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茶事》 第1章 那个半道跑路的嗳味对象 两千年的头一个春天,南方的山绿得比往年都早了几分。雨水足,阳光也透亮,满山的茶树冒了新芽,嫩生生、绿汪汪的,叫人一看,心里头就舒坦。 南山脚下有一片不大不小的茶园,是姓陈的一户人家祖传的。老陈头前年冬天咳喘的毛病加重,没熬过去。开了春,这茶园就落到了他独子陈林手里。 陈林,二十五六的年纪,在省城读过几年书,不算什么大学问人,但也见了些世面。 原先在城里一家印刷厂做校对着,活儿不累,钱也不多。 老陈头一走,他心里空落落的,思前想后,竟辞了那不上不下的工,收拾包袱回了这南山镇。 镇上老人都说,陈林这孩子,孝心是好的,就是傻。那破茶园能挣几个子儿?如今年轻人都往外奔,谁还乐意回来守着这几亩山地、几棵老茶树过日子? 但陈林不管这些闲话。他回来,一是舍不得父亲操劳了一辈子的地方,二是真厌了城里那灰蒙蒙的天和挤死人的公交。 南山镇是好,水甜,空气鲜亮,抬眼就是漫山的绿。可真接手了茶园,他才知道这碗饭不好吃。 采茶、晾青、杀青、揉捻、干燥……一道道工序,繁琐得很。 老陈头手艺好,炒出的茶叶在附近镇上小有名气。陈林手生,火候掌握不好,头几锅茶不是焦了就是生了,味道差得远。 他心里憋着股劲,天天耗在茶灶房里琢磨,脸上都熏黑了几分。 这天头晌午,陈林正对着又一锅炒得失了形的茶叶叹气,院门外传来脚步声。 是镇上的王婶领了个人进来。 “林子,忙呢?”王婶嗓门亮,“给你送个帮手来!” 陈林抬头一瞧,王婶身后跟着个年轻人,瞧着和自己年岁差不多,个子挺高,身板结实,穿着件半旧不新的蓝布褂子,小麦色的皮肤,大概是因为终年在外日晒,眉眼深刻,看着不太爱说话,透着一股子庄稼人的沉静和韧劲儿。 “这是小秦,秦海。农学院毕业的高材生哩!”王婶热络地介绍,“家里困难,没留在城里,回来找点事做。你们家这茶园,不正缺人手?小秦懂技术,准能帮上你!” 陈林有些意外,打量了一下秦海。农学院的学生,在这小镇上可算是稀罕人物了。 他搓了搓手上的茶灰,点点头:“那……欢迎。就是我这儿活儿累,钱也不多。” 秦海抬眼看了看他,目光沉静,没什么波澜,只简短地说:“不怕累。给个住的地方,有口饭吃就成。” 声音有些低沉,带着本地口音,却很清晰。 王婶又絮叨了几句,便风风火火地走了。留下两个年轻男人站在院子里,一时有些沉默。 陈林指了指旁边一间闲置的厢房:“那屋以前堆杂物的,收拾一下能住人。吃饭跟我一块儿。” 秦海点点头,没多说,拎着自己那个简单的行李卷就进了屋。 不一会儿,就见他开始洒扫收拾,动作利索,一点也不含糊。 陈林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琢磨,这人不像是娇生惯养的学生,倒像是个能干活的。 下午,陈林继续跟他的茶锅较劲。秦海收拾妥当出来,默默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火大了。” 陈林一愣。秦海走过去,示意他退开些,自己拿起锅铲,手法生疏却精准地调整了灶膛里的柴火,又快速翻炒起来。 “这阶段要低温慢炒,锁住香气。”他说话还是那么简单,却点在了要害上。 陈林看着他那双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在锅里翻动,空气中焦糊味渐渐散了,一股清郁的茶香弥漫开来。他第一次炒出了像点样子的茶叶。 “你……真懂啊?”陈林又惊又喜。秦海把炒好的茶青铲出来,脸上没什么得意表情,只淡淡说: “以前学过一点。主要还是得练。” 自此,秦海就在陈林的茶园住了下来。 秦海话少,干活却极是卖力。他不只懂炒茶,对茶树栽培、病虫害防治也有一套。经他手摆弄过的几畦茶树,长势明显好了起来。 他每天雷打不动六点半准时起床。巡山、除草、施肥,一声不吭地把许多杂活重活都揽了去。陈林则更多地负责炒制和技术把关,两人配合竟日渐默契。 闲下来时,秦海喜欢坐在院子的石凳上看书,都是些发黄的旧农业书籍。 陈林有时泡上一壶自己炒的新茶,给他端过去一碗。 “尝尝,这回怎么样?” 秦海接过,吹开浮叶,仔细啜一口,眯着眼品一会儿。 “香出来了,涩味还重了点。揉捻的时间可以再短些。” 陈林就挨着他坐下,两人对着那碗茶汤,能琢磨半天。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 日子久了,陈林发现秦海并非表面那么冷硬。有一次,陈林不小心割伤了手,血珠子直冒,秦海一声不响地找来草药,捣碎了,仔细给他敷上,动作轻柔得很。 还有一次,镇上的孩子偷跑进茶园玩,折了几根茶枝,陈林有点恼,秦海却拦了他,只对那几个吓坏的孩子摇摇头,说了句“下次别这样了”,还从口袋里摸出几颗水果糖分给他们。 陈林看着孩子们跑远的背影,嘟囔一句:“你倒心善。” 秦海望着远处层叠的青山,半晌,低声道:“都是苦出身的孩子。” 陈林心里微微一动,没再说话。他隐约听说,秦海家里为了供他读书欠了不少债,父亲又病着,他毕业回来就得赶紧挣钱还债养家。 那份沉默和坚韧底下,压着不少东西。 炒茶辛苦,夜里常常忙到很晚。灶房里热气蒸腾,只有他们两人。 铁锅摩擦的声音,柴火噼啪的声音,还有彼此轻微的呼吸声。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痒痒的。 陈林有时抬手用袖子擦,秦海会默默递过一条干净的湿毛巾。目光偶尔对上,又很快分开。灶火映着两人的脸,明明灭灭。 陈林觉得,有些什么东西,像那茶香一样,在这狭小燥热的空间里,悄悄氤氲开来,抓不住,却实实在在存在着。 他心里有点慌,又有点说不清的期盼。 * 镇上开始有些风言风语。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不琢磨着娶媳妇成家,整天窝在山坳坳里鼓捣茶园,算怎么回事? 尤其秦海,一个大学生,混成这样。王婶来过几次,话里话外想给陈林说媒,都被他含糊搪塞过去了。他也偷偷看秦海,秦海仍是那副样子,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那年夏天快过完的时候,茶园的生意有了点起色。秦海建议引进了一些新品种茶树苗,又试着做了些花香茶,镇上茶铺的老板尝了,说味道别致,愿意收点试试。虽然钱赚得不多,但总算见了回头钱。 陈林很高兴,称了肉,打了酒,晚上炒了几个小菜,和秦海对坐小酌。 几杯米酒下肚,话也多了起来。从茶园的管理说到镇上的琐事,再到城里日渐上涨的房价,无所不谈。 秦海话依然不多,但眼神松快了些。月光从老槐树的枝叶间漏下来,洒在院子里,清清白白的。 陈林又给秦海倒了一杯,舌头有点打结: “海子,说真的,多亏了你。不然我这茶园,早黄摊子了。” 秦海摇摇头:“你肯留我,是我该谢你。” “谢啥!”陈林一挥手,“咱俩……咱俩这叫互相帮衬!以后这茶园,就是咱俩的!” 他说得兴起,一把抓住秦海放在桌上的手。 秦海的手一僵,却没有立刻抽回去。 那手因为长期干农活,粗糙,温热,带着厚厚的茧子。 陈林像是被那温度烫了一下,心口怦怦跳,酒醒了一半,慌忙松开,脸上臊得慌,支吾着: “我……我喝多了点……” 秦海慢慢收回手,握成了拳,放在膝上。他垂下眼,看不清神色,只低低“嗯”了一声。 气氛一下子变得微妙而安静,只有夏虫在唧唧地叫。 从那晚后,两人之间像是隔了一层薄薄的纸,看得见影,却谁也不敢去捅破。 干活照旧默契,生活照旧互相照料,但眼神碰上了,总会下意识地闪开那么一瞬。 陈林心里乱糟糟的。 他琢磨不清自个儿的心思,更琢磨不清秦海的心思。 他只知道,和秦海一起守着这茶园的日子,是他离开城市后最快活踏实的时光。 他怕,怕说破了,连这点快活踏实都没了。 秦海似乎更沉默了些。他只是更卖力地干活,把茶园打理得井井有条。 秋天,茶树的叶子变得厚实,准备过冬。 镇上传来消息,说要修一条新路,规划图上看,可能要占到茶园靠边的一小块地。补偿款不多。陈林有点愁。 秦海看了规划图,指着那一小块地说: “这里土质一般,产量不高。拿了补偿款,我们可以在里面那块坡地多种些新品种。路通了,以后出货也方便。” 他总是这样,能在不好的事里看出点好来。陈林听着,心里的愁绪就散了些,点头说: “听你的。” 他有点依赖秦海了,但渐渐地不只是茶园的事,生活里大大小小的事,他都习惯性地想听听秦海的意思。秦海像这南山一样,沉默,却可靠。 入了冬,农闲了些。秦海回了趟更山里的家,去了三四天。 那几天,陈林觉得院子里空落落的,于是他才知道,习惯了一个人的存在,是这么要命的一件事。 秦海回来时,脸色不大好。陈林问起,他只说家里父亲病又重了,需要钱买药。 之后的日子,秦海愈发拼命的干活,常常一个人闷声不响地巡山到很晚。 陈林想多给他些工钱,可眼下茶园的收益除了维持开销和一点积蓄,实在剩不下多少。他只能尽量在生活上多照顾秦海些。 一天夜里,起了风,天气骤冷。陈林想起秦海厢房那床被子薄,便抱了自己那床厚实的棉被过去。 敲开门,秦海正就着昏暗的灯泡看书,见到他,有些意外。 “天冷,给你加床被子。”陈林把被子递过去。 秦海接过,手指无意间碰到陈林的,两人都顿了一下。 “谢谢。”秦海的声音有点哑。 陈林没立刻走,站在门口,看着秦海明显清减了些的脸颊,心里不是滋味。 “家里……要是困难,我这儿还有点……” “不用。”秦海打断他,语气很坚决,“我能应付。” 他的自尊心强,陈林是知道的。只好把话咽回去。 两人沉默地站着,寒风从门缝里钻进来。“你……”陈林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秦海抬眼看他,目光深沉,像藏着许多话,最终也只是说了句:“不早了,歇吧。” 陈林回到自己屋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能感觉到秦海心里压着事,那事不仅仅是他父亲的病。可他不说,他就没法问。 年关底下,镇上热闹起来。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回来了不少,穿着光鲜,说着外面的见闻。 王婶又上门来,这次直接领了个姑娘来,说是邻镇的,人贤惠,让陈林相看相看。那姑娘确实模样周正,说话也温和。 陈林敷衍着应付,眼神却总忍不住往窗外瞟。 秦海正在院子里劈柴,挥着斧子,一下一下,结实的手臂绷出流畅的线条,侧脸冷硬。 姑娘坐了没多久就走了。王婶数落陈林不上心,陈林只能嘿嘿干笑。 晚上,饭桌上异常沉默。秦海埋头吃饭,一句话没有。 陈林憋得难受,终于忍不住,开口解释:“白天那姑娘……是王婶硬拉来的,我没那意思。” 秦海吃饭的动作停了一瞬,极轻微地“嗯”了一声,依旧没抬头。陈林心里更堵得慌了。 开了春,新路开始动工。机器的轰鸣声打破了南山的宁静。 补偿款如期而至,不多,但如秦海所说,正好用来买了新品种的茶苗,种在了里面那块坡地上。两人忙着移栽、浇水,希望都在这些新苗上。 秦海的话似乎更少了。有时陈林半夜起来,能看到他厢房的灯还亮着,或者他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对着黑黢黢的茶山发呆。 陈林隐隐觉得不安。 果然,一天下午,秦海接到一封信。看了信后,他一个人在老茶树底下坐了整整一下午。 晚上,他找到陈林,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陈林,我得走了。” 陈林正在整理茶具,手一滑,一个瓷杯差点掉在地上。“走?去哪?” “南方有个农场,招技术员,工资……挺高。”秦海垂着眼,“我爹的病,等不了。那边也催得急。” 陈林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张了张嘴,喉咙发干,好半天才挤出声音: “非去不可?我……我这儿也能加点工钱,虽然不多……我们可以再想想办法……” 秦海摇摇头,很慢,却很沉。“不够。而且……我也不能一直拖累你。” “啥拖累不拖累的!”陈林急了,声音拔高,“咱俩不是说好了,一起把这茶园弄好!这南山茶园,是咱俩的!” “茶园现在已经走上正轨了。”秦海的声音依旧平静,“你一个人,也能行。新品种的栽培要点,我都写在本子上了,放在你屋里桌上了。” 他什么都安排好了。陈林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冰凉冰凉的。他明白了,秦海去意已决。高工资是一个原因,或许,还有别的。 有的风言风语,两人之间难以言说的尴尬,以及他看不到未来的沉重。他自己又能给出什么未来呢? 他连一句像样的承诺都不敢说,说不出口。他只有这片茶园,而这片茶园,显然不足以承载秦海的家庭重负。 陈林沉默了。他弯腰,一片片捡起地上的碎瓷片,手指被割了一下,渗出血珠,他也浑然不觉。 “……什么时候走?”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问,干巴巴的。 “明天一早。镇上有车去县里火车站。”秦海说。 真急啊。连一点缓冲的余地都不给。 “哦。”陈林直起身,把碎瓷片扔进垃圾桶,“那……我给你收拾点东西带着。” “不用,我都收拾好了。”秦海看着他手指上的血,“你的手……” “没事。”陈林把手背到身后,“那……明天我送你。” “嗯。”秦海应了一声。两人相对无言地站了一会儿,秦海转身回了厢房。 那一夜,陈林彻夜未眠。他听到隔壁房间偶尔传来的轻微动静,便知道秦海也没睡。 天蒙蒙亮时,秦海背着那个来时的行李卷,出来了。陈林煮了饺子:“上车饺子,吃了再走吧。” 秦海坐下来,安静地吃完。两人都没有说话。 吃完饺子,该走了。晨曦微露,茶山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空气清冷湿润。 他们一前一后走下南山的小路。脚步踩在露水打湿的草叶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到了镇上的公路边,等车的地方。偶尔有早起赶路的人走过,好奇地看他们一眼。还是没什么话可说。该交代的,昨晚已经交代完了。该问的,不能问,也不必问了。 远处传来班车的喇叭声。秦海看着陈林,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道:“保重。茶园……好好的。” 陈林鼻子一酸,重重地点点头:“你也是……在外头,好好的。” 车来了,停稳,门打开。秦海最后看了一眼南山的方向,那里有一片他们共同劳作、流汗、默默相对过的茶园,然后毅然踏上了车。 车门关上,车子驶离,扬起一片尘土。 陈林站在原地,看着那车变成一个小黑点,最终消失在公路的尽头。 他独自站了很久,然后慢慢地转过身,一步一步,沿着来路往回走。太阳升高了,雾气散了,南山的轮廓清晰起来,郁郁葱葱。 回到茶园,院子里空荡荡的。石桌上还放着昨晚他给秦海泡的那杯茶,早已凉透,茶叶沉在杯底,安安静静的。 他走进炒茶房,灶是冷的,铁锅干干净净地挂着。他走到秦海住过的厢房,门开着,里面收拾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仿佛从没有人住过一样。 