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 第1章 第 1 章 我们都是知道的,人死不可复生,却又难免执念。 医院旁新开了一家火葬场,这是不吉祥的,所以总能听到那处被人唾骂,似乎一人一口唾沫便能淹了它。 可不同的是那店却不受影响,甚至还有越开越旺的势头,我看见了,那店近日还添了车。 我常听新闻部的同事提起那店,但大多还是带着骂的,说“那店主是个不道德的,在救生的地方附近设个死葬的地,医院竟也不恼,大概是背地里有了勾当。” 那时我就在旁边听,也不多言,只是觉得不对,谁都不对,同事不对,那店家也不对,可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大概是被老天爷捉弄了,当天下午就摔折手进了医院,我心里那叫一个苦。 好在我是个闲不住的,几乎大多时间我都穿着石膏在医院里东走西走,和照顾我的小护士倒也熟络。 那个小护士是个色迷,就喜欢我这种风流倜傥的大帅哥,倒不是我自夸,她自己当我面说的。 难得有一天我没见到她,我倒是无聊了,东问西问倒是去了太平间,那小姑娘就站在那,旁边还站着个高男人,那小护士被迷得不行,估计又是个帅的。 “老板,尸体都在这了,辛苦啦~”那护士声音甜滋滋的。 被叫老板的人点点头,让她走了。估计是注意到了我,只是不在意,自顾自搬着躺在床上的尸体。 我就站在一旁,被忽视也不甚在意,只是疑惑难解,没拦住口便说了句:“收这么多尸体干嘛?” 那高个老板似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慈眉善目,甚是惹眼,用着挑逗的目光看我,好一会儿才回答我说:“烧呗。” 倒也是,我才发现这问题多么愚蠢,好在我这人比较迟顿,对此也不甚在意,二话不说就帮着他把尸体搬到了一个车上。他走得倒是利索,连句再见也不说,摞下句谢谢就开车扬长而去。 第二天一早倒是惊喜,那老板是个好人,怜惜我昨天单手帮他搬东西,今天竟亲自为我送了大骨头汤。倒也不是新闻部里人嘴里那么的不堪,毕竟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光是这汤我都得把人归入好人那一栏。 我问他为什么不说再见,他说他是一个不喜欢道别的人,因为他知道我们会有下次相见,道别便显得多余了。 “那要是真的不见了呢?”我问。 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不会,如果没有机会再见,我会提前道别。” 我挺佩服他的,能将分离死别说得如同家常便饭。我一直认为人类是多愁善感的生物,尤其是在这个话题上,不然哪有那么多的思念和怀旧? 其实他的话我并不完全听懂,人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哪有那么多早知道?不过后来我想清了,那人做的是葬死人的生意,确实对生死这方面看得开,不道别,说不定是因为死了还能和他在店里见上一面。 新闻部的同事说这人是个不喜欢抛头露面的,我觉得这话不对,因为这人已经在我的病床前一连来了三天了。 嘴角跟抽了似的,天天挂着个笑,跟孔雀开屏似的,像个傻小子。 他也是个不老实的,喜欢亲自上手给我换药,乐于实践,在网上学的新菜第一个就喂我吃,难吃还不让我吐。 破天荒的,我出院那天他没来,倒也乐得清闲,点了外卖大吃一顿。只是那天起我便再也不见过他了,说不想是假的,他是个不可多得的挚友。 但他没说再见,我便也确信我们会有下次。后来我回到了工作的地方,我是记者部的,本职是一个小透明记者,是掀不起大风大浪的角色,但我与他们讲述了在医院的事后,他们却对我改了观,就连部长都谬赞我几句说我有前途,这番作为是为了让我接下一个烫手山芋——采访火葬场老板。 