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君侧》 第1章 重生 公主府的暗室内,若干硕大的夜明珠将黑暗照亮,宛若白日。 陆堂悠哉游哉坐在太师椅上,那张相貌姣好的面上挂着似有若无的得意。 他好整以暇地盯着瘫倒在地手脚皆断的宋怀章。 曾经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昭阳长公主,如今也不过是任他折磨的一条可怜狗罢了。 真是畅快。 陆堂忍不住发笑,他捂住腹部,笑声越来越肆意,稍稍唤醒了宋怀章的意识。 她勉强睁开眼,只能看见陆堂脚上那双绣着暗纹的丝履。 贱人。 该死的贱人。 他怎么敢? 宋怀章想说话,一张嘴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嗬嗬”声。 她像一条搁浅的鱼,无力挣扎,任人宰割。 陆堂缓缓止住了笑声。 他蹲下身,用手扯住她已不再柔顺光滑的长发,迫使她抬起头看他。 宋怀章的目光慢慢聚焦到他的脸上。 她想狠狠地吐一口唾沫,想挣脱他的手死死咬住那脆弱的脖颈,但是她已经脱力许久了,连呼吸声都是孱弱的。 宋怀章最终也只是轻轻地扯了扯嘴角。 头皮传来的痛感猛然加剧,那个笑容似乎惹怒了陆堂,他用力抓着她的头发,一字一句里带着抹不去的怨恨:“你笑什么?你现在是我的阶下囚,慎国的兵马已经攻入皇城,你以为你还是暨国的公主吗?你有什么资格嘲笑我?” “宋怀章,我早就看不惯你那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嘴脸了,你不就仗着皇室身份?对我吆三喝四,还豢养男宠,我在京城处处被人笑话,你把我当什么?一只任你摆弄的畜生吗?” 话落,陆堂忽而喟叹,他松开手,看着她像块烂肉一样摔倒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站起身,用脚重重碾过她血肉模糊的手,带着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意:“现在,你成了那个任我摆弄的畜生了,这种滋味如何呢,昭阳长公主?你要是能像条狗一样舔我的脚,我还能考虑给你一个痛快。” 做梦。她宋怀章就算是被刀刮,被火烧,也不会对此等贼人摆尾乞怜。 只是不知皇兄,在皇宫的处境如何,若是不幸被俘,皇兄也会遭遇同她一样的处境吗?这些杂碎,活该下地狱的一群牲畜! 一片死寂表明了她的态度。 陆堂也不气恼。他慢慢夹起一块被烧红的烙铁,不急不忙走到她跟前。 剧烈的疼痛让她忍不住伸长了脖子,额角浮出青筋,痛苦的呻吟声细细碎碎,整个人都在痉挛。 宋怀章很清晰地感觉自己的生命在迅速流逝。 哪怕是被烙铁烫烂皮肤的痛感,都无法阻止她的意识慢慢涣散。 双眼即将阖上之际,她听见有人慌忙闯进暗室的声音。 “完了,完了!穆清带领五万兵马把我们的人围剿了!禁军现在已经包围公主府了,一切都完了……” 之后便是一阵兵荒马乱。 太好了,皇兄还活着,大暨江山依旧可以长存。 她终于闭上了双眼。 “殿下,驸马在门口候着请安呢。” 声音重新出现在脑海。 丫鬟走动时刻意放低的脚步声,门口时不时传来几声“参见驸马”,远处,似乎还能听见揽月的训斥声。 宋怀章眨了眨眼睛,那双漆黑如墨的瞳孔上下颤了颤。 孔嬷嬷见她不回应,又喊了一声:“殿下?” 宋怀章恍惚转过头,应了一声。 “殿下,昨日是驸马生辰,您未传召他,反而去了新人处,他心里当是有些怨恨的,再怎么说,也是您亲自选的驸马,就算不喜,总要给上几分薄面,做做面子,不落人口舌。” 孔嬷嬷只当她是对陆堂厌烦,耐心劝诫着。 “生辰?他几岁的生辰?” 竟是不上心成这样。 孔嬷嬷很是操心地叹气:“驸马已是二十有五了。” 四年前。 宫变的四年前。 上天佑她宋怀章,上天佑她大暨河山,竟让她重回四年前,重新回到一切的伊始。 宋怀章看着刚刚梳洗完,眉眼倨傲的镜中人,轻轻笑了。 “驸马?让他候着,本宫还未更衣。” “喏。” 陆堂。陆简行。 你且等着。 待她从他身上找到藏在朝中的老鼠,挖干他的价值,她会让他知道,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陆堂已在外候了一个时辰了。 他眼睁睁看着宫人进进出出,又眼睁睁看着口中“还未更衣”的公主传了早膳。 没人在意他,甚至连一个鄙夷嘲笑的目光都没有落在他身上,宫人们步履匆忙,低垂着头,就好像他是空气般。 等到揽月走了出来,陆堂终于没忍住拦住了她:“不知殿下是否梳洗完,可有空见我一面?还劳姑娘传话。” 揽月看着他,口吻平淡:“驸马再等等吧,殿下得空了,自然会唤您进去。” 她行了个简礼,又匆匆离去。 陆堂攥紧了手。 日光悄然爬上他的身体,六月中的天气已是有些炎热,陆堂的额头冒出一层薄汗。 终于,“吱呀”一声,大门敞开,一身淡紫苏锦的宋怀章在众宫人的簇拥下曼步而出,看着躬身行礼的陆堂,宋怀章挑了挑眉,明知故问道:“驸马怎么还在这?你们都瞎了不成,不知道进来通报一声?” 假模假样训斥完,她勾起嘴角,淡淡道:“驸马在这候着也受累了,便回府吧。” “殿下……”,陆堂急忙开口想说些什么,宋怀章已擦着他的身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摘星恭敬开口:“驸马请回吧,殿下若想见您,自会派人去驸马府中宣召您的。” 