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影照合欢》 第1章 吊命公主 “吾儿,你且等着吧!” 榻上那位女子蓦然睁开眼,刺眼的阳光刚好照射在床榻位置,可她大汗涔涔的模样恍若刚从鬼门关爬上来,黝黑的双眼浑茫一片。不觉难受,像被定住了般只知道直勾勾看着眼前。 静谧的屋子里只留有她的喘息声。 她嘴唇动了动,沉重的意识拍浪而起,席卷到来,头部一阵阵的钝痛也明显多了。 眼前渐渐有了焦距,可耳畔仍旧回荡阵阵哀嚎叫喊。 梦中自称母妃的女人口中慈祥地一声一声唤着“厌儿”,却是一副可怖的索命冤魂样。 那声音听的她反胃。捂着耳朵隔绝声音显然无果,此时真恨不得自己是个聋的。 生恐她忘,便是死不瞑目也要如此隔三差五来折磨她! 明明……这令她惧怕的声音明明是她的母妃。 她心如明镜这是幻听。 克制不住的恐惧和恶心,使她每每看见生母有关的物件都要吓出冷汗。 也不知过了多久,声音终于退去。 屋内落针可闻。 耳边,琉麻雀在外唧唧喳喳替换了嘶吼声,喧嚣的使人安心。 不知情的还以为她楚舒厌已经落魄到了身旁连一个使唤的下人都没有了。 楚舒厌张了张嘴尝试出声。无奈躺了太久干燥的嘴唇被扯开一小道口子,嗓子非但疼的厉害,还堵着东西似的,出声了也让人听不清。 她不是公主吗? 这人就长了一张光看起来就觉得凄惨的脸蛋,神婆还预言她短命,那不知是因重病缠身还是短命,肤色白的像死人。 也就睁眼时能看到一双炯炯有神的杏眼。可这三月接连大病,磨平了她一张脸唯一一点人气。 每每双眼一阖,下人都得紧张兮兮的去探探她的呼吸,看看人还在否。 寝衣被汗水浸湿,黏在身上实在难受。 她刚勉强撑着起身,因周身酸软无力,又倒了回去。 楚舒厌垂下手尝试拍拍榻边发出了些声响。 …… 还是没人进来搭理她。 确认帘账外无人她便不再白费力气,唇边血腥味愈发重,嫣红的血一点一点多了起来。 忽的一只手微微掀开帘子,毫无礼数可言,她道:“九公主…醒了?” 楚舒厌吓得一颤。 本就白的发青的皮肤又白了几分,瘦骨如柴的身体再次撑着要起身。 这架势配上女人称呼的“九公主”,气氛怎么看都觉得诡异。 楚舒厌虽然觉得女人眼熟,也怪她记性差,愣是没记起来这人是谁。 女人锐利的眼神扫了一眼楚舒厌:“果真是命大,如此还能醒?就是不知道去鬼门关踏了一脚还耽不耽误九公主继续寻死觅活?” 她说话沉稳,看着这张脸莫约三十出头了,见人醒了脸上也没半点喜色,身着掌事姑姑的衣裳,却没奴婢的模样。 楚舒厌心道:可我自出生起一只脚便粘在鬼门关,又何惧这一场病。 可乍然听到寻死觅活四个字来说自己……很是古怪,还不如说她被夺舍了可信些。 明明好好躺在床榻上,却还有种后背有人一边偷窥一边操控她的错觉,她道:“芸枝呢?” 这声音低哑的厉害,仿佛从嗓子眼硬挤出来的,听着像八旬老人说出口的。 女人斜眼看着她。 楚舒厌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哪像养尊处优的公主?她略带嘲讽的笑了笑,就差脸上都写着不屑了:“九公主忘性还真是大。” “作为奴婢,让主子掉进了莲池,未尽职责自然得罚。啊,应该是……每日四个时辰。当然,九公主不忍心的话就替芸枝受罚吧,奴婢们谁也不敢阻拦。” 能任下人如此挑衅,不过是都觉得楚舒厌活不久了。再加生母已殁,本就无宠的九公主如今更是孤身一人,而被皇上送出了宫,这是等同默认其遭任何凌辱。 楚舒厌咳的越来越厉害。 是,谁都能来她头上踩一脚,可一睁眼就来个这么聒噪的女人,实在令人燥怒。 她舔去唇上裂口崩出的血,清了清嗓子,说话叫人勉强才能听清:“请问,哪位娘娘的宫门没关好?让你这么只狗跑出来咬人,咬死人了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废公主的旨应该还没下,若是无缘无故会死在宫外的公主,皇上还是得顾及颜面的。 她没料到楚舒厌居然这么不避讳,死不死的居然掉在嘴边。 大概是想起了目的,她悠悠道:“公主息怒吧,奴婢泉穆,奉絮辛娘娘之命来照看九公主。” 泉穆顿了顿,低头在她耳边警告:“娘娘叫您乖一点哦,自戕乃大罪,再如此放肆没人救得了你。” 说罢,人离开了。 絮辛…… 是了,她记起了。 皇后被禁足了,如今是她絮辛妃暂掌凤印。 救她? 楚舒厌冷嗤一声,心骂:又何必如此虚伪。 泉穆走后终于进来了几个侍女来伺候,楚舒厌吩咐了慎雅去给她打水沐浴。 终于可以换了身上黏糊糊的衣裳。 慎雅和芸枝是楚舒厌在碎梅宫带出来的侍女。 平日都是由芸枝来伺候,可此时芸枝不在,只好慎雅来。 别的侍女楚舒厌不习惯。 但显然慎雅并不是很想贴身侍奉主子。 只因楚舒厌虽然病恹恹的,眼神却渗的她心慌,总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又像是被鬼附身。 楚舒厌没说别的,只叫她弄完了就出去。 缓缓褪去衣裳,她侧头看着自己背上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蔓延至腰间,是鞭子抽打留下的疤痕。 都是些旧伤,现在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可这疤痕也许是永远去不掉了。 楚舒厌不再看。 哪怕是刚从昏迷中苏醒,她还是倦,疲惫的阖上眼后,脑中却涌现两月前的事…… 两月前—— 穗妃遭人陷害被打入天牢。 这点奇怪,她像是抹了记忆全然不记得到底是因何事。 只是想起耳边日日能听见她死前凄厉的声音……总不能是自己害死的。 “本宫的命可值钱着呢……”穗妃一道阴鸷的眼神看向给她呈上毒酒的公公。 “果真他也觉得这种东西还是握在手中安心。” 她忽而狂笑了起来,癫狂的和冷宫那群疯女人如出一辙。 那是楚舒厌将要冲进天牢听到她说的话。 等奔到牢房,便看到她毫不犹豫饮下毒酒,甚至一个眼神都不给自己。 生母就倒在自己脚边。 至亲死在眼前这种事情也许换了他人早就该伤心欲绝了。 楚舒厌不然。 奔来时急促,此时居然诡异的镇定。 她漠然地看着地下的母妃,竟扯着嘴角笑了起来,越笑越疯。 后来的事变得混乱了,那些零碎的记忆都不知是什么时候的发生的事,甚至是梦是现实也分不清。 众人都以为是思母,也暗暗可怜。 可怜归可怜,嘲笑没少,幸灾乐祸也没少。 皇上没有因为穗妃的罪名夺了楚舒厌的身份,还送去一堆补品安抚,叮嘱太医好生调养她的身子。 除了把她禁足于此,再无惩罚。 几日后,楚舒厌从下人口中得知穗妃被追封穗敏皇贵妃,将要入葬皇陵。 再然后,她不再哭闹。因为身体越来越差,真真弱不禁风,走两步就能晕倒。 那日葬礼,似乎正是因为手脚无力才摔倒在莲池边,失足掉了下去。 其实那时只要楚舒厌喊一声就会有人听见,就会被救上去。 楚舒厌轻叹一口气,刚入冬的天,跌入了半结冰的莲池里那么久,居然还能捡回这条命…… 不知为何,对于穗敏妃的死她并没有那么伤心,相反心底还有丝丝难以言喻的……激动。 至于,自戕的念头,她也不知从何而来。 根本不像自己!往日种种虽说记忆模糊,可也凭蛛丝马迹看得出她过的并不体面,甚至可以说生不如死,背后那一道道伤痕非一朝一夕可造成。 倘若过着这般日子还能活着,足以代表自己并不是轻易断送性命之人。 隐约记得她感觉到自己被救起时,她奇怪的产生出一种念头: 活下来又怎样?能怎样?会怎样?沉下去吧,以后便不会受罪…… 沉下去吧!! “殿下?殿下醒醒,水凉了,再泡下去您会着凉的。”慎雅轻唤道。 再次睁眼的她眼中浑浊一片。 反应过来水已经凉透了,自己这是又睡着了。 没人会告诉她她为什么这么嗜睡。 “更衣吧。”楚舒厌道。 直到酉时,芸枝还不见回来。 楚舒厌蹙眉问道慎雅:“芸枝怎么还不回来?是你没传去消息?” 慎雅忙解释道:“前几日回来的早,今日最后一遭了或许是宫里有人为难。” 楚舒厌睨了她一眼,不悦道:“你下去吧。” 慎雅应声后便退去了,然后悄摸摸拐去了芸枝屋里。 “慎雅?你怎么出来了!小殿下刚醒怕是会恐慌的,有你陪着也安心……”芸枝白着脸,忍痛由着旁边的小侍女给她抹药包扎。 慎雅脸上有些不自然的尴尬,她没答,只叫芸枝快些。 楚舒厌自己打开了窗户。 寒冬腊月,她却不觉着冷,又或是太过麻木。 任由冷风打在脸上让她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脑子里缺少了许多东西,只全凭一口气吊着条命。 “小殿下,您醒了!”身后传来一声惊呼。 她转身看去,目光落在了芸枝腰间隐隐渗出的血,芸枝穿的是素青色的衣裳故而那血显眼的很。 来前是换了的,芸枝为了不让自己显得那么惨,无奈血还是渗了出来,暗暗懊恼。 楚舒厌只觉得刺眼又愧疚。眼眶不自觉的湿润,叫她只得别过脸去。 身上皮开肉绽,芸枝日日被打的血肉模糊,昨日还被打晕了过去,今日依旧要受罚。此刻她却安慰楚舒厌:“还好,缓几天就好了,您别站在这,多冷。” 芸枝自小就伺候在楚舒厌身边,她弯眉圆眼,长的秀气,却被这几日折磨的气色全无。 主仆二人真是同命相连。 楚舒厌不知道说什么,她安慰不出口,自己如此狼狈连同自己身边的侍女跟着受累。 芸枝搀扶着她坐在椅子上,自己跪在身边,抬头看着楚舒厌。 她心疼道:“小殿下醒了,奴婢不用去受罚了,不要难过。” 见她还是皱着眉,芸枝又转移话题:“走前皇上传了口谕已经解了您的禁足,您想出去转转就跟奴婢说。” 楚舒厌控制自己的声音,好听起来不那么哽咽,“先去处理你的伤,这几日让慎雅伺候就是。” 芸枝笑了:“好。”临走前又想到什么,多嘴问了一句:“要不了多久安北侯要回朝了,陛下大办庆功宴,您要去吗?” 她也知道楚舒厌不会去,平白遭人欺辱。 去了就是受气,问也只是走个过场,她实在不知道想些什么办法能令楚舒厌放松。 果不其然,楚舒厌摇头。 观楚舒厌比先前状态确实好些了,芸枝松了口气,悄然抹去额头的汗,刻意平静地调节自己紊乱的呼吸,然后佯装无事发生退下去了。 第2章 巷中 楚舒厌吃过药膳后在府里转了转。 看着这将她囚禁起的公主府她愈发心烦时恍然看到庭院栽着一颗光秃秃的树。 倒也忘了是何时种的。 初春该能舔点生气,好过如今这般死气。 醒后这几日来,楚舒厌虽好端端的站在眼前,却总让芸枝觉得怪。 忧心忡忡的,只好请来了太医。 “劳烦,钱太医,小殿下如何了?可有好些?”钱太医随着芸枝走出内室后芸枝才敢轻声问他。 他犹犹豫豫,芸枝忍不住道:“先下无旁人,您说便是。” 钱太医放轻了声音,做贼似的:“九公主这般模样,不像是伤心过度……像,像像是……” 他吞吞吐吐半天,才接完这话:“像是失心疯,方才提起穗敏皇贵妃时九公主并无半点反应…还神神叨叨的说什么一报还一报……” 钱太医不敢继续说了,大祈九公主失心疯啊,哪里是他们可以胡说的。 无论楚舒厌有什么罪,她首先是皇帝的女儿。事关皇家颜面,若真说出去,保不齐皇上做出什么事来维护颜面。 芸枝了然于心,对比钱太医淡定许多:“奴婢明白了,还请钱太医暂且遮掩一二……” 手边一凉,袖里多了几粒碎银,后说了几句体面话后他便自觉离去了。 芸枝开始思索要该如何了,若此事传出去,难说皇上作何反应。 