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不晚》 第1章 春分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江南春常伴雨声,雨丝纤细,与朗朗读书声做衬。那四方的小学堂就临着小河,黑瓦白墙,青柳作陪,偶有行人路过,耳畔便被风拂柳叶声和从镂空窗格处传来的稚嫩童声裹挟。 斜风送轻丝,穿过窗格有意无意润湿了木质的桌台,这春雨若是下一夜,到了明日,这些靠窗的桌台都会散出一阵潮湿的气味,也许还会漫延,直至江南晚春。 这样的初春时节没有什么暖意,讲学台上的人合上书本,想着今日也早点放孩子们下学。 江南人大概生来就习惯这样的早春细雨,也因着这村子不大,孩子们出了学堂也依然是三三两两笑闹奔跑,一路沿着小河边,再过个小桥,又各自四散往家里跑去。 学堂也就很快静下来了。 “咔嚓”,学堂木门上的铁锁发出清脆的响声。他锁上学堂的门,颠了两下铁锁,转身撑开手里的油纸伞,江南春雨的声音忽然间变得清晰又细密了起来。 仿若画船听雨,只可惜来了这江南十年有余,却还未曾上过那画船,更别提同雨声一道入眠。 今日确实早了些。走出学堂不远遇上绸缎庄掌柜的媳妇儿,江南吴侬软语,同他寒暄两句:“冬山先生,今日下学这般早呀。” “嗯。”他颔首示意,嘴边挂着很浅的微笑。 “过几天我们当家的会进一批新料子,先生您来挑两匹做身儿新衣服。” 倒是个还不错的提议,柜子里那些长衫都有些厚了,得做件薄一点的,于是他再次点头,“多谢。” 这条街是去学堂的必经之路,绸缎庄、早点铺、铁匠铺……内里的人凡是遇上了,都乐得与他打声招呼。 他居住的那间屋子在过了桥的桥口,走上桥,今日的水上集市倒没有往日喧闹,路过的乌篷船一摇一晃,他笑着回应了船上人的挥手招呼。 乌村地处偏僻,冬山是这里唯一的先生。 他刚来那天就听人说起,好几年前这里也有一位先生,留洋归来的,不过后来就走了,再也没回来过,只空着这间小房子。 村长本给冬山准备了离学堂近一点的屋子的,却被他开口婉拒,只提着自己的小木箱子住进了这个布满灰的屋子。 村长看着他进屋的背影面色有些犹豫,不光是村长,附近的邻里都如此,冬山心里明了,不过他没在意,他一意孤行地要来此处便是为了离心中所想近一些。 其实他觉得自己是无愿无望的,只是想找一处寄托与心安,否则他这寥寥人生总归是太寂静了,而且还是湖中落石掀起大片涟漪后归于的沉寂。 冬山自己也没想到,自己还能经历过这般的大起大落、起起伏伏。 都说入乡随俗,乌村的民居除了入夜,白日里一般都不会落锁。 冬山亦如此,他轻推开门径直往屋内走,屋子尽头的小门打开有一节小阶梯连着河,他在每一层阶梯上都摆了鲜花,下学回家的时候他都会来照看一番。 因着入了春,这些盆栽鲜花都开始冒花骨朵,他拿着剪子小心翼翼地稍稍修剪了一下花枝,落下的枝条也就掉在河面上,顺水飘走。 这屋后的花是越种越多,种花的手艺也是愈发纯熟,他盘算着到春分那天应该都能正开得艳,同春光一起,鲜活明媚。 …… …… 冬山十六岁那年的春分,阳光正好。 只是前几天山里连着下了几夜的雨,泥土还松软,进村的山路一点也不好走,随便一踏就能沾上一脚的泥。 不过这对住在这里的人来说已经习以为常,尤其是这些从小就在山里蹿来蹿去的孩子。 听说今日村里要来教书先生,这偏北方的僻静大山,还有人愿意来这里教书,如此稀奇的事,一群孩子伙在一起一大早就下了山跑村口去张望,冬山便在其中。 差不多等到了晌午才听见远方的铃铛声,冬山个子高,伸伸脖子就看清了逐渐靠近的驴拉板车,以及跟着板车晃动的半截浅色褂子。 赶驴的老乡挡住了板车上的人,不知是谁先迈了步子朝那边跑,冬山跟在后面见板车慢慢停了下来。 “这前面就是村口了啊,路窄,进不去。” “好,谢谢你啊老伯。” 和轻盈的白色蝴蝶一样,悄然落地。 冬山的脚步停在伙伴们围成的圈子外面,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脚上的草鞋,早上沾上的泥土都已经被太阳晒干,土黄色的泥块沿着草鞋凝了一圈,褪色的裤脚也满是泥点子。他轻轻“啧”了一声,弯下腰去用力拍了拍,这下连手也变脏了。 “先生先生,我们带你去村子里!” “先生你从哪里来?” “先生,我叫阿原,你叫什么?” 突然响起的喧闹声拉扯回冬山的注意力,他一抬头就撞上了那位先生含笑的目光。他愣了瞬间,把双手背到身后去在衣服上偷偷地使劲蹭了蹭,才重新迈开步子小跑到先生跟前去。 “我叫白清聿,你们好啊。” 此起彼伏的“先生好”跟在白清聿的声音后面响起,许是太久没有见过此番明媚,心头的那一丝朦胧烟雨却也是驱散了些,白清聿弯下眉眼,浅色的褂子将他衬得柔软起来。 “先生,”一双白皙的手赫然出现在眼前,掌心还残留一点泥土渣滓,他仰着脸说:“箱子我帮你拿吧,进村的路不好走。” 是不同于那些还带点稚嫩的嗓音,冬山摊开来的手掌上布着茧子,想来这里的孩子从小便独当一面,白清聿见他的手指上有很细小的伤口,有的还很新。不过拒绝的话语到底是停留在了唇边,停留在冬山那双澄澈的眼眸中。 冬山提着那比想象中轻巧许多的箱子走在最前面,不久前才勉强拍干净的裤脚和鞋子此时又深一下浅一下的踩在泥泞之中,他总时不时地回头去看走在后面的白清聿,看那浅色的褂子扫过这条崎岖不平的小路,下摆衣角已经被蹭上泥色,想来鞋子也早弄脏了。 隐河村建在山腰处,差不多要绕半个山头才能走到。 “浩浩荡荡”的进山队伍快走到村口,等候多时的村长挥手冲他们打招呼,呼声在群山间回响,空旷无边。仿佛被撞击了一般,白清聿也跟着冬山他们回应过去,一时间,荡气回肠。 等迎上白清聿,赵村长一把就握住白清聿的双手,不为别的,隐河村从来没来过教书先生。 赵村长全名叫赵海,是见过世面的人,他不止一次找过县长想为隐河村请一位先生,可不会有人愿意来这里。村里没什么读过书的人,孩子们在村长的教导下才得以习得几个字罢了。 白清聿点点头回握住赵村长没有过多言语,一切都在孩子们的热情和噙在村长眼眶里的热泪中早已道尽,隐河村,谁知道白清聿又何尝不是为了这个“隐”字呢。 “先生,村里简陋,只有冬山家中有空出来的屋子,您别嫌弃。” “不会。”白清聿摇摇头,见赵村长拉过方才帮自己提箱子的少年,一路上他似乎都没有说过话,安安静静地走在前面,这会儿也才听了村长的话,领着白清聿往自家屋子去。 冬山家的屋子修在稍高一点的地方,屋子虽简陋,可屋前屋后的景致却不错,站在高处向下俯瞰去,淡淡春光穿过薄雾,再深吸一口雨后清新,万物皆有生机。 心情开阔不少。白清聿回过身寻到冬山的身影,他正拿着块布反复擦拭木桌,手提箱还在他另一只手中。来回不知擦了多少遍,他用手指蹭蹭桌面之后,才轻轻地把白清聿的箱子放在桌上。 “先生,屋子比较小……” “不会,屋子很干净。” 没料到白清聿会这样讲,冬山抬手挠上后脖颈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他左右看看无意间瞥到白清聿沾上不少泥点的浅色褂子:“先生,晚上衣服换下来之后给我吧,还有鞋子。嗯……夜里还是有些凉,冷的话你同我讲,我把锅炉烧得旺些,我就住旁边这间屋子。” 白清聿顺着冬山的手指看过去,是紧邻着的一间屋子,再旁边就是灶房了。 “家中就你一人吗?” “是的,先生。” 冬山没再多答,转而说道:“学堂在村长家,他特意空了一间屋子出来,就在下面,不远。” “那明日你带我去吧。” 