成婚三年,她主动传唤他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若不是他日日主动请示,只怕是她已忘了还有他这个驸马吧! 陆堂忿然,拂袖而去。 宋怀章一早便向皇宫递了贴说要入宫。 她抬步走向中和殿,殿门前,一身练武服的穆清正在门口候着,神情焦躁。 “穆将军入宫不着朝服,岂不是会让文官参你一手不合规矩吗?”宋怀章停下脚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微臣拜见昭阳长公主。”他匆匆行了礼,语气急切:“殿下,恕臣无礼,梁国屡次犯我朝边境,一时的武力压制只能起暂时的威慑作用,还需有将士长期驻守。微臣此次被传唤入京,本以为只是回京述职,岂料陛下打算让臣守在京城,臣今早得到此信,实是心急,这才疏忽未曾更衣,只是陛下心意已决不愿见臣,还望殿下能助臣劝劝陛下啊。” 梁国。 前世穆清回京后,边关失守,不过一年有余梁国便起兵占了大暨一座城池,只是援兵及时,将城池抢了回来,百姓伤亡不在少数,穆清的担忧不无道理。 只是皇兄如此坚决,应是有他额外的用意。 宋怀章思忖片刻,见他实在焦急,决定帮他一把:“无妨,你便跟着我进殿吧。” “多谢殿下。” 殿内,低头处理公务的宋知乾抬眼看见两个人,不禁皱眉疑惑道:“昭阳?穆将军怎也随你进来了?” “穆将军说是有要事想同皇兄商讨,奈何皇兄不肯见他,昭阳见他实是焦灼,便擅自做主了,是昭阳失敬。” 宋知乾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你失敬的事还少?朕都习惯了。” 他转而看向穆清:“朕知道你要说什么,此事朕意已决,你再费口舌也是无济于事,召你回京,自是有朕的考量,穆将军还是其请回吧。” “陛下!”穆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边关失守,易生变故啊陛下,此举便是明晃晃告诉梁国有可乘之机,怎能使得!” “那依你之言,为了镇压,你便要一辈子守在边关了?” 宋知乾放下笔,轻轻揉着眉心。 穆清神情坚毅:“为了大暨百姓安宁,国土完整,臣甘愿一辈子守在那,永不回京。” “好。那你死后呢,朕又要派遣一位大将去守边关,倘若朕将来颐养天年,朕的儿子、孙子、子子孙孙们,他们继承大统后,难不成都要埋没一位将领去守那一小座城池吗?” 宋知乾说完,摇了摇头。 “穆清,朕知道你忧心边关百姓,可没有日日防的道理。不狠下心来重创梁国,只会教他们继续觊觎我大暨土地,一味的防守也只是长久的拉锯战而已。你十五岁起便上战场,战功赫赫,你的才华不应泯灭在那儿,你难道不想去和敌人厮杀?” “陛下,倘若大暨安宁,臣愿意就此还乡,战场终会带来更多的死亡啊。” “你一个武将,主张的竟是怀柔派。”宋知乾颇有些讶异。 穆清苦笑一声:“臣习武,便是为了守护大暨安宁,不再有百姓因敌人入侵而死伤惨重。倘若主战会伤害百姓,那么隐而不发于臣而言便是值得的。” 宋知乾神色有些复杂,他的语气带着说不出的沉重:“为了长久的安宁,少数伤亡不可避免。你带兵打仗这些年,应该比朕更清楚。和平,总是伴随着血和泪的牺牲的。” 他叹了口气,走上前将穆清扶了起来:“朕能体会你的心情,只是凡事都是有舍有得。你不必多说了,回府吧,此事已是板上钉钉,不会改动。” 看着穆清颓然离去的背影,宋怀章也不禁有些唏嘘。 大暨是不会主动攻打梁国的,梁国平时只能算上小打小闹,若是大暨先行出兵,有损大国风范,史官笔下他们便是侵略的那一方。 大暨只能等一个反击的机会,而这个机会,必须要穆清回京,边关松懈,梁国按耐不住主动袭击。 只是苦了廖城的百姓,他们必将以血的代价掀起这场看似被动的反击。 待穆清走后,宋知乾望向自己一母同胞的皇妹,揶揄道:“你从前进宫可不会事先递折子上来,如今是突然改性了?” 宋怀章看着他,前世死前遭受的蚀骨之痛仿佛还有所残留,逼她不得不开口。 她示意遣散宫人,语气冰冷。 “皇兄,陆堂勾结外邦,企图谋反。” 第2章 驸马 宋知乾猛然起身,他紧紧皱着眉,双眼满含质疑。 “怀章,陆简行的确是从五品的驸马都尉,但是他没有实权,草根出身,他从何处勾结外邦?” “皇兄,这也是我不解之处。” 宋怀章冷笑一声,一字一句道:“他刚刚考上探花便当了驸马,未曾一日碰到实权,究竟是哪来的胆子敢叛国。” 宋知乾来回踱步,须臾,又摇摇头:“你现在找上朕,是已找到他通敌的铁证了?” 这话让宋怀章一僵。 前世,她初察觉陆堂的不对劲,但还未来得及进宫,公主府便被陆堂的人攻占了,她不曾防着陆堂,这一切又太过猝不及防,从她被关暗室到她死去,也不过短短几天,从何得知陆堂是如何通敌的。 叛国绝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做到的,并且陆堂无权无势,必是要和朝中的贼人相勾结才能和慎国的人搭上线。 唯有提前防备,才能避免损失,防患于未然。 是她欠考虑,话说的太早也太满,毫无依据的话,皇兄自是很难重视。 可是不说,凭她一个人,擅自干政更是不方便,且易被弹劾。 “皇兄,现在还无法找到他通敌的证据,但昭阳敢以性命起誓,昭阳所言,句句是真,不曾有一字虚言。” 见他仍是不发一言,宋怀章咬牙,想要坦白这荒谬的一切,“重生”二字刚冒出头,便被宋知乾打断了。 他隐隐似乎同她心有灵犀,她如此笃定,他便能猜到她要说什么,未卜先知,又或是魂飞归来,无外乎是这些话。 皇帝定定地看着这个言语中满是悲愤的妹妹,想起幼时小小的她会缠着自己讲述她晚上做的梦,若是美梦,定要大肆宣扬,恨不得整个皇宫都知道,若是噩梦,必是要在他跟前哭个天昏地暗,直到他承诺一定会把梦里的坏人找出来砍头,她才会勉强心情好转。 