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城》 第1章 墨色晨光 民国十八年,春末的上海,空气里漂浮着栀子花的甜香与黄浦江上来的微腥水汽。晨曦透过百叶窗,在红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 沈渡燕坐在书房靠窗的沙发上,膝上摊着一本新到的英文诗集。她穿着件月白色暗纹旗袍,晨光勾勒出她沉静的侧脸和一丝不苟的髻。她看得入神,直到兄长沈敬尧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渡燕,今晚海关总署有个酒会,你陪我一同去。” 她抬起头,合上书页。“商业应酬,哥哥你去便是了,何苦拉上我。” 沈敬尧走进来,身形挺拔,西装革履间是商海沉浮历练出的沉稳。“博督察新官上任,总署这场酒会,沪上各界名流都会到场。你整日与书本为伍,也该见见世面。况且,”他顿了顿,语气放缓,“这位博城修督察,并非寻常粗鄙武夫,听说在德国留过学,或许与你有些共同语言。” 沈渡燕听到“博城修”三字,指尖在书脊上轻轻划过。这个名字近来在上海滩很是响亮,年轻,手握重权,背景成谜,与各方势力关系微妙。她对此类人物向来敬而远之,但兄长的要求,她很少直接拒绝。 “知道了。”她轻声应道。 夜晚的海关总署大楼灯火通明,西装革履的政商名流与珠光宝气的女眷穿梭其间。水晶吊灯的光折射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营造出一种浮华而疏离的热闹。 沈渡燕跟在沈敬尧身侧,礼貌地应对着各色寒暄,目光却偶尔飘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她不喜欢这种空气中弥漫着算计与试探的场合。 沈敬尧正与一位银行家交谈,沈渡燕微微颔首,悄无声息地退到了连接主厅的一处露台。露台空旷,夜风带着凉意,吹散了她周身沾染的香水与雪茄混合的味道。她轻轻舒了口气。 就在她准备返回时,目光被露台角落阴影处的一抹猩红吸引。那是一个男人的背影,挺拔,肩线平直,穿着深灰色的军常服,未佩绶带,与厅内的浮华格格不入。他背对着她,指尖夹着一支烟,静静地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 他似乎察觉到身后的目光,缓缓转过身。 灯光昏暗,沈渡燕看不清他的全貌,只觉一双眼睛格外沉静,像浸在寒潭里的墨玉,没什么情绪,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他看到她,似乎并不意外,也没有开口的意思,只是那样平静地看着。 沈渡燕心头微动,猜到了他的身份。她不是怯场的人,此刻却觉得贸然开口或转身离开都显得突兀。她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男人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烟在栏杆上的水晶烟灰缸里轻轻摁熄。动作不疾不徐。 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穿着得体中山装的年轻男子走了过来,神色恭敬地对那军装男子低声道:“督察,人都到得差不多了。” 沈渡燕认得后来这人,是博城修的副官,顾惟安。她在一些社交场合远远见过几次,印象里是个温和有礼的人。 那么,眼前这位,果然是博城修无疑。 顾惟安也看到了沈渡燕,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微笑致意:“沈小姐。” 博城修的目光在顾惟安身上停留一瞬,又落回沈渡燕脸上,那审视的意味淡了些,但仍未完全散去。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不带什么波澜:“沈小姐。” 他知道了她的身份。这并不奇怪。 “博督察。”沈渡燕回应,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清晰而平静。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短暂的沉默在三人之间蔓延,只有楼下传来的隐约乐声。 最终还是顾惟安打破了寂静,他转向博城修,语气带着请示:“督察,几位董事都在等您。” 博城修“嗯”了一声,迈步向厅内走去。经过沈渡燕身边时,他脚步未停,只是目光极快地在她脸上掠过,像夜鹰掠过水面,不留痕迹。 他离开后,露台的空气仿佛才重新流动起来。 顾惟安对沈渡燕抱歉地笑了笑:“打扰沈小姐清静了。” “无妨。”沈渡燕说。 顾惟安点点头,快步跟了上去。 沈渡燕独自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夜风吹动她旗袍的下摆。她低头,看见栏杆上那只水晶烟灰缸里,那截被摁熄的烟蒂,残留着一缕极细的青烟,很快消散在夜色里。 她回到宴会厅时,博城修已被一群人簇拥在中央。他端着酒杯,神情依旧是那种疏离的沉稳,偶尔颔首,话语不多,却无疑是全场的焦点。沈敬尧正站在不远处,与顾惟安低声交谈着什么。 沈渡燕没有过去,她走到长桌边,取了一杯香槟。冰凉的液体滑过喉间,她想起方才露台上那双沉静如墨的眼睛。 那不是她想象中的军阀形象,没有张扬,没有戾气,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收敛,以及收敛之下,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像墨色无声浸润宣纸,悄然覆盖了这一晚的浮华。 宴会接近尾声,沈敬尧与博城修简短地交谈了几句,内容无非是些场面话。博城修的态度客气而疏离,与对待其他人并无二致。只是在告别时,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沈渡燕,依旧没什么温度,像完成一个既定程序。 回程的汽车上,沈敬尧揉了揉眉心,说道:“博城修此人,深不可测。海关这块,以后打交道的地方还多。” 沈渡燕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没有接话。 她只是在想,那缕青烟,消散得真快 第2章 茶凉了,沈渡燕 婚后的日子,像一架走时精准的座钟。滴答,滴答,刻板而平稳。 博城修给了她总督察夫人的体面,一座位于法租界、带花园的西式洋房,仆役成群,用度精细。他也给了她绝对的自由,只要不触及他划下的、那几条未明言的界限,她尽可以活成她想要的沈渡燕。 他们住在同一屋檐下,却像两条互不干扰的平行线。 博城修通常很早出门,深夜里,沈渡燕有时能听见楼下汽车引擎的声音,以及他沉稳的脚步声踏过楼梯,最终消失在走廊尽头的主卧。而她的活动范围,大多在二楼自己的卧室、小客厅以及连接着后花园的日光室。 唯一的交集,或许是早餐桌上。 那是清晨七点,长条餐桌铺着雪白桌布,银质餐具闪着冷光。沈渡燕到的时候,博城修已经坐在主位,面前摊开一份报纸,手边是一杯黑咖啡。 他穿着熨帖的白色衬衫,肩章未佩,领口松开了第一颗纽扣,少了几分军中的肃杀,多了些居家的随意,但那随意里,依旧透着不容靠近的严谨。 “早。”她在他对面坐下,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 博城修从报纸上抬起眼,目光在她脸上短暂停留。“早。”他应了一声,视线便回到了铅字上。 佣人安静地布菜。清粥,几样精致小点,还有沈渡燕习惯的牛奶。席间只有餐具轻微的碰撞声,和她偶尔翻阅自己带来的书页的声响。 他看他的军政要闻,她读她的诗文杂记。空气里漂浮着咖啡的苦香与食物的热气,却驱不散那份固有的清冷。 这天早上,博城修放下报纸,拿起咖啡杯时,似乎无意间问起:“听说,你兄长上个月盘下了霞飞路那家钟表行?” 沈渡燕翻书的手指一顿。她抬眼,对上他平静无波的目光。他知道了。沈敬尧确实在扩张商业版图,动作不算小,但博城修会特意在早餐桌上提起,绝不会是闲聊。 “哥哥的生意,我向来不太过问。”她放下书,拿起牛奶杯,语气温和,“是有什么不妥吗?” 博城修呷了一口咖啡,垂下眼帘。“霞飞路靠近码头,最近不太平静。”他放下杯子,声音平淡,“让他的人,行事收敛些。” 不是建议,是告知。一种隐晦的警告,通过她这个“夫人”,传递给她身后的沈家。 沈渡燕心下了然,点了点头:“我会转告兄长。” 他没有再说话,拿起一旁的军帽,起身。副官顾惟安不知何时已静立在餐厅门口,接过他递去的报纸,低声汇报着今日的行程。 博城修一边听着,一边整理着袖口,迈步向外走去。经过她身边时,脚步未曾停留,只有一丝清冽的、混合了淡淡烟草与皮革的气息,掠过她的鼻尖。 沈渡燕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廊的光影里,这才缓缓靠向椅背。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在她手边的牛奶杯上投下斑斓的光影。她忽然觉得,这杯中的温热,也暖不透这清晨的寂静。 午后,苏曼卿来访。 她是沈渡燕少数能说上几句真心话的朋友,一身素色旗袍,短发利落,眼神明亮,带着记者特有的敏锐。 “啧啧,这博督察,金屋藏娇,倒是舍得下本钱。”苏曼卿打量着布置雅致的小客厅,半是打趣半是试探。 沈渡燕为她斟茶,神色淡然:“一座漂亮的笼子罢了。” 苏曼卿收起玩笑神色,压低声音:“他待你如何?” “相敬如宾。”沈渡燕用了四个字概括,挑不出错处,也品不出温度。 苏曼卿叹了口气,转而说起外面的风闻。学生请愿,工人罢工,报纸上语焉不详的冲突,还有租界里各国势力的暗流涌动。“你这先生,如今可是处在风口浪尖上,多少人盯着他那把椅子。” 沈渡燕静静地听着,指尖在微烫的茶杯壁上轻轻摩挲。她想起早餐时他那句看似随意的提醒,想起他深夜里带回的、若有似无的血腥与火药味。他的世界,离她似乎很远,又因为这桩婚姻,无声地渗透进来。 送走苏曼卿后,沈渡燕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书房门口。 这是博城修的禁地,平日里房门紧锁,除了固定的老佣人打扫,连她也不被允许进入。此刻,门却虚掩着,许是早上他离开时,顾惟安取文件后未曾关严。 她犹豫片刻,伸手轻轻推开了门。 书房很大,光线却有些暗,厚重的丝绒窗帘垂落着。一面墙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中外书籍,另一面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上海市区地图,上面贴着一些颜色不一的细小标签。宽大的红木书桌上,文件堆积如山,一台黑色的老式电话机沉默地蹲在一角。 空气里弥漫着和他身上一样的,烟草、旧书和墨水混合的味道。 她的目光掠过那些她看不懂的密电码本和文件,最终落在书桌一角。那里,放着一本德文原版的哲学著作,书页间夹着一枚黄铜书签,造型古朴。 与她想象中不同,这里并非只有冷硬的权谋,似乎还残存着一点属于他个人的、不为人知的痕迹。 她没有久留,轻轻带上了门,仿佛从未踏入。 晚上,博城修回来得比平日稍早。他走进客厅时,沈渡燕正坐在壁灯下,缝补一件旧旗袍的滚边。暖黄的光晕笼罩着她,针线在她指尖穿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停下脚步,站在光影交界处,看了她片刻。 沈渡燕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他眼底有些许疲惫,但深处的审视依旧。 “顾副官送了些新茶过来,在茶几上。”她放下针线,说道。 博城修走到沙发旁坐下,没有去看那茶叶,目光却落在她手边的绣篮里,那件月白色的旧旗袍上。“这件衣服,有些年头了。” 沈渡燕微微一怔,没料到他竟会注意到这个。“嗯,读书时做的,穿着舒服。” 他不再说话,身体向后靠进沙发背,闭上眼,手指揉着眉心。客厅里只剩下座钟的滴答声,和窗外遥远的、模糊的市声。 沈渡燕看着他闭目养神的侧脸,线条冷硬,在灯影下却莫名少了几分白日的锋锐。她想起苏曼卿的话,想起那间书房,想起他早餐时的警告。 这个男人,像一口深井,投石问路,也听不见回响。 她重新拿起针线,却没有继续缝补,只是将那枚细小的银针捏在指间,感受着那一点微凉的坚硬。 许久,博城修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倦意,低得几乎融进夜色里。 “茶凉了。” 沈渡燕抬眼,见他依旧闭着眼。她放下针线,起身,执起茶几上的紫砂壶,为他重新斟了一杯热茶。水汽氤氲,模糊了彼此的神情。 他将茶杯握在手中,没有喝,只是汲取着那点温度。 两人之间,依旧隔着半室灯光,无声无息。 第3章 书中自有暗流 日子依旧按部就班地流淌,像黄浦江的水,表面平静,底下却藏着说不清的漩涡。 那晚书房门口的短暂停留,和客厅里那句关于“茶凉了”的低语,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几圈涟漪,随后便沉入水底,再无痕迹。博城修依旧是早出晚归,沈渡燕也继续在她的日光室与书本为伴。 只是,有些东西在悄然改变。 早餐时,博城修偶尔会就着报纸上的某条国际新闻,简短地评论一两句,不再是完全的自说自话。他的评论犀利而精准,带着留洋背景赋予的广阔视野。沈渡燕有时会顺着他的话,提出一个反问,或表达自己不同的看法。他听着,不置可否,但下一次,他或许会就另一个话题,再次开启这种近乎“学术讨论”的交流。 像两个谨慎的棋手,在楚河汉界的两端,试探性地移动着无关紧要的棋子。 这天下午,沈渡燕收到圣约翰大学一位旧日同窗的拜访帖子。同窗如今在报馆工作,言谈间对时局颇多激愤之词,临走时,不慎将一本薄薄的、没有封皮的册子遗落在了客厅的沙发缝隙里。 沈渡燕发现时,客人已离去多时。她拾起册子,随手翻开,几行油墨印刷的字迹刺入眼帘,是些激烈批判当局、呼吁劳工权益的言论。她的心微微一沉。这种东西,在如今的时局下,是惹祸的根苗。 她正思忖着如何处理,玄关处传来了脚步声。是博城修回来了,比平日早了许多。 沈渡燕下意识地将那本册子合拢,握在手中,指尖有些发凉。她站起身,看到他脱下军帽递给迎上来的佣人,目光随即落在她身上,以及她手中那本突兀的册子上。 他的眼神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脚步顿了一下,然后径直向她走来。 “有客来过?”他问,声音平淡。 “一位大学同窗,刚走不久。”沈渡燕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她不小心落下了东西。”她将册子递过去,没有掩饰。 博城修接过,却没有立刻翻看。他的指尖擦过她的,带着一丝室外的微凉。他低头看着那本册子,封皮空白,内容却昭然若揭。 客厅里静得能听到座钟的摆动。 沈渡燕觉得喉咙有些发紧。她不知道他会作何反应。是怀疑她与这些有牵连?还是认为她交友不慎,给这栋宅子带来了麻烦? 片刻,博城修抬起眼,看向她。他的目光深沉,像是在掂量什么。 “你这同窗,”他缓缓开口,语调依旧平稳,“在《沪上潮声》报馆任职?” 沈渡燕有些意外,他竟知道得如此清楚。她点了点头。 “告诉她,”他将那本册子随手丢在旁边的茶几上,动作随意,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废纸,“下个月,租界警务处会换人。新来的亨利警长,不喜欢看到这些东西。” 他说完,便不再看她,转身朝楼梯走去,像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沈渡燕站在原地,看着茶几上那本册子,又看向他消失在楼梯转角的身影,心头莫名一松,随即又涌上更复杂的情绪。他没有质问,没有警告,只是提供了一个信息,一个关乎她朋友安危的信息。这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庇护?还是基于他自身立场的考量? 她不得而知。 晚餐时,气氛有些微妙。博城修似乎比平时更沉默些。直到用餐接近尾声,他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状似无意地问道:“你读外国诗?” 沈渡燕抬眼看他。“偶尔翻看,打发时间。” “书房里,有幾本原文的。”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天气,“你若无聊,可以拿去消遣。” 沈渡燕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紧。他允许她进入他的禁地了?还是仅仅指顾惟安可以将书拿出来给她? 她垂下眼帘,轻声道:“好。” 他没有再说什么。 隔天,沈渡燕发现,那几本她曾在他书房瞥见过的德文哲学和诗集,被整齐地放在了她日光室的小几上。书页间,依旧夹着那枚黄铜书签。 她拿起其中一本诗集,翻开。书页上有零星的字迹,是博城修的笔迹,锋利而简洁,是一些德文词的注解和零散的个人感悟。透过那些冷硬的文字,她似乎窥见了一个与海关总督察、与军人截然不同的灵魂截面——理性,思辨,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孤高。 她坐在惯常的位置上,阳光透过玻璃窗,暖融融地照在书页上。她开始阅读,偶尔,会对着他留下的笔迹出神。 晚上,博城修回来时,看到她日光室的灯还亮着。他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沈渡燕听到动静,抬起头。他逆光站着,看不清神情。 “这本书,”她举起手中那本德文诗集,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清晰,“第三章的隐喻,我看得不是很明白。” 博城修沉默了片刻,然后迈步走了进来。他没有靠得太近,站在几步开外,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书页上。 “那里,”他伸手指了指其中的几行,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的是启蒙运动后的精神困境。” 他言简意赅地解释了几句,用词精准,逻辑清晰。 沈渡燕听着,偶尔提出疑问。他耐心解答,虽然语调依旧没什么起伏,但至少,他们之间第一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关于精神世界的交流。 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靠得不远,也不近。 直到顾惟安的声音在楼下响起,似乎有紧急电话。 博城修止住话头,对沈渡燕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沈渡燕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书页上他手指过的地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一丝清冷的气息。 