芸枝记穗敏皇贵妃刚走那段时间,楚舒厌只是有些神智迷糊,还会说些疯话,众人只当是悲伤过度。 可如今在一月多的昏迷中醒来更加萎靡不振,不得不令人费解。 或是该找个宫外的大夫,所见过的毒越多越有利……芸枝看着钱太医离去的方向,沉重的叹了口气。 只盼不是失心疯,哪怕症状别太明显也是好的。 再回想楚舒厌还小的时候,那时陛下对他的小公主也算得上疼爱有加。 可君心难测,芸枝忍不住想,陛下真的在意九公主的话,他的九公主还会受那么多酷刑吗? 没来得及深想就被打断了。 楚舒厌拢了拢披风,倚在门边。 大约是吸了冷风,她猛咳了几声,缓过劲来便问道:“他怎么说?” 芸枝忙过去扶着她,声若蚊吟答道:“失心疯……” “什么?”楚舒厌没听清。 芸枝梗着脖子,思绪飞快的决定暂且瞒着她,于是强行转移话题道:“要不让慎雅陪您出去转转?” “您看窗前空空的,不如再折几枝红梅来?” 芸枝堆起来的笑容都笑僵了楚舒厌还是没答话,如木偶般依旧倚在门边,无神的眼睛盯着她看。 渗人。 芸枝脑子里蹦出这样一个词。 “……随你安排吧。”楚舒厌顺着她转移了注意。 芸枝立刻又恢复笑嘻嘻的面容,去替楚舒厌梳妆更衣。 难为芸枝整日整日的为自己忧心,楚舒厌复杂地看着芸枝一瘸一拐的身影,为自己可笑的疑心感到卑劣。 在世上,她还有可信之人吗?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街上。 看着赋满烟火气的闹市,楚舒厌总蹙着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这样的吵闹难得令她舒适,好像寒风里都带了自由的气息,这是宫里从未体验过的。 如今也算是如愿出宫了,她却总在府里养病也没好好看过这些烟火气。 泱都何时下雪?想必是极美的。 一想到雪景,她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影。女子着黑衣在漫天飞雪中向自己缓缓走来,可这身影虚无,缥缈,想让人窥视,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她的脸。 她又愣神了。 回了魂非但没想起那女子是谁,还发现身后的慎雅跟丢了。 楚舒厌:“……” 她转头扫了一眼身后的路,并不是很想承认自己找不到路了。 想着随便转转,慎雅应该找得到。 这红梅没折到,还把自己弄丢了,实在丢人。 眼看越走人越少,明明尽可能按原本路线回走了,却不知不觉便绕到了一条冷清的巷子里,巷子还算大,看样子前面是有府邸。 ……有人跟着她。 街上人多她没感觉到,走到这空无一人的巷子里楚舒厌才察觉出,这才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随着她转身去看是谁在跟她的同时,那人出声了:“楚舒厌?” 这话问的好像她不是刻意跟来的。 楚舒厌一愣,记得她好像是自己哪位皇姐。 她被软禁多年,她对几个姐姐的印象停在芸枝口中描述。 不待她细细思索一番眼前之人是哪一位皇姐,那人带着一丝不明意味问道:“看妹妹如今可以走动想必是好些了,不知何时去去同母妃请安,母妃可是很挂念你。” 作为皇帝最小的公主,她的皇姐有三个。 文印公主楚舒佩排老大,温婉贤淑。 琼华公主楚舒蓉排老七,恬静多才。 最后是那位最不想看见的——见面夸张的关心,背地里使下作手段,蛮横无理排老三的福庆公主楚舒娉。 这渊源还是好几年前的了。 听那阴阳怪气的妹妹二字楚舒厌就明白这人是哪位了,她微微抬了抬嘴角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没礼数,便说道:“本想走动走动,不想久卧病榻才走几步便累了,也就这副身子骨了,皇姐千万远离,莫要过了病气。” 不可否认,福庆与眉眼间与她有几分相似。也并非她自夸,福庆浑身上下都大写这‘没教养’几字,也就眉眼处温顺些。 不过,得除过她气急了五官乱飞时。 如今她住在宫外的公主府。 按祈国的规矩,福庆虽然是她的皇姐,可福庆既没有成亲也没死了母妃,当然还是住在宫内,不能擅自出宫。 好像是擅自出宫两次便要禁足至成婚,再也不可随意走动。 那么堂堂福庆公主出宫来此,是来看她? 又是看笑话的吧。 “还是不去了,皇姐喜欢假客套,妹妹不敢真无分寸。”且楚舒厌并不想看见絮辛妃,她躲还来不及。 福庆手里抱着个汤媪,她看着楚舒厌冻得通红的手,笑了笑:“那改日姐姐再送些补品到妹妹府上,早日养好身体啊,好妹妹。” 听烦了她这一套姐姐妹妹的,楚舒厌终于忍不住拉下脸:“今日倦了,就不听皇姐说这些不实心的话了。” 说罢,就要穿过福庆的侍女们离去,没成想福庆给侍女使了个眼色,那侍女不知从何处来的暗器,朝楚舒厌小腿弹去。 絮辛妃送去伺候福庆的侍女一部分是有本事的,大抵是怕自己女儿被欺负了。 楚舒厌吃痛,被绊倒在石子上,双腿跪在石子上硌得她倒吸一口凉气,手心撑着地似乎也被蹭破了皮,见了血。 她差点疼的眼泪都要下来了,可一想到福庆还在一旁看笑话,硬是把眼泪憋了回去。 她出了丑,福庆就心情大好,嘲讽一笑便带着几个侍女离开了。 今日太阳真真是打西边出来的,她倒没再挖苦几句再走。徒留楚舒厌一人在这空无一人的巷子里狼狈。 她试着站起来,起来后却发现根本不敢走。楚舒厌可太怕疼了,哪怕十五年来都在受苦也没有习惯,反倒更加矫情。 慎雅到底能不能找得到她了……楚舒厌挪了几步,扶着树站在那,默默记恨福庆公主。 这条街巷是冷清些,可不至于荒凉,不知因何连路过的人也没有。 正当她等的烦了还不见慎雅寻来,她开始慌了。 却听巷口有声音朝这边走来,还有马蹄声。 楚舒厌扭过头看去—— 来人一男一女,女子眉眼英气,颇有肃杀之气,鹅黄衣衫外穿着盔甲,她的头发也如男子般束了起来,干净利落。 她注意到了楚舒厌后似乎愣了一瞬,身下骑着的马放缓了些。 楚舒厌仔细端量着二人。 旁边的男子在与她说笑,露出肆意不羁笑容,意气风发。 二人身上皆穿着盔甲,许是,哪家的侍卫? “你是何人?”陌错见树下倚着个人,本要责问,见她是个柔弱女子才好声好气问道:“此地不容你久留,快快离开吧。” 楚舒厌绷着脸不说话。心道,我是何人与你何干,你走你的我又没挡你路。 陌错拍了拍陌妤的肩,在她耳边道:“这人奇怪,你看着问。” 交代完他便打了个哈欠大摇大摆回府了,还不忘留一句:“阿妤,下手轻点啊,留条命。”来吓唬楚舒厌。 楚舒厌闻言忍不住向后退了半步,她看着那女子从上至下打量她,眼皮突突跳,有一种说不上的奇怪预感。 她不知道心中似迫切的情绪应何而来,那颗心‘突突突’地跳。 “来这做什么?”女子冷冷道。 她说话仿佛一个冰冷的利刃,却并没有为难的意思。 “走,走错了……”楚舒厌蜷着手指,试图掩饰自己发抖的手,实在镇定不下来。 陌妤没耐心,扫了她一眼后目光最后停在她的脸上。略顿,皱眉道:“那你还不赶紧走?” 楚舒厌正要开口,陌妤的马忽然打了个喷嚏,这一动静吓得楚舒厌一颤,向后一踉跄,撞在了树上。 陌妤:“……” 楚舒厌这反应使她怔了怔,神使鬼差,她开口问道:“你是何人……” 楚舒厌又沉默了,像个聋人一样,木木的看着她打算耗下去。 没想到陌妤非但不走,还下了马松开缰绳,便就不管马了,也并未拴住。 楚舒厌蜷着的手又紧了紧,警惕注意着马……和眼前这个女子。 “我问你是谁?”陌妤好像不打算放弃这个问题了。 楚舒厌不答,陌妤就等着,二人就僵持着。 站了太久,楚舒厌腿上有些酸疼无力,楚舒厌只能当着陌妤的面,缓缓蹲了下去。 陌妤:“……” “你不答话我就不放你走。”陌妤威胁道。天知道她现在有多想把面前这人拎起来扔进泥巴里,婆婆妈妈,简直矫情。 楚舒厌有些恼怒,小小侍卫,竟敢质问她? 楚舒厌瞪着她:“……我不过是走错了路,这位小姐何必咄咄逼人,为难与我?” 陌妤问:“既走错了路,为何不速速离开?” 楚舒厌:“……”好想堵了她的嘴。 她别过脸,羞耻道:“腿伤了,自是走不得了。” 楚舒厌感觉陌妤又在看她的脸,不知在想什么,正要问她能不能送自己回去时,陌妤说话了:“我叫车夫送你回去。” “多谢。”楚舒厌立刻没了恼意,“你是谁家的侍卫?” 第3章 她名 楚舒厌已抱着破罐子不如直接摔碎的心理直接席地而坐。 陌妤依旧执着她的身份:“有条件。” 楚舒厌抬头看着她。 “告诉我你是何人便送你回去,不必谢。”陌妤垂下眼看着楚舒厌的脸。 那模样看起来竟有些落寞,跟死了情人一样。 “我,我是舒葶府的人。”楚舒厌绷着脸。 陌妤蓦然回神,傻站在原地不敢动弹,她掐着手心逼迫自己镇静。 一段延绵不绝的回忆一股风似的钻进她的脑海中肆意横行,还染了夜息香似的,刺骨的凉抽打着她。 像是故人的报复,借此泄愤。 陌妤很想逃,可看着楚舒厌痛苦的神色和鬓边的汗,她还是蹲下了身。 她不可能掀开楚舒厌的衣物查看伤势,故而草草一看便道:“不重,敷几次药就好,不过贵府…难道无人伺候主子么?” 楚舒厌:“……” 她终究只是嘴皮动了动,懒得和她争这个。 陌妤看她这样,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她叫楚舒厌小哑巴的时候楚舒厌也是这个表情,仿佛在说:你如此想也行。 陌妤还能如何,她微微弯腰一把抓住楚舒厌的手腕强行把她拉了起来,楚舒厌惯性向前撞去,就要贴上陌妤时,被她双手捏着两边肩控制住。 此人在戏弄她! 楚舒厌脸色难看,腿肚子颤抖的厉害,可偏偏她不想在人前落泪。 她甩开陌妤,伸手一巴掌扇在陌妤脸上。 接着楚舒厌就跌倒在地,狼狈地摔在地上,她气势不减,冷声道:“大胆叼奴,再碰我,你脖子上的东西便可以割了喂狗!” 陌妤肉眼可见的脸一黑,在发火的边缘徘徊,几乎是咬牙切齿说道:“那你…你真……有那么疼么?” 她本想说:那你最好别求我送你回府。 可她怕逞一时口舌之快却惹得楚舒厌难过。 楚舒厌一言不发,死抿着唇。 僵持下去于陌妤可没一丝好处。 干杵在原地半晌,最终陌妤蹲身稳稳抱起她,将她送上马背后纵身一跃上了马。 她的盔甲又硬又冷。楚舒厌别过眼装聋作哑,随便自己被带去哪,毕竟此时道谢不是道歉也不是。 “我名陌妤,此处乃安北侯府,数年前皇上下了令,任何人不得靠近,下次不要再走错路了。” 楚舒厌的心里只有二字:完了。 那她不但冤打了人,此人还是安北侯家的小姐…… 陌妤又说:“小姐衣着虽素净,举止言行却不像一般下人,府邸又以‘舒’提名,在下斗胆一猜,小姐是皇亲贵戚吧?又为何腿脚不便还会一人迷路在此。” “算不得皇亲贵戚,不受宠的旁系罢了。”楚舒厌敷衍回应。 马儿颠簸,她手指悄悄拽上了陌妤的衣角,因着陌妤也是女子便少了许多心理负担。 寒风凛冽,吹的脸生疼,她又把脸侧过去借陌妤手臂挡风,极其熟练。 不算空荡的街上,二人引人注目,有人窃窃私语拿她们当闲话。 陌妤本想低头问路,却见楚舒厌已然靠在自己冰冷的盔甲睡着,便紧了紧怀中的人,毫无犹豫选择了一条。 熟睡的人眼睛半睁不睁的,木偶般的眼神停滞了一会,又轻飘飘的阖上了。 再睁眼便是陌妤的敲门声。 