当然,梦里的事做不得真,那些梦里的坏人的头还好端端安在自己脖子上。 他唯一的,一母同胞的妹妹,他多么了解她,看她不寻常的样子就知道她会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可是那些怪力乱神的事绝不能落在她身上。她未能说出口,他便当做没听见。 宋知乾的神情放松下来,语气温和,循循善诱道:“阿瑜可是做了什么噩梦?说与皇兄听听,无妨,梦里欺负你的人,皇兄都会一一铲除的,定不会让你受了委屈。” 阿瑜是她的小名,父皇与母后在世时,常常这般唤她。 彼时,中和殿内只有兄妹二人。 那些被她强忍着的疼痛好像不知不觉间攀附上来,惹得她忍不住想落泪。 那短短几日的折磨,实在是太疼了。 听完宋怀章的话,宋知乾沉吟片刻,反问道:“怀章,你从何确认梦中的一切是必定会发生的呢?你想过吗,万一这只是一场噩梦而已?” 不。这不是噩梦。 四年里发生的一切尚还残留在她的脑中,她很清楚地知晓现实和梦境的区别,她在镜中看到自己的一瞬间就已确定,所有都是未来会发生的事情,铁上钉钉。 只是看见皇兄的目光,她忽然有些迟疑了。 她多希望这只是一场梦。 宋怀章努力回想着,终于想到了她那位刚满四岁的侄子。 “皇嫂将会于中秋当日临盆,顺利诞下一名皇子,皇兄为他取名棠棣。他的出生,是难得一见的好兆头呢。” 她的脸上露出一些笑意,不忘提醒被这则消息砸得喜不自胜的皇帝:“皇兄切记不要有什么大动作,可能会影响他出生的好时候。” 如果,嫡长子的出生如她所言,大暨潜在的叛徒现在正悄悄蛰伏,等着致命一击呢。 痴人说梦。 驸马府内,陆堂正烦闷着,见下人递过来的不知名请帖,挥手打掉:“什么宵小之徒也要见我?一点眼力见没有。” 熟料那人抬眼小心翼翼看了看他,又迅速低下头嗫嚅道:“驸马,送这帖子的人说,他有法子帮您重获殿下芳心……” 陆堂冷哼一声,将手边的书砸向下人,语气森冷:“我何时同公主感情不好了?还需要旁人来帮我?他算什么东西,你算什么东西,还不快滚!” 待人匆匆而去,陆堂看向地上躺着的请帖,眸光晦暗。 他和昭阳的感情好坏,属皇家秘事,说出去有辱皇家颜面,因此在外,宋怀章装得一把好手,外人从何知晓此事? 公主府规矩森严,下人断不敢多说一句,只怕这消息,是驸马府里的人传出去的。 一群不知死活的东西。 但凡这事被大肆宣扬,他定会被皇帝问责,这群人吃着皇家的俸禄,还敢编排长公主和驸马,真是嫌活得久了。 能让他重获昭阳芳心?她的青睐,他何曾有过?宋怀章只是随处寻个人安上驸马的名头,他也是够蠢,放着好好的探花不当,舍弃前途官场当了她的驸马,如今被她百般厌弃,一无权,二无势,只能靠着她在这京城有几分颜面。 真是过够了。 夜晚,正厅内已空无一人,地上的请帖不翼而飞。 不知是被当做废纸扔了,还是被人捡了去。 宋怀章派人日夜不休盯着陆堂,要求暗卫汇报他所有的行程,不管是什么,都要一五一十地记下。 陆堂只是个驸马,就算是通敌叛国,他也不可能是核心人员,但是,从他这里一层一层挖过去,总能有蛛丝马迹。 宋怀章其实不懂陆堂究竟何来的怨气。 她并未强迫他做她的驸马,该有的地位、钱财他一样不缺,无论怎么样也是皇室的人,身份高贵,她自认不曾亏待他。 她只是不喜他,对他冷淡而已。这算得了什么? 爱欲这种东西虚无缥缈,她宠爱府里的男宠,可他们于她而言不过是个玩意儿,陆堂是探花,更是她的驸马,她至少是将他看做人的,毕竟他的言行举止也象征皇家,并不是什么皮相优越的阿猫阿狗都能当上驸马不是吗? 她摸不透这种人莫名其妙的自尊心。 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他却要反过头来责怪她,怨恨她,勾结外党,不忠不义。 果然,下等人骨子里就是下等人,无论学识多么深厚,皮囊多么华贵,不过是披着人皮的牲畜。 时间一晃而过,陆堂那儿没盯出个所以然,中秋倒是如期而至了。 皇后临近产期,故而此次中秋宴由贵妃一手操办。 贵妃是胡人,十年前和亲,嫁与当时还未立太子的宋知乾当侧妃,四年前宋知乾登基,这才娶了谢家嫡女为皇后。在此之前,王府里她身份最为尊贵,也受宋知乾喜爱,哪怕知道胡女不能为后,心里还是怀着星点期盼的,怎料一入宫,突然冒出个世家女,贵妃心中一直有怨气,暗地里一直与皇后较劲。 此次好不容易能自己操办这种大型宫宴,却是因为嫡长子即将出生,不知她是开心多一点,还是难过多一些。 贵妃绞尽脑汁想要将这场宫宴举办地十全十美,可惜的是,宴会开始没多久,皇后突然破了羊水,宋知乾也没心思留在宴席上,只顾着去看皇后了。 也是倒霉。 宋怀章一身华服,端坐高位。陆堂就坐在她下首。 她垂眼轻睨着他,眸光冰冷。好日子过了这些年,就不记得自己当初一穷二白时的光景,人心不足蛇吞象的蠢货。 “皇姐今日穿的真好看,这匹布是上个月才送进宫的云锦吗?外面披着的是香云纱?真是气派,皇兄果然还是最宠皇姐了,什么好东西都紧着皇姐用。” 右手边,女儿家状似羡慕娇憨的话语传了过来。 宋怀章拿起一枚荔枝,不咸不淡道:“嘉善若是能安分些,有个公主的样子,皇兄也不会厚此薄彼吧。” 宋庭玉笑吟吟地,探过身来从她手里夺了那颗荔枝塞进嘴里,理直气壮道:“我是公主,我什么样子,公主就该是什么样子,再说了,”她压低声音:“皇姐难道就有多乖巧?不还是一样离经叛道。” 余光中,宋怀章看清了那只手,手指指甲染着血一样的鲜红,同前世一模一样。 “光天化日,强抢民男,论离经叛道,我是远远不及你的。”