她拿起那枚黄铜书签,在指尖摩挲着,冰凉的金属,渐渐被捂得温热。 窗外的夜,依旧深沉。但这栋洋房里的寂静,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了。 第4章 吓到了吗 那几本德文书成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一座桥,脆弱,却真实存在。他们开始在早餐桌上讨论尼采的忧郁,或是歌德笔下浮士德的困境。话题依旧围绕着文字与思想,不涉及时局,不触碰彼此身后复杂的家族与势力。像在薄冰上共舞,优雅而谨慎。 博城修的解释总是精炼,如同他处理公务。沈渡燕则能从中捕捉到他不经意流露出的、与军人身份割裂的哲思。这让她感到一种隐秘的探究欲。 苏曼卿再来时,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你气色好了不少,”她打量着沈渡燕,“看来,博督察不止会送书,还会养人。” 沈渡燕沏茶的手顿了顿,没有接话,只将青瓷茶杯推过去。 苏曼卿压低声音:“外面风声紧,租界和华界的摩擦没断过,你这里……太平吗?” 沈渡燕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想起那本被博城修随手丢在茶几上的册子,想起他平淡的警告。“还好。”她最终只吐出这两个字。 苏曼卿了然,不再多问,转而说起报馆的趣闻,试图驱散些许凝重。 送走好友,宅邸重归寂静。这份寂静,因着书页间的无声交流和早餐桌上零星的探讨,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沈渡燕甚至开始习惯在夜里,留一盏壁灯在客厅。 这晚,她睡得并不沉。朦胧中,似乎听到远处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不似雷声,更像……轮胎爆裂,或者别的什么。她并未完全惊醒,翻了个身,又陷入浅眠。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压抑的、急促的脚步声和低语声将她彻底惊醒。声音来自楼下,夹杂着顾惟安惯常沉稳此刻却明显失了方寸的语调。 沈渡燕的心猛地一跳。她披衣起身,轻轻推开房门。 走廊里只亮着昏暗的壁灯。楼下客厅,光线大亮。顾惟安正背对着楼梯口,半跪在沙发旁,沙发上似乎靠着一个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铁锈般的腥气。 是血的味道。 沈渡燕的脚步滞在楼梯口,手心瞬间沁出冷汗。 “夫人。”顾惟安听到了动静,猛地回头,脸上是来不及掩饰的惊惶与凝重。他侧了侧身,露出了沙发上的人。 是博城修。 他靠坐在那里,脸色在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额发被汗水濡湿,紧抿着唇。他穿着深色西装,看不出明显血迹,但左手手臂不自然地垂着,右手紧紧按在左肩下方,指缝间,暗红色的液体正缓慢地渗出,浸湿了昂贵的西装面料。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抬眼看过来。那双总是沉静如墨的眼眸,此刻因疼痛而显得格外幽深,里面没有慌乱,只有一种近乎野兽受伤后的隐忍与警惕。 四目相对的一瞬,沈渡燕觉得呼吸都停了。 “怎么回事?”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出奇地镇定,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 “回来的路上遇到了袭击,”顾惟安语速很快,声音压得极低,“督察不让声张,医生马上就到。” 沈渡燕立刻明白了。不能声张,意味着袭击并非寻常盗匪,牵扯着更深的水。这栋看似固若金汤的洋房,此刻像暴风雨中飘摇的一叶扁舟。 她没有再多问,快步走下楼梯。血腥味更浓了些。她走到近前,才看清他按着伤处的手指,骨节因用力而泛白。 “需要热水,干净的布,剪刀。”她转向旁边一个脸色发白、手足无措的女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性。女佣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连连点头,踉跄着跑开。 博城修始终看着她,目光锐利,像是在审视她此刻的每一个反应。 沈渡燕没有回避他的视线,也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惊慌或怜悯。她只是走到茶几旁,倒了一杯温水,递到他未受伤的右手边。 他的手背上沾着些许已经干涸的血迹和尘土。他没有接,只是看着她。 “喝水。”她说,语气平淡,如同吩咐佣人添茶。 他沉默地接过杯子,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的。他的手指很冰。他仰头,将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了一下。 顾惟安已经迅速找来了医药箱,动作熟练地取出消毒用具和纱布。但他显然不擅长处理枪伤,动作有些迟疑。 沈渡燕看着博城修因忍痛而微微蹙起的眉头,以及那不断渗血的伤口,忽然开口:“我来。” 顾惟安一愣,看向她。 博城修也再次抬眸,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诧异。 沈渡燕没有解释。她出身世家,战乱年代,家族中曾有长辈学过些简单的战地救护,她少时好奇,跟着学过如何处理外伤、止血包扎。她从未想过,这会在此时此地派上用场。 她洗净手,接过顾惟安递来的剪刀,小心地剪开博城修左肩处的西装和衬衫。布料黏在伤口上,她动作极轻,但还是引得他肌肉瞬间绷紧,额上渗出更多冷汗。他一声未吭。 伤口暴露出来,是一个狰狞的弹孔,还在汩汩冒血。 沈渡燕屏住呼吸,用蘸了消毒药水的棉团清理伤口周围的血污。她的动作稳定而迅速,眼神专注,仿佛眼前不是她名义上丈夫的血肉之躯,而只是一项需要完成的任务。 博城修的目光始终落在她低垂的眉眼上,看着她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的阴影,看着她紧抿的、显得过分认真的唇瓣。 直到医生提着药箱,被佣人引着匆匆进来,接手了后续的处理。 缝合,上药,包扎。整个过程,博城修除了偶尔因剧痛而绷紧下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沈渡燕退到一旁,静静地看着,手上还残留着消毒药水的气味和他血液的黏腻感。 医生交代完注意事项,又留下些消炎镇痛的药物,便被顾惟安送了出去,叮嘱务必保密。 客厅里重归寂静,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药水与血腥混合的味道。 博城修靠在沙发里,闭着眼,脸色依旧苍白,但紧绷的神经似乎放松了些许。 沈渡燕去厨房,重新倒了一杯温水,又将医生留下的药片数好,放在小碟里,端到他面前。 他睁开眼,看了看药片,又看了看她。 “把药吃了。”她说,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得像玉珠落盘。 他依言,接过水和药片,吞下。 窗外,天色已透出些许朦胧的灰白,长夜将尽。 他放下水杯,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良久,才低声开口,嗓音因失血和疲惫而沙哑: “吓到了吗?” 沈渡燕迎着他的目光,摇了摇头。她的脸色也有些白,但眼神很静。 “没有。”她回答。 这不是逞强。在最初的震惊过后,一种奇异的冷静笼罩了她。或许是因为他那过于隐忍的平静感染了她,或许是因为,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她清晰地看到了横亘在他世界里的、真实的危险与残酷。 也或许,是因为在剪开他衣衫、处理他伤口的那一刻,某种无形的、坚固的隔阂,被血与痛,悄然打破了。 博城修没有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少了几分审视,多了些难以言喻的东西。 晨光熹微,透过窗帘的缝隙溜进来,试图驱散这一夜的惊悸。 第5章 路上小心 博城修肩上的伤,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打破了宅邸里维持许久的平静假象。虽然表面一切照旧,佣人们噤若寒蝉,医生每日准时前来换药,然后沉默地离开,但空气里总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紧绷。 他大部分时间待在二楼书房,或是卧室休养,命令通过顾惟安传递出去。沈渡燕则延续着之前的生活轨迹,只是日光室里少了那几本德文书的影子——它们被博城修要了回去,似乎那晚因书而起的短暂交流,随着枪声一同消散了。 这天傍晚,天色阴沉,飘起了细密的雨丝。顾惟安撑着黑色的雨伞,从外面回来,军装下摆沾了些泥点。他先去了书房向博城修汇报,片刻后出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沈渡燕正从日光室出来,在走廊与他迎面遇上。 “夫人。”顾惟安停下脚步,微微颔首。 “顾副官,”沈渡燕看着他眉宇间的倦色,想到他连日奔波,以及那晚的惊心动魄,语气缓和了些,“辛苦了。” “分内之事。”顾惟安笑了笑,那笑容有些勉强。 沈渡燕目光掠过他军装口袋边缘露出的一角白色信笺,以及他手指上一点新鲜的墨迹,心中明了,他处理的“分内之事”,远不止于照顾受伤的上峰。她没有点破,只是道:“厨房炖了参汤,你也去用一碗吧。” 顾惟安道了谢,却没有立刻离开,犹豫了一下,低声道:“督察的伤,恢复得尚可,夫人不必过于忧心。” 这话像是安慰,也像是某种解释。沈渡燕点了点头,没有多言,转身离开。 顾惟安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这才轻轻吐出一口气,转身朝楼下走去。他没有去厨房,而是拿起靠在玄关的另一把旧伞,无声地没入了门外的雨幕中。 雨水敲打着租界不平整的石子路,荡开圈圈涟漪。街灯在雨水中晕染出昏黄的光团。顾惟安没有乘车,步履匆匆,穿过几条街道,最终拐进一条僻静的、散发着潮湿霉味和垃圾酸腐气的小巷。 巷子深处,一家门面窄小的、亮着微弱灯光的旧书店即将打烊。他收起伞,在门口顿了顿,像是确认着什么,然后推开了那扇挂着“Close”木牌的玻璃门。 门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书店里灯光昏暗,书架林立,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和油墨的味道。柜台后,一个穿着阴丹士林蓝布旗袍的身影正在整理账本,闻声抬起头,正是苏曼卿。 看到是他,苏曼卿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被刻意的平静覆盖。她放下账本,走到门口,将“Close”的牌子翻转过去,锁上了店门。 “你怎么来了?”她转过身,背靠着冰凉的玻璃门,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责备,更多的是担忧,“不是说好了,这段时间尽量不见面?” 顾惟安将滴着水的伞靠在墙角,走上前。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略显憔悴的侧脸。“忍不住,”他声音沙哑,带着雨水的湿气,“城里不太平,担心你。” 苏曼卿看着他军装肩章上未干的水珠,和他眼底的红血丝,心头一软,那点责备便烟消云散了。“我很好,”她伸手,替他拂去肩头一点不存在的灰尘,指尖冰凉,“倒是你,看起来累坏了。”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他怎么样了?” 这个“他”,彼此心照不宣。 “没有伤到要害,但失血不少,需要静养。”顾惟安言简意赅,涉及博城修的具体情况,他从不深谈,这是他的底线。 苏曼卿也明白,不再追问。她拉着他的手,走到书架深处,那里有一张小圆桌和两把旧椅子,是她们偶尔碰头说话的地方。 “袭击的人,有头绪了吗?”她给他倒了一杯温水,问道。 顾惟安接过杯子,却没有喝,只是握在手里,汲取着那点微弱的热量。“还在查。”他避重就轻,眉宇间凝聚着凝重,“水很深,牵扯到日本人,还有几家码头的新旧势力。”他抬起眼,看向苏曼卿,目光里带着恳切,“曼卿,最近写文章,务必谨慎。租界不是法外之地,有些人,手段很脏。” 苏曼卿沉默地点了点头。她知道他口中的“有些人”指的是谁。作为记者,她接触到的阴暗面不比他在军中所见少。“我知道轻重,”她握住他放在桌面上的手,他的手很凉,“你也是,在他身边……更要小心。” 她的担忧实实在在。博城修是靶子,顾惟安就是他最靠近靶心的盾。 顾惟安反手握住她的手,力道有些紧。“等我处理好这些事,”他看着她,眼神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深邃,“等局势稍微明朗一些……”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乱世儿女,承诺显得太过奢侈。但苏曼卿懂。她用力回握了一下他的手。 窗外雨声渐沥,狭小的书店里,时光仿佛凝滞。他们依偎着坐在旧椅子里,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彼此的呼吸和窗外的雨。这一刻的安宁,偷来得如此不易。 “我得走了。”不知过了多久,顾惟安松开手,站起身,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不能离开太久。” 苏曼卿也站起来,理了理他有些褶皱的衣领。“路上小心。” 他点了点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像是要把她的模样刻在心里。然后,他拿起墙角的伞,推开书店的门,再次投入那片冰冷的雨幕。 苏曼卿站在门内,透过挂着雨水的玻璃,看着他那挺直却难掩孤寂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她轻轻叹了口气,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 而此刻,博公馆内。 沈渡燕端着一碗刚刚重新热过的参汤,站在书房门口。她犹豫了一下,抬手敲了敲门。 里面沉默片刻,传来博城修低沉的声音:“进。” 她推门进去。他正坐在书桌后,没有在看文件,只是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连绵的雨丝。台灯的光线只照亮了他半边脸,另一半隐在阴影里,看不出情绪。他受伤的左臂吊在胸前,穿着深色的丝绸睡衣,比平日少了几分凌厉,多了些病中的脆弱感——尽管这脆弱感之下,依旧是难以撼动的坚硬内核。 “顾副官说你晚上没吃什么,喝点汤吧。”沈渡燕将汤碗放在书桌一角。 博城修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身上,又扫过那碗冒着热气的汤。“放着吧。”他的声音有些哑。 沈渡燕没有立刻离开。她的目光掠过他书桌,看到烟灰缸里比平日多了不少的烟蒂,以及一份摊开的、被红蓝铅笔划得密密麻麻的码头布防图。 “顾副官方才出去了,”她状似无意地提起,“雨下得很大。” 博城修端起汤碗,用勺子慢慢搅动着,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神情。“嗯,”他应了一声,语气平淡,“他去处理点私事。” 私事。沈渡燕想起苏曼卿,想起那本被遗落的册子,想起顾惟安手指上的墨迹和口袋里的信笺。很多碎片,在她脑海中隐隐串联,却又看不分明。 她没有再问。有些界限,她始终记得。 她转身欲走。 “沈渡燕。”他忽然叫住她。 她停下脚步,回头。 博城修放下勺子,抬起眼,隔着袅袅白汽看她。他的眼神很复杂,有审视,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什么。 “那天晚上,”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谢谢你。” 指的是她处理伤口的事。 沈渡燕微微一怔。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正式地向她道谢。 “举手之劳。”她垂下眼帘,轻声回答。 书房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无休无止,敲打着夜晚。 第6章 有区别吗? 博城修那声“谢谢”像一粒石子投入深潭,在沈渡燕心里漾开几圈微澜,随后便沉入日常的静默里。他的伤在缓慢恢复,书房重新成为禁地,只是空气中那股若有似无的药味,提醒着那夜的真实。 早餐桌上的讨论没有再继续,那几本德文书也没有再出现在日光室。他们退回到最初的、更安全的距离,仿佛那场因枪伤而短暂打破的界限,随着伤口的愈合被重新构筑,甚至更加分明。 沈渡燕不再试图探寻什么。她将更多精力放在自己的事情上。她开始系统地整理和翻译一些西方现代派的诗歌,并非为了发表,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寄托与逃离。那些晦涩的意象和断裂的节奏,与窗外这个日益紧绷的世界形成一种奇异的映照。 苏曼卿依旧会来,次数却明显少了。即使来了,也总是有些心神不宁,谈话间多了些欲言又止。沈渡燕不问,只是默默为她添茶。她能闻到苏曼卿身上偶尔带来的、与顾惟安军装上相似的、清冽的烟草与室外空气混合的味道,也能看到她眼底不易察觉的忧虑。 这天,苏曼卿离开时,天色尚早,雨后的空气带着湿漉漉的清新。沈渡燕站在二楼的窗边,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她无意间目光一转,瞥见街角对面,一个戴着鸭舌帽、穿着灰色工装的男人正倚着墙,状似无意地翻看着报纸,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公馆大门的方向。 她的心微微一沉。那不是博城修的人,他手下的人不会如此刻意地遮掩行迹。 一种被窥视的感觉,细密地爬上脊背。 晚饭时,博城修下了楼。他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动作也比平时缓慢,但眼神恢复了惯有的沉静。席间依旧沉默,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 饭后,他没有立刻回书房,而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拿起一份晚报,却久久没有翻页。 