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世主》 第1章 他人评语皆不由我 “罪人■■■,三度承救世之名,行灭世之实。其罪滔天,人神共愤。今伏诛于堕神崖,形神俱灭,实乃苍生之幸。凡其遗物、言论,皆属禁忌,天下共弃之!” 寒鸦掠过枯枝,发出沙哑的啼鸣,几片枯叶终于承受不住,打着旋儿落入泥泞。 水滴从屋檐潸然滴落,敲在青石板上,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 坐落于修真界边缘的忘尘茶馆,破旧茶馆,说书人正唾沫横飞,台下三教九流聚集。 “今日不说英雄,不论豪杰,单表一位千古罪人!”说书人嗓音嘶哑,眼神却闪着异样的光,“乃是咱们修真界千古未有的怪胎!”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 “说他天纵奇才?”说书人猛地提高音量,“可他三次救世,三次皆败!所过之处,灵气枯竭,邪祟丛生,遗祸无穷!” 角落里,一个满脸风霜的散修咂了咂嘴,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 他腰间佩着一柄残破的弯刀,手上布满老茧,显然是个在刀口上讨生活的老江湖。 “说他是个废物?”说书人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压低,“偏又有人传闻,他掌握了直指长生大道的无上秘法,得之可窥天道!” 这话一出,满堂皆惊。 那老散修忍不住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死了?真就这么死了?可惜了……俺老胡可是亲眼见过,他当年全盛时期,于万丈断龙崖前,面对魔潮,仅仅一指……就那么一指!崖崩江断,百里魔物灰飞烟灭……那风采……啧啧……” 他摇了摇头,又灌了一口酒,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追忆与难以言说的惋惜。 话音未落,旁边一个身着锦袍的年轻修士"啪"地一拍桌子,满脸倨傲地打断:“哼!一个失控的疯子罢了!你看看他走过的地方,哪个不是寸草不生?死有余辜!” 这年轻修士衣襟上绣着流云拱日的徽记,正是当今修真界执牛耳的第一大派天机阁的外门弟子。 他环视四周,见众人大多被他的气势和身份所慑,纷纷避开目光,更是得意洋洋,仿佛诛杀那罪人的荣光也有他一份: “就凭他?也配称救世?我看是灭世还差不多!依我看,天机阁清查其一切关联,正是为了永绝后患,维护修真界太平!” 茶馆角落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闻言,吓得浑身一颤,慌忙压低声音:“嘘!莫要直呼其名啊!” 他紧张地四下张望,仿佛黑暗中潜伏着无形的怪物,这才用更加微弱、带着恐惧颤抖的声音继续道:“老朽……老朽听祖辈说起过,那人……邪性得很,不能以常理度之……据说,他能……能从镜子里听到世间呼唤他真名的人……但凡提及,必生不祥!” 这话说得阴森,配合着茶馆外呜咽的秋风,竟让在场众人都感到一股寒意。 就在这纷纷扰扰之中,茶馆最阴暗的角落,一个身披陈旧斗篷的身影微微动了一下。 斗篷下,褚逸兰的嘴唇无声翕动:“听见了吗,溪芜?我们都死了,死得轰轰烈烈,臭名昭著。” 罪人,疯子……他们用无数骂名将他覆盖,甚至不愿去探明真相。明明他最初,是在众人期望之下诞生的救世主,最终却只是那些人手中的傀儡。幸好,他已挣脱。 他不要必死的,被操控的人生。 褚逸兰端起粗陶茶杯,指尖在杯沿摩挲,借这个动作压下翻涌的心绪。 茶水中倒映出他模糊的轮廓,和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溪芜依旧沉默。这沉默让他想起三个月前,堕神崖上狂风呼啸,几位隐世老祖联手布下天罗地网时的场景。 “作为预言中的救世主,救世乃你的命运,生死由不得你!” “无法被掌控的救世主……没有存在的必要。我们可以……再创造一个听话的人偶。” 记忆如潮水涌来,又被他强行压下。 突然,褚逸兰对面,一个一直趴在桌上、看似醉醺醺的汉子,毫无征兆地抬起了头! 他眼中没有半分醉意,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他直勾勾地盯着褚逸兰,嘴角咧开一个极其僵硬、不似活人的笑容。 “找……到……你……了……” 几乎是同时,褚逸兰腕间的镜痕传来一阵尖锐的灼痛,不是预警,更像是一种……共鸣? 那汉子猛地掀翻了桌子,木屑纷飞中,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下,隐约有无数细密的、如同镜面碎裂般的纹路在急速蔓延、发光! “镜傀!” 脑中,溪芜的声音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他们竟然将活人炼成了追踪你的[镜子]!快走,这东西一旦被激活,方圆百里内的其他[镜子]都会感应到!” 茶馆内顿时大乱,茶客们惊慌四散。 那“镜傀”无视他人,四肢着地,以一种扭曲诡异的姿态,如同蜘蛛般朝褚逸兰疾扑而来,速度快得只剩一道残影! 褚逸兰瞳孔一缩,身形疾退,指尖微动,一缕极细微的灵力如同无形的丝线,精准地缠上了旁边那个正目瞪口呆、之前还对他颐指气使的天机阁年轻弟子的脚踝。 “哎哟!” 那弟子惊呼一声,被灵力一带,踉跄着向前扑去,好巧不巧,正好挡在了镜傀扑来的路径上。 镜傀空洞的目光扫过年轻弟子,似乎判定其为阻碍,干枯的手掌随意一挥。 年轻弟子甚至来不及惨叫,胸口便出现一个透明的窟窿,脸上还残留着惊愕与茫然,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趁此间隙,褚逸兰已如鬼魅般滑向茶馆后方。 在经过那名弟子尸体时,他目光扫过对方腰间一枚不知何时沾染上一丝微弱镜痕气息的玉佩,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祸水东引,金蝉脱壳。 “拦住他!” 混乱中,有人大喊,但更多的是对那恐怖镜傀的恐惧,无人敢真正上前。 趁着这片混乱,褚逸兰如同融入阴影的流水,悄无声息地滑出茶馆后门,迅速融入了小镇熙攘的人流中。 他需要尽快补充些丹药和符箓,便拐进了镇上唯一的修士市集。 这里比凡人的街市更为喧嚣,空气中混杂着灵草的药香、妖兽材料的腥气,以及各种低阶法器的灵力波动。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 他压低头上的斗笠,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在一个售卖基础丹药的摊位前驻足。 “……可不是吗?谁能想到,当年名震一时的青梧君,竟是那般下场。”旁边一个摊位,两名看起来是散修的修士正在闲聊,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褚逸兰耳中。 “青梧君”三个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心底最深处,让他正准备拿起一瓶回元丹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唉,天妒英才啊。听说他天资卓绝,本是那代最可能飞升成仙者,尤其他那手春风化雨诀,据说能活死人肉白骨,当年多少同道受其恩惠……” “恩惠?”另一人嗤笑一声,带着几分世事洞明的嘲讽,“有什么用?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错就错在,不识时务,不肯归附任何一方势力,还天真地以为凭借一己之力就能涤荡乾坤。结果呢?‘那位’一纸谕令,他不就成了勾结魔道、意图不轨的叛徒?本人更是被追杀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最后……啧啧,听说死得极惨,连块完整的骨头都没留下。” “嘘!慎言!你想死吗?敢非议‘那位’!”先前那人慌忙制止,紧张地四下张望。 “怕什么?这都多少年前的旧事了,也就咱们这些老家伙还记得一二。如今啊,大家都只记得堕神崖上形神俱灭的‘罪人’,谁还记得更早之前,还有个被扣上叛徒之名、挫骨扬灰的青梧君呢?” 那两人的对话还在继续,但褚逸兰已经听不清了。 春风化雨诀……青梧君…… 斗笠下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一种混杂着巨大悲伤、蚀骨愤怒以及无尽荒诞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滚、灼烧。