宋怀章用手轻托着额头,显然是拿她没办法:“你抢便抢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直接报上名号,丢了皇室名声,嘉善二字,你哪一个符合?白白浪费这一称号。” 宋庭玉只是笑,她低头看了一眼陆堂,语气懒散:“皇姐还是顾自己的名声吧,近日外面可都在传,你与驸马感情不和呢。” 宋怀章闻言皱眉:“谁有这般大的胆子,皇家的事也敢非议?” 在外她一向装夫妻和睦,感情不和是如何传出去的? 宋怀章脑中灵光乍现,忽而想到前世陆堂说过,京城的人都在笑话他。 她那时浑浑噩噩来不及思考话里的含义,如今想来颇有些不对,她养男宠,私下不喜驸马,这些全都被瞒地好好的,外人眼中她二人向来琴瑟和鸣,就算被人知晓,他是驸马,背靠她这个长公主,何人有如此大的胆子,敢当面嘲笑? 前世她二人感情不和的消息,也是在这段时日传出去的吗?她竟丝毫不知。 就连这段对话是否发生过,宋怀章也是毫无印象。 是了,前世此时,皇后临盆的消息已传至大殿了…… 可是为何,还未有人进来通传? 事情脱离掌控的恐惧感慢慢席卷而来,宋怀章还心存侥幸,以为自己忘了具体时辰,或是前世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只是她未放在心上,只是丝竹声一个接一个地变化,她记忆中的宫人却迟迟未曾进殿。 宴会已至尾声。 宋知乾满面笑意起身,举起酒杯祝贺众人中秋安康,两人隔着桌子相互对视,宋怀章清楚看见他眼里的疑惑。 宋怀章恍然将杯盏中的酒一饮而尽,不可置信。 难道,所有的一切,真的只是黄粱一梦吗? 第3章 变故 皇后于中秋次日诞下嫡长子。陛下大喜,当即赐名“棠棣”二字。 宋怀章怔怔立在堂前,百思不得其解。 晚了一日。短短一日的差距,已足以证明那绝不会只是一场梦,毕竟昨日中秋宴上宋庭玉那夸张的红的刺目的长甲,她在前世也记忆犹新。 可是为何会晚了一日? 她只是告诉了皇兄嫡长子的诞日,她明明提醒过,不要有过多的注意和干预。一点点小的差错,也会产生全然不同的结果吗? 如此一来,她的重生,她对陆堂的监视,她想做的谋算,都可能会将她引入与前世截然不同的道路上。 想通了这些,宋怀章的嘴角不受控地微微抽动,她几乎要抑制不住自己的狂喜。 就该如此,就该如此! 一成不变有什么意思,她与贼人双双在暗,只怕双方都洋洋自得,认为自己更胜一筹吧。 事情发展的确出人意料,她昨晚还为此十分忧心,以至于忘了,父皇曾经指着她的鼻子骂了多少句“丧心病狂”、“礼崩乐坏”。 这样才好玩。 区区陆堂不值得她投注心血,真正要博弈的人,她定要一个一个揪出来,这才有趣。 反正未来于她而言也是一片迷雾,那就看看谁更胜一筹。 看这江山是认她宋氏,还是认他梁国。 宋怀章在中秋后便着手派人去查近日的流言。 长公主和驸马感情好坏,岂是一般人敢去非议的?就连那些不惜命的文官,也只敢听到风声后,在朝堂之上向陛下弹劾劝说,大肆宣扬之事是万万不会做的。 宋怀章隐隐有一种预感,陆堂的叛变,同背后之人一定关系紧密。 只是等了好些日子,陆堂依旧没什么动作,没关系,那她就加一把火。 她示意宣召陆堂同她一起用晚膳,又唤来摘星,让她将几月前新纳的男宠裕禾带过来伺候她用膳。 陆堂满心欢喜推门而入,看到的便是裕禾剥着核桃,再亲手送与宋怀章嘴里的画面。 举止暧昧,真真是旁若无人。 陆堂简直要被气笑了。 区区一个男伎,也敢哗众取宠,丝毫不顾场面。 他忍着怒气上前,低眉顺目地行礼:“拜见殿下。” 宋怀章眼都未抬,淡声道:“驸马坐吧。揽月,吩咐传膳。” 一道接一道的菜肴被端至二人跟前,陆堂眼看着裕禾为宋怀章布菜,没有丝毫要退下的意思,味同嚼蜡。 终于,陆堂忍无可忍,尽量平静发问:“殿下,何时让他退出去呢,我们夫妻二人之间的晚膳,留一个外人在这,似是不大妥当。” 宋怀章总算正眼瞧了他一眼。 “夫妻?你也知道我们是夫妻,本为一体。” 她慢条斯理唤来下人轻拭嘴角,开始兴师问罪:“本宫倒不知,你这个驸马当的全然只顾享乐,治下不严,连府中人的嘴巴都管不住!” “还是说,你想要利用舆情压本宫一头,特意命手下大肆宣扬你我夫妻感情不和之事?” “公主府的人不敢有异心,问题只能出在你那驸马府上,这么多时日,任凭外面如何议论本宫,议论皇室,你便是全然不管,是要等着本宫亲自上门去查不成?” 宋怀章面露讥讽,语气冷凌,一字一句恨不得直戳他的心窝:“当驸马当成你这般,也是本宫当年识人无方。好歹是进了前三甲,殿试选出来的探花,蠢笨不堪!” 当着他看不起的男伎的面被这般训斥,陆堂直接破防。 他不可置信反问:“在殿下心里,我便是这样的人?府中人多眼杂,要想查出何人乱嚼舌根何其难做!我能管得住他们在府内如何言语,难道下人外出采买还能一刻不停地盯着吗?若说是我授意,更是无稽之谈,让我成为众人笑柄一事,我如何能使得?” 难做当然是难做,不揪着夸大其词的问题,怎么凸显她的傲慢,怎么有损他的自尊呢?宋怀章还嫌剂量不够大呢,没成想这样他就不行了。 “市井小人出身,也难怪是没什么眼界和手段。”宋怀章说着,冷笑一声,遂不再看他。 “市井小人”四个字无疑是在他身上捅了一刀,贫民出身的陆堂,最忌讳的便是他考上探花之前的家境。 这也是宋怀章不能理解的一环。 他是驸马,那些世家子弟见到他,不还是要行礼?管他是农人还是行商,至少身份上,他都压他们一头,究竟有什么不能提的? 陆堂能说什么?他一个不受重视的驸马,难道要把这口气撒在长公主身上吗?他只能咬碎牙齿往里吞。 陆堂努力扯出笑脸,十分谦卑:“殿下教训的是,待我回府,定会好好彻查。” 宋怀章挥挥手:“若是吃饱了,便回你的驸马府好好查。” “殿下!”