百计寻找我的联系方式。 以前就算有难得的寒暄,也是为各种花钱的事做铺垫,好像林晚生来就应当被榨取的。 他们肯定默认了我不会参加婚礼。 这样也好,可能只有弟弟的存在才能让这个破碎的家庭得到片刻重组,只要女儿不在场,他们就能获得片刻温馨,即使那是强装的表象,但他们喜欢扮演,乐在其中。 而我需要更加卖力的工作,向我的上司争取一切机会,飞往全球各地出差。 在德国同事眼里变成一个为了工作,更是为了钱放弃假期丧心病狂的女人。 没有人真的关心我过得好不好,与我相伴的只有那些确认的余额数字,眼见着它一点点的增加,才能让我心里好受一点。 然而我的生活并没有变得更好,疲惫和心力交瘁占据了大部分时间。 在此期间,我把生的希望如数攀附在文代身上,麻辣烫店是我们见面的地点,也是我为数不多快乐的时光。 我们吃着美食畅聊,我们的距离迅速拉近,我们一起走在柏林的各个街角,就算不说话一起看着窗景发呆也不觉得尴尬,我们的关系正在按照我所期待的那样进行。 那天是周六,她提出想要我教她德语。 她的德语并不是那么流利,中国人在欧洲从事戏剧行业正遭受歧视,她的长相并不是传统受用的华裔样貌,如果她的德语不好更是罪加一等。 我答应了,我怎么可能不答应。 听到这个请求的时候我的内心近乎欣喜到癫狂,但表面还是克制地邀请她到我家学习。 她第一次来到我的公寓显得有些拘谨,在扫视了一遍公寓内的布局后很快锁定了阳台那盆见过的栀子花。 “噢,它又长高了!” 她盯着迎风舞动的花枝,它抽出了更多的茎和叶,不耐寒体质竟扛住了柏林湿冷的深秋。 我看着她眼里的喜悦决定悉心照料它,把盆栽搬进室内越冬。 我给她搬了张凳子,在书桌前教了她一个下午。 她很聪明学得又快又准确,会根据我的例子举一反三。 她趴在桌上,笔杆敲着脑袋思考,长睫毛扑朔着,在阳光下投下一片阴影,像云彩游过大地,我的心跟着复苏,仿佛已经越过寒冬迎来了春天。 我享受着和她在一起的时光,多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多一些,再多一些,长到一个世纪,最好直到地球毁灭。 我盯着她的侧脸发呆,幻想着未来和她在一起的场景入了迷,完全没注意到她已经把稿子推向我。 “嘿!”她用笔轻轻敲了一下我的脑袋,我猛然惊醒,她像恶作剧成功的小孩笑得俏皮又灿烂。 “想什么呢?”她歪着头看我,一双眼睛直勾勾的,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猫一样的面庞闯入眼眸,也在我的心里横冲直撞。 “没没什么……我看一下……”我低下头检查她的翻译句子,正确率高得惊人,比我以前兼职带过的学生都厉害。 她在德语学习方面展现出惊人的天赋,这样融会贯通的能力带入戏剧表演中,我相信她一定会大放异彩。 深秋的天黑得很早,街道亮起灯,我问她想要吃点什么,我来做,她说想吃牛肉面。 我趁着中超还没关门买了上海青和拌面酱做了两碗。 夜晚灯光昏黄,照在她脸上,周身泛上一层柔光。 “敬……”她举起黑啤,眼神越过我思考着,我举起瓶子和她碰了一下: “敬你的梦想。” 她也笑了:“敬你的牛肉面。” 她喝了一口,眼神却停留在我身上。 面已经吃完了,啤酒却一瓶接着一瓶,她的酒量并不好,脸上渐渐爬上红晕,话也不自觉多了起来。 “我们真有缘分。”她说。 “是啊……茫茫人海我们就是相遇了。” 我的嘴里突然蹦出了这么文艺的话,肯定是和她相处太久导致的。 她手环着脖颈靠在椅背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林晚你知道吗?我很羡慕你……” 羡慕我? 我的心底有些悲凉,我既不美、不聪明,也没有钱,我想不到自己有什么优点,似乎世界上一切美好品质都跟我无关。 我孤僻、保守,远离家庭,远离人群,这样乱七八糟的人生有什么好羡慕的呢? “你看啊,你又独立、自由……很强大……” 她在我面前掰着手指头,罗列了很多我没想过能用来形容我的词汇。 “你很迷人啊……我一见到你就这么觉得。”她朝我笑了笑,好像已经醉了。 “可是总感觉你不开心,你为什么不开心呢……我想要你开心……” 她说着说着往坐垫底下滑了下去,我连忙过去扶她:“酒量不好就不要喝那么多啦,一个人在外面很危险的。” 她嘿嘿地笑起来,“这不是在你面前嘛。” 她温热的气息吐在我的脖颈上,痒痒的,跟着我的心也骚动起来,她靠在我身上,我能感觉到她胸膛的起伏,我的心跟随着她的心一起颤动着。 我真的强大吗?又真的自由吗?家人的羁绊无时不刻不在困扰着我,即使我再努力,再拼命地武装自己,把自己包裹在盔甲之下,也始终活在缺爱的阴影里。 这是一个血淋淋的事实,和她的家庭一比这一切不堪入耳,简直低到了尘埃。 我从未把曾经告诉过她,一个畸形家庭里诞生出来的怪物。 这是我的弱点,也是我最不能示人、最不堪的伤疤。 我把她扶到沙发上想去给她倒杯水,她却顺势一把将我拉住,我跌坐在沙发上,紧挨着她。 “你……”她没有松开我的手,眼神迷离蛊惑人心:“陪我坐会儿嘛。” 薄唇轻启,我的大脑瞬间宕机,手臂僵直地前伸着,动弹不得。