沈渡燕坐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上,手里拿着未完成的绣品,针线却迟迟没有落下。她想起白天那个窥视的男人,想起苏曼卿的忧心忡忡,想起顾惟安眼底挥之不去的疲惫。 “今天……”她终究还是开了口,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清晰,“我看到门口有生面孔。” 博城修翻动报纸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不必理会。”他的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是针对你,还是……”她顿了顿,“针对这栋房子里所有的人?” 博城修终于抬起眼,看向她。灯光下,他的眼眸深不见底。“有区别吗?”他反问。 沈渡燕迎着他的目光。“有。”她回答得干脆。如果是针对他,那是他权柄世界里的风刀霜剑,她只是被波及。如果是针对这栋房子里的所有人,那意味着她也已被划入某个需要被清除的范围。 他看着她,似乎在衡量她这句话背后的意味。片刻,他放下报纸,身体向后靠进沙发背,闭了闭眼,眉宇间掠过一丝极淡的倦意。“最近不要单独出门,”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给出了指令,“如果苏小姐再来,谈话……注意分寸。” 这话语里的警示意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明确。他不再只是提醒她兄长的生意,而是直接涉及了她的朋友,和她自身的安全。 沈渡燕捏着绣花针的手指收紧,针尖刺入指尖,带来细微的刺痛。她垂下眼帘,看着月白色缎面上那一点迅速晕开的殷红,像雪地里骤然绽放的梅。 “知道了。”她低声应道。 博城修睁开眼,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眉眼上,停留了片刻。他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新拿起报纸,隔绝了彼此的视线。 就在这时,电话铃尖锐地响起,打破了客厅里凝滞的空气。 博城修伸手拿起听筒。“说。” 电话那头是顾惟安的声音,隔着听筒,听不清内容,只能感受到他语速极快,带着压抑的紧迫。 博城修听着,脸色没有丝毫变化,只有按在沙发扶手上的右手,指节微微泛白。 “位置。”他吐出两个字,声音冷硬。 听完对方的回答,他沉默了几秒,然后道:“清理干净,别留痕迹。” 他挂断电话,客厅里重归死寂。他坐在那里,没有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胸膛微微的起伏,显示着他并非毫无波澜。 沈渡燕坐在对面,能清晰地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压迫感。那句“清理干净,别留痕迹”,像一块寒冰,投入她的心底。 她忽然意识到,她所触及的,或许只是他世界里最表层的一角。而水面之下,是更深、更暗、更残酷的漩涡。 博城修最终站起身,没有看她,径直朝楼上走去。他的脚步依旧沉稳,却比平日更重几分。 沈渡燕独自坐在客厅里,看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指尖那点刺痛早已消失,留下一个微不可查的红点。她想起苏曼卿,想起那个雨夜顾惟安匆匆离去的背影,想起白天那个窥视的男人,想起博城修刚才接电话时冰冷的眼神。 所有的一切,都像无数条看不见的丝线,从四面八方缠绕过来,将她,也将这栋房子,越缚越紧。 她拿起那方染了血的绣帕,轻轻覆在指尖。 夜还很长。而风雨,似乎才刚刚开始。 第7章 博城修的夫人 自那晚电话之后,博城修似乎更忙了。肩伤未愈,他却常常在书房待到深夜,偶尔会有穿着便装、神色凝重的人悄然来访,在书房一谈便是数个钟点。宅邸里的气氛像一张逐渐拉满的弓,连佣人们走路都放轻了脚步。 沈渡燕遵从了他的警告,不再单独出门,连日光室也去得少了,大多时间待在自己的小客厅里,对着那些未完成的译稿。苏曼卿果然没再来,只托人捎来一盒新茶,附着一张简短的字条,只问近况,不提其他。 字迹有些潦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匆忙。 沈渡燕将字条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蜷缩成灰烬。有些联系,正在被无形的手掐断。她感到一种窒闷,像被关在一个华丽的、空气日渐稀薄的箱子里。 这天午后,负责书房打扫的老佣人周妈,端着一个托盘,面色为难地找到沈渡燕。 “夫人,”周妈压低声音,“书房里那只博先生常用的青瓷笔洗,早上我不小心碰裂了一道细缝,您看……” 沈渡燕了然。博城修书房里的物件,大多是他用惯了的,有些甚至是前清的古董,价值不菲,更重要的是,他不喜旁人随意动他的东西。周妈不敢直接去说,只好来求她。 “我去跟他说吧。”沈渡燕放下手中的笔。 她走到书房门口,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应。她等了片刻,轻轻推开。书房里空无一人,空气中还残留着昨夜留下的、浓郁的烟草味。 那只冰裂纹青瓷笔洗就放在书桌一角,靠近窗台。阳光照在上面,果然能看到一道寸许长的、细微的裂痕。她走近些,想着该如何开口。 目光无意间扫过书桌,几份散乱的文件旁,放着一本打开的、装帧精美的日文杂志。杂志旁,还有一份薄薄的、打印出来的文件,上面除了几行中文批注,大多是日文。 沈渡燕的英文和德文都很好,日文却只认得零星几个字符。她的目光落在那些方块字上,心头莫名一跳。其中一行中文批注,笔锋凌厉,是博城修的笔迹,写的是:“码头三区,优先通行权。” 她的呼吸微微一滞。码头,优先通行权……这几个字组合在一起,在如今的时局下,透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息。她想起苏曼卿曾说过的,关于日本人势力渗透的担忧,想起哥哥沈敬尧生意上遇到的、来自日资洋行的莫名阻力。 博城修……他和日本人,到底在进行什么样的“通行”? 她不敢再看,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落在窗外。心却像被那只裂了缝的笔洗攫住,一丝寒意顺着裂缝,悄无声息地渗了进来。 她退出书房,轻轻带上门,对等在外面的周妈说:“笔洗的事,我会找机会跟先生说。你先别声张。” 周妈千恩万谢地去了。 沈渡燕回到自己的房间,站在窗前,看着楼下花园里新开的几簇蔷薇,娇艳欲滴,却无法驱散她心头的寒意。那只裂了缝的笔洗,和那份写着“优先通行权”的文件,像两个不祥的符号,在她脑海里交替浮现。 博城修的世界,远比她想象的更复杂,更幽暗。那不仅仅是上海滩各方势力的倾轧,似乎还牵扯进了更危险的、关乎家国界限的灰色地带。 而她,沈渡燕,沈家大小姐,博城修的夫人,此刻正站在这片灰色地带的边缘。向前一步,可能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向后一步,这栋华丽的牢笼,还能庇护她多久? 傍晚,博城修回来了。他似乎心情不坏,甚至难得地在晚餐时问起她翻译的进展。 “还在进行,有些地方卡住了。”沈渡燕垂着眼,用汤匙轻轻搅动着碗里的汤。 “卡在哪里?”他随口问。 “一些……关于边界和抉择的隐喻。”她抬起眼,看向他,语气平静,“总觉得翻译不出那种身不由己的困境。” 博城修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里似乎有探究,也有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东西闪过。 “有些困境,本就不是文字能尽述的。”他淡淡地说,然后夹了一箸菜,结束了这个话题。 饭后,沈渡燕跟着他走进客厅。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拿起绣品,而是站在他面前。 “有件事,”她开口,“书房里,你那只青瓷笔洗,周妈打扫时不小心碰裂了一道细缝。” 博城修正要去拿烟盒,闻言动作停住,抬眼看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知道了。”他的反应很平淡,似乎并不如何在意一件古董的损坏。 沈渡燕看着他,忽然觉得,比起那只笔洗上的裂缝,他或许更在意别的什么东西出现了裂痕。比如,她是否看到了书桌上那份文件。 他没有问,她也没有提。 但一种无声的试探与防备,像初冬的薄冰,在两人之间悄然凝结。 夜里,沈渡燕躺在床上,毫无睡意。窗外的月光很亮,透过纱帘,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影。她想起那份日文文件,想起博城修平静无波的眼神,想起他说的“有些困境,本就不是文字能尽述的”。 她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却仿佛能闻到那股来自他书房的、混合着烟草、旧纸和一丝冷冽危险的气息。 那气息,如今也缠绕上了她。 第8章 回不了头 笔洗的事,博城修再未提起,那只裂了缝的青瓷器依旧摆在书房原处,像一道被默认存在的瑕疵。那份日文文件带来的寒意,却沉在沈渡燕心底,并未消散。她变得比以往更沉默,翻译的笔触里,也沾染了些许挥之不去的沉郁。 这天,沈敬尧突然来访。 他穿着一身深灰色条纹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色却带着商海沉浮留下的倦意。他被佣人引到小客厅时,沈渡燕正对着一行诗句出神。 “哥哥?”她有些意外,放下笔站起身。沈敬尧无事不登三宝殿,尤其是在博城修受伤、外面风声鹤唳的当口。 沈敬尧摆摆手,示意她坐下,自己也在对面的沙发落了座。佣人上了茶,他端起来,吹了吹浮叶,却不喝,目光在妹妹脸上逡巡片刻。 “瘦了些。”他开口,语气听不出是关心还是审视。 “还好。”沈渡燕替他斟茶,“哥哥怎么得空过来?” “正好在附近谈点生意,”沈敬尧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城修……他的伤,不碍事了吧?” “医生说恢复得尚可,还需静养。”沈渡燕答得谨慎。 沈敬尧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了敲,像是斟酌词句。“近来码头那边,不太平。日本人的船,泊位总是优先,几家老字号的货运,反倒被卡得厉害。”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沈渡燕,目光锐利,“我听说,这事……跟城修那边,有点关系?” 沈渡燕的心猛地一缩,想起书房里那份“优先通行权”的文件。哥哥的消息,竟如此灵通。她面上不动声色,端起自己的茶杯,指尖感受着瓷壁传来的温热。 “哥哥是从哪里听来的?他的事,我向来不太清楚。”她垂下眼帘,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他书房里来往的人杂,或许……是别人的意思,也未可知。” 她没有完全否认,也没有承认,将话头轻轻拨开。 沈敬尧盯着她看了几秒,似乎想从她平静的脸上找出破绽,最终,他靠回沙发背,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渡燕,你是我妹妹,有些话,我不得不提醒你。博城修这棵树,大,能遮风挡雨,但树大招风,底下盘根错节,是友是敌,有时候连他自己也未必分得清。我们沈家,求的是财,是安稳,有些浑水,蹚不得。”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他在担心博城修与日本人的牵扯,会最终殃及沈家。 “我明白。”沈渡燕轻声应道。她明白哥哥的顾虑,也明白他今日来访,提醒是其一,探听虚实才是真。沈家的生意,与码头息息相关,博城修的态度,关乎沈家的利益。 兄妹俩又说了几句闲话, mostly about family matters and the weather, the underlying tension never fully dissipating. 临走时,沈敬尧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语气带着几分复杂: “你自己……也多留个心眼。这世道,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送走兄长,沈渡燕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小客厅里,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影。哥哥的话像锤子,敲打着她本就紧绷的神经。博城修与日本人的交易,似乎已是半公开的秘密,连身处商界的兄长都已听闻,可见其并非空穴来风。 她走到书桌前,看着自己那些翻译到一半的诗稿,那些关于自由、抉择与流亡的文字,此刻读来,竟有几分讽刺。她的困局,不在文字里,就在这栋房子的隔壁,在那间烟雾缭绕的书房里。 傍晚,博城修回来了。他今日似乎格外疲惫,连晚餐都只用了几口,便搁下了筷子。 沈渡燕看着他眉宇间深重的倦色,以及那只依旧不太灵便的左臂,那句关于兄长来访的话在嘴边盘旋许久,终究还是咽了回去。现在不是时候。 她只是默默地将佣人熬好的参汤往他面前推了推。 博城修抬眼看她,灯光下,他的眼眸显得格外幽深。“今天,你哥哥来过。”他忽然开口,不是询问,是陈述。 沈渡燕握着汤匙的手指一紧。他知道了。这宅子里,大概没什么能瞒过他。 “嗯,”她应了一声,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常,“他来探望我的近况。” 博城修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没什么温度,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嘲讽。“是探望你,还是探望码头上的风向?” 沈渡燕沉默着,没有回答。 他也不需要她的回答,自顾自地说道:“告诉他,该他的份额,不会少。但有些规矩,现在得按新的来。” 这话,算是给了沈家一个交代,却也坐实了他正在重新制定“规矩”,而这新规矩,显然与日本人有关。 他站起身,准备离开餐厅。经过她身边时,他脚步顿了顿,目光落在她微微绷紧的侧脸上。 “沈渡燕,”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什么,“有些路,走上去了,就回不了头。” 这话像是在说他自已,又像是在对她说。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走上了楼梯。 沈渡燕独自坐在餐桌旁,看着满桌几乎未动的菜肴,和那碗已经凉透的参汤。哥哥的提醒,博城修的话语,像两股无形的力量,在她心头拉扯。 她伸手,碰了碰那冰凉的碗壁,指尖传来的寒意,直透心底。 回不了头。 她似乎,也已经站在了某条路的起点上,身后,退路正一点点消失。 第9章 有劳 博城修那句“回不了头”像一枚冰冷的印章,烙在了沈渡燕的心上。之后几天,宅邸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穿梭其间的佣人也像影子般无声。他肩伤的绷带拆了,动作间却仍带着不易察觉的滞涩,像一头舔舐伤口的兽,愈发沉默,也愈发警觉。 沈渡燕不再去日光室,那里过于明亮,与她心底沉坠的阴影格格不入。她将自己关在卧室隔壁的小书房里,那里原本堆放着些她陪嫁的旧书和杂物,光线偏暗,却有种令人安心的封闭感。她继续翻译那些现代派诗歌,笔尖却时常停顿,稿纸上落下一个个未完成的句子,像她此刻纷乱无着的心绪。 这天深夜,她因口渴下楼,经过二楼书房时,发现门缝下依旧透出灯光。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沉闷而费力。 她脚步顿了顿,想起晚餐时他几乎没动筷子,脸色也比平日更差。犹豫片刻,她还是去厨房倒了一杯温水,又添了一勺枇杷膏搅匀。 敲门。里面的咳嗽声戛然而止。 “……进。”他的声音带着咳嗽后的沙哑。 她推门进去。书房里烟雾缭绕,博城修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眉心紧蹙,脸色在台灯光下显得有些灰败。书桌上堆着的文件似乎比往日更多,烟灰缸里也塞满了烟蒂。 他将水杯放在他手边。“喝点水吧。” 博城修睁开眼,目光有些涣散,过了片刻才聚焦在她脸上。他没有动那杯水,只是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疲惫至极后的空茫。 “吵到你了。”他哑声说,算是解释。 沈渡燕摇摇头。“没有。”她的目光落在他摊开在桌面上的一份文件,上面有凌乱的批注,字迹不如平日稳健。旁边,放着几份需要誊写的公文。 鬼使神差地,她开口:“需要……我帮你抄录吗?”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怔了一下。这逾越了界限,她知道。 博城修也明显愣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警惕,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覆盖。他看着她,似乎在权衡。空气凝滞,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夜虫鸣叫。 许久,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将那份需要誊写的公文往她的方向推了推,声音低哑:“有劳。” 沈渡燕走到书桌另一侧的椅子坐下,拿起钢笔。纸张是海关总署专用的格式,内容涉及船只调度和关税核查,枯燥而刻板。她收敛心神,开始专注地书写。她的字迹清秀工整,与博城修凌厉的笔锋截然不同。 书房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他偶尔压抑的低咳。 他依旧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但沈渡燕能感觉到,那落在她身上的、无形的审视并未完全撤离。她尽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她在做一件危险的事情,踏入了他划定的禁区。 不知过了多久,她将誊写好的公文轻轻推到他面前。 博城修睁开眼,拿起那份文件,目光扫过上面工整的字迹。他的手指在纸面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放下。 “嗯。”他只应了一个字。 沈渡燕站起身。“那你……早点休息。” 她转身走向门口,手触到冰凉的门把手时,他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比刚才更哑,也似乎……少了几分惯常的冷硬。 “枇杷膏,还有么?” 沈渡燕脚步停住,没有回头。“厨房还有,我让周妈明早……” “不必。”他打断她,“下次……直接拿来。” 沈渡燕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轻轻“嗯”了一声,拉开门,走了出去,又将那满室的烟雾与疲惫关在了身后。 走廊里一片漆黑寂静。她背靠着冰凉的墙壁,缓缓吁出一口气,手心里竟有些潮湿。他允许她触碰他的公务,哪怕只是最外围的誊写。他也接受了她那杯掺了枇杷膏的水。 这不是信任,或许连亲近都算不上。这更像是一种在极度疲惫和病弱下的、不得已的松动,像坚冰被体温熨出的一丝细微裂隙。 然而,在这乱世,在这漩涡中心,一丝裂隙,已足以让许多东西,悄然改变。 她抬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幕,那里没有星光,只有无边的墨色,浓得化不开。 而她刚刚,就在那墨痕之下,留下了一笔属于自己的、清浅的印记。 第10章 选择 自那夜书房誊写之后,沈渡燕与博城修之间,并未立刻变得热络。他依旧早出晚归,她依旧守着她的小书房。只是,某些细微的东西,像春日冻土下悄然蠕动的根须,无声无息地改变着地面的格局。 早餐桌上,他偶尔会就着她正在翻译的某个晦涩意象,简短地说一句他的理解,角度往往刁钻,带着军人式的直接与哲思般的冷冽。她有时会反驳,有时会沉思。交流依旧不多,却不再是单方面的沉寂。 那只裂了缝的青瓷笔洗,依旧摆在书房原处,无人提及,也无人更换。仿佛那道裂痕,也成了这宅邸里被默认的一部分。 这天下午,沈渡燕正在小书房里整理译稿,周妈端着一碟新做的桂花糕进来,神色有些犹豫。 “夫人,门外……有位姓苏的小姐想见您。”周妈低声道,“我说您不见客,她不肯走,说有要紧东西给您。” 苏曼卿。沈渡燕的心提了一下。自上次博城修明确警告后,苏曼卿再未登门。此刻前来,必有缘由。 “请她到楼下偏厅吧。”沈渡燕放下笔,理了理旗袍下摆。 偏厅光线较暗,平日里少用。苏曼卿站在那里,穿着一件半旧的藏青色旗袍,脸色有些苍白,眼底带着一丝强自镇定的焦虑。她手里捏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边缘被攥得有些发皱。 “渡燕。”看到沈渡燕进来,苏曼卿快步上前,将文件袋塞到她手里,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很快,“这个,你找个机会,看看能不能……放进他书房,随便夹在哪本书里,或者文件下面。” 沈渡燕握着那文件袋,触手有些厚度,里面似乎是些照片和纸张。她的心猛地一沉。“曼卿,这是……” “别问!”苏曼卿打断她,眼神里带着恳求,也有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是关于码头和日本人的一些东西……你看过就知道了。我不能久留,拜托了!” 她说完,深深看了沈渡燕一眼,转身便匆匆离去,像一阵风,消失在偏厅门口。 沈渡燕独自站在原地,手里的文件袋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她指尖发麻。心跳如擂鼓。苏曼卿要她做的事,无异于火中取栗。将这种东西带入博城修的书房,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她拿着文件袋,快步回到自己的小书房,反手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平复狂跳的心。她走到书桌前,颤抖着手打开文件袋。 里面是几张模糊的黑白照片,拍的似乎是夜晚的码头,有穿着日本军服的人在与一些穿着便装、但身形气质明显是中方的人交接货物。照片角度隐蔽,画质粗糙,却透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真实。此外,还有几页打印的清单,上面罗列着一些军用物资的品名和数量,以及对应的船只信息和日期,旁边用红笔标注着“疑似走私”、“军火?”等字样。 沈渡燕的呼吸停滞了。这些东西,若是真的,便是博城修与日本人勾结走私军火的铁证。苏曼卿从哪里弄来的?她一个报馆记者,如何能拍到这些?是顾惟安?不,顾惟安是博城修最信任的副官…… 纷乱的思绪像乱麻一样缠绕着她。她感到一阵冰冷的恐惧,从脚底蔓延至全身。苏曼卿将这烫手山芋扔给了她,是信任,也是拖她下水。 她该怎么办? 将东西交给博城修?那等于直接出卖了苏曼卿,甚至可能牵连顾惟安。按照苏曼卿说的,冒险放入书房?这无异于将自己置于最危险的境地。毁掉这些东西?可万一这些是真的…… 她的目光落在那些照片上,日本军官模糊的侧脸,和那些箱子隐约的轮廓,像一根根冰冷的针,刺穿着她。博城修的世界,比她想象的更加黑暗。那不仅仅是“优先通行权”的利益交换,可能涉及的是足以颠覆局势、遗臭万年的勾当。 她将照片和文件重新塞回牛皮纸袋,手指冰凉。她把它藏在一堆废弃的译稿最底下,用几本厚重的字典压住。 做完这一切,她浑身虚脱般地坐在椅子上,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窗外,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乌云低垂,预示着一场暴雨将至。 书房那道裂痕之外,是更深的、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而她,此刻正站在黑暗的边缘,手中握着可能点燃引线的火种。 投向哪一边,都是未知的深渊。 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但…… 现在她似乎知道了。 第11章 我不求财也不求稳 牛皮纸袋藏在字典下,像一块心病,沉甸甸地压在沈渡燕胸口。她试图像往常一样翻译,对着稿纸,那些熟悉的字母却扭曲成照片上模糊的人影和清单上冰冷的数字。她放下笔,指尖冰凉。 晚餐时,她格外沉默,几乎未曾抬眸。博城修似乎也心事重重,眉宇间锁着惯常的冷峻,比平日更甚。席间只偶尔响起碗筷轻微的碰撞声,空气凝滞得让人喘不过气。 “不合胃口?”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突兀。 沈渡燕握着筷子的手一紧,抬起眼,对上他探究的目光。那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她心底隐藏的秘密。她强迫自己迎视,摇了摇头:“没有,只是……没什么胃口。” 他不再说话,视线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才缓缓移开。那片刻的停留,已足以让她后背沁出冷汗。 夜里,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窗外的雨终于落了下来,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像是无休止的拷问。苏曼卿苍白的脸,文件袋冰凉的触感,博城修深不见底的眼眸,交替在她眼前闪现。 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但苏曼卿那句“你看过就知道了”,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那些照片和清单,指向的不是简单的权钱交易,而是军火,是可能助长侵略者气焰、涂炭生灵的东西。沈家求财,兄长求稳,可她读过的书,她骨子里尚未完全磨灭的东西,让她无法对此视而不见。 她忽然想起那只裂了缝的青瓷笔洗。它就摆在博城修的书房里,那道裂痕,他看得见,却任由它存在。是不是有些东西,他也并非全然麻木?还是说,那裂痕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标记? 一个念头,在雨声中悄然滋生,大胆而危险。 她掀开被子,起身。没有点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被雨水模糊的微光,她走到书桌旁,挪开字典,取出了那个牛皮纸袋。她没有再打开,只是紧紧攥在手里,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她悄无声息地拉开房门,走廊一片漆黑。博城修的书房在走廊另一端,门缝下没有光亮,他应该已经睡下,或者尚未回来。 心跳如擂鼓,在寂静中格外响亮。她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一步步靠近那扇紧闭的门。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佣人房在一楼,周妈年纪大了,睡得沉,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手触到冰凉的门把手,她深吸一口气,轻轻转动——门没有锁。 她闪身进去,反手将门虚掩。书房里一片黑暗,只有窗外偶尔划过的闪电,短暂地照亮室内熟悉的轮廓——巨大的书桌,顶天的书架,墙上的地图。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烟草味,比往日更呛人。 她不敢耽搁,凭借记忆摸索到书桌旁。那只青瓷笔洗就放在靠近窗台的角落。闪电再次亮起,她清晰地看到那道细长的裂痕,在惨白的光下如同瓷器的一道伤疤。 就是这里。 她迅速将牛皮纸袋对折,再对折,折成一个扁平的方块,然后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它从笔洗底部那道裂缝的边缘,塞了进去。裂痕的长度和位置恰好,文件袋被卡在笔洗内部靠近底座的空隙里,从外面看,几乎看不出任何异样。 做完这一切,她已是一身冷汗,手脚冰凉。她扶着书桌边缘站起身,在黑暗中最后看了一眼那只笔洗,然后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轻轻带上门。 回到自己的房间,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她才敢大口喘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她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这或许是最蠢的办法,将证据藏在了最危险的地方。一旦博城修拿起那只笔洗,或者周妈擦拭时不小心……后果不堪设想。 但,这也是唯一一个,或许能让他“无意”中发现,又不会立刻牵连苏曼卿和她自己的方法。她将选择权,以一种极其隐晦、极其冒险的方式,交还给了他本人。 雨还在下,没有停歇的迹象。黑暗中,沈渡燕抱紧双膝,将脸埋进臂弯里。 她点燃了引线,却不知爆炸会冲向何方,又会将谁,炸得粉身碎骨。 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现在,她似乎知道了——沈渡燕选择将这道裂痕,彻底撕开。 第12章 房里有老鼠 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至少表面如此。 博城修依旧是早出晚归,肩伤似乎已无大碍,行动间恢复了往日的利落,甚至比受伤前更显冷硬。他看她的目光,与往常并无二致,深沉,难辨,偶尔掠过她时,会让她心头莫名一紧,却又抓不住任何实质的把柄。 那只青瓷笔洗,依旧安然待在书房的原处。沈渡燕几次借着送茶水或传递无关紧要消息的机会,目光飞快地扫过,笔洗纹丝不动,那道裂缝依旧,看不出任何被挪动过的痕迹。 是她藏得太好,还是他……尚未发现? 这种悬而未决的等待,比直接的审判更磨人。她像走在一条细线上,下方是万丈深渊,不知何时会坠落。翻译的工作彻底停滞了,她对着空白的稿纸,一坐便是半日,指尖冰凉。 苏曼卿再无音讯。这沉默,像另一种形式的催促与拷问。 第三天傍晚,博城修回来得比平时早。他没有立刻去书房,而是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揉了揉眉心,对正准备上楼的沈渡燕说:“泡壶浓茶来。”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甚至是……某种紧绷后的松弛。 沈渡燕依言去了厨房,手指微颤地取出茶叶,注入滚水。她端着茶盘回到客厅时,他正闭目靠在沙发背上,台灯的光线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 她将茶杯轻轻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他睁开眼,目光先落在氤氲着热气的茶杯上,然后,缓缓上移,落在她脸上。那目光不再是平日的审视或淡漠,而是带着一种极深的、几乎要将她吸进去的探究。 “这两天,”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带着重量,砸在寂静的空气里,“睡得不好?” 沈渡燕的心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喉咙。她强迫自己镇定,垂下眼睑,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还好。” 他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却没有喝。“书房里,好像有老鼠。” 她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手脚冰凉。 他仿佛没有察觉她的异样,继续用那种平淡的、听不出情绪的语调说:“碰掉了一些东西。” 沈渡燕屏住呼吸,不敢接话,也不敢看他。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像无形的网,笼罩着她。 他呷了一口茶,放下杯子,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不过,没损坏什么要紧的。”他顿了顿,补充道,“只是些……无关紧要的纸张。” 无关紧要的纸张。 沈渡燕猛地抬眼,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没有怒火,没有质问,只有一片沉静的、了然的墨色。他知道了!他一定发现了笔洗里的东西!可他为什么不说破?为什么用这种迂回的方式? 他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和惊疑不定的眼神,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 “周妈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他重新靠回沙发背,闭上眼,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以后书房,你偶尔也去看看,别让不相干的东西,脏了地方。” 这话,像是一道赦令,又像是一道更紧的枷锁。 他没有追究文件的来源,没有追问她的动机,甚至默许了她以后可以进入书房。但他也明确地告诉她,他知道了,并且,他将那些足以让他身败名裂、甚至丢掉性命的东西,定义为“不相干的东西”、“无关紧要的纸张”。 这是一种警告,还是一种……诡异的信任? 沈渡燕站在原地,浑身发冷,又隐隐感到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她猜不透他。这个男人心思之深,远超她的想象。 “我知道了。”她低声应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博城修没有再说话,仿佛已经睡着。客厅里只剩下座钟规律的滴答声,和她自己狂乱的心跳。 她悄然退开,走上楼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回到房间,关上门,她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窗外,夜色浓重,没有星光。 他没有引爆那颗雷。 但他将引线,轻轻放在了她的手里。 无声的惊雷,已然炸响在她心底。而她明白,从这一刻起,她与博城修,与这栋宅邸,与外面那个风雨飘摇的世界,真正地、彻底地,捆绑在了一起。 再无退路。 第13章 措辞客气,立场明确即可。 自那晚“老鼠”的对话后,书房对沈渡燕而言,不再仅仅是禁地,更像一个无声的角力场。 博城修那句“偶尔去看看”像一道模糊的许可,她去了,却比以往更加谨慎。 她不再主动触碰任何文件,只是擦拭那只青瓷笔洗时,指尖会刻意拂过那道裂缝,感受着里面那份“无关紧要的纸张”的存在。 它还在。 而他,似乎完全忘记了这回事,任由它待在原处,像一枚埋藏的引信。 他开始让她接触一些真正“不相干”的东西——并非机密,却也不再是完全隔绝的外围。 有时是几份需要归类整理的过时航运报表,有时是几封无关痛痒的、来自其他城市商会或文化机构的英文信件,请他出席某些活动,他自然从不理会,却会丢给她,让她以夫人名义草拟回绝的函件。 “措辞客气,立场明确即可。” 他交代得简单,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打磨器具般的耐心。 沈渡燕接下了。 她明白,这是一种试探,也是一种训练。 他在看她能接触到什么程度,能领会多少他未言明的规则。 她用最工整的楷书,写最稳妥的官样文章,不流露丝毫个人情绪,也不逾越半分界限。 他将她写好的回函拿过去,扫一眼,不做评价,只放在待发的文件堆里。 但下一次,丢给她的信件,或许会涉及更敏感些的机构,或更微妙的情势。 她像一只被允许在笼边扑扇几下翅膀的鸟,活动的范围依旧被严格控制,却能更清晰地感受到笼外世界的风雨。 这天,他递给她一份薄薄的文件,是海关内部一份关于近期查获的“违禁印刷品”的简要汇总,上面列举了几种地下小报的名称和主要倾向,要求各部门加强稽查。 “看看。” 他只说了两个字。 沈渡燕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是苏曼卿曾经工作过、后来因言论激进被查封的一家小报的关联刊物。 她不动声色地翻看,指尖平稳。 “如今言论,倒是‘活跃’。” 她合上文件,递还给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评论天气。 博城修接过文件,随手丢进抽屉。“跳梁小丑,掀不起风浪。” 他顿了顿,抬眼,目光锐利如刀,“但也容易……沾湿鞋袜。” 