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棺引禄》 第1章 追悼会 又是一年梅雨季,潮湿黏糊的空气像是在每个沧市居民身上裹了一层保鲜膜,动辄便大汗淋漓,闷得人透不过气来。 今年让居民大为震惊的除了连下半个月的暴雨之外,还有著名女艺术家李絮暴毙的消息。 “据悉,天才艺术家李絮于不日前猝死在海外家中,其父李政于今日上午十点在蓝锦别墅为其设下追悼会……” 伴随着遥控器关闭键按下,屋内重归安静。符厌放下遥控器,转身去拿钥匙,衬衫在电视机黑屏上映出一片亮白色。 “走吧走吧!” “李政派来的车都在楼下啦!” “再不走来不及啦!” 屋内除了符厌之外并没有其他人,宛如游戏音效的滑稽声音却在叽里咕噜地一句一答,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诡异。 他似乎是已经见怪不怪,抄起门口衣架上的长黑袍,对着左右肩膀叮嘱了一句“藏好”便打开了门。 如果细看的话会发现,那是两团淡蓝色的透明小鬼,要飘不飘地坐在符厌两侧肩膀,短胖的手从圆滚滚的身体里直直的伸出来,攥着比自己身体大两倍的符纸。闻言一缩脖子,将额头顶在了那符纸上,便消失在了空气中。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道黑影擦过符厌右肩,贴着门框极快地蹭了进去,紧接着空气里传来一声戛然而止的“叽”,在符厌回头的这毫秒之间,门被带上发出“砰”一声巨响,动静大的楼梯都震了一下。 “阿喜!”左肩小鬼惊慌起来。 符厌把钥匙又插回锁孔里,转开锁,按下把手却怎么也推不开门,内部有一道无形的力在里面与自己抗衡。 “还给我。”他不耐烦地抬起鞋尖,一脚踹了过去。 与此同时,蓝锦别墅。 追悼会定在上午十点,自九点开始便陆陆续续地有车自雾气里驶来,又拐进蓝锦别墅背后的停车场,来往宾客无一不身着黑色连帽长袍,面露遗憾,当中不乏老者带着神色兴奋的外孙,下车时那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脚没能踩上台阶,在踉跄中勉强稳住身形,从身上掉下一沓黄纸。 那雾气仿佛只是远远隔绝别墅与大路的屏障,车辆行驶至门口,便又是倾盆大雨。 那些黄纸上笔迹走势透着有章法的弯曲,分明是张符纸。但此刻被水滴打落在地,即刻化为了废纸,那青年慌了神,顾不上撑伞便去捡。 “混账!不是叫你别带这么多来吗!”老者见状怒声呵斥,见四下无人,又蹲下身去眼疾手快地挑出完好的塞还进青年怀中,再开口时便只有外孙能听见了,“……东家最是忌讳这个,进去之后切记不可露出一丝马脚。” 那青年点点头,“我知道的外公,今日我们只是受邀来吊唁的宾客罢了。” 老者怒色略收,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二人很快进门去了。 之后雨势渐小,符厌到达的时候,已经彻底停歇了。 他递上请柬时,门童先是望了望上头的名字,接着望了望这个西装革履、戴着黑框眼镜男人的身后,疑惑道:“就您一位?” “看不出来?”符厌踹门无果,又因为声音太大差点被邻居投诉,眼见就快要错过葬礼开始的时间,只好把那个意图不明但非要闯进自己家的鬼连带着自己被掳走当人质的阿灯一起锁在家里,此刻还没从心烦状态里抽离,整个人都透着“生人勿进”的气息。 门童见此人岁穿着面色苍白长相清秀,高挺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如此直面望过来时镜框没能遮住左眼,只见对方棕褐色瞳孔边连着一个更小的瞳孔,让他生出即将要被什么东西寄生的不详感,惊起一后背冷汗,他连忙弯腰低头,“没、没事,您请进……” 别墅内厅和正门口修了个巨大的泳池,也许是因为李絮的死过于令人伤心,别墅主人无心收拾,泳池只是被抽干,除此之外并无任何保护措施,此刻雨水已经在黑色涂层的池底积起薄薄一层,水面倒映出挂着黑白挽联的巨大建筑,无端透出些诡异来。 