似乎没有什么好拒绝的,其一我是他们唯一所知近过他身且打过交道的人;其二我想见他,这就够了,我得确是最佳人选。 我去过那火葬场了,紧锁大门,四周静寂,似乎不迎生人。 我试着敲门,回应我的只有门铃声。寻人无果,我有了大胆的想法等待实施。 他的车一直停在医院太平间外,已经好几天没开动过了,我只是来碰碰运气,偷躲到了车厢里,将自己藏在箱子后面。 至于为什么这样做……因为在我的印象里只有他自己搬尸体,不允许其他人靠近这车,只是那几日他破例让自己帮了忙。 随后我又明了,似乎那火葬场也鲜少有人,他就从没听过那地传出过哭声,似乎只有死人躺在那而没有家属。 我是个心大的,迷迷糊糊看着老板将几十个尸体扛上了车,却还是在尸体旁睡着了。呃……可能是因为我不信鬼神吧,不然哪能睡得这般安稳,一下就睡到了黄昏。 我进到了火葬场,尸体都被搬走了,只剩了我孤伶伶一个。太阳光晒得我火热,可心里只觉分外清爽。 如我所料,并无家属,四周静悄悄的。身后的屋子冒着烟,虽说收的尸体多,但烟却少得奇怪,似乎那尸体不为了烧。 外边还是亮堂堂的,一进里屋便没了光,四周都是蜡烛,烛光被我带的风吹得摇曳,门自己关上了,而我也终于看清了,尸体大多安排在棺材里,只几个摞在一起。 我见到他了,老板穿着一身长袍却不显得做作,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他的前面躺着一具尸体,那人跟做法似的在尸体身上画着符文,嘴里念念有词。 这太震撼了,因为我见着那尸体活了过来,若无其事地坐在床边与老板交谈。可一会儿又睡下了,像又死了一样没了生气。 “不坐会儿?”老板看向我,合着是早就发现我了,也不知道说。 这是我少有的感到尴尬的经历,毕竟我这行为算得私闯民宅,只找了个蹩脚的理由试图唐突过去。 “Hello帅哥,可以采访一下您吗?”我笑得勉强,因为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肯定不舍得打我。 那人似乎是被我逗笑了,眉眼弯弯,眼里像是盛满了星河。“好。” 他朝我靠近,驻足在我身边,于是我就驮起我的职业素养,一本正经地问。 “第一个问题,为什么要把火葬场开在医院旁?” “收尸方便。” “第二个问题,对于外界对您的舆论,您有什么看法?” “死者都没说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好说的。”他说的极其无所谓,似乎一人占理。“问点别的吧,我只想回答你的问题,而不是社会的问题。”言外之意是,外人怎么说他都不在乎。 他靠我靠得太近,温热的气息吐在我耳边,把耳朵都烘红了,一股痒意涌上心头,想远离却被他一只大手拉住,气氛一时奇怪,我只能想办法扯别的话题。 “那么多尸体,怎么不烧?”我觉得他是个闲的,而且我确实没闻到什么烟味。 老板笑着看我,像要把我看穿。 “我只烧无名尸,那些还有念想的,问清了家人就不烧了,装在棺材里,等人给他们收尸。” 关于无名尸,这话是我从老一辈人口中听来的。所谓无名,指的是无牵无挂,而不是无名无姓。可无牵无挂的人太少了,他们大多是无后的老人或孤儿,倒也算是可怜人。 我问:“那你刚刚是在……” “问灵。”他答得爽快。 所以刚刚那人并不是活了,只是被唤起,交代了后事,便又睡了回去。 我收起眼不再看他,只一转眼便望到了柜子上的东西,那是一张字画,上面肃然写着两个字。 “无明……”我情不自禁念了出来。 “我的名字。”他几乎是不带犹豫地应了我。 我是觉得奇怪的,明知无名尸的存在,却仍为自己取名为无明。 手上仍被拉着,他像只熊似的把我圈着。 “别靠我太近……”我的脸红了。 “为什么?”无明跟个笑面虎似的,我还不能打他。“谢风,为什么?” “有点奇怪……” “讨厌我?” 我呆愣着,后又摇了头。“不讨厌。” 我听到他笑了,很轻,我想抬头看看他,却又被按住了头,我感觉面上一热,一个吻落了下来。 “你在亲我?”