陆堂急得站起身:“我与殿下有好些日子未见,殿下便要在这时赶我吗?” 一旁候着的摘星走上前,低眉顺目道:“驸马,殿下自有其他要事,殿下想见您时,会差人去请您的。奴婢送驸马出去。” 要事?她所谓的要事就是和这个满身狐骚味的风尘男人你侬我侬吗?她宋怀章何时将他这个驸马看在眼里! 陆堂气的呼吸声都不顺了,他几近怨毒地盯着裕禾搔首弄姿的举动,咬牙切齿:“不用,我自己出去便好。” 眼见他退了出去,宋怀章给了孔嬷嬷一个眼神示意,孔嬷嬷心领神会跟在陆堂后面,随他一同回驸马府。 总是要派个有眼界和手段的,去帮衬驸马,不好让他难做啊。 陆堂这种人,会忍到什么时候呢? 宋怀章都有些期待了。 皇帝嫡长子的满月宴如期而至。 同前世差了一日,天气都不似前世那般阴沉,艳阳高照,秋日景色正浓,只是快要立冬了,带来了丝丝寒意。 正是赏菊的好日子,外面摆满了各种名贵的菊花,争奇斗艳,各有千秋。 宋怀章一路走过去,什么名贵的品种都见过了,唯独不见凤凰振羽。 自皇嫡长子出生,宋知乾便为这场满月宴下足了功夫,特意派人去寻找凤凰振羽的菊花,为的是这一品种的花瓣由棕红转黄,像极了凤凰展翅,想要寻个好兆头,也昭示着这位嫡长子的地位非凡。 如今怎会一株都没有呢? 宋怀章心存疑虑,叫住正在侍奉菊花的宫人,开口询问道:“怎不见凤凰振羽?” 宫人连忙行礼,语气中也是十分不解:“回殿下,凤凰振羽本在二十日前便送入宫了,足足有上百株呢!刚入宫的状态还不错,只是花苞迟迟未展开,本以为是气候上不成,谁料都快立冬了,那些菊花还是蜷缩着花瓣,着实是看相不好,陛下便令人将它们撤去角落了。” 说着,她的手遥遥一指:“就放在西南角,倒是可惜了那么名贵的品种。” 宋怀章眯眼看去,的确能见着一片还未盛开的菊花。 她挥了挥手让她退下,疑窦丛生。 怎会有这般巧的事。 皇宫里年年都有凤凰振羽,往年哪见得这个样子,偏偏是今年,偏偏开不了花。 前世也是有这一出的,只是那时的凤凰振羽好端端地摆在正中间,十分夺目。 是有人故意为之。为什么?是不想嫡长子出风头吗?皇后产期推迟一日错过中秋,也是那人的手笔吗? 宋怀章自认谨小慎微,除了重生当日入了次宫,偷偷遣人调查陆堂,她便再也没有别的动作。 问题不会出在陆堂身上。 可那日中和殿内只有兄妹二人,宋怀章了解自己的兄长,也绝不会是轻举妄动的性格。 这一切的变故究竟事出何因? 来不及思考太多,眼见吉时快到,宋怀章匆匆步入殿内。 酒杯交错,人影重叠,宋怀章向来喜欢菊花酒,一时贪杯,已是有些醉了。 待小皇子抓阄结束,一阵恭维后,皇帝便携众人出殿赏菊,宋怀章被揽月虚虚扶着,不紧不慢地跟在队伍后面。 头脑昏昏沉沉间,听得前方隐有阵阵骚动,风吹过来,宋怀章强迫自己清醒些许,快步走上前。 越往前,众人的细碎耳语声便更加嘈杂,她只隐约听见“吉兆”、“菊花”的字眼。 宋怀章的心猛地一跳。 前方站着看戏的宋庭玉见她来了,似笑非笑道:“皇姐,倒真是出了奇了,那凤凰振羽早不开花晚不开花,偏偏是在皇子满月宴上开了,何尝不是上天青睐呢。真是难得一见的好兆头啊。” 大家也不是蠢人,知道这花开的蹊跷,可这种日子里,除了将其视为祥瑞,其他的怀疑都只能搁置一边。 众人都在惊叹,小皇子不愧为嫡长子,刚刚满月便有如此吉兆,上天庇佑大暨,庇佑小皇子。 宋知乾在最前面,嘴角挂着笑,说是要将此事大告天下,让大暨百姓也能同喜。 皇后在一旁,脸上的喜色一时掩盖不住,昭然若揭,因此并未注意到皇帝无甚温度的目光。 谢家作为四大世家排行第二的家族,早在前几代皇帝任位时便风光无量,谢家女在很长一段时光里甚至与公主几乎平起平坐。 先帝打压世家多年,这才让世家收敛了些。 宋知乾其实并不在意谢家女会诞下嫡长子,否则当年便不会选她为皇后,毕竟皇位的巩固需要谢家扶持,他在朝堂之上也要有坚定的联盟。 娶谢家女为后,并让其诞下的皇子有极大的夺嫡可能,确实是会助长谢家的气势,但总归来说可以控制,利大于弊。 只是对嫡长子过度重视,将手插进后宫,自皇子出生起便为其造势,还是过于明目张胆了。 谢家究竟是不懂陛下的性子,还是蠢出生天都另说,宋怀章与宋庭玉对视一眼,很是怀疑皇后被人坑了一道。 此事谢家人先前是否知晓都要打一个问号。 宋怀章将今世与前世之事相对比,倒是发现了有趣的事。 两世小皇子的出生都有吉兆,前世是中秋,于是满月宴便一切正常,今世因她重生带来了一些变故,小皇子未能赶上中秋的吉日,于是便有了盛开的菊花。 只是相比较在中秋当日诞下皇子,这一招,就显得拙劣多了。 如果说前世尚且是偶然,那这一世,又是谁在推波助澜呢? 第4章 障目 宋怀章又一次迈入中和殿。 宋知乾面色阴沉,见她来了,烦躁地揉了揉眉心:“你的……梦里,也有昨日这场戏吗?” “昭阳今日前来,就是想同皇兄说明这件事的。”她说着,脸上终于浮现出微弱的笑意。 “梦中,棠棣生于中秋当日,被誉为吉兆,陛下大喜。如今,出生日虽晚了一日,百日宴上菊花绽放,也被誉为吉兆,陛下大喜。” 宋怀章的视线移向凤仪宫的方向,幽幽道:“无非是时间和过程不同,但是结果于某些人来说,是一致的。” “毕竟真龙天子,上天眷顾谁,谁的筹码就多一层,不是吗?只是不知,这究竟是皇后爱子之心甚切,还是被小人蒙蔽了呢。” 如果是爱子心切,倒也能说得通。 这可是皇后唯一的孩子,还是位嫡长子,多么得天独厚的条件。 因先皇对世家的打压,谢家女当年甚至不能入宫,唯恐外戚干政。 如今住在凤仪宫的那位,是这百年来唯一一个皇后,谢家离几十年前的辉煌就差一位宜继大统的储君了,先不论谢家人如何想,皇后是不会放过这等好机会的。 