只有桌上放着一个厚厚的笔记本,提醒着那不是一场梦。 陈林拿起本子,翻开。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茶园管理的各种要点,新品种的习性,炒茶的火候技巧…… 每一页都工工整整,一如秦海那个人。 本子的最后一页,夹着一片压得平整的南山茶树的叶片。 叶片下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力透纸背—— “此山此茶,甚好。珍重。” 陈林拿着本子,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站了许久许久。 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他却觉得心里某个地方,空了一块,漏着嗖嗖的冷风。 后来,他一个人打理着茶园。照着秦海留下的笔记,精心伺候那些茶树。新品种的长势很好,茶叶炒得也越来越有模样。 茶园的生意慢慢好了起来,比父亲在时还要红火些。镇上的人都说,陈林这孩子,愣是把个破茶园盘活了,有出息。 说媒的又来了几波,他还是婉拒了。 他习惯了每天清晨去巡山,傍晚坐在石凳上品一碗新茶。 有时会觉得,身边似乎还坐着那个沉默寡言、眉眼深刻的人,会低沉地告诉他: “火候到了。”或者,“明天该施肥了。”只是回头时,身边空空如也。 南山依旧苍翠,茶树一茬一茬地发着新芽。岁月静静流淌,冲淡了许多东西,有些东西,却像那炒茶的火候,慢慢烙进了生命里,出不来了。 故事开了头却似乎没等到结局。或许生活就是这样,哪有那么多轰轰烈烈的结局? 不过是寻常日子,淡淡相逢,又默默别过,留下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像一杯泡久了的茶,初喝有点苦,细品之下,却又有点回甘。 只是那甘味里,总裹着一丝难以化开的涩意,缠在舌根,萦在心头,岁岁年年。 ——正文完—— ——写于25年8月22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那个半道跑路的嗳味对象 第2章 三年后,一盏茶(1) 小番外:三年后的一盏茶 三年后的春天,南山茶园已经大变了模样。 新栽的茶树已经长得齐腰高,绿油油地连成一片。陈林又雇了两个镇上的小伙帮忙,炒茶房也扩了一间,灶台从一口变成了三口。 生意好了,名气也传开了。城里来了个记者,说是要写篇关于年轻人回乡创业的文章,对着茶园和炒茶房拍了不少照片。 送走记者,陈林泡了壶新炒的明前茶,坐在院里的石凳上歇口气。夕阳西下,远处的山峦染上了一层金边。 帮忙的小工下班回家了,茶园里忽然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茶树的沙沙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叫。 陈林端起茶杯,吹开浮沫,啜了一口。 茶是好的,清香甘醇,是他按照秦海笔记里的方法炒制的。可不知怎的,他总是觉得少了点什么。 “老板,有您的信!”邮递员在院门外喊了一声,递过来一个厚厚的信封。 陈林道了谢,拆开一看,是那位记者留下的采访稿复印件。附着一张便条:“陈老板,这是初稿,您看看有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文章写得不错,夸他年轻有为,把祖传的茶园经营得红红火火。还配了几张照片:他站在茶园里指导工人采茶,他在炒茶房里挥汗如雨,他坐在院子里品茶... 陈林看着看着,忽然笑了起来。照片里的他,不知从何时起,也有了那种沉静如山的眼神,和秦海当年一模一样。 文章最后一段写道:“陈林的茶园如今已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品牌,但他至今未婚。问及原因,这位年轻的茶园主只是笑了笑,说‘还没遇到合适的’。” 陈林放下稿子,目光落在石桌对面的空凳子上。 这三年来,不是没有人给他说媒。镇上的姑娘,邻镇的老师,甚至城里来的茶叶经销商...可他总是提不起兴趣。 王婶说他眼光太高,他也不辩解。 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眼光高,是心里已经住了一个人。一个沉默寡言,却把什么都写在笔记里的人。 他起身回到屋里,从抽屉最深处拿出那个已经翻得卷边的笔记本。翻开最后一页,那片压平的茶叶还在,下面的字迹依然清晰:“此山此茶,甚好。珍重。” 三年了,他没有秦海的任何消息。不知道他父亲的病好了没有,不知道他在南方过得好不好,不知道... “老板,有您的包裹!”邮递员去而复返,抱着一个纸箱子走进来,“从南方寄来的。” 陈林的心突然跳得快了起来。他道了谢,几乎是颤抖着手拆开了箱子。 里面是一包茶叶,和一本崭新的笔记本。 茶叶包装很简单,白纸上用工整的字写着“凤凰单丛”四个字。陈林打开闻了闻,香气独特,是他从来没接触过的品种。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那本新笔记本翻开。第一页上写着: “陈林:见信好。南方湿热,与南山大不相同。这里的茶树品种独特,制茶工艺也自成一派。三年来,我学了不少新东西,都记在这本笔记里了,或许对你有所帮助。 父亲去年冬天走了,走得很安详。谢谢当年你那床厚被子。 另:凤凰单丛需用沸水冲泡,第一泡洗茶,第二泡十秒即可出汤。滋味可能与你常喝的茶不同,但愿你喜欢。 秦海” 没有地址,没有联系方式,没有说会不会回来。 陈林捧着那本笔记,在原地站了很久。然后他拿起那包凤凰单丛,烧水,烫杯,按照秦海说的方法泡了一壶。 茶汤金黄透亮,香气扑鼻。他小心地啜了一口,滋味果然独特,不同于南山茶的清醇,带着一种浓郁的花果香,回味甘醇。 他放下茶杯,望向南方。天空已经染上了晚霞,一片绚烂的橙红。 “这茶...不错。”他轻声说,仿佛在对着什么人说话似的。 茶园里依然安静,只有风吹过茶树的声音。但在这寂静中,似乎又多了些什么——一种淡淡的期待,如同茶香般萦绕不散。 陈林拿起那本新笔记,坐在石凳上翻看起来。字迹依然是那么工整,记录着各种茶树品种、栽培技术、制茶工艺... 翻到最后一页,那里没有压平的茶叶,只有一行新添的小字: “南山茶,亦甚好。” 陈林的嘴角微微上扬。他拿起茶壶,又倒了一杯凤凰单丛,一饮而尽。茶是好茶,可他这会儿品不出滋味,只觉得心里那头沉寂多年的老鹿,似乎跌跌撞撞地又想爬起来撞两下。 他拿起那个没有地址的空信封,翻来覆去地看,甚至对着日头照了照,仿佛这样就能显出什么隐藏的信息来。自然是什么都没有。 “这人…”陈林嘟囔一句,像是抱怨,又像是无可奈何的认命,“还是这个德行。” 话是这么说,嘴角却忍不住弯了起来。他宝贝似的把新笔记本和那包茶叶收好,想了想,又觉得不放心,干脆把笔记本塞到了枕头底下——仿佛那不是一本种茶笔记,而是什么了不得的密信。 那一晚,陈林睡得并不踏实。半梦半醒间,总觉得院子里有脚步声,像是有人踩着月光在巡山。天蒙蒙亮时,他索性爬起来,鬼使神差地多泡了一杯茶,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对着那个空石凳。 新的一天开始,茶园照例忙碌。工人们来了,采茶的,炒茶的,各司其职。陈林指挥着,却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总往山下那条小路上瞟。 晌午过后,邮递员又来了,却没带来新的包裹,只说是路过讨杯水喝。 陈林给他倒了茶,状似无意地问:“昨天那包裹…从南方哪儿寄来的?” 邮递员咕咚咕咚喝着水,抹抹嘴:“单子上没写详细地址,就盖了个南方某地的邮戳。咋了,陈老板,东西不对?” “没,挺好。”陈林摇摇头,不再多问。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却又分明有什么不一样了。陈林巡山时,会多看看那些新栽的茶树,想着秦海笔记里提到的新培育方法;炒茶时,会试着融入一点他描述的南方工艺;甚至晚上对着账本算账时,也会忽然走神,想着南方那样湿热的地方,那个人手上的茧子,是不是又厚了些。 他把那包凤凰单丛喝得很慢,很省,每一次冲泡都严格按照秦海写的方法,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转眼又过了半个月。这天下午,陈林正在炒茶房里忙得满头大汗,一个新来的小工慌慌张跑进来:“老板!外面…外面来了个人,说是…说是…” 锅里的茶叶正到关键时候,陈林头也没抬:“说是啥?买茶的让他等等。” “不是买茶的!”小工急得结巴,“他说他姓秦!还说这锅火候到了,该起锅了!” 陈林的手猛地一抖,锅铲差点掉进灶里。 他猛地转过头,透过炒茶房氤氲的热气,看见门口站着一个身影。个子挺高,身板结实,穿着件半新不旧的灰色衬衫,皮肤比三年前更黑了些,眉眼却还是那样深刻,沉静如山。 是秦海。 他就那么站着,看着陈林,目光一如当年,没什么波澜,却好像又藏了许多话。 陈林觉得喉咙发干,心脏跳得比灶膛里的火还旺。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炒茶房里的热气熏得他眼睛发酸。 倒是秦海先开了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说的却是最无关紧要的话:“火候到了,再不起锅,这锅茶就老了。” 陈林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把茶叶铲出来。动作间,汗水滴进眼睛里,刺得他眯起了眼。 一条干净的毛巾递了过来,就像三年前无数个夜晚那样。 陈林接过毛巾,手指不可避免地碰到秦海的。两人的手都顿了一下。秦海的手,依旧粗糙,温热,带着厚厚的茧子。 “你…”陈林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干巴巴的,“你怎么回来了?” 秦海收回手,目光扫过炒茶房,扫过院子里新扩的灶台,扫过那些长势良好的新茶树,最后落回陈林脸上。 “南方的茶学研究告一段落了。”他说得简单,仿佛只是出门巡了个山,“那边…终究不是家。” 陈林的心猛地一跳:“那…还走吗?” 秦海没有直接回答。他走到炒茶锅旁,拿起一把新采的茶青,掂了掂,又闻了闻。 “南山的新茶,品质比三年前更好了。”他顿了顿,侧过头看陈林,“你一个人,打理得不错。” “靠着你的笔记。”陈林说,声音有些发紧。 秦海极轻微地笑了一下,几乎看不见弧度:“笔记是死的,人是活的。”他放下茶青,转过身,正对着陈林,“我这次回来…带了些新的嫁接技术,或许可以试试。南山的气候土质,应该适合。” 两人之间沉默下来,只有炒茶房余温未散的热气在无声蒸腾。空气里弥漫着新茶的清香,和一种难以言说的紧绷感。 最终,陈林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厢房还留着。”他说,语气努力装作平常,耳根却不受控制地红了,“就是被子…可能还得晒晒。” 秦海看着他,那双沉静的眼睛里,终于闪过一丝清晰的笑意。 “嗯。”他应了一声,顿了顿,又补充道,“不急。” 夕阳从门口斜照进来,把两个人的影子拉长,投在斑驳的墙上,靠得很近。 茶园外,传来工人们收工的谈笑声,渐行渐远。 茶园里,茶香正浓。 ——写于25年8月22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三年后,一盏茶(1) 第3章 三年后,一盏茶(2) 秦海回来的第三天,茶园里就发生了一件“大事”。 新来的小工,那个叫铁柱的憨小子,除草时一个没留神,把两畦新培育的茶苗当野草给除了。等发现时,已经晚啦,嫩生生的苗儿蔫头耷脑地躺了一地。 铁柱吓得脸都白了,杵在地头,活像根傻木头。 陈林闻讯赶来,一看那景象,心头火“噌”地就冒起来了。这两畦苗是他照着秦海的新笔记,折腾了快两个月才育出来的,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你!你这眼睛长哪儿去了?”陈林气得手指头都快戳到铁柱脑门上了,“这是茶苗!不是草!跟你说了多少遍,认不清就先问!” 铁柱缩着脖子,都快哭出来了:“老、老板,我瞅着都绿油油的…没、没分清…” “没分清就没分清?你没长嘴吗?”陈林心疼得直抽抽,嗓门越发大了。几个老工人在旁边看着,也不敢劝。 正闹得不可开交,秦海巡山回来了。他肩上扛着锄头,裤脚还沾着泥,沉静的目光扫过地头,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没急着说话,先走过去,蹲下身,捡起一株被除掉的茶苗,仔细看了看根须,又用手指捻了捻土。 陈林还在那儿数落铁柱:“…这个月的工钱扣一半!不够赔的就从下个月扣!” 秦海这才站起身,走到陈林身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陈林的怒火:“苗没伤根,还能活。” 陈林一愣,火气卡在半道儿:“啊?” 秦海弯腰,小心翼翼地把那些被除掉的茶苗一株株捡起来,拢在怀里:“土还湿着,根须也没干。赶紧重新栽回去,浇透水,遮一下阴,能活个大半。” 他说话总是这样,平铺直叙,却莫名让人信服。 陈林的火气像是被戳了个洞,呲呲地漏了气。他瞪了铁柱一眼:“还愣着干啥?没听见秦哥说的?赶紧去找家伙事儿!” 铁柱如蒙大赦,一溜烟跑了。 秦海抱着那堆茶苗,看着陈林:“你也别吼了。新来的,难免的。回头我把不同苗的叶子画个图,让他们认认。” 陈林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我这不是心疼苗么…” “苗心疼,人心就不心疼?”秦海看他一眼,抱着苗往地里走,“那孩子吓得不轻。” 陈林噎了一下,没话说了。他跟着秦海蹲在地里,看着他仔细地把一株株茶苗重新栽回土里,手指熟练地压实土壤,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什么珍宝。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投在新翻的泥土上,挨得很近。 陈林看着秦海专注的侧脸,忽然就觉得,那两畦苗就算真救不回来,好像也没那么要命了。 最后,大部分的苗还真让秦海给救活了。铁柱感激得不行,干活越发卖力,而且见了秦海比见了陈林还怕——是那种带着敬重的怕。 陈林私下里嘀咕:“好人都让你当了。” 秦海正在看他的农业书,头也没抬:“恶人你当得也挺好。” 陈林:“…” 入了夏,天气闷热得厉害。炒茶房里更是像个蒸笼,待一会儿就浑身湿透。 这天下午,陈林热得实在受不了,撂下锅铲,嘟囔着要去镇上买根冰棍降降温。 秦海没说什么,只在他出门前嘱咐了一句:“别吃太多凉的,伤胃。” 陈林嘴上应着,到了镇上,不仅吃了根冰棍,还灌了半瓶冰镇汽水,这才心满意足地往回走。 