冬山点点头,却站在那处垂首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了?”白清聿觉着眼前的少年和其他孩子太不一样,若要找个物件儿来形容,那大抵是江南雨,无声却细腻。 白清聿是不太喜欢雨天的,他好像总会和雨水多的城市相遇,它们都是绵密的细雨,撑伞与否会让他在每次出门前犹豫上片刻,浅色的褂子沾上雨水变得深一块儿浅一块儿,倒不如衣角处的那些泥点子。 北方的村子应该是没有这样的雨水,所以像江南雨,也无妨。 第2章 江南雨 北方的天比南方亮得早些,白清聿的床抵在窗边,村里的鸡叫第一声时他便醒了。 说不上睡得好不好,夜里倒是挺暖和的,没有滴滴答答的雨声,只偶有风声,静了些,却也挺习惯,这些个村子一到夜里都很安静。 床头的木质小时钟正指着六点,这是刚留洋时白清聿买的时钟,那家小店在街角拐弯处,和这只时钟一样很小巧,以至于差点儿就会错过。店里只有一位白胡子老人看守,他让白清聿随意挑,这些都是他手工做的时钟,他已经做了好几十年了。 小时钟是被摆在一排架子的最角落,却还是被白清聿一眼相中,他只是觉得它很可爱,也很方便携带。事实证明老人的手艺确实精湛,小时钟一直没坏过,跟着他跃过大洋,走过南也闯过北。 白清聿打了个哈欠坐起身,随手摸了摸那小时钟,他当真是喜欢的紧。 唯一不太习惯的就是这炕,还是比床硬点,躺久了背不舒服,他索性穿鞋下炕,套上一件浅灰色的褂子推开门,瞧见昨儿个脏了的白色褂子正滴着水挂在院里晒太阳。 白色褂子的下衣摆被搓得很干净,跟着微风一摇一晃;还有那双沾了泥的鞋子,也一并倒立着晒太阳。 白清聿昨夜洗漱前换下便直接搭在屋内的板凳上了,本来想着今日天气好些搓干净晾着,后来回屋也没特意去瞧,想来那会儿冬山便拿走了。 这村子里的小河也不知在哪儿,冬山这是起的有多早? 白清聿皱了皱眉,心里那点难言的感觉还没明了,就瞧见冬山端着东西从灶房出来。 是冒着水汽儿的玉米棒,饱满的黄色颗粒拥挤在一起,白清聿不免想起留洋时吃过的爆米花,咸的,也不太脆,就是不知道这个村子里有没有可以做爆米花的东西,他觉得冬山手中的那些玉米颗粒爆出来的米花一定又脆又香甜。 许是没想到白清聿会起这么早,冬山愣了一下才同他道了一声早。 雨后的小山村还被缠绕着淡淡的雾气,朦胧中的清新让人觉得从头到脚都是通透的。白清聿指指院中的空地,说不如把小桌子支到外面来。于是那张小小的四方桌第一次离开了里屋,还有两张小矮凳,这样,在小山村里也能吃上露天的早饭。 冬山吃饭的时候很安静,连嚼玉米的声音都是沉闷的,不过鼓起的两颊倒是让他看上去可爱了不少,像个十几岁的少年。 白清聿也张嘴咬下一口,清甜的汁水从玉米粒里爆开,顺着就滑进了喉咙,还在细嚼慢咽间,就看见冬山已经将手里的玉米棒子啃得干干净净,伸手去拿盆里的另一只。 真是年轻气盛的少年人。白清聿勾了勾嘴角,突发奇想地学冬山的样子,多咬下几口玉米粒,然后包满在嘴里嚼,好像这样能吃到的甜就会在一瞬间翻了个番。 只不过白清聿胃口小,学不了少年人再多啃一只玉米棒子。 天边的云在消散,连带着山间的雾一道,这似乎预示着今天会是一个好天气。 北方的这个时节应该不似南方多雨,白清聿的目光逡巡到自己那挂着的褂子上,只是不经意间很偶然地想起那些个潮湿沉闷的日子,褂子不论是挂在屋前还是屋内,总是干不透彻。 “山里有小溪吗?” “有的,”冬山咽下嘴里最后一口玉米,侧身指向屋子的背后说:“那边有条小路,沿着一直往下走就到了。” 小路真的很小,可能那都不能称之为一条路,大概是冬山经常走,周围的杂草被踩踏了许多,隐隐约约露出一条缝隙。 白清聿朝那边望了一眼,问他:“远吗?” “不算很远。”他答得很快,答完又兀自沉默稍许。实在是在山里穿梭惯了,这一方天地之间,最远也就是到村外那条大路上,再远的冬山不知道,他也想象不出来,就像没人能想到隐河村会来教书先生,白清聿自然也不会知道,那条小溪至少得走半个小山腰的路才能到。 “下次带我一起去吧。” 冬山愣了一下抬头看向白清聿,又朝自己说的那条小路望去,余光还扫过清早洗干净晾在一旁的白色褂子。那些泥点子虽然不难清洗,可素净的衣服到底不适合沾染太多泥泞,否则时间久了,会留下印记的吧。 这样的想法从脑海中一闪而过,但其实他从昨天见到白清聿的第一眼起就这样想着了。 …… …… 而江南纤细的雨丝似乎酷爱深蓝色的长衫。 那被修剪下的枝丫有些随意地飘在水面上,大有一种即将随波逐流的感觉。 冬山直起身随手抚了两下前襟,手心便沾上了湿润,江南雨更是与深蓝色长衫合二为一,勾勒出另一种更深层次的颜色。 檐下挂着的大多都是这样清一色深色长衫,不过这个时节,冬山也没指望它们能很快晾干,江南雨会让空气里的一切都变得潮湿,却也会让一切变得清新,这似乎很矛盾,但冬山挺喜欢这雨后空气的。 他转身回屋放下剪刀,继而坐在书桌前拉开右手边的抽屉,里面整齐摆放着一沓干净的信纸。他抽出面上一张放在桌上,拿着墨条一圈一圈地在砚台上磨出墨水。 冬山还是习惯用毛笔书写,有人曾经告诉他,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最传统的东西,那是一种文化传承。彼时听到这话,自然是肃然起敬的更多,只是当第一次真正接触到时,那股淡淡的墨香莫名的就扣准了心弦。 墨研得差不多,冬山从面前的笔架上取了一根稍细的毛笔蘸取墨水,提笔在信纸上一笔一划留下一行行漂亮的字迹。 往前倒退十二年,他连字都识不全,更别说写一手漂亮的小楷。 先生,展信佳:乌村今日微雨,江南轻丝,绵绵不绝。屋后绿植已有开花之势,只盼近日有天晴,汲取日光,养分更充沛些。自然,也是望檐下衣衫能得进屋一日。今只是在屋后小站片刻,衣衫便已斑驳,忽而想到先生惯着浅色长褂,该是因此由。 写到这,冬山笑着摇了摇头,都是些日常琐事,读起来该挺乏味的。 他又蘸取了些墨,开始写落款:饶是窗间过马,岁月不居,然,春又来,念未散。 写罢,冬山吹吹信纸,待墨水都干透之后才将其对折放进信封中,写下“先生亲启”四个字,然后拉开左手边的抽屉。 都快塞不下了。 可他还是要把信放进去,明明右边的抽屉空空荡荡的。 不过就是整理一番,一封信,能有多厚实,能占多大地儿呢。冬山总是这样想,他偶尔也在想是不是要换一个大点的抽屉,或者是多置办一个柜子。 只是这些想法,经常伴随着抽屉合上那一刻戛然而止。 等真的放不下那天再说吧,今天这封,不也放下了吗。 冬山心满意足,这才拿过手边的书册备明天要教习的诗词。又是一首写江南的诗,古人似乎向来偏爱这一方山水。 于冬山而言,这曾经是向往,此刻却是身在其中的……他不知如何道来,每每想到时,情绪总是复杂的。 渐渐地,目光所触的文字有点失焦,他盯着书页愣神好半晌,到底还是合上了书册。 世界远比书册大得多,他还记得这句话。其实他记得很多,原先不明白的现在也都明白了,只不过有点晚,很多触及不到的人和事似乎都飘散在远方。 第3章 诗和远方 “先生,我们今天不学新的诗词吗?” “嗯。”冬山点点头,也让孩子们合上书本,随即转身在黑板上写下: 自己满溢,自己降露,自己做焦枯荒野上的雨。 一行小楷字实在漂亮,每次见着都有孩子说想写这样的漂亮字,有些交上来的课业也看得出在很用心地模仿。而冬山总会在批改课业的最后,一笔一划地写:加油,要坚持不懈地练习。 