这话是说给她听的。 他在警告她,与苏曼卿那样的人牵连过近的危险。 “我明白。” 她垂下眼帘。 他没有再说什么,挥手让她离开。 走出书房,沈渡燕后背沁出一层细汗。他知道了苏曼卿与她的关系,甚至可能猜到了那份文件与苏曼卿有关。 但他依旧没有点破,只是用这种方式,再次划下界限。 她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她看似获得了些许活动的空间,却仿佛陷入了一张更精密、更无形的网。 他的每一次“允许”,都是一次衡量。 他的每一句“提醒”,都是一道枷锁。 晚上,顾惟安来汇报公务。 沈渡燕在二楼的走廊与他迎面遇上。他依旧是那副沉稳干练的模样,只是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 “顾副官。” 她微微颔首。 “夫人。” 顾惟安停下脚步,恭敬回礼。 目光交接的瞬间,沈渡燕似乎在他眼中看到一丝极快的、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忧虑,甚至有一丝……歉疚? 但那情绪消失得太快,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他没有多言,匆匆走向书房。 沈渡燕站在原地,看着书房紧闭的门。 顾惟安知道多少? 他与苏曼卿,在这漩涡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她发现,自己不仅看不透博城修,连他身边最亲近的副官,也如同雾里看花。 这个看似固若金汤的宅邸,内里早已暗流汹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每个人都走在刀刃上。 她回到自己的小书房,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那只裂了缝的笔洗,像一只冰冷的眼睛,在隔壁房间注视着她。 博城修给了她一丝缝隙,让她窥见黑暗,却也将她更深地拖入了这黑暗中。 或许只是为了确认,这翅膀是否足够坚韧,能否承受得住更猛烈的风雨。 或者……是否早已被无形的丝线缚住,根本飞不出这既定的牢笼。 第14章 博督察还玩水? 接下来的日子,上海滩的局势如同黄梅天的气压,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租界与华界的摩擦时有发生,报纸上的措辞愈发尖锐,街头巷尾流传着各种真真假假的消息。博城修变得愈发忙碌,有时甚至彻夜不归,即便回来,也多半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烟酒与硝烟混合的冷冽气息。 沈渡燕依旧履行着那份“秘书”的职责,处理的文件层级似乎又悄无声息地提高了一些。有时是某些商行申请特别通行证的背景资料,需要她初步筛选核对;有时甚至是几份无关紧要的、各方势力递来的、意图拉拢或试探的拜帖,他会让她看,然后随口问一句:“你觉得,该见还是不该见?” 她从不直接回答,只会分析拜帖背后的势力牵扯,以及可能带来的利弊,语气客观得像在分析一盘棋局。博城修听着,不置可否,但下一次,类似的问题仍会出现。 他像是在打磨一把刀,耐心地,反复地,淬炼着她的眼光与心性。 这晚,他又是一身寒气地归来,已是凌晨。沈渡燕被楼下隐约的动静惊醒,披衣起身,从门缝中看到顾惟安扶着他上楼,他的脚步有些虚浮,靠顾惟安支撑着大半重量,脸色在昏暗的壁灯下苍白得吓人,紧抿的唇线却依旧倔强。 “……码头三区……必须盯死……”他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带着酒后的沙哑,却依旧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日本人……没那么容易放手……” “是,督察,已经安排了人。”顾惟安低声应着,声音里满是担忧。 沈渡燕轻轻合上门,背靠着门板,心绪难平。码头三区,又是码头三区。那里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让他如此殚精竭虑,甚至不惜以身犯险?她想起那份被藏起的文件,里面的照片和清单,也与码头有关。这一切,似乎都指向一个巨大的、危险的漩涡中心。 第二天,博城修直到日上三竿才起身,脸色依旧不好,眼底带着浓重的血丝。他坐在早餐桌前,沉默地喝着粥,动作比平时缓慢许多。 沈渡燕将一碟清爽的酱菜推到他面前。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夹了一筷子。餐厅里只剩下细微的咀嚼声。 “今天不必去书房了。”他忽然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陪我出去一趟。” 沈渡燕微微一怔。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出带她外出,并非参加什么宴会,而是在这种敏感的时刻。“去哪里?” “随便走走。”他放下筷子,用毛巾擦了擦嘴角,语气听不出情绪,“闷。” 他用了这样一个字。沈渡燕看着他眉宇间难以化开的倦意与沉郁,忽然意识到,这个看似无所不能、坚不可摧的男人,或许也有感到“闷”的时候。这让她感到一丝陌生的……触动。 他们没有带随从,只有他亲自开车。车子驶出法租界,穿过繁华的街道,最终停在苏州河边一处相对僻静的堤岸旁。初冬的河风带着湿冷的寒意,吹拂着枯黄的芦苇。 博城修下了车,靠在车门上,点燃了一支烟,默默地看着浑浊的河水滚滚东去。他穿着深灰色的呢子大衣,未戴军帽,额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少了平日里的几分凌厉,多了些落拓与孤寂。 沈渡燕站在他身侧稍后一步的地方,看着他被烟雾模糊的侧影,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小时候,”他忽然开口,声音混在风里,有些飘忽,“我常在这附近玩水。” 沈渡燕有些意外,这是他第一次提及过去。 “那时候,河水比现在清。”他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也没这么多船,没这么多人。”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但沈渡燕却从中听出了一丝物是人非的苍凉。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河面上船只穿梭,汽笛呜咽,两岸是密密麻麻、破败与繁华交织的棚户与楼宇,这就是如今的上海。 “后来去了德国,”他继续道,目光依旧落在远处,“看着莱茵河,总觉得不如这里……有烟火气。”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带着些许自嘲,“人大概都是如此,身在福中不知福。” 沈渡燕静静地听着。她想象不出他幼时在河边嬉戏的模样,也无法将眼前这个深沉冷峻的男人与“烟火气”联系起来。但他此刻流露出的、这片刻的柔软与怀旧,却像一道微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她一直试图看透的、他那厚重的盔甲之下。 “烟火气里,也藏着太多无奈。”她轻声接了一句。 博城修侧过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有探究,有认同,或许还有一丝……找到共鸣的微澜。“是啊,”他掐灭了烟蒂,声音低沉下去,“藏污纳垢,也生机勃勃。” 两人陷入了沉默,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啸。这沉默却不同于宅邸里的那种压抑,带着一种奇异的、共享着某种心照不宣的平静。 “走吧,”良久,他直起身,拉开车门,“风大了。” 回程的路上,他开得很慢。经过一个街口时,恰逢一队日本军车耀武扬威地驶过,刺耳的喇叭声划破空气,行人纷纷避让。博城修握着方向盘的手骤然收紧,手背上青筋隐现,脸色瞬间沉了下去,那刚刚流露出的些许柔和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实质的戾气。 沈渡燕的心也跟着一紧。她清楚地看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浓重的厌恶与杀意。 直到军车远去,他才缓缓松开紧握的手,恢复了平日的面无表情,只是车内的空气,仿佛也随之冻结。 他将她送回公馆门口,并未下车。“我回总署。”他言简意赅。 沈渡燕看着他,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小心。” 他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深邃,像是要将她此刻的神情刻印下来。然后,他发动汽车,汇入了川流不息的车河,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沈渡燕站在门口,许久未动。河边的微风,他片刻的柔软,军车经过时的冷戾……这些碎片在她脑海中交织。她似乎触碰到了他内心更深处的一些东西,一些被重重包裹、不轻易示人的真实。那不仅仅是权谋与冷酷,还有着属于这片土地、这个时代的烙印与挣扎。 而这挣扎,似乎正将他,也将她,推向一个更加不可预测的未来。她转身走进宅邸,那份被藏在笔洗中的文件,此刻感觉愈发沉重了。 第15章 吓到了? 平静,或者说,是暴风雨来临前那种令人窒息的平静,持续了不到半月。 这日傍晚,沈渡燕正在小书房里核对一份博城修让她整理的、关于近期进出口关税调整影响的非机密摘要,周妈慌慌张张地跑上来,脸白得像纸。 “夫人!夫人!不好了!外面……外面来了好多兵!把咱们宅子给围了!” 沈渡燕手中的钢笔“啪”地一声掉在稿纸上,洇开一团墨迹。她猛地站起身,心脏骤停了一瞬。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她强迫自己镇定,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丝绒窗帘一角。暮色四合中,只见宅邸外围影影绰绰,确实多了许多荷枪实弹的士兵,并非博城修麾下熟悉的制服,而是另一种更为陌生的、透着煞气的灰蓝色军装。他们沉默地站立着,像一道冰冷的围墙,隔绝了内外。 是南京方面?还是其他派系?抑或是……日本人施压的结果? 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稳步走下楼梯。客厅里,佣人们聚在一起,面露惊恐,窃窃私语。看到她下来,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她。 “都回各自岗位上去,该做什么做什么。”沈渡燕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天塌不下来。” 她的镇定似乎感染了众人,骚动略微平息。就在这时,大门被粗暴地推开,一名穿着灰蓝色军装、肩章上缀着少将军衔的中年男人,带着几名持枪卫兵,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面容冷峻,眼神如鹰隼般扫过客厅,最后落在沈渡燕身上。 “博夫人?”他开口,声音洪亮,带着上位者的倨傲。 “正是。”沈渡燕迎上他的目光,不卑不亢,“不知将军深夜带兵围我宅邸,所为何事?” “奉命搜查。”那将军从怀中取出一纸公文,在空中晃了晃,“有人举报,博城修督察涉嫌通敌叛国,与日本人私下进行军火交易!这是搜查令!” 通敌叛国!军火交易!这几个字像惊雷一样在客厅里炸响,佣人们吓得面无人色。沈渡燕的心也沉到了谷底,但她知道,此刻绝不能露怯。 “将军慎言。”她上前一步,挡在通往二楼的楼梯口,尽管身形纤细,背脊却挺得笔直,“我先生为党国效力,忠心耿耿,天地可鉴。仅凭一纸匿名举报,就兴师动众围搜政府要员宅邸,恐怕于理不合,于法不容吧?” 那将军冷笑一声:“合不合理,容不容法,搜过便知!博夫人,请你让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他身后的卫兵立刻抬起了枪口。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刹车声,紧接着是沉稳而有力的脚步声。博城修穿着一身笔挺的墨色军常服,未佩武器,在顾惟安和几名贴身警卫的簇拥下,迈步走了进来。他面色冷峻如常,目光如冰刃般扫过那名少将,最终落在沈渡燕身上,看到她无恙,眼底深处似乎几不可察地松了一丝,随即又被更深的寒意覆盖。 “赵将军,”博城修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瞬间掌控了全场,“什么时候,我博某人的家,也轮到你们警备司令部来撒野了?” 那赵将军脸色微变,似乎没料到博城修会在这个时间回来,但他仗着有搜查令在手,依旧强硬:“博督察,兄弟我也是奉命行事!有人举报你私通日寇,□□,证据确凿!请你配合调查!” “证据?”博城修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在哪里?” “搜出来,自然就是证据!”赵将军手一挥,“给我搜!仔细搜!特别是书房!” 士兵们应声而动,就要往楼上冲。 “站住。”博城修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千钧之力,让那些士兵的脚步生生顿住。他缓步走到赵将军面前,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锋,火花四溅。 “赵兄,”博城修的语气忽然放缓,却带着更深的危险意味,“你我同僚一场,有些事,做得太绝,对谁都没好处。这上海滩,水深得很,不是你拿着一纸不知真假的命令,就能搅得天翻地覆的。” 赵将军眼神闪烁,显然有所顾忌。博城修在上海根基深厚,与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确实不是他能轻易撼动的。 “博督察,话不能这么说……”赵将军试图挽回气势。 就在这时,一名士兵从楼上书房快步跑下,手里赫然拿着那只裂了缝的青瓷笔洗! “将军!在书房发现这个!里面藏有东西!”士兵兴奋地喊道。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只笔洗上。沈渡燕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下意识地看向博城修。他却依旧面沉如水,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器物。 赵将军一把夺过笔洗,用力一掰——那道裂缝应声扩大,里面的牛皮纸袋掉了出来。他迫不及待地撕开纸袋,抽出了里面的照片和文件。 沈渡燕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最终的审判降临。 然而,预料中的厉声指控并未到来。她睁开眼,只见赵将军拿着那些“证据”,脸色由最初的兴奋,逐渐变成了惊疑,然后是难以置信,最后,竟隐隐透出一丝慌乱! “这……这不可能!”他失声叫道,反复翻看着手中的纸张和照片,手指都在颤抖。 博城修冷冷地看着他,如同在看一场蹩脚的闹剧。“赵将军,找到你所谓的‘通敌叛国’的证据了吗?” 赵将军猛地抬头,死死盯着博城修:“你……你早就知道了?你算计我?!” 博城修没有回答,只是对顾惟安使了个眼色。顾惟安会意,上前一步,从赵将军手中“拿”回了那些文件和照片,仔细看了看,然后面向众人,朗声道:“诸位,这些所谓证据,经初步辨认,照片是伪造拼接的,背景与人物衣着季节不符;这份物资清单,更是漏洞百出,所列枪械型号与我军制式装备完全不符,且日期标注混乱!这完全是一份精心炮制、意图栽赃陷害博督察的伪证!” 什么?!沈渡燕彻底愣住了。伪证?那她当初看到的……是假的?还是说,博城修早已偷梁换柱? 赵将军面如死灰,冷汗涔涔而下。他明白,自己落入了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博城修早就察觉了举报,甚至可能故意放任,就等着他来自投罗网,借此反将一军! “博……博督察……这……这是个误会……”赵将军的气势彻底垮了,语无伦次地试图辩解。 “误会?”博城修冷哼一声,目光如刀,“带着兵马来围我的家,吓唬我的夫人,这叫误会?赵兄,这件事,恐怕要到南京军事法庭,才能说清楚了。” 他话音刚落,门外再次传来动静,这次来的,是身穿黑色中山装、气质精干的特务处人员,为首的,赫然是直接对南京某位大佬负责的情报头子。 “赵将军,”那情报头子面无表情地出示了另一份证件,“你涉嫌滥用职权,诬陷党国忠良,并可能与近日几起机密泄露案有关,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赵将军彻底瘫软在地,被两名特务架了起来,拖了出去。他带来的士兵面面相觑,最终在顾惟安的示意下,灰溜溜地撤走了。 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骤然平息。 客厅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博城修、沈渡燕、顾惟安以及几个心腹。佣人们早已被周妈遣散。 博城修走到沈渡燕面前,低头看着她。她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带着深深的困惑。 他没有解释那文件为何变成了伪证,也没有问她为何会将东西藏在笔洗里。他只是伸出手,轻轻拂开她额前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动作略显生硬,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温柔的意味。 “吓到了?”他问,声音低沉。 沈渡燕摇了摇头,抬眼望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里没有责备,没有质疑,只有一片沉静的、仿佛能容纳一切惊涛骇浪的墨色。 “没有。”她轻声回答,这一次,是真心的。 他微微颔首,收回手,转身对顾惟安吩咐:“清理干净。”然后,便迈步上了楼,背影依旧挺拔孤直。 沈渡燕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地上那只已经碎裂成几片的青瓷笔洗。裂缝终于彻底撕开,露出的,却不是预想中的毁灭,而是一个她更加看不懂的、深不可测的博城修。 他早已洞悉一切,甚至利用了她的“背叛”,完成了一次漂亮的反击。他保护了她,也保护了他自己。这手段,何其冷酷,又何其……有效。 