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覆长岁》 第1章 要是 我叫于岁安,母亲取的。 记得母亲总爱在缝纫机前捻着线,线轴转得嗡嗡响时,就会轻轻念我的名字,指尖捏着的针悬在布面上,眼里落着傍晚的柔光。 “岁岁平安,我的岁岁,要一辈子顺顺的。” 那时她的声音裹着洗衣粉的淡香,我趴在旁边看她缝我的小袜子,总觉得这三个字像颗裹了糖衣的软糖,含在嘴里能甜好久。 后来我才知道,这糖衣早被日子泡化了,里面裹着的全是苦。 这名字哪里是祝福,分明是道诅咒,像根浸了水的麻绳,一圈圈绕在我脖子上,勒了我十几年。父亲于明远的骂声是家常便饭,我的名字,连被好好叫一声的资格都没有。 我只是,丧门星。 我追了这“岁岁平安”大半辈子,像追着一场永远落不到我身上的雨。 大雪漫天,我趴在栏杆上往下看,楼下围了越来越多的人,有人举着手机拍照,有人在叹气。然后我看见警察抬着一块白布,慢慢盖在什么东西,我知道下面是妈妈。 我想抓住她的,没抓住。 我没有妈妈了。 于明远上了警车,从此我再也没见过他。 我的童年,裹着血花。 即便又过了七年,记忆也清晰的令人发指,夜夜如潮水般袭来,压得我喘不过来气。 傍晚的月光很柔,斜斜地照进书店,落在我正在整理的诗集上,蒙着层轻轻的灰。 我蹲在书架前,指尖蹭过书脊上的灰尘,突然就不想动了。感觉自己像上了发条的玩具,齿轮卡了壳,再也转不起来。 抑郁症发作的时候,世界总是这样,连空气都变得重,脆弱到一片羽毛都可以压死我。我睁着眼睛,听着窗外的鸟叫从稀疏到密集,脑子里像有团乱麻,绕着父亲的皮带声、母亲落下去的闷响,还有郁常青昨天来送晚饭时,欲言又止的眼神。他说“岁岁,你最近瘦了”,我笑着说“没事,忙忘了吃饭”,我不是忙,是连拿起筷子的力气都没有。 我在抽屉最里面找到那瓶安眠药,是之前医生开的,说“睡不着的时候吃一片”。 可我好累,不想再醒过来了。 瓶身是透明的,药片在里面滚了滚,发出轻微的响声。我坐在地板上,背靠着书架,把瓶子放在膝盖上转了转,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不是因为遇到了什么事,就是觉得累了。 累到不想再在夜里做噩梦,累到不想再对着镜子里脸色苍白的自己,累到不想再麻烦朋友总为我操心,累到觉得“活着”这件事,像背着块浸了水的棉花,越走越沉。 我倒了杯水,把整瓶药片都倒在手心,白色的小颗粒硌着手心,有点凉。母亲最后一次给我温的牛奶,也是这样的温度。我没有犹豫,就着水咽了下去,药片卡在喉咙里,有点涩,像小时候偷偷尝过的、母亲缝衣服用的线油。 吞完药,我把空瓶子放回抽屉,然后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天慢慢暗下来。街灯一盏盏亮起来,有情侣手牵着手走过,有妈妈牵着小孩的手,小孩手里拿着气球,蹦蹦跳跳的。我想,要是我也能像他们那样就好了,要是妈妈没走,要是于明远没有打我们,要是我不用每天都和脑子里的阴影打架。 没有那么多“要是”。 我靠在窗户上,慢慢觉得眼皮变重,身体变得很轻,像飘在水里。我想给郁常青发条消息,说“谢谢你”,可手指抬不起来。我想,他发现我的时候,会不会难过?应该会吧,他总是对我那么好。可我实在撑不下去了,想早点落下,不用再等春天了。 本来就等不到的。 大概是吞了太多药,我竟在死前又见到了郁常青,我想开口叫他,可喉咙像被棉花塞满了,只能发出一声很轻的气音。 书架开始倾斜,一本本熟悉的书像被风掀翻的鱼鳞,在我眼前飞散。 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腔,我还没完全睁开眼,只觉得喉咙里像卡了把干燥的沙,每咽一下都磨得疼。 原来不是幻觉啊,又没死成。 输液管在手腕上绕了半圈,透明的液体顺着细管滴进血管,凉意从手背漫到胳膊肘,和被子里捂不热的体温撞在一起。窗外有月光漏进来,斜斜地切在对面空病床的白色床单上,一道道褶皱照得像刚添的浅疤。 我偏过头去看窗。 三楼的高度,能看见楼下花坛里几株白玉兰,花苞已经鼓起来了,雪白色的瓣尖裹着点嫩黄,在夜里像盏没点燃的灯。风一吹,枝桠晃了晃,影子投在玻璃上,像谁用手指画的淡墨痕。 “哎,你醒啦?” 旁边床突然传来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手不自觉地往被子里缩了缩。转头就看见个扎着高马尾的女生,校服外套搭在床尾,右腿打着石膏悬在支架上,正支着胳膊看我,眼睛亮得像装了小星星。 她应该是刚醒,声音里还带着点没散的鼻音,却没半点生分的客气。 好久没看到这么旺盛的生命力了。 “我叫临姝姝,昨天下午刚住进来的,骑自行车摔了一跤,你呢?你是……生病了吗?”她一边说一边往我这边凑了凑,目光扫过我手背上的输液针,又很快移开,像是怕戳到我的痛处,“我哥说医院的床睡着比家里硬多了,我还不信,结果昨晚翻了三次身都没睡熟——对了,我哥是这医院的医生,心理科的,超厉害!” 我没接话,只是把脸转回去对着窗。白玉兰的影子还在玻璃上晃,我盯着其中一朵花苞,数它瓣尖的黄色纹路,想把注意力从“心理科”这三个字上挪开。 指尖在被子里蜷起来,指甲掐着掌心,我其实认得“临”这个姓,只是太久没听过了,久到我以为早就和初中那间漏风的教室一起,埋在福利院后院的梧桐树下了。 “你是不是不舒服啊?”临姝姝没因为我的沉默退回去,反而放轻了声音,“我哥说要是不想说话也没关系,他以前有个病人,第一天来的时候也一句话不说,后来还跟我哥一起去吃了火锅呢。”她顿了顿,又补了句,“我哥人超好的,你要是有什么事,找他准没错。” 第2章 重逢 我还是没应声。喉咙里的干涩又涌上来,郁常青昨天走的时候,把一杯温水放在床头柜上,杯壁上贴了张便利贴,字写得很工整。 “医生说醒了先喝半杯,别太快。”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很轻,却一步步敲在我的耳朵里。临姝姝立刻坐直了,朝着门口喊:“哥!你怎么才来啊?我刚才醒了都没人跟我说话!” 握着被子的手紧了紧,我一贯有点怕陌生人。 先是白大褂的衣角扫过门框,然后是一双黑色的皮鞋停在临姝姝的病床边。声音传过来时,我感觉后背的汗毛突然竖了起来。 很温和的声线,带点轻微的低沉,像初中时那个下午,有人蹲在我旁边,把被踩脏的语文书捡起来,拍掉封面上的灰。 “刚查完房,”他说,“感觉怎么样?腿还疼吗?” “疼倒是不疼,就是躺着太无聊了。”临姝姝抱怨着,又指了指我这边,“对了哥,我隔壁床的哥哥好好看啊,我一直在跟他说话,但是他都不怎么理我。qwq” 空气好像突然静了下来。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耳朵里咚咚地响,盖过了输液管的滴答声。我不敢转头,眼睛死死盯着窗外的白玉兰,花瓣好像比刚才更白了些,白得有点晃眼。 脚步声朝我这边挪了两步,停在病床尾。 然后,那个声音又响了,比刚才更近一点,像落在水面上的雨:“于岁安?” 我猛地僵住。 指尖的力气一下子泄了,指甲从掌心滑开,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这个名字,除了郁常青,除了福利院的老师,已经很多年没人叫过了。 上一次有人这么叫我,还是在初中一年级的走廊里,也是这样一个春天,走廊尽头的白玉兰开得满树白,有人把我从几个围着我的男生手里拉开,说“别欺负他”,然后蹲下来,看着我手里被撕坏的作业本,叫了声“于岁安”。 我慢慢转过头。 他站在病床尾,白大褂的领口扣得很整齐,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手腕上一块简单的手表。头发比初中时短了些,轮廓也长开了,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眉眼间多了点沉稳的柔和。 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临怿。 那个在初中时,唯一会帮我捡被扔掉的书包,会在别人说我“没人要”时皱着眉反驳,却从来没追问过我为什么总是不说话的男生。 七年后,我以这样狼狈的姿态,再次见到了他。 手指在被子里又蜷起来,我想起初中时的很多个下午,他帮我挡开那些欺负我的人之后,我也总是这样,只会说“谢谢”,再多余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他从来没怪过我,只是有时候会站在我旁边,陪我看一会儿走廊尽头的白玉兰,直到上课铃响。 喉咙突然像被砂纸磨过似的,发紧发涩,一股酸意从胃里往上涌,带着刚吞下去又没消化的药片味。我慌忙偏过头,想捂住嘴,可手刚抬到半空,就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没什么东西能吐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得喉咙发疼,连带着输液管都被扯得晃了晃,针尖在血管里轻轻刺了一下,细微的痛感混着恶心,让我整个人都发颤。 “哥!他怎么了?”临姝姝的声音带着慌,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烫,烫得像初中时被人当众扔粉笔头的那天,只想把自己缩进被子里,连呼吸都不敢大声。我怕临怿看到我这样,嘴角沾着干呕出来的水渍,头发乱得贴在额角,手腕上还留着输液针的胶布,整个人像件被揉皱的旧衣服,落魄得不成样子。 一只温凉的手轻轻扶在我后背,没敢用力,只是顺着我的脊背慢慢拍着。是临怿的手,指腹带着点医生特有的、消毒水淡淡的味道,却不像医院的味道那样冷,反而有点像过去他帮我捡书包时,指尖碰过我手背的温度。 “慢点,别呛到。”他的声音比刚才更轻,另一只手递过来一张叠得整齐的纸巾,“先擦一擦。” 我接过纸巾,指尖碰到他的指腹,飞快地缩了回来,低着头胡乱擦着嘴角。不敢看他,只能盯着被子上的褶皱,看那些纹路像我此刻乱成一团的心跳。 胃里的恶心还没散,喉咙里的灼痛感还在,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对、对不起……” “没事。”他没让我再说下去,转身跟护士交代了两句,声音放得很柔,“麻烦帮他换瓶生理盐水,再拿点止吐的药过来,谢谢。”护士走后,他又站回病床边,没再靠近,只是轻声问:“是不是胃里还不舒服?刚醒过来,药劲可能还没过去。” 我点点头,还是不敢抬头。窗外的白玉兰被风一吹,落了几片花瓣,轻飘飘地飘在玻璃上,像我此刻悬着的心。 我想起初中时,有次我被人推倒在玉兰树下,校服上沾了泥,他也是这样,没问我怎么了,只是蹲下来帮我拍掉身上的土,然后递过来一块干净的手帕。那时候我也是这样,只会说“谢谢”,可这次,连“谢谢”都堵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你先躺好,别乱动,针别跑了。”他又说了一句,语气里没半点嫌弃,只有温和的担忧。我攥着被子的手紧了紧,指甲又陷进掌心。 我们的重逢,应该是在某个阳光好的下午,或许是他路过我的书店,停下来问一本书,而不是现在这样,我躺在病床上,病号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脸色肯定白得像纸,眼睛里说不定还带着没散的疲惫,还在他面前这样狼狈地干呕。 我宁愿他没认出我,只记得我是初中那个不爱说话的同学,宁愿我们就像医院里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也不想让他看见我这现在副陷在泥潭,丧失生活希望的样子。 临姝姝在旁边没再说话,大概是被刚才的动静吓到了。空气里又安静下来,只有输液管的滴答声,还有我自己咚咚的心跳声,盖过了一切。我偷偷抬了下眼,看见临怿正低头看着我的病历本,侧脸的线条很柔和,阳光落在他的发梢,像撒了点碎金。 可我只看了一眼,就赶紧低下头,生怕再多看一秒,眼泪就会忍不住掉下来。 不是难过,是太慌了,慌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在最喜欢的人面前,暴露了自己最不堪的一面。 第3章 伤疤 护士很快拿来了止吐药,是颗小小的白色药片,临怿接过来时,特意用指尖碰了碰药片的温度,才递到我面前:“有点凉,含一会儿再咽,能舒服点。” 我不敢动。 怕我一抬手,就会让他看到我手腕上因为挣扎留下的红印,怕他追问我为什么会来医院,怕他提起初中时我突然转学的事。我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把目光往下移,落在他白大褂的下摆上 指尖捏着药片,凉意透过薄薄的铝箔纸传过来,像捏着一块碎冰。抬头时,正好撞见他的目光。 像初中时他陪我看玉兰树那样,安安静静的,不催也不逼。我赶紧低下头,把药片放进嘴里,苦涩的味道在舌尖漫开,却奇异地压下了几分胃里的翻腾。 “哥,你对隔壁床哥哥好好哦,”临姝姝在旁边嘀咕,“刚才我喊腿疼,你都没这么耐心。”临怿没接她的话,只是伸手帮我把被角往上拉了拉,盖住我露在外面的手腕。大概是看见我手背上因为输液有点发青,动作很轻,好像我是什么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你之前……一直住在这附近?”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落在空气里没什么重量,不像在追问,更像随口提起。 我喉咙动了动,药片还没完全化,说话带着点含糊的涩:“嗯,开了家书店。”这是我今天说的最长的一句话,说完就赶紧闭上嘴,怕多说一个字就会出错。 “书店?”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好像有点意外,顿了顿又问,“哪一家?我偶尔会在这附近散步,或许路过过。”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攥着被子的手更用力了。那家书店很小,藏在老巷子里,门口种着两株玉兰,春天会落一地花瓣。 他会不会真的路过过?会不会看见过我坐在柜台后,埋在书堆里不敢抬头的样子?这些念头像乱线一样缠上来,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盯着窗外的玉兰树,含糊地“嗯”了一声。 