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 那些被他刻意尘封、以为早已结痂的往事,原来从未真正过去。它们只是变成了市井坊间一道轻飘飘的谈资,变成了历史书页上一行模糊的、任人涂抹的污迹。 原来,在成为“堕神崖的罪人”之前,他还有过这样一个干净……却同样不得善终的身份。 “喂,老兄,你这丹药到底买不买?”摊主不耐烦地催促道。 褚逸兰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气血,将一块下品灵石放在摊上,拿起那瓶回元丹,转身便走,步伐比来时急促了几分。他需要立刻离开这里。 然而,就在他即将走出市集入口时,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意如同毒蛇般骤然锁定了他! “找到你了,青梧君。” 三个身着暗紫色劲装、脸上戴着恶鬼面具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拦在了前方。 他们身上的气息阴冷而粘稠,与天机阁修士的堂皇正大截然不同,显然是专司暗杀与清理的另外一批人。 为首那人手中把玩着一枚漆黑的玉简,玉简上正散发着与褚逸兰怀中某物隐隐共鸣的幽光。 “主上对你很感兴趣,”面具下的声音沙哑难听,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乖乖跟我们回去,或许还能少受些搜魂炼魄之苦。” 市集上的人群瞬间惊慌四散,空出一大片场地。 褚逸兰缓缓抬起头,又是追杀者……从他诞生直到死亡也不停歇,还真是缠人。 他看着这三个追杀者,脑中闪过市集上那两人的闲谈,闪过堕神崖上的围杀,闪过刚刚听闻的、属于“青梧君”的悲剧…… 一股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暴戾之气,终于冲破了理智的枷锁。 他没有回答,只是慢慢抬起了右手。 手腕上,那镜痕骤然变得灼热,一丝微弱却无比纯粹的毁灭气息,开始在他指尖凝聚。 “看来,”他轻轻开口,“有些人,是注定听不懂人话的。” 下一刻,不等对方反应,他指尖那缕微光已如离弦之箭,骤然迸发,目标并非那三个杀手,而是他们脚下的大地! 尘土混合着碎石冲天而起,强烈的气流和光芒瞬间遮蔽了所有人的视线。这并非杀招,而是制造混乱的障眼法。 待得尘埃稍稍落定,那三个杀手惊怒交加地发现,原地早已失去了褚逸兰的踪影,只留下地面一个浅坑和空气中残留的令微弱波动。 “追!他跑不远!”为首杀手厉声喝道,三人身影一晃,化作三道黑烟,循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急速追去。 城郊的乱葬岗在月色下显得格外阴森。 褚逸兰的身影出现在一座孤坟前,气息微乱,斗篷上沾了些许尘土。 方才市集上的遭遇和短暂的追击,让他消耗不小,更重要的是,那些被强行掀开的往事,让他的心绪难以平静。 “看来这三年的假死,让你学会了不少东西,也……遇到了不少故人。”脑中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溪芜的低语带着一丝了然,以及更深沉的疲惫。 褚逸兰轻轻抚摸着手腕上依旧有些发烫的镜痕,没有回答关于“故人”的话题,只是冷冷道:“不过是些阴魂不散的魑魅魍魉罢了。倒是你,沉睡了这么久,就没什么想说的?” 手腕处的镜痕,已悄然留下鲜血,褚逸兰沉默的擦去,手却已然紧握。 没有人知道,他们赐予褚逸兰的救世主身份居然会诅咒,未救世者,只能等死。 还真是……惹人讨厌。 褚逸兰眼底划过厌恶,抬手放在镜痕处,任由高温灼烧,汗珠顺着他的脸划落,经过眼尾,似泪。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坟茔之间,月光将来人的影子拉得细长。 寻怜看着褚逸兰略显狼狈的样子,以及他身上尚未完全平息的灵力波动和那股冰冷的杀意,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你的‘葬礼’,办得很热闹。”