虽然这一切都是我在深夜偷偷想过无数次的画面,但当它真真切切地发生的时候,我却来不及反应。 她见我没有抵触,动作愈发大胆,温热的气息越来越近,直到有唇轻轻贴上我的脸颊。 我全身的毛孔瞬间张开,血液仿佛骤然凝固,又在下一秒轰然崩涌。 耳畔嗡鸣着,我转头,视野里只剩下她近在咫尺的睫毛微微颤动着,扫过我的肌肤,带来一阵颤栗。 我忘了呼吸。 那只原本僵直的手,被她柔软的手指引导着,缓缓落在她纤细的腰侧。 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下的温热和玲珑曲线,我的指尖不由自主地微微蜷缩,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想要抓住什么,却又不敢用力。 “林晚,我喜欢你……”她的气息呵在我的耳廓,声音有一丝沙哑,像裹着蜜糖的细沙,瞬间淹没我所剩无几的理智。 “你知道吗?你喜欢我吗?”她见我木楞地看着她,冲我眨了眨眼。 这是一个无需回答的问题,我的沉默,我擂鼓般的心跳,我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慌乱与渴望早已是最好的答案。 她低低地笑了一声,牵引着我的手,略微用力,我便顺着力道与她一同跌入身后柔软的沙发里。 触感是绵软而深陷的,如同坠入一场不愿醒来的梦,她半伏在我身前,发丝垂落,若有似无地拂过我的脖颈。 空气中弥漫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像是雨后的栀子,清甜又带着一丝撩人的暖意,一丝丝钻进鼻腔,侵占所有感官。 我怀疑她是故意装醉的。 灯光不知何时变得愈发朦胧,或许只是我的视线已然模糊,只能感受到她身体的重量,并不沉重,却足以让我无法思考。 她的吻不再局限于脸颊,而是试探着,如同轻盈的蝶,先后落在我的下颌、嘴角……每一次短暂的接触都是在点燃一簇细小的火苗,缓慢而执拗地燃烧着我紧绷的神经。 我闭上眼,感官却被无限放大。 呼吸交错,温度节节攀升。 她的动作生涩却大胆,每一个细微的触碰都像是一次探索,一次确认。 我的手臂终于恢复了知觉,小心翼翼地环上她的背脊,将她更近地拥向自己。 文代,我生活的支柱,此刻正在我的怀中。 衣衫的界限变得模糊而令人焦躁,纽扣的阻碍,拉链的声响,在寂静的空气里被无限放大,每一步都像缓慢推升的音符,敲打在滚烫的皮肤上。 当最后的屏障褪去,肌肤相贴,那是一种近乎烫伤的触感,光滑、细腻,密不可分,仿佛两条渴水的鱼,终于寻到了彼此的洄流。 窗内光影摇曳,照亮窗外的浓稠夜色。 柏林的夜如此撩人。 第5章 确认关系 这也许是第一个有人陪伴的夜晚。 小时候,父亲很远回家,喝了酒跌跌撞撞地进门,然后他们就会开始吵架,举着菜刀四处挥舞,摔桌摔碗,到处砸东西。 我对这一切先是惊恐后是麻木,在这样的惶恐不安里度过了无数个深夜。 我总是逼自己不去听他们的声音,想象着也许有个温柔的神明在哄着我入睡。 那时候必须靠幻想才能入睡。后来幻想也不管用了,失眠越来越严重,我知道市面上有褪黑素这种东西,于是用攒下来的零花钱在药店买了最便宜的五十粒瓶装。 再后来考上大学,离开了家,一切并没有朝着好的方向发展。那时候褪黑素也没用了,我望着宿舍天花板,听着空气中翻涌的噪音直到天亮。 睡眠障碍,严重的睡眠不足几乎将我打垮。 十八岁后,父亲再也没有给我过我生活费,我和母亲生活艰难,她也只能管我不被饿死。 那时的我已经被睡眠折磨得几乎丧失了对生活的所有感知。一切都在摇摇欲坠,我就在生死线的边缘徘徊。可我知道我还不想死,因为我从未真正活过,我还不能死。 我拼了命的努力,为了自己能顺利活下去,我代课、兼职家教攒下一些钱去医院开安眠药。 他们说我的情况是心理问题导致的睡眠障碍,需要长期治疗,一次挂号费加上各种药拿走了我三百块钱。 安眠药确实好用,身体软绵绵的,一直睡不醒,每一觉都像要长眠。 早上起来带着灌了铅的身体四处游走,我的灵魂被孤独灌满,从很小的时候就我知道,这个世界没有人在乎我。 我的父亲恨不得早点撇下这个前妻留下来的包袱,我的母亲也许是出于同情,出于对自己原始性冲动的愧疚,出于某种世俗责任的鞭策,她养育了我,在这点上看来她比我爸要好。 我们看似同为处境沦落的女人,她会向我诉苦,破口大骂男人有多不是东西,她想让我跟她站在同一战线共情她的苦,可一方面又无时不刻不在流露出对我的提防,因为我的骨子里也流着那个男人的血。 她在吃穿方面从来没有亏待过我,但她从未了解过我的喜好,了解我对这世界的看法。 她只希望我快点长大,越快越好,成长到足够强大,来反哺她和弟弟,她知道弟弟是受害者,她希望我能尽快把弟弟从那个男人身边救出来。 我知道没有人真的爱我,我只有我自己了。 清晨醒来的时候我还有些恍惚,原本空荡的另一边睡着文代。 那个我日思夜想的女孩此刻就在我的身边。 听到动静她也醒了,阳光照在她琥珀色的眼眸上。 “醒了?”她摸了一下我的头发。 我轻点了一下头。事情发生得太快已经远远超出我的预期,我还处在不真实的状态中,明明昨晚我也没喝醉啊。 