结果报应来得飞快。晚上吃饭时,他就觉得肚子隐隐作痛,没吃几口就撂了筷子。 半夜,那点隐痛变成了绞着劲的疼,疼得他冷汗直冒,在床上缩成一团。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秦海端着个碗站在门口,眉头微蹙:“怎么了?” “没、没事…”陈林还想硬撑,又是一阵绞痛袭来,让他倒抽一口冷气。 秦海走进来,把碗放在桌上。碗里是温热的甜酒酿,散发着淡淡的酒香和甜气。他伸手摸了摸陈林的额头,手心干燥温热。 “吃冰的了吧?”语气是肯定的。 陈林蔫了吧唧地“嗯”了一声,没敢反驳。 秦海也没再多说,扶着他坐起来,把那碗温热的甜酒酿递到他手里:“喝了。暖暖胃。” 陈林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甜丝丝、温融融的液体滑进胃里,果然舒服了不少。他偷眼去看秦海,对方就坐在床边守着,神色在昏黄的灯光下看不太真切,却莫名让人安心。 一碗甜酒酿下肚,腹痛渐渐缓解。陈林靠在床头,有点不好意思:“大半夜的,你哪弄来的这个?” “灶上温着的。本来想着明天早上当早饭。”秦海接过空碗,“好些了?” “好多了。”陈林点点头,犹豫了一下,小声说,“谢了啊。” 秦海站起身:“睡吧。明天我去炒茶,你歇着。” 他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回头添了一句,语气依旧平淡,却让陈林耳朵根有点发热:“以后别贪凉。又不是铁打的。” 门轻轻带上。陈林躺在黑暗里,胃里暖烘烘的,心里也暖烘烘的。窗外的虫鸣声似乎都变得格外顺耳。 他想着那碗恰到好处的甜酒酿,想着秦海那双总是能看透他的眼睛,想着他那句“又不是铁打的”… 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嘴角却忍不住弯了起来。 肚子好像…一点都不疼了。 ——写于25年8月22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三年后,一盏茶(2) 第4章 三年后,一盏茶(3) 南方的梅雨天,说来就来。黏糊糊的雨丝缠缠绵绵下了大半个月,不见日头,空气都能拧出水来。茶山上雾气沼沼,石板路上青苔暗生,溜滑。 炒茶房里更是遭了殃。墙壁湿漉漉地渗着水珠,柴火也潮乎乎的,点起来费劲,沤得满屋子烟,呛得人直咳嗽。茶叶娇贵,最怕这种湿气,一个不留神,辛苦采来的茶青就能捂出霉点子。 陈林这几天愁得嘴角起燎泡。好几锅茶都炒坏了,不是带了烟味,就是水汽没烘干,喝起来一股子闷熟气。本钱搭进去不少,看得他心尖儿疼。 秦海倒是不声不响。他弄来些生石灰,用旧布包了,分散搁在炒茶房的角落里吸潮。又领着工人们把存放干茶的篓子垫高,底下铺上厚厚的旧报纸。 但这天,最难伺候的一批金贵明前茶还是出了问题。负责烧火的小工一个瞌睡,灶膛火弱了下去,秦海喊添柴时已经晚了一步。等陈林发现锅温不对,抢过锅铲猛翻几下,那批茶已经带上了股淡淡的水闷味。 “完了!”陈林铲出茶叶,抓了一把在手里捻开,闻到那味道,脸立刻垮了下来,心疼得直抽气,“这…这还能要吗?” 旁边那小工脸都吓白了,哆嗦着不敢说话。 秦海走过来,抓起几片茶叶看了看,又放进嘴里嚼了嚼,眉头微蹙:“火功欠了,香气闷在里面没出来。试试复火一次,温度比头遍低半成,快烘快翻,或许能救回七八分。” “还复火?再弄不好,这锅可就全糟践了!”陈林心里没底,语气冲得很。 “不试,这锅就是全糟践了。”秦海语气平静,已经动手开始清理锅灶,“你来翻,我控火。” 陈林看着他沉静的侧脸,那股无名火莫名就散了些。他咬咬牙,抄起锅铲:“行!听你的!” 炒茶房里又热腾起来。秦海坐在灶膛前,眼神专注地盯着火苗,手里的柴火添得又准又稳。陈林挥着锅铲,手臂酸麻也不敢停,汗水顺着下巴颏滴进锅里,刺啦一声就没了踪影。 两人配合默契,谁也不多话,只有柴火噼啪声和茶叶摩擦锅底的沙沙声。 小工忐忑地守在门口,大气不敢出。 小半个时辰后,茶叶再次出锅。摊晾在竹匾里,热气腾腾。 陈林迫不及待地捻起几片,小心地闻——那股水闷气果然淡了许多,被逼出的茶香虽然比不得最好的,但也算清正。 “成了!”陈林长出一口气,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他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秦海,“真有你的!” 秦海脸上也沾了道黑灰,他没在意,只是看着陈林脸上的笑,嘴角几不可见地弯了一下:“赶紧摊开晾,别捂着。” 危机解除。陈林心情大好,这才觉得浑身汗湿,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他冲着那吓傻了的小工挥挥手:“行了行了,下回仔细点!出去吧!” 小工如蒙大赦,溜了。 炒茶房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人。潮湿的空气里混着汗味和茶香,一种独属于他们两人的、酣畅淋漓后的静谧弥漫开来。 陈林瘫坐在门槛上,看着外头迷蒙的雨雾:“这鬼天气,什么时候是个头。” 秦海递过一碗晾凉了的开水,在他旁边坐下:“快了。雨一停,太阳一晒,新芽冒得更快。” 陈林接过碗,咕咚咕咚灌下去,嗓子眼里的干渴稍解。他侧头看秦海,这人总是这样,再难的时候,也能瞅见点盼头。 “等天晴了,”陈林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汗和灰,眼睛看着雨幕,话却像是说给旁边人听的,“咱去镇上老刘家吃锅贴,他家的韭菜猪肉馅,香得很。” 秦海没立刻应声,只是看着檐下连成线的雨滴。过了一会儿,才低低“嗯”了一声。 雨还在下,沙沙地响。但炒茶房里的两个人,心里却好像没那么潮乎乎、沉甸甸的了。 * 雨总算停了。太阳一露头,就跟憋坏了似的,可劲儿地晒。不过三五日功夫,石板路干了,青苔蔫了,茶树上憋了许久的新芽争先恐后地冒出头,绿得晃眼。 采茶、晾青、杀青、揉捻、干燥…茶园里忙得脚不沾地。陈林和秦海更是连轴转, often 忙得忘了时辰。 这天,好容易把最后一批茶青送进炒茶房,看着工人们照看灶火,两人才得空喘口气。日头已经偏西,肚子咕咕叫起来,才想起晌午饭都没顾上吃。 “走。”陈林一抹脸上的汗,扯了扯秦海汗湿的衣袖,“吃锅贴去,我请客。” 镇上老刘家的锅贴铺子还是老样子,油腻腻的桌子,矮板凳,灶上的大铁锅滋滋作响,香气能飘出半条街。 两人捡了张靠墙的桌子坐下。陈林扬嗓子喊:“刘叔,两盘锅贴,要韭菜猪肉馅的!再拌个黄瓜,来两碗绿豆汤!” “好嘞!”老刘洪亮地应着。 很快,焦黄喷香的锅贴端上来,皮薄馅足,底子煎得脆脆的。饿极了,也顾不上烫,夹起来吹两口就往嘴里送。外焦里嫩,满口生香。 陈林吃得额头冒汗,畅快淋漓。一抬头,却见秦海吃相依旧斯文,慢条斯理地吹着气,一口锅贴,一口清淡的绿豆汤。 “你这吃法,啥时候能吃饱?”陈林笑话他,把自己盘里最后一个锅贴夹起来,很自然地放到秦海盘子里,“快吃,凉了腻歪。” 秦海看着那个多出来的锅贴,筷子顿了一下,没说什么,夹起来吃了。 拌黄瓜清口,绿豆汤解腻。吃饱喝足,陈林满足地吁了口气,靠在墙上,看着街面上人来人往。夕阳的余晖把一切都镀了层暖金色。 秦海拿出随身带的小本子和铅笔,低头写着什么,大概是在记这两天炒茶的火工数据。 陈林没打扰他,就那么看着。看他低垂的眉眼,专注的神情,看他握着铅笔的、指节分明又带着茧子的手。 老刘过来收钱,笑着搭话:“林小子,如今你这茶园可是越弄越红火了。这位是…你请来的师傅?” 陈林掏钱的手一顿,还没想好怎么答,秦海已经抬起头,平静地接口:“搭伙的。” 老刘恍然:“哦哦,合伙人!挺好挺好!年轻人,有闯劲!” 秦海没再解释,低下头继续写他的。陈林心里却像被小羽毛挠了一下,有点痒,又有点说不出的妥帖。“搭伙的”,这词儿,听着比什么“老板伙计”的,顺耳多了。 付了钱,两人溜溜达达往回走。饱腹之后,脚步都慢了下来。晚风带着茶山的清气吹过来,拂过汗湿的衣裳,凉爽惬意。 路过镇口那家面摊,冒着热气的汤锅咕嘟咕嘟响。陈林忽然想起三年前送别时,自己那句没头没脑的嘱咐。 他停下脚步,指着那面摊:“哎,还记得不?那会儿你走,我跟你说,下了车别忘了喝碗热乎面。” 秦海也停下,目光落在那面摊上,锅灶的热气氤氲了他的眉眼。他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记得。” “那你喝了没?”陈林扭头看他,带着点追问的意思。 秦海转回目光,看着他,眼神很深,像藏着许多个奔波劳碌、冷饭凉茶的日夜。最终,他只是很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淡得几乎看不见,却清晰地落进了陈林眼里。 “忘了。”他说。声音被晚风吹得有些散。 陈林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就是酸酸胀胀的。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时词穷。 面摊的老板热情招呼:“两位老板,吃面吗?骨头汤底,热乎着呢!” 秦海已经抬脚继续往前走了。陈林赶紧跟上,与他并肩。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在青石板路上拉得很长,时不时就交叠在一起。 “明儿…”陈林清了清嗓子,打破沉默,“明儿咱早点收工,就来这儿吃面。我请你,补上。” 秦海目视前方,“嗯”了一声。 “得吃大碗的。”陈林又说。 “好。” 山风吹过,带来茶叶的清香,和身边人平稳的呼吸声。回茶园的路还很长,但走着,一点也不觉得累。 ——写于25年8月22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三年后,一盏茶(3) 第5章 三年后,一盏茶(4) 自打秦海回来,陈林那间闲置的厢房便又有了人气。只是这晚,炒茶房里忙活到后半夜,出来时,夜风一吹,竟带了点凉意。 “这鬼天,一场秋雨一场寒。”陈林搓了搓胳膊,抬头望天,墨蓝的天幕上星星透亮。 秦海没说话,只低头拍了拍外套上沾的茶灰。 两人一前一后往屋里走。到门口,陈林却没急着推自己那屋的门,脚步顿了顿,扭头看秦海: “你那屋…晚上冷不冷?被子够厚么?” 秦海停下,在清亮的月光下看他:“够。” “哦。”陈林应了一声,手扶着门框,却没动。院子里静极了,只有秋虫在墙根底下唧唧哝哝。 沉默了一会儿,陈林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试探: “那什么…新得的那本笔记,里头有几个地方,我瞅了半天没琢磨明白…你这会儿困不?要不…给我讲讲?” 这话半真半假。笔记是看了,疑惑也有几分,但更多的,是这漫长劳作后的夜晚,让人不想就这么各自回屋,沉入孤寂的睡眠。 秦海抬眼看了看他,月光照得他眼神很深。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转身走向自己那屋: “笔记拿来。” 陈林心里一跳,赶紧应声:“哎!等着!” 他快步回自己屋,抓起枕头底下那本簇新的笔记,又顺手拎起桌上那半壶没喝完的凉茶和两个碗,想了想,把桌上那包王婶白天送来、硬要他尝尝的炒南瓜子也捎上了。 秦海的屋子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干净得不像个常住的地方。只有桌上那盏煤油灯,灯罩擦得亮堂,灯捻儿也修得整齐,透出点过日子的仔细。 秦海正往盆里倒热水,热气氤氲开来,驱散了些许秋寒。“洗把脸。”他言简意赅。 两人就着同一盆热水擦了脸和手,冰凉的手指才渐渐回暖。 陈林把笔记摊在桌上,指着一处关于发酵温度的事儿:“就这儿,温度咋把握?差一点儿,味道是不是就差远了?” 秦海拉过那把唯一的椅子坐下,凑近灯下看。陈林便很自然地坐在了床沿上,也倾身过去。 灯苗儿偶尔噼啪一下,爆出个小小的灯花。 秦海的声音低低的,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讲温度,讲湿度,讲看天吃饭的经验,也讲仪器测不准时的土法子。 手指偶尔点在纸页上,指甲修剪得干净,指腹的茧子摩挲着纸张,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陈林听着,点着头,目光却有时会从那图表上滑开,落到近在咫尺的侧脸上。 灯光勾勒出秦海挺直的鼻梁和微抿的嘴唇,神情专注而沉静。 他讲完了那一处,侧过头问:“明白了?” 陈林猝不及防,对上他的视线,心跳漏了一拍,忙不迭点头:“明、明白了。” 秦海看他一眼,没说什么,又翻过一页,指着一处病虫害的图谱: “这个,南山以前没见过,但保不齐明年会有,得提前防…” 夜一点点深了。凉茶喝完了,一小堆南瓜子壳堆在桌上。 疑问其实早就问完了。陈林却舍不得这灯下的暖意和身旁的温度,没话找话: “王婶这瓜子炒得还行,就是盐撒得不匀。” “嗯。”秦海应着,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颗瓜子,却没嗑。 沉默又落下来,却不尴尬,像一层柔软的薄纱,裹着灯光的暖和黄。 窗外起了风,吹得窗纸微微作响。 “不早了。”秦海终于说。 “啊?哦…对,是不早了。”陈林像是才回过神来,有点慌里慌张地站起身,收拾那本笔记和空茶碗, “那…睡了?” “嗯。”秦海也站起来,但没有送他的意思。 陈林低头,闷闷地想,但最终还是抱着东西跨出门槛,夜风一吹,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回头,秦海还站在门内,灯光从他身后透出来,勾勒出一个模糊而温暖的轮廓。 “那个…”陈林舔了舔有点干的嘴唇,“晚上要是冷,吱一声啊,我那还有床厚毯子。” 秦海在暗影里看着他,片刻,才低声道:“不冷。回去睡吧。” 门轻轻合上了。灯光被关在了屋里。 陈林站在院子里,抬头看了看满天星斗,长长吁出一口气,白雾在清冷的空气里散开。他抱着微凉的空茶碗,一步步走回自己屋,心里却觉得满满当当,暖烘烘的。 这一夜,他睡得格外沉。隔壁屋里,煤油灯也很晚才熄。 * 镇上一年一度的社戏开锣了。消息像长了翅膀,扑棱棱飞进南山,搅得年轻工人们心头发痒。 采茶的手慢了,炒茶时也总往山下瞟。连空气里都飘着一股子躁动的年节气。 王婶风风火火地来了,人还没进院,嗓门先到了: “林子!海子!晚上社戏开场,头一天是武戏,热闹!你俩可得去!我都跟戏台子边上占好地方了!” 陈林正对着一筐挑拣出来的老叶皱眉,闻言抬头,有点意动,却还是摆手: “一堆活儿呢,哪走得开…” “活儿哪天不能干?戏可就唱这几天!”王婶叉着腰,“前两天我都跟人说好了,茶园两个老板都去!你们一点不动!再说了这给咱村子长脸!” 陈林还在犹豫,余光瞥见秦海从炒茶房出来,手里拿着记录火工的本子。他顺口问: “海子,晚上镇上有戏,去不去瞧瞧?” 