他随手抛过来一个染血的包裹,“看来,给你送行的人,比想象的还要多。” 送行的人没有,追杀者倒是络绎不绝。褚逸兰心里想。 他接过包裹,目光在那染血的布料上停留了一瞬,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这是?” 无数人的名字正刺在上面,被鲜血浸染,那些人,或辱他,弃他着,无一幸免。 “一点见面礼。”寻怜笑道,眼神却锐利如刀,“也是投名状。” 寻怜向前一步,月光照在他完美的侧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那双仿佛能看透世情的眼眸凝视着褚逸兰,其中掠过一丝近乎残酷的意味。 “接下来,你是想继续当个死人,被这些来自过去和现在的‘故人’们,追得如同丧家之犬……” 寻怜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在寂静的乱葬岗上回荡,也重重敲在褚逸兰的心上: “……还是跟我一起去,把那些为你‘送葬’的老家伙,连同他们编织的这该死的命运……” 夜风骤起,吹得坟茔间的荒草伏倒,也吹起了寻怜如墨的长发。他的唇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说出最后四个字: “……一个个拖进坟墓?” 褚逸兰握紧了手中染血的包裹,那血色仿佛与他记忆中青梧山的晚霞、堕神崖的风雪融为了一体。 “我要活……但不仅仅活着……” 第2章 救命之恩杀人之心 月色凄冷,将乱葬岗的残碑断碣照得一片惨白,空气中弥漫着腐土与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褚逸兰靠在半截枯树上,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灼痛。 他抬起手,用沾满尘土和血污的袖口,狠狠擦去嘴角已然半干涸的血渍。喉咙里火烧火燎,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为什么选我?” 寻怜站在那里,周身流淌着一种与这污秽绝望之地格格不入的洁净与空灵。 月华仿佛格外偏爱他,在他衣袂发梢镀上一层浅银。他缓缓转过头,容貌在月光下显得过于精致,甚至带着”几分非人的完美。 他唇角勾起一抹堪称温柔的弧度,但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却寻不到一丝暖意。 “因为,”他慢条斯理地开口,每个字都像精心打磨过的冰锥,精准敲在褚逸兰的心上,“你是最好的鱼饵。” 他踱近两步,步履轻盈,未染尘埃。 “你身上那股子……独属于褚逸兰的、死了三次都没散干净的味道,”他微微倾身,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亲昵,内容却冰冷刺骨,“是唯一能引出那些老狐狸的诱饵。他们惦记你,可是很久很久了。” 他直起身,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褚逸兰,仿佛在看一件即将被使用的工具。 “毕竟,真正站在云端的存在,从不会在意脚下蝼蚁的死活。他们在意的,只有可能威胁到自己的……变数。” 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傲慢,仿佛他自身,便是那云端之上的存在。 鱼饵…… 褚逸兰的指尖几不可查地一颤。 他这条侥幸从坟茔里爬出来的残命,在他人眼中,不过是用来钓大鱼的腥膻之物。 而对方这番言语,已然将自己凌驾于众生之上。 不等他消化这**裸的利用与那份隐藏的狂傲,寻怜手腕一翻,一个素白的小瓷瓶抛了过来,稳稳落入褚逸兰怀中。 动作优雅,带着一种施舍般的随意。 “伤药。”寻怜面容依旧带笑,眼底却无波无澜,“喝了它,稳住你这副快要散架的身子骨。” 他顿了顿,语气轻柔地补充,“别误了我的事。” 褚逸兰捏着微凉的瓷瓶,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没有动。 “怎么?”寻怜挑眉,“怕我下毒?” “是。”褚逸兰答得干脆,目光毫不避让地迎上他。经历了那么多背叛与算计,若还轻易信人,那才是真的愚蠢至死。 寻怜似乎早有所料,轻笑一声,那笑声清越,却毫无温度:“倒是学乖了。