空气又静了下来,只有临姝姝偶尔翻书的沙沙声。我含着药片,慢慢舔着舌尖的苦味,眼角的余光能瞥见临怿站在病床尾,没再说话,只是看着窗外的玉兰。 喉咙里的灼痛感慢慢退了,胃里也不那么恶心了,可我还是不敢放松,后背绷得发僵。我怕他知道我吞安眠药自杀的事,那样狼狈、那样不堪的我,怎么配得上他还记得我名字? “我等会儿还有个手术,”他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晚点忙完,再过来看看你。”说完,他又看了眼我手背上的输液针,确认胶布没松,才转身对临姝姝说:“你好好躺着,别乱动,我下班再给你带蛋糕。” 临姝姝立刻笑起来:“好!哥你别忘了是巧克力味的!” 他应了声,转身往外走。经过我床边时,脚步顿了顿,我听见他轻声说:“窗外的玉兰,再开几天就谢了,要是想看,等你好点,我扶你站在窗边看会儿。” 我猛地抬头,他已经走到了门口,白大褂的衣角在风里轻轻晃了一下,像玉兰树的枝条。阳光落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铺到我病床边。 我张了张嘴,想说“不用了”,却没发出声音,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舌尖还留着止吐药的苦味,他背影很直,白大褂在灯光下泛着浅淡的光,走到门口时,他好像回头看了我一眼,我赶紧转回头对着窗,心脏又开始咚咚地跳。 临姝姝见我盯着门口,凑过来小声问:“哥哥,你和我哥以前认识呀?” 我收回目光,重新落在窗外的玉兰花瓣上,花瓣被风卷着,落在窗台上,白得晃眼。我攥了攥手心,那里还留着指甲的浅印,轻声说:“嗯,初中同学。” 只有我自己知道,说出这五个字时,心里有多慌。 七年了,我以为那些日子早就像玉兰花瓣一样落了,烂了,却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被他重新捡起来,轻轻放在我面前。 临姝姝又朝我眨了眨眼:“我哥人好吧?你要是有什么事,真的可以找他。” 我没回应,窗外的白玉兰还在晃,风好像大了点,有一片花瓣被吹落下来,飘在窗台上,像一片小小的雪。 我盯着那片花瓣,初三转学那天,也是这样一个春天,我背着书包走出学校大门,走廊尽头的白玉兰开得正盛,我走了很远,还能看见那满树的白。 那时候我以为,我再也不会见到临怿了,再也不会有人像他那样,在我狼狈的时候,不追问,不催促,只是安安静静地陪我看一会儿花。 可现在,他又出现了。在我最狼狈的时刻,在这充满消毒水味的医院里,带着一身白玉兰的香,叫出了我的名字。 床头柜上的手机震了一下,是郁常青发来的消息:“下午四点过来,给你带了草莓。” 我看着那条消息,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很久,最终还是没回。喉咙里的干涩又上来了,我伸手去拿那杯温水,指尖碰到杯壁时,才发现杯子已经凉了。 便利贴上的字被水汽晕开了一点,“别太快”三个字变得模糊,像我现在乱糟糟的心情。 窗外的白玉兰,好像又开了一点。但这春天,从来都跟我没有关系,从来不属于我。就像初中时那满树的白,最终也只是随着我的转学,变成了回忆里一道淡淡的疤。 现在,这道疤,因为临怿的重新出现,再次揭开了,血淋淋地摊在眼前。 阳光漫进病房,我盯着输液管里缓慢下坠的液滴,数到第一百二十七滴时,门被轻轻推开。 郁常青拎着个白色纸袋走进来,鞋跟敲在地板上的声音很轻。他总是这样,连走路都带着种小心翼翼的温和,就像以前我在书店里整理旧书,他会站在门口等很久,直到我抬头看他,才敢说“岁安,我过来了。”。 “草莓买了点,刚洗过。”他把纸袋放在床头柜上,指尖碰了碰我昨天没喝的那杯温水,又很快收回去,“护士说你早上吐了,胃没不舒服吧?” 我摇摇头,目光落在他手腕上的表,黑色表带磨得有点亮。他好像永远穿得很干净,浅灰色的衬衫,露出手腕上一道浅浅的疤,是上次帮我搬书架时被钉子划到的。那时候我还说“不用你帮”,他却只是笑,说“你搬不动”。 “临医生刚才过来过一趟,”郁常青蹲下来,帮我把被子往上拉了拉,避开手背上的针头,“问了你昨晚的情况,没多问别的。” 我的指尖在被子里蜷了一下。 临怿。 这个名字像颗被温水泡软的糖,含在嘴里,甜得发涩。我想起凌晨他站在病床尾的样子,白大褂上的白玉兰香,还有他叫我“于岁安”时的语气。 没有同情,没有探究,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平常。可越是这样,我越觉得慌。 第4章 想哭 初一那年的春天,我蹲在走廊尽头捡被撕碎的作文本,他走过来,没说话,只是蹲下来帮我捡。风把白玉兰的花瓣吹落在他的校服袖子上,他指尖捏着一片花瓣,递给我,说“给你,我挑了一片最好看的”。 有次放学,那几个总欺负我的男生把我的书包扔在垃圾桶里,他走过去,把书包捡起来,拍掉上面的灰,递给我,说“以后别走这条路了”。我当时只说了句“谢谢”,他却没走,陪我走了一段路,直到看见我走进那个锈迹斑斑的家门口,才转身离开。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其实早就听别人说过我家里的事。不知道他其实在我转学后,还去班主任那里问过我的去向。 这些都是后来福利院的老师告诉我的,说有个姓临的男生找过我,个子很高,很温和。可那时候,我已经连他的样子都快记不清了。 也许是听错了,我这样的人,谁会去找呢。 “我去给你倒杯热水。”郁常青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他拿起床头柜上的杯子,转身走向门口,刚拉开门,就和站在门口的人撞了个正着。 临怿又过来了。 他手里拿着个保温杯,白大褂的领口还是扣得很整齐,口袋别着一只笔。看见郁常青,他愣了一下,然后礼貌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来给姝姝送点东西。” “没事,”郁常青侧身让开,“岁安刚醒没多久,临医生要是有空,正好……” “不用。”我打断了郁常青的话,声音有点急,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临怿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我赶紧低下头,盯着被子上的褶皱,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被角。 我不想让他在这里待太久,不想让他和郁常青聊起我,不想让他知道我现在的样子有多糟糕,靠吞药自杀来逃避,连出门都要鼓足勇气,连和人说话都觉得累。 郁常青看了我一眼,没再往下说,只是对临怿点了点头,拿着杯子去了茶水间。 病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输液管的滴答声,还有窗外风吹过白玉兰的声音。我能感觉到临怿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没有停留太久,很快就移开了。 他走到临姝姝的病床边,把保温杯放在床头柜上:“妈煮的银耳羹,你趁热喝。” “哥,你来啦!”临姝姝的声音带着欣喜。 临怿“嗯”了一声,没接话,只是帮临姝姝把病床摇高了点,又拿起勺子,帮她把银耳羹盛出来,吹了吹才递过去。 他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很自然,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和初中时帮我捡作文本的样子慢慢重合。我偷偷抬眼看他,正好对上他的目光,他好像只是随意瞥了过来,没有别的意思,可我还是像被烫到一样,赶紧低下头。 “于岁安,”他突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一点,“楼下的白玉兰开了不少,要不要下去看看?” 我猛地抬头。 他站在临姝姝的病床边,手里还拿着勺子,目光落在我身上,很平静,没有催促,也没有期待。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落在他身上,把他的白大褂染成了浅金色,头发上好像还洒满了点细碎阳光。 我不再是那个只会蹲在走廊里捡作文本的小孩,他也不再是那个穿着校服的少年。我身上有太多的疤,太多的秘密,太多的不敢说。 我怕我一开口,就会把那些糟糕的事全都倒出来,怕他会像别人一样,用同情的眼光看我,怕他会觉得我麻烦,怕他会像我妈一样,像福利院的那些人一样,最终都会离开我。 “不了,”我摇摇头,声音很低,“我不想动。” 临怿没再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转身继续帮临姝姝盛银耳羹。临姝姝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临怿,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开口,只是低头喝着银耳羹。 病房里又安静下来。我盯着输液管里的液滴,郁常青拿着热水回来了。他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对临怿点了点头:“临医生,谢谢你刚才过来。” “应该的。”临怿放下勺子,擦了擦手,“我还要去查房,先走了。姝姝,有事给我打电话。” 临姝姝点点头:“知道啦,哥你快去忙吧。” 临怿转身走向门口,经过我病床边时,他停顿了一下。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停留了大概两秒钟,然后又移开了。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只是拉开门,走了出去。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好像听到了窗外白玉兰花瓣飘落的声音,很轻,却像敲在我心上一样,有点疼。 “临医生其实挺好的,”郁常青突然开口,坐在我病床边的椅子上,“刚才在门口,他问我你是不是很抵触别人提起过去的事,我说你不太愿意说。他说他不会多问,就是觉得……你一个人挺难的。” 我没说话,只是拿起床头柜上的热水杯,指尖碰到杯壁时,感觉到了一点温度。水是温的,不烫,刚好能喝。我喝了一口,温水滑过喉咙,好像把刚才的涩味冲淡了一点。 “我带了葡萄,吃点吧。”郁常青把白色纸袋递过来,葡萄是绿色的,上面还带着水珠,看起来很甜。我拿起一颗,放在嘴里,葡萄的甜味在舌尖散开,可我却觉得有点苦。 窗外的阳光更亮了,透过玻璃落在被子上,暖烘烘的。 我偏过头去看窗,楼下的白玉兰开得更盛了,雪白色的花瓣在阳光下泛着光,风一吹,就有花瓣飘落下来,像一片小小的雪。我想起临怿上次说的话,“楼下的白玉兰开了不少,要不要下去看看?” 其实我也想下去看看。想再看看那些白玉兰,想再听听他说话,想再想起初中时的那些事。 可我不敢。 我怕我一靠近,那些好不容易筑起来的防线就会崩塌,怕我会像个孩子一样,对着他哭,对着他说我有多难,有多怕。 我已经好久没哭过了。从妈妈跳楼的那天起,从于明远被警察带走的那天起,从我住进福利院的那天起,我就再也没哭过。我以为我早就忘了怎么哭,忘了怎么去依赖别人,忘了怎么去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人会一直陪着我。 可现在,因为临怿的一句话,因为他站在病床尾的一个眼神,因为他白大褂上的白玉兰香,我居然有点想哭了。 我把脸埋进被子里,闻到了被子上淡淡的消毒水味,还有一点草莓的甜味,一点白玉兰的香味。这些味道混在一起,像一个温柔的拥抱,让我有点想沉溺进去。 春天来了,白玉兰开了,可我的冬天,永不落幕。 我闭上眼睛,听着输液管的滴答声,听着窗外风吹过白玉兰的声音,听着郁常青轻轻翻动书页的声音。这些声音很轻,却很安稳,让我觉得,好像就这样躺着,也挺好的。 至少现在,我可以暂时逃避,不用面对那些不敢说的秘密,不用面对那个我害怕的自己。 第5章 书签 夕阳把病房的窗染成橘红色,我正盯着书页上的字发呆。那些铅字在眼前晃来晃去,一个都没进脑子里,郁常青下午回去处理工作的事,临走前给我带了本旧书,是我之前在书店里没看完的《山茶文具店》,书页边缘还留着我之前折的印子。 门被轻轻推开时,我还以为是郁常青回来了,抬头却撞进一双温和的眼睛里。 临怿没穿白大褂,换了件浅灰色的针织衫,袖口规规矩矩地卷到小臂,手里拿着个浅棕色的信封,站在门口。 夕阳落在他肩膀上,把他的发梢染成了暖金色,连带着他平时略显严肃的眉眼,都柔和了几分。 “姝姝说你喜欢看书,”他晃了晃手里的信封,声音比白天更轻,“下午查房路过中医科,看到他们窗台上摆着晒干的白玉兰,就捡了几片,压成了书签,想着或许你能用得上。” 我盯着他手里的信封,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书页。 晒干的白玉兰。 记忆里他蹲在走廊里,捏着一片新鲜的白玉兰花瓣递给我。那时候花瓣上还带着露水,凉丝丝的,我捏在手里,直到上课铃响都没舍得扔,最后夹进了语文书里,后来转学的时候,不知道落在了哪个角落。 “不用了,”我把目光移回书页上,声音有点发紧,“我自己有书签。”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语气太硬,像在拒绝一份小心翼翼递过来的温暖。 我能感觉到临怿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他轻轻“嗯”了一声,没再坚持,只是把信封放在了床头柜上,离我的书不远不近,刚好在我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 “姝姝的石膏明天可以拆了,”他没再提书签的事,转而说起临姝姝的情况,语气很平淡,“她吵着要吃巷口那家的馄饨,我明天中午去买,要是你不介意,也给你带一份?” 我翻书的手指顿了一下。 巷口的馄饨。 以前学校附近也有家馄饨店,我只吃过一次,是临怿帮我挡开那些欺负我的人之后,拉着我去的。 