符厌出生于道士世家,很早便开始驱鬼做法,此情此景下反倒放松下来,阔步迈入了会客厅。 纯黑色的丝绸帘布被规矩挽起,四周落地窗紧闭,中央四方摆着一张女人的黑白画像,那是今天追悼会的主角,李絮。 这座别墅的主人是个房地产商,名叫李政,无儿无女,除去房地产商外还是个以救助孩童闻名的慈善家,李絮被他从孤儿院中救出来,收为了养女。 李政对养女疼爱有加,透明公开地给予对方最好的教育资源和物质条件,几乎是当做亲生来培养,而李絮本人在艺术方面有着极高造诣,在这种条件下也不负众望地成为了赫赫有名的画家,连开几年画展也不过二十出头,然而今年巡展还没结束,人却已经死了。 李政夫妇在收到消息后悲恸不已,从此闭门谢客,直到最近才放出要为女儿举办追悼会的消息。 相片中的李絮目视前方端坐着,三庭五眼生的十分端正,不知道是不是遗照的缘故,看着双眼有点无神,有一股毫无来由的病气。 符家和李家的交集说深不深说浅不浅,主要是父母辈来往得多,符厌的父母又离开得早,他和李絮在对方出国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面。 只是李絮平时没少在新闻中出现过,看电视玩手机都有些避之不及,符厌对她的了解仅限于此,但从未听说过她生病的消息。 符厌正出神地想着,却见眼前一晃,相片里黑白色面容漂亮的女孩肩膀起伏了一瞬,紧接着叹了口气。 符厌:“?” 但对方叹的那口气就像是符厌眼花了一瞬看错的,之后不论再怎么看都没了反应。 符厌接手家里的道观已有七年,这次突然收到已经断联许久的、李政的请柬,刚开始也有几分诧异,现下终于明白了。 这场追悼会,多半带着法事的性质。 他之前略有耳闻,这位阔绰善良的慈善家什么都好,唯独忌讳神鬼之言,与之相关的东西连一个字都听不得,家仆为此换掉一批又一批,留到现在的都是衷心的人精。 他假装没有看见相框的异样,兜着帽子转身混进人堆里,借着层叠人头的遮掩四处张望。除了面熟的几位富商,还看见了大大小小的各家道士。 道士传承至今已有千年历史,当中有半路出家凭着灵根自成一脉的,也有从祖上一路传承下来的,符厌属于后者,出生便拥有阴阳眼,等到成人时便可开启,但他形状各异的鬼看多了嫌烦,自己又给关上了。 他沉默着想,李政若是想把这追悼会变成攀权附会的垫脚石,只请富商就好了,眼下来的道士比富商都多,分明是在害怕她。 今日之事,恐怕不止是追悼会那么简单。 追悼会正式开始的时候,李政终于出现了。 这个头发花白、比起半个月前的新闻图看起来一夜苍老了许多的中年男人站上台,先是鞠了一躬,“感谢各位来参加小女的追悼会……” 会客厅里乌泱泱沾满了身披连帽黑袍、看不清面孔的人——这奇怪的要求是李政提出的,甚至给每个来参加追悼会的人都送上了一套连帽的黑袍,看起来有点像什么莫名其妙的组织,据说一是给予死者尊重,二是给予……来者的尊重。 “嗐,你信他请柬上瞎说的这些吗?”符厌站的位置中间靠后,比起台上正在滔滔不绝发着言的李政,身后两人的窃窃私语更为清晰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有眼睛的人都看出来了,站咱们这边的都是道士啊,这大艺术家八成是冤死的,算算时间,今天头七,啧啧。”出声的是位青年,颇有些疑窦,“不过大家都穿成这样,难道是怕李絮报复咱们不成。” 他身边那道苍老的声音接着响起,“这个……应该是给符家那位准备的。还有,东家最是忌讳鬼神,一会儿见人可别说出来。” “符家那位?不是说这病秧子神出鬼没的很不轻易露面吗,再说了李家都这样了还忌讳什么……哎哟,痛啊外公!” 伴随着一记闷响,那道年轻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听他外公愠怒着轻声道:“说了多少遍别在外面直呼别家道长名号,任何人都不行,怎么还是记不住啊!” “他要是不爽直接来找我就是了,正好看看是符家厉害还是我们季家厉害……知道了知道了!