不错,这里面除了疗伤的玉露膏,还掺了同命蛊。” 他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今日月色尚可。 “蛊虫入体,与我性命相连。我若死,你顷刻毙命。”他目光落在褚逸兰脸上,像是在欣赏他可能出现的挣扎与恐惧,“服下它,证明你的诚意,我们才算真正……站在一条船上。” 他将“一条船上”几个字咬得微重,带着显而易见的戏谑,仿佛这所谓的同盟,从头到尾都只是他单方面掌控的游戏。 空气仿佛凝固了。 同命蛊,将生死交付于他人之手,这是最恶毒的控制,也是最直接的试探。 脑中,溪芜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响起:“逸兰,不可!这是信仰之缚的变种,歹毒得很,一旦服下,生死便由他掌控,你……” 就在溪芜疾声劝阻之时,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灵力,如同涓涓细流,悄然涌入褚逸兰的意识深处,并非安抚,更像是引导。 与此同时,他后颈某处骤然传来一阵滚烫的灼痛,与他耳垂上那枚旧饰产生了某种尖锐的共鸣。 这突如其来的内外交迫让褚逸兰心神一凛。 褚逸兰瞬间明了,这不仅是试探,更是一种宣告,宣告对方拥有随时拿捏他生死、甚至影响他神智的能力。 他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再抬头时,脸上已没有任何表情。 “好。”他哑声说,拔开瓶塞,在寻怜那带着玩味与审视的目光中,将瓶中微带粘稠的液体一饮而尽。 药力带着一股灼热与阴寒,同时在他体内炸开,冲向四肢百骸。剧痛缓解,内伤开始缓慢愈合。 他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抬眼看向寻怜,甚至扯出一个近乎挑衅的、带着血腥气的笑: “现在,我们是真正的‘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寻怜凝视着他,眼中那丝极快的讶异闪过,随即又恢复了那副万事不盈于心的漠然。 “蚂蚱?”他轻轻重复,唇角弯起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或许吧。只不过,绳子的另一端,握在谁手里,你最好心中有数。” 他不再看褚逸兰,仿佛刚才那场决定生死的试探,不过是饮茶前拂去的一片落叶。 “但这里,显然不是谈话的地方。”他话音未落。 三支缠绕怨魂的骨箭,撕裂夜色,带着刺耳的尖啸,封死了褚逸兰所有退路! “这次倒是机警。”一道砂纸摩擦般的哑声从虚空中荡开。 血雾涌动,七个戴着渗血傩面的黑衣人悄然浮现,为首者手中骨刀滴落粘稠黑血。 “看来这回,他们养出的不是头温顺的牲口,倒是只……晓得龇牙的困兽。” 阴魂不散。 褚逸兰舔了舔干裂起皮的下唇,眼底厌烦与暴戾之色一闪而逝。 这些东西,从他存在之初便如影随形。他曾无数次在这些人手中品尝死亡,也知道他们奉命而来,只因他是那个命中注定的灾厄,是必须被清除的变数。 是会阻挡他们主子的……命中注定之敌。 “虽然我很钦佩你顽强的生命,”首领缓缓举起骨刀,“但那位大人说过了……” 话未说完,便硬生生断在喉间。他,以及他身边所有的黑衣人,都彻底静止。 唯有寻怜,依旧静立原地,袍袖无风自动。 他甚至没有看那些黑衣人一眼,只是微微侧头,对着面露惊愕的褚逸兰,用一种谈论天气般的平淡语气说道: “看,鱼儿这不就闻着味儿来了?” 他抬起手,修长如玉的指尖在空中随意一划。 那柄劈向褚逸兰的骨刀,猛地调转方向,噗嗤一声,狠狠捅进了身旁同伴的胸膛! 黑血喷溅,落在芦苇叶上,立刻腐蚀出滋滋作响的焦痕。 他们变成了看不见的丝线操控下的可怖木偶,疯狂地攻击着彼此。骨骼碎裂声、闷哼声、绝望的嘶吼在恢复流动的雨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褚逸兰只是漠然看着。 当最后一个黑衣人软倒在地,气息全无,寻怜才仿佛做完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轻轻弹了弹手指,拂去不存在的灰尘。 “清理垃圾,总是免不了的。”