前世,皇子的诞日已足够有分量,所以百日宴上一切如常,而如今未能赶上中秋,皇后便做了这一出戏。 可若是有人暗中操纵呢? 只是上一世,那人并未料到皇后正巧在中秋当日临盆,毕竟女儿家何日产子是不可控的,就算有药物在身,也无法精确到具体的时日。 如此,背后之人的谋算便落空了,因为皇后不可能再冒着被皇上察觉的风险再设计一次拙劣的吉兆。 可是这一世,因自己向皇兄的预言所带来的某些不可控的原因,皇后临盆晚了一日,她不得不听背后之人的进谏,为她的孩子谋上一份好前程。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是皇后信了有心之人的谗言,而非她自己,或是谢家人的想法。 宋知乾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皇后的性子朕十分清楚,她的确称不上聪明,若是有什么谋算,必会告知谢家人商量对策。可朕也了解谢桓之,他不会愚昧到这种地步,会同意他的女儿在后宫中做出此等蠢事。可见皇后的这出好戏并未知会于他。” 那就有意思了。 是皇后心意已决,知道父亲会不同意,所以干脆先斩后奏,还是被什么人劝住了,怕谢桓之误了他的事,故而阻止皇后的家书呢? 依皇后这些年的行为作风,恐怕是后者吧。 某些一眼看上去便蠢出生天的事,若是被人有心反复肯定,也会教人头脑一热自钻火坑。 宋怀章沉吟片刻,忽而想到了好点子。 “皇兄,要想捉住有不轨之心的人,昭阳倒是有个想法。” 见宋知乾转头看了过来,她面上笑意更盛:“他撺掇皇后闹这一出,无非是为了让皇兄对皇后乃至嫡长子生出戒备之心来,皇兄怎能让这种小人得逞?这人啊,若是一着急,狐狸尾巴便藏不住了。” 至于究竟有什么目的,来日也会见分晓。 不过几日,宋知乾便下旨,赐刚满月的皇子为“荣王”,还特地为他划了一片封地。 一时间,朝廷上下颇有些动荡。 刚刚满月便有自己的称号与封地,大暨开国几百年,都没有几位皇子能有此殊荣,可见陛下对嫡长子的喜爱的重视。 众人议论纷纷,谢家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宋庭玉参加完谢府的赏花宴后,忍不住跑来公主府和宋怀章抱怨。 她一边喝着刚上供的清茶,一边不解道:“皇兄是如何想的?他真被那日盛开的菊花唬住了?皇姐你是不知道,我今日去谢府,前来参宴的人脸上恨不得挤出花来,一句两句都离不开皇长子,他们没聊够,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说着,她一边喊苦,一边忙不迭塞了几块点心到嘴里,嘴里嘟嘟囔囔:“那谢家的老夫人你也知道,妾室抬上来的,不成体面,向来小家子气,话语间的得意劲都快溢出来了,就差直接大声嚷嚷她这重孙是未来天子了。皇兄当真如此喜爱他?那可是谢家女的孩子,过于宠爱恐不是什么好事。” 宋怀章倒也没和她藏着掖着。 虽然宋庭玉非母后亲生,但她刚出生便被送到先皇后膝下,可以说,她最信任的血缘至亲,便是宋知乾和宋庭玉了,只是她一向没个正形,宋怀章颇有些嫌弃。 听完兄妹二人的谋算,宋庭玉皱了皱眉头:“是皇姐省去了些要点,还是藏着我听不懂的阴谋,这件事需要如此费尽心力吗?这难道不是后宫娘娘私下争斗,不想让嫡长子受皇帝重视的伎俩?就算是有宫外人的参与,那也和该是娘娘们的亲眷出的主意,怕棠棣占了太子这一位置。” 宋怀章实打实地愣住了。 诚如庭玉所说,自己和皇兄,为何会不约而同地将这件事同其他更紧要的谋算相联系呢? 想让宋知乾对谢家以及嫡长子生出猜疑,并能够将手伸到皇后宫中吹耳旁风,怎么看都像是后宫内争风吃醋的手段。 而她宁愿相信是宫外的人布下这局棋,却独独没有想到这一层。 是她太过于疑神疑鬼,太执着于找到不轨之徒,抓住妄图叛国的老鼠,才会将一切可疑之处都视为阴谋的一环,以至于也干扰了皇兄的判断。 此次这般大费周章,极有可能也只会引起后宫之人的新一轮嫉妒和陷害罢了。 重生以来,宋怀章第一次感到深深的挫败。 或者说,有什么她遗漏的地方? 潜意识中,宋怀章还是想听从自己那一瞬间的直觉,只是灵光一闪而过,头又有些疼得厉害,怎么都想不到,遂暂时放下了。 这边调查天降吉兆一事尚未有进展,那边,陆堂已是忍不住孔嬷嬷的颐指气使,白日里大都不在府中,一味借酒消愁。 宋怀章加大人手,派人盯紧了他。 和任何人之间的交流都要盯得明明白白,一旦有可疑的人,便要即刻跟踪上报。 只是监视终是无法听清究竟说了些什么,若是有人装作店里的小二上前搭话,暗卫总不能去询问,这只会打草惊蛇。故而几个月来未发现丝毫不对劲,进展迟缓。 宋怀章心知不能操之过急。 偶尔无事,宋怀章也会坐一顶普通马车去他不常去的地方,想找出什么端倪,可惜均一无所获。 孔嬷嬷在驸马府待了一月有余,倒也套出不少话来。 譬如,自宋怀章重生那日晾了他一上午后,没过几日,陆堂便莫名其妙犯了好大的火。 一细问,只说是接了封来历不明的信,驸马大怒,斥责下人什么人的信都敢传,那信便也成了几张废纸,陆堂也不曾打开过。 孔嬷嬷不着痕迹打听是谁送的信让驸马如此震怒,门房只说记不清了,一身黑,神神秘秘的。 问是什么信,也是一概不知,只记得那人妄言可以增进公主与驸马间的感情。 信找不到,人也不认识,线索便硬生生断了。 听完,宋怀章只觉得漏洞百出。 驸马府不是没有她的人,按理说那封信应是当天就能送到她手上,但是孔嬷嬷去质问,眼线却回信当日便消失不见,不知被谁给扔了,不见踪影。 更奇怪的是,府外一直有暗卫看着,从未看见有什么一身黑的人跑去送信。 也是因为这样,府内的眼线认为不重要未曾上报,暗卫也无所获。 