真的知道了!” 对方再一次戛然而止,符厌回过头,看见那说话的青年后怕地捂着依稀可见通红的额头,另一只手正扶起自己被身边老者暴栗敲掉的帽子,见他望过来,立马气急败坏道,“看什么看!” 他这番动静不小,但许多人都窃窃私语或是当做没听见,就是无人回头看,符厌好奇地一转头,却撞上了另一道攻击力更强的视线。 那人远离人群站在大厅角落,打扮有些奇怪,乍一看虽披着黑袍,身上的款式却不像现代的,暗金花纹顺着袖袍没进衣领,被同样黑色的长发遮挡住。 他大部分面孔都隐在兜帽阴影之下,只能看出个头很高,面部仅露出的鼻梁高挺,皮肤苍白得不像活人,就这么阴暗但无害地站着,像一棵快要腐烂的竹。 道士各派修的道不同,要求也不一样,其中属能成家能食肉的一派人最多,规矩也最少,但就算是如此,各家有名之人中也没听过有长发的。 符厌想了一会无果,正想主动去问,就被拦住了去路。 “跟你说话呢!你是哪家的这么面生?” 刚刚那道人影在刹那间打断他的思绪,出现在符厌眼前,他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李政已经讲完了话,在进入下一个环节前,宾客已经开始自由走动了。 他收回视线,微微低头,看了看比自己略矮一点的少年,“你先说?” “?”那少年闻言惊愕地看着他,像在看什么怪物,“你不认识我?!” 符厌望向老人问道,“我应该认识么?” 老人这才捋了两把稀疏的胡子,将外孙往后一拽,向符厌微一点头,“抱歉,这小子成就颇微,平日骄纵了些,还望阁下不要往心里去。” 少年躲在身后不甘地喊,“如今道士,哪家不知道我季子涵的名头?你究竟是不是道士啊?” 符厌偏过头,冲他道,“现在知道了子涵。” “不过我不在道长群里,也不知道你的情况,”他接着道,“当心点吧子涵。你家里人,应该挺着急的。”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把一老一小晾这不大不小的会客厅后方沉默且凌乱着。 周围有不少人都看见了这一幕,懂梗的把脸挡住偷偷笑,不懂梗的正在捂住身边人的嘴不让笑出声。 在场除了符厌恐怕没有人没听过季子涵的名字了,季家家主的儿子,生母是富商简家的女儿,在季家内部选拔综合排前三,灵根不错基础也好,是今年各方最为看好的孩子。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有人发出了一声提问:“你在笑什么?” 第2章 供香引鬼 “……没什么。” 符厌轻咳一声,抬头时又恢复了先前不咸不淡的表情。 来人是先前排在末尾的那位长发男子,他比符厌高一些,现在摘下了兜帽,露出线条分明的五官来。 这一眼却看的符厌放松不下来了。 此人男生女相,人高马大地站在那,骨相皮相又贴了个一等一的完美。他头发似乎比在场的人都要长一些,束成了粗麻花,顺着肩膀弧没进黑袍下。 似乎是为了表现出友好,他学着符厌的样子微笑着低头望过来,却让被注视的人生出一种被挑衅的错觉。 这种笑起来太有攻击性的长相不至于到让人忽略的地步,其他人却丝毫没有在意过这里,似乎都被什么东西吸引走了。 “你又是谁家的?”符厌向后退了一步,和他拉开距离,几乎是皱着眉头问出了这个问题。 只见对方摇了摇头,指了指会客厅中央的遗像,“我哪一方也不属于,我是她粉丝。” 骗鬼吧。 符厌盯着对方看了几秒,突然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我对她挺感兴趣的,能给我讲讲她的事么?” “可以啊。”对方点了点头,又问,“不过怎么称呼你?” 似乎是为了降低符厌的防备心,他率先自我介绍道,“我叫沈画离。” “符厌。” 追悼用的会客厅连着一个画廊,符厌跟在沈画离身后走出窄门,才发现会客厅内少掉的人都来到了这里。 