一、二、三……直到第十五下才有人来开门,楚舒厌看着紧闭的门,有种莫名的感觉,也许她该早日找个大夫,她也觉得自己……有病,总是对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关注着,刚刚怒气上头打了陌妤也是,明明自己不是这样的,为什么就会突然失控。 一瘸一拐的芸枝出来给她们开了门,院内却不见其他侍女的身影。 “您这是怎么了?这……慎雅呢!”芸枝连忙给陌妤指路,瞟了眼门外没有慎雅的身影,赶紧忧心如焚的跟了上去。 “走错路罢了,幸亏得这位小姐相送,何必大惊小怪。”楚舒厌轻言细语道,“找人去寻慎雅,看看她是否死在了路上。” 芸枝身形一僵,骇怪地看着自家小主子。 自楚舒厌醒后她总是没由来的感觉到一些古怪的变化,她终于抓住了不对的地方——楚舒厌与穗敏如出一辙的疑心病!与穗敏极度相似的杀意! 慎雅是穗敏故去后才来的宫女,楚舒厌怎么可能会疑心她? 陌妤当做没看见,楚舒厌被放下了,而整个人却靠在她身上撑着。 陌妤倒是受用极了,就让她再撑一会。 楚舒厌回看过去:“还是派人找找吧,人丢了好找,就怕是出了什么事。” 芸枝:“……这就去。”说罢她心神不宁的离开了。 小侍女捧着一身干净的衣裳进来,问道:“殿下,需奴婢去备热水吗?”殿下这二字还真是断了楚舒厌要狡辩的路,真是谢谢这死丫头了。 秦芮还没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无辜的眨了眨眼,等待回答。 这下陌妤便是想装也装不下去了,总不能说自己其实是个半聋之人,她若无其事对秦芮道:“你家主子手心蹭破了,拿纱布来,还有腿上,拿药敷敷吧,应该是没破,再拿块帕子擦擦手上的土。” 秦芮将衣裳放在一边,立刻去取纱布药酒。 “既是公主,怎么算得不受宠的旁系呢?”陌妤靠近,将她的斗篷解了下来。 楚舒厌不语。 而陌妤蹲下身,托起楚舒厌的脚,将鞋袜轻轻脱下,又将衣裙往上一掀,打算看看伤到哪了,严不严重。 “你……” “府邸偏僻很少来人,不会被看见。”临到的借口却又突然改了注意,楚舒厌见她做到这种地步,有点歉疚。 确实没破,膝盖只是蹭破了几层皮,这还没多久便已经乌青一片了,在皙白的双腿的衬托下,这片乌青看着很夸张,但养上几天就不疼了。 陌妤指腹的老茧蹭的很痒,让她有种陌妤是故意为之的错觉。 冗长的安静后。 陌妤扬起下巴:“我何时有说怕这个?” 羊脂白玉一样的手感,柔软细腻。陌妤看着楚舒厌的眼睛。 “你刚来泱都?”楚舒厌问道。 好不稀奇,竟有人能为她到这种程度,毫无可结识的价值,也没有利用价值,甚至连丁点好处也得不到,最多是一些钱财罢了。 “是啊。”陌妤答。 怕楚舒厌着凉,陌妤先理好了她的衣裳,略带责备之意道:“怎么走个路还能摔倒?还以为你是腿脚不好,原来是智力不好。” 这话虽有责备之意,也有意呛她,但陌妤的语气是楚舒厌听过前所未有的温柔。她不自觉的愣了会神,发觉自己又失礼了,尴尬地笑了笑,却没答话。 陌妤的眼神不动声色的扫过小腿后面一小处伤口,是新伤。 还是能透过冬衣弄伤人的功夫。 她眸色一沉,心中有了答案。 再抬头时她温和地笑了笑,不再追问,道:“我刚回泱都,什么人都不认得,北疆太远了…我很不习惯这里。父兄被迫应酬,陛下却总要叫上我,可我因着礼数不周得罪了不少人,但只盼真情打动那些富家小姐,可…效果不尽人意。” “你想说什么?”尽管楚舒厌猜得到她是什么意思,但自己并不想与乱七八糟的侯府扯上干系。 陌妤是个聪明人,干脆的截断话题,“时辰不早了,殿下好好休息。” 言毕,她按耐住险些要行礼的手,直接转身离去。 “等等!”楚舒厌惊呼道,这一声不喊的受控制,陌妤人都走到门口了,她居然还伸出手来试图抓住她。 不知这是怎么了,胸口有一阵很熟悉的心悸。 陌妤转过身来诧异地看向她。楚舒厌很少这么大声,无论从前还是现在,与人说话都是轻言细语,就是那会子气急了,受疼了也没这么激动。 是出于什么原因才能让坐不垂堂的楚舒厌如此大声呼喊? 楚舒厌‘噗通’一声摔倒后跪在地上,那眼神空洞却看向前方,似有黑影藏在瞳孔之中。 不由自主的,在陌妤转身背对她那一刹,脑中有一处记忆如潮水扑来,又比潮水撤的更快。 芸枝端着盆热水赶来,秦芮已经被她打发去寻慎雅了,这一转弯,就见楚舒厌一脸茫然看着陌妤。 “陌小姐。”芸枝微微欠身,阻住楚舒厌的视线后,看着陌妤笑的礼貌:“可用奴婢去备车送您回府?” 陌妤微微眯了眯眸子,二人互相看了片刻被楚舒厌打断—— 她动弹了,但又抱着膝盖,呢喃着什么,又啪啪落了几滴泪抽噎着。 和陌妤来时看到街头乞讨的小乞丐一个样。 芸枝侧头看了看楚舒厌,她那眼神迷茫的很,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发病了。 芸枝打算先把陌妤弄走再说。 她哪知道,就这一会陌妤脑子里已经盘算了万万种挟持公主的法子。 陌妤默默转身,走出了舒葶府。却停留在府外,好像望眼欲穿。 “对不起。” 看了多久她不知道,天都要黑透了陌妤才迈出已经站麻了的腿。 “殿下,该喝药了。”芸枝将热好的一碗熬到浓稠的药端到楚舒厌面前。 屋里被这碗药散出刺鼻的苦味占领,楚舒厌腹中便立刻开始疯狂翻腾。喉间产生了幻觉,她感觉喉咙噎着股味道,苦的她想掐断喉咙。 楚舒厌头发凌乱的匍匐在地,边干呕边掐着自己的脖子,芸枝只能把药先拿出去。 这清醒是循序渐进的,混乱的事物逐渐归位,她逼自己忽视掉那个味道,问芸枝:“你认识她?” 是芸枝那一声陌小姐被楚舒厌听到了,若她没记错陌妤进来后并没有那句话说过自己是谁。 芸枝惦记那碗快凉的药,听到这话她怔了一瞬,却反问她:“小殿下不记得了?” 楚舒厌垂眸藏起苦涩的情绪,惯性觉得是自己出错了:“一时没记起。” 芸枝宽慰了她几句后又劝说她喝药。 可她捂着腹,上断头台似的道:“不喝。” “陛下说您若不喝…便待在这舒葶府,直到肯喝药为止。”芸枝俯地,心疼地看着她,“地上凉,还是先起来吧。” 药被递到了楚舒厌手中,她没立刻喝,只摆动着勺子看着碗中的药。 第4章 那陌二 光闻着却不喝,属实像在自虐。 “这是昨日叫人买的蜜饯,就着这蜜饯喝下去会好些。” 而今出了宫总归自由些,比如芸枝想着药苦就该拿甜的压,就可以拿着蜜饯给楚舒厌。 没成想楚舒厌更是嫌弃那蜜饯,拒绝道:“不要,太甜了。” 芸枝:“……” 好在楚舒厌只是嫌弃了一会便屏气闭眼一口闷下了,下了肚嗓子眼还停留着齁苦的药味。漱了多次嘴又喝了四杯水才压下去些,任由它在胃里灼烧。 其实真算起来,她从小到大喝下去的药可比吃的饭多了去了,这样苦的药明明早该习惯了。 她最不擅长习惯。 药里带了些安神的效果,喝过后楚舒厌直接上榻歇息了,至于没回来的慎雅和秦芮早被抛之脑后,无暇顾及。 确实是乏了,无奈脑中昏昏沉沉的,半睡半醒的状态下依然有力气乱想,只不过毫无章法,串联都串联不起来。 那个总出现于梦中的女子又来了,她若隐若现,一袭玄色衣裙本该与这皑皑白雪不融,可就是让人窥不见。 耳边一会嘈杂混乱,一会又有人低声哼吟,似乎是哄睡的曲子。 探寻声音的主人无果,还连同雪景里的女子都消失了,寻也寻不到,成了记忆中的幻影,一触即碎。 “就到这里吧,不劳您多送了,我家主子疑心病重,奴婢得快些回去解释了。” 黑灯瞎火,马车外的灯笼是唯一的亮光,这条路除了舒葶府的人再无他人经过。 秦芮步子缓了缓,借着光只能大概看得见马车外面雕饰复杂,比寻常人家的还要高大繁琐些,这样的人物怎会与慎雅一同回来? 刚才的声音是从那里传出的。 秦芮打算在原地等着马车走了她再走。 从芸枝那里听说,那位小主子在宫中可没有关系极好的,反倒是加害于她的不少。 而秦芮只是后来无意间被芸枝救下带去府里的,在此保住一条命就不错了,哪里有本事去告这状。 秦芮踌躇半天,最终还是觉得静观其变,没准是个误会。 一进门,慎雅瞥到她,问道:“去哪找了,怎么才回来?” “附近都找了个遍,我还打算回来看看,要是慎雅姐姐还没回来我再去……”秦芮这会正心虚。 不过落在慎雅眼里她只是在自责,她没再为难,只说:“下次不必找这么久,我又不是傻的不知道怎么回府。” “……好。”秦芮弱弱答应道,心说你也不管主子回不回的来,就顾着自个了。 芸枝碰巧路过,见二人都回来了又问了一遍:“你们两个去哪了?怎么才回来?差点让我再叫人去找。” 慎雅擦了擦鼻子,咳了几声,不急不慢道:“被福庆公主的人逮到了,一脱身就往回赶上,公主如何?” 芸枝欲问福庆公主的人怎么会在宫外遇到,却见慎雅像是受了寒不舒服,道:“公主被侯府千金亲自送回来的,自然无事,你们早些歇。” “那,那那…芸枝姐姐我也下去了。”秦芮就怕让慎雅看出什么,溜的飞快。 回到屋里后她思索了一番,不出意外马车里的人是宫里的,可晚上宫门会落锁,必不是主子,那一定是下人了。 如果是福庆公主的人,怎么会送慎雅回来,慎雅还说了什么考虑不考虑的…… 翌日秦芮干活都心不在焉的。 楚舒厌莫名其妙地看着慎雅不小心打翻的茶水,刚要说什么秦芮又一不小心把桌上的书画碰到地下了。 楚舒厌停下手中摆弄着的红梅。 红梅是安北侯府的人送来的,那侍女只说是陌小姐叫她来的,其余一字也没说,楚舒厌觉得奇怪却还是收下了,左右只是几支不值钱的红梅。 二人各怀心事,楚舒厌见此问道:“这是怎么?” 慎雅故作镇定,边收拾碎片,边答:“奴婢手滑了。” 秦芮抱着书画跪地:“殿下恕罪……” 楚舒厌摆了摆手让她们下去。 芸枝走进门微微侧头瞥了一眼外面的二人,便走去楚舒厌身边为她捏肩捶背,以二人刚好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府中堪用的人不多,但若要陛下知晓定是要亲自塞些宫中的人……” “待您好转些了我们再盘算着收拾府内,可好?” 楚舒厌注意力涣散,总集中不了精神,不知晓自己如今要干什么。她问芸枝从前她都做些什么?芸枝哀伤的看着她一言不发,她也无心过问。 “慎雅说她昨日是被三公主为难,脱了身便立刻回来了,倒是秦芮自昨日回来后总心神不宁,奴婢怀疑昨晚是发生了什么。不过……您不是想试探慎雅么?若她二人真有什么事,正是个好机会。” “我何……”我何时有说这话?话一开口,楚舒厌顿悟什么,迅速改了口:“知道了。”这必然又是前段时间与芸枝商量的,只是又让自己忘了。 那两人在门外老实扫着院子,她支着脑袋,指尖敲打着桌面,缓缓移开目光后又落在芸枝身上若有所思。 在她身边的人,究竟有谁可以信任?为何自己如此排斥这些人……这感觉就像鱼刺梗在喉,不上不下委实难受。 两日后,庆功宴—— “听说陌将军那一儿一女这次也回来了?” “是啊,倒是陌家丫头此番回来应该是再不去北疆了,都到了出嫁的年纪了……诶?安大人,令朗也到了婚配的年纪,看中哪家姑娘?不如叫我去给你说媒?” “哟还没吃酒呢,弥大人就开始说醉话了?”安大人扯开话题,不欲提自家小儿,再者说今日也是为安北侯陌将军办的宴。 安大人道:“可别说,那陌家二小姐自幼体弱,好几次差点出事,虽说去了北疆后不似从前体弱多病了,可是吃了不少苦头,邢青也狠的下心。” 席上百官有说有笑,谈论起陌家那个差点夭折的女儿,开始期待如今她是何模样了,是不是真如传言所说从小家碧玉长成虎背熊腰了。 除过年宴,朝臣皆不可携带家眷。