一群吃干饭的蠢货,丝毫抓不住重点。 若不是她派孔嬷嬷去了驸马府,只怕这件事等她死了都不会知晓。 宋怀章沉思片刻,忽而问孔嬷嬷道:“你是亲口问的那门房?” 孔嬷嬷诶呦一声:“殿下,老奴哪里就蠢笨到亲口去问,是让府里安插着的人去问的,那小丫头甫一开始便待在府里了,她问不会引起什么怀疑。” “那门房如今还在府中?” “老奴今早回来还是那门房开的门,想来应该还在,我也觉得那门房有所古怪,特让人去看着,当是跑不了的。” 宋怀章直起身,终于发掘自己一开始就找错了重点。 为什么一定要将重点放在陆堂本人身上?明明在驸马府中同他接触的下人数不胜数,而其中一部分人,不当值时可以自由外出。 正如皇后被人煽动干下蠢事,为何一定是贼人直接接近陆堂,而不是从他身边人入手? 她太想从他身上挖出些什么,以至于忽略了很多东西,就像她认为府内的眼线已足以看着陆堂的一举一动,却未曾想,最先有异动的,实则另有其人。 而那个人便活脱脱在暗卫日夜不怠的看管中行动自如。 一叶障目不过于此。 宋怀章惊觉,人真的很容易陷入自己最初的想法,不论是将皇子满月天降吉兆之事一以概之,还是浪费大量精力扑在全然错误的路上,她都败得彻底。 “收回追踪陆堂的六成暗卫,去看着那个门房,再分出一小波人,调查那些能出府的下人,看他们是否去些不寻常的地方,若是发现一点不对便报上来。” 语毕,她又皱眉补充道:“让驸马府里的人学着聪慧些,再出现同上次一般瞒而不报,擅自压下的情况,便也不用留着了。本宫不需要毫无用处的人。” 众人领命退下后,宋怀章用手轻抚着额头,颇有些疲惫。 说来也怪,她段时日总觉得头痛,睡也睡不好,请了太医也只说是忧思过重,勤于修养,饮食上多加注意,这几日倒是好多了。 好歹是宫里长大的,她总怀疑是有人下了什么慢性毒,可又查不出源头,这两日头疼又不再发作,便也搁置了。 第5章 罪孽 那门房名叫孙华,正是京城人,住在城北的一处巷子中,家中有一个六十岁的病弱缠身的母亲,还有一个智力低下的十二岁的孩子,妻子早在临盆当日便去世了。 孙华一个月中,是有两三天不必当值的,那两三日里,他要么待在家中照料一老一小,要么就在药铺待着。 宋怀章派人去户部查了他常去的几家药铺。其他两三家清清白白查不出什么,只一家的老板是去年才从宜州搬到京城来,通关文牒都齐全,说话口音也像那么回事。 倒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宜州,临近慎国啊。那里算得上荒凉,物少地稀,离京城脚程算不上太远,每年从宜州进京的人也不在少数。 前不久,宜州太守徐允盛才上书请奏多拨些粮食,说是宜州的青年大都背井离乡,农人家中劳动力减少,每年交上税收后,便不大能养活自己,近两年更是收成惨淡。 宋知乾最近也在思考怎么处理这件事。若是独独减少宜州的赋税,无疑会引起众人不满,但是从朝庭拨粮食也不是什么长远之计。 实在是外忧内患。 公主府内,宋怀章喝着茶,一个个想人选。 是林家大小姐呢,还是定远候嫡女呢。 桌面上铺着请帖,宋怀章的笔迟迟下不去,犹疑中,宋庭玉轻快的声音由远及近传了进来:“皇姐!你看我淘到了什么好东西……” 她甫一进门,便看见皇姐朝着她笑,那笑容怎么看怎么让人心慌。 宋庭玉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冬月,城北与城东的交汇处,嘉善公主心怜百姓贫苦,天气骤寒易感风寒,却没有钱看病,特请了京中有名望的大夫,还让御医留着坐镇。 殿下派人在街边做了几个个小的简易医馆,免费坐诊,药钱更是便宜八成。 公主心善,怕病人等待途中着凉,还一个一个发厚衣服和热粥。 只是冬日边关将士本就急需粮草,朝廷上下不大富足,便也只做个三五天。 一时间,排队的人乌泱泱一长串,一眼望不到头。 正好轮到孙华的休憩日。 宋庭玉顶着寒风在外施粥,嘴上客客气气,心里早已骂成一团。 皇姐说的好听,要抚慰边关将士的亲眷,穆清调职回京本就引起了一阵不满,如今天寒,看病施粥最是能收获民心,她自己怎不来? 累活全丢给她,名声又不只是她的,宋怀章一向很会压榨她。 宋庭玉见天色不早,打算同前两日一样自行打道回府,晃眼间在熙攘的人群中看见了有些熟悉的面孔。 她凑近看了看,竟是摘星。 这还是摘星第一次出府,她往日从不在众人面前露面。 如今未施一点粉黛,粗布麻裙,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宋怀章身边的两位婢女,揽月和摘星,只要是外出,她随身跟着的一定是揽月,可以说除了公主府里的人或是像她这般熟悉府中情况的人,没人知道昭阳公主还有个贴身的婢女。 她出来做什么? 宋庭玉一向知道,皇兄皇姐暗地里操心的事是不会让她知晓的,她们一向将她视为天真顽劣的孩子,国事太重,是以不愿让她也承担。 上次为荣王赐封地的事是,这次施粥问诊也是。 与往常不同,皇姐太不寻常了,宋庭玉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她直觉二人谋划的是很大的一盘棋。 宋庭玉很快移走目光,匆匆上了马车。 她的确对国事不感兴趣,但她早已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幼童了。 摘星默不作声观察前面两人。 孙华正扶着他那腿脚不好的老母亲一点一点往前踱步。 老妇人说话的声音都微微颤颤:“华儿啊,这段时日,你不是说大人心善,给了好些药,吃都吃不完,咱们何苦来凑这个热闹。” 