李政正在一幅画面前,和驻足的富商交谈着,面上是毫不掩饰的骄傲,如传闻所言,他确实很自豪女儿能作出这样优秀的作品。 “那幅是她的成名作呢,在她生日当天画的。”沈画离也看见了那场面,“也是因为这样,李政才下定决心要把她收养回家。” 符厌隔着人群远远地看着,此刻因为李政天花乱坠的描述,周围已经围堵起了一面人墙,从他们的角度只能看见那幅画字迹稚嫩的落款日期和人名。 “……她在孤儿院里就很有名气了,”沈画离补充着,音调沉稳得像在说什么童话故事,“在这种地方孤僻的孩子常有,同时具备艺术天分的也不少,但又孤僻又漂亮,还具备艺术天分的孩子,会让无儿无女的老慈善家们认为是上天赐予的礼物。” 符厌点点头,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左手背在身后,已经算了一卦。 李絮的生辰八字纯阴,头七回魂是必然,问题出在—— 魂呢? 就算是没到时辰,厅里也多少会有点鬼气,但从进来开始,每个地方都干净得可怕。 “李絮身体看起来不大好,这点倒是没什么人注意过,”沈画离还在继续,“她前些日子突然消失了在大众视野中了一段时间,而李家对外界的任何声音都不闻不问,短暂闭门谢客了几日,甚至传出了李政虐待她的传闻,但后来被她自己出来澄清了,再之后,就开始在各地开画展了。” 话音刚落,就见不远处的人群四散开来,符厌下意识给人让路,肩膀却还是被撞了一下。距离自己最近的画框发出闷响,他一回头,和画里极为鲜艳的大红色眼珠对上了面。 “小心。”沈画离虽然人高马大,但侧片却薄得像纸,看起来下意识地想来拉自己,但刚说完这句话就被人群冲到了另一边。 对方看起来比自己更像病秧子,符厌别开了视线,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其实他跟这个称呼一点边也搭不上,如果他的家族还存在的话,人们会发现符厌的体质其实是家族中罕见的康健。 符厌这一脉有些特殊,从祖上就开始世世代代的道士们需要学习术法、潜心修行,到成年之时,由长辈点礼开启阴阳眼。此后,因为窥探天机而折寿早亡,便成了每个人无法逆转的劫数。 但当符厌出生,族中长辈按照惯例起卦算寿,得到了长命百岁的大吉卦象。 也许是因为这样,他的阴阳眼才比别人早开了两年。 人潮随着李政的脚步过得很快,几秒之后符厌把自己从画上撕下来,又听见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 他捡起来看,发现是一支再平常不过的香。 符厌又摆弄了一下画框,这次却没再见到什么东西掉出来。他带着那支香往回走,才发现沈画离已经被人群带到正厅里去了。 想来是富商和李政交流顺利,去结账了吧。 他又想起来先前季家爷孙的对话,说李政最忌讳这种事,怎么会在画里放供香? 他还是决定去问问沈画离,然后在路过香案的时候停住了脚步。 一般悼念的人们注意力都会放在遗照上,谁也想不到,李絮那张遗像的后面,供着一个缺了一支香的香炉,就像是在引诱着有香的人去供奉。 符厌的眼皮不详地跳了跳。 他其实并不太想搭理这种小儿科的陷阱,毕竟李政叫他来的时候只字未提法事。 他就也没提做法事带来的影响。 但来这里的众道士并不是每个人都像符厌这么想,大部分是为了打响名气而来的,他们大多出自现存有名的道观里,一说大家都知道,提起个人的名字却无人问津。 李政慈善家的名声这么大,又事先递了请柬,不答应拂了人家面子,答应又浪费时间——在这种情况下,派出寂寂无名的小辈最好不过了,万一真遇到点什么事,没准还能爆冷一个。 本着事情越大、反正这么多家不可能压不住一个女鬼的心理,季子涵正开着阴阳眼在厅里闲逛。 好不容易用看画的借口脱离了外公,竟然连一个鬼都没见到,真是见鬼了。他腹诽着穿过画廊,一眼就看见符厌两手背在身后,正看着遗像背后的角落。 一个香炉能看那么久……果然是没见过世面的喽啰。 