第16章 事在人为,总要有人去守 搜查风波像一场骤雨,来得猛烈,去得也迅疾,只在宅邸光滑的地板上留下几处泥泞的脚印,以及那只彻底碎裂的青瓷笔洗残骸,很快便被训练有素的佣人清理干净,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 博城修依旧是那个手握权柄、深沉难测的博督察,沈渡燕也依旧是那个安守一隅、翻译诗书的博夫人。只是,那层横亘在两人之间、由戒备、试探与利益构筑的坚冰,似乎被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撞开了一道无法弥合的裂隙。 他不再仅仅将她视为一个需要管控的“盟友”或“棋子”。早餐桌上,他偶尔会提及一些外面正在发生的、并非机密却至关重要的动向,用词隐晦,她却能听懂背后的暗流。他不再问她“该不该见”,而是直接告诉她,某某人,他打算“晾一晾”,或者某某方面的压力,需要“顶回去”。他像是在对一个逐渐熟悉的副手交代思路,尽管这个副手,是他的妻子。 沈渡燕依旧谨慎,回应得不多,但会在他需要的时候,递上一杯刚好温度适宜的茶,或者在他因肩伤旧疾微蹙眉头时,将手边柔软的靠垫推过去。这些细微的举动,自然而无声,像一种无需言明的默契。 他开始允许她进入书房的时间更长,有时甚至他在处理紧急电报时,她也能安静地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看自己的书,互不打扰,却又共享着同一片空气,感受着彼此的存在。那种存在,不再是压迫与监视,而是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陪伴。 这天深夜,他又在书房熬到很晚。沈渡燕端着一盅炖好的冰糖雪梨进去时,他正对着摊开在桌上的一张巨大的、标注着各种符号的上海及周边区域地图出神,指间夹着的烟快要燃尽,烟灰积了长长一截。 她将白瓷盅轻轻放在他手边不远处的空位上。 他仿佛被惊醒,抬眸看了她一眼,眼底带着血丝和浓重的疲惫。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让她离开,而是用夹着烟的手指,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 “坐。”他声音沙哑。 沈渡燕依言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没有打扰他。 他沉默地吸完最后一口烟,将烟蒂摁灭在堆满烟头的烟灰缸里,然后,目光重新落回地图上,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说,这上海……守得住吗?” 沈渡燕的心猛地一沉。这个问题太过沉重,也太过敏感。她看着他被台灯光勾勒出的、显得格外冷硬却也格外孤寂的侧影,没有立刻回答。她想起河边他片刻的柔软,想起军车经过时他眼中冰冷的戾气,想起他这些时日的殚精竭虑。 “事在人为。”她最终轻声说道,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清晰可闻,“总要有人去守。” 博城修闻言,缓缓转过头,目光深邃地看向她。那目光里没有了平日的审视与算计,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吸入的疲惫与……某种难以名状的触动。 “是啊,总要有人去守。”他重复着她的话,声音低得几近耳语,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近乎苦涩的弧度,“哪怕……是螳臂当车。” 沈渡燕的心被这句话狠狠揪了一下。她从未听他流露出如此……近乎悲观的情绪。他一直表现得像个无懈可击的强者,运筹帷幄,冷硬如铁。可此刻,她分明看到了他盔甲下的裂痕,看到了那沉重如山的压力。 她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没有看那张令人窒息的地图,只是拿起一旁微凉的茶壶,为他重新续了一杯热茶。 “螳臂当车,也好过不战而退。”她将茶杯递到他手边,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 博城修接过茶杯,温热的瓷器熨帖着他冰凉的指尖。他没有喝,只是握着,感受着那一点微弱却真实的热度。他抬起头,看着她近在咫尺的、沉静而美丽的脸庞,灯光下,她的眼眸清澈,倒映着他此刻略显狼狈的身影。 两人距离很近,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微澜。空气中弥漫着烟草、墨水和一丝她身上淡淡的、清冽的书香。 他忽然伸出手,不是惯常的拂开发丝,而是用指背,极其轻柔地,蹭了蹭她细腻的脸颊。动作带着一丝生疏的试探,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珍惜。 沈渡燕浑身一僵,却没有躲闪。他指尖粗粝的薄茧擦过皮肤,带来一阵微麻的战栗。她抬眸,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里,那里翻滚着她从未见过的、复杂而汹涌的情绪,有疲惫,有挣扎,有隐忍,还有一丝……破土而出的、灼热的什么。 那眼神太过**,几乎烫伤了她。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那样看着她,指背在她脸颊停留了片刻,便收了回去,仿佛刚才那瞬间的触碰,只是一个幻觉。 他低下头,端起那杯茶,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地将杯子顿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不早了,去睡吧。”他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甚至带着一丝驱赶的意味。 沈渡燕知道,那短暂的柔软已经过去,他又将自己重新武装了起来。她没有多言,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转身离开了书房。 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那满室的沉重与那片刻的、令人心悸的温暖。 沈渡燕靠在走廊的墙上,抬手,轻轻抚上刚才被他触碰过的脸颊,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他指背的温度和粗粝的触感。心跳,失了节奏。 余烬之下,并非全是冰冷的灰。那一点微温,足以燎原。 而她不知道的是,书房内的博城修,在她离开后,久久凝视着地图上某个被红色铅笔重重圈出的点,眼神冰冷而决绝。他拿起钢笔,在一张空白纸条上,快速写下几个字,然后按响了召唤铃。 顾惟安很快出现在门口,神色凝重。 博城修将纸条递给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按计划行事。务必……保护好该保护的人。” 顾惟安接过纸条,看了一眼,瞳孔微缩,随即肃然立正:“是!督察!” 他转身匆匆离去,脚步坚定,背影却透着一丝悲壮。 博城修独自站在巨大的地图前,像一尊孤独的守望者。窗外,夜色浓稠如墨,预示着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即将来临。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她刚才递茶时,那双沉静而坚定的眼眸。 有些温暖,一旦触碰,便再也无法放手。即使前方是万丈深渊,他也要为她,劈开一条生路。哪怕,代价是他的全部。 第17章 他有他的职责 平静的表象只维持了短短数日。空气里的紧张感与日俱增,连租界里的洋人都行色匆匆,报纸上的论调愈发统一,歌功颂德之下,掩盖不住山雨欲来的恐慌。 博城修待在总署的时间越来越长,偶尔回来,也是满身疲惫,眼底带着挥之不去的血丝,身上那股硝烟与冷冽的气息愈发浓重。他与沈渡燕的交流变得更少,但眼神交汇时,那份无需言明的默契却愈发深刻。他不再让她接触任何文件,甚至明令禁止她近期随意出门。 沈渡燕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不同寻常的气氛。她不再试图去打探,只是安静地待在小书房里,将那些翻译了一半的诗稿仔细整理、收好,仿佛在为什么做着准备。她甚至开始跟着周妈学习一些简单的伤口处理和止血方法,周妈虽不解,却也尽心教着。 这天,苏曼卿终于再次出现了。她不是光明正大地来访,而是通过沈渡燕偶尔会去挑选丝线的一家老字号绸缎庄,递进来一张折叠得极小、字迹潦草的纸条。 纸条上只有短短一行字:“风紧,速离沪,顾安,勿念。” 沈渡燕捏着纸条,指尖冰凉。苏曼卿还活着,而且和顾惟安在一起。“风紧,速离沪”……连他们都认为上海即将陷入巨大的危险,并且提醒她立刻离开。那博城修呢?他知不知道?他为何不让她走? 她将纸条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心却像被放在火上炙烤。她想起博城修近日反常的沉默,想起他眼底深藏的决绝,想起那晚他近乎失控的触碰和随后更深的封闭。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心中升起——他或许,根本没打算离开。他要把她送走,独自留下,面对那即将到来的风暴。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和……尖锐的疼痛。 傍晚,博城修意外地早早回来了。他没有去书房,而是直接来到她的房间。他站在门口,没有进来,只是看着她,目光深沉如同窗外的暮色。 “收拾一下,”他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明天一早,顾惟安会送你去香港。” 果然。沈渡燕的心直直坠了下去。她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为什么?” “上海马上要打仗了。”他言简意赅,语气不容置疑,“这里不安全。” “哪里安全?”沈渡燕反问,声音微微发颤,“香港?还是别的什么地方?这天下,还有安全的地方吗?” 博城修眉头微蹙,似乎没料到她会是这种反应。“至少比这里安全。我已经安排好了,那边会有人接应你。” “你呢?”她向前一步,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你为什么不走?” 他避开她的目光,转身看向窗外,侧影僵硬。“我有我的职责。” “职责?”沈渡燕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心口却疼得厉害,“你的职责就是守在这里,等着与这座城市共存亡?还是……等着为你身后的那些人,流尽最后一滴血,成为一个被利用殆尽的棋子?” 这话尖锐得像一把刀子,直刺博城修一直试图掩盖的真相。他猛地转回身,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冰冷,带着被冒犯的怒意:“沈渡燕!注意你的言辞!” “我说错了吗?”沈渡燕毫不退缩,积压了许久的情绪在这一刻爆发,“你明明知道那些人只是在利用你!利用你稳住局面,利用你抵挡压力,等到时机一到,他们随时可以把你推出去当替罪羊!就像上次那个赵将军一样!你为他们卖命,值得吗?!” “值不值得,不是你说了算!”博城修低吼,额角青筋隐现,“这是我的选择!我的路!” “那我的路呢?”沈渡燕的声音哽咽了,眼圈泛红,“你安排我走,问过我的意愿吗?在你眼里,我是不是永远都只是一个需要被保护、被安排、随时可以丢弃的附属品?” 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滑落下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委屈,因为那种被他排除在外的、彻骨的孤独感。 博城修看着她脸上的泪痕,那冰冷的怒意像是被烫了一下,瞬间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无力的痛楚。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他何尝不想带她走?可他不能。他身后是虎视眈眈的各方势力,是即将燃起的战火,是注定无法脱身的泥潭。她跟着他,只有死路一条。送她走,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也是最残忍的决定。 他走上前,抬起手,想像那晚一样触碰她的脸颊,最终却只是僵硬地停在了半空,然后缓缓握成了拳,垂落身侧。 “你必须走。”他闭上眼,声音沙哑而疲惫,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固执,“算我……求你。” 沈渡燕看着他紧握的拳头和紧闭双眼下微微颤抖的睫毛,所有质问和委屈都堵在了喉咙里。她明白了。他不是不爱,不是不痛,而是他的爱和痛,都藏在了这冰冷的决定之下,藏在了这无法言说的苦衷里。 她忽然想起河边他说“螳臂当车”时的苦涩,想起他地图前沉重的背影。他早已看到了结局,却依然选择了这条最艰难的路。他送她走,不是抛弃,而是他所能给出的、最极致的保护。 眼泪流得更凶,她却不再说话。 博城修睁开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然后,他毅然转身,大步离开了房间,没有回头。 门被关上,隔绝了他沉重的脚步声。 沈渡燕滑坐在地毯上,将脸埋进膝盖,无声地痛哭起来。她知道,她留不住他,也改变不了他的决定。 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他们之间,这刚刚萌生、尚未不及言说的情愫,或许还未曾真正开始,就要被迫面临生离死别的终局。 沈渡燕的眼神几乎绝望…… 第18章 保重 这一夜,注定无眠。 沈渡燕没有收拾行李。她只是坐在窗边,看着楼下花园里在夜色中模糊的轮廓,听着远处偶尔传来的、不知是车辆还是别的什么发出的沉闷声响。脑海里走马灯般闪过与博城修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从露台上初次相遇的疏离,到早餐桌上克制的交流,到他受伤时她颤抖着手处理伤口,到书房里无声的陪伴,再到河边他片刻的柔软,以及昨夜他指背那轻柔却滚烫的触碰…… 每一幕,都清晰得如同昨日。 她原本以为,这场婚姻只是一场交易,一座牢笼。可不知从何时起,那个深沉、冷硬、背负着太多秘密与重担的男人,已经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她的心里。他的冷酷之下藏着无奈,他的权谋背后有着坚守,他的沉默之中蕴含着无法言说的情感。 她心疼他的孤独,理解他的挣扎,甚至……爱上了他那藏在刀尖之下、笨拙而隐忍的温柔。 可是,太晚了。 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穿透厚重的窗帘,洒在地板上时,楼梯口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是博城修。他穿戴整齐,墨色的军装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仿佛要去参加一场盛大的仪式,而非面对一场未知的、极可能惨烈的风暴。 他走到她的房门口,停下。门没有锁,他也没有推门而入。两人隔着一扇门,静静地站立着。 沈渡燕能听到他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许久,门外传来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车在楼下。” 沈渡燕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微皱的旗袍,深吸一口气,拉开了房门。 博城修就站在门外,逆着走廊窗口透进来的晨光,身影高大挺拔,却莫名给人一种即将融化的雪人般的脆弱感。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深邃如同古井,里面翻涌着太多她读不懂、或者说不敢去读懂的情绪。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没收拾行李,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仿佛要将这最后的模样,烙印在心底。 “这个,”他递过来一个牛皮纸包裹的、方方正正的东西,不大,却有些分量,“带上。” 沈渡燕接过,触手微凉坚硬。“是什么?” “一些……你可能会用得上的东西。”他避重就轻,目光转向楼梯方向,“顾惟安在下面等着。” 沈渡燕捏紧了手中的包裹,指尖用力到泛白。她知道,告别的时候到了。 她跟着他走下楼梯。顾惟安果然等在那里,同样是一身利落的便装,神色凝重,眼底带着血丝,看到他们下来,微微颔首。 “督察,夫人,车准备好了。” 博城修点了点头,目光再次落到沈渡燕脸上。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只化作一句最简单、也最沉重的叮嘱:“……保重。” 沈渡燕看着他,看着他冷硬眉眼间那无法掩饰的疲惫与痛楚,看着他紧抿的、似乎还在微微颤抖的唇线。她忽然上前一步,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伸出手,轻轻抱住了他。 他的身体瞬间僵硬,如同被电流击中。 这是一个极其短暂的拥抱,一触即分。沈渡燕甚至没有完全投入他的怀抱,只是用双臂环住了他挺拔却冰冷的腰身,脸颊在他胸前坚硬的纽扣上轻轻贴了一下,感受到他瞬间加速的心跳和骤然绷紧的肌肉。 “你也……保重。”她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飞快地说完,然后迅速松开了手,退后一步,仿佛刚才那大胆的举动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 博城修僵立在原地,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最终,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她,挥了挥手,声音冷硬如铁: “走!” 顾惟安上前一步,对沈渡燕低声道:“夫人,请。” 沈渡燕最后看了一眼博城修决绝而孤寂的背影,咬紧了下唇,毅然转身,跟着顾惟安走出了这栋她生活了不算太长、却仿佛经历了一生的宅邸。 门外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沈渡燕坐进后座,顾惟安迅速发动了车子,驶离了这座仿佛被无形阴霾笼罩的公馆。 