他点了两碗鲜肉馄饨,我吃得很慢,他没催,只是看着我吃,自己碗里的馄饨凉了都没动。那时候的馄饨很香,汤里飘着葱花,暖乎乎的,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 “不用麻烦了,”我低声说,“郁常青会给我带饭。” “好。”临怿没再多说,转身走向临姝姝的病床。她正戴着耳机刷视频,看到临怿过来,立刻摘了耳机:“哥,你怎么来了?不是说晚上要值班吗?” “刚忙完,过来看看你。”他帮临姝姝把盖在腿上的毯子拉了拉,“明天拆了石膏别乱跑,医生说还要再养几天。” “知道啦,”临姝姝吐了吐舌头,又偷偷朝我这边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问,“哥,你给那个哥哥的书签,他收了吗?” 临怿没回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声音很轻:“别多问。” 我把脸埋得更低,书页上的字彻底看不清了。耳朵里嗡嗡的,全是他们兄妹俩的对话,还有窗外风吹过白玉兰的声音。 夕阳渐渐沉下去,病房里的光线暗了下来,床头柜上的信封在昏暗中泛着浅棕色的光。 临怿没待多久,叮嘱了临姝姝几句就准备走。经过我病床边时,他又停了一下。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攥着书页的手上,因为用力,指节都泛了白。 他没说话,只是弯腰,把床头柜上的台灯打开了。暖黄色的灯光漫下来,刚好落在我的书上,也落在那个浅棕色的信封上。 “光线暗,看书伤眼睛。”他说完,没等我回应,就转身走了。 门关上的瞬间,我终于松了口气,手指却还是没松开书页。临姝姝看了我一眼,小声说:“我哥其实就是想帮你,他没别的意思。你别总拒人于千里之外嘛,他初中的时候就对你特别好,你转学之后,他还去问班主任你呢,就是没去找你。”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原来他真的问过我。 福利院的老师说的是真的。那个姓临的男生,个子很高,很温和,找过我。那时候我在福利院的角落里看书,听老师跟别的阿姨说这件事,我以为是听错了,或者是同名同姓的人,没敢当真。 直到现在,听临姝姝亲口说出来,我才知道,原来那时候,临怿真的在找我。 “我……”我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喉咙里像卡了团棉花,又涩又堵。 临姝姝没再逼我,只是重新戴上耳机,刷视频的声音调得很低。病房里又安静下来,只剩下台灯的暖光,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白玉兰花瓣落地的声音。 我盯着那个浅棕色的信封,看了很久。手指在书页上磨来磨去,终于还是忍不住,伸过去,把信封拿了起来。信封很轻,里面好像真的只有几片书签。 我拆开信封,倒出里面的东西。三片压得平平整整的白玉兰干花,花瓣是淡淡的米白色,边缘还留着一点浅黄,像被夕阳吻过的痕迹。 我捏起一片,放在鼻尖闻了闻。没有新鲜白玉兰的清香,只有一点淡淡的、晒干后的草木味。 指尖轻轻摩挲着花瓣的纹路,很薄,很软,像一片易碎的梦。我把书签夹进《山茶文具店》里,刚好夹在我之前折过的那一页。 书页合上时,我好像听到了一声很轻的叹息,不知道是我的,还是窗外的风。 郁常青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他带了份粥,还有一碟我爱吃的凉拌黄瓜,放在床头柜上,帮我把病床摇高了点:“今天护士说你下午没怎么动,要不要我扶你在走廊走一走?” 我摇摇头,目光落在那本夹着书签的书上:“不用了,我想再看会儿书。” 郁常青没多问,只是把粥碗递到我手里:“先把粥喝了,凉了对胃不好。”他的手指碰到我的手背,很暖。 我接过粥碗,慢慢喝着。粥是小米粥,熬得很稠,暖乎乎的,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郁常青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没看手机,也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我,像以前我在书店里看书时,他站在门口等我的样子。 “临医生下午来过吗?”他突然开口,声音很轻。 我喝粥的动作顿了一下,点了点头:“嗯,他来给临姝姝送东西,还给了我几张书签。” “白玉兰的?”郁常青问。 我有点惊讶地抬头看他。 “下午在楼下碰到他了,”他笑了笑,眼神很温和,“他问我你平时喜欢什么样的书签,我说你好像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就是看书的时候喜欢把书页折起来。他说他正好有几片晒干的白玉兰,想给你当书签。” 原来他连我这种小习惯都打听了。 我低下头,继续喝粥,眼眶却有点发热。粥的热气模糊了视线,我好像又看到了临怿站在病房门口的样子,浅灰色的针织衫,暖金色的夕阳,还有他递过来的那个浅棕色的信封。 第6章 花茶 “临医生挺细心的,”郁常青的声音又响起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叹息,“就是太怕打扰你,什么都不敢做得太明显。” 我没说话,只是把最后一口粥喝完,把碗递给郁常青。他接过碗,放在一边,帮我把病床摇回原位:“要是累了就早点睡,我在旁边陪你。” 我点了点头,闭上眼睛。黑暗中,我好像又看到了那三片白玉兰书签,还有初中时的白玉兰,临怿的脸,妈妈的笑容,于明远的怒吼……这些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晃来晃去,最后定格在临怿递给我书签时的眼神里,很温和,像一片安静的海。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变软,像春天里被温水泡开的种子,开始冒出一点细微的芽。 窗外的风还在吹,白玉兰的花瓣还在落。我好像能听到它们落地的声音,很轻,却一下下敲在我心上。 或许,这个春天,不会像我想的那么糟。 我这样想着,慢慢睡着了。梦里,我又回到了初中时的走廊,尽头的白玉兰开得满树白,临怿站在花树下,手里捏着一片花瓣,朝我笑:“于岁安,过来看看,这花很好看。” 我是被窗外的鸟叫吵醒的。 不是什么清脆的啼鸣,就是麻雀扑棱翅膀时带出来的细碎声响,混着风扫过白玉兰枝叶的沙沙声,把一夜的寂静揉得软了些。我睁开眼,先看见的是天花板上的输液架,透明的管子垂下来,液滴还在缓慢下坠,只是比昨天少了大半,护士早上来换过药,说再输两天就能停了。 手背上的针头有点痒,我想挠,指尖刚碰到胶布就顿住了。上次郁常青说,输液针不能随便碰,容易跑针。 我把手指收回来,蜷在被子里,门被轻轻推开了。 临怿穿着白大褂,手里没拿病历本,只端着个白色的搪瓷杯,杯沿冒着点薄白的热气,走到病床边时,我才闻到一股淡淡的草木香,是白玉兰的味道。 “早上路过楼下,看到花瓣落了些,”他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指尖没碰到我的东西,保持着客气的距离,“中医科的同事说,晒干的白玉兰可以泡水喝,没什么味道,就是图个新鲜。” 我盯着那个搪瓷杯。杯壁上印着医院的标志,杯口沾了点细小的花瓣碎屑,热水泡着几片蜷缩的白玉兰干,在水里慢慢舒展,像刚睡醒的蝴蝶。 热气往上飘,把那点草木香送进鼻腔,不浓,却很清,像春天早上的风,轻轻扫过皮肤。 “我……”我张了张嘴,想说“我不怎么喝茶”,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上次拒绝他的书签已经够生硬了,这次再拒绝,好像有点太不近人情。 可我又怕接了这个杯子,就会像打开了一道缝,后面的东西都会涌进来。 他的关心,他的好奇,还有我那些不敢说的过去。 临怿好像看穿了我的犹豫,没催我,只是转身走到临姝姝的病床边。她还没醒,头歪在枕头上,嘴角还带着点笑,大概是做了好梦。 他帮她把踢开的被子拉好,动作很轻,指尖碰到她的头发时,还特意绕开了额前的碎发。 初一那年的早读课,我趴在桌子上睡觉,其实是前一天晚上被于明远的吼声吓得没睡好。临怿坐在我斜前方,老师走过来时,他悄悄用胳膊肘碰了碰我的桌子,还把自己的课本往我这边推了推,替我挡了一下。那时候我没跟他说谢谢,只是把脸埋得更深了。 “不用勉强,”临怿的声音拉回我的思绪,他已经走到了门口,手搭在门把上,“要是不想喝,倒了也没关系。我等会儿还要查房,先走了。” 他说完就想关门,我突然开口:“谢谢。” 声音轻飘飘的,可他还是顿住了,回头看我时,眼里没什么惊讶,只是很平静地“嗯”了一声,然后轻轻带上了门,没发出一点声响。 病房里又剩下我一个人。我盯着那个搪瓷杯,看了很久。热水慢慢凉下来,杯里的白玉兰干彻底舒展开,浮在水面上,像一片片小小的云。 我伸出手,指尖刚碰到杯壁,就被温热的温度烫了一下,赶紧缩回来。原来他连水温都调好了,不烫口,刚好能碰。 我又等了一会儿,直到杯壁的温度降到刚好,才小心翼翼地端起来。 杯子有点沉,是老式的搪瓷杯,握在手里很实在。我抿了一口,水没什么味道,只有一点淡淡的草木香,滑过喉咙时,像被春天的风轻轻裹了一下,不凉,也不热,刚好落在心里最软的地方。 我又喝了一口,目光落在窗外。楼下的白玉兰树被晨光染成了浅金色,有几片花瓣被风吹下来,飘在草坪上,像撒了一把碎雪。 我想起临怿刚才说的“图个新鲜”,其实他大概是知道,我在病房里待得久了,会闷,才找了这么个由头,给我带点外面的味道。 门又被推开时,我还在盯着窗外的白玉兰。郁常青拎着早餐走进来,看到我手里的搪瓷杯,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临医生给你泡的?他早上在楼下摘花瓣的时候,我还看到了。” 我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他很早就起来了,”郁常青把早餐放在床头柜上,豆沙包和豆浆,“我早上六点来医院送东西,就看到他在楼下捡花瓣,还跟中医科的医生问怎么泡水,怕你喝不惯有味道的。” 他不是路过,是特意去摘的。 大概是郁常青跟他说的,又或者是他自己观察到的,毕竟上次郁常青给我带的奶茶,我只喝了无糖的。 “快吃早餐吧,”郁常青把豆沙包递到我手里,“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接过豆沙包,咬了一口。豆沙馅很甜,却不腻,是我小时候妈妈经常给我买的那种味道。我慢慢吃着,喝了一口豆浆,又喝了一口白玉兰水,两种味道混在一起,居然不冲突,反而有种很安稳的感觉。 “临姝姝今天拆石膏,”郁常青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看着临姝姝的病床,“等会儿护士会过来,拆完石膏她就能出院了。” 第7章 应激 我“嗯”了一声,想起临姝姝昨天说的话,她说临怿初中时找过我。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口:“郁常青,你……你认识临怿很久了吗?” 郁常青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不算久,就是去年你租我家房子的时候,他来帮姝姝拿东西,见过一次。那时候不知道他是你同学,还是后来他这次来医院,才说起来的。” 我没再问,只是低头吃豆沙包。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比刚才更软了一点,像被温水泡开的棉花,慢慢膨胀起来。 他不是特意找我,只是偶然重逢,却还是愿意花心思,给我带书签,给我泡白玉兰水,甚至去打听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对了,”郁常青突然想起什么,“书店那边我帮你看过了,门窗都关好的,你放心。等你出院了,要是不想马上回去,也可以先住我家,我妈以前的房间还空着。” 我摇摇头:“不用了,我出院了就回书店。” 我还是习惯待在自己的地方,待在那些旧书中间,只有那样,我才觉得安全。书店里没有白玉兰,没有医院的消毒水味,也没有那么多需要我去应对的关心。虽然这些关心,好像并没有我想的那么可怕。 郁常青没再劝我,只是点了点头:“好,那你要是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护士过来的时候,临姝姝刚好醒了。她看到护士手里的工具,兴奋得差点从床上跳起来,还是临怿及时进来,按住了她:“别乱动,拆石膏的时候会有点痒,忍一忍。” 临怿今天好像不忙,一直站在旁边看着,时不时跟护士说几句话,目光偶尔落在我身上,却没停留太久,只是像扫过普通的风景一样,很快移开。 我继续喝着白玉兰花茶,看着临姝姝拆石膏,听她叽叽喳喳地跟临怿说要吃馄饨,要去逛街,心里居然有点羡慕。她可以这样毫无顾忌地跟哥哥撒娇,不用怕被拒绝,不用怕被抛弃。 石膏拆完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临姝姝收拾东西,临怿帮她拎着包,跟我说先送妹妹回家再来看我。 夜里病房很静,只有输液管的滴答声顺着墙缝爬,混着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我没睡着,盯着天花板上的灯影发呆,白天临姝姝的笑声还在耳边飘,可一到晚上,那些藏在骨头缝里的冷意就会钻出来。 像于明远醉酒后踹门的声音,像母亲落在地上时的闷响,一点点把我裹紧。 突然,走廊里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接着是模糊的争执声,有人在喊“别碰我”,语气里的酒气好像顺着门缝飘了进来。 我猛地缩了一下,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猛地往嗓子眼跳。耳鸣声炸开,眼前的灯影开始晃,晃成于明远举着皮带的样子,酒瓶碎了一地,映着他目眦欲裂的双眼,嘴里骂着“没用的东西”。 门被轻轻推开时,我以为是他追来了。 “于岁安?”