我不可置信地问。 无明又亲了一次,我没躲,只是大脑停滞了一会儿,又问他:“喜欢我?” “喜欢。”无明仔细打量着,比自己矮一个头,睫毛长长得,脸白里透红,在烛光下极外可爱。 我记得我是没谈过恋爱的,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种场景,但……似乎不太想拒绝,于是稀里糊涂就点了头。 采访没了,我知道今天的事说出去无明必定会迎受更多的谩骂,我要护着他。 我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的家,但手上绕了另一只手,无明跟着我可谓是寸步不离。 一时有些恍惚,好像看到了前几日在医院的场景,又看到了那个嬉皮笑脸的无明。 一连好几日,我总在公司楼下望见他的身影,他知道自己风评不好,竟还知道戴个口罩和帽子,大多时候只见得他修长的身形。有时我下班晚了,他会无聊,接着便会挑逗公司楼下保安养的金毛,那手法总感觉似曾相识,直到我下楼,他又以同样的手法来摸我,我便笑着给了他一拳。 后来他问灵己经不避着我了,有时我还能站在旁边和尸体聊上几句,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又不会吃人。而且无明很少烧尸体,这些尸体都是死在了医院无人认领的,有的死于意外,但大多都是付不起钱死于停药的。 无明说,他这人生来就是与死人打交道的,很少会接触活人。大多情况下他也不愿见,只我是例外。 他说:“无明喜欢谢风。” 小透明记者也喜欢风云人物火葬场老板。 他总喜欢抱着我说这句话,肯定是因为没见过像我这般魅力大的活人,不然怎么会这么爱我。 我比他低,也没他那么壮,但他却总喜欢穿着我的衣服到处晃,当然也包括接我下班。 那只金毛叫大黄,在大黄眼里无明一定是一个坏人,让它分不清我和他,所以后来大黄就恼了。常常是远远看到无明就歪过头去不看他,用屁股对人,这时无明就会拿出路上买的肉包去哄它。 在我眼里,这人和狗都幼稚。 后来的一个寻常日子,我下班晚了,被稿件拖了时间。为什么是寻常日子?因为我早在楼上便见到了那逗狗的身影,那身影与昨日、前日的无明重合,脸上笑得放肆。 莫名的,望着他,我烦燥的情绪也渐渐抚平。 于是我下了楼,形单影只倚在楼道旁,静静望着他们。 秋日艳阳高照,却也驱散不了北方的寒气,叶子落了长长一条街,算是对秋的欢迎。 他终于发现了我,带着大黄跑向我,然后牵起我的手,走向长街。 破天荒的,他向大黄道了别。 我觉得奇怪,却又不知为何,只是握紧了他的手,生怕他放开。 第二天我没见到大黄,保安说他昨天被车碾死了。 我心里五味杂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在看到无明时迫切地想要拥抱,在他怀里暗自神伤。 “大黄死了。”我说。 “我知道。”他试图安慰我,一只大手盖在了我头发里。 我疑惑,“你怎么知道?” “昨天看到了。” 我才明白为什么昨天奇怪,他不是一个会说道别的人,可昨天却反常地与大黄说了再见。 我忽然想起刚认识那会儿,他说道别的时候,便意味着再也不见。 再也不见……除了离开,便只有死亡。 他是和死人打交道的,能干这行的人应当也与常人是不同的。 我像是想明白了,只是差一个确定。“你能瞧见生死?” 那人默不作声,最后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 两个人就这么安静地走在街上,各怀心事,无明怕对方害怕自己,于是不安地握紧身旁人的手,却又怕惊扰到谢风,于是他握紧了那人的袖口。 沉默了很久的我开口:“无明,看看我什么时候死?”就当留个心理准备。 彼时我们已经走到了我家门口,我们对立站着,互相看着彼此的眼。 他像是妥协,用手蒙住我的眼,用尽所有勇气亲吻我,最后才颤颤巍巍地说:“我不敢看。 