他本以为秦海这闷性子肯定摇头,没想到秦海停下脚步,想了想,竟问:“什么戏?” “《挑滑车》!武生戏,打得热闹!”王婶抢着答。 秦海“嗯”了一声,低头继续看本子,就在陈林以为他没兴趣时,却听他淡淡飘来一句: “高宠死得憋屈。” 王婶没听清:“啊?啥葱?” 陈林却乐了,把手里的老叶子一扔:“行!去!就冲你这句‘憋屈’,咱也得去看看这高宠是怎么个憋屈法!” 王婶觉得这两人莫名其妙,前两天死活劝不动这两尊大佛,怎么今儿个就答应了?小秦给人家灌**药了啊,这么听他的。 于是,天黑透后,两人锁了茶园的门,一前一后踩着月光往镇上去。 镇中心空地上,临时搭的戏台子灯火通明,锣鼓家伙敲得山响,远远就听见叫好声。 台下人挤人,磕瓜子的,嚼糖块的,小孩在人缝里钻来钻去,喧闹声能把戏台顶棚掀了。 王婶果然占了好位置,长条凳,离台口近。看见他俩,使劲挥手。 好不容易挤过去坐下,一出戏正到**。那武生穿着靠旗,耍着大枪,跟一群番将打得难分难解,台板跺得咚咚响,底下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 陈林看得入神,抓了把旁边人递过来的炒豆子,咔哧咔哧嚼得香。看到精彩处,也忍不住跟着拍巴掌叫好。 叫了好几声,觉得身边太过安静,扭头一看,秦海坐得笔直,目光也落在台上,神情却依旧是平的,不像看戏,倒像在观察茶树的长势。 “咋?不好看?”陈林凑过去,几乎贴着他耳朵喊,才能压过锣鼓声。 秦海微微侧头,热气拂过耳廓:“功架还行,就是步子有点浮,气没沉住。” 陈林一愣,噗嗤乐了:“你是来看戏,还是来考较人家功夫呢?” 秦海没答,目光又转回台上。恰那武生一个鹞子翻身,落地时靴子滑了一下,虽立刻站稳,却是个小破绽。台下大多没留意,照旧喝彩。 秦海几不可见地摇了下头。 陈林瞧着他那副较真样子,觉得比台上的武戏还有趣。他不再看戏,光看秦海了。 灯光流彩映在他侧脸上,明暗闪烁,那沉静的眉眼在喧嚣人声里,像块定山的石头。 戏到最后,高宠力竭,悲壮赴死。台下不少老人唏嘘叹气。王婶掏出手绢按眼角。 陈林也觉出点憋闷,嘟囔一句:“是有点憋屈。” 旁边“嗯”了一声。 散场时,人潮推挤着往外涌。陈林怕挤散了,下意识扯住秦海的衣袖。因为陈林想起来,小时候他跟着家里人在菜市场里人挤人的时候,也是这样。 秦海脚步顿了一下,没甩开,反而放缓了步子,用半边身子替他挡着挤撞。 直到挤出人堆,到了清静些的巷口,陈林才松开手,布料上还留着点温热的触感。 月色清亮,把两人的影子长长投在青石板上。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短。 锣鼓声远去了,只有脚步声和秋虫鸣叫。 “其实那武生…最后那下摔枪,力度使得不错。”秦海忽然开口,声音在静夜里很清晰。 陈林怔了怔,才明白他还在说戏,不由笑道:“你还真琢磨了一路啊?” “嗯。”秦海应道,过了一会儿,又补充一句,“戏文是死的,功夫是活的。” 陈林品着这话,看着身边人沉静的轮廓,心里头那点憋闷,忽然就散了。 山路转弯,茶园黑黢黢的轮廓就在眼前。狗听见脚步声,敷衍地叫了两声。 “明年……”陈林开口。 “嗯?” “明年社戏,还来看。” “……行。” 夜色里,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只有脚步声重叠着,稳稳地响在回山的路上。 ——写于25年8月23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三年后,一盏茶(4) 第6章 三年后,一盏茶(5) 头场雪下来的时候,茶园彻底闲了下来。茶树盖了层薄薄的白被子,四下里静极了,只剩下风声偶尔刮过树梢,带起一点雪沫子。 工人们早放了假,回家猫冬去了。偌大的园子里,就剩下陈林和秦海两个人。 闲着也是闲着。陈林翻出老陈头留下的那把旧二胡,吱吱呀呀地拉,调子跑得厉害,他自己还拉得挺陶醉。秦海坐在窗边看那本快翻烂的笔记,偶尔抬起眼,看看窗外覆雪的茶山,再看看摇头晃脑的陈林,也不说话。 过了晌午,雪又密了些。陈林撂下二胡,搓着手:“光坐着冷得慌,弄点热的吃吃?” 秦海合上笔记:“吃什么?” “包饺子吧!”陈林来了兴致,“白菜还有,肉也现成!暖和暖和!” 说干就干。陈林剁馅,秦海和面。厨房里顿时热闹起来,菜刀剁在案板上的笃笃声,面和盆碰撞的闷响,还有灶膛里柴火噼啪声,驱散了冬日的冷清。 陈林剁馅舍得下力气,额角冒了细汗。秦海和面手势利落,三揉两揣,面团就光溜得像个白胖小子。 “瞧瞧我这馅儿,香不香?”陈林显摆地递过筷子让秦海闻。 秦海就着他的手嗅了一下,点头:“咸淡正好。” “那是!”陈林得意,又指挥,“你擀皮儿,我包。我包得快!” 结果真包起来,陈林那饺子不是馅少瘪肚子,就是馅多撑破了皮,歪歪扭扭趴在盖帘上。反观秦海手下,饺子皮圆润匀称,放上馅儿,手指一捏,就是个胖鼓鼓、边儿带着匀称褶子的元宝饺。 陈林有点挂不住脸:“你这手艺跟谁学的?比大姑娘还巧。” 秦海手下不停,眼皮都没抬:“以前在家,常包。” 陈林不吭声了,想起他那个多病的老父,想来这孩子很早就能扛事儿了。他不再追求速度,学着秦海的样子,慢慢捏着褶子。 雪还在下,密密匝匝。屋里水汽氤氲,弥漫着白菜猪肉馅的香气和面粉的暖香。 饺子下锅,白胖的元宝在滚水里沉沉浮浮。陈林盯着锅,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明年开春,东头那块坡地,我想都换成新品种,你说呢?” 秦海正拿着笊篱准备捞饺子,“嗯”了一声:“土质测过,行。” “就是投入大点。” “值得。” 饺子捞出来,盛在粗瓷大盘里,热气腾腾。两人就着蒜泥醋,坐在厨房的小凳上吃。窗外是寂静的雪世界,屋里却暖得让人鼻子尖冒汗。 “香!”陈林吃得满足,含糊不清地说,“比镇上馆子强。” 秦海没应声,只把自己盘里几个形状格外周正的饺子,默默拨到了陈林那边。 吃得太饱,两人都不想动。碗筷堆在锅里,等着雪停了再洗。陈林又拎起二胡,这回拉的调子顺了些。秦海也没再看笔记,只是望着窗外。 雪光映得屋里透亮。 “哎,”陈林忽然停下弓子,“等雪停了,咱去后山转转?瞅瞅那几棵老茶树冻着没。” 秦海转过头来看他,眼神在雪光里显得很清亮:“现在去也行。” “现在?雪还没停呢!” “雪里好看。” 陈林愣了一下,随即把二胡一放:“走!” 两人裹上厚棉袄,深一脚浅一脚踩进雪地里。茶园静极了,只能听见脚踩进雪层的咯吱声和彼此的呼吸。雪片落在脸上,凉丝丝的。 那几棵老茶树在山坳背风处,枝干上积了雪,像白了头的老人,安详沉稳。 秦海伸手轻轻拂去一根枝条上的雪,仔细看了看芽孢:“没事,冻不着。” 陈林也凑过去看,两人头挨着头,呼出的白气融在一起。 四下无人,唯有雪落无声。茶树默立,披着厚厚的白,像在静静等待着下一个春天。 “回吧?”站久了,陈林跺跺脚。 “嗯。” 回去的路上,雪地上留下两行并排的脚印,很快又被新雪悄悄掩去痕迹。 ——写于25年8月24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三年后,一盏茶(5) 第7章 三年后,一盏茶(6) 入了深冬,一场冻雨过后,天气冷得邪乎。屋檐下挂的冰溜子尺把长,敲下来能当兵器使。山里风硬,吹在脸上跟小刀子割似的。 陈林那屋的炕烧得滚烫,后半夜却还是被冻醒了。脚底下跟踩着冰坨子一样,寒气顺着腿肚子往上爬。他蜷成一团,把被子裹了又裹,还是听得见牙关打架的声儿。 窗外风声凄厉,刮得窗户纸呼啦作响。他忽然想起秦海那屋。那厢房比正屋更显阴冷,当初收拾得仓促,墙壁也薄,炕更是小,睡着都伸不直腿。自己盖着厚棉被尚且如此,秦海… 他躺不住了,翻身坐起,摸黑套上冰冷的棉裤棉袄,趿拉着鞋,端起床头那盏防风的煤油灯,蹑手蹑脚地开门出去。 院子里的积雪冻硬了,踩上去嘎吱嘎吱响,声音在静夜里格外刺耳。他走到厢房窗外,侧耳听了听,里头一点动静都没有。 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抬手轻轻叩了叩窗棂。 里头沉寂了片刻,才传来一声低沉的:“谁?” “我。”陈林压着嗓子,牙齿还在打颤,“冻、冻醒了吧?我那屋炕热,挤挤…暖和点。” 屋里又静了。只有风声呼啸。 陈林站在冰天雪地里,脚趾冻得发麻,心里头那点勇气眼看就要被风吹凉了。他有点后悔,觉得自己这举动实在冒失又傻气。 正想找个话头溜走,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一条缝。秦海站在门内阴影里,只穿着单薄的里衣,肩头披着那件旧外套,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真切。 “进来。”他侧身让开。 陈林赶紧钻进去,一股冷气也跟着扑了进去。屋里比外面强不了多少,空气又干又冷,呵气成霜。那炕果然小,秦海刚才起身,被子掀开一角,露出底下单薄的铺盖。 “你这哪成…”陈林看得心里一抽,把手里的油灯放在桌上,灯光跳跃,照亮秦海冻得有些发白的嘴唇,“走,上我那屋去!炕大!” 秦海却没动,只是看着他:“吵醒你了?” “没…我也冻得睡不着。”陈林搓着手,哈着白气,“别磨蹭了,赶紧的!再待会儿咱俩都得成冰棍!” 他伸手想去拉秦海,指尖碰到对方的手臂,隔着一层单衣,冰凉。他吓了一跳,也顾不得那么多,一把抓住那冰凉的手腕就往自己屋里拽:“走走走!” 秦海被他拉着,踉跄了一下,竟也没挣脱。 回到正屋,关上门,把那鬼哭狼嚎的风声隔在外头。炕上的余温还没散尽,屋里明显暖和许多。 陈林把秦海推到炕沿坐下,自己三两下脱了冰冷的棉袄棉裤,哧溜一下就钻进了尚且温热的被窝里,然后使劲拍着旁边的空位:“快进来!还愣着干啥?” 秦海看着那显然只够一人酣睡、如今却要挤下两个大男人的炕,犹豫了一下。 “啧!”陈林不耐,从被窝里探出身子,直接拽掉他肩头的外套,把人往炕上拉,“都是大老爷们,磨叽啥?冻病了谁帮我炒茶?” 秦海被他扯得失去平衡,跌坐在炕上。陈林顺势把另一床被子抖开,一股脑盖在他身上,又把自己这边的被子分过去一半,严严实实地压好。 两人并排躺在黑暗中,身体隔着两层薄薄的里衣,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初时冰凉、渐渐回暖的体温。炕不算宽,肩膀不可避免地挨着。 空气里一时间只剩下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和窗外隐约的风嚎。 陈林觉得脸上有点烧,心跳得厉害,只好没话找话:“…这鬼天,灶膛火都不敢熄透了。” “嗯。”旁边传来低低一声。 “明天得把柴火棚再苫苫,雪吹进去潮了不好烧。” “嗯。” 又没话了。冰冷的脚渐渐回暖,甚至开始发烫。陈林小心翼翼地动了一下,膝盖却不小心碰到了旁边人的腿。两人同时一僵。 陈林赶紧缩回腿,喉咙发干:“那什么…睡了?” “嗯。” 陈林闭上眼,努力想忽略身边另一个人的存在。可那平稳的呼吸声,那似有若无的、带着皂角和阳光气息的味道,那隔着布料传来的温热…无一不在提醒他。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陈林以为自己终于要睡着时,听见旁边的人极轻地翻了个身,面向他。 黑暗中,感官变得异常敏锐。陈林能感觉到秦海的视线落在他脸上。 他紧张得屏住呼吸。 忽然,一只温热的手探过来,轻轻碰了碰他露在被子外面的肩膀,随即把那边的被角往里掖了掖,动作轻柔而仔细。 “肩膀露风。”秦海的声音低哑,几乎就响在耳畔。 陈林浑身一颤,心脏像是被那只手轻轻攥了一下,又酸又麻。他猛地睁开眼,在极近的距离里,对上秦海在黑暗中依旧清亮的眸光。 空气仿佛凝固了。风声似乎也远了。 他能感觉到秦海的呼吸拂过自己的额发,温热而潮湿。 “…秦海。”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嗯。” 那声应答,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沉甸甸地落进他心底。 他像是被什么东西蛊惑了,鬼使神差地,微微抬起头,向前凑近了一寸。 秦海没有躲开。他的呼吸似乎滞了一瞬,眸光更深了,在黑暗中沉沉地看着他。 两人的鼻尖几乎要碰在一起。 就在陈林几乎能数清他睫毛的颤抖时,秦海却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向后避开了半分。 那细微的距离,像一盆雪水,倏地浇醒了陈林。他猛地缩回头,心脏狂跳,脸上火辣辣地烧起来,羞愧和慌乱瞬间淹没了他。 “对、对不起…我…”他语无伦次,恨不得钻进炕缝里去。 黑暗中,只听得到他粗重的呼吸声。 良久,一只温热的手掌轻轻落在他头顶,揉了揉他的头发,力道有些重,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抚意味。 “睡吧。”秦海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后的平静,“天快亮了。” 那只手在他发间停留了片刻,便收了回去。 陈林僵着身体,一动不敢动。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不知又过了多久,身旁的呼吸声渐渐变得均匀绵长。 陈林却在温暖的被窝里,睁着眼,直到窗纸透出朦胧的青白色。 这一夜,格外漫长。 近在咫尺的呼吸,落在发间的手,欲言又止的靠近与退避,像炭火一样烙在他心上,滚烫,又带着灼人的疼。 ——写于25年8月24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三年后,一盏茶(6) 第8章 三年后,一盏茶(7) 日子撵着日子过,眨眼就到了年根底下。 茶园彻底闲了,工人们都家去准备年货了。偌大的园子又只剩下他们两人,却比往年热闹。许是心里头揣了团说不清道不明的火,驱散了冬日的冷清。 自打那“炭火之夜”后,两人之间像是又隔了层什么,却不是疏远,反倒更添了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心照不宣的默契。眼神碰上了,不再急着躲开,会多停那么一瞬,才各自垂下。递东西时,手指偶尔碰到,也不再是触电般弹开,那接触会若有似无地延长一息,才若无其事地分开。 这天,陈林从镇上回来,自行车把上挂满了年货,车后座还驮着半扇猪头肉和几条冻鱼。一进院就嚷嚷:“海子!快出来搭把手!这肉冻得梆硬,快把我手指头粘掉了!” 秦海从厢房出来,接过那沉甸甸的肉和鱼,手指不可避免地擦过陈林冻得通红的指尖,眉头微蹙:“怎么不戴手套?” “忘了!”陈林哈着白气,咧嘴一笑,从车把上解下一个油纸包,献宝似的递过去,“嘿,瞧瞧,老刘家新炸的麻花,还烫乎着呢!赶紧的,趁脆吃!” 秦海接过那油汪汪的纸包,麻花的甜香气混着油香直往鼻子里钻。他没急着吃,先帮陈林把其他年货归置好。 “对了,”陈林一拍脑门,又从车筐里掏出两张大红纸,“王婶给的,让咱自己写春联。说我如今是老板了,得有个气象。”他说着,有点讪讪地看秦海,“我那两笔字…跟鸡扒拉似的…要不,你来?” 