有人轻声叫我,声音很柔,可我听不真切,只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走过来,声影在月光下晃了晃,我没由来的想起于明远以前常穿的那件深色外套。我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手脚冰凉,下意识地往床角缩,被子被我攥得发皱,指节泛白:“别过来……别碰我……” 影子停在离床半米远的地方,没再靠近。 “是我,临怿。”他的声音放得更轻,“我刚查完房,过来看看你睡得怎么样。” 可我听不进去,脑子里全是于明远的脚步声,全是皮带抽在身上的声音。我想往更远的地方躲,身体却不听使唤,慌乱中往床侧挪了一下,肩膀差点撞向旁边的床头柜。 木质的桌角尖尖的,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我甚至能想象到撞上去的疼,像小时候被他推到墙角时的钝痛。 “小心!” 他的声音刚落,我就感觉有只手突然挡在我肩膀和桌角之间,紧接着是“咚”的一声闷响,很轻,却震得我耳朵发麻。我猛地回神,耳鸣声散了些,眼前的影子清晰起来。临怿半蹲在床边,左手撑在桌角上,小臂抵着我的肩膀,避免我再撞过去。 他的眉头轻轻皱着,嘴角却还是平的,没露出一点疼的样子,只是先看向我的肩膀:“没撞到吧?有没有哪里疼?” 我盯着他的手臂,那里很快红了一片,像被烫过似的。眼泪突然就涌上来了,很愧疚。我把他当成了那个噩梦里的人,还让他为了护我,撞在硬邦邦的桌角上。我张了张嘴,想道歉,可声音抖得厉害,只挤出几个字:“你的手……” “没事。”他把我往床中间扶了扶,动作很轻,像怕碰碎了什么,“刚有点走神?是不是听到外面的声音了?” 他没提我刚才的失态,也没问我为什么怕,只是慢慢帮我把被子拉好,指尖碰到我的手时,还刻意顿了顿,确认我没再发抖,才收回手。 那天晚上他没走太久,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陪我听了会儿输液声。他没说话,偶尔会帮我掖一下被角,直到我眼皮发沉,慢慢睡过去。 第二天醒的时候,阳光已经透过窗户照进来了,落在床头柜上。我伸手想拿水杯,手指却先碰到了一团软乎乎的东西。低头一看,床头柜的桌角被裹了厚厚的泡沫,米白色的,摸上去像棉花,连旁边墙壁上突出的墙角,也被裹得严严实实。 护士进来换药时,我忍不住问:“这泡沫……是谁弄的?” “是临医生啊。”护士一边调输液速度,一边笑着说,“早上他特意过来,让护工把病房里所有尖角都包上了,还叮嘱我们走路轻一点,别吵到你。你看他手臂上的淤青,估计是昨晚撞的,还说没事呢。” 我顺着护士的目光看向门口,刚好看到临怿走过来,白大褂的袖子卷着,小臂上的淤青比昨天更明显了些,像一块淡紫色的云。他看到我在看他,脚步顿了顿,然后走过来,先摸了摸我额头的温度,才笑着说:“今天看着精神好多了,想吃点什么?我让食堂留了小米粥。” 我没说话,只是伸手碰了碰桌角的泡沫。软乎乎的触感从指尖传过来,心里像被温水浸过,又酸又软。 原来有人会因为我一次失控的害怕,特意把所有可能伤到我的尖角都包起来。 会因为我撞了他一下,先关心我疼不疼。 会把我的恐惧放在心上,却从不多问一句“为什么”。 第8章 陪伴 临怿特地出去拿了一碗小米粥过来,我正把脸埋在旧书里,是本翻得卷了边的诗集,书页间夹着去年落在书店门口的玉兰花瓣,早就枯成了浅褐色。我没真在看,只是借着书页挡着,不敢去看他。 他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泡沫裹着的桌角被碰了一下,发出很轻的“噗”声。 “食堂的小米粥熬得久,应该不烫了。”他的声音就在耳边,不远不近,刚好够我听清,却又没逼得人想逃,“我让他们少放了糖,你胃不好,吃点温软的好。” 我捏着书页的手指紧了紧,纸边硌得指腹发疼。其实我不饿,只是昨晚闹了那么一场,他大概是怕我没胃口。可我不敢接话,也不敢抬头,我怕一抬头,就会看到他小臂上那片还没消的淤青,怕看到他眼里的担心,更怕自己会忍不住相信,这份担心是真的。 福利院的老师也对我好过,会把热包子偷偷塞给我,会摸着我的头说岁岁要好好的,可后来她要去别的城市,走的那天,我在门口等了一上午,也没等到一句告别。郁常青也对我好,帮我修漏水的水管,帮我赶走难缠的顾客,可我总在想,他会不会哪天也突然说我没空帮你了。 人都是会走的。 我早就懂了。 临怿没催我,只是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翻开了一本病历夹,不是我的,是他带过来的其他病人的。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很轻,和输液管的滴答声混在一起,像在数着什么。 我忍不住偷偷用余光瞥他,他垂着眼,睫毛很长,落在眼下投出一点浅影,手指握着笔,姿势很稳,和帮我粘作业本时一模一样。 那时候他也是这样,不说话,只是默默帮我把撕成碎片的纸一页页粘好,胶水抹得很匀,没留下一点皱痕。我当时攥着书包带,心里想,他会不会问我“为什么他们要撕你的作业”,可他没有,只是把粘好的作业本递给我,说“收好,下次别让他们拿到了”。 现在也是。 他没问我昨晚为什么会失控,没问我怕的是什么,甚至没提我把他当成别人的事。他只是用医生的身份,做着该做的事。 送粥,陪我待一会儿,然后安静地处理自己的工作,不越界,也不疏远。 “我……”我终于还是开了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不用特意过来的,我自己可以。” 笔尖停顿了一下,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我脸上,没带什么探究,只是很温和,像落在书页上的阳光。“我现在是你的主治医生,来看病人是应该的。” 他说得很轻,像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可我却莫名听出了一点别的意思,不是“应该”,是“想”。 我赶紧低下头,把脸埋得更深,诗集上的玉兰花瓣掉了下来,落在手背上,干硬的触感像块小石子。“我知道你是医生,”我的声音更轻了,“但我……我不用人陪。” “我没要陪你。”他笑了一下,声音里带着点浅淡的暖意,“我只是刚好要处理这些病历,刚好在这里坐一会儿,不影响你。” 他说得那么自然,像在给我台阶下,又像在告诉我,他不会给我压力。我捏着那片干花瓣,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酸,又有点软。 胃里好像也没那么难受了,我慢慢抬起头,看向那个保温桶。白色的桶身,上面印着医院的标志,很普通,却让我想起初中时他递给我的那盒牛奶,也是这样,温温的,刚好能暖到手心。 “粥……会凉吗?”我问得很小声,像在试探。 “不会,保温桶很好用。”他把保温桶往我这边推了推,手指碰到泡沫桌角时,还特意顿了顿,好像在确认那层泡沫够不够厚,“我帮你拿勺子?” “不用,我自己来。”我赶紧伸手去接,指尖碰到桶壁,温温的温度传过来,顺着手指往上爬,一直爬到心口。我打开保温桶,小米粥的香气飘出来,很淡,却很干净,上面还撒了一点切碎的青菜叶,像春天刚冒出来的嫩芽。 我舀了一勺,慢慢放进嘴里,粉糯的米粒在舌尖化开,没什么甜味,却很暖。胃里的空落落好像被填满了一点,连带着心里的慌也少了些。 我不敢看临怿,只是低着头,一勺一勺地喝,粥的热气模糊了眼镜片,也模糊了我眼里的湿意。 他又开始写病历了,笔尖划过纸的声音很规律,像在陪我一起慢慢吃。我喝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抬起头,刚好看到他小臂上的淤青。 淡紫色的,在白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明显。 “你的手……”我指了指他的胳膊,声音又开始抖,“还疼吗?” 他顺着我的目光看了一眼,然后笑了笑,很轻的笑,像风吹过玉兰花瓣。“早不疼了,这点淤青算什么。”他放下笔,活动了一下手臂,“你别总想着这个,好好喝粥才重要。” 我没再说话,只是把勺子握得更紧了些。粥还温着,可我却觉得眼眶有点热。临怿居然不会因为我的狼狈而离开,不会因为我的防备而放弃,会用最温柔的方式,一点点靠近我,却从不说“你要相信我”,只是默默做着能让我安心的事。 我心里无端生出些些希冀,万一他也喜欢我呢? 临怿处理完病历,又陪我待了一会儿。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偶尔会问一句“粥够不够”,或者“要不要再加点水”。太阳慢慢移到窗户中间,落在他的白大褂上,像撒了一层细粉,很柔和。 他走的时候,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说了一句:“谢谢你。” 他停下脚步,转过头,冲我笑了笑,眼里好像有光,像初中时走廊尽头的白玉兰,开得满树白,晃得人心里发软。 “不用谢,”他说,“下午我再来看你。”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才敢把脸埋在被子里,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第9章 值得 又要吃药了。 护士端着药盘进来,我正盯着书页上的字发呆,那些字明明认识,凑在一起却像乱码,眼里只看得见纸缝里夹着的、昨天临怿放进来的玉兰花瓣。 花瓣已经有点发蔫,白色边缘泛了点浅黄,像被风吹旧了似的。 “于先生,该吃药了。”护士把药盘放在床头柜上,玻璃水杯里的水晃了晃,映出我苍白的脸。盘 子里摆着三粒药,有白色的,有浅粉色的,铝箔包装被撕开,药片躺在小纸碟里,反光晃得我眼睛疼。 我没动。指尖在书页上蹭着那片花瓣,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 我怕吃药,怕那些小小的药片会让我失去意识,怕再醒过来时,身边又是空的。小时候母亲也曾吃过很多药,于明远总是把药摔在桌上,骂她“装病”,后来她跳下去那天,桌上还放着没吃完的药瓶。 “怎么了?是药太苦了吗?”护士姐姐的声音很温柔,可我还是往后缩了缩,像被什么烫到似的。 “我……”我张了张嘴,没说出来“我不想吃”,只是攥着花瓣的手更紧了些,花瓣的脉络硌得指尖发疼。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推开,临怿走了进来。他还是穿着白大褂,袖口卷着,小臂上的淤青淡了些,变成了浅紫色。 看到我盯着药盘不动,他没立刻说话,先跟护士低声问了句“今天的药有没有调整剂量”,声音很轻,像溪流一样淌过。 护士点点头:“按您说的,把助眠的那粒换成了温和点的,怕他胃不舒服。” 临怿“嗯”了一声,走到病床边,目光落在我攥着书页的手上,没提药的事,反而指了指那片花瓣:“昨天落在窗台上的,看着还完整,就给你夹书里了。” 我抬头看他,他的眼神很柔,没逼视我,只是像在看一只普通的小动物。可我还是慌了,赶紧把书合上,花瓣被压在里面,像藏起了一个秘密。 “我……我不是不想吃。”我找了个蹩脚的理由,声音轻飘飘的,“我就是……有点渴。” 他没拆穿我,只是拿起水杯,试了试水温,然后递到我面前:“温的,刚好能喝。先喝点水润润口,再吃药,就不那么苦了。” 水杯的杯壁带着点凉,可他的指尖碰过杯沿,留下一点温意,不像医院的器械那样冷。我接过水杯,手指忍不住蹭了蹭他碰过的地方,然后低头喝水,水流过喉咙,却没压下心里的慌。 “这些药里,有一粒是调节情绪的,还有一粒是保护胃黏膜的。”他蹲在病床边,和我平视,声音放得更低了,“助眠的那粒我让护士换了,之前你说吃了会头晕,这个剂量轻,不会影响白天的精神。” 我捏着水杯的手紧了紧,水晃出一点,洒在手上。他居然记得我昨天随口提的一句“吃药头晕”。 “我……”我想说“我可以自己来”,却看见他伸手拿起那粒白色的药片,指尖很稳,没让药片掉下来。他没递到我面前,只是放在小纸碟的边缘,离我更近了点:“要是觉得难咽,我让食堂煮点粥过来,就着粥吃会好点。” 我盯着那粒药片,突然想起父亲把药摔在母亲面前的样子,想起母亲拿着药片的手在抖。我的呼吸开始发紧,手指冰凉,水杯差点从手里滑下去。 临怿立刻扶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很暖,却没用力,只是轻轻托着,像怕我摔了杯子。“别怕。”他的声音像羽毛,落在我心上,“不想吃也没关系,我们可以再调。我是医生,要对你的身体负责,可我也不想逼你。” 他没说“你必须吃”,也没问“你为什么怕”,只是给了我选择。我攥着他的手腕,指腹能感觉到他脉搏的跳动,很稳,像他这个人一样。眼泪突然就涌上来了,模糊了视线,我赶紧低下头,怕他看见。 “我吃。”我小声说,然后松开他的手,伸手去拿那粒药片。指尖碰到药片,有点凉,我飞快地放进嘴里,然后拿起水杯喝水,动作快得像在完成任务。药片顺着水流滑下去,却在喉咙里留下一点涩味,像小时候偷偷尝过的、母亲的药。 他看着我把三粒药都吃了,才站起来,帮我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泡沫桌角的软乎乎蹭到他的手,他还特意摸了摸,确认泡沫没掉:“要是等会觉得饿,就给护士说,我让食堂留了软一点的面条。” 我点点头,没说话,只是把脸埋进被子里,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打湿了被子的一角。他没再停留,只是轻轻说了句“有空再过来看我”,然后就走了。 门关上的声音很轻,可我还是能听到他走在走廊里的脚步声,慢慢远了。我伸出手,翻开书,那片玉兰花瓣还在,只是被我攥得有点皱。 郁常青来送水果,我还在盯着那片花瓣。他把苹果削成小块,放在保鲜盒里,递给我:“临医生刚才给我打电话,说你早上吃药了,让我多给你带点甜的。” 我接过保鲜盒,苹果的甜香飘过来,却没怎么想吃。 “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忍不住问,声音很小。 郁常青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这有什么,你值得啊。” 我摇摇头,不相信。我不值得任何人对我这么好,母亲走了,连福利院的老师也会离开。临怿现在对我好,说不定只是因为我是他的病人,是他的职业道德要求他这么做。 