她麻利地起身下床穿衣服,我反而还像小女人一样赖在床上,带着羞怯。 这是我第一次发生关系。 总感觉突然发生的一夜情有点轻浮。 “今天我拍外场,你想一起来看看吗?”她在洗漱台用凉水泼了把脸,我趁着这个机会下床穿戴好,给她翻了套新的洗漱用具。 “噢……好啊。”今天是周天正好没事,我也想对她有一个更深的了解。 今天是柏林难得的好天气,我跟她坐地铁来到柏林大教堂旁边的河道。 “我以为你是在剧院工作。”我走在她身旁。 她冲我摆摆手:“怎么可能,那是正儿八经选上的“正规军”,我们这种只能在剧组跑跑龙套。” 此时剧组已经围出一圈场地,旁人只能在警戒线外观看,她来得很早,在旁边帮着剧组工作人员搬水搬箱子,我想她帮我提行李箱的臂力就是这样练出来的吧。 副导是个操着一口凶狠德语的男人,看起来三四十岁,他对着场地杂物人员呼来喝去的,只有十来度的天大家脸上都挂着汗,文代也神色紧张,生怕一不小心得罪了他。 他的大呼小叫也随着导演到场而终止,导演是个年纪不大却很有气场的女人。 “早上好埃文。”她看了一眼那个神气十足的背影一眼,并附上了一个客气的问候,那个叫埃文的副导马上丢了神气,嘴角扯起一个略带殷切的笑容,屁颠屁颠地跟到监视器前。 文代这时转过头来在人群中寻找到我,然后她悄悄指了指女导演,冲我眨眨眼,在腰侧比了一个大拇指,看上去文代很喜欢她。 一切准备就绪,现场开机,文代演的是一个只有两三句话的路人甲,看拍摄组的规模应该也是个小成本的文艺片,播出后估计不会掀起任何水花。 可以说文代是千方百计试上戏后倒贴钱演戏。 但她还是兢兢业业,即使只有两三句话和几个动作,她还是演得投入且自然,女导演坐在监视器前微微点了点头,随后她的目光越过监视器紧紧盯着那个额前已经微微出汗的女孩。 副导演埃文看上去很不耐烦,他摆摆手叫停,甚至没有过问女导演的意见,他操着一口凶悍的德语对着文代骂骂咧咧,说她的口音让人出戏、不舒服,指责她拖延了进度。 文代默不作声低着头挨骂,她眉头紧锁,几缕细发贴在额前,现场无人敢作声,大家只是望着埃文身后的总导演。 我的心跟着揪起来,文代在这几句词上一定下了很大功夫的,身为华人已经尽可能贴近地道的德区口音,埃文明显是将刚刚被压制的火撒在她身上,正好挑了一个软柿子捏。 我很担心,也很窝火,但我此刻身在场外什么也不能做,此刻站出来为她打抱不平只会让她陷入更窘迫的境地,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看着这一切发生…… 那种无力感又再次侵袭而来,十几年前的自己也只能这样看着父母尖叫着互相辱骂、争吵,那时的我保护不了自己,保护不了任何我想保护的人,即使现在亦是如此。 “埃文,请不要这样为难一个女孩,我认为她很出色。”总导演出声制止了那个喋喋不休的男人。 “劳拉你总是这样善良,像这样不知羞耻的小演员来到柏林我们肯给她一个机会已经是恩赐,她这样不上心,到时那些亚洲人都会觉得柏林的电影圈是没有档次的地方。”埃文觉得自己十分在理,气焰更嚣张了一番。 劳拉看上去已经生气了,她不想再给这个男人留面子,于是她对他的话置之不理,径直越过了脸色逐渐通红的他: “文……代?我念得没错吧?你不要怀疑自己,你很优秀,德语说得十分准确舒服,戏接得也很自然。现在忘掉刚刚他说你的一切,沉住气,我们再来一条好吗?” 文代终于肯抬起头,她的眼眶微微泛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各组就位,我们再来一条!”劳拉向大家打了个手势,所有人再次回到刚才的岗位,大家都把站在场地中的那个男人视作空气。 “劳拉你!”埃文恼羞成怒,冲着劳拉的背影大叫:“德国电影在你们这种女人手上迟早要玩完!” 他扔下耳机越过围栏,挤开了站在外场的人群气冲冲地离开。 没有埃文在的现场非常顺利,各位主演和配角们都如释重负,很出色地完成了各自的戏份。休息间歇我还看到女导演找文代说了几句话,文代看上去很开心,眼睛亮亮的。 . “你看到了吗?导演她刚刚太帅了!”结束后文代很兴奋地向我跑过来,“她还跟我说她很喜欢我,未来会引荐我去更多剧组试戏!” “是吗?那太好了。”我撑起一抹微笑,想让她看到我的高兴,但其实心里并不是那么滋味。我好不容易遇见了一个我爱的、我想保护的人,在异国他乡可以紧紧依靠的人,我看见了她世界里的复杂和艰难,我心疼她遭受的歧视和忍气吞声,可我却什么也做不了,而劳拉却可以轻易做到。 是嫉妒吗?不,其实更多的是庆幸,至少在她未来的道路上会有一位更加优秀且掌握着权力的女性保护她。 我的这些不是滋味,或许是我的弱小和自卑在作祟。 文代还沉浸在喜悦中,她盯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问我:“你觉得我演得好吗?” “当然了!”她的演技那么好,她的气质浑然天成,天生就属于大屏幕。 “那以后有机会你要常常来看我演戏!” “好啊。”我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但在回过神之后发现有什么不对。