秦海看看那红纸,没推辞,只问:“写什么?” “你定!你念过大学,词儿多!”陈林大咧咧一挥手,又把墨汁和毛笔翻出来,“要吉祥的!来年茶园好,人也好!” 秦海没再说话,挽起袖子,研墨,铺纸。他手指握着毛笔,身姿端正,神情专注得像在炒一锅顶金贵的茶。 陈林就在旁边守着,看着那狼毫笔尖在红纸上行走,留下一个个筋骨挺拔、饱满有力的墨字。 “茶香氤氲迎百福…树影婆娑纳千祥…”陈林凑近了,一个字一个字地认,啧啧称赞,“好!这字真精神!意思也好!” 秦海落下最后一个字,撂下笔,才瞥他一眼:“横批呢?” 陈林抓抓头发,眼睛一亮,带着点狡黠和试探:“就叫…‘四季平安’,咋样?” 秦海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瞬,点点头:“好。” 墨迹干了,两人一起把春联贴到院门和屋门上。红纸黑字,映着白雪灰墙,顿时添了不少鲜亮活气。 除夕夜,两人一起张罗了一桌菜。猪头肉炖得烂乎,鱼烧得喷香,还有炒青菜、炸丸子、一盆白胖饺子。桌子就摆在陈林屋里,炕烧得热热的,屋里暖融融都是饭菜香。 对坐着,倒了点镇上打来的米酒。窗外偶尔传来零星的鞭炮声,更衬得屋里安静。 陈林举起碗:“来,海子,咱俩…喝一个!” 秦海也端起碗,跟他碰了一下。碗沿相撞,发出清脆一声响。 “又是一年…”陈林喝了一口,辣得咂咂嘴,感慨道,“今年…挺好。” 秦海“嗯”了一声,夹了块鱼肚子肉,放到陈林碗里。 陈林看着那块没刺的鱼肉,心里头那点暖意混着酒意一起往上涌。他吃了肉,又给秦海夹了个大饺子:“你也吃!辛苦一年了!” 两人吃着,喝着,话不多,却也不觉得冷清。一种安稳的、无需言说的氛围包裹着他们。 吃完饭,收拾干净,夜已经深了。外面的鞭炮声密集起来。 陈林有点微醺,靠在炕头上,看着坐在桌边剔牙的秦海。油灯的光晕柔和地勾勒着他的轮廓。 “明年…”陈林开口,声音带着点酒后的沙哑,“明年咱把那片坡地都换了新品种吧?你笔记里写的那种,抗冻的。” “好。”秦海应道。 “开春再去趟省城,看看有没有新式的炒茶机。” “行。” “等夏天闲了,咱也歇两天,去隔壁县的水库看看,听说那儿景不错…” 陈林絮絮地说着,说明年,说以后,说的都是茶园,是日子,眼神却一直落在秦海身上。 秦海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应一声“好”。 窗外的鞭炮声达到了顶峰,噼里啪啦响成一片,是在辞旧迎新。 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里,陈林看着秦海,忽然很大声地说:“秦海!明年还在啊!” 鞭炮声太响,把他的声音吞没了大半。 秦海抬起头,看向他。灯光下,他的眼神很深,像是听清了,又像是没听清。 半晌,在鞭炮声短暂的间隙里,他清晰而低沉地应道: “在。” 一个字,像一颗石子,投入陈林的心湖,荡开层层叠叠的涟漪。 鞭炮声又响起来了。两人都没再说话,就在这喧闹的声响和温暖的静谧里,对坐着,迎来了新的一年。 仿佛本就该如此。 * 年味儿还没散尽,元宵节就又赶着趟来了。 镇上早就热闹开了,小摊小贩支起灯笼架子,各式各样的灯,有纱灯、纸灯、玻璃灯,糊成兔子、金鱼、荷花的样子,里头点着小蜡,风一吹,摇摇晃晃,映得青石板路都亮了。 王婶一早又来擂门,嗓门亮得能震下房檐的冰溜子:“林子!海子!晚上镇上有灯会,还有舞狮子的!热闹得很!你俩可不能再猫山里了!必须去!” 陈林正在院里劈过年没烧完的柴,闻言擦了把汗,扭头看正在修整篱笆的秦海:“去瞅瞅?” 秦海手里忙着,头也没抬:“随你。” “那就去!”陈林撂下斧子,对王婶笑道,“婶子,给我们留俩好位置!” “放心吧!”王婶风风火火又走了。 到了晚上,两人收拾利索,锁了门往镇上去。山风依旧冷硬,但想着前方的热闹,脚步便轻快了许多。 镇上果然比过年还喧腾。人流摩肩接踵,笑语喧哗,各式灯笼流光溢彩,把一张张笑脸都照得红彤彤的。卖元宵的摊子热气腾腾,甜香混着桂花糖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 王婶果然在临街的茶铺二楼占了座,能从窗户俯瞰整个街景。舞狮的队伍正过来,锣鼓敲得震天响,那狮子金睛闪耀,上下翻腾,引得满街喝彩。 陈林看得起劲,扒着窗户,半个身子都快探出去。秦海坐在他旁边,目光也落在楼下,神情却依旧是平的,只在那狮子惊险地跃上高竿时,眼神微微动了一下。 “好!”陈林拍着巴掌大叫,回头撞上秦海的目光,咧嘴一笑,“这狮子舞得带劲!” 秦海没说话,只把桌上那盘茶铺送的芝麻馅元宵往他那边推了推。 看完舞狮,王婶又拉着他们去猜灯谜。纸条贴在各式灯笼下,围着一圈人仰头琢磨。陈林凑热闹,挤进去看了几个,不是太雅就是太俗,挠头咧嘴,一个也猜不着。 秦海没往里挤,只在外围站着,目光扫过几个灯谜。陈林挤出来,丧气道:“啥玩意儿,一个不懂!” 秦海下巴微抬,指向不远处一盏鲤鱼灯:“那个,‘一边绿,一边红,一边喜雨一边喜风’——是秋。” 陈林一愣,跑过去瞅那谜面,又跑回来,眼睛瞪圆:“嘿!真是!你怎么知道的?” “书上见过。”秦海语气平淡。 “哪个书?你那些种树的书还教这个?”陈林好奇。 秦海看他一眼,没答,嘴角却似乎弯了一下。 陈林心里痒痒,干脆跟在他后头,指着他看的灯谜让他猜。秦海也不推辞,目光扫过,便低声说出答案,十有**是准的。陈林就跟在后面咋咋呼呼,仿佛是他自己猜出来的一般得意。 猜谜的奖品是小小的糯米纸灯,点上能亮一会儿。陈林得了一个,宝贝似的捧着,那欢喜劲儿,比卖了百十斤好茶还甚。 人群越来越挤,推推搡搡。陈林只顾着护他那盏小灯,冷不防被人从侧面撞了个趔趄,眼看要栽,胳膊却被一只有力的手稳稳扶住。 秦海不知何时挤到了他身侧,手臂隔开了拥挤的人流,替他撑出一小方空间。 “跟紧。”秦海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在他耳畔。 陈林“哦”了一声,乖乖跟在他身侧。秦海的手臂偶尔会因为人群的挤压碰到他的后背,温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他捧着那盏小灯,心跳得比方才看舞狮时还响。 路过卖元宵的摊子,秦海停下脚步,买了两碗。摊子小,没处坐,两人就站在街边,借着灯笼的光吃。 雪白的糯米丸子,软糯香甜,咬开一口,黑芝麻馅热乎乎地流出来,烫得人直吸溜嘴。 “慢点吃。”秦海看他那猴急样,忍不住说了一句,把自己碗里那个吹得温些的,舀起来,很自然地递到他嘴边。 陈林愣住,看着那勺送到唇边的元宵,又抬眼看看秦海。灯笼的光晕在他脸上跳跃,眼神沉静如常,仿佛这动作再自然不过。 他下意识地张嘴,接了那口元宵。甜糯的滋味在嘴里化开,一直甜到了心底最里头。 人群依旧喧闹,灯火依旧璀璨。两人站在街边,分食着两碗元宵,偶尔交换一两句无关紧要的话。 吃完元宵,身子也暖了。夜渐深,灯会散去大半。两人沿着安静下来的街道往回走。陈林手里那盏小灯还顽强地亮着,晕开一小团温暖的光晕,照着脚下的路。 山风依旧冷,但谁也不觉得寒碜。 快到茶园时,陈林忽然停下脚步,把手里的糯米纸灯举高了些,灯光映亮秦海的脸。 “秦海。”他叫了一声,声音在寂静的山夜里格外清晰。 秦海停下,回头看他,眼神带着询问。 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那口元宵粘住了。他看着灯光下秦海沉静的眉眼,那里面映着一点小小的、跳动的光,像是把他心底那点不敢明说的念想也照透了。 最终,他只是把手里的灯往前递了递,声音有点发干:“给你照着亮,看路。” 秦海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没有接那灯,却伸手,轻轻握住了他举着灯的手腕。掌心温热干燥,贴着陈林被风吹得冰凉的手腕皮肤。 “一起照。”秦海低声道,握着他的手腕,引着那盏小灯,并肩往山上走去。 那点微弱的光,晃晃悠悠,却足以照亮回园子的路,也足以照亮彼此眼中,那未曾言明、却悄然滋长的情愫。 今夜月色不甚分明,但手中灯暖,身侧人安。 ——写于25年8月24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三年后,一盏茶(7) 第9章 三年后,一盏茶(8) 开春了。 冻土酥软,雪水渗进地里,滋润得茶树根须饱胀。 日头一晒,暖风一吹,那些憋了一冬的芽苞再也按捺不住,争先恐后地探出嫩生生的尖儿,茶园里眼见着一天一个样儿,绿意一层层漫上来。 活儿又忙起来了。请回的工人们散在茶垄间,手指翻飞采摘着第一茬最金贵的茶。 炒茶房的灶火重新燃起,日夜不息,烟气裹着茶香,弥漫了整个南山坳。 秦海自然是顶梁柱,巡山、看茶、指点炒制,一刻不得闲。 陈林也跟着团团转,安排人工、过秤、算账,嗓子都吆喝得哑了几分。 这日午后,日头正好。秦海蹲在东头那片新品种的茶苗地里,仔细查看着芽叶的长势,手指轻轻捻动叶片,又俯身贴近了嗅闻气味,专注得连身后来了人都未察觉。 陈林放轻脚步走过去,手里攥着个东西,在他身后站定了。 他看着秦海弓着的背影,衬衫被汗浸湿了一片,紧贴着肩胛骨的轮廓。 山风吹动他硬扎的短发,也带来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着茶香和汗气的味道。 陈林喉结滚动了一下,深吸口气,像是给自己鼓劲,才开口:“海子。” 秦海闻声回头,额上还有细细的汗珠,目光带着询问。 陈林把手往前一伸,摊开掌心。里头躺着一只小小的、粗粝的牛皮指套,针脚缝得歪歪扭扭,却看得出是用了心的。 “给你的。”陈林声音有点发紧,眼神飘忽,不太敢直视秦海的眼睛, “我看你老用手直接捻茶叶,新茶毛刺多,扎手,套上这个,能、能好些。” 秦海愣了片刻,目光从那只丑丑的指套移到陈林脸上。陈林被他看得耳根发热,梗着脖子解释: “我、我自个儿试着做的,是不太好看,你将就着用哈……” 话没说完,秦海已经伸出手,从他掌心取走了那只指套。 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陈林的掌心,带着劳作后的温热和粗糙。 秦海没说话,只是低头,仔细地将那指套套在自己右手的食指上,大小竟意外地合适。 他试着屈伸了一下手指,又用套着指套的指尖,轻轻捻了捻身旁茶树的嫩芽。 “咋样?磨不磨?”陈林凑近一步,急切地问,眼睛亮晶晶的。 秦海抬起眼,看向他,摇了摇头:“挺好。” 顿了顿,又低声补了两个字,“谢了。” 就这两个字,让陈林心里那点忐忑瞬间化成了蜜,甜得他嘴角忍不住往上翘。 他挠挠头,嘿嘿笑了两声:“谢啥…有用就行!” 阳光透过茶树的间隙洒下来,在两人之间投下斑驳的光影。秦海手上那只丑丑的指套,此刻显得格外醒目。 陈林看着那指套戴在秦海的手指上,心里涌起一股奇异的满足和勇气。 他像是被这暖洋洋的春日蛊惑了,又往前蹭了半步,几乎能感受到秦海身上传来的热气。 他抬起手,似乎想替秦海拂掉肩上不知何时落下的一片小枯叶,动作却有些迟疑,悬在半空。 秦海没有动,只是看着他,眼神深静,像是山坳里蓄着春水的潭。 陈林的手指终于落了下去,轻轻掸掉了那片枯叶。 指尖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触碰到秦海肩胛的硬朗线条。 两人都像是被这轻微的接触烫了一下,同时微微一颤。 空气仿佛凝住了。只有风吹过茶树的沙沙声,和远处工人们隐约的谈笑声。 陈林的手没有立刻收回,就那么虚虚地搭在秦海的肩上,能清晰地感受到布料下肌肤的热度和微微的紧绷。 他的心跳得又快又响,几乎要撞破胸腔。 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喉结上下滚动,声音低得几乎像耳语,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莽撞: “海子……我……” 秦海的眸光骤然深了下去,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波光涌动。 他极轻地、几不可察地吸了一口气,没有避开陈林的手,也没有催促,只是沉默地、沉沉地看着他,那目光里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融化,又有什么在破土而出。 远处传来工人呼喊陈林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陈林像是被惊醒般,猛地收回手,脸上臊得通红,眼神慌乱地避开: “那边叫我了,我、我先过去!” 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脚步踉跄地冲下山坡,心却像是留在了原地,在秦海那沉静如山的目光里,疯狂地跳动着。 秦海站在原地,没有回头。他缓缓抬起手,看着食指上那个歪歪扭扭的指套,然后用戴著指套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刚才被陈林手掌拂过的肩头。 春风拂过,新茶的嫩芽在阳光下舒展开来,悄无声息,却又势不可挡。 * 自打那日山坡上近乎莽撞的触碰后,陈林有好几天没敢正眼瞧秦海。 一看见那人沉静的眉眼,就想起自己当时鬼迷心窍伸出去的手,还有指尖残留的、隔着布料也能感受到的温热与坚实。 臊得他头皮发麻,只好埋着头拼命干活,指挥工人时嗓门都比平日高了八度,像是要借此掩盖心里的虚。 秦海却像是没事人一般。依旧巡山,看茶,指点炒制,话还是那么少。 只是偶尔,在陈林咋咋呼呼指挥工人,或是跟来收茶的贩子讨价还价时,他会抬起眼,目光淡淡地扫过去,在那人因忙碌而泛红的脖颈和耳根上停留一瞬,然后又不动声色地垂下,继续手里的事。 这天,镇上茶铺的赵老板亲自上山来看新茶,还带了个刚高中毕业的侄女,说是暑假跟着来学学见识。 那姑娘叫小雯,活泼得很,穿着一身时兴的连衣裙,像只花蝴蝶似的在茶园里转悠,围着陈林问东问西。 “陈老板,这茶什么时候采最好呀?” “陈老板,炒茶的火候怎么把握呢?” “陈老板,你年纪轻轻就经营这么大茶园,真厉害!” 陈林被夸得有点飘,又不好冷落客人,便耐着性子解答,偶尔还比划两下,逗得那姑娘咯咯直笑。 秦海在不远处的炒茶房门口看着,手里拿着记录本,脸上没什么表情。 小雯笑着想伸手去拉陈林胳膊,让他演示如何揉捻茶叶时,他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那边的笑语: “陈林,西头那批茶青有点泛红,你过来看看。” 陈林正被小雯缠得有点脱不开身,闻言如蒙大赦,赶紧应了声: “哎!就来!”转头对小雯抱歉地笑笑,“赵老板,您先自己看看,我过去一下。” 小雯有些失望地撅了噘嘴。 陈林小跑到炒茶房门口,凑近秦海:“哪儿泛红了?严重吗?” 秦海却没答话,只是伸手,指尖掠过陈林的衬衫领口,拈下一小片沾在上头的、嫩绿色的茶芽碎片。 动作自然无比,仿佛只是随手之举。 他的指腹若有似无地擦过陈林颈侧的皮肤,带着粗粝的茧子和微凉的体温。 陈林浑身一僵,像是被细微的电流击中,脖颈处的皮肤瞬间泛起一层鸡皮疙瘩,呼吸都滞住了。 