他看向褚逸兰,目光在他掌心那若隐若现的图腾上停留一瞬,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随意,“希望你这鱼饵,值得我费这番手脚。” 寻怜毫无征兆地抬手,指尖倏地凝出一抹极细极锐的清冷辉光,宛若实质的冰针,疾射而出,直指褚逸兰胸口! 那光芒太快,太突然,褚逸兰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胸口一凉,并非剧烈的疼痛,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寒瞬间蔓延开来。 衣襟裂开,皮肉破开一道细口。温热的鲜血涌出,滴落在他怀中某物之上。 一声低沉的嗡鸣震颤开来,青光大盛。 他怀中那枚一直贴身藏着的古老青铜罗盘自行浮现,悬浮于空。 而此刻,借着光芒,褚逸兰看得清清楚楚,罗盘中央根本不是什么刻度,而是九只紧闭的、诡异无比的竖瞳。 此刻,正沾染着他的鲜血,一只接着一只,缓缓地、挣扎般地……睁开! 寻怜看着那睁开的诡瞳,脸上那伪装的温和终于褪去些许,露出一丝真实的、近乎炽热的兴趣,但转瞬即逝,又化为了然的淡漠。 “溯洄镜……果然在尝试接纳你。”他低语,不像是对褚逸兰说,更像是在确认某个事实。 “救世主……”他低声重复了这个称呼,尾音拖长,带着一种说不清是嘲弄还是期待的意味。 褚逸兰强忍着那冰寒与罗盘带来的心悸,刚想开口,寻怜的身影却开始变得模糊,在月光下分解成无数飞舞流转的银蝶。 “若想破此局,”他的声音变得空灵断续,随着银蝶的飞舞飘散,“就去找……属于你的‘同伴’吧。他们在属于自己的节点,等着你……” 世界在银蝶振翅的细微嗡鸣中开始崩溃、瓦解。脚下的土地变得虚幻,周围的景物如同褪色的水墨画般消散。 褚逸兰感到一股巨大的吸力从下方传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向无尽的黑暗坠落。 意识彻底沉沦前,他恍惚间看到,自己耳垂上那枚伴随他无数次轮回的饰品,悄然绽开一道新的裂痕。 像极了被强行劈开的、通往未知的命运轨迹。 而最后烙印在他神魂深处的,是罗盘中央,那只完全睁开的、毫无感情的紫瞳。 非人,似神。 紧接着,一道仿佛源自他灵魂最深处的声音,响起了: “找到你了,我的……共犯。” 黑暗,彻底吞噬了一切。 第3章 救命之恩杀人之心 褚逸兰此刻正坐在一间空荡得过分、却又因一面巨大的铜镜而显得逼仄的房间里。镜面昏黄,却将他脸上最细微的茫然与警惕都照得清清楚楚。 “醒了?” 闻声抬头,褚逸兰的心脏猛地一缩。寻怜不知何时已站在他面前,正对……他露出堪称灿烂的微笑。 可他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醒来第一件事,他就是借着这面铜镜将整个房间尽收眼底,而面前人显然是突然出现的。 和刚才的外貌不一样,这副容貌看起来年纪极轻,唇末含笑,却似笑非笑。多情不滥情,有情似无情。青衣缀霜雪,眸底生莲火,单耳缀流苏。 尤其是那双眼睛,翠绿的色泽,比褚逸兰见过的最深的山潭还要浓,还要冷。 “看来我们的救世主还没彻底回神?”寻怜走到他对面的凳子上坐下,手撑着脸,姿态闲适,“需要我帮你清醒一下吗?比方说,泼点水?” 褚逸兰沉默地视着他。 终于安全了吗?褚逸兰无从得知,这种从未有过的温馨与宁静之刻无法让他安心,反而让他本就警惕的心更无法放下。 “是你把我从那里带出来的?”褚逸兰谨慎地问。 寻怜的回答暧昧不清:“是,也不是。你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不是吗?” “救世主可是要为世界付出生命的哟!” 一个高昂尖锐的声音突然响起,竟是来自旁边那面铜镜!它嗡嗡震颤,笑声在狭小空间里来回碰撞,“毕竟你的对手……只是被封印了而已呢!哈哈哈!” “安静。”寻怜伸出一根手指,随意地点了点镜面,像在安抚一只多嘴的宠物。 镜子的嗡鸣立刻停止了。他转而看向褚逸兰,笑容不变:“别听它胡说。我们的小朋友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准备。假死脱身……是很聪明的选择,我理解。” “我从一开始就想知道,”褚逸兰盯着他,“这个世界看起来并无灾难,为什么需要救世主?我需要对付的,到底是什么?” 