路上他的行为我都看在眼里,我们都是心细的人,尤其是在面对彼此。 我知道他是怕我嫌弄他了,因为他和常人不同,可……我怎么会嫌弃他呢? 于是我踮起脚尖,有些害羞地回吻他,看到了他红热的脸。 “傻瓜,我爱你。”我要证明这一点,用我紧握的手,用我微凉的唇,用我温柔的眼……这些都是应该给他的。 他曾说过要带我见见他的父母,于是三更半夜把熟睡的我吵醒,拉着我去了郊外,气得我发了一股闷火,但其实也就是狠狠揉了把他的脸。 他曾笑着问我:“什么房子无门无窗? 那个问题我想了许久也不曾答出来,却也没盼来他的答案,直到那日他带我停在了两座坟前。 他跪下,虔诚地拜了拜,嘴上却一句话不说。 那时我便明了,无门无窗的房,其实就是坟。 他定是伤心的,只是不哭,我默默在心里给他加了个“要强”的标签,然后跪在了他旁边,学着他的样子叩头,郑重地替他开了口:“叔叔阿姨,我会替你们照顾好无明的。”随后磕了个更响的头。 他在旁边看着我笑,将我拉起来拍去腿上的尘土,说了那天的第一句话:“你不用拜的。” 我立马答道:“不行,这可是丈母娘啊!” 他不再说话,头靠在我肩上许久不移开。我想,他这是受委屈了,于是学着他摸我的样子摸他的头。 “我不能没有你了。”他带着哭腔说,等着我回答。 我说:“我知道。”一直都知道,他需要我陪。 那一夜我们谁都没再说话,似乎融进了夜里,有人在漆黑下低声啜泣,靠着温热的臂弯,望着对方透亮的眼如星河灿烂,从此再移不开。 他喜欢挨着我睡觉,1米9的大高个缩成一团像只猫一样圈在我怀里,可能是因为安全感不够吧,我总要被他缠着亲这亲那,有时吵着我不让我睡觉,这么大人了还那么幼稚。 到那时我便要耐着性子来哄他,但大多数时候都是他还没睡,我先一步闭上了眼,这时我们便会角色互换,变成他将我钳制在怀。 我们度过了一个不一样的夜,因为那晚他先我一步睡着了,大抵是因为白日里缠看我讲故事和八卦多了,听得耳朵倦了,便早早上了床,还知道提前向我讨要亲亲。 我说他像个小孩子,像我同事的儿子一样,3岁的小孩每天都要家人哄着亲着。 他从不反驳我,估计也是承认自己是个粘人的。 那一晚是很冷的,我甚至能听到雪沉沉压在铁板上将其强硬压弯的声音,寒风萧瑟,只有躲在家里才能取得暖意。 于是我透过窗户,看到了空荡冷清的长街。 才晚上9点就这般,那这一夜那街估计都是孤独的。为什么是估计?因为万事没有一定,我就是那个被选中上街的打工人。 我叹息了,倒也怪我下班时忘了带回手稿,于是便认命地穿好了衣服,望了眼熟睡的无明,有点想把那人吵醒陪我一同前去。可吹了一阵风后,这想法便烟消云散了。我舍不得他冷。 路灯将我的身影拉了很长很长,暗黄的灯光照亮黑夜,这街上竟真如我想的那般冷清。 也许是还有别人的,只是眼里只有我自己,以及被雪淹没的长路。 我想我对雪恨不起来,只是以后应当不会再喜爱了。我被埋在了雪里,像小孩子躲猫猫般被藏了起来,可我并不开心。 我死了,死在那一个寒冷的夜里,在第二天的早晨被发现。 雪不是白的,是红的,我的身上有许多刀口,我觉得身体空落落的,肠子什么被尽数扯出,全身找不出好的地方,很痛,却哭不出来。 我觉得我是没错的,我只是听到巷子里有孩子在哭,才心慌地想去找那孩子,竟没发觉周围除了我并无其他人的脚印。 那巷子是个监控自区,并没有人,只有一台播放录音的手机。我便毫无防备地被人捅了一刀在背后,没有监控,也就意味着没人知道我死得有多冕。 一向习惯熬夜的我,竟意外地在一个大雪天睡得无比安稳,我大抵是真倦了,噪中嘶哑无力。呐喊已然变成奢望,眼皮似有千斤重,倒也难怪流不出泪。 透明人当习惯了,现在也算当上了名人,新闻上扑天盖地的信息都有关我,终于是盖过了医院旁开火葬场那事。 我以为那眼再也睁不开了,直到我躺在火葬场的床上,被人拉起了身子。 有人在喊我,于是无明映入眼帘。 他不再披着我的外套,而是穿着黑袍。 我知道他在问灵,以往是帮别人,却没想到现在是我了。 他哭了,可我只能干着急,我知道错在我。