至于要练多久,冬山也说不上,到如今偶有闲暇时,他都依然研墨练字,那会使他内心仿若一片月光倾洒的草地,幽静且清亮。 底下稀稀疏疏的声音渐停,他们在本子上抄好这段陌生的话语,小声念过去,却不懂其中深意,于是又齐刷刷地抬头看向讲桌前伫立的身影,可他并不急于解释,只问道:“等若干年后,你们是否会想离开乌村,去外面走走、看看?” 离开乌村,对现在的孩子而言,意味着离开家乡。 一张张稚嫩的脸互相张望,有迷茫、憧憬和新奇,这些熟悉的神情恍如带人回到十多年前,那个时候,冬山是他们其中一员,他还记得自己那个时候带着的是一种怎样的向往。 终于有一个小女孩举起了手,她站起身大声回答:“我想!我想去一个不会经常下雨的地方!” 那是绸缎庄家的女儿,冬山有时路过都会听到掌柜说这一到雨季,布匹绸缎摸着都湿乎乎的,想来自家女儿也是没少听见这番抱怨,所以才说要去雨水少的地方。 “我也想!我想去看看大山,想看先生上次教的古诗里面飞流三千尺的瀑布。” “我不想……我很喜欢这里,我不想离开爹娘。” “我也是,或者,我可以带我娘一起走。” 整间学堂霎时间热闹起来,你一言我一语,惹得过路的村民都会朝里面投来好奇的目光,这样的课堂比平时学那些枯燥乏味的诗词文章来得有趣。 所有的孩子都是一样的,不论是几岁或者十几岁,只要还是个孩子,都天性活泼好动,都喜欢天马行空,无拘无束。 冬山曾经亦然。 …… …… “先生,我想去你去过的地方看看。” 他是这么回答白清聿的,在一众孩子里面显得与众不同,就连耳朵根也悄悄地红了起来。 “哦?为什么呢?”金丝框眼镜下的一双眼睛弯弯,他也没料到会在第一堂课上就从这个不善言辞的孩子嘴里听到这样的回答,更何况那慢慢涨红了的脸,甚是稀奇又略显可爱。 冬山忽然变得局促起来,他也不知为何,有时目光和白清聿的撞上便会紧张得心跳加快,若是白清聿再如此刻这般对他笑笑,他只觉得脑海里面瞬间一片空白。 “因……因为……”支支吾吾的,惹得阿原在一旁带头笑起来,他没有恶意,只是没见过冬山这般滑稽的模样,实在是,憋不住。 白清聿正欲阻止的话还未出口,冬山一咬牙将话吐露完毕:“因为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地方才能有先生这样的人。” 他说完便坐下,继续埋头害羞。 赵村长自制的简易铃铛恰好被敲响,它被挂在屋外的檐下,当作每日的上下学铃。 白清聿从不留堂,这些孩子回到家还要做活,他只嘱咐到“慢点跑”,便目送着一个又一个的孩子与自己道别然后离开,最后剩下一个冬山坐在位置上等他。 “我们也回去吧,今天还有什么要做的事情吗?” 冬山站起身,害羞的余韵还没从脸颊上散去,“屋檐需要加固一下,今晚可能会下大雨。” “好,我帮你。”白清聿说着抬手摸了摸冬山的后脑勺,发丝倒是很软,不过看着似乎是长长了不少,于是他问:“平时头发是自己剪的?” “嗯,”被白清聿摸过的地方似乎有些发烫还有些痒痒,冬山不自觉地上手来回薅了两把,“有时候村长也会帮我剪。” 多亏那两下,头发彻底成了鸡窝状,惹得白清聿没忍住低声笑了起来。 “明天我帮你剪吧……可以试试。” “好啊。”冬山答应得爽快,全然没注意白清聿的欲言又止。他可没给人剪过头发,就只有跟着老师傅学了一点本领,不过修剪两下应该不会很难。 但也许是因为今天心情好,白清聿起了点逗弄孩子的心思,“要是剪坏了怎么办?阿原他们会笑话你吗?” “可能会,不过没关系,因为是先生给我剪的。” 略加思索后道出的话语里却带着一丝丝的憧憬与炫耀,白清聿愣神片刻,“这么相信我?” 不急不慢的脚步却突然停下,少年人像是做了某种决定一般,握紧双拳回头望过去,直白质朴的眼神横冲直撞地将人牢牢锁住,然后听他毫不掩饰地说:“先生就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所以我很信任先生。” 谁人能担得起“最好”二字,而且不过是短短相处了几日,白清聿有点被少年人的赤诚给惊到,可它暖暖的,像阳光将整个人都包裹起来,没有给人选择逃离的机会。 眼眶有些发烫,这样的少年会让白清聿想起过往也曾在生命中出现过的人,他们也是这般美好而热烈,绚烂地绽放过,然后又悄然地凋零。 他仍旧不觉得自己可以成为冬山口中的“最好”,他只能笑笑,说:“那我会努力不把你的头发剪坏。” 冬山重重地点头,然后和白清聿并行着往家的方向走去。 头顶有乌云飘来,约摸着还要一会儿,便会有大雨倾泻。 “先生,您今天讲的那句诗是什么意思?''自己满溢,自己降露,自己做焦枯荒野上的雨'',我很喜欢这句诗。” “你觉得呢?” 这一句反问让一旁的少年陷入短暂的沉思,他没有读过书,也不愿自己浅薄的思想在先生面前露了怯,好在白清聿看了出来,他拍拍冬山的肩,让他别怕,只管说便是。 少年犹豫,却还是开了口:“大抵是追寻一个自由的自己。” 他抬头望向天边布满的乌云,“就像这些雨水一样,它们总是想来就来,走不走不一定,去哪里也说不准。它们可以来看这里的大山,也可以去看大山之外;哪里都是落脚处,也可以只是途径路过。” 说罢,白清聿的目光却是已经在他身上停驻良久,他想起那会时刻飘雨的水乡,想起奔向远方的飞鸟,想起坠落湖海的鱼。他曾希望每个人都做飞鸟,可眼前这个少年说,雨水比飞鸟更加自由。 “那你向往这样的生活吗?” “我不知道,”冬山摇摇头,可他却冲白清聿一笑,“但是我会好好想的。” 那是十六岁的少年最虔诚的回答,白清聿一时有些晃神,原来最单纯可贵的明媚都是一样的。他想,或许,曾经守不住的,都可以被弥补。 “好啊,”白清聿的手再次覆上少年柔软的发丝,轻抚过,更多了一丝疼惜,“那你想好了再告诉我。” 冬山眸中闪烁着坚定,白清聿的心情也莫名变得轻快起来,他推着少年往前加快步伐,拔高的语调穿行在回家的小径上:“快走吧,一会儿来不及补屋顶了……不过我不太会,能教我吗?” “当然!”冬山却改握住白清聿的手腕,拉上他从快走变成小跑,因为他闻到了泥土混杂水气的味道,闷闷的,不算好闻。 就是先生的浅色长衫又要沾上泥点子了。 第4章 烟火气 他们的脚程比雨水快,冬山还来得及先收回晒干的玉米棒子。 要补的是白清聿那间屋子的顶,之前空置太久也没考虑太多,冬山是今早才瞥见顶上的干草比其他屋子的塌许多,这顶多再撑一个雨夜,虽然估摸着过几天就彻底放晴,不过还是修补一下吧,毕竟白清聿现在住着。 白清聿站在院中瞅着冬山手脚麻利,把玉米棒子收进厨房后又扛来梯子,三两下地就爬上屋顶,压根儿没有自己搭把手的间隙。 不过他似乎是忘了拿新的干草。 冬山有点恼自己的粗心,却还是不得不向白清聿开口道:“先生,能帮我拿一下灶房里的干草吗?” 可算有能帮得上忙的了,白清聿两步并作三步地跑进又跑出,将大把的干草递给冬山,浑身沾上了点太阳晒过稻草后暖烘烘的味道,很像刚出炉的华夫饼,留洋那会儿他最喜欢抹了蜂蜜的华夫。 兴许哪天可以试着做一下,十多岁的少年应该也会喜欢这样甜甜的东西才是。 “可以了先生,这样你的屋子也不怕会漏雨下来。” 白清聿闻言看去,整个屋顶都被铺了厚厚的干草,仿佛是烘烤华夫饼的炉子。 “其他屋子不用铺了吗?” “不用,”冬山边说边顺着梯子爬下,“这间屋子之前都堆放杂物,很久没有修补过了。” 意思是这里从来都只有冬山一个人……白清聿朝自己将将只睡了一晚的屋子望去,说是很久没有修补过,但整间屋子依然能瞧见最初的模样,就连一些脱落的墙皮也都被补好,想来这之前,冬山也不是完全就将这屋子空置不管的。 “你爹娘……”这话实在很难同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问出口,白清聿摆摆手欲作罢,却还是没来得及。 “我是孤儿,没见过爹娘,是赵村长将我捡回来的。” 冬山将梯子放回角落,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起伏,白清聿不敢追问下去,他不敢想象冬山一个人是怎么长这么大,又是怎么过活那之后的每一天的。 许是这沉默突如其来,冬山回头看向站在院中垂眸的白清聿,反倒笑笑说:“先生,没事的,都过去很久了。” 紧接着他又说:“先生,你现在帮我剪头发吧,趁着还没下雨。” 说完跑回屋里搬来板凳放在白清聿身边,忘记剪刀了,于是他折返回去,从抽屉里拿来剪刀,握住尖头递过去。 手里的剪刀应该也有些年头,刀柄的部分有斑斑锈迹,白清聿抬起头时,面前已经端正坐好一个少年,黑漆漆的后脑勺正对着自己。 好圆的一个脑袋,还挺可爱的。 这样想着竟也能把自己逗笑,白清聿轻咳两声掩饰自己的笑意,拿着剪刀的手却不知该从哪里开始,他来回比划好几下,果然还是太高估自己了。 不管了,白清聿深吸一口气,从发尾处开始慢慢修剪,剪下去的每一刀都很小心翼翼,就像在雕琢一个精美的艺术品。 再来是耳后,他稍微凑近了些,湿热的呼吸一下一下轻扫过冬山的耳边,他太过认真以至于没有发现少年人不自觉地轻颤和愈发僵硬不敢乱动的身体,以及又慢慢红起来的耳根。 冬山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病了,尤其当白清聿替他吹掉掉落在脖颈间的碎发,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心跳声和擂鼓一般响。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也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 “好了,差不多了,我再给你剪一下前面的头发。” 白清聿也松了一大口气,反复欣赏了好几遍后脑勺的杰作,没有剪坏,勉强满意。 正当冬山也以为这奇妙的旅程要到头时,忽然放大在自己眼前的白清聿的脸,终于才是将他整个人狠狠抛到云端去,轻飘飘,又晕乎乎的。 “别动啊,千万别动,眼睛闭一下。” 这句话像一道特赦令,冬山猛地闭上眼睛,黑漆漆的世界里瞬间只剩下额前稀稀疏疏的触感,以及白清聿时重时缓的呼吸声。 冬山开始默默数起了玉米棒子,一只,两只,三只…… “好了,剪完了。” 一整个清清爽爽,额前的头发也不挡眼睛,后脑勺长长的头发都被剪短,少年人看上去更有活力了不少。 “走,照照镜子去。”肖理发师愈加满意自己的首个作品,他甚至觉得冬山的五官被突显得更加凌厉且精致。 “还不错吧,没有剪坏。” 冬山点头赞成,平时自己都是随便剪剪,或者村长帮他剪掉一些杵着脖子的头发,他还没有剪过这么短,头也感觉轻了不少,他想,等到夏天,顶着这样的短发也不会感到太热。 实在有点爱不释手,他来回摩挲着自己的发顶,这是白清聿给他剪的。他是除村长外,第一个给自己剪头发的人。 光是想到这,冬山便有些动容,他嗓音有些哽咽,“谢谢你,先生。” 白清聿抿嘴笑笑,手也不自觉地摸上了冬山的后脑勺,比之前扎人一点,不过发丝依旧很软。 “先生!冬山!”阿原的大嗓门不太合时宜地从院儿里飘到屋内,看见两人从屋内走出来,他扬扬手里抱着的东西继续道:“快来!这是村长烧的鸡肉,还有刚蒸好的馍,让我给你们送来。” “村长家今天杀鸡了?”冬山赶忙搬来小桌子,接过阿山手里的一大盆放在桌上,白布掀开的瞬间香味扑鼻,肚子也配合地咕咕叫起来。 “说是专门给先生接风的,本来村长想邀请先生去家里的,但是怕天黑下雨,就赶紧让我送来了。” 阿原说完正打算跑回家,白清聿眼疾手快地将他拦下,“一起吃吧,这么多我们两个人也吃不完。” “好啊。”阿原满心欢喜地答应下,搬过两张小凳子,一个给了白清聿,然后拿过冬山刚洗好的筷子,大口吃了起来。 没有过多的客套,有的只是少年的简单淳朴,两人还会上演一把抢鸡腿的戏码,不过抢到之后却是把鸡腿夹进白清聿的碗中,惜败的阿原也不甘示弱,立刻挑了一个又白又圆又大的馍放了过去。 白清聿没忍住,放声大笑起来。 他忽然觉得,自己开始喜欢上这个地方,甚至动了一辈子待在这里也未尝不可的念头。 余光里四处炊烟袅袅,各家都烧上了晚饭,好几溜白烟穿梭在山林之间,那是不同于江南水乡的烟火气。 …… …… 乌村的天暗得稍早些,白烟升空总会伴着灯火亮起。 近来入春,总算是能赶上最后一缕晚霞前给学堂落锁。只不过周边的商铺还是收得更早些,冬山加快了些脚程,却还是遗憾错过理发铺子的敞门时间。 他也是今早才发觉头发又长了,额前的几绺略微挡眼睛。 理发铺子在小河对岸,那处一直都是村里唯一的理发铺子,邻着一家空了很久的房子。 冬山刚来乌村时听过一些传闻,那家空置的屋子原先是有人住着的,只是后来因为某种变故,房主人已经搬走,村里的人对其大都避而不谈。 也有人劝过理发铺子的师傅要不还是换个铺子,搬离这里的好,这处风水似乎不太吉利。不过到如今也还是没搬,老师傅说自己在这里几十年,都有感情了,况且上了年纪腿脚不便,还是不折腾了。 冬山也算这间理发铺子的常客,老师傅的手艺精湛,就算是上了年纪,还是能给冬山修出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 就当是趁着夜色前散散步,他走过小桥来到理发铺子那条巷中,各家的炊烟已经升得老高,唯独那间空置的屋子,清冷孤寂得格格不入。 他走过理发铺子,在那房门前驻足。 门上落的锁早已锈迹斑斑,腐朽的木门也冒了不少青苔,檐下的灯笼早已褪了色,在偶尔吹过的风中摇摇欲坠。紧闭的大门连一条缝隙都不曾有,像是不给人任何一点窥探它曾辉煌模样的机会。 该是特别意气风发的吧,冬山想,就和所有的风华正茂的少年一样。 罢了,不过是额前一些碎发,冬山打算回去自己用剪刀剪剪便是,这本来就是一件习以为常的事情。 他只多看了老房子一眼便没再多停留,转身朝小桥的方向走去。 乌村的炊烟在他的身前身后,他却没有想停留的念头。 第5章 剪刀和玉米“华夫” 冬山有一把从隐河村带走的剪刀,就收在床头的柜子里,算来也有十余年的年头了。 那不过就是一把平平无奇的剪刀,只是在刀面上刻有“上樵”二字,可它依然看着像新的一般。冬山会用它修剪屋后的绿植,会用它裁剪信纸,也会用它剪掉自己过长的头发。 这次剪得及时,冬山两三下就给自己剪好,然后点上灯,扫走地上的头发,将剪刀擦拭之后才搁置在书桌上。 前两天晒的衣衫摸着还是潮湿,他最终还是将它们收进屋内,想着趁明日学堂休学,在家起个炭火烤一下。 晚饭就用锅里剩的馍将就一下便可,来了南方这么久,冬山还是更喜欢从小吃到大的馍和玉米棒子,不过这边的人似乎吃得少。 他想起白清聿刚到隐河村吃的第一顿饭就是自己煮的玉米棒子,那时也是过于不谙世事,竟忽视了先生的喜好和习惯,不过记忆中,先生好像有吃完整整一根玉米棒子。 有点莫名想笑,每每追忆起过去那段和白清聿相处的时光,冬山的内心就有一缕暖阳照过,他光是靠着这些回忆,就能一个人从隐河村到乌村,从遥远的北方大山到临河而建的江南小镇,从十八岁走到至今。 