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甚至还未想过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已经自然而然地说到了未来。 朋友可以聊未来,恋人可以聊未来,一夜情也可以聊未来,我们是什么关系这个问题对于急需获得认同的我来说非常重要。 我们走在傍晚的柏林街头,她叽叽喳喳畅谈着未来的计划如何,我时不时附和两句,但心里一直想着这件事。 “你有点心不在焉啊林晚。”文代拉住我的手,有些疑惑地看着我。 “文代……”我咽了两口唾沫,犹犹豫豫地还是开了口:“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我紧张地盯着她,看着她的眼睛从疑惑到思索到狡黠。 “我们是……灵魂伴侣!” “只是……这样吗?”我感到失落。 “灵魂伴侣在我这可是最重要的!”她看出我的不开心开始有些着急地解释:“我不知道该怎么定义我们的关系,是恋人吗?可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女生,我也没有谈过恋爱……自从遇见你!我喜欢你,我想靠近你,我希望你能永远永远在我身边!” “那可说好了哦,”我看着她的眼睛:“你要永远永远在我身边。” 第6章 潜规则 我问过文代要不要搬来和我一起,她没有稳定的工资单租不到什么像样的公寓,往来市中心并不方便,而且她不向家里拿钱,手头并不宽裕,减掉德国房租水电的压力会轻松很多,当然最重要的是我想天天见到她。 热恋期的情侣当然想要天天见面。 但她拒绝了我,她说在那里交了半年房租,等租期到了再考虑。 她的自尊心很强,也很独立,我知道她想自食其力,等手头宽裕些了能和我一起分担费用。 柏林的冬季来了,下午三点天光已经开始消散,五点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我和同事做完了一个大单正在一家餐厅庆祝,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显示“文代”来电。 我走出餐厅接通了电话,对面传来一阵啜泣的声音,我的心一紧: “怎么了?剧组有人欺负你了?” “不是……我……”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听到对面有杂音,似乎是风声。 “告诉我你在哪。” “你不是今晚有庆功宴吗?我……我没事的。” 她总是这样。 “你到底在哪?” “在……在剧院门口,”她吸着气,语无伦次:“就是……我们第一次一起看《苍穹下》的那个剧院……” “待在那别动,我马上到。” 我挂断电话回到餐厅,语速飞快地向同事道歉,说有紧急的事,抓起外套和包冲进了柏林夜晚刺骨的寒风中。 二十分钟后,我在那间剧院门前的石阶上看到了她。 她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毛衣,蜷缩在台阶上,似乎在外面冻了很久,看上去像一只受伤的流浪猫。 她的头埋在膝盖里,肩膀似乎在颤抖,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叠纸,即使隔得很远,我也认出那是她做了无数标记、几乎翻烂的剧本。 我跑过去把大衣脱下来裹在她身上,她抬起头,整张脸被冻得通红,泪水在她脸上流淌,那双琥珀色的眼眸蒙上了一层雾霭。 “想回家吗?”我问她。 她点点头。 “走吧。”我把她从石阶上拉起来,她任由我搂着她的肩膀,半扶半抱地把她塞进了出租车里。 回到我的公寓,整个房子暖烘烘的,我给她拿了一套柔软的家居服,去厨房冲了一杯蜂蜜姜茶。 当我端着杯子回到客厅时,她依然维持着蜷缩在沙发上的姿势,眼神没有聚焦地望着窗外柏林的夜景。 我坐到她身边,把杯子递到她手里,她还是没有说话,只是这样静静地望着。我知道她一定很难过,她需要时间,她需要勇气面对。 时间过了好久她终于开口: “角色……没了,就是那个女诗人的角色,没了。” 我的心揪紧了,只有我知道她为这个角色付出过多少努力,她查阅了很多资料,为了呈现一个活生生的人物,她改了很多版小传,去想象角色的爱好、可能会有的习惯她都一一揣摩记录,甚至去学了诗人故乡的德语方言。 “为什么?” “他们说……”她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情绪又开始决堤:“他们说我的德语还是很糟糕,说我的形象不够古典,不像一个东方女诗人……不够……”她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 看得我好心疼,我紧紧抱住了她。 “可是我已经准备了这么久……后来劳拉给我打电话,她听起来那么累,那么抱歉……”这似乎是比失去角色更令她痛心的原因: “她说她尽力争取了,也抗争过,但是制片方坚持要用投资方推荐的人,那是一个台词都说不流利的模特……”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里不只有悲伤,还有怒火:“林晚,这可是在柏林!