可我又忍不住想起他蹲在病床边的样子,想起他帮我挡桌角时的疼,想起他记得我吃了药会头晕。心里像有两个声音在打架,一个说“别相信,会受伤的”,一个说“ 可能,这次不一样”。 我拿起一块苹果,放进嘴里,甜味在舌尖化开,却没压下心里的涩。窗外的玉兰树又落了几片花瓣,飘在窗台上,像在提醒我,花期很短,就像那些突然出现的温暖,说不定很快就会消失。 我攥着书里的花瓣,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 别依赖,别期待,别把他当成救命稻草。 可临怿留下的那点温意,却像落在雪地里的火种,慢慢烧着,让我忍不住想靠近,哪怕只是一点点。 飞蛾扑火,在所不惜。 第10章 联系 阳光斜斜地照进病房,落在输液管上,把透明的液体染成了暖金色。我还是保持着上午的姿势,靠在床头翻那本诗集,书页被我反复摩挲,边缘已经起了毛,夹在里面的玉兰花瓣也更蔫了些,浅黄的边像褪了色的旧布。 输液管的滴答声比上午慢了点,我数着点数,试图让心跳跟上这个节奏。 这样就不会想起太多事,不会想起于明远的脚步声,也不会想起临怿小臂上的淤青。可越刻意不想,那些画面就越清晰,像印在脑子里的旧照片,擦不掉。 门轴“吱呀”响了一声,很轻,我却还是立刻僵住了,手里的书差点掉下去。不用抬头也知道是临怿,医院里只有他会走得这么轻,像怕踩碎地上的影子。 “今天感觉怎么样?”他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点刚从外面进来的凉意,却没让我觉得冷。我慢慢抬起头,看见他手里拿着个白色的纸袋,站在离床两步远的地方,没再靠近,他好像总能精准地找到我能接受的距离,不远不近,不会让我感到不安。 “还好。”我把书合上,放在腿上,手指攥着书脊,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输液的时候……不怎么疼。” 他“嗯”了一声,走过来先看了看输液瓶,手指在输液器上轻轻调了调速度,动作很轻,怕弄疼我似的:“刚才护士说你中午没怎么吃面条,是不是不合胃口?”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连这个都知道。中午郁常青带来的面条很软,撒了点葱花,可我看着那碗面,突然想起母亲以前煮的面条,也是这样撒葱花,可后来她不在了,就再也没人给我煮过。 我摇了摇头,找了个借口:“不是,就是……没什么胃口。” 他没追问,把手里的纸袋放在床头柜上,泡沫垫碰着纸袋,发出很轻的“沙沙”声。“刚刚路过医院门口的点心铺,看见这个还新鲜,就买了点。” 他打开纸袋,里面是几个小小的豆沙包,还冒着点热气,甜香飘出来,像小时候过年时闻到的味道,“你要是饿了,就吃一个,垫垫肚子。” 我盯着那些豆沙包,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有点酸。他明明是医生,只要负责我的病情就好,却还要管我吃没吃饭,还要特意去买点心。福利院的老师以前也会给我买点心,可后来她走了,那些甜就再也没有了。 “我……不用的。”我把脸别向窗外,不敢看他,“我不饿,你留着自己吃吧。” 他没把纸袋收回去,只是重新封好口,放在我够得到的地方:“没关系,放这儿吧,你什么时候想吃了再拿。”他蹲下来,视线和我平齐,开始检查我的手腕。 输液针已经扎了两天,皮肤有点泛红。他的手指很轻,碰在皮肤上,像羽毛拂过,我忍不住往回缩了缩。 他的动作顿了一下,没再碰我,只是用手电筒照了照我的眼睛,声音放得更柔了:“最近睡眠怎么样?还会做噩梦吗?” 我摇摇头,没说实话。其实昨晚还是梦到了于明远,梦到他举着酒瓶追我,我跑了很久,却怎么也跑不出那个黑漆漆的房间。直到醒过来,看到床头柜上的泡沫垫,才慢慢缓过来。 可我不敢告诉他这些,怕他觉得我麻烦,怕他被我吓到,怕他像其他人一样,知道我这么“不正常”,就会离开。 “那就好。”他没拆穿我,只是收起手电筒,站起来的时候,小臂不小心碰到了床沿,他下意识地皱了下眉。那道淤青还没消,碰一下应该会疼吧。 我盯着那道淤青,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想说“你小心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只能把话咽回去,攥着书脊的手指更紧了。 “明天可以做个简单的检查,要是没什么问题,就能稍微下床走一走了。”他整理着病历本,声音很平稳,像在说一件很普通的事,“楼下小花园里有几棵玉兰树,开得正好,要是想出去,我可以陪你过去看看。” 我猛地抬头看他,福利院的阿姨以前也说过要带我去公园,可最后因为有事,还是没去成。我怕这次也一样,怕他只是随口说说,怕我当真了,最后却会失望。 “我……我不想出去。”我赶紧低下头,声音有点抖,“外面人太多了,我怕……” “没关系。”他没逼我,只是笑了笑,眼里的光很柔,像落在花瓣上的阳光,“不想出去就不出去,等你想出去了再说。” 他又待了一会儿,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偶尔会问一句“要不要喝水”,或者“书看完了吗?我办公室还有别的,可以给你拿过来”。我都摇摇头,不敢麻烦他,也不敢再接受他的好。 我怕自己会习惯这份好,怕习惯之后,他又会突然消失。 他停下脚步,转过头,然后冲我笑了笑:“你要是有什么不舒服,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按铃找护士,或者……给我打电话。”他把一张写着号码的纸条放在纸袋旁边,“这是我的私人号码,24小时都开机。” 我盯着那张纸条,上面的字迹很工整,像他的人一样,很稳。眼泪突然就涌上来了,我赶紧把脸埋进被子里,不敢让他看见。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才敢伸出手,拿起那张纸条。纸条很薄,却带着点他的温度,我把它夹进诗集里,和那片玉兰花瓣放在一起。 我拿起一个豆沙包,咬了一口,甜豆沙在嘴里化开,却没压下心里的涩。 第11章 我在 后半夜我是被噩梦惊醒的。 梦里又回到了那个老房子,客厅的日光灯嗡嗡响,酒瓶摔了一地,发出“啪”的脆响,母亲的缝纫机还在转,线轴却突然卡住,针断在布里,像她最后落在地上的样子。 我想跑,脚却像被钉在原地,眼看着棍子朝我挥过来,耳边全是“扫把星”“跟你妈一样窝囊”的骂声。 猛地睁开眼,病房里一片漆黑,只有输液管的滴答声在夜里格外清晰,像梦里缝纫机卡住的声音。 额头上全是冷汗,贴在皮肤上,凉得发颤。我攥着被子坐起来,后背抵着床头,心脏还在狂跳,像要撞破肋骨。不敢开灯,怕灯光一亮,那些画面又会追上来,只能缩在黑暗里,盯着窗外的月光。 很淡,落在白玉兰的花瓣上,像蒙了一层薄霜。 手无意识地摸向枕头底下,摸到了那张写着号码的纸条。纸边被我揉得发皱,指尖反复蹭过那串数字,每一个数字都像烫人的炭。 我想给临怿打电话吗?好像想,又好像不敢。他说24小时开机,可现在是凌晨三点,他是医生,白天要做手术,要查房,我怎么能因为一个噩梦就打扰他? 可心里的慌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压得我喘不过气。我想起小时候做噩梦,只能躲在衣柜里,抱着母亲织了一半的毛衣,直到天快亮才敢出来。现在身边没有衣柜,没有毛衣,只有空荡荡的病房,和窗外冷得发僵的月光。 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按了好几次,又反复删掉,屏幕的光映在脸上,晃得眼睛疼。最后一次按完号码,我闭着眼,想按取消,却不小心碰到了拨通键—— “嘟…嘟…嘟…”的忙音在夜里响起来,像敲在我心上的鼓,每一声都让我更慌。 我想挂掉,又怕他已经听见了。就在我手忙脚乱要按挂断的时候,电话通了。 “于岁安?” 临怿的声音从听筒里传过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一点也不烦躁,反而很轻,像怕惊到我。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攥着手机的手开始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于岁安?能听见吗?”他又问了一句,背景里好像有穿衣服的声音,“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现在过去。” “我…我没事…”我终于挤出几个字,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就是…做了个噩梦…对不起,打扰你了…” “没事就好。”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一点责备,反而带着点松了口气的感觉,“你别挂电话,反正我已经出门了,很快就到。你要是怕,就跟我说说梦里的事,或者…说说你书店里的书也行。” 我没说话,只是把手机贴在耳边,听着他那边的脚步声,还有风吹过的声音。他好像在跑,呼吸有点急,却还在轻声跟我说话:“你书店里是不是有本蓝色封面的诗集?上次我路过的时候,看见你坐在窗边看,阳光落在书脊上,很好看。”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居然注意过我的书店。那本诗集是我从旧书市场淘来的,封面是磨旧的蓝布,里面夹着我第一次自己赚到钱时买的玉兰书签。 “嗯…有的。”我小声说,眼泪还在掉,却好像没那么慌了。 他就那样跟我聊着,从书店的书,聊到楼下的玉兰树,聊到他妹妹临姝姝昨天说要吃的馄饨,声音很稳,像在我耳边轻轻拍着我的背。我听着他的声音,看着窗外的月光,心里的潮水慢慢退下去,直到听见病房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 临怿站在门口,身上还穿着便服,外面套了件白大褂,头发有点乱,大概是跑得太急。他没立刻进来,先开了走廊的灯,调得很暗,然后才走到病床边,手里还提着一个保温桶。 “没吓到你吧?”他蹲下来,和我平视,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指尖带着点外面的凉意,却让我觉得很安心,“汗都凉了,要不要换件衣服?我从你病房的柜子里拿了件干净的睡衣。” 我点点头,他帮我把输液管稍微调了一下,然后转身去卫生间拧了热毛巾,递到我手里。 “擦擦脸,会舒服点。”他说。 我接过毛巾,热意从指尖传到心里,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 为什么一碰到临怿,我眼泪就这么多呢。 他没催我,只是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打开保温桶。 里面是温牛奶,还冒着点热气,旁边放着一小碟蜂蜜。“我出门的时候,在楼下的便利店热的,你要是觉得淡,就加点蜂蜜。” 我喝着牛奶,看着他坐在椅子上,揉了揉眉心。他眼底有淡淡的青黑,应该是没睡好。心里突然很愧疚,“对不起,我不该…不该这么晚给你打电话。” “说什么傻话。”他笑了笑,伸手帮我把落在额前的头发拨到耳后,动作很轻,像碰易碎的玻璃,“我是你的医生,也是…你的朋友。朋友做了噩梦,我过来看看,不是应该的吗?” “朋友”这两个字,像落在我心里的小石子,漾开一圈圈的涟漪。我有过朋友吗?好像没有。福利院的孩子都觉得我怪,不爱说话,没人愿意跟我玩。郁常青对我好,可我总觉得我们之间隔着点什么,我不敢把他当成真正的朋友。 可临怿说,他是我的朋友。 我低下头,喝着牛奶,没说话,眼泪却掉得更凶了。牛奶的温意在喉咙里化开,却压不住心里的酸。原来被人当成朋友,是这样的感觉,好像再冷的夜,也有个人会提着热牛奶,跑过几条街来陪我。 临怿没再说话,只是坐在旁边陪着我,偶尔帮我添点牛奶。月光慢慢移到他的脸上,他的睫毛很长,落在眼下,像画了一道浅影。 天快亮的时候,我终于有点困了,临怿帮我把枕头垫高,盖好被子,轻声说:“睡吧,我在这儿守着你,醒了就能看见我。” 我闭上眼睛,没再做噩梦。梦里没有皮带声,没有缝纫机卡住的声音,只有临怿的声音,和牛奶的温意,还有窗外白玉兰的香味。 等我再醒过来,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临怿不在病房里,只有床头柜上的保温桶还在,旁边放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去查房了,早餐让护士给你送过来,是你喜欢的豆沙包。要是再做噩梦,不用怕,随时给我打电话。” 纸条的右下角,画了一朵小小的白玉兰,线条很轻,像他的人一样。 我把纸条夹进那本蓝色封面的诗集里,和那张写着号码的纸条放在一起。手指反复蹭过那朵小玉兰。 郁常青早上来的时候,看见我在看诗集,笑着说:“临医生早上跟我说,你昨晚睡得很好,他还特意让食堂多蒸了几个豆沙包。” 我点点头,临怿不是福利院的老师,也不是会突然离开的人,他是医生,是我喜欢的人,是会在凌晨三点跑过来陪我喝热牛奶的人。 第12章 不怕 我身体好的差不多,可以准备出院的事了。出院前一天,临怿说要带我去楼下小花园走走。 我攥着病号服的衣角,在病房门口站了很久,脚像灌了铅。窗外的阳光明明很软,落在身上却像有重量,让我忍不住想往后缩。 出院意味着要离开这个暂时安全的小空间,要重新面对街上的人,面对书店里那些安静却陌生的空气,更要面对……和临怿的距离。 “怕吗?”临怿站在我旁边,没催我,只是手里多拿了件薄外套,“要是怕,我们就再等一天,或者只在门口站一会儿。” 他的声音很轻,像风拂过玉兰花瓣。我抬头看他,他今天没穿白大褂,穿了件浅灰色的针织衫,袖口挽着,比穿白大褂时多了点柔和的烟火气。 我咬了咬下唇,终于点了点头:“……不怕。” 其实是怕的,怕路上遇到人,怕他们看我的眼神,怕突然响起的声音会让我想起不好的事。可临怿在旁边,他的影子落在我脚边,像一道小小的屏障,让我敢稍微往前挪一步。 他把外套递过来,是带着淡淡消毒水味的,还有点他身上的温度,像上次他帮我挡桌角时的掌心温度。 “早上风凉,披着。”他帮我把外套的领子立起来,手指碰到我脖子的时候,很轻,像怕碰碎什么,“要是不舒服,就跟我说。” 