但皇上此次破例允他们带公子来参加庆功宴,也只是未曾婚配的公子,其中原因无非就是为陌二姑娘或是公主了。 大祈四位公主,文印公主出嫁多年,琼华公主自出生就定了亲,只剩福庆公主和即将及笄的九公主未许配,此番目的众人心中更加确定。 而其他小辈们还在偏殿侯着,只等皇帝宣召。 陌邢青听着有人说媒,刚想去凑个热闹就听到皇上身边的公公尖锐的嗓音喊道: “皇上驾到——” 众人跪地行礼迎皇帝,大殿顿时安静下来。 皇帝站在龙椅前睥睨众人,随后缓缓开口道:“今日乃安北侯的功宴,诸位爱卿不必拘礼。” 说起来,如今的皇上是大祈开国这么多年以来第二位敢重用武将的皇帝。此事争议再大也没人敢拿到明面上来说,都在暗戳戳的挑拨君臣关系。 若说是否对安北侯不满,那可没有,他们满嘴都在夸安北侯。 他们以为,区区一个驻守北疆平定异邦来犯的功劳,不值陛下如此器重。 可皇帝转头就宣布为安北侯安排庆功宴。 他们也看透了,也就是陌邢青常年在外暂时威胁不到什么,否则不必谁说皇帝削权比谁都快。 皇帝抬手赏了陌邢青许多东西。 其中有鹿茸更是令众人眼馋不以。那并非普通鹿茸,是皇家饲养的鹿,鹿茸这么珍贵的东西,往年都是献给帝后的,连皇子公主有时都得不到。 其实若说稀奇倒谈不上,深林之中总可以寻它几只,却是要看是谁赏的。 有人艳羡自有人妒忌。 裴京毅故意借着酒劲玩笑道:“安北侯这殊荣越来越多了,也不知怎的,臣居然觉得安北侯眉宇间的气质与席欧将军有些相似哈哈哈……当然,臣可没有说安北侯是下一个席欧,只是感慨一番罢了。” 此话一出殿内众人皆沉默了。 那席欧是谁?那可是先帝最得心的左膀右臂,权倾朝野,最后呢,他差点篡位,差一点这天下就姓席了。 陌邢青偏头斜睨着说话的人,他看起来还算从容:“臣与军中军医学过些基本的病症,斗胆一问,裴大人这些年有受什么刺激吗?其实脸盲也是一种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否需要臣引荐一位大夫替裴大人看上一看?” 裴京毅脸一黑,硬邦邦道:“多谢陌将军关系了,可能喝多了眼花,不是什么大问题。” 皇帝手中把玩着佛珠,一张严峻的脸不怒自威,他却只说:“怪声怪气的,喝不了就尝尝御膳房今晚的菜品,当心再说胡话。” 裴京毅:“……” “朕敬安北侯一杯。驻守边疆的将士们都辛苦,常年在外与妻儿老小见不上,诸位爱卿多体谅体谅。朕想着,明年守南疆的赵将军回宫述职,也得庆祝庆祝,自年后起后宫吃穿用度一切从简罢,不如腾出银子来奖赏功臣。” 上面那位都这么说了,下面的人哪里还敢再找陌邢青的茬,只得齐声回应道:“陛下贤明。” 此话一出,至少关于庆功宴和赏赐一事有何不妥的问题不会再出现,反倒得夸当今圣上体恤功臣。 殿外—— 宫人提前给殿外摆放了暖炉,这会几位公主也到了,长廊陆陆续续来人伺候着端上姜汤让她们先暖暖身子。 姗姗来迟的陌妤,被人引着站在此地等候,她朝旁边看了看,轻声问道一旁的小太监:“那两位是公主么?” 小太监毕恭毕敬回道:“是,分别是福庆公主和琼华公主。” 陌妤又问道:“为何不见九公主?” “这奴才不知。”太监头低了低。不在其他公主面前提九公主似乎成了规矩。 福庆闻声转头打量了一番陌妤,她如此关心楚舒厌,莫不是穷酸小姐巴结错人了? 第5章 一见如故 她耻笑道:“一丘之貉啊,巴结人还巴结了个废公主,实在好笑……” 福庆向来舍不得用她那如直肠般的脑子,身旁的琼华公主只是淡淡笑着,并未做声。她向着后方望了望,那边站着的便是世家公子们了,听闻此次来的家眷也只有朝臣的贵公子哥们,也并不难猜出身旁同她们站在一处的女子应当是陌家二小姐了。 陌妤朱唇微勾,并不做声。 最终琼华还是提醒福庆别继续丢脸。 琼华道:“姐姐说话前思索思索,父皇哪句话说要废她了?姐姐可别自己揣测。” 福庆瞪了她一眼,“你也配教训吾?” “叫孩子们进来吧,别冻着了。”话说的差不多了,皇帝便道。 宫人引着小辈们进殿时,皇帝皱了皱眉,张公公立刻躬下身来听: “去,晚婷快来了。” 张公公了然,立刻去接人。 “你想巴结的那位九公主今日不来,没准还在半死不活的躺在榻上等人喂药呢,可歇了心思吧。” 耳边传来福庆轻蔑的声音,陌妤闻声抬眸,一眼不发的看着她,眼中闪过一道阴鸷。 不免将她与楚舒厌腿上的伤联想在一起,毕竟落井下石的事这位福庆公主做的还少吗? 那眼神只一瞬,福庆以为自己眼花了,她怎么可能敢对堂堂公主做什么…… 外面下了雪,纷纷扬扬撒向地面。而天已经擦黑了,看人都是朦朦胧胧的,衬得白雪干净纯洁。 肩头落下的几片雪花,却瞬间化为泡影。 她恍惚看见石阶前有一女子跪于地上,衣裳落满了冰霜,华贵的发饰被飘下的雪掩盖,青丝沾上雪乍一看像是长了白发。 不是那位常于梦中出现的。 从女子的装束来是个有身份的,可她跪在雪中动也不动,好似要跪个地老天荒。 “求您开恩……” 隐隐约约还有声音传到耳边,轻飘飘的随风而逝。 侍卫提醒道:“公主,您再不走皇上该不耐了。” “……嗯。”楚舒厌沉重的闭上眼,忽视身后的一列侍卫。 她的父皇好能耐。 幻觉戛然而止,再睁眼视线清晰了许多,那无人看见的重影也消散,她古怪的朝女子跪的方向看了一眼才走进去。 “九公主到——” 楚舒厌看着衣袖上停留的最后一片雪花融化,不急不慢的准备躬身行礼。 她正要入睡被皇帝一道旨意逼来了皇宫,此刻见了人,脸色更臭。 上座之人说道:“不必跪了,起来吧,身子可有好些?” 她干脆的直起腰:“谢父皇关心,只怪儿臣不争气。” 皇帝这番关心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他道:“你这孩子总照顾不好自己,说道此处……也是该为你择选位驸马了,来!瞧瞧今日殿上的公子,可有中意的?” 他心中盘算,只要能在一年之内定下驸马便可,其余的循序渐进,不急。 楚舒厌抬头看向皇帝,手指不自觉的蜷了起来,她捏不准她的父皇是好意还是别有用心。 无论如何自己已经对那些传言都深信不疑。皇帝或许不会废公主,这会让她的名字从此成为皇家耻辱,但若嫁出去了,从此也就挂个公主的名分,夫家想要做什么,有没有母家做主还重要吗? 何况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怎么会有人想娶个随时一命呜呼的妻子,随时准备好做鳏夫。 楚舒厌道:“若遇上中意的,儿臣会告诉父皇让父皇赐婚,只是姐姐都未成婚,做妹妹的不敢抢在前面。” 她嗓子不适,本就说话怪怪的,此时一口气说这么多,喉咙开始有些疼。 絮辛妃来的有些迟,她朝皇帝轻语了些什么便唤人将位子移到了右方才落座。 皇后母家胥氏的人有骂她虚伪的,也有说她有自知的。 穗妃被赐死,皇后被软禁,后宫位份最高都只剩絮辛妃,她顺理成章的暂掌凤印,管理后宫。 后宫都笑她踩着昔日姐妹上位也不怕日后遭了报应,不过对于此类议论她都当做没听到过,从来不惩治。 不是人人都能与皇帝同坐高堂。 依规矩,正位坐帝后,她一介妃位是没有资格进殿的。 皇帝没在意这些小节,絮辛妃此举倒是机巧。 她向来表里不一。楚舒厌轻蔑的转过眼,多看一眼都是恶心。 可她站于正中,不少人注意到了她的眼神,芸枝想去拽楚舒厌。 这时张公公揣着手走下来,太监特有的尖细嗓音对她说道:“公主注意分寸,您何苦要与絮辛妃过不去,惹陛下不悦呢?” 楚舒厌轻轻哼了一声。 有一人的目光一直停在楚舒厌身上,这场挂着庆功宴之名的相亲现场实在无趣。尤其听着福庆明里暗里的嘲讽,更烦了。 楚舒厌难道是为她来? 正当她暗自得意之时注意到大门多了一列侍卫,是楚舒厌来后多的。 陌妤:“……” 福庆反应过来,这殿内女眷只有她们几个,那与她顶嘴的人便是安北侯府千金。 小小陌府,她才不屑与武将家的粗俗女儿交好,又不是什么高门大户。 于是她张嘴就来:“哟,陌小姐见到那罪妃之女了?吾可好心提醒陌小姐一句,这药罐子邪气的很,当心死于非命啊。” 陌妤淡淡道:“不劳福庆公主挂心,臣女觉得管不好自己言行的人,更容易死于非命,您觉得呢?” 福庆冷嘲了一声便走开了。 也是奇怪,宫规森严、有父有母、锦衣玉食,究竟怎么养出来福庆这么个市井泼妇一样的公主? 太子坐在离上堂稍近的位置,其他人依次落座,最后是福庆,琼华。 下一个位子是楚舒厌的,然后才是陌妤,所以中间隔了一桌一椅,陌妤有心继续把‘不知礼数’装下去,坐在楚舒厌的位子上隔绝她与这几个不安好心的姐姐坐一起。 无奈她是跟着父兄来的,不敢胡来。 芸枝走来替楚舒厌拉出椅子,正要扶楚舒厌时,楚舒厌开口了:“椅子搬去那。”她指了指陌妤的桌,随着几人的目光她又道:“福庆姐姐嫌晦气,妹妹怎敢碍姐姐眼。” 福庆脸都憋青了。 而楚舒厌悠然自得的坐去陌妤的身旁,还嫌弃地扇去附近的气味。正是福庆身上香料,刺的人头晕。 “小骗子,腿可还疼?”陌妤淡淡笑道。 芸枝面色不虞,她实在看不惯陌妤这副明明什么都清楚,非要陪着楚舒厌演的嘴脸,好像显得她有多深情似的,演给谁看? 一落座,楚舒厌神情倦倦的,看着她道:“半真半假的话罢了,不受宠是真,陌小姐相助之恩来日有需我必然奉还……”嗓音变得沙哑,她清了清声音才接着道:“莫怪我无情,疏离些对你我都好。” 陌妤把剥好的橘子送到她手中,道:“不是有所目的,是一见如故。” 福庆那面传来声音,她们似乎争吵什么。 “妹妹有婚约在身,今日来不来有什么关系呢?可别是,看不上那位未婚夫?呵哈哈……” 是福庆的声音。 琼华眼皮一抽,咬牙笑说:“韩小公子可是风流才子,莫说姐姐,泱都为他倾心的女子可不少,姐姐不如惦记惦记自己的事。” 楚舒厌擦了擦嘴角,问芸枝:“韩小公子哪位啊?” “他没有资格入殿,整日混迹风流之地,怀中美人千万,是韩府最最拿不出手的庶子。”芸枝道。 琼华接着道:“若楚舒厌被赐婚,吾又有婚约在身,姐姐怎知自己不会被说闲话?” 她口中的那位韩小公子的确没别的好,就是一张脸长得俊。福庆享着荣华富贵自然不在意身份这种东西,而韩小公子的长相可谓是长到她心坎里了。 她一句‘泱都为之倾心的女子可不少’福庆很是受用,不过后面的话可不好听。 她不假思索便回怼道:“那妹妹最好不是和文印一样,坠入炼狱!” 楚舒厌一顿,她很久没有关心宫中的事了,甚至懒得去想,原来那位嫡公主已经出嫁了,可又有什么奇怪的,十九岁的女子怎么可能还未出阁。 芸枝见状替她回忆道:“年幼时,文印公主带您去找过陛下,后来还救过您。” 楚舒厌:“可我感觉她并不似你说的这般好。” 芸枝点头,“……是,文印公主后来设计陷害您,穗妃为此…”说到这她便立即住嘴了,穗妃于楚舒厌并不是值得回忆的东西。 陌妤插话道:“穗敏皇贵妃……待你不好么?” 楚舒厌侧头看她,不知她为何如此发问,外人不是都道她思母成疾吗? 她们没注意到福庆忽然在位子上起身朝楚舒厌走来。 福庆嘲道:“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也就只会在这偷听。” 楚舒厌闻声放下酒盏,想听听福庆想放什么屁,她靠在椅子上纹丝不动,黑眼珠向上睨去。 瞬间,一股香味冲入鼻尖,她突然觉得这大殿骤然升温,闷热的令人窒息,福庆身上的熏香刺鼻恶心。周围依旧吵吵嚷嚷…… 没一会,她仿佛被浇了水,背上和额间,还有脖颈都是汗珠。 