他很少会去感慨时间的飞逝,只是把想说的话都写在了给白清聿的每一封信中,即便他从未寄出这些信。 先生,展信佳:今日下学没能赶上李老师傅打烊前,老师傅身体健壮,手艺也一如既往。有时会听见他同我提起你,说乌村曾经也来过一位相貌俊朗的先生,闲暇时会去理发铺子搭上两把手,想来先生第一次给我剪头发或许是学了李老师傅的手艺。隔壁的那间屋子仍然空置,这些年也未曾见过有人回来…… 冬山的笔尖一滞,走神的瞬间一滴墨点落在信纸上,他干脆搁下笔,拿起信纸吹了吹,那墨点不大不小,他想想,还是将其折叠,封进了信封,遂又拿起剪刀裁了几张新的信纸,仔细擦拭之后,才将剪刀重新放进柜子中。 …… …… 白清聿始终觉得冬山家那把唯一的剪刀太钝,一点都不趁手,他看着手里裁的歪歪扭扭的纸张,想买一把新剪刀的念头格外强烈。 他走出屋子,冬山正在将玉米棒子磨成面。 “这些都要磨吗?” 地上的玉米棒子堆成小山,冬山犹豫着点点头,说过两天会带着磨好的玉米面和阿原他们一起去镇上的市集,这里的村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驮东西去镇上卖。 冬山的屋子后面全是玉米地,他在白清聿来隐河村之前才播种下新的玉米种子,地上这些都是之前剩下的,等这次卖完,他要等下一次玉米丰收之后才会再去镇上。 白清聿现下也闲着,索性搬来凳子在一旁给冬山递玉米棒子。 “你说的镇子是上樵镇?”白清聿当时就是在那里搭了个老伯的车,那镇子离隐河村可有些距离。 “对,就是那里,可以借何婶儿她们家的板车。” “去一天?” 冬山摇摇头,“不一定,卖得快的话晚上能回来,不然就得在镇子睡一晚。” 白清聿若有所思,“能带我一起去吗?” “可以。”可语毕,冬山又有点懊悔,下山的路总是泥泞或者沙土扬尘的,况且他方才没说,借的板车大多时候都装着要卖的东西,他和阿原经常是俩人换着赶车,每次这一趟下来,脚底都会磨出好几个红肿的水泡。 应该拒绝的,冬山手里的活停下,他想说要不然等过几天同村长他们一道去,但还未张口,白清聿兀自接过冬山手里的玉米棒子,冲他扬起一个充满斗志的笑,说:“给我试试吧,我们这一趟得多赚点。” 白色的蝴蝶轻盈起飞然后旋了两圈落地,冬山觉得眼前霎时间有漫山遍野的鲜花在绽放,于是刚想说的话便也开不了口了,白清聿总能让他在想把明月高悬时将光芒独独照到他身上去。 他无法不去靠近这样的白清聿。 “好啊。”冬山从地上抱起一些玉米棒子站到白清聿身边,他头一次觉得这样枯燥的活居然有一天也会变得有趣起来。 等到明月真的高悬上去,白清聿伸个懒腰长呼一口气,他捶捶自己酸痛的脖子和手臂,没来由地笑了起来。 “先生,你还好吧?” 他摆摆手,“没事,就是很久没有这样专注地干一件事,很久没有这么累过了,今晚肯定能睡个好觉。” “你晚上睡不好吗?” 白清聿愣了愣,“是我自己的原因,不过来这里之后倒是比之前睡得好很多了。” “哦……” 他打断冬山有可能的胡思乱想,说:“早点休息吧,剩下的明天我们再加把劲儿。” 地上原本堆成的小山尖现如今都少了大半,白清聿打着哈欠回到房中,倒是真的困劲儿上来了,头一沾上枕头,思绪瞬间搅成一团糊,然后越来越模糊,连噩梦都来不及做了,再睁眼,外面日头正盛。 冬山很早便起了,一个人在院子里埋头苦干,看见白清聿终于推开门时朝他响亮地说:“先生,早上好。” “这都快晌午了吧。”白清聿很久没有睡到这个时候,他这会儿也参悟出什么叫劳动使人快乐,睡眠充足真的会让人心情变好。 “也不晚,锅里有给你留的早饭。” 不出意外仍然是玉米,冬山也有些不好意思,他一个人凑合惯了,现在看来确是怠慢了先生。 白清聿大口咬下玉米粒,他挺喜欢这股清甜的汁水,看着那些被磨好的玉米面还是突然兴起,转身去厨房里取了空的碗,到冬山身边的袋子里取走一些玉米面,故作神秘说:“明早给你做个好吃的干粮。” 好吃不一定,但是应该不难吃。 白清聿也只是突发奇想,用玉米面做华夫八成也是可以的吧,实在不行最后做成窝头也是能吃的。 于是他第二天赶在太阳之前起了床,在厨房里潜心研究玉米华夫。 冬山是闻着香味儿醒的,很浓郁的味道,他一边吸着鼻子一边下床小跑到厨房,白清聿正将一排蜂窝状的饼包进纸袋里。 好奇特的东西,冬山从未见过。 “尝尝?” “这是什么?”冬山拿起一块咬下一口,有玉米的香味,口感却和平常吃的馍或者窝头不一样。 “华夫饼,不过不太正宗就是了。” 实在是材料有限,能用的白清聿都用上了,而且他也只是留洋的时候略问一二其中做法,不过冬山也无从考究,他只觉得这玩意儿还不错。 他大口吃了起来,含糊地答:“好吃。” 白清聿笑笑,摸了一把他的头顶,“你可真好养活。” “先生做的,当然好吃。” 冬山每次说这样的话的时候眼睛总是亮亮的,这让白清聿时而会晃神,会误以为自己还身处那江南烟雨中。 玉米面和华夫饼都一一装好,白清聿想替冬山分担点的,那一大袋的玉米面一看就很重,可少年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熟练地将麻袋扛到肩上,还示意白清聿跟在自己身后。 阿原借来板车等在村口,板车上已经放好同样的麻袋,他大老远地就冲冬山挥手,然后小跑着过来,手脚麻利地将冬山肩上的东西卸下放上板车。 这样的事情也不知他们从几岁就开始做起,阿原的肤色会比冬山黝黑一些,可两人的手都是一样的布满小伤口或是茧子,身形瘦削却坚实,每日只着粗布麻衣和编织的草鞋,白清聿站在村口回望身后的山林,没来由地在心底泛起一丝悲凉。 “先生,你坐这儿吧。”冬山指指板车上特意空出来的一小块地儿,白清聿却摇摇头:“一起走吧,我们早点到镇上。” “那我先赶驴,冬山你一会儿换我。”阿原说着跳了上去,手里还拿着白清聿做的华夫饼,一口气便吃了三个,嘴里不住地嚷嚷这东西真好吃,比馍好吃,然后心满意足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儿。 这样看来冬山真的有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和寡言,他就如他的名字一般,默默的,淡淡的。 来时因为搭着板车,白清聿还未觉着这条路有这么长,他目送着太阳缓缓移居头顶,腿也开始变得酸疼,可阿原依旧那么有活力,而冬山也照常如山一样岿然不动。 他在心里自嘲地笑笑,年岁虽与这些少年差得不多,可当真是比不上,不过好在真的在晌午左右赶到镇上,赶集的人络绎不绝。 有眼尖的人赶忙朝这边跑来,喊道:“冬山你可来了,等你的玉米面老半天了!” “大伯,还是跟之前一样?” “对对对,差点以为你今天不来了。” 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每个人都亲切地喊冬山,喊阿原,想来都是老顾客了。 白清聿选择不去打乱这样的和谐,他趁着冬山眼睛看过来的缝隙,指指前方,冬山也能瞬间明白他的意思。 上次急着赶路,这上樵镇现在看来倒是比想象中热闹些,和隐河村不一样,和江南更是天南地北,白清聿穿梭在人群中,很快就看见街边有一家打铁铺。 掌柜热情地问:“您要点儿啥?” “有剪刀吗?” “当然!” 掌柜在他面前摆上一排任由挑选,白清聿还真就挨着拿上手掂量,然后挑了最轻便的一把,刀面上刻着它来自的地方——“上樵”。 