寻怜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转,最后在他耳垂的旧饰上短暂停留,随即移开。 “[七罪]。你还没听说过吧。”他语气轻松,像在谈论天气,“七个举世无双的疯子,全都死心塌地追随那个人。他们觉得这世界烂透了,需要彻底清洗,才能重建一个完美的[新世界]。” “他没有名字?而且这听起来……不像是完全错误?”褚逸兰蹙眉。 “名字?”寻怜轻蔑地摆摆手,“无用之物,我从不费心去记。至于对错?呵,当一种‘拯救’偏执到要抹杀所有不合心意之人,那它本身就是最深的毁灭。” 褚逸兰心头一跳,一个荒谬又可怕的念头浮现:“他总不会是想要……杀光所有人吧?” 他看到寻怜眼中掠过一丝极其诡异的、近乎赞赏的光。 “猜对了。”寻怜打了个响指,声音清脆,“他觉得蠢货太多了,清理起来太麻烦,不如全部毁掉,重头再来,最是干净利落。无数人因此流离失所,化为枯骨。弱者因无用被弃,强者因碍事被除。直到世界濒临崩溃,你……或者说,救世主的存在,才被感知。而他,也被历代救世主凝聚的念力,封印于苍穹之上。” “历代?”褚逸兰捕捉到这个词。 “当然不是你一个人做到的。”寻怜嗤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是千百年来所有被选中的‘你’的力量总和。但那些老家伙……哼,他们不愿相信这个事实,固执地认为是你一个人的功劳,同时又恐惧你、忌惮你,恨不得把你攥在手心。” “跟那几个疯子下属的追杀……毫无区别。”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那双翠绿的眸子深不见底:“不过……我听到的版本倒是更有趣。他们说,是你自己杀了自己。看来,我们亲爱的救世主,开始自己挑选剧本了?” 褚逸兰心中一凛,没有回答。 “别紧张。”寻怜的笑容扩大了几分,“我曾向最初的那位承诺过,会保护你。这是他为你留下的……最后庇护。” 提起最初的那位,寻怜声音里似有怨恨。褚逸兰依旧沉默,目光却死死锁在寻怜脸上。 然后,他看到了。 寻怜脸上那完美无缺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但他的眼球,那双翠绿的眼球,正在眼眶里极其缓慢地、违背生理规律地转动。 注意到褚逸兰的凝视,那眼球猛地定格。 翠绿的眼眸深处,仿佛有血色渗出。 那张一直维持着温和微笑的脸,皮肤底下像是有无数细小的东西在蠕动,让整张脸变得僵硬、扭曲,散发出一种非人的、陈腐的死气。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注视他的脸明明正对着褚逸兰,褚逸兰却感到一股冰冷的、黏腻的视线,正牢牢钉在自己的后脑勺上! 褚逸兰下意识想后退,余光猛地瞥见了身旁的铜镜。 镜中的影像让他血液冻结—— 他自己的后颈皮肤,正被一道看不见的视线灼烧出焦黑的痕迹。 而光洁的镜面,在剧烈的扭曲中,映照出的不再是房间的景象,而是无数密密麻麻、不断开合的、非人的复眼! “让我看看这代的救世主……能提供多少养料。” “寻怜”的声带振动着,发出的却是一种扭曲得不似人声的音调,尽管仍能听出是他先前的嗓音。 脸上那副温和的假面彻底剥落,周围的一切,墙壁、地面、铜镜,都开始疯狂地旋转、滚动。 “怎么可以……轻易相信陌生人呢?” 死亡般的寂静,被一声细微的“咔嚓”声打破。 是褚逸兰耳畔那枚旧饰发出的哀鸣,亦或是那面映照过千万种死像的铜镜终于不堪重负?他不知道。 寻怜的声音就在这时响起,恢复了之前的温和,甚至带上了一丝诡异的慈爱,仿佛刚才那恐怖的一切只是场逼真的幻术。 “小逸兰,看到了吗?”他语调轻缓,“这就是以往所有救世主的终末。众生崇拜的并非他们本身,而是在锻造一尊符合自己心意的神像。” 那是一尊与人相似、却毫无生气的石像,半阖着眼,脸上爬满了蛛网般的裂缝。 最令人窒息的是,那石像正在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动它的头颅。它“睁”开了眼——那并非眼睛,只是两个凹陷的、漆黑的洞,隔着冰冷的镜面,精准地锁定了他。 寻怜似乎毫无察觉。 他抬起手,指尖有银蝶幻影缠绕流转,语气依旧轻松:“小逸兰啊,你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人想要你这条命吗?” 