我没能遵守承诺,他生气也是应该的,却又无能为力。 他不说话,只是避着我的眼,埋头干着手上的活。 “别缝了,已经不疼了。”我说着,试图阻止他。 那伤过于狰狞了些,且也没有补的必要了。 好一会儿我才等来他的回应,他的声音淡淡的,却是带着哽咽,抬头露出了困倦的眼,一字一顿道:“我想你走得体面些。” 我笑着,合着是嫌弃我了,可明明脸上只有心疼。 “我带你见家人。”他想像对待普通逝者那样对我,却又忍不住心如刀绞,开口格外艰难。 该我沉默了,我听着,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我没有家人了,这尸,你替我收吧。” 说起来倒也有缘,他父母双亡,而我是孤儿,两个无依无靠的人,曾在一段时间里相互依存。 收尸一般是家人做的,少有的人也会让朋友来做。无明不是朋友,在我这算家人。 他从未与我道过别,兴许是真的没有勇气,尧是他这种见惯了死的人也难以经受离别。 我错了,错在离开太早,死得太快,“对不起。”一出口,便被他温热的唇堵住了。 比那雪热得多,可我是没有温度的,问灵一结束,我连再见都没来得及出口。 不久前,那个被站在道德至高点人批评的火葬场也算是有了收尾,如他们所愿,火葬场关了,人人都在欢喜。 明明他们什么都没做,动动嘴皮却像是打了一场胜仗,觉得自己成了那大善的佛灵。他们普天同庆,他们皆大欢喜,没有人去追问为什么,大概是都觉得那老板知道了错。而真正大善的人从来不说,他能活在舆论里,走在风波中。 人人都在笑,唯他不同,一直在哭。他是如此特殊,或许这才是他不近生人的缘故。 我又醒了,觉得身上湿漉漉的,似乎还有点咸,像是被泪水浸泡过。 我觉得自己软乎乎的,转头看到了好大一只无明,正惊讶于他微红的眼,又发现了另一个不得了的事。 我变成了一个熊娃娃,嘴角还是向下的,显得我是一只愁眉苦脸的熊, 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只是无明将我的灵魂渡到了这熊身上,算不得活了。 有很多事都是后来我才知道的,比如闭店。 我是死过的人,知道遗憾留在嘴里有多痛,所以我其实并不很能理解他,大概和我有关吧,因为他没把我的尸体烧掉。 我连我父母都没见过,却先见了他父母,足足两次,都是在坟里。 他给我弄了个房子,没门也没窗,还立了个门牌在他父母的坟旁。 那门牌不高,他坐下抱着刚刚好,手里还握着碧绿的酒杯。 我就坐在另一个坟上,看清了他给我刻的字:吾夫,谢风。 兴许是这些日子太过操劳,他抱着我的墓碑睡了过去,我想下去找他,却又觉得不妥,毕竟他太久没合眼了,倒不如让他多睡会。 正这么想着,下一秒我就被一阵大风吹到了坟后的草里。 娃娃的身体摔了也不疼,我三两下就重新站了起来,当然感官也变得不敏感,有人逼近我也是无动于衷。 “附灵?原来还是死的。”那人道。 我抬头看,是一个老人,不是活的,是个灵魂。 我听无明说过,人死后灵魂是不能久留于世的,留下的叫怨灵,死了没人收尸,无人解憾,就这么固地自封,消磨了不知多少时间。所以无明的存在,本就为了这些个事。 “有人替你收了尸,帮你附了灵,却也是留不长的。”他说着。 这些我都知道,只是不明他说于我听是为何。 “没人给你收吗?”说完我才发现有些冒犯,于是低头抱歉,并且意识到自己说的都是度话。 “我死之后他们也都死光了,收个屁。”老人笑者,像是早己释怀,只知道盯着面前的熊娃娃,最后还是没能开口。 无明醒来时已经黎明,第一眼见到的便是我,因为我在帮他拍去身上的雪,并且试图钻进他怀里为他取暖。 我不喜欢冷,所以我不想他受寒。 他打落了沾在我身上的雪,坐起身来便打算走,只是我侧身一躲,引着他去了坟后,待他看到一地尸骨便懂了我的意思。 老人知道我是个无用的,兴许是待了许久,闷了才知找我聊了会心,目的应当是想让我帮他收尸。毕竟我是一个附灵,出现在这只可能是因为附近还有人,只是不愿开口,觉得还是算了,如今也能了了一桩愿。 