他猛地抬眼,对上秦海近在咫尺的目光。 那目光沉静依旧,深处却仿佛藏着点别的东西,像是平静海面下的暗流,不容错辨。 “沾了东西。”秦海语气平淡,松开手指,那片茶芽飘落在地。 他的视线在陈林瞬间通红的耳朵上扫过,然后若无其事地转身走向炒茶房,“进来看看锅温。” 陈林愣在原地,心脏砰砰狂跳,颈侧被碰过的地方像被烙铁烫过一样,灼热感久久不散。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那处,指尖都在发颤。 那边的赵老板喊他:“陈老板?” 陈林猛地回神,胡乱应了一声,脚步有些发飘地跟进了炒茶房,脑子里乱糟糟的,什么泛红的茶青早忘到了九霄云外。 炒茶房里热气蒸腾,秦海正站在灶前查看锅温,侧脸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有些模糊。 陈林蹭过去,挨着他站,也不敢靠太近,心跳依旧擂鼓一般。 “哪、哪锅有问题?”他声音有点发虚。 秦海没回头,目光落在翻腾的茶叶上,声音低沉地混在炒茶的沙沙声里:“没什么大问题,火候压一下就行。” 陈林:“……?” 所以他刚才就是故意叫自己过来的? 他偷偷侧过脸,去看秦海。却见对方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快得像是他的错觉。 外头传来小雯和赵老板说话的声音,似乎要往这边来。 秦海忽然侧过头,对陈林低声道:“靠边点,门口风大,灰吹进来沾身上。” 说着,很自然地伸出手,不是推他,而是用那只戴着丑丑牛皮指套的手,轻轻攥了一下他的手腕,将他往自己身后拉了拉。 位置卡得恰到好处,正好用自己的身体,隔开了门口即将到来的视线。 陈林僵在他身后,手腕被攥住的地方滚烫一片,鼻尖萦绕着秦海身上混合着茶香和汗气的味道,整个人像被点了穴,动弹不得。 赵老板和小雯果然出现在门口,朝里望了望。 “秦师傅,陈老板,忙着呢?”赵老板笑着打招呼。 秦海挡在陈林身前,微微颔首,手下意识般向后,更紧地护了一下,语气如常:“嗯。赵老板看茶?” “随便看看,随便看看。你们忙,你们忙。”赵老板寒暄两句,便带着侄女走了。 炒茶房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人,还有锅里茶叶翻腾的沙沙声。 秦海松开了手,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无意之举。他继续专注地炒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陈林却久久无法回神,站在他身后,看着他那宽阔而沉默的背影,手腕上和颈侧的热度久久不散,心里那头沉寂片刻的老鹿,又开始不管不顾地、疯狂地撞了起来。 这一次,他清晰地感觉到,那鹿撞的方向,不再是迷茫的虚空,而是牢牢锁定了前方那个沉静如山、却偶尔流露出不动声色的占有欲的男人。 春风从门口吹进,带来新茶的清香,却吹不散这方寸之间悄然升温的、黏稠又滚烫的空气。 ——写于25年9月2日 写得有点尬怎么回事[捂脸笑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三年后,一盏茶(8) 第10章 三年后,一盏茶(9) 天彻底黑透了。虫鸣声一阵密一阵疏,从窗户缝里钻进来。 两人洗涮完毕,各自回屋。陈林躺在炕上,却翻来覆去,像煎饼似的。 身子乏得很,眼皮也沉,可脑子却清醒得很,一下午的事走马灯似的转。 秦海那眼神,那碰过他耳朵和脖子的手指头,还有最后那句低语……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滋滋响。 他使劲搓了把脸,暗骂自己没出息,多大个人了,让人碰一下就跟毛头小子似的慌神。 可那能一样吗?秦海那手,平时不是捏着茶芽就是握着锅铲,又硬又糙,碰在身上却……却让他浑身过电似的麻。 正胡思乱想着,隔壁屋传来些微响动,像是下炕穿鞋的声音。 接着,脚步声停在了他门外。 陈林浑身一僵,屏住呼吸。 门外沉默了片刻,响起敲门声,很轻,笃,笃,笃。 “睡了?”是秦海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些,裹着夜气的凉。 陈林差点咬到舌头,慌忙坐起来: “没……没睡!进来吧,门没插。” 门吱呀一声推开。秦海端着那盏小煤油灯走进来,昏黄的光晕在他周身镀了层柔边。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汗褂子,露着两条结实的胳膊。 “灶上煨了水,泡了点安神的茶渣子,”他把手里另一个粗瓷碗放在炕头小桌上,“喝点,好睡。” 碗里是浅褐色的水,飘着几片舒展开的老茶叶片,热气袅袅。 陈林心里头那点翻江倒海奇异地平复了些。 他端起碗,吹了吹气,小心啜了一口。微苦,过后有点回甘,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得很。 “咋还没睡?”陈林捧着碗,没话找话。 秦海没坐,就靠在桌边,目光落在跳跃的灯苗上:“想起点事。” “啥事?” “明年开春,后山那几片老茶树,我想试试嫁接的新法子。” 秦海的声音不高,在寂静的夜里却格外清晰,“笔记里记了两种,一种成活率高,但味道可能平些;另一种险,成了的话,滋味能上个台阶。” 陈林没想到他说这个,愣了一下,才道:“你定呗,哪种都行。” “得你点头。”秦海转过脸来看他,灯光下眼神很认真,“投入不小,万一不成,白忙活一年。” 陈林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低下头吹碗里的热气: “你说行就行。我信你。” 屋里静下来,只有灯芯偶尔噼啪一下。 过了一会儿,秦海忽然又开口,声音更缓了些:“今天下午……赵老板那侄女,话是多了点。” 陈林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抬头。秦海却移开了目光,看着窗外黑黢黢的山影。 “没……没啥,”陈林忙道,“就是瞎问呗,小孩儿,很正常……” “嗯。”秦海打断他,顿了顿,像是斟酌了一下词句,“咱这茶园,以后路子还长。有些事,得心里有数。” 他这话说得有点没头没脑,陈林却听懂了。 他是在说,以后来往的人会更多,像小雯那样的也不会少。 陈林捏紧了手里的碗,指尖发白。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茶渣子堵住了。 秦海也没指望他回答似的,自顾自说下去,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罕见的、几乎算得上是温和的耐心: “外面的人,看的是茶园的热闹,说的是面上的话,不能什么都一股脑抖落出来。但咱俩不一样。”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转回来,重新落在陈林脸上。那目光沉甸甸的,像是包含了太多东西。 “根扎在哪儿,茶才往哪儿长。心思乱了,味儿就散了。” 煤油灯的光晕微微晃动,将他一半的脸隐在阴影里,另一半却格外清晰,眉眼深刻,神情是平日里少有的专注。 陈林的心跳又开始不争气地加快。他听着这话,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全懂。 但他听出了里头那份沉甸甸的分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交代? 你……不是都同龄人哎,怎么感觉你在教我做事啊? “我知道。”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哑,带着点急于证明什么的急切,“我没乱!我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他说不上来。脸憋得通红。 秦海看着他这副窘迫样子,嘴角似乎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 他没再追问,只伸过手,拿走了陈林手里已经凉透的空碗。 “知道就行。”他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睡了。” 他端起油灯,转身往外走。到门口,脚步顿了一下,却没回头。 “茶渣子别扔,明早还能泡一次。” 门轻轻合上。脚步声回了隔壁。 陈林独自坐在黑暗里,许久没动。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安神茶淡淡的苦涩气味,和秦海身上带来的、清冽的皂角味。 他心里头那点躁动和不安,奇异地被那几句话抚平了。像被一只沉稳的手捋顺了毛。 根扎在哪儿,茶才往哪儿长。 他慢慢躺下去,拉高被子,盖住半张脸。黑暗中,嘴角忍不住一点点弯起来。 窗外虫鸣依旧,他却觉得,今晚能睡个好觉了。 * 半夜三更因为做了场惊魂梦,他却猛一坐起来: “你TM说话倒是说明白啊!” * 天阴得沉,闷雷在云层里滚了半天,雨到底还是砸下来了。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敲在瓦片上,顺着屋檐淌成水帘子。 风裹着雨腥气,一阵阵扑打着窗户纸。 炒茶房早早熄了火,这样的潮气,没法弄茶。工人们都家去了,园子里又只剩他们俩。 晚饭吃得简单,因为总是琢磨半天但仍想不起要吃什么,只好一碗粥,一碟咸菜。 吃完,两人对坐在炕桌两边,一时无话。油灯的光晕黄黄的一团,把影子投在墙上,放得老大。 外头雨声哗哗,没有停的意思。 秦海拿过那本快翻烂的笔记,就着灯,手指点着一处,眉头微微拧着。 陈林瞅着他,没话找话: “咋?又有啥不对?” “嫁接的法子,还得再想想。”秦海头也没抬,“雨水一泡,接口容易烂。” “哦。”陈林应着,心思却没在茶树上。 他看着秦海低垂的眉眼,看着他那根戴着丑指套的手指在纸页上慢慢移动,心里头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下,又痒又麻。 下午那些话,又在耳朵边响起来。根扎在哪儿,茶才往哪儿长。 他忽然有点坐不住,蹭下炕:“我去看看后门闩好没有,风大,别吹开了。” 说是去看门,却在门口磨蹭了好一会儿。雨水顺着门缝渗进来一点,湿漉漉的。 他盯着那摊水印子,心里头也跟着潮湿起来。 回来时,秦海还保持着那个姿势,像是根本没动过。可陈林瞥见,他面前摊开的笔记,还是刚才那页。 陈林重新坐下,心跳得有点响。他深吸了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伸手,按在了那本笔记上。 秦海的动作停住,抬起眼看他。灯光下,那眼神深得很。 “秦海。”陈林开口,声音有点紧,被外头的雨声盖去大半,“你那话,我琢磨了。” 秦海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等着。 “根扎在哪儿,茶往哪儿长……我懂。” 陈林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笔记的边角,“我这人,没啥大出息,就守着这茶园,守着咱俩弄出来的这点滋味。” 他顿了顿,像是攒力气,声音提高了一些,几乎要压过雨声: “外面的人,说啥是啥。可我,我就信你。你说往东,我绝不往西。这根,早就扎死了,挪不了窝。” 他一口气说完,脸上臊得厉害,不敢看秦海的眼睛,死死盯着桌上那摊油灯的光晕。 不管了,豁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哗哗的雨声。 过了好久,久到陈林以为秦海没听见,或者根本不想搭理他。 才听见对面的人,极轻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气声太轻,几乎被雨声吞没。 接着,一只手伸过来,覆在了他抠着笔记的手背上。 那手心里有硬茧,温热,干燥,带着让人心定的力量。 陈林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 秦海的手没有挪开,就那么覆着。他的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灯光照着他低垂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 “知道。”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沙沙的,像是被雨水浸润过, “我知道。” 就三个字。再没别的。 可陈林却像是听懂了千言万语。鼻子猛地一酸,眼眶有点发热。 他反手,用力握住了那只手。指套粗糙的边缘硌着他的手心,他却觉得无比踏实。 油灯的光晕轻轻跳跃着,将两人紧握的手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微微晃动。 外头的雨还在下,下得震天响。可这小屋里,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包裹着,安稳,沉静。 秦海的手指在他手心里动了一下,轻轻回握了他一下。力道不大,却清晰无比。 陈林咧开嘴,想笑,嘴角却有点抖。他低下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一大一小。 般配得很。 “雨真大。”他哑着嗓子,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嗯。”秦海应着,手指又收紧了些,“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睡么?”有人问。 另一人答:“等等,再等等,再听听雨声。好听。” 于是灯芯噼啪一声,爆出个小小的灯花。 一点点黄晕的光,安静而和平的夜。 ——写于25年9月2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三年后,一盏茶(9) 第11章 三年后,一盏茶(10) 雨不知什么时候小了,哗哗声变成了淅淅沥沥的滴答,敲在屋檐下的水盆里,一声,又一声。 油灯的光晕愈发显得暖黄,将两人的影子揉在一起,投在土炕上,不分彼此。 手还握着。陈林的手心出了层薄汗,潮乎乎的,却舍不得松开。 秦海的手指动了动,指套的边缘蹭过他虎口的茧子,有点糙,有点痒。 陈林低着头,不敢抬,耳朵里全是自己咚咚的心跳,和窗外细密的雨声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 “手凉啊。”秦海忽然低声说。 陈林像被烫着似的,猛地要抽回手,却被更紧地攥住。 “没嫌你。”秦海的声音依旧平,听不出情绪,只是手指稍稍调整了下位置,与他贴得更实了些,“是真的凉了。” 