话音未落,镜中的石像嘴角似乎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个非人的、似笑非笑的弧度,随即无声地崩塌,化为一捧灰烬,消散于镜中。 几乎同一时间,地面上、墙壁上,密密麻麻的暗红色符文骤然腾空燃烧! 暴戾的狂风以寻怜为中心猛然炸开,吹得他长发狂舞,一股冰冷而充满审视意味的力量如实质般扫过褚逸兰的全身。 “你看,”寻怜轻轻叹息一声,声音在风声中依旧清晰,“他明知我这人最为傲慢不守信用更厌恶救世主,还要与我做约定…真是……” “愚蠢又天真的救世主啊……” 方才还整洁的屋子瞬间一片狼藉。 寻怜的身影在原地模糊了一下,下一瞬已直接出现在褚逸兰面前,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上非人的寒气。 褚逸兰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他强迫自己站稳,目光穿透飞舞的尘埃,直视对方那双非人的绿眸。 “你的承诺,与我何干?”褚逸兰的声音因紧绷而显得有些嘶哑,却异常清晰,“我不否认很多人想杀我,可惜,他们都没成功。我活到现在,靠的不是别人的承诺。” 他顿了顿,在对方那充满蔑视与嘲讽的盈盈笑意中,一字一句地反问:“寻怜,你要不要……跟我打个赌?” “赌?”寻怜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赌我不敢此刻就杀了你吗?” “我既能将你从绝境中带出,自然也能将你彻底抹除。”他向前逼近一步,无形的压力如山般压下,“每一次轮回,我都有无数次机会取你性命。而你,不会再有第二次与我对话的资格。” 袖中风声骤起,七枚惨白的骨钉如毒蛇般射出,擦着褚逸兰的衣角掠过,狠狠钉入他身后的墙壁,嗡鸣着荡开一圈圈不祥的涟漪。 褚逸兰几乎在同时动了。靴尖勾起旁边倾倒的木椅猛地甩向对方,右手虚空一握, 一柄短剑已然劈出。 寻怜旋身,轻松踢爆木椅,木屑纷飞中,青芒剑刃已到他面门。铜镜清晰地映出他急速后仰时,几缕被剑气削断的发丝缓缓飘落。 就在两人的力量即将再次碰撞的刹那—,那面铜镜猛地爆发出柔和却不容抗拒的璀璨流光,如同一条横亘的银河,骤然隔在两人之间。肆虐的狂风、燃烧的符文瞬间被压制、抚平。 寻怜的动作猛地顿住。 他先是扫了一眼镜中自己模糊的倒影,目光最终越过这片星光,落在银河彼端的褚逸兰身上。 所有的混乱与杀意,在这一刻诡异地静止了。 寂静无声,只剩下褚逸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他迎着对方的目光,缓缓开口,说出了那个赌约: “我赌你不敢。” “你提及承诺,本身就是一种遵守。你若真能随心所欲地杀我,何必与我废话?又何必……借助这溯洄镜的力量来恐吓我?” 寻怜袖中,一柄软剑铮然出鞘,冰冷的剑风扫过四周。他的身影如鬼魅般再次消失,骤然出现在褚逸兰左侧。 “哎呀,失策了呢。”他的声音贴着褚逸兰的耳廓响起,带着一种被戳穿般的玩味,却又危险十足,“赌?你竟然敢跟我赌啊……” 他忽然收剑后撤,腰身轻旋,姿态优雅地落回原地,仿佛刚才的致命攻击只是玩笑。他盯着镜中自己那双非人的眼睛,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溯洄镜,忘了谁才是你真正的主人吗?!” 镜面应声浮现出无数道龟裂的纹路,随即彻底爆碎!巨大的冲击力裹挟着呛人的尘埃扑面而来,视线所及的一切,瞬间被纯粹的黑暗吞噬。 在意识被这片黑暗彻底吞没的前一瞬,褚逸兰依稀听到了寻怜的声音,似遥远的嘱托,又似冰冷的最后通牒: “我承认你了。” “但你早已偏离既定的轨迹……换言之,你早已失败。即将真正死去的你,能不能找到办法自救呢?我很期待。” 尘埃落定。 破碎的镜屋景象如潮水般退去,仿佛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 唯有寻怜一人依旧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一阵无形的风掠过,卷起他微不可查的低语: “救世主啊……” 有怨,也有念。 其中之情,无人可知,无人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