无明近来更是不对劲,总是夜长梦多。 我被他抱紧在胸口的位置,听着他的心跳入睡,却又常被他的泪水打醒。 他在做恶梦,可我做不到像曾经那样将他圈入臂弯,我太无能了,也很难受。 无明大抵是活在了梦里,只是这一次醒后,他无厘头地看着我,眼里浸满了泪,我听到他微弱的声音。“对不起”。” 我们真是奇怪,明明错误的根源从不在自己身上,却又因着一些无由头的事感到抱歉,并且从不解释,因为那已经是无意义的了。 以前是我,现在是他,例是怪我开了这个头。 无明望着我不吱声,自己沉浸在了过往。 他曾经说过,他不敢看我的死亡时间。可没有什么不敢的,哪天胆子大了也就看清了。 他早就知道我要死了,且那个时间要在更早之前。 原本要被车碾死的人是我,而不是大黄。从始至终充满歉意的人都是他,是他私自让大黄替我先死,他以为自己救了我,并且自愿承担反噬。 但被改命途的人是我,他的决定让我多苟活了几日。报应不在他身上,反而害得我死得更惨,他不知这算什么,总之横竖都是死,他也掂量不清哪个更好,似乎都是坏的。他只是自责,自责自己的自作主张,又责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做好了替我去死的准备,却偏偏天不邃人愿。 这些事他已决定好要烂在肚里,谁也不说,只有在自己想起时哭泣。 所以我最常呆的位置就是他的心口,去哪都带着,什么都想让我看。 可我越来越累,一下便明白是自己时日无多了。 他带我去了很多地方,只是我都无心欣赏,因为每到一个地我便能偶遇新的怨灵,他们会拉着我说很多东西,可我太累了,许多时候都是不愿答的。 只有今日清晨我是笑着的,因为我发现自己似乎格外有劲。正庆幸着却也明白了一点,我这是回光返照了,估摸再一会儿,我便走了。 于是我费力爬上了桌前,他就这么静悄悄坐在窗边,这次也是我唯一一次没待在他心口。 我不知他在看什么,因为我够不到窗,所以我只能盯着墙角看,问他:“你怎么了?” 他不说话,只是将我放在了窗边,下巴靠在我脑袋上,把我整只熊都抱住。 他在看长街,看雪,估计是想到了什么,又把我的眼捂住了。 我问他:“不做你的生意了吗?” “那生意不赚钱。”他像是许久不曾开口,声音有些变化,哑了。 我知他不开心,小声叨叨着:“可那么多人有憾……” 他定是没听见的,安静地看着窗,于是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安静,眼睛在他手里打转。 无明听到了,只是他不说。他当然知道这世上安稳的魂少之又少,可现在他的憾还抱在怀里。 那些有憾的人在他开店前就已是数不清,他帮的人太少了,倒不如让他们随波逐流,遗憾才是人生常态。 他本身就是个无牵无挂的人,叫无明倒也不稀奇了,他的名字本就取自“无名”二字,刻意为之。早在他为自己改名时他便明白,自己死后就是一具无名尸。 没人能改变,因为能改变这事的人先他一步死了。 我们就这样招惹对方,过了一段愉快的日子,最后不得善终。 原本我也应是一具无名尸的,却偏偏有人上赶着成为我的憾,于是我缓缓开口:“无明,”谢谢你替我收尸。”如若不然,我也将是孤魂野鬼, 他舍不得移开覆在我脸上的手,所以我怎么扒也没用,他不愿意让我看他的脸。 我察觉头顶凉凉的,顿时便明了原因,这个人又在哭了。 恍惚了一会儿,我有些想哭,但哭不出来。算了,就这样走吧。 我又看到了雪,和我曾经躺着的样子别无两样,既不恨,也厌不起来了。 那人终于舍得说话了,再差一点就听不见了。 “再见。” 我不开心,但终于是听到这句属于我的再见。 他曾经的话回荡在了耳边。“我若是道了别,便是再也不见。” 那便再也不见。 第2章 第 2 章 一如既往的,我从虚空中醒来,回到他们所言说的人间,像往常那般凝视着那装着我的墓地,上面立着的是刻着我名字的墓碑。 我不知道看到这些应该做何感想,如世人所说的那样悲哀?