第6章 雪月 白清聿带着剪刀和一袋糖走回去时,冬山刚好将最后一点玉米面舀完卖出去,一整个板车的东西都卖得一干二净,两个少年手里撰着的是一脑门儿汗换来的辛苦钱。 阿原率先跑来向白清聿邀功,说今日卖得比往常快很多,太阳都还没落山,可以早点赶回去。 冬山闻言整理麻袋的手一滞,不被察觉地皱了下眉说:“明天再回吧。” “可是今天还早啊,而且总不能让先生和我们之前一样去庙里睡一晚吧。” “庙里?”白清聿追问道。 阿原点点,“对,就是方才我们路过的那间庙。” 那是一间破庙,就在上樵镇外不远,白清聿来时远远望了一眼,庙门外杂草冲得很高。 冬山没有说话,紧抿着双唇埋头将空了的麻袋叠得四四方方,他从没来觉得自己住破庙没什么不好,而且今天挣了钱,可以让先生住到镇上的旅店去,可不知为何,此刻心里却泛起一丝难堪。 他把麻袋叠得不能再小,依然同麻袋较劲儿,小声嘀咕:“先生住旅店。” 白清聿拿手里的糖去换他手里的麻袋,在他抬头发懵的眼神中笑笑说:“我们早点赶路回去,明日还要给你们上课呢,先生可不能带着学生逃学哦。” 他怎么会不知冬山为何想留一晚,不过是担心他来回兼程会累着。少年的心思细腻得如同雪一般,洁白得发亮。 “这袋糖你们路上分着吃,等回家给你们做好吃的。”白清聿说着扬了扬手里的东西,他可不止有剪刀和糖。 阿原好奇地凑过来:“哇,先生都买了什么?” “回去就知道了,我们先赶路。” “好啊!”阿原依旧满满活力,赶着驴就往镇外走,留下白清聿和冬山在身后,还不忘冲他们摆手呐喊:“先生,冬山,你们快点!” 白清聿回应他:“知道了,你小心看路。” “好!”阿原的声音实在很有穿透力,白清聿望着那个赶驴的背影不自觉地会想起江南小河边被有力的竹竿赶下水的一群小鸭子,以及赶鸭子的少年。 有些回忆的侵袭就是这样猝不及防,白清聿想躲都躲不掉。 他逼着自己收回视线,余光里,冬山正将一颗糖放进嘴里,咂摸两下喃喃道:“好甜。” 一颗糖还没化掉,另一颗糖又跟着进了嘴里。 还是孩子的口味,喜欢甜,白清聿觉得自己这个糖真是买对了。 冬山就这样一颗接着一颗的,在太阳彻底落山之后空了手里装糖的油纸袋,他意犹未尽地将纸袋倒转抖抖,或是举起对向月亮,借着它的光去看曾经装过糖的纸袋。 要是月亮能变成手里的糖就好了,有那么一瞬间他会这样想。 不过今日的月亮意外地又圆又亮,白清聿的一袭浅色衣衫在月光下泛着微光,衬得他整个人格外清亮狡黠,冬山无意抬头看他时,却早已经忘却收回目光。 这世上居然真的有和玉一样的人,即便他没见过真正的玉,可听闻,那是世上最漂亮的东西。 “今晚月亮好圆啊。”阿原对着圆月打了个哈欠,抬头看它和自己一起赶路,而后突然好奇:“先生,听村长说你留过洋,那里的月亮是什么样的?和今天的一样圆吗?” “嗯……”白清聿想了想,说:“一样的,因为月亮只有一个。” 冬山想,那很珍贵了,只有一个,白清聿也只有一个。 “……烂银盘、来从海底,皓色千里澄辉……”他默默呢喃这句冬山未曾听过的词,嘴角浮起的一丝淡笑也被未曾移开过目光的冬山尽收眼底。 那似冬天山涧里吹过的风,吹得骨头缝都是凉的,吹得山野染上一片悲泣。 “先生,这句话,什么意思?”冬山很想伸出手去触摸那片悲凉。 白清聿神情平淡,只摇摇头,“只是形容月色皎洁,银辉清澈罢了。” …… …… 很多年之后,冬山才学到这首词的后半,大概是刚到乌村后的那个冬季。 隐河村的冬天是会下雪的,鹅毛般的大雪经常会封掉山路,一村子的人那才是真的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 冬山那时不知乌村会不会下雪,他有看见村子里栽了几棵梅树,若是真能见着冬雪红梅这样的景致是再好不过。 “偶尔会下雪的,先生。”他在课上随口问了一嘴,堂下此起彼伏的声音都在回应他,不过大抵是没有隐河村那样的大雪的,孩子们说最多只会在地上积起一点点雪。 “冬山先生,你见过下很大的那种雪吗?” “见过,我的家乡在冬天就会下大雪。” 孩子们整齐的“哇”声填满学堂,追着让冬山讲讲那样的雪景,可他只是在讲桌前站立着,欲开口时,却已到下学时间。 和满满的求知欲比起来,还是飞跑回家更具有诱惑,孩子们齐声同他道别,门开时的冷风立刻钻进本来温暖的学堂,冬山默默地收拾自己的东西,老村长这时裹着一包不知什么的东西走了进来。 看着形状和厚度,约摸着是一摞书。 “这些是之前那位先生留下的,本来打算处理掉,想来想去还是给先生你吧,兴许有用。” 冬山小心翼翼地接过掀起布包一角,包在里面的书泛着陈旧的气息,他同老村长道谢,抱着这一摞书回了自己的屋子,架好门闩后,这里便成了隐秘的伊甸园。 乌村冬季多雨,区别于春季的绵密,滴滴答答的雨声在冬山彻底打开布包之后,同他的心跳重叠。 面上是一本再普通不过的宋词,冬山翻书的手指却在微微颤抖,大概有点像久旱逢甘的沙漠旅人,此刻近在眼前的是一汪清泉。 手指终于触及到扉页,翻开,里面赫然夹着一张纸条:留给孩子们。 很漂亮的小楷,一笔一划都是冬山熟悉的,他摩挲那几个字,脑海里描摹着写字人的模样、动作和神情。 不知道那时的窗外是否也下着雨,是否也同这个冬日一般,寒冷刺骨。 他把纸条收进自己的抽屉里,无声地宣誓对它的占有。 每页书再没有任何落笔,如若不是被翻阅过很多遍留有痕迹,这些书和新的没什么区别,那字条,想来已经是留书人最大的勇气,再多的,他也不敢留了。 冬山一页一页地翻,好像这样能多捕捉一些留书人存在的气息,直到有熟悉的字眼引入眼帘,他重新翻回,然后驻足停留。 “烂银盘、来从海底,皓色千里澄辉。”他喃喃地念,仿佛在唤起什么记忆,那晚的月色和月色下的人便在脑海里清晰起来,挥之不去。 可惜今晚没有月亮,不适合吟诵这首词。 窗外的雨声成为了一种聒噪,冬山的心底也无端添上一抹悲凉,他想,这和白清聿心底的悲色还是不一样的,他所怀念的和自己所想念的,也不一样。 白清聿叹的大概是“清尊素影,长愿相随”,而他想的却是“如今别后,还是隔年期”。 或者也有可能是痴人说梦。 离开隐河村才知道天下之大,才知道人和人之间原来是可以不相逢的。 冬山生来没什么愿望,他曾觉得在眼前的能得到就是满足,太遥远的他想象不出也就不要了,就如同他不能强迫冬日的乌村下一场隐河村那样的大雪。 他盯着那页词很久很久,久到似乎窗外的雨势已经渐小,心绪也从轰鸣渐弱,趋于平静,可似乎是想了太多,又想起了太多,飘飘然的,他也开始期许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比如乌村可以不下大雪,在今夜飘点应景的雪花也是可以的;比如,再让他看一眼那晚的月色,再让他见一见那晚月色下的人。 屋内密不透风,冬山合上书站起身想推开窗喘口气,念想这种东西,似药也似酒,总之会醉人,让人神志不清。 他也顾不上是否会飘雨进来,吱呀一声,冷风争先恐后地赶来,扑了他一脸,他才发现原来窗外的雨早停了,乌村真的下起了小雪。 第7章 一花一树 冬山早起推开后院的门,屋外春光大好。 难得天空放晴,各家都敞开了院门,乌村一时间在鸟鸣的和声之下热闹不少,瞧见冬山的邻里都会朝他微微一笑。 本打算支炭火的,这下天公作美,冬山将屋内有些受潮的衣物都晾晒到屋后有阳光直射的地方,这间屋子朝南,阳光穿过窗户把整个屋内照得透亮。 不管来江南多久,每年春天冬山都会为这样的景致所动容,那是能扫清一切阴霾的暖意,连拂过的风都是和煦的。 他回到里屋,随意挑了一本书,从抽屉里抽出一张信纸,然后把钢笔灌上新的墨水,用布袋那么一裹便出了门。 