楚舒厌撑着站起来想出去透口气。 “殿下?”陌妤注意到她不对劲,试探地叫了一声,伸手去扶她。 芸枝注意到她满头大汗慌忙大喊:“太医!传太医!”后立马将福庆推倒在地。 福庆顾不上自己被一个侍女推开,也被眼前一幕吓得瞪大眼睛,“快,快来人……” 第6章 生川乌 “发生何事了?”皇帝皱眉询问。 “父……” “父皇,福庆不知又对小九做了什么,还请父皇快快传唤太医来查看!”琼华抢在福庆前答道。 “你!”福庆瞪大眼睛,想说什么,可混乱中皇帝看不仔细,琼华的侍女趁乱捂住福庆的嘴。 “晚婷……” 周遭乱作一团,在吵闹中,楚舒厌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叫了一声自己的闺名。 是谁?父皇? 陌妤在她倒地前抱住了她。 楚舒厌死死抓着陌妤的手腕,紧的都要掐出血了。陌妤脖间青筋突突跳,而她现在只能在旁安抚她,却连把她抱走找大夫都本事都没有。 冒然做事会惹麻烦,遭殃了牵连的是陌家,她只能等着皇帝传来的太医。 一群人围在楚舒厌四周令她透明不过气,美其名曰:担心。 一盏茶的功夫衣裳都被汗水渗透了,楚舒厌去身体抽搐个不停,唇色发青。 芸枝让他们离远点却无人听到,他们无动于衷看着笑话。 她只能朝着皇帝喊道:“陛下!小殿下旧疾复发等不及太医了!殿内太闷,请许陌小姐带她出去透气!” 皇帝扶着额,醉意上头了,昏昏沉沉的根本听不清看不见大殿发生着什么。 “带小公主先走,我去找太子。”陌错从袖间掏出了个小瓶子,给楚舒厌喂了一粒药丸。 陌妤立即把人打横一抱,注意到福庆难看的不知道是不是心虚的脸色,她轻飘飘道:“福庆公主好手段。” 被抱入怀中的楚舒厌一直紧咬牙关,喉咙一痒,边咳边吐出好多血。陌妤的衣裳被都她染脏了,她浑身发冷听不清周遭任何声音,只觉得有人抱着她 ,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离开了闷热吵闹的大殿。 这样出去必然着凉,陌妤让芸枝解下她的披风,然后盖住了楚舒厌。 “旧疾复发是什么意思?” 到了马车里,陌妤终于得空问道芸枝。 芸枝道:“比起提雨山那次可不知好了多少,您还是省省力气赶紧跑路吧,莫非就不怕小殿下想起什么?” 大殿—— 皇帝摆驾回宫,说亲一事彻底搅黄,太子接盘处理此事。 楚秋谨散了宴,将楚舒厌和陌妤用过的食物送去太医院查看,看着还未离去的琼华他问道:“琼华公主还有事?” 殿内只剩下了几个打理的宫人和楚秋谨的人。 琼华露出袖子里藏着的帕子,细声道:“这是染上福庆姐姐今日身上熏香的帕子,妹妹见这香味奇特,想让太子殿下看看有何不妥。” 楚秋谨接过帕子扔给了东宫的太监,“若有不妥孤会禀告父皇。” 见琼华还有话说,他问:“还有?” “还有一事相求,若香味真的有异希望太子殿下莫提是妹妹今日透露的。”琼华行了一礼,补充道:“母妃在后宫不好过,福庆姐姐又气性大。” 楚秋谨答应了,“孤知道了,时辰不早了,琼华公主快些回宫吧。” 琼华行了一礼,道:“谢太子殿下。” 踏出大殿门,却见陌家世子跟门神一样等着,琼华步子略顿,看了眼便快步回宫去了。 陌错见人终于走干净才进去见楚秋谨,他开门见山道:“臣希望殿下回禀时说,是您下令让陌小姐跟去照顾九公主的。” 楚秋谨仿佛听了个笑话,“孤为何如此?” 钱太医火急火燎地冲来舒葶府后,凝神把脉足足看了一刻钟。 陌妤与芸枝一个静默垂眸看着楚舒厌,一个心急如焚满屋子走。 少顷,他拔出银针,道:“是中毒了,好在公主服下了陌小公子的药,缓解了痛苦焚身的症状,如此醒后便无事了,只是公主体虚,还需将养好身子,否则再伤几次,恐天神下凡也难救。” 陌妤怀疑道:“陌将军庆功宴,大庭广众之下如何能中毒?” 钱太医解释:“是一种自西域来的香料,此香会诱导公主旧疾发作。症状便是如此——浑身发冷,却汗如雨下,历经焚身之苦,最后意识坠入梦境之中被锁,直至力竭而亡。” 陌妤:“难道太医院无人治得?” 钱太医看了一眼她衣裳上的血渍,颇为烦恼,大约是没遇到过这么难治的病人,“你看这血,并非全是因毒香,却也脱不得干系,只是个引子罢了……老臣曾在宫外看诊无数,与九公主相似的病不是没见过,只是……只是……” 钱太医吞吞吐吐的性子非要等人来催,芸枝只好应承道:“但说无妨。” “……记忆缺失,神经衰弱,意志扭曲,本是失心疯,可,可……这香又做了引子。”钱太医转头看着芸枝,一脸愁容。 “还有一事,不久前姑娘送去太医院的药渣,可是公主所服用过的药?” “是……那药真有问题?”看着太医的神情芸枝哪里猜不出答案,穗敏皇贵妃留下的恐怕不止这一手。 “药渣里多的是寻常药材,比如菖蒲、牡砺、茯苓这些老臣的方子里也出现过,可它里头掺着格格不入的生川乌……”钱太医骇然,这味药太医院都没几个人碰得,一个弊大于利的药若未妥善处理,便是害人的毒。 “生川乌可是名副其实的大毒,怎么,开方的人都不曾告知你生川乌需煎制再入药?” “……不曾。” 芸枝知道。 如果不是非用这方子不可,她又怎么会去查这副药渣。 钱太医走后屋内陷入了一阵死寂,最终芸枝妥协:“改日必登门道谢,若不介意,奴婢去拿殿下的衣物您先换上,便不多留了。” 没了外人在场,楚舒厌也陷入昏迷,陌妤便不再装什么样子了:“芸枝姑娘管着嘴,自然不会出事,若还如当年一般鬼迷心窍,她可不会再失忆一次。” 芸枝将衣物递给她,假笑着说道:“同样的话不也适用于郁小姐吗?” 二人针尖对麦芒的较劲,打着谁也听不懂的暗语,互相揭短。 陌妤与楚舒厌的身量差不多,她的衣裳穿在身上还算合身。 更衣后便碰巧见芸枝打算给楚舒厌宽衣解带。 感觉到陌妤眼神的芸枝眼皮一跳,果不其然,陌妤假惺惺道:“替我跑一趟,城东有条巷子,最深处有家荒废的医馆,买包马蹄糕放在那台阶上就行了,劳烦芸枝姑娘亲自跑一趟了。” 芸枝:“……” 天色彻底黑了,大可明日再去的事非要她现在去办。 陌妤补充道:“没什么必要支开你,我大可把你一掌拍晕,更省事。” 想问是不是在故意支开她的话卡在嘴边。 “……”略顿片刻后她又接道:“先让慎雅来把殿下脏了的衣裳换掉。” 陌妤说:“我会告诉她。” 芸枝还是亲自去跟慎雅说了。 皇上一下令让她回来便开始继续来缠着小殿下,芸枝心道皇上这是放虎归山,为何就不派人盯着陌妤,好让她老实些,莫要连累小殿下。 “姑娘,你的马蹄糕。”老板娘又叫了一遍。 芸枝接过马蹄糕后按照陌妤所说的地方去了。 另一面舒葶府,陌妤俺暗骂自己怎么就像个流氓似的。 楚舒厌衣领半敞,肌肤如雪,胸口起伏隐隐窥的见些许风光……陌妤揉了揉烫的跟火炉一样的耳垂。 小巷后面的医馆早已废弃。芜秽萧条的乞丐都不曾有一个。 芸枝迅疾将糕点放在台阶上,跑着离开。 匆匆一眼,她瞧见医馆上方的牌匾还在,写着仲壶馆。 牌匾破旧不堪,好像风一吹就会砸下来。芸枝愈发确信陌妤就是要支开她。 而在她消失在拐角那一瞬,一条黑蛇悠悠爬了出来,嗅了嗅糕点后又回去了。 不久,那间所谓闹鬼的医馆里走出一个黑衣女子,她蹲身捡起糕点,心情不错的挠了挠黑蛇的头,迎着寒风轻轻吐出一句话:“见光咯。” 楚舒厌醒过来时已然寅时过一些了,屋内只留了一盏烛火,所以睁眼时没那么灼眼却能看清周围。 陌妤侧着跪坐在脚踏上趴在床榻边缘,虽闭着眼,却并没有睡着,楚舒厌一动弹她就知道人醒了。 “醒了?可还哪里难受?” 楚舒厌迷迷糊糊,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么晚了陌妤为什么还在府上,张口答道:“就是头疼……我,睡了多久?” “四个多时辰。”陌妤贴心地将她扶起来揽着,然后把手放在她额头摸了摸,道:“还热么?还是冷?” 楚舒厌下意识摇着头。 陌妤:“我去给你热碗粥。” 楚舒厌看到黑黢黢的窗外,低声说:“你怎么没回去?” 窗外的黑夜好像要吞噬了她,楚舒厌收回目光,悄悄揪着陌妤的衣角。 “我担心你,芸枝姑娘好像对我有点不满,我回去了她便不会告诉我你的情况,所以…”陌妤抿着唇,顿了顿道:“空着肚子多难受,等我一会。” 见她起身,楚舒厌忙说:“那顺便叫芸枝来吧,我有话问她。” 陌妤又坐回来,凑近说道:“可他们都睡了,是问今日……哦不,昨日之事么?我应该也是知道的,问我。” 楚舒厌:“……” 陌妤深知‘点到为止’四个字,她递了台阶给楚舒厌:“没什么不舒服我们就去小厨房说吧,好吗?” 楚舒厌点头。 陌妤给她披上了斗篷,捂严实后故作镇定地拉上楚舒厌的手。 第7章 其心 黑夜中,恐惧被抛之脑后,楚舒厌听见陌妤叹了口气,说:“不必害怕。” 心尖好像被什么挠了一下。 等到了小厨房,陌妤点好蜡烛后听到楚舒厌说:“我不喜欢喝粥。” 她说的平淡,好像只是不喜粥的寡淡无味。 陌妤微怔,她下意识想到这会吃碗粥会舒服些,却忽略从前楚舒厌日日都是喝粥果腹,如今厌了这味道也是应该。 陌妤应她:“好。” 不知怎的,看着陌妤忙碌的身影,楚舒厌脑中闪过片面回忆,只一刹,来不及捕捉。她脱口而出:“我从前见过你吗?” 陌妤手上动作一顿,笑道:“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楚舒厌:“很熟悉。” “也许是混淆了吧,没准你熟悉的一幕是别人。”陌妤静静看着她。 楚舒厌沉默了,她发现她没有任何关于从前的记忆,知晓的事情全是他人口中所说,莫说细枝末节,除过这几日见过的人外,她竟一张脸也记不起。 别人,可哪有人会对她这么好,好到心中下意识信任,要知道她对芸枝都有排斥的情绪。 那么便只有两种可能,也许有那个‘别人’她忽略了,或者她与陌妤的确见过,而且关系甚好。 若是后者,那陌妤为什么不说?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陌妤的时候,陌妤可比现在冷漠多了。 楚舒厌猜,莫不是自己从前惹了她,或者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所以她才不说。 锅里的香味弥漫到屋内,楚舒厌闻到了味道肚子咕咕叫了两声,“这是什么?” “尝尝。” 陌妤端出来后香味更甚,饿了半天乍然闻到一个从来没吃过的美食,差点流出口水。 陌妤看着埋头吃着东西的楚舒厌,不自觉的眼神温柔。 楚舒厌腾出嘴来说道:“我若会未卜先知必然抗旨也不挪动半步。” “疼么?”一只隐形的手好像在抚摸着楚舒厌,陌妤真的好想将她掳走,带她一起逃离这。 楚舒厌:“我若说疼呢?你不会感同身受,安慰的言语我听的有些多。” “那我该尝试去斩断让你痛苦的根源。”陌妤用指尖轻轻抹去楚舒厌吃到嘴边的东西,悄然无声的看着她。 二人相顾无言。 楚舒厌浅钝,后知后觉她们好像太过亲昵了。 烛火摇曳,在墙上映出二人的身影,周围萦绕着丝丝温情。 回去时楚舒厌的手还是被陌妤捂着,也是奇怪,她似乎天生手脚冰凉,无论怎么暖温度都不会正常很久。 可陌妤做着侍女做的事没一点不愿,伺候她坐在榻上然后半跪在脚踏上给她褪去鞋袜。 陌妤道:“睡吧。” “上来。”楚舒厌往里挪了挪给陌妤腾出位置,好半天陌妤都看着她不说话,她以为陌妤这是在礼数那乱七八糟的,便道:“与你相处,我并未以公主之位自居,你大可随意些,我不在意。” 