亦或是悲痛?可我只是如往常那般静默,从我死后的那天一直延续到今天,明天也亦然,这没什么好哭的,我早就不痛了。 远远的我又望见了他,一个有些奇怪的男人……我不知道他是谁,但似乎与生前的我有过不浅的纠缠,不然也不会经常过来。大概是为了我的,毕竟他只坐在我碑前,为我拔去长长的杂草,扫去泛黄的落叶,露出一个不算干净的台子放上几朵花。 我不知道他这么做的意义,像是叙旧,又像是怀念,总不可能是道别,因为我没听他说过再见。 他盛了两碗酒,一碗他自己一饮而尽,另一碗倒在了我的坟头。 我不喝酒,所以我认为这酒是喂给草的,大概是在乞求它们别总长得太快,那会盖过我的坟头。 他在喃喃自语,而我不明所以。 怎么今日不哭了? 那人定是个小孩子脾气,每次受了委屈便跑来我这,字都没蹦出几个就开始哭,抱我的墓碑比抱枕头都顺手……好像不受委屈也来。 我凑过去,在看到他那嫣红的眉眼才又觉着这人熟悉,与前些时日的人一般无二,看来是坚强了些。 我少有见过其他人来这,也可能是因为我只见过他。有时候是白天,他拎着许多东西过来坐下,偶尔一坐就是一天;有时候是夜晚,大多时候是在冬夜,那人踏雪而来。 我不明白那人为何要在大雪纷飞的日子坐下,一盏热茶也不带,抱着冰冷的我的墓碑就像是宝贝,真怕哪天他偷了去。 或许是因为那人对我有愧?又或者说那人就喜欢受冻和看雪?我不理解,因为我不怎么喜欢冬天即使现在只是个灵魂,却仍能从那一整片白中汲取到寒意。 他走了,而我只能望着他的背影。我不失落,因为他还会来,似乎看我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我从未见过有其他灵魂与我这般不同,我可以离去,也可以归来,游荡在人间,滞留在冥界都是可以的。被禁锢人间的有憾魂羡慕我,冥界的魂嘲笑我,说我可以换胎却不走。 这些话不痛不痒,并没有什么好在意的,我只是日复一日又年复一年,算着日子爬上坟头去看看那人得不得闲,生怕哪日便与之错过。 他是谁?我曾想过,只是始终记不起来,像是记忆被冰封在了雪里。有时见到他想哭,只是这情绪被我藏匿在了沉默里,偶尔会在某一天爆发化成心疼,那时我会伸手抚上他的脸,看见他又多了好几条皱纹。 我想为他抚平,却只是徒劳。罢了,总归是个活人,老也正常,不该像我这般早早没了生息。 今年是第几年?我记不清了,但我又看到了夜空中亮起的烟火,每当这个时候我就知道那人要提着灯笼找来了。 这场景我只见过十几次,一年一次。今年却有些不同,他提着灯笼却没带花,而是提着一个食盒 这人怎么这么蠢?!我可吃不了这些! 然后我就见他吃起了那早己冻了的饺子,一个不剩……好吧,这饺子与我并无关系,是我自作多情。还是花好,起码他不会把花带走。我不开心! 饺子不是团圆才吃的吗?他怎么一个人吃….…我疑惑着,随后又想明了因果,于是羞愧地低了头。 【一个人就是团圆】只有这解释地通了,真是……[对不起。】 随后我一愣,似乎这话自己已经说过了很多次。除了这次,其他的“对不起”我已然忘了缘由,只是微微心酸,看着他,惆怅便涌上了心头。 想替他擦去眼泪,却忽逢大风骤起,将那人越吹越远,渐渐变得遥不可及。 【怎么走了?】 【好吧,今夜确实是冷,留下来要冻坏了。】我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 我感觉与他已有许久不见了,但其实也只过了三天而已,我有些经不住等。 那人去了哪?我不得而知。可我望着安静躺在我碑前的花己然枯萎,我认为这并不好,以往的他早来给我换了。 有人来了,但不是我熟悉的人,而是一个老头。他似乎年轻的时候总哭,眼睛总是肿的,一来就在我旁边挖坑,并且把我碑前枯了的花换成新的,他是个好老头。 过年期间人们总是很忙,忙着窜门,忙着贺喜,而老头忙着挖土。等挖得差不多能装下人时,他终于停手了,像曾经那个人一样坐在我坟上歇息,抚摸着我的名字。 他有些像那人,好想问一下他知不知道那人去了哪里? 