休息日能有这样的晴天是一种莫大的幸运,途径的染坊也飘扬起许多刚染好的布料,清一色的蓝白相间,像那些珍贵的瓷器。 路上奔跑的孩子也成群,每一个都会乖巧地同冬山问好,然后继续他们的游戏。 江南放晴的春日向来如此,一瞬间大地复苏,万物生灵。 除却村口二里开外的小河边,仿佛是被记录定格的画卷,只有风吹过掀起的涟漪和一闪一闪的波光,以及刚发嫩叶的大树昭示着那里还仅有的生机。 鲜少有人会靠近这片禁地,这里埋葬着一段乌村人不愿提起的过去。 冬山背靠大树坐下,树荫和阳光胶着,只在冬山身上投下星星点点、恰到好处的日光。 何时都比不过此时的惬意与宁静,冬山打开布袋,这才发现自己拿的便是那本宋词。手里的书被翻阅的痕迹加重,里面的词看得多了也都记忆深刻,想忘都忘不了。 只是今日阳光慵懒,他索性将书盖在脸上,闭目时,被放大的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好似有人在低语,有人在叹息,又有人在怀念。 “冬山先生。” 藏在书下的双眼猛地一睁,他拿下书,视线聚焦后他看清了来人:“李老师傅?” “诶,”李老师傅应着声寻了冬山旁边撑手坐下,两眼望向面前的小河,“这条河的水向来清澈,但是很深。” “是吗……”冬山沉下声,他刚来乌村那年就来看过这条河了,靠近岸边的能看见一点底,再过去一些,便看不见了。 “这棵树还是当年白先生带着他们种的,都这么高了啊。” 白先生…… 冬山的身形隐隐抖了下,这是他第一次从乌村人口中听见这么不加掩饰的指名道姓,很多人不愿提起他,提起他的人都只说“曾经这里也来过一位先生”。 李老师傅拍拍冬山的肩膀,“白先生是个很好的人。” “嗯。”冬山点点头却没再过多追问,他大概能描绘出在那间小小的理发铺子里白清聿是如何帮助腿脚不便的师傅,又是怎么在一旁同老师傅讨学一些手艺的。 有片刻的沉寂,冬山没想到,乌村里也是还有人愿意来这里的。 “唉,出来晒晒这腿好多了。”李老师傅说着又撑着地站起,他还要回去开铺子,临走时让冬山下次提前同他讲,他好晚一点关铺子,等冬山下学去剪剪头发。 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或许是自己剪的那几刀多少有点残缺吧,不过冬山觉得没挡住眼睛就成。 今日的阳光格外暖人,冬山少有地张开手臂伸了个懒腰,掏出信纸,拧开不常用的钢笔,开始写那烂熟于心的开场白。 先生,展信佳…… 可笔锋一顿,冬山却意外地不知今日该同白清聿讲些什么好了。 讲今日江南放晴,讲李老师傅,讲小河边,讲参天大树……细数来才发觉,这十年间,这些都已经被讲了很多;仔细回味才惊觉,没有边际的想念是又酸又苦的。 不过,本来就没奢望过什么不是吗。 冬山仰头朝太阳望去,刺眼的光芒让他有些想要流泪的冲动,他努力睁着眼似于阳光抗衡,很无理,也带点幼稚。 等到眼睛实在酸涩了,他才重新低下头,在信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今日也一切安好。 …… …… 隐河村的清晨也同往日的每一个清晨般静谧安好。 白清聿开始贪恋极致的劳累后沉沉睡去直到天光乍泄的感觉。 昨日赶路太多,早起后两条腿又酸又痛,他坐在床边通锤一道才穿上鞋起身,冬山一如既往地已经在院子里支好了小桌。 果然还得是少年人的精气神,白清聿同他道了早安,小桌上摆好的是一碗清淡的素面。 冬山有些不好意思,“可能味道没有那么好,先生不要介意。” “不会。”白清聿摇摇头,也真是感觉到饿了。他端起碗尝了一口汤,又往嘴里送了一筷子面条,明明是很普通的清汤素面,却能让他很突兀地想起在外留洋的日子。 嘴角挂起一丝无奈的笑,“之前留洋的时候,晚上要是饿了,也只有这口素面能救急。” 冬山双目微睁,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听白清聿讲起关于自己的事。他时常看着白清聿,觉得他像被薄云缠绕的月亮,能窥见光芒,但不多,隐隐约约的始终看不清。 于是他带着好奇小心翼翼地追问:“没有其他吃的吗?” “没有呀,”白清聿是真觉得这素面味道不错,很快就吃了大半碗,说话的语气都添了不少满足感,“他们的商铺关得太早了。” “先生去的是哪里?” “英格兰,不过后面去意大利了。” 冬山点了点头,其实不管是哪里,这些地名于他而言都太陌生了,他甚至想象不出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又有什么样的光景,如若不是白清聿的出现,他可能这辈子连这两个地名都无从得知。 他忽然有些闷闷不乐,只用筷子戳着碗底,却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白清聿本就是误闯进来的蝴蝶,这件事他明明在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就知道了。 谁年幼的时候没有追着蝴蝶跑过呢,冬山还记得那时和阿原一起编了个简陋的网,追着一只白色的蝴蝶跑了很久很久,跑到山腰的小溪边,然后看着它越飞越远。 “今日下学后能带我去趟上次说的那条小溪吗,昨日换下的长衫得洗洗了。” “哦,好。”冬山这才回过神,三两下吃完碗里的面条,在白清聿想接过碗去灶房时手疾眼快地拿过,然后朝灶房跑去,全然不曾注意身后人轻微地叹息。 今日的学堂仍旧在白清聿到之前就坐齐了人,白清聿像变戏法一般从怀里掏出一袋糖分了出去,阿原同冬山对上视线,像是在说“先生居然还‘偷藏’了一袋糖。” 而私藏糖果的人只是眨眨眼,无声地认下了这桩罪名。 越往春日后走,天色暗得越晚,下学之后一点不见太阳下山的意思。这倒是比江南和意大利都好,仿佛是多得了半日春光。 去小溪的路说不上好不好走,溪水哗啦啦的声音愈发的近,不过多时,清澈见底的小溪便引入眼帘。 白清聿却停下了脚步,半天没有靠近。 “先生?” 饶是冬山的呼喊都没能唤回他骤然混乱不堪的思绪,白清聿这才发觉自己还是太高估自己了,还以为只要不是同一条河流就不会想起,还以为只要走得远远的,就能暗示自己已经逃避。 这溪水真浅啊,他想,无论是溪边还是稍远一点,都能看见底下铺得满满的沙石,不会掉下去,掉下去了也不会溺水。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耳边的声音都被一一过滤,冬山也没再出声,因为月亮暗淡得太明显了。 他转身沉默地洗自己的衣裳,过了两遍水,才听见背后有稀疏的动静。 白清聿手里握着一根很短的树枝,不是刚摘的,是一直被放在行李最下面,从江南带来的树枝。 溪边的野花正含苞待放,每一片嫩芽都是鲜亮的绿,有些挤在一起看着很热闹,于是他就把手里的树枝埋进了那花团锦簇中间。 他将他们带离了江南,希望他们在这里自由。 第8章 故事 冬山从小到大没听过什么故事,他是个孤儿,也没读过书,每日睁开眼睛就是这片大山。他可以知道玉米怎样种得又高又结实,知道山里的每条路通向哪里,知道隐河村的每个村民有怎样的习惯。 可他唯独不知道,也想不出,一个人可以拥有怎样无法言说的过去。他猜那根被白清聿埋葬的树枝便是他来隐河村的原因,除此之外就什么也猜不到了。 白清聿就好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隐河村的门,也打开了冬山的世界。