少年气盛,先前被当众玩梗的经历让他逐渐不舒服起来,自己出了洋相而对方却是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喽啰,虽不至于闹得不可开交,但以牙还牙一下,总不过分。 他正想着如何捉弄符厌,却见对方指尖夹着什么东西。 供香引鬼的法事他也跟着外公见过不少,多半是死者怨气极重,又被人有意供奉,才会形成本家的厉鬼,不过看今天的风水——他偷偷掐了个卦,大拇指尖落在的位置是空亡。 也就是说,形成不起来。 想到这里他不再犹豫,飞奔过去一把顺走了符厌手里的香。 “喂无名氏,不知道这是什么吧?”他绕过案台,“不知道就好好看着,这叫供香引鬼。” 话音刚落,他便把香稳稳地插在了正中央。 符厌全程没说话,只是漠然地看着他。 会客厅内正放着抒情音乐,此刻已然进行到最为舒缓的部分,钢琴曲悦耳的旋律响彻大厅,买画的富商和李政在言语间又成交一单,一切都如同开始一样井然有序,什么都没改变过。 “?怎么可能?” 季子涵不甘心地轻拢双指,在右眼处重重抹了一下。 又一下。 符厌有些看不下去,对着遗照不咸不淡地开了口:“老师我们家子涵的阴阳眼为什么没有用?” 话音刚落,无人看见的角落里,沈画离默默往脚边走了三步,站定了。 两秒后,会客厅的灯闪烁了一下。 钢琴声骤然变调,原本温和的曲子旋律在如此加工下变得尖锐似箭,搔刮着在场所有人的耳膜,紧接着门口平地无端起狂风,将黑白窗帘吹起鼓包,浓重的血腥味顺风席卷而来,随后“砰”的一声巨响,大门被牢牢关闭,在场立即有人被熏得弯腰干呕。 “门……打不开了!” 众人这才发现不光是大门,屋内所有的小门都被关上,发出声音的人是个小道士,黑袍衣角被飓风掀起,底下蓝色道袍已然藏不住,只见他一手抵着墙面,一手拉着未上锁的门把手使劲向后拽,却丝毫不起作用。 有几个富商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哆哆嗦嗦地问李政:“这、这是什么?”。 李政却丝毫不慌,朗声道,“诸位稍安勿躁,不过是天气导致的供电下降,请在原地等候,不要尝试打开门。” 话音刚落,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前,灯开始闪烁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频率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迫切地靠近。 与此同时大家也终于发现了血腥味的来源。 只见刚刚被插下去的那支香,头部细烟如同汩汩泉水,浓郁地顺着香案流下来,又在即将落地时化为黑血,延伸至四面八方。 平整的会客厅地面上似是有无数看不见的沟渠,引着血流弯绕了几个来回,逐渐向外扩散,绕着整个会客厅形成了一个两边长中间短的图案,将众人尽数圈入范围内。 场内原本还在窃窃私语的人们音量渐大,细听下是藏不住的慌乱,与此同时各家道士也不藏了,纷纷摘下帽子蓄势待发,却见四周场景如水波漾开,只是眨眼的功夫,会客厅就变成了医院候诊室模样。 “卧槽!我怎么穿上病号服了!” 不知道是谁惊起一声,刹那间犹如水入油锅,终于炸起一片惊慌失措。 频繁闪烁的灯光并未消失,延续在此处变成了医院长廊的声控灯,一直到一片漆黑的尽头,迅疾地传来了脚步声。 那脚步声杂乱无章却极具压迫感,随着带头的护士出现,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小辈当即就软了腿。 那些护士并列两排,眼眶空洞,木偶似的迈着僵直生硬步伐,动作整齐划一地快步朝此处走来。 她们手中无一不举着的巨大针管里装着两颗眼珠,随着距离拉近,每个人都看见了自她们空荡眼眶眼中不断流下的血泪,源源不断地在地面上蹭出无数蜿蜒痕迹。 “打针了……打针了……打针了!!” 那群护士没有长嘴,空洞嘶哑的嗓音却随她们由远而近,整齐划一地发完口号后,护士们在了离众人最近的声控灯下停了下来。 