或许我等不到了,老人也死了。我亲眼看着他站起来,颤抖着身子又扶稳,吞下什么后便跌入了那坑里,从此一蹶不振,变得无声无息。 有些震惊,那人原是在为自己挖坟。不过沉默战胜了情绪。他还在,变成了一个年轻的灵魂 他与曾经那人有些相像,只是眉前少了许多忧愁和念想,取而代之的是欢喜与张扬,就和曾经的我一样。 他看到我先是一怔,随后释然一笑,朝着我伸出了自己修长的手,清朗的噪音响起:“走吗?” 我摇了摇头,可因为许多没开口,说话有些不利索,于是我默默练习口型的模样就落在了他眼里,他笑意更甚,可是我没发觉,那之后我才悠悠出声:“我要等人。” 他似乎被我的话堵住了口,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寻问道:“等谁?” 我回道:“之前常来见我的人。” 他松了口气,紧绷的心得以平复。“他不会来了。” 言罢,我的手被他握住了,听着他的话一时失了神,竟也忘了挣开,后知后觉却发现拉不回了。 “为什么不来了?”我问。 他平静地说:“死了。”像是在说一件很普通的事,并没有夹杂哪怕一丝忧伤。 死了吗?那我确实没什么好留的了。 他回头,发现自己不再是拖着我走,而是我自愿在跟着他了。他有些伤心,谢风认不出他了,亏他还特意让自己的灵魂保持在他们相见的那年,代价就是现实中的他短短几日成了老头。 可转念一想又很欣喜,他又见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人。 他太想谢风了,更厌倦了三天两头跑来谢风墓前颓废的日子,墓碑的冰冷刺痛着自己的手,那太痛苦了,每次到来都像是重新撕开自己的伤疤,那伤疤的愈合变得遥遥无期。 唯有死去,方能解忧。如今他如愿闭上了眉眼试图逃避对那人的念想,却不料那人竟是从未离去。 我感觉手上格外的紧,像是要把我禁锢。虽然他的手并无温度,可我依然觉得那人的手心灼热了我。 我问他,“为什么要牵着我?” 他思索着寻找理由,看着前方缓缓开口:“怕你走丢了。” 可我不是小孩子,不会走丢。 算了,他才刚死,我都死了十几年了,还是不跟他计较了。 他虽是第一次死,可却和我一样熟络去冥界的路,来到了孟婆处。 孟婆只是瞥了我们一眼,继续熬着手上的汤,算是放行了。 “不用喝孟婆汤吗?”我问她,毕竟之前的魂过桥前都要喝。 她在悠闲中回过眼,看了看我,又盯了我身边的人好一会儿,说道:“他喝不了,你喝不着。我知道自己为什么用不着,因为我从死后就去了所有,怎么也想不起来。我不知道这与附灵一事有关,因为都忘了。死了好奇心也不那么重了,连为什么他喝不了孟婆汤也没问。 于是我被他拉上了桥,上了桥就没得后悔了,只有投胎这一条路。 好奇怪,这奈何桥似乎是走不完的。或许是我们走得太慢了,可我又确实望不见桥的尽头,回头也望不到来路,只能与他一步一个脚印向前走。 在不知不觉中,他松开了我的手,不着痕迹地向后退去。我只觉手上空落落的,回头一望,发现那人早已退出了很远。 他在背后目送着我,眼里含着笑。他的声音传来:“你该走了。” “你不走吗?”我反问他。 “我累了,等会就追上。”他说完还摆了摆手示意我前进, 好奇怪,这次我一回头就看见了桥头,只需三两步的距离便可过去,可明明刚才还是无尽头的。 于是我回望,发现那人忽地就现身在了桥的那头,一眼就望得见,桥也没有我想得那么漫长。 他只是静静站在那里,也不言说,一双眼眸像是盛满了柔情。 他张着口,无声地说:“再见。”他过不去,只是想再陪我走一段路。 他是冥界的人,生来就是与死人打交道的,这一生都不会重来,更不会有过桥的机会。 再见?明明没有声音,却自动脑补了语气,似乎我很久之前也听过。 知道为什么这一章没有出现无明的名字吗?因为这是以谢风的视角写的,但是谢风把他忘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