我最向往的柏林怎么也如此……” 她又叹了口气,低下头:“如果连劳拉都无能为力,如果连她都只能妥协,那我们这些人的坚持到底算什么?艺术?还是梦想?在钱和权力面前,它们一文不值。” 她哭得不只是她失去了一个角色,她哭的是自己的信仰正在崩塌。 梦寐以求不顾一切投身的艺术圣地终究是空中楼阁,内部如此庸俗不堪,这种理想主义的幻灭,比埃文之流的欺负都更让她绝望。 我无法让制片方回心转意,无法改变这个行业的规则,我不能帮助她的事太多,我能做到就是成为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文代,你听我说。” “这个世界很多时候是很烂的,根本不讲道理。他们不要你,不是因为你不够好,恰好是因为你太好了,好到让他们自惭形秽,需要通过贬低你来获得优越感,好到让他们必须用权力和金钱才能压住你,因为他们害怕你。” 她怔怔地看着我,泪水还在流。 我熟悉这种被规则背叛的感觉,只不过我的战场是家庭,她的战场在舞台。 “这个圈子大部分就是这样糟糕,不管是在哪,烂的方式也是千奇百怪,你对戏剧的认真、用心、不迎合是这个圈子里最可贵的东西,我相信总会有认真做事的人,有人讨厌你就一定会有人喜欢你不是吗?” “这个世界的运行很早以前被一小部分精心设计成一个迷宫,他们不是某个具体的人,他们是这套规则的化身,是迷宫的墙壁。” 劳拉导演身在这套迷宫游戏里,她清醒地看到了墙壁的存在并且发现自己无法撞破他,这是一种更深的绝望。 但我们在迷宫里兜兜转转出走半生找不到终点,有想过也许一开始选择玩这个游戏就是个错误吗? 如果按照世俗定义的标准,走进了这精心设计的陷阱是正确的道路,那么走错了、离开了这条路,或许才是唯一的正确。 我们被游戏排除在外,不是我们的失败,反倒是我们的幸运,因为我们保留了不用计算灵魂价格的资格。 “他们可以抢走你的角色,但他们抢不走你的天赋,你的感知,你赋予角色的生命,他们害怕的就是你不在乎他们制定的规则,而你依然能活得很好。” 我擦去她脸上的泪水,一字一句地说: “如果这个世界不在乎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对的。我在乎。” “在我这你就是最好的演员,永远都是。” 这些话是说给文代听的,也是说给多年前,在父母争吵的深夜里同样感到绝望却不肯死去的自己听的。 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抱住我。 我们都是在迷宫外,相互确认彼此存在的,流浪的星辰。 …… 我真的没想到居然会有人看,这让我很意外,感谢!因为我写文全看感觉,完全是为爱发电,所以更新并不规律,字数也很随机,但是林晚和文代的血肉已经在我面前非常立体了,无论如何我一定会把这本(算中篇吧)写完!所以如果有喜欢文代和林晚的小天使们期待后续的故事,可以点击收藏哦~ 再次感谢各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潜规则 第7章 日常 柏林进入深冬,雪一直下。 文代的工作地点和时间经常变动,没有所谓的休息日这个说法。 我和她虽然都在柏林,但彼此忙碌,并不经常见面。 我们会在晚上打视频电话,她查资料、背台词,我做着公司素材收集,我们就在这样的无言中相互陪伴。 同时,我也清净好几个月了。 这几个月像是我人生的春季,换过手机卡后他们从来没有联系过我,不知是不是弟弟的婚姻遭遇新的挑战,他们无暇顾及我? 我只能这样猜测,换做以前,他们会试图在得空的时候联系这个远在德国的女儿,这毕竟是人前可以充面子的资本,自然想要跟我套近乎。 至于弟弟长什么样子我也快忘了,明明我们血脉相连,出自同一个母胎,有同样的生父生母,同样遭受过伤害,可我们彼此却不亲近。 我也不知他出于什么心态,能自然而然的依赖父母,也许是因为他从小就是被保护的那个吧,他默认了姐姐是背叛家庭的敌人。 自从我出国后他就再也没联系过我,也许我们在这之后唯一的交集就是他怂恿母亲找我要彩礼和筹备婚宴的钱。 我对家庭的感情极其复杂,可能是因为从小没被真正的爱过,我缺爱。 我渴望成年后我的付出能换来母亲的一丝真心,所以但凡是母亲求我,虽然大多数情况都是为了她自己,为了弟弟,但我在犹豫过后还是选择允诺她的请求。 因为我总是反复试探,我的母亲是否爱我? 我害怕听到答案,我希望她是的。 研究生之所以来到德国,因为这里学费便宜,人情世故相对少一些,可以专心学习。 毕业后我定居在这很大一部分是想逃离家庭,逃离从小笼罩在我头上的那片阴影。 我期待新生,期待改头换面丢掉那些自卑的过往。 在遇到文代后,我感受到那些积极的、向上的事物在涌向我,我似乎在新的天地里得到了净化。 . 文代的剧组今天休息,我跟她约好晚上到麻辣烫店见面。 