孙华闻言,低声劝道:“娘,有宫里的御医给您看病呢,那可都是天子贵人们才能见到的,医术肯定不一般,有御医给您看病开药,您也能好得快些。” “我都多大岁数了,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哪还管什么好不好的,一身的老病,得陪着我进棺材喽。之前就和你说了,别花那么多钱给我看病,你自己留着,或者给小执花。”边说,她边重重咳嗽。 孙执是孙华那痴傻的孩子。 “您不知道,嘉善公主心善,那看病都不要钱,药也便宜,就跟送咱们似的,儿子没花钱,您老安心排着。” “公主啊?诶呦,那可是金贵的人,公主也在这?你不就是在驸马爷府里当差,是这个公主吗?” 孙华按住母亲四处乱动去寻公主的身子,声音更低了:“不是,是另一个,您说的那个是昭阳长公主,这是嘉善公主。” “咱家里那些药也是驸马爷给的?真是大方哟。” “哎呀,不是驸马给的,是旁的大人看我可怜给我的,我也不知那大人姓甚名谁。您可别四处嚷嚷是驸马给的,闹成误会就不好了。” 老太太不服地嘟囔:“我身子老了,头还是比你好用哩!” 无声无息中,摘星退离了人群,偶有人好奇去望,也只能看见一节素白的脖颈。 太阳已完完全全落山了,天幕擦黑。 底细摸清了,便也能动手了。 深夜,万籁俱静。 本该在家中酣睡的孙华被迫醒来,抬头望去,一片漆黑下只有两个穿着严密的人站在他面前。脸被挡住,只从身形上看得出似是一男一女。 孙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颤抖。 “两位大人,不知草民犯了什么罪,小人上有老下有小,求求大人饶了小人吧……” “你不知你犯的是什么罪?” 男人开口,语气很是冷硬:“你不妨好好想想,最近都见了什么人,干了什么事。” 孙华的身子肉眼可见紧绷了起来。 他咬牙道:“我不知道啊大人,小人最近都是在家里和驸马府中来回,不曾见过什么人啊!大人莫不是抓错人了?草民什么也没干啊!” “驸马?你既提起了驸马,便想不起来你给驸马递了多少东西?你现在倒是忘了家里藏着的那些名贵药材了?天子脚下,暗含异心,与不知来历的人交往,私下向驸马传信,若是因为你犯下大罪,九族都不够弥补你的罪孽!” 孙华的头死死埋着,一声不吭。 “张家药铺,你真的认为那药铺老板是宜州人?” 眼见孙华的背因这句话猛地抖了一下,宋怀章的眼中冷意凛然。 果然是他。 女人的声音传入耳中,一字一句带着点说不清的蛊诱:“让我来猜猜,他同你说,他想要攀附驸马可苦于无门,于是威逼利诱让你替他送信,为此给了你不少好处。你便也这般就信了他的话,只将他看做一个宜州来的富商,想要攀龙附凤,自认为没有做什么不得了的事,所以如今才敢一字不言。” “可如果,他是慎国来的敌探呢?孙华,你与贼人勾结,瞒而不报,通敌叛国,罪应当诛,你的家人也会因为你而惨死,现在,你还是不肯认罪吗?” 宋怀章提高音量,一字一句的质问砸地孙华头脑发蒙。 他愣怔地抬起头来,恍如做梦般轻声重复:“敌探?叛国?” 像是突然从梦中惊醒,孙华连滚带爬往前几寸抓住宋怀章的衣摆,言语混乱,涕泗横流:“不,不……求求大人,我不是,小人不知,小人不知他是慎国的人啊!他那时拦住我,然后给了我钱买药,只让我送信,我以为他是好人啊大人,我真的没有通敌,小人被蒙骗了啊!求求,求求两位大人,放过我吧,我一生谨小慎微,生来就是大暨的人,我怎么会叛国呢……” “你别怕。”宋怀章嘴角含笑,语气变得轻缓:“只要你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就还有戴罪立功的机会,我们知道你无辜,是来帮你的。” 孙华闻言感激涕零,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宋怀章整理了自己被抓皱的衣服,好整以暇听起事情的起端。 “所以,那药铺老板真的是慎国的人?” 公主府内,跑来质问那日见到的摘星的宋庭玉,如愿以偿听到了完整的发展,好奇发问道。 宋怀章轻睨了她一眼,没好气道:“那门房不懂,你也不会动脑子?这么短短一段时间,如何快马跑到宜州,还能在他有通关文牒的情况下查到他是慎国的人?我随口说唬他的罢了。” “这几个月来,门房共替那人送了七八次信,只是之前,陆堂都未曾有回信。约是大半个月前,陆堂让那门房回了一封,只是不知二人信里说的什么。” “反正那孙什么都反水成你的人了,想知道也不过是多等一段时日。我倒是真的好奇,你说陆堂总不能真因为想同你修补感情才去看的信吧?”宋庭玉脸上带了些揶揄。 提到陆堂,宋怀章的表情淡了下去:“他实在是愚钝。永远拎不清好坏,永远后悔自己的选择,永远埋怨别人,永不知足。” 宋庭玉不置可否,慢慢分析:“依我看,他并不是多想与你琴瑟和鸣,只是你不喜欢他,不看重他,他觉得被轻视,加上皇姐府中的面首个个样貌极好,他更自卑了。他怨怼你看不清他的价值,怨恨你寻欢作乐,伤了他那所谓男人的颜面。” “当驸马时想的是一步登天,跻身变为皇家人,当驸马后,又不甘只是你的附庸,真是矫情的男人。”宋庭玉如此点评道。 宋怀章不禁失笑。 二人正聊着天,门外,摘星面色古怪走了进来。 面对姐妹二人的目光,摘星犹疑道:“殿下,驸马求见。” “不见。”宋怀章不耐道。 话毕,却见摘星并未退下,她几欲开口,神色愈发奇怪,最终还是硬着头皮道:“驸马说,有贼人向他传信,试图拉拢他打听您的底细,还乱嚼舌根,妄图破坏殿下与他的夫妻感情,故而前来禀报。” 宋怀章整个人僵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