一缕无名的情绪牵动着陌妤的心跳,心中软成一片。蜡烛即将燃尽,微弱的烛火照不到陌妤,楚舒厌自然没看到她耳垂红的不像话。 陌妤轻哼了一声嗯后就脱了鞋往床榻上爬。 没多久楚舒厌就睡着了,陌妤睁着清醒的眸子静静看着身侧之人的容颜,认真极了,仿佛是要把这张脸刻进脑海中。 一边是墙一边是人,睡梦中的楚舒厌下意识向软和的地方翻了翻,然后便感觉到枕上了什么人的胳膊,那人像哄孩子一般把她揽进怀中。一呼一吸打在楚舒厌额头上,因为确实暖和了不少,楚舒厌老实不动了。 芸枝进来后一眼便看见帘账中挨在一起的两人,就如寒冬被浇了一桶冷水。 外面传来脚步声,慎雅就要过来了,芸枝又不得不轻声关了门。 慎雅问道:“殿下还没醒?” 芸枝摇摇头。 随后二人去了小厨房准备早膳。昨晚芸枝准备的粥原封不动躺在锅里,倒是另一锅有用过的痕迹。 慎雅随口提道:“陌小姐有心了。” “其心必异。”芸枝愤愤道。 慎雅疑惑地看了芸枝一眼,并未说话。 楚舒厌梳洗打扮后饭菜已经摆在桌上了,她顺口问道芸枝:“陌妤何时走的?” 站在楚舒厌面前的芸枝不敢有别样的情绪,她语气如常道:“天还蒙蒙亮就走了,怕吵了您就没打招呼。” 楚舒厌哦了一声,不急不慢的拿起筷子。难得胃口不错,菜色也不错,其实芸枝做的一直都很好,只是她没有兴趣。那盘鱼看起来酥嫩香口,即将送入口中时,秦芮在门口道:“皇上听说殿下醒了派人来请。” 秦芮看见还没来得及吃的满桌饭菜也为难,“本想等您用完的,可宫里来的公公跟催命似的一直问……” 楚舒厌说:“知道了,你随我入宫吧。” 楚舒厌实在佩服自己这个父皇,也看不透他究竟想做什么。 皇帝讨厌她吗?不,不知道。可他也不喜楚舒厌,不然也不会容她这么被欺辱也不做什么,还把她送出宫。 承德宫内,皇帝手中不停,桌上一摞一摞的奏折都在等着他批阅,因太子昨夜染了风寒高烧不醒,所以这些折子又落回了皇帝身上。 张公公引着楚舒厌进来时他头也不抬道:“可好些了?你身子弱,自己应当小心些的。” “身子如何这话应该问钱太医的,至于昨日中毒一事,怎么怪得儿臣不小心呢?”楚舒厌虚虚行了一礼,没有外人在,散漫了许多。 皇帝手一顿,悠悠放下笔,看向了自己这个九公主:“晚婷,钱太医说你患了失心疯,可属实?” 原来他早就问过了。 钱太医自然不敢欺君,楚舒厌有些生硬地反问道:“倘若是真的,父皇要处死儿臣?还是找个由头流放封地,又或是嫁出去?” 皇帝十分头疼,耐着性子询问道:“可是还在计较那些旧事?”随后又细细打量了一下她的表情,“坠入莲池后太医说你失忆了,很正常,无需怕什么,下人都在你身边服侍有什么记不起的问她们便是。” “是么…”楚舒厌淡然道:“父皇说的是哪件旧事呢?失了生母吗?可是失了生母所以这般有什么不对?还是父皇觉得儿臣不该伤心?” 自己那个母妃并不像她看见的那么好,至于缘由她不懂,只知道不能告诉任何人。 据自己如今的丁点记忆和周围之人的反应来看,她的父皇母妃一直都很宠爱她,一切都好好的,直到母妃犯了错被父皇处死,那之后便开始变化——自己的身子越来越差,记忆衰退。 他们都说是因为思母过度所致。 多么漏洞百出的谎言,偏偏她不能去拆穿。 “但人总是要释怀的,朕追封她为皇贵妃也算给这些年的感情一个交代。”皇帝答非所问道。 楚舒厌问他:“母妃既犯了死罪,那为什么还要追封皇贵妃?” 父皇的眼睛看起来污浊不堪,里面看不到她想要的答案,真诚解释的东西却是谎言。 皇帝放下笔后合了折子站起身,缓缓向楚舒厌走了几步,训斥道:“宫中不能再容你胡闹,女官所教的礼仪都尽数奉还了吗?普天之下有几人配来质问朕?晚婷,就算失忆了,也要记清自己的身份!” 楚舒厌毫不犹豫跪下去,嘴里却没说什么知错一类的话,“父皇既然很想找给儿臣找驸马那便找啊!只是父皇若强行赐婚…儿臣也不知道养在碎梅宫的疯子会做什么。” 皇帝指着她不可置信道:“你威胁朕?” 楚舒厌忽地笑了:“儿臣惶恐啊。” 话虽如此,她脸上可平平淡淡,没有半分惶恐的意思,叫皇帝气得不轻。 楚舒厌看着她的父皇,难不成这世间还有什么东西能够篡改人的记忆么?倘若如此那还有什么是可信的…… 杂乱的记忆本就无序,自己又如何去断定些什么? 皇帝怒目而视,不知要盘算着如何降罪,降什么罪。楚舒厌重重磕头认罪,走一个该走的流程。 对付一个病秧子还能没有法子?楚舒厌实在不屑。 是这里的欢声笑语太多了么?就算是裹了数层厚厚的雾也能窥见一些从前,那一幕幕刺痛着楚舒厌的眼睛。是,眼见不一定为实,至少她觉得记忆不骗人,自己的感知也不骗人。 “楚舒厌为什么是公主?她不能只是一个人吗?”说了这许久,楚舒厌的嗓子又哑了,她气音悄声问道,这话大概只有自己听的清,皇帝并不屑问她说了什么。 皇帝讽刺地笑了笑:“你没有选择的权利,朕就是下令让你嫁与乞丐你也得嫁!” 也算回答了她的问题。 “父皇,下雪了。” 案桌侧面伏着的小丫头戳了戳她日理万机的父皇,软糯糯开口道:“可以吗?” 孩童的暗示太过直白和可爱。皇帝笑的和蔼可亲,道:“去吧,叫冯姑姑陪着你,莫要着凉了。” 小丫头露出久违的笑容,欢欢喜喜消失在视线中。 皇帝微怔,半晌后选择退去宫人陪小丫头一起玩。 他指着那个圆滚滚脑袋,还咧着嘴大笑的雪人笑说:“晚婷这是堆了个自己?快让父皇看看晚婷笑起来和雪人一不一样……” 第8章 软禁 那些回忆弥漫的温情片刻荡然无存,眼前忽然有些模糊,水雾蒙住了她的双眼。 楚舒厌紧紧阖上眼不肯将这泪落在这里。她道:“对,废公主罢了,只要父皇消不了气,死一个楚舒厌,和死一万个楚舒厌,有什么区别呢?” 皇帝冷笑一声,道:“送九公主回府!没有朕的命令不得出府,违者杖责五十。” 楚舒厌想也没想直接起身走了。 不只有残缺的记忆是折磨,昔日与如今的对比就算没了记忆也是那么让人难受,若真能忘个一干二净又何尝不是解脱,却偏偏她没忘个彻底。 秦芮担忧地看着泪流满面的楚舒厌,“殿下怎么了?”说着拿出帕子替她擦拭脸颊。 楚舒厌向后看了一眼,几个侍卫跟在不远处。 “回府。” 秦芮欲言又止,一路跟着楚舒厌后面,直到出了宫门还是没开口,将楚舒厌扶上马车后正要驾车却听楚舒厌道:“你就没有何想说的?是在等我于他人口中得知吗?” 秦芮一滞,惊讶眼前这个形销骨立,随时可能卧床不起的公主不知是何打算,她竟选择来问自己一个入府没多久的下人,而不是慎雅。 秦芮鼓起勇气来,道:“奴婢没有慎雅姐姐伺候殿下时间久,自认哪里也比不上慎雅姐姐,但也绝无污蔑他人的胆量。” 秦芮娓娓道来那夜所听到的。 “马车内有几人?”楚舒厌用袖子擦去脸颊上的泪痕,眼中不明意味的情绪翻滚着。 秦芮仔细回想,“应该是一人……那时借着空隙只看到了个女人。” 楚舒厌示意她驾车回府。 思虑片刻后又问:“从打扮和语气来看,是主还是婢?” “慎雅姐姐与她说话的语气有些许……”秦芮想了想,找出了个合适的形容:“尊敬,语气却有些轻蔑。” 秦芮想直接说怀疑是三公主的人,可这话她说不合适,只得憋着,心想殿下应该有数。 楚舒厌不再做声,回府还有些距离,她眯着眼打算小憩一会。 冬日里的太阳落的干脆利落,路上寂静的可怕,只有马蹄声伴随,秦芮鸡皮疙瘩起一身,不明白主子为什么要这处这么阴森的地做府邸。 静是静,可同样压抑。 楚舒厌忽然开口说道:“明日去外头寻个大夫,你自己悄悄去做就好,无需惊动旁人。” “侍卫必然守死不让我出去,你只叫大夫耐心等着。” “还有,今日这些话我不希望第三人知道,无论是谁。” 秦芮一一应下。 次日清晨,蕙兰宫—— 皇帝端坐在椅子上,手中端着茶盏,青盖缓缓撇了撇茶末子,刚抿了一口又放下。 茶盏与手边的矮桌碰撞发出的声音众嫔妃听的清晰,不免心慌,纷纷猜测。 他看了一眼张公公,张公公会意,尖着嗓门说道:“皇上口谕:听闻宫中谣言九公主将废,如再出言冒犯公主,作藐视宫规处置!” 絮辛妃脸一僵,领着众嫔妃行礼应道:“妾明白。” 皇帝抬眸,看着跪在最前面的絮辛妃,问道:“絮辛妃独自管理后宫是否太过劳累?”说罢,不等她答便指了一人出来:“就由涣嫔与你一同协理后宫吧。” 临了,又说道:“能遵旨就好,免得有人掂不住自己几斤几两。” 张公公没跟着皇帝一起走,悠悠在絮辛妃耳边道:“请娘娘管好三公主的舌头,莫要让陛下再知晓一次,否则届时老奴可无能为力。” 絮辛妃绿着脸答道:“本宫知道了。” 众人都退去后,絮辛妃端着的笑容瞬间垮下来,同时身旁发出闷响,宫人‘咚’的一下跪地一个劲的磕头认错:“娘娘饶命,饶命啊娘娘!奴婢真的不知陛下如何得知!许,许是……三公主又说错了什么话……” 絮辛妃紧紧掐着她的脸蛋,指甲都恨不得攥进肉里,“真是废物!” 宫人脸红的就像火烧过,絮辛妃自知她那女儿是个蠢笨的,还真怨不得旁人揪出把柄来传去皇帝耳边。 见主子松了手宫人又赶忙跪好,哭诉道:“半月前三公主溜出宫去逼奴婢不许说出去,听说那日为了刁难九公主还跟着拐进了侯府小巷之中……” “哪个侯府?”絮辛不耐道。 宫人瑟瑟发抖:“陌邢青陌将军,还是和泉穆姑姑同一日出去的,应该是混了泉穆姑姑的牌子。” 絮辛心中‘咯噔’一下,“没叫人看见吧?九公主又去那做什么?” “应当没有……说九公主走错了路还是可信的,可三公主是偷着出宫的,这……”宫人急哭了,福庆公主一个主子岂是她一个奴婢敢拦的,一旦出了事又是她挨罚。 絮辛当即叫泉穆去把福庆先一步禁足在别院,以免皇帝发怒。 皇帝知晓后又是一顿斥责,并让她出嫁前不要出去丢人现眼。 泉穆道:“三公主这几日在闹绝食。” 絮辛妃摆了摆手,随她去了。 她已经打算给福庆物色驸马,只想赶紧将人嫁出去就是了。 想起她还有个儿子,随口问道泉穆:“秋瑟这几日在做什么?” 泉穆眼神缩了缩,低声说:“太子一醒便查洛州知府贪污一案去了,六殿下……” 絮辛妃猛地一拍桌子,愠怒道:“为何早不说!你清不清楚自己是谁的婢子?” 泉穆脸色一变,跪地磕头:“奴婢不敢!娘娘,您这是何苦?若六殿下不作为将来太子继位哪还有咱们的生路!就算不争,也要,也要示好……”说着她声音也弱了下去。 “你在教本宫做事么?!”絮辛妃咬牙切齿,恨不得自己没生过这一儿一女,皆是不听她话的逆子,留着有何用! “本宫凭什么要去讨好那贱人的孩子,恶心!” 不同于蕙兰宫的闹腾,涣嫔的雨霖轩安静多了。琼华温婉一笑道:“母妃千万要抓着机会,否则下次便不是你我母女受辱那么轻易了,絮辛娘娘歹毒着呢。” “不过此番,不知她喜不喜欢我添的这把火。” 涣嫔笑笑,对于女儿教她做事毫无恼意反倒叮嘱道:“母妃不管束你的动作,只是你需得记住了,你一步错,丢的不止你我的性命,还有最疼你的外祖舅舅一家。” 琼华垂首避着涣嫔的目光,“母妃懂这个道理就好,倘若儿臣一时不查……母妃要撇开关系。您还是运气不如淳嫔,她有皇子傍身,不过您还年轻,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 涣嫔呵斥一声:“住口!”下意识扬起手,可看着琼华默默跪在她脚边,涣嫔立刻红了眼眶,那一巴掌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黄昏之时,楚舒厌醒来后一直蔫蔫地坐在镜前两眼空空发着呆,眼角还有泪痕没来得及擦去。 