我看到她从窗前跑了过去,红色的围巾在后面飞,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 叮零—— 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推门进来直接挤到我旁边:“林晚我跟你说,我拿到一个机会!” “还是劳拉!”她很激动:“她帮我争取到一个机会,是一个国际性的戏剧艺术工坊,在开春的时候,就在柏林,它由好几个欧洲国家剧团联合举办了,想要培养国际性的戏剧新秀。” 她喝了一口水,然后语速飞快地解释:“这是一个非常有声望的工坊,导师都是业界的泰斗,劳拉为了弥补上次的遗憾,提交了我当初的试戏视频,然后我被选中了!最重要的是——” 她顿了顿:“这是一个非常严格的项目,不是一个可以被资本和人情轻易置换的地方,他们绝对苛刻,看重的是潜力和才华。” 她看着我的眼神里充满了骄傲,换角风波后的一个月里她怀疑过自己,沉迷了一段时间。 对于她来之不易的机会我由衷地、发自肺腑地为她高兴,她获得梦寐以求的认可,她的故事此刻才刚刚开始。 “真好。”我帮她收好了围巾。 “林晚我还有一个小请求。”她抱着我的手臂撒娇。 “什么?” “我能不能先住你家里?因为工作坊离我那实在太远了,我们集训两个月,每天很早就要到。” “当然,‘她补了一句:“在此期间我付你一半房租,我们水电平摊。” “我们之间不用分得这么清楚。”我对她的客气生分感到生气。 “要的,要算的。”她坚持。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在一起已经将近半年,她却总是在钱这方面和我保持客气,这让我感觉生分。 她这两个月去工作坊肯定没有进账,让她跟我平摊费用根本不实际,但她很倔,说一不二,我想到时候再讨论这个问题。 “之前劳拉导演的那个电影什么时候上映?在大教堂旁边拍的那个。”我扯开话题。 “呃……不太清楚,可能要一两年后吧。” “噢,那你来柏林前还拍过什么?” “在国内演的那些小角色吧,都是我蹲组讯不停试戏拿到的机会,但上映后没什么水花。” “因为我的长相可能不太符合大众审美,只能演像……杀人犯女儿这样的,角色很雷同,在国内没什么进步空间。” “你想火吗?”我问她。 “想啊。”她不假思索。 “既然成为演员就会想被大家看到,但我觉得得先成为值得被喜欢的人才有资格火。” “哎呀怎么问这种问题,我离火还差十万八千里……吃吧吃吧。” 说话间老板娘已经端上了麻辣烫,她还送了我们一碟香炸鱼豆腐。 “林晚今天又带朋友来呀?” 我好像还没跟老板娘说过我跟文代的关系,她可能觉得我们只是好朋友而已。 要不我找个时间跟她说说?我在心里想。 我看文代笑着点了点头。 算了不解释了,就这样吧。 吃饱后我们走在柏林冬夜的街头,我帮她把围巾系上,风非常尖锐,她的整个脖子都缩到了围巾里。 “我后天搬过来吧,明天收拾一下行李。” “需要我帮你吗?” “不用,没多少东西。” “嗯。” 我跟她平常的相处模式就是这样,话不多,但她在熟人面前会更活泼一些。 往常她开心的时候总是会多说一些,今天居然一反常态。 靴子踩在雪上吱呀响,我们的大衣上落满了细碎的雪粒,她低下头望着地面好像有什么心事。 我猜她的心事,或许正源于“好消息”本身。 这个工作坊代表了作为对演员的认可,也意味着最严酷的考验。 此刻,兴奋退潮,现实的重量才真正显现。 她是不是担心会跟不上那些顶尖导师的节奏?她的才华在一众新秀里是否真的足够耀眼? 这种被放在放大镜下审视的压力,足以让像她这样追求完美的人在狂喜后沉默。 她很好强,这份恐惧她不会轻易说出口。 所以我们没再说什么,我一直陪她走到地铁口才分开。 . 文代搬来的那天,只带了两个行李箱和一个装着剧本和书的纸箱。 她的东西带着不由分说的生命力,迅速在我井然有序的公寓里扎根。 起初是玄关。 多了一双沾着雪泥的马丁靴和一双看起来还算干净的球鞋,歪歪扭扭地倒在那里。我习惯把他们摆正,可第二天醒来它们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几次之后我放弃了,就让它歪着吧。 然后是小客厅。 沙发上开始出现毯子,文代在那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她觉得暖气不够热。 桌子上散落着她做了很多标记的剧本,我仔细看过,她的标注大部分是根据角色台词衍生出的人物心理推断,像是人物在她手中的二次生长,她对于表演很有一套方法。 剧本、稿纸,东一张西一本,但她称之为“乱中有序”,我把这些本子理齐她反而没思路了,所以客厅自然变成了文代的办公场所。 从前的公寓是很安静的,只要不出门我可以永远不说话。 现在这里有了一丝“人气”。 她清晨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镜子练习德语,揣摩角色对白,时常投入到忘了身边还站着一个等着洗脸的我。 晚饭时光也是欢乐的,她切菜的速度很慢但还是坚持给我打下手,说重在参与的饭菜更香。 