刺眼的灯光将每个鬼的脸照的惨白不已,下一秒,她们猛地四散而开。 同时四散开来的还有在懵逼中惊慌失措的人群,谁也无法知晓她们是如何分配的追杀目标,在场一人一位,就像是捕捉猎物分工合作的狼,精准又凶煞地将人群分裂成杂乱无章的单个体。 “我草,这阵仗……供香引鬼真能养出厉鬼啊!”季子涵完全沉浸在兴奋中,已经忘记了自己刚才算出来的卦象,他像进入了什么实体游戏一样跃跃欲试、到处乱蹿,很快同时吸引了两个护士,一前一后地将他夹击在中间,以常人无法到达的速度,朝他攻击而去。 然而他身边的符厌反应更快,拎起季子涵往后一扔,随即绕开身后对方手里刺过来的巨大针管,余光看见针筒里的眼球也随着季子涵转了个的圈,看起来诡异无比。 在这时已经有人被抓住,发出惨叫,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此人已经被护士牢牢按住,粗大针管刺入的瞬间鲜血直流,而那人挣扎着,徒劳地看着针筒里的眼球化成液体状被注射进眼眶,很快他捂着左眼嚎叫着在地上翻滚起来,似是在承受极大的痛苦。 这个过程很快,但所有人都看清了他左眼被注射后出现的第二个瞳孔,像是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在眼眶里肆意地膨胀、挤压着原来的眼球。 “不对,这不该是幻境吗……”季子涵面色一变,“为什么痛觉这么具象化?”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从怀里掏了什么扔出来,空中刹那间炸开无数黄符,如同天女散花一般落下,贴在透明针管上遮住了眼球,失去方向的护士们嘶吼着相互乱转,一时间撞翻了好几个,针筒乱飞。 但这个阵里不止道士,富商们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早就忘记了其他道士叮嘱的话,尖叫着躲避针头,场面一时混乱起来。 符厌并拢了左手手食指中指,隔着左眼镜片迅疾地一划,只见左眼连接着的小瞳孔在刹那间变为血红! 周遭世界即刻变得吵闹起来,鬼哭狼嚎声针刺进脑海,尖锐的眩晕感让符厌闭了眼,“都闭嘴,再吵都拿去喂护士。” 再睁开眼时恢复了清净,只听得见护士追人时乱吼乱叫的声音,符厌抱臂环视了一圈,反手把接到的符纸拍在来偷袭的护士脸上。 他现在知道季子涵为什么是这个反应了。 眼前的世界和没开阴阳眼竟然没有什么差别,虽然的护士们面前肢体残破面容骇人,她们身后捆着的魂灵却都在发出痛苦无比的哀嚎,但在这群人之中,却依旧看不到李絮的影子。 不是阴阳眼没有用,而是这里根本就没有李絮。 第3章 反了 此时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了。 “眼珠子!只要遮住眼珠她们就看不见了!”不知道是谁在混乱中喊了一句,场内还活着的人们即刻开始在逃跑间隙接起了符纸。 护士举着针筒,还在追杀每一个可触碰到的人,他们有些是毫无还手能力的富商,其余则是些初出茅庐的道士小辈,被针筒刺伤过的人无一幸免,全都被眼球寄生了左眼,有些甚至没能承受住,在眼球爆裂的瞬间昏死在地不动了。 目睹全程的季子涵心脏狂跳着,依旧没觉得害怕,“只要、只要躲过就没事了……” 他学着符厌的模样,反手将符纸贴在了最近护士的针筒上,果然见对方如同无头苍蝇一样原地转起了圈。 “你好厉害啊!”肩膀忽然被一双手死死扒住,对方的声音有些急,听起来像是被追了很久。 “切,没什么好怕的,”对方身上带了很重的血腥气,季子涵念在这种地方普通人都吓得尿了的情况,只得忍着嫌弃,安抚地拍拍对方的手,“怕的话在我身后躲好。” 他顺带掀了掀对方压在肩膀上的冰凉手掌,却不见对方有反应,于是不耐烦地回过头,“我知道你害怕……” 这一回头,他突然就后悔了。 对方比自己高一个头,长相优秀得有些雌雄莫辨,他焦急的表情还带着求救的意味,“那请你帮帮我吧。” 