已经整整五日了。 芸枝又一次进来,见桌上拜访的糕点动都没动,不知是不是没看到,她静静坐在那,活像个木偶。 芸枝出声提醒道:“小殿下?可想吃些什么吗?” 楚舒厌听到声音终于动了动,却是说:“你出去吧。” 秦芮探头看向芸枝:“殿下又歇了?” 芸枝道:“嗯。” 秦芮点了点头:“陌小姐来了,正在前庭等着。” 芸枝:“……” “你去说吧,我扫院子去。” 秦芮当然乐意,立马去敲门了。 楚舒厌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又是何事。” 秦芮说:“陌小姐来啦!” 半晌,她终于从梳妆镜前起身了,梦中所见的血腥画面一扫而空。 前庭树下,陌妤早已等候多时。 那张脸映入眼帘后陌妤的神情下意识柔和起来,她道:“闲来无事,想出去走走,却人生地不熟,又不认识旁的什么人,能不能邀请公主一起?” 楚舒厌:“……” 她不是被禁足了么,陌妤这是怎么进来的? 陌妤:“听说小公主惹皇上不快所以被禁足了,泱都虽繁华,可无人陪同倒也无趣。” “……”楚舒厌还想解释违者杖责五十,就听陌妤说道: “所以我叫庭尉的时大人亲自去卫尉换了两个自己人过来。” 楚舒厌:“庭尉怎么会管……” 陌妤:“故交。”她想了想又说:“怕杖责?皇上又不知道,总不会亲自来看。” 没待楚舒厌再问什么陌妤便拉着她出了府,许是私心作祟,她没有提醒楚舒厌穿的单薄,天黑后定是更冷。 两个侍卫面对面站的笔直,从看守楚舒厌变成了看门,楚舒厌光明正大被拉出来时他们默契的一齐打哈欠,两眼一闭。 马车内陌妤还准备了汤媪。 那人拍了拍她的头,笑意盈盈:“瞧着公主似乎不开心?” “没有。”楚舒厌抬头看着陌妤,对视那一刹,心底起了层层波澜,楚舒厌不明白那是什么样的情绪。 陌妤:“顺心顺意些吧,整日郁郁寡欢身子还怎么养好?” “或者说…”她贴近,附在楚舒厌耳边悠悠道:“是被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惹得公主不快了?” 楚舒厌忍不住笑了一声,“天下之大,多的是陌小姐惹不起的人,不要妄言。” 陌妤抬起手,手指轻点着她微微肿着的眼眶。 她的手是冷的,并未来得及暖热,凉丝丝的点在眼周很是舒服,只听她道:“可我觉得,若我执意想做那件事,决心够坚定便没人劝的了我。为了开心也好,喜欢什么也好,只要我想。” 可偏偏我想要的,却屡屡碰壁。陌妤情绪复杂,诸多感慨不知与谁说。 楚舒厌心说:前言不搭后语。 第9章 短命 陌妤的手迟迟不离楚舒厌的脸,她诚恳的说道:“可天下之大,也有人希望你好好活着。” 马车逐渐慢下,车夫在外面叫道:“姑娘,到城东巷口了。” 陌妤爽利地跳下去,马车不算高,却对楚舒厌来说没有台阶下会很艰难。 刚掀开帘子,冷风嗖嗖的往衣裳里窜,楚舒厌颤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穿的有多单薄。 陌妤伸出双手,示意她会接住,楚舒厌动作略顿了一下,便朝陌妤扑过去,也着实替自己捏了把冷汗。 陌妤稳稳接住了她。 楚舒厌宽大的衣袖落在她后背,垂下的发丝拨弄着她的侧脸,楚舒厌的衣裳有一股清香,没有很刺鼻,但陌妤却觉得晕沉沉的。 她有些难捱,倒不是楚舒厌有多重,是她自己,将往事一遍遍于记忆中凌迟,她赊缓的将楚舒厌放下后却不愿松手。 陌妤抱着楚舒厌,宽厚的狐裘与陌妤将单薄的身影护着。 而楚舒厌僵直愣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埋在楚舒厌颈窝的陌妤,享受这片刻安宁。 “你……怎么了?”楚舒厌还是忍不住问道。 陌妤闷声道:“沙子进了眼睛,缓会。” 正待楚舒厌要说什么她又松开了楚舒厌,将自己的狐裘解下,披在了楚舒厌身上。 细长的手指认真系着带子,没了狐裘的陌妤此刻看着腰身更纤细,楚舒厌这才注意到她今日有刻意打扮,之前没有注意到,只觉得她今日换了身衣裳,没穿盔甲那么冰冷不近人。 这是离的近,忽的感觉她唇上的胭脂红扎眼的很,明明是在北疆那样苦寒的地方,却是像在京中长大的将军之女柔暖又英气。 陌妤眼神暗了暗,“很陌生吗?” 楚舒厌:“什么?” 她顿了顿,嘴边吐出氤氲白气,道:“我说,不许拒绝,我幼时冬日里可是穿着薄衣玩乐的。” 楚舒厌:“……”若自己没听错,那日庆功宴有人议论陌妤总会谈及‘陌家小姐自幼体弱’云云。 更有甚者,还敢提夭折二字。 陌家二小姐,本是夭折的命。 陌妤坚持要将狐裘给她披上,楚舒厌也不再拒绝。 视线从陌妤身上移开后才注意到周围。 慌凉到鸟儿都不肯驻足。 寒风抽打着院中的枯枝败叶,柳条呼呼作响,不免畏怯。虽说还没到夜黑风高的地步,却也阴沉沉的,前方有处屋舍,不难看出早已废弃,灯笼烛火一盏都无,楚舒厌微微向陌妤靠了靠。 “这,这是哪?”楚舒厌楚舒厌干巴巴道。 那场噩梦中受的惊吓又开始显现,虽怕陌妤会对她做什么,却不得不抓着身边唯一的人。 陌妤将她拽着自己衣角的手拉过,垂下,使衣袖掩住二人紧握的手,她安慰道:“不怕,跟我走。” “吱——呀——” 草丛沙沙作响,随着陌妤推门的动作,屋内黑暗一览无余,更显阴冷,诡异。 不知是不是幻听,楚舒厌觉得屋内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她不知道陌妤带她来这里的目的,总觉得她这架势是来找人的。 正当她想开口问陌妤来着做什么时—— 阁楼上有盏烛光幽幽出现,照亮了一处角落,楚舒厌被端着蜡烛的女子吸引了注意。 随着她一阶一阶楼梯走下的脚步,楚舒厌看清了女子的全貌。 那女子长的冷艳,不同于陌妤的冷。 陌妤看起来只是纯粹的英气,周身都是将军之女的正气,却不大太亲近人,不爱说话。 而她,眸光凌厉,泛着杀意,仿佛她袖子随时都会飞出暗器来杀了擅闯者。 女子从楼梯下来,正脸也全部露了出来。 亦露出被鼻子挡住的右眼下那颗惹眼的痣,它并没有减弱她满眼的戾气,楚舒厌甚至能想象的到这颗痣和这人出现在通缉令上。 是她这想法太过荒谬了么,竟真觉着这女子的脸好生熟悉。 “可看够了?”祁月晗冷冷道。 陌妤嗤笑:“你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第一次见这么丑的人,她多打量两眼罢了。” 说罢如同回了自己家似的,将楚舒厌放去凳子上坐着,自己倚在桌边:“把你的小畜生们收起来了么?” 陌妤问是她问,祁月晗应不应做不做又是另一回事,只见楚舒厌忽的一惊,像受惊的兔子似的跳起来。 人害怕时总是潜意识里向熟悉的人靠近。 陌妤揽住楚舒厌后,示意祁月晗。 屋内窸窸窣窣的声音并不是楚舒厌的幻听,眼睛适应黑暗后,她方才看见角落处盘杂着……一窝黑蛇。 这才惊觉,烛光所照之处,皆看得见黑蛇缠绕。 最显眼的就是楼梯扶手处,它们正绕着栏杆蠕动。 祁月晗端着烛台慢条斯理敲打着桌子,不多时,她感觉爬在她脚边的黑蛇爬走了。 祁月晗道:“恶霸,你叫这些家伙这么冷的天还收到哪里去?送去冬眠?届时你又需要了还叫我一个一个把它们泼醒?说吧,是不是有事?自你传了暗号起我就蹲在这没离开过了。” 蜡烛又被点燃了几盏,屋内亮堂起来了。 单从外面来看,绝对想不到这屋子里头的模样,屋内干净整洁,除了桌椅板凳旧了些,看得出是有人在打扫居住。 ……除了墙角和栏杆窝着的黑蛇有些煞风景外。 陌妤看向楚舒厌,答案不言而喻。 祁月晗上上下下盯着楚舒厌看了许久,道:“祁月晗。” 陌妤抢先道:“姓名什么的日后自会知道,先帮她看看她身子如何了,体内的毒要如何解。” 不料祁月晗还是个大夫?楚舒厌愕然看向陌妤,竟不知她是如何知晓这些…… “坐吧。”祁月晗挑了挑眉。 其实她猜到了,只不过没想到她刚露面就急着带一个陌生女子看病,祁月晗双手抱胸傲然道:“这位小姐看起来像是失了魂,怎么几条人畜无害的蛇都能吓成这样?” 楚舒厌:“……” 人、畜、无、害? 她不答话,祁月晗觉得无趣,“伸手。” 她没反应过来就直直伸了手过去,哪知祁月晗还看了眼她的手心,她草草扫了一眼,鼻间轻哼了一声,轻描淡写道:“是个早逝短命的,还容易死于非命。” 陌妤轻飘飘瞪了一眼。 “反正难以寿终正寝。”祁月晗说完一把抓住楚舒厌的手腕把脉。 楚舒厌:“……” 陌妤道:“怎么,你何时还会看手相了?” 祁月晗面无表情驳道:“姑奶奶无所不能。” “刚学了一手。”她一手继续把着脉,另一手掰过陌妤的手心看。 端详半天,才挤出个:“痴情种。” 祁月晗这会倒不自然起来了,总有意无意看着二人,试探着开玩笑道:“你所爱究竟为何人?竟是要克死你你也不放手。” 陌妤的脸色骤然冷下来,带着不易察觉的危险,她警告道:“你若出去摆个摊,定是第一个被客人拿臭鸡蛋砸死的,这张嘴属实欠打,怎的这么喜欢诅咒我?” 祁月晗翻了个白眼,把反驳的话咽了回去。手上捏着的脉换了个位置继续把。 楚舒厌以为,她所说的短命都是从脉里看出的,而说陌妤的话只是玩笑话。 实则非也,祁月晗虽说是个半吊子,可二人手相特殊,就算她看差了,那些纹路所述也绝不是什么好命格。 “可有大夫说你失心疯。”祁月晗敛起玩笑之意,从怀中掏出了银针。 楚舒厌又看到银针这东西,不自觉吞咽着口水,强装镇定,“是有太……大夫说过,只道是我受了刺激。” 寻常大夫哪里看得出真正病因所在,只应一个相似的症状了事,哪还管得病人后续如何。 祁月晗奇道:“若有人失忆数次还能如常,那怕不是神仙……”她蹙着眉观察到楚舒厌,将银针扎在穴位上。 她愣了会神,几乎是带着不肯置信的语气询问道:“使毒人我可能认识,你可知其下落?” 楚舒厌把自己能记起的细节都回想了一遍,跌入莲池所以失了忆,似乎再正常合理不过。 她先前居然压根没有察觉失忆有何不妥之处,祁月晗所说的‘数次’令她忽然觉得头皮一紧,眼花缭乱的模糊脸庞闪在眼前,一阵恶寒蔓延于心中。 每每抓住过往的尾巴仔细回想,楚舒厌便会生不如死。 她忽然好绝望,周围仿佛都是监视她的眼睛,所有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她只能顺从他们的意思。 脑子里长出了数只眼珠子,一眨不眨的看着她。 种眼睛的是谁……是不喜她的父皇,还是有着秘密的古怪母妃,是喜欢隐瞒她的芸枝,还是她自己……她是怪物,是怪物吗?! 『是我疑心深重,还是我太敏锐发觉的真相?』 『我是被毁掉的白棋,还是尚未使用的黑棋?』 『我的姐姐,快跑……』 “抓紧她!”祁月晗惊声道。 楚舒厌艰难的呼吸着,没有焦距的眸子倦倦看着前方,任人摆布。 “郁结于心,思绪沉重,随着她身体的顽疾陈年累月,何况这旧疾最开始明明很轻易根治,她家中难道无父无母?怎会有人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子?”祁月晗随嘴上欠了些,终归医者仁心。 第10章 荣华一生 大抵是她自幼便无父母管教,见状多质问了几句,却没注意到陌妤的不对。 所谓的旧疾,不是意外所致,是楚舒厌的生母亲手‘赐’予的。 屋内一阵死寂。 祁月晗嘱咐了陌妤几句。然后二人便看着楚舒厌在幻觉中挣扎,陌妤制着她的手,把人紧紧搂在怀里。 