车子汇入清晨尚且稀疏的车流,沈渡燕透过后车窗,看着那座熟悉的建筑在视野中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消失在街角。她紧紧抱着怀中那个牛皮纸包裹,仿佛那是他留给她的、唯一的念想。 她没有哭,只是觉得心口的位置,空了一块,冷风嗖嗖地往里灌。 而此刻,站在二楼书房窗前的博城修,直到那辆黑色轿车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才缓缓收回了目光。他挺拔的身形微微晃动了一下,抬手扶住了冰冷的窗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闭上眼,脑海中回荡着她那个短暂却滚烫的拥抱,和她那句轻如叹息的“保重”。 他知道,这或许是此生,最后一面。 一滴滚烫的液体,猝不及防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砸在光洁的红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无声的痕迹。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的伤心,藏得太深,太重,连流泪,都只能是这般无声无息。 山雨,终于要来了。而他,将独自面对。 她,也再失去了家。 第19章 沾着他鲜血的信 黑色的轿车没有驶向码头,也没有开往火车站,而是在顾惟安熟练的操控下,穿行在清晨渐渐苏醒的上海弄堂小巷,最终停在了一处看似普通的、带着小院的民居前。 “夫人,我们到了。”顾惟安停稳车,低声说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沈渡燕抱着包裹下车,打量着这处陌生的所在。“这里是什么地方?” “一处安全屋。”顾惟安引着她走进院子,迅速关上门,“督察吩咐,暂时不能离沪,局势瞬息万变,码头和车站恐怕都已不安全,反而留在城里,更不易被察觉。” 沈渡燕的心猛地一紧。博城修没有真的打算立刻送她走?他只是将她转移到了一个更隐蔽的地方?为什么? 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顾惟安压低声音,快速解释道:“督察判断,对方可能还有后手,直接离沪目标太大。这里是我们的一个秘密联络点,很安全。请您暂时在此忍耐几日,待风头稍过,我们再设法离开。” 沈渡燕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她相信博城修的安排,也相信顾惟安。她跟着顾惟安走进屋内,陈设简单,却干净整洁,仿佛早已准备好。 顾惟安将她安顿好,又仔细检查了门窗,这才说道:“夫人,您先休息,我出去打探一下情况,很快回来。您千万不要随意出门,有任何动静,都不要出声。” “顾副官,”沈渡燕叫住他,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难掩的疲惫,“你……也要小心。曼卿她……” 顾惟安脚步一顿,背对着她,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她在一个更安全的地方。我们……各有各的路要走。”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的痛楚和决绝。 沈渡燕明白了。在这乱世之中,每个人都身不由己,每个人都有必须要去完成的使命。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顾惟安匆匆离去,院子里重归寂静。 沈渡燕独自坐在陌生的房间里,抱着那个牛皮纸包裹,心神不宁。她打开包裹,里面是几本她平时爱看的书,一些数额不小的、不同银行的现钞和金条,还有一把小巧精致、却闪着冷硬金属光泽的手枪,以及一盒匹配的子弹。 她的心被狠狠撞击了一下。他连这个都为她准备好了。书是让她打发时间,钱是让她维持生计,而枪……是让她在最后关头,用以自保,或者……了断。 他想得如此周全,如此……绝望。 她拿起那把手枪,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心里。她从未碰过这种东西,此刻握在手中,却奇异地没有感到害怕,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被他如此郑重托付的酸楚。 接下来的两天,沈渡燕度日如年。她不敢开灯,不敢大声走动,只能透过窗帘的缝隙,观察着外面死寂的弄堂。远处的枪炮声时断时续,越来越密集,偶尔还能听到飞机低空掠过的轰鸣。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焦糊和硝烟混合的、令人不安的味道。 上海,真的打起来了。 顾惟安每天会冒险回来一两次,带来一些干粮和零星的消息。他的脸色一次比一次沉重,带来的消息也一次比一次坏。日军进攻猛烈,守军抵抗顽强,但伤亡惨重,战线在不断收缩。租界宣布中立,但流弹和不长眼的炮火,依旧不时落入界内,造成恐慌。 “督察……他怎么样?”每次顾惟安回来,沈渡燕最想问的都是这句话,却总是问不出口。她怕听到不好的消息。 第三天傍晚,顾惟安没有像往常一样准时回来。沈渡燕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 她在黑暗中焦急地等待着,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煎熬。 直到深夜,院门外才传来极其轻微、却熟悉的敲门声。沈渡燕几乎是扑到门边,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条门缝。 顾惟安闪身进来,他浑身沾满尘土和暗褐色的污迹,脸上带着擦伤,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悲痛与……绝望。 “顾副官!”沈渡燕的声音带着颤抖。 顾惟安看着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这个一向沉稳坚毅的男人,此刻竟像个孩子般,无声地恸哭。 沈渡燕只觉得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了。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扶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 “……他呢?”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飘忽得不像自己的。 顾惟安抬起头,满脸泪痕,通红的眼睛里充斥着血丝和巨大的悲伤。他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个被血浸透了一半、边缘烧焦的牛皮纸信封,递到沈渡燕面前。 信封上没有署名,但那熟悉的、凌厉的笔迹,沈渡燕一眼就认了出来——是博城修的字! 她的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那轻飘飘却又重如千钧的信封。 烽火连天,孤城浴血。 他留给她的,只有这最后一封……沾着他鲜血的信。 第20章 见字如面。 沈渡燕的手指冰冷,颤抖着,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撕开了那个被血与火浸染的信封。里面只有薄薄的一页纸,纸张粗糙,被血迹晕开大片大片的暗红,几乎看不清原本的颜色。那熟悉的、凌厉的笔迹,在如此恶劣的条件下,依旧力透纸背,只是笔画间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仓促与……最后的决绝。 渡燕: 见字如面。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不在了。不要难过,这是我选的路,从穿上这身军装的那天起,就已注定。 上海守不住了。但我们尽力了。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兄弟们的血。我博城修此生,或许算不得一个好人,玩弄权术,周旋各方,手上亦不干净。但于国于民,我问心无愧。今日马革裹尸,亦算死得其所。 唯独放不下你。 此生亏欠你良多。将你卷入这是非漩涡,予你牢笼,却未能予你寻常夫妻的温情与安稳。我曾以为,冷待你,疏远你,便能护你周全,让你在我死后,依旧能清白脱身。可我错了。 不知从何时起,你这只本该困于笼中的燕,已悄然飞入了我心深处。你的沉静,你的聪慧,你的坚韧,甚至你那小心翼翼的试探与反抗,都成了我这灰暗生命中,唯一的亮色与温暖。 那日河边,你问我守不守得住。我想告诉你,守不住城,但我想守住你。 送你走,是我此生最痛,亦最不得已的决定。若有可能,我多想带你远走高飞,看遍世间烟火,了此余生。然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我博城修,做不到。 包裹里的枪,是让你防身,非到万不得已,勿要轻用。钱帛之物,应可保你日后生活无虞。忘了我,离开上海,去一个安全的地方,找一个真心待你的良人,平安顺遂地过完这一生。这便是我对你,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请求。 我曾嗤笑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如今方知,不是气短,是情长……太长,太沉,重过这山河,重过我这七尺之躯。 笔落于此,枪炮声近,敌寇将至。 勿念。 城修绝笔 民国二十六年冬 信纸从沈渡燕颤抖的指尖滑落,飘飘荡荡,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她没有去捡,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离。 没有嚎啕大哭,没有歇斯底里。极致的悲痛,原来是无声的。 她缓缓蹲下身,蜷缩起来,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却依然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心脏的位置,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留下一个血肉模糊、冷风呼啸的空洞。 他死了。 那个深沉如墨,冷硬如铁,将爱意藏在刀尖之下,笨拙而隐忍地爱着她的男人……死了。 为了这座他明知守不住的城市,为了他肩头那份她如今才真正理解的“职责”,为了……让她能有一条生路。 他算计了一切,利用了一切,甚至包括她的“背叛”,却唯独将自己的真心,藏得那样深,直到最后一刻,才用这染血的信纸,笨拙地、毫无保留地摊开在她面前。 “守不住城,但我想守住你。” “不是气短,是情长……太长,太沉,重过这山河,重过我这七尺之躯。”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留下永不磨灭的伤痕。 顾惟安站在一旁,看着沈渡燕如同失去魂魄般的模样,这个铁打的汉子,再次红了眼眶。他哑声道:“督察他……是为了掩护残余部队和重要文件转移,亲自带人断后,引爆了指挥部……和冲上来的日军,同归于尽……” 沈渡燕依旧没有反应,只是维持着那个自我保护的姿势,仿佛外界的一切,都已与她无关。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枪炮声渐渐稀疏,最终,归于一种死寂的平静。那平静,比之前的喧嚣更令人窒息。 上海,沦陷了。 顾惟安抹了把脸,强行压下悲痛,上前一步,低声道:“夫人,天快亮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必须立刻离开上海。督察……他希望您活着。” 活着…… 沈渡燕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泪痕,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和空洞。她看向地上那封染血的信,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将它捡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抚平褶皱,折好,紧紧地、紧紧地捂在心口的位置。 那里,冰冷空洞,唯有这薄薄的信纸,还残留着他最后的一丝气息,带着血的铁锈味,和墨的苦涩。 她站起身,身形微微晃动,却异常坚定。她走到桌边,拿起那把冰冷的手枪,和那些能让她“平安顺遂”度过余生的钱帛,仔细地收好。 然后,她看向顾惟安,声音嘶哑,却清晰无比: “我们走。” 她没有说去哪里,也没有说以后。但她知道,她必须活着。带着他的爱,他的遗憾,他染血的期望,和他未能守护住的山河印记,活下去。 走出这间安全屋,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飘起了细密的冷雨。沈渡燕最后回望了一眼这座城市的方向,那里烽火暂熄,却已满目疮痍。 他的墨色,最终融入了这片破碎的山河,再也寻不见踪迹。 而她这只他拼命想送出去的燕,终究没能飞出这被战火笼罩的天空。她的羽翼,已被他的情长与鲜血浸透,沉重得,再也无法轻盈。 雨丝落在脸上,冰冷刺骨。 她转身,步入茫茫雨幕,背影单薄,却带着一种从此与孤独和回忆相伴的、永恒的决绝。 墨痕永铸,燕羽沉霜。 乱世情深,终成绝响。 —全文完— ——情长纸短,不尽依依。 愿我们来世再见。 第21章 我的邻居是顶流![番外] 作者:吃茶客/顾苒苒(番外里的名字) 沈渡燕第一千零一次觉得,自己当初买下这间公寓的决定,可能有点草率。 倒不是房子不好。顶层复式,视野开阔,安保严密,私密性绝佳,完美符合她这个一不小心就火遍全网的新晋顶流女星的需求。 问题出在邻居。 她搬进来三个月,一次也没见过隔壁那位神秘业主的真容。只从物业经理那含糊其辞的敬畏态度里,猜到对方大概来头不小。直到上周,她家那只肥得快要变成猪的布偶猫“博富贵”,趁助理开门通风的功夫,一个箭步窜了出去,精准地扒拉开了隔壁虚掩的房门,然后一头扎进了人家阳台那价值不菲的锦鲤池里。 沈渡燕当时穿着睡衣,顶着鸡窝头,踩着拖鞋就冲了出去捞猫。然后,就在那片湿漉漉的、飘着几片鱼鳞的阳台地砖上,撞见了隔壁业主本尊。 男人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和长裤,身姿挺拔得像棵白杨,正弯腰从池子里拎起她那不争气的“博富贵”。水珠顺着他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臂滑落,滴答作响。他抬起头,五官轮廓利落分明,一双眼睛黑沉沉的,没什么情绪地看向她。 那一瞬间,沈渡燕脑子里不合时宜地蹦出一句台词——这男人,长得真他娘的正点。就是气质太冷,跟个移动冰山似的。 “你的猫?”他开口,声音也像浸了冰水,低沉干净。 沈渡燕赶紧点头,上前接过还在扑腾的“博富贵”,尴尬得脚趾抠地:“对不起对不起!它太胖了,我没看住……那个,鱼没事吧?我赔!” 男人看了眼池子里受惊四散的锦鲤,语气平淡:“不用。” 然后,他就那么站着,目光在她脸上和她怀里瑟瑟发抖的猫之间扫了个来回,最后定格在她因为匆忙而没来得及掩饰的、锁骨上方的一小块淡粉色胎记上。 沈渡燕被看得有点发毛,道了谢就想溜。 却听见他在身后不紧不慢地开口,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审视: “沈小姐?” 沈渡燕脚步一顿,心里警铃大作。被认出来了?虽然她是顶流,但素颜睡衣鸡窝头这造型……应该不至于吧? “你认识我?” 男人极淡地勾了下嘴角,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 “电视上见过。”他顿了顿,补充道,“演技不错。” 然后,没等沈渡燕反应过来这句是客套还是真心,他就微微颔首,关门送客了。 沈渡燕抱着湿漉漉的“博富贵”站在紧闭的房门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邻居,好像不太好惹。 “所以,你就因为人家夸了你一句演技不错,就觉得他暗恋你?”苏曼卿吸着奶茶,对着手机屏幕那头的沈渡燕翻了个白眼。她现在是某知名媒体的首席娱乐记者,以笔锋犀利著称,但在闺蜜面前,永远是个吐槽役。 “谁说他暗恋我了!”沈渡燕对着视频镜头整理假睫毛,准备今晚的时尚盛典,“我就是觉得他怪怪的。后来我让小王(她的助理)去打听了一下,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人家是外星人派来监视你这个地球顶流的?” “去你的!”沈渡燕嗔道,“小王说,隔壁那位,姓博,叫博城修,是市局刑侦支队的队长!刑警!我的天,我居然跟一个刑警队长做邻居!还是亲手捞过我家‘博富贵’的刑警队长!” 苏曼卿差点被奶茶呛到:“咳咳……谁?博城修?那个破了连环碎尸案、被上面当招牌一样立起来的‘冷面神探’?” “你也知道他?” “废话!我们跑时政社会线的,谁不知道他?据说背景硬得很,本人更是油盐不进,难搞程度五星级。燕啊,你这邻居……属实是有点硬核了。” 沈渡燕对着镜子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我现在回家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哪天带点夜宵回去,被他当成可疑人员给按墙上了。” 正说着,助理小王急匆匆跑进来:“燕姐,不好了!不知道谁走漏了风声,楼下围满了粉丝和代拍,咱们的车被堵死了,根本出不去!眼看红毯时间要到了!” 沈渡燕头疼地扶额。这种场面她经历得多,但每次都很棘手。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她犹豫了一下接起来。 “沈小姐。”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没什么波澜的低沉嗓音。 沈渡燕一愣:“博……先生?” “嗯。楼下情况我看到了。”博城修言简意赅,“地下停车场B区,负二层,有个直接通往外面临时路的应急通道,知道吗?” 沈渡燕懵懵地:“啊?不知道……” “让你的人现在下楼,到B区负二层,车牌号发我。我送你们出去。” 沈渡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送我们?” “嗯。”博城修的声音依旧平淡,“顺便,履行一下公民配合警方维护公共秩序的职责。” 沈渡燕:“……” 好吧,这个理由很警察。 