对方身后正贴一个衣着和护士完全不同的女鬼,她身上的白裙血迹尤为明显,长发尾端沾着不知名的碎肉末,细细地落在裸露的手肘骨上,病瘦的肩膀以上脖颈处血迹已然干涸,脖颈里插着的花草茎碧绿,散发着诡异的生命力。 这些不知名的花代替了头,中间最大的那朵嵌着两颗蒙了白翳的眼球,以一种几近折断的姿势耷拉下来,旁边两朵却诡异地盛放着,让她看起来格外怪异可怖,就像是把身体做成了花盆。 “帮帮我。”她伸出尖锐指甲,忽而开始疯狂地拔那些花瓣,连带着碎肉四溅,随着最大的那朵开始苏醒,腐烂腥气逐渐扩散在空气里,她学着沈画离的语气重复着,“帮帮……李絮。” 腐烂花瓣味和血腥味争先恐后钻入鼻腔,季子涵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凉了一半,恐惧之下没忍住,yue地一声干呕了起来。 - 符厌正在堂内穿梭,打地鼠一样挨个拍过被寄生人的天灵盖。 清醒过来的人们终于发现针筒刺向自己的眼睛时根本没有痛觉,视力也依旧完好,仿佛接触到护士时看见的场面只是一场身临其境的恐怖电影,然而清醒不过几秒,强烈的困意又将他们拖进梦乡里。 直到将最后一个人拍完,符厌才意识到一件事。 从头到尾,他都没见过沈画离。 但护士的数量和人的数量却正好对上了。 与此同时,厅内的所有护士动作再次静止,随后爆发出更大声的嘶吼来,紧接着所有护士开始以比先前更快的速度朝着同一个移动,不再受符纸影响。 符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捡起地上的符纸看了一眼,很快皱起眉,又顺着护士移动的方向看去—— 最远的角落里季子涵隔着沈画离,正和女鬼对视着,下一秒双方同时动作,那女鬼拔够了花瓣,成爪的五指越过沈画离的肩膀直掏向季子涵的心口,对方灵活地避开这阵锐利的风刀,又从怀里祭出黄符,咬破手指当场在黄符上画下几笔,随即借着沈画离的力一跃而起,在女鬼的手触碰到自己之前,一把拍在了女鬼的头上。 场面骤然安静下来。 只见李絮微微歪过头,连带着周围那些护士动作都变得迟缓,似是清醒了过来。 “啊啊啊——”下一秒,李絮发出更为恐怖的嘶吼,带出的音浪震碎了玻璃,却见声音是从她脸上那朵已经完全张开的血花里发出的,她发了狂,竟是只追着季子涵飞奔起来! 季子涵只觉得有哪里不对,然而来不及细想便开始逃奔。 他知道李絮此鬼厉到能做出如此仿真的幻境,但幻境毕竟是假的,还不足以让他产生恐惧。刚才被护士追得再紧,都没有感受到过如此强烈的实体罡风,眼下李絮的出现,却带来无比真实的紧迫感。 脸上被划破第三个口子的时候,他才刚跑出去没几步。 速度和法力上的悬殊终于磨光了他先前强装的镇定,他不管不顾地大叫起来。 “我草!凭什么追我!!这幻境太诡异了!”他咬着后槽牙,“外公!救我!” 然而事情涉及到太多无辜之人,符厌在刚才数人数的时候,就顺带连他外公一起拍睡了。 “?” 他这才发现原本和自己一起被关在幻境里的人们不知道什么时候都消失了,硕大的候诊厅此刻只剩下自己和那个无名氏,还有一群发狂的真鬼。 “别愣着!快跑啊!” 哦,还有个正在给自己加油鼓劲的胆小鬼。 “不是,为什么不追他啊啊啊啊——” 眼见季子涵被逼出了面条泪,符厌轻叹了一口气,三指并拢在右肩虚空取下了张符纸,当即分别出现个半透明小鬼。 “阿喜。”随着一声令下,被点到名的小鬼当即飞冲出去,精致追向季子涵,他肾上腺素正飙升着,忽见一圆滚气泡又稳又快地飘过来,看样子是救来救自己的,于是满怀希望地用力奔向了对方。 然而季子涵凑近了才发现对方同体混白,当中还混有几根血丝,飘在空中的尾部连着粉色的神经…… 那分明是颗没有瞳孔的眼球! 季子涵两腿一软,对方没有瞳孔,但他的瞳孔开始涣散了。 阿喜见状嘻嘻一笑,趁现在伸出两只短胖的手,一把将季子涵薅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在对方脑门上画咒轻拍一气呵成,而后吐出了长舌头当做下垂的长把,兴高采烈地装成气球往回飘。 “噫!” 谁知李絮来者不拒,抓季子涵的手硬生生在空中扭了个诡异的弯,一把掐住了鲜红的长把。 那名叫阿喜的小鬼发不出别的音节,只能扭着膨胀的圆球身体“噫噫”抗议着,两只气球手因为够不到对方,正在空中气愤地乱晃。 李絮就这样举气球一样举着阿喜,再一次向季子涵俯冲而去! 就在李絮尖锐的指甲即将穿透季子涵腹腔之时,少年“嘭”地一声原地消失了。 没给对方喘息的时间,在第二声“嘭”出现的同时,女鬼手中一空,随即符厌出现在原本青年的位置,快准狠地掐住了女鬼的脖子! 李絮挣扎起来,后脑抵着墙壁一路摩擦,头皮脑浆涂了一整面墙,将对方一把掼倒在候诊室的门牌上,只听无数木头断裂一阵巨响,幻境再次如水波荡漾起来。 环境变回原来会客厅的场景的时候,季子涵瘫坐在地上,看见外公带头推开画廊联通会客厅的门走了进来。 地上的血迹还在汩汩流动,符厌手里的鬼却同幻境一并消失了,幻境里掼倒李絮的地方,对应的正是那个香炉。 季子涵正对着他的背后,只能看见他垂下的手指关节鲜红一片,指尖末端凝成的血已然凝固发黑。 香案已经尽数碎裂,炉子滚倒在一边,被自己插上去的那支香陷在血谭里已经熄灭,而他右边阴阳眼里的符厌,周身却裹着浓浊似火的红色煞气,在他的头顶,那个微蓝透明的小圆球鬼正急的团团转,试图用气球手扇走那些煞气。 “混账!我是不是跟你说过别在外面提起别家道长,你倒好,当人家面挑衅!”被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的外公一个暴栗敲在脑门上,季子涵顺势底下了头,死里逃生后,他的冷汗顺着脑门噌地滑了下来。 在短时间内把这么多人转移到其他地方并不难,难的是炼出那种任人差遣的透明小鬼。 这类生物有它们特定的名字——魂鬼。 与其说是鬼,不如说是人魂的一部分。 能练出这样这样纯粹透明的魂鬼,天资术法心智缺一不可,至今为止鲜少有人同时在把自己的魂灯炼成魂鬼的时候还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毕竟没人能保证自己在最坏情况下不会走火入魔。 在他有限的认知里,现在炼出了魂鬼的人并且没有被除名的只有一位,就是符家那位病秧子。 因为过程非常人能忍之痛苦,且结果太过危险且不详,到现在这个术法已经大多被禁止,二是因为如今以家族形式存在的道士们,追根溯源,半路出家者居多,不像一脉相承那般受祖上牵制,也没有短寿一说。 符厌在他们眼中,倒是属于特殊的那一类了。 符家术士技高命短一脉相承,几乎是人人皆知的事,到符厌这一代又炼出了魂鬼,在加上符厌本人过于神秘,除了偶尔接接法事,其余时间基本看不见此人,说是没有被除名,但其实众家族几乎都要将他排除在外,也难怪今天出现在这里无人认出。 季子涵抖着腿被外公扶起来,听见不远处伫立着的人语气不善,“季家今年真厉害,教出了个反画符咒的好苗子。” 一道黄符飞驰而来,插进两人缝隙之间的地面,弯弯绕绕的笔画即刻呈现在爷孙面前。 季子涵望着被丢过来的符咒,怔楞了一下,浑身颤抖起来。 他刚才把退邪降妖符画反了,那么就是…… 招邪引鬼符。 “护士不伤人是因为她们受阵法限制。真正能伤人的,是阵主李絮。”符厌左眼重瞳的血红还未褪去,看起来有些可怖。 难怪李絮比之前发狂更为凄厉,如果没有符厌,他现在已经…… 才不会! 季子涵摇了摇头,不甘道:“那又怎样,不过是幻境罢了,只要最后能解开阵法,所有人就都会没事。” 符厌就这样缓步走过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一言未发。 “臭小子!”他外公也顾不上什么面子里子,气得破口大骂起来,“逞强逞得命都不要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