世上之事可能向来都很奇妙,也遵循一些因果往复,有的时候只需有一个开头,便能如这小溪缓缓向前流。 那应该是冬山遇到的第一个故事,但却不是白清聿的故事。 就如同自己手里的衣衫被洗了又洗,袖口和领口处肉眼可见的褪了色,而白清聿的浅色衣衫却始终干净整洁,没有瑕疵,也找不见一点染尘。 还是白清聿开口叫了冬山已经洗好可以往回走,他神色如常,让冬山以为方才他瞥见的巨大悲恸是一场错觉。 “刚才那条小溪有名字吗?” “没有的,山里就这一条溪水,大家说起来都知道是哪里。” “这样啊。”白清聿也只是随口问问。 回程的山路是上坡,走起来自然比下去的时候费力,手里刚洗好的衣服添加了重量,白清聿落在冬山身后两三步的距离开始有些喘,本想停下歇歇时,阿原急促的声音从老远传来。 “冬山!先生!你们快回来!” “怎么了?”冬山喊着朝他挥手,阿原看见后更是加快了脚步跑过来,等他跑近了才发现,他上身的衣服早不知去哪儿了。 还来不及先开口问,阿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抢了话头:“刚刚……”他大口呼吸了好几下才继续:“我刚刚在村口捡到一个姑娘。” 白清聿和冬山闻言对视一眼,很默契地没站在原地追问,赶忙跟着阿原跑回村子里,也正巧遇见赵村长和其他村民将阿原口中的“姑娘”用板车拉了回来。 她昏迷躺在板车上,身上还盖着阿原的衣服。 白清聿小心地靠过去,板车上的人被衣服遮住只露出一点面庞,但能看得出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可她腿上全是伤,两双脚上穿的草鞋也早已磨损得破烂不堪。 “阿原,这是怎么回事?” “先生,我方才在村口玩儿,一抬头就看见这个姑娘一瘸一拐地走过来,然后就倒在了我面前。” 那番场景即便是回忆起来阿原都感到有些害怕,实在是那姑娘带着浑身伤,蓬头垢面的,在看见阿原之后张张嘴没来得及说什么,就那么直直地倒在地上。 “我看她还有呼吸,就赶忙跑回来叫村长。” “嗯,做得很好。”白清聿安抚地摸摸阿原的头,轻轻地将盖在姑娘身上的衣服掀起,她的手和胳膊没有伤痕,至于身上其他地方白清聿也不方便查看,于是他拜托何婶儿将人带回去检查一番。 “诶,那先把这姑娘送我家去。”说话间何婶儿手脚利索地便将板车往自己家推,赵村长也遣了其他人回家去。 “村长,这姑娘怎么会出现在我们村里?”阿原挠挠后脑勺望着何婶儿离开的方向,忽然一个喷嚏接一个的打。 “你赶紧回去换件衣裳,这时节最容易风寒。” “哦。”赵村长不提阿原还没感觉到身上有阵阵寒意,他也顾不上姑娘什么的,赶忙往家跑,边跑还不忘对冬山喊:“一会儿来找你们!” “冬山,你也先回去将衣服晾了再来。” “好的先生。” 冬山没有拖沓,就连他的背影和阿原的比起来都总是要多一份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可这份沉稳有的时候在白清聿眼里看来,会让他的内心添一份悲悯,或许谁看了都会如此,一如赵村长也轻叹一声:“都是很好的孩子。” 白清聿不置可否,转而担心起那位突然出现在隐河村的姑娘。 “村长,那姑娘,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她身上的伤,还得找大夫看看才行。” “估摸着是附近哪个村子跑出来的,她身上的伤如果太严重,得送到镇上去才行。” 这不是什么好消息,白清聿眉头轻皱,他倒宁愿那小姑娘是走失了走散了,也不愿被赵村长一语中的,因为那实在是太苦、太无力了。 …… …… “冬山先生,有你的信。” “好,谢谢。” 是熟悉的白色信封,“冬山亲启”四个字秀丽却大气。他满心欢喜地将其拆开,仔细数来,也有月余没有收到知意的来信了。 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开门见山,直说过几天会路过乌村,想来看看冬山,叙叙旧。 这件事再好不过,上一次见面是何年何月也快想不起了。这世上自由的人好像很多,可偏偏自由这个东西,是山涧的风,是流走的云。 云偶尔会停留在天空,风过却不留一点痕迹,而冬山的自由则是被困在飘过隐河村的一阵风里。 很多时候冬山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日子越过越发的和曾经在隐河村一样,没什么盼头。知意偶尔的信件和造访,是这些日子里为数不多的惊喜和期待。 知意来的那日,冬山早早的便等在村口。乌村其实挺大的,一条长长的河贯穿整个村子,沿着河从村头走到村尾能走上将近一炷香的时间。 百无聊赖之际视线范围内有三轮车朝这边靠近,车上的姑娘留着清爽利落的短发,一边笑一边对冬山挥手。 彼时知意还绑着两根麻花辫,皮肤有些黝黑,笑起来时能看见两颗尖尖的虎牙。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个子高了不少,肤色也如凝脂般当真是出落得相当水灵。 冬山会莫名地想,现在的阿原会不会后悔。 “冬山哥哥!” 知意从三轮车上跳下来,亮着那两颗虎牙向冬山跑近,她没带行李,想来驻足半日多就会离开。 冬山抬手轻揉她的秀发,问她:“这又是要去哪儿?” “昨儿个才跟我师姐她们到的桐乡,傍晚的时候还得赶路去下一个医援地呢,我跟师姐她们说想来乌村看亲人,她们就让我来了,师姐她们人很好的。” 知意捋了捋被冬山弄乱的头发,和小时候一样抱怨道:“剪了短发也逃不过你的手掌。” 冬山终是被她这句话给逗笑,一改往日沉稳教书先生的模样,故意又摸了摸她的头,“什么时候剪短的?” “剪了很久了,这样照顾病人的时候方便些。” “嗯。”冬山点点头,带她进了村子往早餐铺子去,这会儿刚蒸好的包子应该正要出炉,冬山是这里的常客,包子铺老板每次都要多给他拿一个包子。 今日也不例外,甚至看见冬山身边破天荒地多站了一个姑娘时还惊呼以为是他即将要娶过门的媳妇儿。 “她是我妹妹。” 知意连连点头,实在是乌村人人都知,这唯一的教书先生冬山形单影只,喜欢独来独往,即便是到了适婚年纪,也未见有人陪伴左右。前几年还有不少人想与他做媒,却还是被他一一谢绝。 其他人也许不知,可知意很清楚,冬山心里装着一阵谁也抓不住的风。 提起与否好像都不合适,她也是犹豫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问:“冬山哥哥,你……还在找先生吗?” “不知道。”他摇摇头,他确实不知道。 这算得上是在找吗?冬山也问自己,只是从隐河村千里迢迢地来到乌村,就算找吗?如果算的话,那如何能找到呢,明知道白清聿是永远不可能再来这个地方的。 “别说我了,你呢,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和师姐她们一起走了不少地方,帮了不少人,我挺满足的。” “那便好。” 他饮下一口茶,故事的主人公说好那便都好,冬山想,总要有一个故事的结局是圆满的,如果他真的可以忽视知意眼底那一点点的缱绻难舍的话。 于是他这才明白,原来每一个故事里,人都要学会却永远也学不会的是放下和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