五分钟后,沈渡燕和助理小王鬼鬼祟祟地摸到了B区负二层。果然看到一辆低调的黑色SUV停在角落,车窗降下,露出博城修没什么表情的侧脸。 他今天没穿警服,是一件深灰色的冲锋衣,更显得肩宽腰窄,气质冷硬。 沈渡燕和小王迅速钻上车。 “系好安全带。”博城修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过于华丽的礼服裙上停留了零点一秒,随即发动了车子。 车子性能极好,悄无声息地滑入一条不起眼的通道,七拐八绕,竟然真的避开了酒店正门那水泄不通的人群,驶上了畅通无阻的马路。 沈渡燕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松了口气,真心实意地道谢:“博队长,真是太谢谢你了!不然今天肯定迟到。” “举手之劳。”博城修看着前方,语气没什么变化。 车内陷入短暂的沉默。沈渡燕有点不自在,没话找话:“那个……博队长,你也住这个酒店啊?”问完就想咬舌头,这不是废话吗! “嗯。”博城修应了一声,过了两秒,难得地主动开口,“有个案子,临时保护一位证人。” 沈渡燕恍然大悟,怪不得神龙见首不见尾。 一直没吭声的小王突然弱弱地插嘴:“博队长,您……您开车真稳。”不像她家燕姐,一上路就跟要化身秋名山车神似的。 博城修从后视镜瞥了小王一眼,没说话。 沈渡燕却福至心灵,脱口而出:“博队长,你该不会……是我的粉丝吧?”不然干嘛这么帮她?还夸她演技? “咳!”前面开车的男人似乎被呛了一下,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车内气氛瞬间变得有点诡异。 就在沈渡燕以为对方不会回答,并且开始后悔自己为何如此自作多情时,博城修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无奈: “我表妹,顾苒苒,是你后援会副会长。” 沈渡燕:“……” 小王:“……” 好吧,破案了。原来是家属任务。 沈渡燕摸了摸鼻子,有点讪讪的。 车子平稳地停在红毯入口附近一个隐蔽的角落。博城修解开安全带,回头看向沈渡燕,目光在她妆容精致的脸上停顿片刻,最终落回她眼睛,语气依旧是公事公办的调子,却莫名让人安心: “结束后,如果还有记者堵门,打这个电话。我安排人送你们回去。” 沈渡燕接过他递来的、写着电话号码的便签纸,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微微发烫。 “谢谢。”她小声说,心里那点因为“表妹”而泛起的小小失落,忽然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周到给冲散了。 她拎着裙摆下车,走向星光熠熠的红毯。回头时,那辆黑色的SUV已经无声无息地汇入车流,消失不见。 苏曼卿的微信适时地蹦了出来:【怎么样?被你的刑警邻居英雄救美了?】 沈渡燕看着手机,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指尖飞快地打字: 【作者:吃茶客。友情提示:本文又名《论与刑警队长做邻居的可行性分析报告》、《顶流女星与她的“表妹”家属》、《我家猫主子可能是月老转世》……未完待续,感觉有点意思。】 嗯,这个邻居,好像……也没那么不好惹嘛。 (番外完) 第22章 【表哥珍藏版】[番外] 作者:吃茶客/顾苒苒(番外里的名字) 时尚盛典的后台,沈渡燕顶着完美无瑕的妆容,对着手机屏幕咬牙切齿。 苏曼卿的微信消息还在疯狂跳动:【所以呢?就要了个电话?你没请他上来坐坐?喝杯咖啡?探讨一下公民如何更好地配合警方工作?】 沈渡燕翻了个白眼,打字回复:【苏大记者,收起你那些危险的念头。人家是人民警察,我是守法公民,我们之间是纯洁的邻里关系,以及他表妹是我粉丝的间接关系。】 苏曼卿回了个【抠鼻.jpg】【信你才有鬼。根据我多年抓奸(划掉)采访的经验,男人,尤其是那种冷面硬汉,主动提供私人号码,绝对有猫腻。】 沈渡燕正要反驳,化妆间的门被敲响了。助理小王探进头来,表情复杂:“燕姐,顾先生来了。” 顾先生?沈渡燕一时没反应过来。 一个穿着深蓝色西装、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温文儒雅的男人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大束鲜艳欲滴的……呃,向日葵?后面还跟着两个工作人员,抬着一个看起来就很贵的空气净化器。 “沈小姐,冒昧打扰。”男人微微一笑,递上名片,“我是顾惟安,博城修的表弟,也是……苒苒的哥哥。” 沈渡燕接过名片,上面写着某知名跨国投行高管。好家伙,这博队长家里基因不错啊,表弟看起来也很精英。 “顾先生你好,这是……?”沈渡燕看着那束充满活力的向日葵和那个格格不入的空气净化器,有点懵。 顾惟安推了推眼镜,笑容无可挑剔:“苒苒听说您前几天因为楼下空气不好,有点过敏咳嗽,非常担心。非要让我立刻、马上把这个最新款的净化器送过来,说放在您化妆间或者家里都能用。这花也是她挑的,说向日葵看着心情好,希望您天天开心。” 沈渡燕:“……” 这粉丝服务,是不是有点过于周到了?而且,她什么时候过敏咳嗽了?她自己怎么不知道? 顾惟安仿佛看出了她的疑惑,贴心解释:“是城修哥……呃,就是我表哥,他提了一句,说上次在车库听您助理提过一句最近空气质量差。苒苒就记在心上了。” 沈渡燕瞬间明白了。博城修!肯定是那个惜字如金的男人!他就不能直接把话传对吗!她那是被礼服勒得喘不过气,不是过敏! 但看着顾惟安真诚(且昂贵)的礼物,还有那束傻乎乎但很温暖的向日葵,她只能挤出职业假笑:“太谢谢苒苒了,也麻烦顾先生跑一趟,这怎么好意思……” “沈小姐千万别客气。”顾惟安笑容温和,语气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无奈,“我们家就这么一个小公主,她的话就是圣旨。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同病相怜的意味:“我表哥那人,您也接触过了,话少,主意正。他认定的事……嗯,您多担待。” 沈渡燕忽然就从这位精英表弟的话里,听出了那么一丝丝长期生活在“博城修阴影”下的心酸。瞬间产生了革命友谊。 送走顾惟安,沈渡燕看着那台高大上的净化器和那束向日葵,哭笑不得。她拍了张照片,发给了那个存了还没捂热的号码。 【沈渡燕:博队长,谢谢你和苒苒的心意。不过我真的没过敏,就是裙子太紧了。[哭笑不得.jpg]】 消息发出去,石沉大海。 直到活动结束,沈渡燕卸完妆,换回舒服的卫衣牛仔裤,准备和小王从秘密通道溜走时,手机才震动了一下。 【博城修:嗯。】 沈渡燕:“……” 果然不能指望这块冰山能打出超过三个字的回复。 【博城修:通道口有记者,换B3出口,车在等。】 沈渡燕一愣,赶紧让小王转向。果然,刚到B3出口,就看到了那辆熟悉的黑色SUV。 这次她熟门熟路地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后座被小王和那个巨大的空气净化器盒子占据了。 “博队长,又麻烦你了。”沈渡燕系好安全带,感觉有点奇妙。一天之内,坐了两次刑警队长的车。 博城修“嗯”了一声,视线在她素净的脸上扫过,然后落在她怀里的那束向日葵上:“花喜欢?” “啊?喜欢啊,挺好看的。”沈渡燕下意识回答。 “嗯。”博城修收回目光,启动车子,“苒苒会高兴。” 沈渡燕忍不住侧头看他。他开车很专注,下颌线绷得有点紧,侧脸在窗外流转的光影里显得格外冷硬。但她忽然觉得,这块冰山底下,可能藏着那么一丢丢……属于“表哥”的温柔? 车子驶入公寓地下车库。沈渡燕抱着花下车,再次道谢。 博城修也下了车,锁好车门,似乎打算跟她一起上楼。 沈渡燕心里莫名有点小紧张。这是……要上去坐坐? 走到电梯口,博城修却停了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U盘?递给她。 “这又是什么?”沈渡燕懵了。今天接收的礼物有点多。 “苒苒整理的。”博城修语气依旧平淡,“你参演的所有电视剧、电影、综艺cut,以及……她认为对你有恶意的营销号名单和证据链。” 沈渡燕接过那个小小的U盘,感觉手心有点烫。这后援会副会长,当得也太专业了吧!简直像个小型情报站! “替我谢谢苒苒……”她干巴巴地说。 “嗯。”博城修看着她,电梯门的光映在他深沉的眼底,“她希望你好好演戏,不用理会那些杂音。” 说完,他微微颔首,转身走向了楼梯间——他好像有不走电梯的习惯。 沈渡燕抱着花和U盘,看着他那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安全门后,心里五味杂陈。 回到公寓,她把向日葵插进花瓶,看着那明亮的黄色,心情莫名好了起来。打开电脑,鬼使神差地把U盘插了进去。 里面果然分门别类,整理得清清楚楚。她随手点开一个文件夹,里面是她早期一部扑街网剧的采访视频合集。她本来想关掉,却瞥见视频列表里有一个不起眼的文件,命名是【表哥珍藏版】。 沈渡燕心跳漏了一拍,做贼似的点开。 画面晃动,像是用手机拍的。背景是一个简单的客厅,年轻的博城修(虽然穿着便装,但那冷峻的眉眼错不了)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屏幕上放的……居然是她那部扑街网剧!而他手边,放着一本摊开的……《表演艺术心理学》? 视频很短,只有十几秒,能听到画外音是个小姑娘(估计就是顾苒苒)在贼兮兮地问:“哥,你不是说这种剧没逻辑吗?干嘛还看?” 镜头里的博城修头也没回,语气带着点不耐烦,但眼神却没离开屏幕:“研究一下反面教材。” 沈渡燕:“……” 好吧,果然不能对这男人有任何浪漫的幻想。 她气鼓鼓地关掉视频,却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拿出手机,她给苏曼卿发消息: 【最新线报:刑警队长疑似是我黑粉头子,证据确凿(U盘为证)。但他表妹是我真爱粉,送花送净化器还送黑料大礼包。目前案情陷入胶着,嫌疑人动机不明,请求支援(主要是心理上的)。】 苏曼卿秒回:【???信息量过大!等我,马上到你家楼下烧烤摊!细说!】 沈渡燕放下手机,看着窗外城市的灯火,又看了看花瓶里生机勃勃的向日葵。 嗯,这个邻居,好像越来越有意思了。 (番外真的完了……吗?) 第23章 [可爱.jpg]】[番外] 作者:吃茶客/顾苒苒(番外里的名字) 苏曼卿穿着睡衣杀到沈渡燕家楼下烧烤摊时,沈渡燕已经啃完两串鸡翅,正对着那盆向日葵发呆。 “快快快!从头招来!”苏曼卿一屁股坐下,眼睛放光,“那个U盘呢?‘表哥珍藏版’给我看看!我要鉴定一下这位刑警队长的审美……哦不,是犯罪证据!” 沈渡燕没好气地把U盘塞给她:“看吧看吧,反正我的黑历史你也没少看。” 苏曼卿掏出随身带的平板,插上U盘,点开那个视频,看完后拍着桌子狂笑:“哈哈哈哈!研究反面教材!博队长这嘴是淬过毒吧!不过……”她凑近屏幕,眯着眼,“你发现没,他看你那破剧的时候,表情还挺专注?而且这视频角度,明显是偷拍,说明他经常看!口嫌体正直啊这是!” 沈渡燕抢回U盘,哼了一声:“说不定是在收集我的黑料,准备哪天我违法犯罪了好第一时间逮捕我。” “得了吧你,”苏曼卿吸溜着烤茄子,“他要真想抓你,上次‘博富贵’跳他锦鲤池就能告你个非法入侵……呃,非法入侵民宅未遂?反正你俩这邻里关系,开局就挺刑的。” 两人正插科打诨,沈渡燕的手机响了,是她经纪人兰姐,语气火急火燎:“燕燕!有个真人秀找上门,开价这个数!”兰姐报了个让人心跳加速的数字,“户外生**验类,叫《不一样的烟火》,就想请你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去体验接地气的生活,反差萌!爆点足!” 沈渡燕有点心动,但又犹豫:“兰姐,你知道的,我生活自理能力约等于零,煮泡面都能糊锅……”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兰姐兴奋道,“而且节目组说了,会给你配个生活能力强的素人搭档!据说还是个帅哥,身份保密,绝对有话题度!” 沈渡燕还在纠结,苏曼卿已经凑过来听到了,疯狂使眼色,用口型说:“问!问是不是博城修!” 沈渡燕瞪她一眼,对着电话说:“兰姐,那个素人搭档……是谁啊?” “暂时保密,不过听说背景很硬,是节目组好不容易请来的。怎么,你有想法?” “没、没有!”沈渡燕赶紧否认,“我就是随便问问……行吧,我接了。” 挂了电话,苏曼卿激动地摇晃她:“机会啊姐妹!万一真是博队长呢?警民合作,共建和谐社区,多好的主题!” 沈渡燕想象了一下和博城修在镜头前一个煮糊面一个冷着脸点评“火候过了三分十七秒”的画面,打了个寒颤:“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那种人,怎么可能上综艺?” 一周后,《不一样的烟火》先导片录制现场,一个远离城市的农家小院。 沈渡燕穿着节目组准备的碎花围裙,对着土灶台手足无措。她今天的任务是和素人搭档一起做一顿午饭。 工作人员憋着笑提示:“沈老师,您的搭档马上就到。” 沈渡燕在心里把兰姐和苏曼卿吐槽了一万遍,深吸一口气,调整出完美的营业微笑,看向院门。 院门被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逆光走了进来。依旧是简单的黑色冲锋衣,身姿笔挺,眉眼冷峻,手里还拎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 沈渡燕的笑容僵在脸上,手里的锅铲“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博、博城修?!真的是他?! 博城修走到她面前,把鱼放进水盆,然后弯腰捡起锅铲,用水冲了冲,递还给她,动作自然得像是在自己家。他抬眼看了看她僵化的表情,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沈小姐。”他开口,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到所有工作人员和后期观众的耳朵里,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调子,“又见面了。” 沈渡燕:“……” 她现在只想原地消失。 导演组在监控后面乐开了花:“爆点!这就是爆点!冷面神探和顶流女星的意外重逢!标题就叫‘我的邻居是搭档’!快!多给特写!” 直播弹幕已经疯了: 【卧槽?!博队长?!】 【这节目组牛逼!能把这位请来!】 【沈渡燕表情管理失控了哈哈哈哈哈!】 【这两人认识?邻居?什么情况?】 【前面的,指路微博话题#沈渡燕的硬核邻居#】 博城修完全无视了周围的骚动和镜头,自顾自地挽起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开始熟练地刮鳞、去内脏、清洗。那动作,比沈渡燕摆拍耍帅还利落。 沈渡燕站在旁边,像个多余的电线杆,试图找点存在感:“那个……博队长,需要我做什么吗?” 博城修头也没抬:“离灶台远点。” 沈渡燕:“……” 好的,懂了。 她默默退到安全距离,看着博城修行云流水般地生火、切菜、炒菜、蒸鱼……空气中很快弥漫开诱人的饭菜香。 这男人,居然真的会做饭?!而且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沈渡燕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在安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 博城修动作顿了一下,侧头看了她一眼。 沈渡燕脸瞬间爆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不一会儿,三菜一汤就摆上了小木桌。色香味俱全,堪比饭店水准。 “吃饭。”博城修摘下围裙,言简意赅。 沈渡燕小心翼翼地坐下,夹了一筷子鱼肉,鲜嫩入味,好吃到她想哭。 “博队长,你做饭也太好吃了吧……”她由衷赞叹,暂时忘记了尴尬。 博城修给自己盛了碗饭,闻言,淡淡地说:“以前在部队待过,野外生存是基本要求。” 沈渡燕恍然大悟,原来是技能点点满了。 一顿饭在一种诡异又和谐的气氛中吃完。沈渡燕负责吃和夸,博城修负责沉默和收拾碗筷。 下午的任务是给菜地浇水。沈渡燕拎着个小水桶,亦步亦趋地跟在博城修后面,看着他轻松地提着大水桶,精准地浇灌每一棵菜苗。 阳光洒在他身上,勾勒出坚实的肩背线条。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落,滴在泥土里。沈渡燕忽然觉得,这个冷冰冰的刑警队长,在这种烟火气里,竟然有种别样的……性感? 她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赶紧晃了晃脑袋。 “看路。” 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沈渡燕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差点一脚踩进刚浇过水的泥坑里。博城修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正微微蹙眉看着她。 “对、对不起!”沈渡燕脸又红了。 博城修没再说什么,只是放慢了脚步,迁就着她的速度。 傍晚收工,编导过来采访感受。 沈渡燕对着镜头,努力维持着女明星的体面:“博队长非常厉害,生活技能满格,跟他一组很有安全感,学到了很多……”(内心OS:就是压力有点大,像跟着教导主任参加变形计。) 轮到博城修,他对着镜头,依旧是那张没什么表情的俊脸,言简意赅:“沈小姐……挺好。” 编导不死心:“具体哪方面好呢?” 博城修沉默了两秒,似乎在认真思考,然后吐出四个字:“比较下饭。” 沈渡燕:“???” 这是什么新型夸奖?是说她吃饭香?还是说她……秀色可餐? 弹幕再次爆炸: 【比较下饭???博队长你不对劲!】 【我宣布这是本年度最硬核情话!】 【磕到了磕到了!这反差萌!】 【沈渡燕脸红了!她脸红了!】 晚上,沈渡燕躺在农家土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博城修那句“比较下饭”和他白天在阳光下流汗的样子。 她鬼使神差地拿出手机,点开那个存了很久但没怎么聊过的对话框。 【沈渡燕:博队长,今天谢谢你带的鱼,很好吃。[可爱.jpg]】 消息发出去,她紧张地盯着屏幕。 过了大概一个世纪那么长,手机终于亮了。 【博城修:嗯。苒苒挑的。】 沈渡燕:“……” 好吧,又是表妹。 她正准备放下手机,又一条消息跳了出来。 【博城修:明天任务重,早点休息。】 沈渡燕看着这行字,嘴角忍不住弯了起来。这算是……关心? 她回了个【晚安】,然后把脸埋进枕头里,偷偷笑了。 窗外月色正好,小院里飘着不知名的花香。 嗯,这个真人秀,好像……接对了? (番外好像……还能再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