我们一边准备饭菜一边聊天,她会像个小女孩一样兴奋地告诉我戏剧坊发生的事情、阐述她对于戏剧的理解。 对了,她总会趁我不注意偷偷往锅里加辣椒酱,等我回过头来眼睁睁地看着漫开的红油,这时候她总是举着辣椒酱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就放一点点而已。” 她嗜辣如命,可惜肠胃却不好,我总是希望她能少吃点辣椒。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我变成了一个会关心别人的人。 一个新世界的大门在向她敞开,同时,也向我敞开,我在这个世界上有了真正意义上的亲人。 我退回了那笔附着“本月房租水电”的转账,并且郑重其事的告诉她,这是你的家,没人需要为家付钱。 她是我灰色生活中的一抹亮色,我愿意不计任何代价地抓住这摸亮色,我爱她,我希望她全身心地依附于我,我想她不必担心成为我的负担。 窗台的那盆栀子花,我不愿让它再经受风霜,我想要全心全意地呵护它。 柏林的雪一刻不停,天地都陷入白茫茫的混沌。 我曾无数次在这样的深夜里辗转反侧,习惯孤独的人却害怕孤独。 从她来到我生命的那一刻起,我的心被逐渐填满,我有了和整个世界对抗的勇气。 我安心地闭上了双眼,黑暗中,额间突然感受到柔软的触感,是她称之为“晚安吻”的东西。 也许曾经离开的爱,都在这一瞬,回到了我身边。 祝国庆快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日常 第8章 夏初都灵 柏林的三月,化雪比下雪时更冷,积雪不再蓬松柔软,表面结了一层冰壳。 蒂尔加滕里的树木还是光秃秃的,但仔细看,枝条末端已经鼓出芽苞。 那是一种湿冷、无孔不入的寒意,比隆冬更让人无处遁形。冬天在撤退前把全部寒意都释放出来,而春天正积蓄力量。 就像柏林人常说的,你必须先经历这最后的寒冷,才能确信春天真的要来了。 文代两个月的研修班结束,而她的演绎之路在她二十九岁这一年同样等来了春天。 她在研修班的表现非常突出,好几位大佬向她伸出橄榄枝,她成功签约了知名经纪公司,片约不断,档期爆满,等来的角色戏份一个比一个重要。 剧本已经累积成山,她时常一个人静悄悄地坐在那研究剧本直到天亮才睡下。 但这也意味着我们要告别同居时光了。 研修班后的第一部戏在都灵开机,她要在那待四个多月,直到柏林入夏。 离开前的那晚她在收拾行李,手机还在旁边放着读剧本的录音。 我靠在门框旁看她整理,难受得说不出一句话,我和她在一起以来还没有分开过这么长时间,而且就目前来看,异地恋会成为往后的常态。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眶也红红的,然后站起来在包里翻找着,最后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首饰盒递给我。 “这是什么?”我问她。 “提前送你的,生日礼物。” “你要是想看,现在就可以打开。”她补了一句。 我拆开盒子,里面是一条精致的项链,中间镶着一颗细小的绿宝石。 “喜欢吗?” “喜欢,她很好看,你好有品味哟。”我想让分别这一刻变得轻松一些。 “那你要一直戴着它。” 她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的肩上:“你戴着它就好像我一直在你身边。” “谢谢。我会一直戴着的。”我拍了拍她的背。 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始啜泣,更紧地环抱着我。 她总是这么感性,眼泪说来就来了。 “四个月很快的,我们很快就再见面了不是吗?”我的鼻子也酸酸的。 短暂的四个月也很煎熬,我不能离开爱人,就像鱼儿离不开水。 但我想在她事业正有起色的时候,无条件的支持她就是我表达爱最好的方式了,我应该习惯分别。 她的火车在大清早,送她去火车站回来后太阳才刚刚升起,斜斜地照着阳台边的沙发。 整个公寓瞬间变得空落落的,那些乱糟糟的痕迹不见了,空间又恢复了整洁,但我的心里却不是滋味。 原来喜欢一个人还要异地恋这么苦。 那些快乐的相处时光稍纵即逝,我又回归一个人风尘仆仆的生活。 冬令时的柏林挺难熬的,天黑的很早,前东德的建筑和废弃工厂粗粝地站在夜色中,柏林写着着20世纪最复杂的伤痛,它经历了许多,纳粹、冷战、分裂、统一,它将自己的伤口剖开,血淋淋地放在历史与众人的审判之下。 我们似乎同样承载着过去的伤口,我们的心脏在同频共振,我却没有它毫不畏惧展示曾经的能力,我只想层层包裹伤口,不被别人看出异样。 现在冬令时即将过去,我是否能等到新生的到来? 我来到柏林,心却无法离开过去,我觉得自己永远无法融入新的柏林。 一直到我吃完晚饭她跟我发消息说到住的地方了,剧组选了一个性价比很高的老实酒店,很复古漂亮。 她很累,说明天要一大早起来准备第一场戏,要早点休息,我们打了个视频看了一下周围环境,道了一声晚安就去休息了。 