陈林这才觉出,自己指尖确实有点凉。 秦海的掌心却像个小火炉,源源不断地渡过来热乎气,顺着手臂,一路暖到心口窝。 他偷偷抬眼,飞快地瞟了一下。秦海还是那个姿势,微低着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沉静。 可他瞧见,秦海的耳朵尖,好像有点泛红。 是因为油灯烤的么? 陈林心里头那点慌,慢慢就变成了别的东西。 像是新茶抽芽,悄没声的,却憋着一股子劲,要往外冒。 他胆子忽然就大了些,手指不再僵着,试探着,轻轻回勾了一下秦海的指头。 秦海的手指倏地收紧了。他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进陈林眼睛里。那眼神深得像后山的潭水,映着跳动的灯火,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沉沉地漾开。 陈林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秦海却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看着,看了好久,久到陈林觉得自己快要溺死在那目光里。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用那只戴着指套的拇指,轻轻蹭了蹭陈林的手背。 一下,又一下。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温柔。 外头的雨声几乎听不见了,只剩下水滴从屋檐坠落的声音,嗒,嗒,敲在寂静里。 油灯的灯苗忽然爆了个大大的灯花,噼啪一声,屋里瞬间亮了一下,又暗下去。 借着那瞬间的光亮,陈林看见,秦海的嘴角,是微微向上弯着的。 很浅的一个弧度,却像拨云见日,一下子撞进陈林心坎里。 他也忍不住咧开嘴,傻呵呵地笑了起来。 秦海看着他笑,没说话,手指却收得更紧了些。两人就这么对着傻笑,手拉着手,像两个得了啥宝贝的憨娃。 灯芯又渐渐亮起来,光晕重新变得柔和。 “雨停了。”秦海又忽然说。 陈林侧耳听了听,果然,只剩下零星的滴水声。 “嗯。”他应着,却也没动。舍不得松开手。 秦海也没动。两人依旧对着坐在炕桌两边,手拉着手,听着窗外最后的雨滴声。 空气里有泥土的潮气,有茶叶的清香,还有两人身上淡淡的汗味,混在一起,成了独属于这雨夜、这小屋的味道。 过了许久,秦海才轻轻抽出手,站起身:“不早了,歇吧。” 手里一下子空了,凉意漫上来。陈林心里也跟着空了一下,有点失落。 秦海却没立刻走,他站在炕边,低头看着陈林。灯光从他身后照过来,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明天,”他开口,声音有点哑,“天晴了,得去看看后山的茶树。” “哎。”陈林点头。 “一起。” 两个字,落在陈林耳朵里,比啥都受用。他用力点头:“嗯!” 秦海这才转身,端起油灯,往外走。到门口,他停下,却没回头。 “门别闩太死。”他低声说,“夜里风大,我听着动静。” 说完,他掀帘子出去了。 陈林独自坐在炕上,听着他的脚步声回了隔壁,听着门轴转动的声音。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只有偶尔一声水滴,从屋檐落下。 他慢慢躺下去,拉过被子盖好。被窝里还有点凉,可他心里头热烘烘的。手上仿佛还残留着那粗糙温暖的触感。 他抬起那只手,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有茶味,有皂角味,还有一点点… 秦海的味道。 他把手贴在胸口,听着自己一下一下有力的心跳,慢慢地闭上了眼。 窗外,月亮从云层后面探出点头,清泠泠的光,悄悄洒满了湿漉漉的院子。 夜长,但有人听着动静呢。 ——写于25年9月15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三年后,一盏茶(10) 第12章 三年后,一盏茶(11) 天蒙蒙亮,陈林就醒了。炕还温着,被窝里暖烘烘的。他竖着耳朵听,隔壁静悄悄的,还没动静。 昨儿夜里的事跟做梦似的,手背上那点粗糙的触感好像还在。他翻了个身,有点躺不住,索性爬起来,轻手轻脚地套上衣裳。 推开门,一股子清冽潮湿的空气扑进来,带着泥土和嫩叶的腥气。雨果然停了,地上湿漉漉的,低洼处积着水,映着灰白的天光。山坳里漫着薄薄的雾气,像纱一样,把远处的茶山笼得朦朦胧胧。 他正伸着懒腰,隔壁门轴“吱呀”一声响了。 秦海走出来,也是刚起身的样子,头发有点乱,汗褂子最上头的扣子还没系好,露出小半截结实的胸膛。他看见陈林,脚步顿了一下。 “起这么早。”秦海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比平时更沉。 “嗯,看看…看看茶树去。”陈林有点不敢看他,眼神飘向雾蒙蒙的山,“你说后山那几棵…” 话没说完,秦海已经走到他近前。带着一股子清爽的皂角味和被窝里的暖意。 陈林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脚趾,鞋底蹭在潮湿的石板上。 秦海没说话,只是伸出手。陈林以为他要碰自己,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屏住了呼吸。 可那手却越过他肩膀,从他后衣领上拈下一小片不知道啥时候沾上的枯叶碎屑。 “沾了东西。”秦海语气平常,手指却在他后颈那儿极快地蹭了一下。指尖带着晨起的微凉,激得陈林轻轻一哆嗦。 秦海像是没察觉,摊开手心给他看那点碎屑,然后随手弹掉。目光却落在陈林微微发红的耳朵上,停了一瞬。 “雾大,路滑。”他收回手,开始系自己汗褂子的扣子,手指灵活,“跟着我走。” “哦。”陈林应着,嗓子眼有点干。他看着秦海系扣子的动作,心里头那点不自在又变成了别的,痒痒的,催着他想做点啥。 等秦海系好扣子,转身要去拿墙角的锄头时,陈林忽然往前凑了一步,几乎是挨着他,伸手就去拽秦海汗褂子的下摆。 “你这儿…也沾了点灰。”他声音发虚,手指胡乱在秦海腰侧的衣服上蹭了两下。布料底下是紧实的腰身,热度隔着一层布透过来,烫得他指尖发麻。 秦海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停下动作,缓缓转过头,垂眼看向陈林那只还揪着他衣摆的手。 陈林慌得想缩回手,却被秦海一把握住了手腕。 力道不重,却不容挣脱。秦海的手心滚烫,紧紧箍着他。 雾气在两人之间无声流动。四周静极了,只能听见彼此有些重的呼吸声。 秦海盯着他,眼神深得看不见底。他握着陈林的手腕,没松开,也没说话,就那么看着。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陈林手腕内侧薄薄的皮肤,那里能摸到急促跳动的脉搏。 陈林脸烧得厉害,心跳得像要炸开。他想低头,脖子却僵着。 过了好一会儿,秦海才极低地开口,声音哑得厉害:“……哪儿沾灰了?” 陈林张了张嘴,没发出声。 秦海握着他手腕,往前带了带,让他的手更实地按在自己腰侧。隔着汗褂子,能清晰地感觉到底下肌肉的轮廓和热度。 “是这儿?”秦海问,目光锁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陈林浑身都麻了,只会傻傻地点头。 秦海看着他这副模样,眼底深处像是有什么东西化开了,嘴角极轻微地往上抬了一下。他松开了攥着陈林手腕的手,却没让陈林把手拿开。 反而,他用自己的手掌,覆住了陈林还按在他腰侧的那只手背上。隔着两层布料,紧紧压住。 “嗯。”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看见了。” 手心贴着手背,热度交织。雾气缭绕在身边,清清凉凉,可两人挨着的这片地方,却烫得吓人。 远处传来几声鸟叫,清脆地划破了清晨的寂静。 秦海终于缓缓松开了手。 “拿上锄头,”他转过身,声音恢复了些平稳,只是耳根后面那点红,在晨光里隐约可见,“走了。” 说着,他率先扛起锄头,迈步走进薄雾里。 陈林愣在原地,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刚才按在秦海腰侧的手,指尖还在发颤,手心滚烫。 他赶紧抓起另一把锄头,小跑着追进雾里。前头那个高大的背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步伐稳健。 晨风吹过,带来茶树的清新气息。陈林深吸一口,觉得这雾里的味道,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好闻。 他加快脚步,紧紧跟了上去。 * 日头升高了些,驱散了不少雾气,金晃晃地照下来,把茶叶上的水珠子映得亮晶晶的。 后山这片老茶树经过雨水冲刷,绿得更深,更沉。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隔着一两步的距离。 谁也不说话,只听见脚踩在湿泥地上的噗嗤声,和锄头偶尔磕碰到石头的闷响。 陈林的心还怦怦跳着,手心里那股子滚烫劲还没散干净。 他盯着前头秦海的背影,那人扛着锄头的肩膀宽厚,步子迈得稳当,像是刚才雾气里那点近乎狎昵的触碰根本没发生过。 可陈林知道,不一样了。空气里都像是拧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缠得人呼吸都发紧。 走到一棵老茶树底下,秦海停下脚步,放下锄头,仔细查看被雨水冲刷得有些裸露的树根。 陈林也跟着停下,挨在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弯腰看。 “得培点土。”秦海说着,直起身,去拿放在一旁的麻袋,里面装着肥土。 麻袋有些沉。他弯腰去扛,肩膀的肌肉绷紧。陈林下意识伸手去托另一边。 两人各执麻袋一角,同时用力。重量分担的瞬间,身体不可避免地靠近,胳膊蹭着胳膊,肩抵着肩。 秦海的动作顿了一下。陈林能感觉到他手臂传来的温热和微微的僵硬。 泥土的气息混着秦海身上的汗味,一股脑地涌进鼻腔。陈林忽然就不想松手了。他就那么撑着麻袋的一角,手指紧紧攥着粗糙的麻布,指节泛白。 秦海没催他,也没动。两人就那么僵持着,扛着半袋土,站在老茶树投下的阴影里,身体挨得极近。呼吸声交错,比风声重。 日头暖洋洋地晒在背上。 忽然,秦海松开了抓着麻袋的手。 陈林猝不及防,全部的重量瞬间压向他这边,他踉跄一下,差点没站稳。 就在他晃悠着要摔倒时,一双手臂猛地伸过来,不是扶麻袋,而是结结实实地揽住了他的腰背,将他整个人往怀里一带。 麻袋“噗通”一声掉在地上,溅起几点泥星子。 陈林一头撞进一个坚实温热的胸膛里。鼻梁磕到对方的锁骨,有点酸,但他顾不上了。整个人都被那股强大的力道箍住了,动弹不得。 秦海抱得很紧。手臂铁箍似的圈着他,手掌牢牢按在他的后背上,隔着薄薄的衣衫,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掌心的粗糙和滚烫的热度。 陈林的脸被迫埋在秦海的肩窝里。汗味,皂角味,还有独属于秦海的气息,蛮横地侵占了他所有的感官。他浑身都僵了,血液轰的一下全涌上了头,耳朵里嗡嗡作响。 他能感觉到秦海胸腔里传来的、同样急促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撞击着他的胸口。 时间像是停滞了。只有阳光无声流淌,树叶在微风里轻晃。 秦海的下巴蹭着他的鬓角,有点扎人。呼吸热热地喷在他的耳廓上。 抱了不知道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很长。秦海的手臂稍微松了些力道,但依旧圈着他,没放开。 陈林像是才找回一点神智,手脚却还是软的。他试探着,极轻微地动了一下,额头蹭过秦海的脖颈。 秦海喉结滚动,发出一声极低的、近乎叹息的喟叹。 搂在他后背的手掌,安抚似的,轻轻拍了两下。动作有点笨拙,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珍重。 陈林的鼻子忽然就酸了。他慢慢抬起有点发颤的手臂,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环住了秦海的腰。 手心贴上对方汗湿的后背,布料下的肌肉紧绷着,蕴藏着力量。他轻轻收紧了手臂,把脸更深地埋进那片温热的肩窝。 阳光把两人紧紧相拥的影子,投在褐色的土地上,融在一起,不分彼此。 远处山脚下,传来几声模糊的狗叫。 秦海又抱了他一会儿,才终于缓缓松开手。 怀抱骤然空掉,凉意袭来。陈林有点恍惚地抬起头,脸上还带着不正常的红晕,眼神湿漉漉的,像林间迷路的小鹿。 秦海低头看着他,目光深沉,里面翻滚着太多情绪,最终都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温柔。 他抬手,用指腹极轻地蹭掉陈林鼻尖上不知何时沾到的一点泥灰。 “土撒了。”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沙子磨过。 陈林愣愣地点头,还没完全回神。 秦海弯腰,重新扛起那半袋土,脚步似乎比平时沉了点。他走到茶树旁,开始仔细地培土,侧脸线条依旧硬朗,只是耳根那抹红,一直蔓延到了脖颈。 陈林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抬手摸了摸自己刚刚被蹭过的鼻尖,那里还残留着一点粗糙的触感。 然后,他又把手按在自己心口,感受着那里依旧狂乱的跳动。 阳光暖得恰到好处,风也温柔。 他慢慢走过去,蹲在秦海身边,一起默默地给老茶树培土。 日头爬得更高了,明晃晃地照着,把两人影子缩成短短的一团,印在刚培过新土的地上。 活儿干得差不多了。秦海直起腰,捶了捶后肩,额角滚下几颗汗珠子,砸进土里,洇出几个深色的小点。 陈林还蹲在那儿,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锄头把上的毛刺,心思早不在茶树上了。 刚才那个拥抱,来得太猛,去得又快,像夏日里的一场急雨,浇得他浑身湿透,这会儿叫日头一晒,从里到外都蒸腾着热气,晕乎乎的。 他偷偷拿眼瞟秦海,那人却像没事人似的,只顾查看茶树的根茎,侧脸平静,只有耳根那点未褪净的红,泄露了些许端倪。 陈林心里头像是揣了只兔子,蹦跶得厉害。他想说点啥,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啥。 空气里只剩下锄头偶尔磕碰的声响,和两人有些重的呼吸。 秦海查看完最后一棵,转过身,目光扫过陈林通红的脸颊和无所适从的手,最后落在他沾了泥点子的衣襟上。 “好了。”他吐出两个字,弯腰去收拾散落的工具。 陈林忙跟着起身,手脚却有些不听使唤,差点被脚下的锄头绊个趔趄。 一只有力的手及时伸过来,扶稳了他的胳膊。手掌的温度隔着布料透进来,依旧烫人。 “看路。”秦海的声音不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无奈。 陈林站稳了,那只手却没有立刻松开,反而顺着他的胳膊往下滑,极快地握了一下他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像是确认,又像是安抚,随即才若无其事地松开,继续去拿地上的麻袋。 陈林愣愣地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腕,那里还残留着被紧握过的触感。 秦海已经把工具归拢好,麻袋甩上肩头,另一只手拎起两把锄头,看了他一眼:“回了。” “哎。”陈林应着,赶紧跟上去。 下山的路比来时更难走。雨水泡软的泥土有些滑,陈林心思恍惚,一脚没踩实,身子一歪—— “唔!” 他没摔倒,而是撞进一个结实的后背。 秦海不知何时停了脚步,转过身,结结实实地接住了他。 陈林的鼻梁再次撞上他的肩膀,这次有点疼,眼里瞬间冒起点生理性的水汽。 秦海的手扶在他腰侧,稳住了他。两人靠得极近,几乎是胸贴着胸。 “说了,看路。”秦海低头看着他,眉头微蹙,语气里却听不出多少责备。 陈林捂着鼻子,眼泪汪汪地抬头。阳光刺眼,他眯着眼,看清秦海近在咫尺的脸,看清他眼底映着的自己那点狼狈相。 距离太近了。近得能数清对方睫毛上沾着的细小灰尘,能感受到彼此呼吸交缠的热度。 秦海扶在他腰侧的手没有松开,反而收得更紧了些。他的目光落在陈林泛红的鼻尖和湿漉漉的眼睛上,眼神暗了暗。 山风吹过,吹得茶叶沙沙响,却吹不散两人之间黏稠的空气。 陈林看着秦海微微滚动的喉结,看着他似乎欲言又止的嘴唇,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他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秦海的脸又靠近了一点点。 很近很近。近得几乎要贴上。 就在这时,山下传来王婶嘹亮的吆喝声:“林子——海子——吃饭啦——!” 声音像一把锤子,猛地敲碎了这方寸之间的凝滞。 秦海动作一顿,眼神瞬间清明了许多。他像是骤然回过神,猛地松开了扶着陈林的手,甚至往后略微退开了半步,拉开了距离。 扶在腰侧的热度骤然消失,山风趁机灌进来,凉飕飕的。陈林心里也跟着空了一下。 秦海别开视线,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稳,甚至有点刻意的冷淡:“回了。王婶叫了。” 说完,他不再看陈林,转身大步往下走,脚步比来时急了些。 陈林站在原地,看着他那几乎算得上是仓促的背影,摸了摸还有些发烫的腰侧,又摸了摸砰砰直跳的心口。 日头明晃晃地照着,满山的茶树绿得晃眼。 他慢慢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抬脚,一步一步,跟着那背影往下走。 路还长。 ——写于25年9月18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三年后,一盏茶(11) 第13章 三年后,一盏茶(12)[番外] 入了夏,天就长了。日头落下去得晚,热气却迟迟不肯散,黏糊糊地裹着人。蝉在树上没完没了地叫,叫得人心浮气躁。 晚饭后,两人照旧坐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乘凉。石凳子还带着白天的余温,坐上去有点烫。陈林摇着蒲扇,一下一下。风也是热的。 秦海坐在他对面,借着最后一点天光,翻看那本笔记,手指在纸页上慢慢移动,半天也没翻一页。 自打后山那个拥抱之后,两人之间像是捅破了一层窗户纸,可那纸后面是啥,谁也没看清。日子照旧过,活儿照旧干,只是眼神碰上了,会多停那么一会儿,递东西时,手指碰到,也不再急着缩回。 可也就这样了。像隔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看得见,摸不着,心里头痒痒,却又不知该怎么伸手去拨开。 陈林心里猫抓似的。他偷偷瞅着秦海在暮色里显得格外沉静的侧脸,想起后山那个滚烫的、结实的怀抱,想起他耳根那抹红,心里头那点念头就跟地里的野草似的,疯长起来。 他清了清嗓子,没话找话:“这天儿,闷得厉害,怕不是要下雨。” 秦海“嗯”了一声,头也没抬。 蒲扇摇得更快了。陈林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像是下定了决心,把蒲扇往石桌上一撂,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秦海终于抬起头,看向他,眼神带着询问。 陈林站起身,走到秦海面前,蹲了下来。这个姿势,他得仰着头才能看清秦海的脸。 暮色四合,秦海的脸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沉静地看着他。 “秦海。”陈林开口,声音有点紧,带着点豁出去的莽撞,“呃……我……。” 秦海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等着他往下说。 “后山那天……”陈林顿了顿,脸上臊得厉害,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你抱我……是什么意思?” 这话问得直白,像块石头,噗通一声砸进两人之间沉闷的空气里。 秦海的呼吸似乎滞了一下。他合上笔记,放在石桌上,发出轻微的声响。院子里静极了,只有蝉还在不知疲倦地叫着。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陈林以为他不会回答,心一点点沉下去时,秦海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混在蝉鸣里,有些模糊:“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他把问题抛了回来。 陈林被他问得一噎,有点恼,又有点急:“我要是知道,还问你?” 秦海看着他因为着急而微微发红的脸颊,眼神深了些。他伸出手,不是碰陈林,而是拿起了桌上那把蒲扇,慢悠悠地摇了起来。风拂过陈林汗湿的额发,带来一丝微弱的凉意。 “你的根扎下了,”秦海摇着扇子,目光落在陈林仰起的脸上,语气平缓,却字字清晰,“茶也长在这儿。你还要什么意思?” 陈林愣住。这话听着像是答了,又像是没答。 “我……”他张了张嘴,心里头那点不踏实非但没消,反而更盛了。他要的不是这种模棱两可的话。他想要个准信儿,想要个明白。 他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秦海摇着扇子的手腕。力道很大,带着点不管不顾的劲儿。 秦海摇扇的动作停住。他垂眼,看着陈林紧紧抓着他手腕的手,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秦海,”陈林仰着头,眼睛在渐浓的暮色里亮得惊人,“你别跟我打哑谜。我脑子笨,转不过弯。你就告诉我。”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行,还是不行?” 他的声音带着颤,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空气仿佛凝住了。蝉声也像是骤然远去。 秦海的目光从两人交叠的手上,慢慢移到陈林脸上。他看着那双亮得灼人的眼睛,看着里面毫不掩饰的急切和忐忑。 许久,许久。 秦海手腕一动,反手握住了陈林抓着他的那只手。他的手掌宽大,温热,带着常年劳作的粗糙,将陈林的手完全包裹住。 “傻不傻。”他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宠溺的无奈。 然后,他握着陈林的手,轻轻一带。 陈林猝不及防,被他从蹲着的姿势拉了起来,脚步踉跄了一下,直接跌坐进秦海怀里。 石凳子不大,两个大男人挤在一起,紧紧挨着。陈林半边身子都贴在秦海胸前,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胸腔里传来的、和他一样急促的心跳。 秦海的手臂环了过来,结实有力地圈住了他的腰,将他牢牢固定在自己怀里。下巴轻轻抵在他的发顶。 蒲扇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 “这样,”秦海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确定,“明白了?” 陈林整个人都僵住了,脑子嗡嗡作响,浑身血液像是瞬间冲到了头顶,脸烫得能烙饼。他窝在秦海怀里,鼻尖全是对方身上清爽的皂角味和淡淡的汗气,腰被紧紧搂着,后背贴着温热的胸膛。 这比后山那个短暂的拥抱更真实,更紧密,更,不容置疑。 他僵硬地点了点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心里头那块悬了许久的大石头,咚的一声,终于落了地。砸得他晕晕乎乎。 秦海没再说话,只是收紧了手臂,将他更紧地圈在怀里。 暮色彻底笼罩下来,天边最后一点光也消失了。星星一颗接一颗地亮起来,眨着眼,看着老槐树下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 蝉还在叫。夜风轻轻吹过,带着一丝凉意。 陈林慢慢放松下来,试探着,将头靠在了秦海的肩膀上。秦海的肩膀很宽,很硬,靠着却很舒服。 他闭上眼睛,听着耳边沉稳的心跳,感受着腰间那不容忽视的力道。 心里头那点不踏实,终于烟消云散。 夜还长。星子亮晶晶的。天边刚泛起鱼肚白,秦海就醒了。怀里还窝着个人,呼吸均匀绵长,热乎乎的气息一下下拂在他颈窝里。 是陈林。 昨夜两人就在这石凳上,不知怎么捱到了后半夜,最后竟依偎着睡了过去。秦海低头,借着熹微的晨光,看陈林靠在他肩头睡得正沉,嘴角微微翘着,像是做了什么好梦。他自己的胳膊还环在陈林腰上,一夜下来,有些发麻,却舍不得动。 院子里静悄悄的,老槐树的叶子一动不动。空气里带着破晓前特有的清冽。 秦海极轻地动了一下,想换个姿势,怀里的人却像是被惊扰了,含糊地咕哝一声,脑袋在他肩头蹭了蹭,手臂无意识地搂紧了他的腰,又睡沉过去。 这依赖的姿态,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秦海身体微僵,随即放松下来,任由那点麻意顺着胳膊蔓延,心底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温软。他抬起另一只还能活动的手,极轻地拨开陈林额前有些汗湿的碎发,指尖拂过那安睡的眉眼。 原来,根扎稳了,是这样的滋味。 天色又亮了些,能看清陈林鼻梁上几颗浅淡的雀斑。秦海看着,觉得比南山顶上最亮的星星还耐看。 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 陈林眼皮动了动,终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视线先是茫然地晃了晃,对上秦海近在咫尺的目光时,他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昨夜记忆回笼,脸颊“腾”地一下就红了,连耳根都染上绯色。他下意识想从秦海怀里挣开,搂在他腰上的手臂却收紧了些,没让他动。 “早…早了。”陈林眼神躲闪,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嗯。”秦海应了一声,声音也有些低哑。他松开环着陈林腰的手,却没完全放开,而是顺势握住了他的手,五指自然地穿插进去,扣住。“该起了。” 掌心相贴,温热干燥。陈林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手指蜷了蜷,最终老老实实地任他握着,心跳又开始不争气地加快。 两人就这么牵着手站起身。石凳子坐久了,腿脚都有些麻,站起来时不免晃了一下,秦海另一只手及时扶住了陈林的胳膊。 “慢点。” 晨光渐明,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湿润的泥地上,手牵着手。 简单洗漱,生火做饭。灶膛里的火光照亮秦海沉静的侧脸,陈林在一旁淘米,目光总忍不住往那边瞟。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又好像哪里都不一样了。空气里流动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安稳。 吃饭时,两人对坐在小桌旁。秦海把自己碗里的咸鸭蛋黄夹起来,很自然地放到了陈林粥碗里。 陈林看着那颗油汪汪的蛋黄,愣了一下。以前秦海也会把好吃的留给他,可从未这样…这样理所当然。 “看啥,快吃。”秦海低头喝着自己的粥,语气平常。 陈林“哦”了一声,低下头,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往上弯。他用筷子小心地戳破那颗蛋黄,金黄的油渗进白粥里,心里头也跟着变得金黄灿亮。 饭后,太阳已经跳出了山头,金灿灿地照着茶园。露水挂在茶叶尖上,亮晶晶的。 两人拿了工具,一前一后往茶山里走。秦海走在前面,脚步稳健。陈林跟在后头,看着他宽阔的背脊,想起昨夜那个拥抱,还有今早醒来时两人交握的手,心里头被填得满满当当。 走到一片茶垄前,秦海停下,转过身,朝陈林伸出手。 “锄头给我,你先歇会儿。” 陈林把锄头递过去,手指碰到秦海的手心,两人对视一眼,又很快分开。没什么特别的言语,只是一个眼神,一个触碰,昨日那层薄雾便彻底散尽了。 秦海弯腰除草,动作利落。陈林坐在田埂上看着,日光渐渐强烈起来,晒在背上暖洋洋的。他眯起眼,看着秦海劳作的身影,看着那片他们一起守护的茶园,心里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和踏实。 根,算是彻底扎下了。往后,风里雨里,日头底下,都有个人一起扛着。 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走到秦海身边,拿起另一把锄头。 “一起弄,快些。” 秦海侧头看他,额上有细密的汗珠。他没说话,只是往旁边让了让,给陈林腾出地方。 两人并肩,挥动着锄头,沉默着,却默契十足。汗水滴进泥土里,滋养着脚下的茶树,也滋养着这份刚刚破土、却已坚韧无比的情意。 日头越升越高,茶山的绿,浓得化不开。 ——写于25年11月9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三年后,一盏茶(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