我们走得很慢,走廊里偶尔有护士推着治疗车经过,临怿会下意识地把我往他身边带一点,让治疗车先过。 他的手臂轻轻碰到我的胳膊,不重,却让我心里的慌少了点。我盯着他的鞋尖,是双很普通的白色运动鞋,鞋底沾了点灰尘,不像他的人那样,总是干净得像没被碰过。 “初中的时候,你也总穿白鞋。”我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声音很小。 临怿的脚步顿了一下,然后笑了,声音里带着点浅淡的暖意:“你还记得啊?那时候总被你踩脏,你还偷偷帮我擦过。” 我猛地抬头看他,眼里满是惊讶。我以为他早忘了,忘了那个总跟在他身后,连说话都不敢大声的我,忘了那个在他白鞋上踩了个印子,就蹲在地上用衣角偷偷擦的我。原来他都记得。 “那时候……”他没接着说下去,只是往前走了两步,停在窗边,窗外的玉兰树刚好在眼前,满树的白花瓣,风一吹,就有几片飘下来,落在窗台上,“那时候觉得你很像玉兰,安安静静的,却很干净。” 我攥着外套的衣角,手指有点发颤。没人这么说过我,于明远总说我“脏”“没用”,福利院的孩子说我“怪”,连我自己都觉得,我像被弄脏的布,洗不干净了。 可临怿说,我像玉兰,干净的玉兰。 眼泪突然就涌上来了,我赶紧低下头,怕他看见。 “我……我不是。”我小声说,“我不好,我很麻烦,我……” “于岁安。”他打断我,蹲下来,和我平视,手里拿着一片刚飘进来的玉兰花瓣,递到我面前,“你看,这片花瓣上有个小缺口,可它还是很白,很好看。” 我盯着那片花瓣,边缘确实有个小缺口,像被虫子咬过,可花瓣的白还是很干净,像雪。 他把花瓣放在我手心里,指尖轻轻碰了碰我的掌心,很暖:“你也一样,那些不好的事,就像花瓣上的缺口,不影响你本身的好。” “还有……”临怿顿了顿,又说,“你知道吗?玉兰花的花期只有十二天,但它每年都开,于岁安,你也一样,总会熬过去的,下次不要轻易放弃自己了。” 我攥着那片花瓣,手心的温度把花瓣焐得有点软。眼泪掉在花瓣上,晕开一点湿痕。 “可是……”我想说,我见过母亲的血,听过父亲的骂,我早就不是干净的了,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没有可是。”他站起来,帮我擦了擦眼泪,动作很轻,像怕擦疼我,“以后我会经常去你书店,看看书,也看看你。要是你想出门,也可以给我打电话,我陪你。” 我点点头,没说话,只是把花瓣放进外套口袋里,像藏起了一个秘密。我们继续往小花园走,路上遇到几个病人家属,他们看我的眼神有点好奇,我赶紧往临怿身边靠了靠,他好像察觉到了,把我的胳膊往他身边带了带,轻声说:“别怕,有我。” 小花园里人不多,大多是坐在长椅上晒太阳的老人。临怿找了个靠玉兰树的长椅,拿出提前准备好的小毯子铺在上面,让我先坐。“我去买瓶水,你等我一下,别乱跑。”他说完,还怕我担心,又加了一句,“很快就回来。” 我坐在长椅上,看着他的背影,他走得很慢,时不时回头看我一眼,像怕我突然不见。 阳光落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我脚边,我挪了一下脚尖,免得踩到他的影子。 临怿回来的时候,手里除了水,还多了个棉花糖,粉粉的,像天上的云。“看见这个,觉得你可能会喜欢。”他把棉花糖递给我,“有点甜,要是觉得腻,就喝点水。” 我接过棉花糖,指尖碰到他的手,很暖。咬了一口,甜丝丝的,像小时候过年时,母亲偷偷给我买的糖。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这次不是因为难过,是因为有一点点庆幸。 庆幸九年后,我还能再遇到他,庆幸他还愿意像初中时那样,把我当成需要被保护的人。 “临怿。”我第一次这么叫他的名字,声音有点抖,却很清晰。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里带着点惊讶,然后笑了,很温柔:“我在。” “谢谢你。”我说,这三个字,我在心里练了很多次,终于敢说出来了。 他没说话,只是坐在我旁边,和我一起看着玉兰树。风一吹,花瓣落在他的肩上,他没拍掉,只是轻轻拂到我手心里。“明年春天,玉兰还会开。”他说,“到时候,我们再来看。” 我点点头,把脸埋在棉花糖后面,偷偷笑了。夕阳慢慢落下来,把玉兰树染成了暖金色,我攥着手里的棉花糖。 因为有临怿,我好像敢期待一下,明年春天的玉兰,会开得比今年更好看。 第13章 别怕 出院那天是个阴天,没有太阳,风里带着点玉兰凋谢后的淡香。临怿帮我拎着简单的行李,走在我旁边,脚步放得很慢,像在配合我不敢迈太大的步子。 我攥着口袋里的玉兰花瓣,那片在医院小花园里捡的,边缘已经有点卷了,却还是舍不得扔,指尖反复蹭过花瓣的纹路。 书店的门推开时,一股旧书的味道扑面而来,混着我临走前留下的、没喝完的白茶香。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细细的光带,书架上的书还保持着我离开前的样子,连我放在窗边的那本《诗经》,都还摊开在“玉兰”那一页。 “我帮你把行李放里间吧。”临怿的声音在安静的书店里显得格外轻,他拎着行李往里面走,脚步很轻,怕踩碎了地上的光带。我跟在他后面,看着他的背影。 在这里,没有消毒水味,没有输液管的滴答声,他好像更像“临怿”,而不是“临医生”。 里间很小,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个旧衣柜,还有母亲留下的那台缝纫机,我没舍得扔,每次看到它,就像看到母亲坐在那里,线轴转得嗡嗡响。临怿把行李放在床边,没碰缝纫机,只是回头看我:“要不要开窗透透气?” 我点点头,他走过去打开窗,风灌进来,带着外面街道的声音,还有一点玉兰的残香。他站在窗边,风把他的头发吹得有点乱,我看着他的侧脸,突然想起初中时,他站在走廊尽头,陪我看玉兰的样子。那时候他也是这样,头发被风吹乱,却没在意,只是安安静静地陪着我。 “我……我给你倒杯水吧。”我赶紧转过头,怕他发现我在看他,声音有点抖,转身往外面的吧台走。杯子是我特意买的白瓷杯,上面画着小小的玉兰,我倒了杯温白茶,递给他的时候,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指尖,像被烫到似的,赶紧缩了回来。 “谢谢。”他接过杯子,指尖碰了碰杯壁上的玉兰,“很好看的杯子。” 我低下头,没说话,心里像有只小鼓在敲。他坐在吧台边的椅子上,慢慢喝着茶,没说话,只是看着书架上的书,偶尔会问一句“这本书你看过吗?”,我就小声回答“看过”,或者“还没来得及”。 空气里很安静,只有旧书的味道和他喝茶的轻响,却不觉得尴尬,反而很安稳,像小时候母亲在缝纫机前缝衣服,我坐在旁边看书的样子。 他没待太久,临走前,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玉兰书签,放在吧台上。 书签是木质的,刻着一朵小小的玉兰,边缘打磨得很光滑,还带着点淡淡的木香味。我拿起书签:“谢谢你。” “不用谢。”他笑了笑,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回头看我,“我明天会过来,给你带点早餐,你要是想吃什么,可以提前告诉我。” 我点点头,看着他走出门,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才敢把书签夹进那本《诗经》里,刚好夹在“玉兰”那一页。 接下来的日子,临怿真的每天都会来。有时候是早上,带点豆沙包或者小米粥。有时候是晚上,下班后过来,手里会拎着刚买的水果,或者一本他觉得我会喜欢的书。他每次来,都不会待太久,只是坐在吧台边,喝杯我泡的白茶,聊几句书里的内容,或者就安安静静地陪着我整理书架,不逼我说话,也不追问我的过去。 有一次,我在整理旧书的时候,翻到了一本母亲留下的相册,里面有母亲年轻时的照片,还有我小时候的照片。那时候我还很小,坐在母亲的膝盖上,手里拿着一朵小小的玉兰,笑得很开心。我盯着照片,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没注意到临怿已经走到了我身边。 他没说话,只是递过来一张纸巾,然后蹲在我旁边,看着相册里的照片,声音很轻:“你妈妈很好看。” 我点点头,哽咽着说:“她……她很喜欢玉兰,以前家里的院子里,种了很多玉兰树。”这是我第一次跟别人说起母亲,说起那些温暖的日子,声音抖得厉害,却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心里卸了下来。 “很美的院子。”他没追问更多,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像在安慰我,又像在给我力量,“以后有机会,我们可以去看看有没有这样的院子,种满玉兰树。” 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里面没有同情,也没有好奇,只有温柔,像落在玉兰花瓣上的阳光。 他帮我把相册收好,放在书架最上面的格子里,怕我不小心再翻到,会难过。然后,他走到窗边,打开窗,风灌进来,带着玉兰的残香:“要不要出去走走?就在附近,不会走太远。” 我犹豫了一下,攥着口袋里的玉兰书签,点了点头。他走在我旁边,脚步放得很慢,像在配合我。街上的人不多,偶尔会有人看过来,我就下意识地往他身边靠一点,他好像察觉到了,把我的胳膊往他身边带了带,轻声说:“别怕,有我。” 我们走到街角的公园,里面有几棵玉兰树,花瓣已经落了很多,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白,像雪。他蹲下来,捡起一片还很完整的玉兰花瓣,递给我:“虽然落了,还是很好看。” 我接过花瓣,和口袋里的那片放在一起,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他站在我旁边,看着玉兰树。 我也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的侧脸,夕阳落在他的脸上,把他的睫毛染成了金色。 他送我回书店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临走前,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钥匙,放在吧台上:“这是我家的钥匙,你要是有什么事,或者不想待在书店,可以去我家,里面有吃的,也有地方住。” 我拿起钥匙,指尖碰过上面的钥匙扣,是一个小小的医生徽章,很精致。我忍不住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笑了笑,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动作很轻:“因为你值得。” 这次,我没有反驳。我攥着钥匙,看着他走出门,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才敢把钥匙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像藏起了一个最重要的秘密。 书店里很安静,只有旧书的味道和窗外的风声。我拿起那本《诗经》,翻到“玉兰”那一页,看着里面的玉兰书签,还有夹在里面的两片玉兰花瓣,心里像被温白茶泡过似的,又暖又软。 第14章 暗恋 临怿再来书店时,天已经擦黑了。我正蹲在书架前,小心翼翼地整理几本受潮的旧书。 下午下了场小雨,窗户没关严,雨水飘进来打湿了最外层的书脊,泛黄的纸页卷着边,像被揉皱的心事。 指尖沾着潮湿的纸灰,我用指甲一点点刮掉,像在跟时间较劲,连他推门进来的轻响都没听见。 “怎么不开灯?” 他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带着点刚从外面进来的凉意,我却没像平时那样慌着回头,只是手里的动作顿了顿。 大概是这几天他来的次数多了,连这熟悉的声音,都让我觉得安稳了些。我抬起头,看见他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个保温袋,换了件深灰色的风衣,领口沾了点雨丝,发梢也湿了些。 “忘了。”我小声说,慢慢站起来,膝盖蹲得有点麻,晃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了我一把,指尖碰在我胳膊上,很轻,像羽毛拂过,没等我站稳就收了回去,转而看向书架上的湿书:“怎么不找块布盖一下?这些书看着挺旧的,受潮了就不好修了。” “我想着赶紧整理完。”我低头盯着书脊上的字,不敢看他。他没说话,只是走过来,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棉布,蹲下来,跟我一起整理那些湿书。 他的动作比我轻,指尖捏着书脊的边缘,慢慢把书抽出来,用棉布一点点擦去上面的水渍,连纸页缝隙里的潮气都没放过。我看着他的手。 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指腹上有一点薄茧,是握手术刀磨出来的吧?以前在医院,我总不敢细看他的手,怕想起那些冰冷的医疗器械,可现在,这双手在旧书堆里,却显得格外温柔。 “这本是……”他拿起一本封皮磨得看不清字的书,翻到扉页,上面有一行娟秀的小字,是母亲的笔迹—— “岁岁,要像玉兰一样,干净地开。” 我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赶紧伸手想去拿:“我自己来就好。” 他的手顿了一下,没立刻递过来,只是盯着那行字看了两秒,然后轻轻把书放在我面前,声音放得更轻:“是你妈妈写的?” 我点点头,指尖碰过母亲的字迹,有点凉,像碰到了她的手。“她以前很喜欢这本书,总说里面的故事很暖。”这是我第一次跟他说起母亲的事,声音有点抖,却没像平时那样说不下去。 大概是他蹲在我身边的样子太安稳,让我敢把心里藏了很久的话,漏出一点来。 他从来不追问,只是拿起另一本书,继续擦水渍,窗外的天越来越黑,他站起来,走到吧台边,打开了灯。 暖黄色的灯光洒下来,落在旧书堆上,也落在他身上,把他风衣上的雨丝照得亮晶晶的,像撒了点星星。 “我路过粥铺,买了点热粥,你要是没吃,就一起吃点。”他把保温袋放在吧台上,里面是我喜欢的小米粥,还有两个豆沙包,还是温的,冒着点热气。 “谢谢。”我拿起勺子,慢慢喝着粥,热意从喉咙滑到胃里,暖得有点发疼。他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没吃,只是看着我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怕从里面看到“同情”,更怕看到“责任”——我宁愿他只是出于医生的职业道德才对我好,也不想承认,我心里偷偷盼着,他对我,能有一点不一样。 喝完粥,他帮我把碗洗干净,放在吧台上,然后走到母亲的缝纫机前。那台缝纫机我一直放在里间,今天整理旧书时挪了出来,上面还沾着点灰尘。 他伸出手,没碰缝纫机,指尖轻轻拂掉上面的灰尘。 “你平时会用它吗?”他问。 我摇摇头:“不敢用,怕弄坏了。”母亲走后,我就再也没碰过这台缝纫机,怕一开机,就会想起她坐在这里,线轴转得嗡嗡响的样子,怕想起她手指上的针孔,怕想起她最后落在地上的样子。 他没说话,只是站在缝纫机前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对我说:“要是你想修修它,我认识一个修老缝纫机的师傅,手艺很好,下次可以带你去。” 我愣了一下,抬起头看他。 “不用麻烦了,”我赶紧低下头,“放着就好,我……我不想修。” 他没再劝,只是点了点头:“好,等你想修了,再告诉我。” 他待了没太久,临走前,看到书架上放着一本医学书。 是我前几天偷偷买的,想了解一点他的职业,想知道他每天在医院里,要面对多少病人。 他拿起书,翻了两页,然后放在我面前,声音很轻:“这本书写得很实用,要是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问我。” 我的心跳突然加速,指尖捏着书脊,有点发烫。他看到了,他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会不会觉得我在刻意靠近他?我张了张嘴,想解释“我只是随便看看”,却没说出来,只是小声说了句“好”。 他走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外面的雨还没停,他撑起伞,站在门口,回头看我:“要是晚上怕,就把灯开着,或者给我打电话,我手机24小时都开机。” 我点点头,看着他的伞消失在雨里,直到再也看不见,才敢把那本医学书抱在怀里。书页上还留着他的温度,像他刚才碰过的旧书,像他递过来的热粥,像他蹲在我身边的样子,一点点,把我心里的冷,融掉了一点。 郁常青晚上来送水果,我抱着医学书发呆,笑着说:“临医生刚才给我打电话,问你有没有好好吃饭,还说让我多陪你聊会儿,怕你一个人害怕。” 我看着水果,没说话,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原来不是随口说说,他是真的在担心我。 可我又忍不住想,他只是我的医生,他对我好,是因为我是个需要被照顾的病人,不是因为别的。 窗外的雨还在下,打在玻璃上,像母亲缝纫机的声音,我摸着口袋里的玉兰花瓣,心里酸酸的。 我好像,真的很喜欢他,喜欢他蹲在旧书堆里的样子,喜欢他温和的声音,可我不敢说,也不敢问,只能把这份喜欢,藏在旧书里,藏在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我打开书店门,门口放着一把伞。是临怿昨天用的那把,伞柄上还挂着一个小小的玉兰挂坠,是新的,亮晶晶的。 我把伞放在吧台边,像藏起来一个秘密,然后泡了杯白茶,放在他常坐的椅子上,他今天应该会来吧? 第15章 谢谢 周三下午,书店来了个难缠的顾客。 是个穿西装的男人,进门就把公文包往吧台上一放,声音很冲:“有没有最新的财经杂志?要国外版的,不是这种翻印的垃圾。”他手指戳着书架上的杂志,指甲盖刮过书脊,留下一道浅印。 我攥着手里的棉布,指尖发紧。平时很少有顾客这样说话,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嘴里却只能挤出几个字:“没、没有国外版的……” “怎么会没有?”男人皱着眉,往前走了一步,阴影罩在我身上,“开书店连这个都没有?是不是不会做生意?”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震得我耳朵发疼,脑子里突然闪过于明远骂母亲的样子,也是这样,声音又大又凶,像要把人吃掉。 我攥着棉布的手有点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门被轻轻推开,风带着点玉兰的残香灌进来,接着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先生,请问您需要什么?” 我猛地抬头,看见临怿站在门口,应该是刚从医院过来,还穿着白大褂。他没看我,只是看着那个男人,眼神很平和,却让男人的声音小了点:“我要国外版的财经杂志,他这儿没有,还不承认。” “这家书店主要卖旧书和文学类书籍,确实没有财经杂志。”临怿走到我身边,没碰我,却刚好挡在我和男人之间,像一道小小的屏障,“附近两条街外有一家专门的报刊亭,您可以去那里看看,他们有国外版的。” 他说话很客气,却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温和,男人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会有人出来解围,又看了看临怿的白大褂,没再纠缠,拎着公文包骂骂咧咧地走了。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才敢喘口气,临怿没立刻说话,只是替我关上门:“没事了,他已经走了。” 我声音抖得厉害:“谢、谢谢你……” “不用谢。”他蹲下来,目光落在我攥得发皱的棉布上,没提我刚才的害怕,只是说,“刚才路过,看见你门口好像有点吵,就进来看看。” 他说得很轻,像在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来,怕我觉得他是特意救场。 他明明可以不管的,明明只是路过,却还是进来帮我解围。是因为我是他的病人,还是……有一点别的原因? 我不敢想,这辈子不如意的事数不过来。 想得多,失望多。 他站起来,走到吧台边,看到我泡了一半的温白茶,杯子还是那个画着玉兰的白瓷杯,他拿起水壶,帮我把水加满:“喝点水,会舒服点。” 我接过杯子,指尖碰过杯壁,很暖。他没提刚才的事,只是走到书架前,拿起一本我昨天没整理完的旧书,翻了两页:“这本《边城》你看过吗?里面的翠翠,很像你。” 我愣了一下,抬起头看他:“像我?” “嗯。”他笑了笑,声音很轻,“都很安静,却很干净。” 又是“干净”,可我不这么认为,我心里藏了太多脏东西。 于明远的酒瓶,母亲的血,还有那些挥之不去的噩梦。 我低下头,没反驳,只是小声说:“我没她那么好。” 他没再说话,只是帮我整理书架上的旧书,动作很轻,像怕碰坏了书脊。 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漏进来。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像有只小鼓在敲。 “我……”我张了张嘴,想问问他,是不是因为我是他的病人,才对我这么好,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怕答案是“是”,怕自己会更难过。 他整理完书架,走到我面前,手里拿着一本旧相册,是我昨天藏在最上面的那本,里面有母亲的照片。 “刚才整理的时候看到的,”他把相册递给我,声音很轻,“没翻开看,只是觉得放在上面容易掉下来。” 我接过相册,指尖碰过封面,有点凉。“谢谢。”我小声说,把相册抱在怀里,像抱着母亲的手。他看着我,没说话,只是转身往门口走:“我还要回医院,晚上再来看你,给你带点你喜欢的豆沙包。” 我点点头,看着他走出门,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才敢把相册翻开。 晚上他来的时候,手里果然拎着豆沙包,还有一本新的笔记本,封面是白色的,上面画着小小的玉兰。“路过文具店看到的,”他把笔记本递给我,“你要是有想记的事,可以写在上面,不用总憋在心里。” 我接过笔记本,指尖蹭过封面的玉兰,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 “谢谢。”我小声说,把笔记本放在吧台上,和母亲的相册放在一起。他没待太久,只是陪我喝了杯温白茶,聊了聊书店里的旧书。 他走的时候,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说了一句:“临医生,你……不用总来看我的,我自己可以。”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转过身,看着我,眼里带着点惊讶,然后笑了笑,声音很轻:“我不是勉强,我只是……觉得你这里很安静,喜欢来看看。”他没再解释,只是说:“早点休息,我明天再来。”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拿起那个白色的笔记本,翻开第一页,想写点什么,却只写下了“玉兰”两个字。 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又写下了“临怿”,然后赶紧划掉,怕被人看到,怕自己的喜欢被发现。 我把笔记本合上,放在母亲的相册旁边,心里酸酸的。 原来暗恋,是这样的感觉,既甜蜜,又难过,像喝了一杯加了糖的苦茶,甜在嘴里,苦在心里。 第二天早上,我打开书店门,发现门口放着一束小小的白玉兰,花瓣上还带着露水,很新鲜。 没有卡片,也没有名字,可我知道,是他送的。 我把玉兰放在吧台上的白瓷杯里,看着花瓣在水里慢慢舒展。 第16章 麻烦 傍晚的雨下得没头没尾,黏糊糊的风裹着水汽往书店里钻,把书架上的旧书都浸得发潮,连带着空气里都飘着一股霉味。我蹲在地上整理最下层的书,指尖刚碰到一本烫金封面的诗集,耳边突然传来一声闷雷。 “轰隆”一声,震得窗户都在抖。 我的手猛地僵住,指尖的书“啪”地掉在地上,书页散开来,像被撕碎的作业本。于明远醉酒后摔杯子的声音,皮带抽在地板上的脆响,母亲蹲在厨房偷偷哭的呜咽,还有……她从阳台跳下去的闷响。 “于岁安?” 有人在叫我,声音很轻,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我听不真切。眼前的地板开始晃,仿佛渗着红血丝,于明远手里的酒瓶朝我挥过来,连呼吸都感觉蔓延到四肢百骸的疼。 一只温凉的手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我像被烫到似的,猛地往旁边缩,后背撞在书架上,书又掉下来几本,砸在地上,发出“哗啦”的响。我喉咙哑的不成样子,眼泪已经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别过来……别打我……” “是我,临怿,别害怕。” 那只手停在半空中,没再靠近,声音放得更柔了。我慢慢抬起头,耳鸣声散了点,临怿蹲在我面前,白大褂的下摆沾了点地上的水渍,他没穿风衣,头发上还带着雨丝。他手里拿着一杯温白茶,杯壁上的玉兰图案被水汽打湿,有点模糊。 “雷声吓到你了?”他把水杯轻轻放在我面前的地上,“我下班路过,看到你店里灯没开,就进来看看。” 我盯着那杯茶,热气袅袅地飘上来,落在我脸上,有点烫。眼泪还在掉,砸在地板上,晕开一点水渍。 “我……”我想道歉,想解释我不是故意吼他,可喉咙像被堵住了似的,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气音,“我不是……我只是……” “没事。”他打断我,慢慢伸出手,没碰我,只是帮我把掉在地上的书一本本捡起来,指尖捏着书脊,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纸页,“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他怎么会知道?他不知道我脑子里的那些画面,不知道我怕打雷是因为于明远有次醉酒回来把我打个半死,不知道我看到掉在地上的书,会想起被撕碎的作业本,想起他当年蹲在走廊里,帮我粘那些碎片的样子。 我看着他捡书的侧脸,泣不成声,我又让他看到我这么狼狈的样子,又让他为我担心,我真是个麻烦的人。 “我是不是……很没用?”我小声问,声音轻得像蚊子叫,“总是让你担心,总是……这么狼狈。” 情绪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把我裹住,让我觉得自己像块烂泥,扶不上墙,“你不用管我的,我自己……可以撑过去。” 他捡书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慢慢抬起头,目光落在我脸上。 “于岁安,”他叫我的名字,声音很轻,“你不是没用,你只是……太疼了。” 太疼了。 这三个字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这么多年,没人跟我说过这句话。 福利院的老师说“你要坚强”,郁常青说“你要开心点”,只有他,说我“太疼了”。 我攥着衣角,指甲陷进掌心,疼得发麻,却好像比心里的疼,轻一点。 他把捡起来的书放在旁边的书架上,然后重新蹲下来,距离不远不近,刚好让我觉得安全。 “我知道打雷会让你想起不好的事,”他说,“以后再打雷,你就给我打电话,或者把店里的灯都打开,放点你喜欢的音乐,会好一点。” 我点点头,没说话,只是伸手去拿那杯茶。指尖碰到杯壁,温意顺着手指往上爬,一直爬到心口。茶是我喜欢的温度,不烫也不凉,刚好能暖到手心。 我喝了一口,白茶的清苦在嘴里化开,却没压下心里的涩。 他没再说话,只是蹲在我旁边,陪我听着外面的雨声,听着偶尔响起的雷声。 雨慢慢小了的时候,他站起来,帮我把最后一本捡起来的书放回书架。 “我该回医院了,”他说,然后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mp3,放在我面前,“里面存了点轻音乐,你要是怕,就听听。” 我拿起mp3,机身是白色的,上面贴了个小猫贴纸,是他自己贴的吧。 边缘有点歪,却很可爱。 “谢谢。”我小声说,指尖蹭过那个贴纸。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看我:“明天我会早点过来,你要是起不来,就多睡会儿,不用等我。” 我点点头,看着他撑着伞走进雨里,伞面是浅灰色的,像他的风衣,慢慢消失在街角。店里很安静,只有雨声和mp3里轻轻的音乐声。 我拿起mp3,按下播放键,轻柔的钢琴曲流出来,落在安静的书店里,像他的声音,像他的手,像他带来的温白茶,一点点把我心里的冷,融掉一点。 我又打开了那个笔记本,上次划掉的痕迹很深,把纸都划破了,像我心里的伤口,明明很疼,却还是忍不住想碰。 我盯着那个破掉的地方,我连喜欢一个人,都不敢光明正大,只能偷偷摸摸地写在纸上,再偷偷摸摸地划掉。 我觉得自己像个累赘,像个麻烦,配不上他的好,配不上任何温暖。 “你怎么这么没用……”我小声骂自己,把笔记本合上,放在腿上,抱着膝盖,慢慢缩成一团。 窗外的雨还在下,mp3里的音乐还在响,可我还是觉得冷,觉得孤单,觉得自己像被全世界抛弃了。 我不好,我很麻烦,我总是让别人担心。 我拿起笔记本,翻开那页划掉“临怿”的纸,在旁边写了一行小字。 “要是你只是出于责任,就别对我这么好,我会当真的。” 写完,我把笔记本合上,放在母亲的相册旁边,然后关掉店里的灯,只留下吧台上方的一盏小灯。 暖黄色的,像他带来的光,却还是驱不走我心里的阴霾。 躺在床上的时候,我手里攥着那个玉兰书签。窗外的雨停了,月亮从云里露出来,很亮,像母亲的眼睛。 我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临怿的样子。 第17章 集市 “听说城西有个旧书市场,周末会有老摊主带些绝版的诗集过来,”他靠在吧台边,手指轻轻碰了碰我刚整理好的一本《聂鲁达诗选》,“你要是有空,我们可以去看看。” 我手里的棉布顿了一下,指尖抚过书脊上的烫金字。 去人多的旧书市场? 下意识想摇头,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似的,发不出声音。 我攥着棉布的边角,指节泛白,太久没去人多的地方了,光是想想那些嘈杂的声音、陌生的目光,就觉得后背发紧。 临怿没逼我,只是拿起那本《聂鲁达诗选》,翻到夹着玉兰书签的那一页,声音放得更轻:“要是不想去也没关系,我就是觉得,那里可能有你找了很久的书。”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人不算多,大多是安静找书的人,不会吵。” 我盯着书签上的木纹,心里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说“别去,会害怕”,一个却说“去看看吧,是他陪你”。 我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好。” 出发前,他回了趟家换衣服,再过来时,穿了件浅卡其色的风衣,少了点医生的疏离感,多了点温和的烟火气。 他手里拎着一个帆布包,里面放了瓶温白茶,还有一块折叠起来的棉布:“怕你坐公交不舒服,我们打车去,很快就到。” 我跟在他身后,脚步放得很慢,手指无意识地攥着风衣的下摆。 走到路边等车时,他很自然地站到了靠近马路的一侧,把我护在里面。风把他的头发吹得有点乱,他没在意,只是偶尔回头看我一眼,确认我没跟丢,像怕我突然消失似的。 出租车里很安静,司机放着轻柔的钢琴曲,和他上次给我的mp3里的音乐很像。 临怿坐在我旁边,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偶尔会指给我看:“前面那家花店的玉兰养得很好,下次可以带你过来看看。”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花店门口摆着几盆白玉兰,花瓣在阳光下像撒了层碎雪,我小声“嗯”了一声,把脸转向窗外,怕他看到我泛红的耳根。 旧书市场比我想象中安静。门口种着几棵老槐树,枝叶茂密,把阳光筛成点点碎金,落在铺着旧布的摊位上。 摊主们大多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拿着旧书翻看,有人问价才会抬起头,声音也压得很低。 临怿走在我前面半步,帮我拨开垂下来的槐树枝,偶尔会停下来,指着某个摊位上的书问我:“这本你看过吗?” 我慢慢放松下来,目光落在那些旧书上。 有的书脊都磨破了,有的扉页上还留着前主人的字迹,像藏着一个个没说出口的故事。走到一个摆着老诗集的摊位前,我停住了脚步,目光落在一本蓝布封皮的书上。 是母亲以前最喜欢的《林徽因诗选》,封皮上还印着小小的玉兰图案,和我书店里的那本一模一样,只是这本更旧,扉页上有一行娟秀的小字:“愿如玉兰,干净盛开。” 我的指尖轻轻碰过那行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有点酸。母亲以前总说,等我长大了,要带我去看遍所有的玉兰,还要一起读这本诗。可她没等到我长大,就走了。 “喜欢这本?”临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蹲下来,和我一起看着那本书,手指没碰书脊,只是指了指扉页上的字,“字写得很好看。” 我点点头,喉咙有点发紧,说不出话。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笑着说:“这书是我老伴年轻时的,她也喜欢玉兰,你们要是喜欢,就便宜点卖给你们。” 临怿掏出手机付了款,把书轻轻递给我:“拿着吧,算是……给你的礼物。” 我接过书,指尖碰到他的指腹,像被烫到似的,赶紧缩了回来,把书抱在怀里,像抱着母亲的手。 他没在意我的反应,只是站起来,帮我拂掉肩上沾着的槐树叶:“要不要再逛逛?前面还有摊位卖老照片,说不定有你喜欢的。” 我们又逛了一会儿,他没再主动买东西,只是陪着我,帮我拿过手里的书,让我的手能空出来翻找。阳光慢慢移到西边,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满是旧书的摊位上,像一幅安静的画。我看着他的侧脸,风把他的风衣吹得轻轻晃动。 和他一起出来,也没那么可怕,甚至……有点开心。 离开旧书市场时,天已经有点暗了。他帮我拎着买的几本书,还有那本《林徽因诗选》,走在我旁边,脚步放得很慢。 路过一家小吃摊,他停下来,问我:“要不要吃个糖糕?刚炸出来的,应该还热着。” 我点点头,看着他走到摊前,跟摊主说着什么,阳光落在他的侧脸上,很柔和。他拿着糖糕走回来,递给我一个,用纸袋包着,还冒着热气:“小心烫,慢点吃。” 我咬了一口,甜丝丝的,外皮很脆,里面的豆沙馅很软,像小时候母亲给我买的糖糕。眼泪突然就涌了上来,我赶紧低下头,怕他看到,只是小声说:“谢谢。” “不用谢。”他笑了笑,自己也拿起一个糖糕,慢慢吃着,“姝姝以前也喜欢吃这个,每次路过都会吵着要买。” 我们沿着路边慢慢走,手里拿着热乎的糖糕,怀里抱着旧书,空气里满是糖糕的甜香和旧书的墨香。我偷偷看他,他正看着远处的夕阳,嘴角带着点浅淡的笑意,像被夕阳染暖了似的。 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回到书店时,已经很晚了。他帮我把书放在书架上,小心翼翼地把《林徽因诗选》放在母亲的缝纫机旁边,然后转身对我说:“今天累了吧?早点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我点点头,看着他走出门,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才敢把那本《林徽因诗选》抱在怀里,翻开扉页,看着那行“愿如玉兰,干净盛开”。书里还夹着一片小小的玉兰花瓣,是临怿刚才在旧书市场门口捡的,偷偷夹在里面的。 我把花瓣拿出来,放在掌心,看着它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白。 我把花瓣夹回书里,放在床头。躺在床上的时候,手里攥着那个玉兰书签,指尖反复蹭过上面的花纹。 我是个胆小鬼,我心里的爱恋,像藤蔓一样疯长,等着有一天,要么被他发现,要么被我自己,慢慢熬成灰烬。 第18章 照片 我踩着梯子整理顶层的旧书,木梯有点晃,我伸手去够最里面那本《全唐诗》,指尖刚碰到书脊,就听见下面传来一声轻唤:“小心点,别摔了。” 我吓得手一缩,书“啪”地掉在地上,书页散开来,像一群受惊的蝴蝶。他快步走过来,先扶稳了晃动的梯子,才蹲下去捡书,指尖捏着书脊的边缘,慢慢把散页理齐。 “怎么不叫我帮你?”他抬头看我,眼里带着点浅淡的责备,却没真的生气,“这梯子不稳,摔下来就麻烦了。” 我从梯子上下来,脚刚落地就有点发虚,攥着衣角小声道歉:“我以为……我自己能行。” 他没说什么,只是把理好的《全唐诗》放在书架中层,刚好是我够得到的高度,然后转身去吧台倒了杯温白茶,递到我手里:“先喝点水,歇会儿再整理。” 杯壁的温度透过指尖传过来,暖得我心里有点发颤,我低头盯着杯底的玉兰花纹。 又想起来昨天的事,我昨天去巷口买面包,听到有人打听“于岁安的书店在哪”,心脏差点停跳。 那个人的声音很像于明远,粗哑,带着点不耐烦,像极了他以前喝醉后骂人的语气。我当时攥着面包袋,几乎是跑着回了书店,锁上门后还在发抖,后背贴在冰冷的门板上,脑子里全是他举着棍子的样子,是他把母亲推倒在缝纫机上的声音。 “在想什么?”临怿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猛地回神,才发现手里的茶已经凉了,他正看着我,眼里带着点担忧,“脸色怎么这么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我赶紧摇头,把凉掉的茶放在吧台上,拿起棉布假装整理书架,指尖却在发抖,“就是……有点累了。” 他没拆穿我的谎话,只是站起来,帮我把剩下的书都整理好,动作很麻利,没一会儿就把乱糟糟的书架收拾得整整齐齐,连书脊的朝向都一致。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又酸又慌。我想告诉他有人在找我,想告诉他我怕于明远找到这里,想告诉他我很害怕,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整理完书架,走到我面前,手里拿着一本旧相册。 是我昨天藏在缝纫机下面的,里面有母亲和我的合照,还有一张我和他初中时的合影,照片里他正帮我捡被扔掉的书包,我躲在他身后,只露出半张脸。 “这是……”他拿起照片,眼里带着点惊讶,然后笑了,“我都忘了还有这张照片。” 我赶紧伸手想去拿:“我……我就是随便放的。”脸却控制不住地泛红,怕他看到我把这张照片藏得这么好,怕他发现我早就把这张照片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怕他知道我偷偷喜欢他。 他没立刻还给我,盯着照片看了两秒,然后轻轻放在我手里,声音放得很柔:“保存好,别弄丢了。”我攥着相册,指尖碰过照片上他的脸,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他没待太久,临走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平安符,递到我手里。 “我今天路过寺庙,顺便求的,保平安的。”平安符是红色的,上面绣着小小的玉兰,针脚有点歪,像他贴在mp3上的贴纸,带着点笨拙的温柔。 我接过平安符,攥在手心,暖得有点发烫:“谢谢。” 他走后,我把平安符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和母亲留下的玉兰书签放在一起,然后蹲在缝纫机旁边,翻开那本旧相册,看着母亲的照片,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我知道于明远肯定会找到这里,他不会放过我的,就像他当年没放过母亲一样。 傍晚郁常青来看我,他把苹果削成小块,放在盘子里递给我,顺口说:“对了,昨天我妈说,好像有人在打听你的书店,还问你是不是住在这里,看着凶巴巴的,你最近是不是得罪人了?” 我的手猛地一抖,苹果块掉在盘子里,发出“叮”的轻响。“他……他长什么样?”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连牙齿都在打颤。 “我妈说,个子挺高,有点胖,脸上有个疤,说话挺横的。”郁常青的话像一把刀,扎在我心上,是于明远,真的是他,他找到这里了。 “我知道了。”我低下头,没再说话,心里的恐慌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把我裹住,连呼吸都觉得疼。郁常青好像看出了我的不对劲,皱着眉问:“怎么了?你认识他?” “不认识。”我赶紧摇头,不敢告诉他那是我父亲,怕他担心,也怕他知道我的过去,“可能……可能是找错人了吧。”他没再追问,只是叮嘱我“要是再看到他,就给我打电话”,然后就走了。 我锁上书店的门,把所有的灯都打开,却还是觉得冷。 我拿起那本《林徽因诗选》,翻开扉页,看着母亲写的“愿如玉兰,干净盛开”。 我不知道于明远什么时候会来,不知道他来了会做什么,我很害怕,怕他会毁了我现在好不容易拥有的一切,怕他会把我拉回那个黑暗的地狱,怕我再也见不到临怿,再也得不到他给的温暖。 夜深的时候,我把母亲的相册和那本《林徽因诗选》放在枕头边,手里攥着平安符,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窗外的月光很亮,落在缝纫机上,像母亲的手,轻轻抚摸着我。 我在心里一遍遍地祈祷,祈祷于明远不要找到这里,祈祷临怿明天还会来,祈祷我能像玉兰一样,在阳光下,再安稳地待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