我们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像往常一样频繁地互相分享生活,她发来的每一张照片里都有颜色:都灵的阳光、蓝色天幕下的街角、片场背景的橙色灯。 而柏林的天空总是灰白的,在发给她的照片里唯一一抹亮色,是室内开了的那盆栀子花。 如她所愿,看到了它长大的样子,我猜她的反应也会和我一样兴奋。 但是她好像没有我期望的那样开心。 也许她太忙了,忘了曾经跟我说过的“期待”。 每天一通电话是必不可少的,她拍完夜戏还会发语音,我在半夜醒来点开聊天框能重新回听她的声音。 三个月过去,我的工作也有了起色,春季新款销售火爆,我的团队也成功加薪升职,要和上司一起去意大利做市场调研。 我心里忍不住的窃喜,还可以顺路坐车去都灵看看文代,意大利的春夏之交一定很美。 异地恋真的很苦,短短三个月像分别了一个世纪,我迫不及待的想见到文代。但是我决定不告诉她,悄悄准备一个惊喜。 . 火车缓缓开动了,我们的目的地是米兰。田野又被绿色覆盖,我看了看胸前她送的那颗绿宝石,距离我第一次在火车上见到文代已经过去了快一年。 这一年我不停地短途出差,见证了田野从涌动的绿河到秋波荡漾,百草枯萎,再重新发芽的轮回,也见证了文代从默默无闻的小群演到接到第一步主角的戏。 这一路我的心情都十分愉悦,我的生活正在一点一点改变,也许我真的可以来到阳光下。 到达的时候有总部的人来和我们对接工作,调研任务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顺利展开,我提前买好了去都灵的车票。 傍晚的列车穿过平原,到达都灵的时候已经过了晚饭饭点,我和文代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下午出发去米兰火车站前我说:“刚在老板娘那吃完饭”。 我怕打扰她日常拍戏的休息,于是决定下榻在离剧组酒店不远的小旅馆。 放完行李之后我兴奋地给文代发消息问她在干嘛,过了很久之后她才回消息说刚在拍戏,现在中场休息。 我决定去片场外等她。 打开她之前发的片场定位,离这里不远,走了差不多十五分钟就到了。 剧组的大灯和摄像机高高架着,挂着工牌的人忙忙碌碌,周围清出一块空场地,我只能站在远处眺望,到处搜索文代的身影。 穿过人群我终于望见了她,入夏的天气她身上却披着厚厚的坎肩,穿着雪地靴。 她蹲在地上,周围的人来来往往她却一动不动,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知道她正在进入情绪,这时候的她任何人都不能打扰。 开拍之后我就被工作人员挡得严严实实,看不清她在做什么。 我在周围的广场转了一圈又一圈,把附近的巷子都看了个遍之后剧组终于有了要结束的迹象,时间也来到晚上十点多。 街上那几盏被高高架起的大灯终于熄灭了,人们在来来回回往车上搬箱子。我走近片场终于看清了文代,她的坎肩被助理取下抱在怀里,手上拿着纸擦拭着额前的汗,她看起来累极了,但还是笑着和每个路过的工作人员说辛苦了。 她没看到我,等到人群散得差不多了她才准备上车。 “文代!”我喊住她。 她先是一怔,然后很快地回过头来,目光锁定在我身上。 “你怎么在这!”她兴奋地像个小女孩,小跑着向我扑过来抱住我。 我的心几乎要融化了。 她向她助理热情地介绍了我是她女朋友,我跟着她们剧组的车一块回了酒店。 我们微笑着跟导演说再见,就在门缝合上的下一秒,文代猛地转过身,刚才在众人面前的得体微笑瞬间蒸发,取而代之的是灼热的目光。 她一句话不说,直接伸手勾住我的后颈,将我用力拉向她,仰头吻了上来。 这个吻有些凶狠,滚烫、急躁,沙漠中跋涉了三个月的旅人终于找到了水源。 “等、等一下……”我被她撞得后退半步,脊背抵在镜面上,耳朵尖在发烫。眼角瞥见旁边的摄像头和上升的楼层数字:“有、有监控……等下有人进来……” “我不管。”她非但没有松开我,反而更紧地贴上来,用身体将我压在镜面上,一只手勾着我的脖子,另一只手已经探进我的后背。 “叮!”电梯一声轻响,门还没完全打开,她就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几乎是拖着将我拉出电梯,走廊里空无一人。 她等不及走到房门口,在走廊中央就又把我按在墙上,再次稳住我。 她的身体微微发抖,不知是不是因为和我同样激烈的、无法抑制的思念。 “钥匙……房卡……”我在喘息的间隙用残存的理智提醒。 她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在随身包里翻找。 “嘀。”绿灯亮起,房门开了。 她猛地推开门,将我拉进黑暗中,身后的门甚至没有完全锁死,但她已经完全无暇顾及。 在玄关狭窄的黑暗里,我们像两个在风雪中失散的又重逢的人,凭借本能紧紧拥抱亲吻。 衣服滑落在地,我们跌跌撞撞地倒向房间里那张大床。 所有言语在这一刻都是多余的,这几个月积攒的思念几乎要将人淹没。 窗外,都灵的夜温柔而静谧,夏天来了,一切都在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