祁月晗的银针几乎将她扎成了刺猬。 收了针后楚舒厌渐渐清醒,只是木木的发愣,像个迷路的孩子一般无助,她边哭嘴里还念念有词。 陌妤向祁月晗道了谢,拿上她给的方子便当着她的面躬身将楚舒厌横抱起来离去了。 单她回来这些日子里便见了楚舒厌两回发病,叫陌妤如何不气。 祁月晗:“……” 她本就无意隐藏她与楚舒厌的关系,祁月晗嘴角抽了抽,一时不知该震惊还是欣慰。 他们都知这人心中可是有个藏了多年的人,痴情的不得了。据说她在泱都要那么多田产铺子就是为了心上人。 有人劝她哪有男子吃软饭的,劝说她擦亮眼睛找个合适的。 陌妤将人藏的好,没透露过什么。 祁月晗实在震惊,此事太过荒谬……换了旁人她或许还反应不过来二人的关系,可抱起那女子的不是旁人,是她啊。 她看着怀里痴痴傻傻的楚舒厌鼻间酸酸的,不知道楚舒厌究竟被逼着喝下过多少次那种药…… 穗敏竟到死都不愿放过楚舒厌! 她怨楚舒厌,可……倘若楚舒厌忘的干脆还会受这么多苦吗? 陌妤的自责歉疚毫无用武之地。 “我明日再送你回府。” 楚舒厌由着陌妤抱着她走出小巷,陌妤将她小心翼翼的放了下来,抹去她眼角的泪后轻描淡写道:“我并不介意一路都跑着小公主,这就如抱了只兔子一般轻,好像是从不食五谷般。” 楚舒厌:“……” 郁闷。 楚舒厌是很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她若不食五谷她抱着的应该是冰凉凉的尸体,可看着比自己高半个头的陌妤…… 罢了,让她说去吧。 谁叫自己不但清瘦还体虚体弱,哪像陌妤,抱着同她一般大的女子大气不喘一个。 楚舒厌垂下脑袋,忿忿道:“传言说,陌小姐虎背熊腰,若总爱一言不合就抱起人来,可便坐实传言了,陌小姐当心再也嫁不出去!” “……我哪有一言不合就抱人?”陌妤气笑了。 她的名声看起来很不好,本以为那些人也就说说罢了,竟都传到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九公主耳朵里了,这叫她如何能忍? 楚舒厌头越垂越低,陌妤只能看见她‘呼哧呼哧’的羽睫。 ……心痒,手也痒,很想碰一下。 她不吭气,陌妤好耐心的继续耗。反正狐裘在她身,又不怕冻着。 陌妤兴致盎然,问:“传言还说什么?” 楚舒厌抬头冲着陌妤眨了眨眼,说:“陌府得圣心,陌家小姐自然也尊贵,日后成了家可有的笑话看。比如陌小姐为人粗鄙,定是天天要拿着鞭子‘伺候’那位倒霉夫婿了。” 陌妤:“……” 这回轮到陌妤不吭气了,陌妤拿她没辙,失语了一阵又开始问:“再比如呢?” 一见陌妤没生气的样子楚舒厌胆大了起来,把芸枝同她所说的照搬了出来:“陌小姐那般野蛮,那未来夫婿定是被逼婚的,指不定得出去偷腥,再被彪悍的夫人打出人命官司来。这一来二去克夫的名声可就传远了,谁还敢娶这么一位娘子?” 楚舒厌说的绘声绘色,若非那主人公正站在这听她胡诌,陌妤自己都要信了七分。 她分明还是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怎么到了那些人嘴里都给她把七老八十的日子如何都编了出来。 楚舒厌有些无力,她靠过去抱着陌妤,眼皮感到沉的慌。 “好了,就此打住。公主去编话本吧,如此人才,放在公主府实在可惜死了。”陌妤怄气把狐裘斗篷帽子掀了上来将喋喋不休的人遮了个大半。 楚舒厌安静了一小会,大概是缓过气来了又开始继续说:“所以陌小姐现在欺负我,就不怕我钻进那群碎嘴子里凑个热闹?再说几句坏话,什么陌小姐口味独特,不喜欢英俊潇洒的公子哥,她喜欢奇丑无比的……唔!” 陌妤一只手过去,彻底将她遮了个严实。头疼道:“假的!都是假的,公主别听了别信了,更别再讲与我听了,我并想听到关于自己的坏话。” “不过看小公主有力气编排我了,哪里像是病入膏肓的?” 楚舒厌眨了眨眼,可怜兮兮地说:“疼,疼的啊,我浑身都疼。” 陌妤一把将她揽入怀,笑问:“那哪里不疼啊?” 沿街一路吆喝声、欢笑声、小孩玩闹的嬉笑声、香气四溢的小吃、各样的玩具、还有不远处放鞭炮的孩子们…… 楚舒厌趴在陌妤背上半睡半醒,周遭的声音比她梦中所想象的丰富百倍千倍。 楚舒厌忍不住从她身上下来,在卖糖葫芦的小贩那移不开眼。 陌妤这时悠哉哉凑到她耳边,道:“本小姐的私房钱可谓是金玉满堂,足矣养着十个小公主荣华富贵一生,怎么样?要不要跟我私奔?” 楚舒厌看着陌妤,什么也没说。 转眼都要过了三更,店家早已乏的不行,人少了便陆陆续续开始收摊。 临近过年,总归忙些。 楚舒厌老老实实靠在陌妤身上咬着糖葫芦,没说回府,也没说还想去玩什么。 陌妤问道:“喜欢酥饼么?” 楚舒厌点头,又跟着她往前走。 头上步摇随着女子的动作摇晃,那笑的如月牙的一双眼眸下,皆是她。 十多年前瘦弱胆怯的小姑娘长大了也没甚变化,那个用一块点心都能骗得笑容的姑娘现在也依旧。 陌妤眼神暗了暗。 年少一句玩笑罢了,开玩笑的人早已忘却,听者又何必死死记着,特寻来徒增伤感。 她孤身在屋顶看着夕阳西下,屋内是陌家人的说笑声,阖府喜气洋洋。 陌妤不愿破坏这氛围,于是拾掇拾掇自己来了舒葶府,本想着见一面楚舒厌就好。 可她贪心。穗妃已经殁了,皇上似有意废公主,或是想让她在这鬼地方待一辈子。泱都没有楚舒厌的靠山,就这么失踪又能掀起多大波澜…… 见陌妤一直走神,忍不住问她:“你在想什么?” 陌妤侧头,温声道:“绑架公主的罪名我应该是担得起的,故而在想,什么时候动手比较合适,路途玩乐不能少。其实江南那带就不错,可要行水路就得先知道小公主怕不怕这个。” 她看向陌妤,好像是在探究她说的什么意思。 摊子几乎都关干净了,路上也黑了许多,陌妤抱着楚舒厌的步子稍快了些,没前面那样走的娟娟不舍。 她埋在陌妤颈窝,好像又要睡去了,但她忽道:“不怕。” 陌妤一僵,按耐住胸口都要跳出来的心,她没想得到回答的。 陌妤享受楚舒厌这样靠着她,她知道楚舒厌这是怕她冷,不过也不全是,她都要钻进自己怀里了,可能是真的很喜欢粘人。 她噗嗤一声笑出声,眼里阴霾顿时无影无踪,“我是好是坏有何目的你都不知,你虽疑心,确不问我,说要绑你,你也不问绑你做什么。小公主啊,不能这么傻。” “好像不重要了,站在你身侧我莫名疲惫,什么都不想要,什么都懒得去想,什么也不怕……令我觉得,就是被你一刀捅了也无所谓了。”楚舒厌不遮不盖地说道。 陌妤勉强地笑笑,没答话。 她清楚,她明白,楚舒厌不是娇生惯养却娇弱怕疼,什么叫做被自己捅一刀也无所谓。 真是……傻到极致。 “客官里边请!” 酥尔楼门口小二摆着手迎她们走进。 楚舒厌觉得这店小二总在打量她,难道是因她被背着的缘故?于是轻轻戳了戳陌妤,催促她快些放她下来。 “上酒,随便炒几道菜。”陌妤好像没看见小二打量的眼神一样,“尽快。” 说罢轻车熟路的往楼上走去。 看样子是常客,楚舒厌默想。 她一路零嘴吃了不少,此时也没多少胃口,不过店中无名的果酒甚是美味,她便忍不住贪杯,不久已经不省人事了。 陌妤没怎么拦,看着她晕乎乎的倒在桌上后她才有动作。 她拿起了楚舒厌没喝完的半杯果酒,一饮而下。 “醉了么?”陌妤伸出手轻抚着楚舒厌的发丝,然后到她的脸颊,再到唇边。 楚舒厌发出几声梦呓,还往陌妤那处靠了靠。 陌妤支起她的脸,欣赏了一会好像不满意,便凑近闻了闻她身上的酒气。 二人离的很近,近到楚舒厌的呼吸全部都打在了陌妤的唇边。 她最终只是轻轻碰了下楚舒厌的脸颊。 门外有人拿扇子不轻不重地扣了扣门。 她叹了口气,把楚舒厌放在床榻上盖好被子后才轻手轻脚过去开门。 门外不是他人,正是白日与楚舒厌提到的庭尉府的时大人。 “有屁放。”陌妤见着他这一副浪荡子的轻佻样就来气。 时停云挑了挑眉,想趁她不备钻进去,却被一把揪住后领子。 陌妤淡淡问道:“确定要进去么?” 第11章 孤儿 时停云:“……” “听说你抱来了个姑娘?哪拐的?”时停云一时没忘别处想,以为陌妤又在哪捡来个姑娘给他玩。 “只是一个朋友罢了,并不是要带下去的。”陌妤一眼看穿他在想什么,低声骂道:“你以为你哄轻禾上树的事我不知道?再有一次我打断你的狗腿。” 轻禾不过十一岁,是养在酥尔楼最小的丫头,陌妤觉得她有几分像楚舒厌便一时心软带了回来,给她安排去学堂,让时停云照看。 旁人忙活的事多,只剩时停云这么个闲人,但她万万没想到去了一趟北疆回来轻禾膝盖摔青三处,胳膊磕破一处,头上还顶着两个包。 更不要提大大小小的旧伤了。 陌妤把他扔出去便关了门,不给他狡辩的机会。 时停云只得悻悻而归,走了几步抱怨道:“……明明是你非要跟着我跑。”他看向长廊尽头站着的轻禾,磨了磨牙朝她走去。 小姑娘无亲无故的,是陌妤收留才得以好好站在这,将她送来酥尔楼后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轻禾难得有机会见到陌妤,可跑上来时陌妤已经关了门。 她满脸失落的坐在楼梯上,问时停云:“郁姐姐的朋友是谁啊?” “你看我像是知道的样子吗?”时停云戳了戳她的脑门,道:“是不是你跟她告的状?” “我已经三月没见到郁姐姐了!”轻禾不服气,试图摆着指头给他数。 “行行行。”时停云不耐烦的捂住她的嘴夹着她下楼去,边走边打击她:“你的郁姐姐已经把你扔到这,代表她不想管你,懒得理你!你何必去烦人家。” 轻禾:“……” 翌日一早,陌妤从柜子里拿出一套干净的衣裳放在了楚舒厌枕边。趁楚舒厌还没醒,她先去找时停云。 恰巧今日不听学,轻禾便起了个早,然后蹲在陌妤门前守株待兔。 陌妤看见她诧异道:“你怎么在这里?” 这间屋子在三楼长廊尽头。不消说,是来找她的。 三楼屋子虽不少,却并非是给客人住的,而是陌妤的地盘。陌妤不许客人上来,也不许自己的人踏足。 时停云这人本就喜欢肆意妄为,且得陌妤信任,自然随意的很,而轻禾就不同了。 陌妤按耐住脾气,不轻不重地问道:“有事找我?” 本就没什么事,只是想见陌妤,轻禾张着嘴不知道怎么说。 陌妤道:“带我去找你停云哥哥。” 轻禾点了点头,带着陌妤走到了天字一号厢房。陌妤转动机关的时候轻禾才怯怯开口道:“是轻禾哪里做错了吗?为什么郁姐姐这么久不来看轻禾……” 陌妤皱了皱眉,她还是不习惯应付小孩子,只道:“我有我要做的事,轻禾被带到这里也有自己的任务,待何时有了自保的本事轻禾是去是留我们不会阻拦。” 轻禾一惊,陌妤的答非所问不由让她以为是自己听学不认真,又跟着时停云惹祸被知道了。 “我说过,你拿停云当亲哥哥就好,至少七年之内你都是归他管。”陌妤补了一句。 言罢便拉着轻禾走下楼梯。 轻禾于她来说不过是随手捡来的孤儿,可她敏锐的察觉出轻禾似乎对自己这个“恩人”过于依赖,这样的性子又怎适合待着这种地方。 恐怕是当年官场斗争波及到的后院吧,她这性子属实像哪家千金养出来的。 估摸不到七年便得送去他处。 酥尔楼并不似寻常酒楼,此楼无论是酒肉饭菜还是酥饼点心,皆是泱都一绝。 既如此之大,手底下生意自然也不少。 随着曲曲绕绕的楼梯越走越亮,周围布置也愈发奢华,隐隐听见有人弹着琵琶轻吟。 天字一号的暗格是为客人所用,轻禾面前陌妤也不想用另一处的暗格,那处暗格是可直通酥尔楼那位神秘老板,而那房间外挂着个特殊的牌子,叫作望穿秋水。 轻禾指了指那所谓的神秘老板的房间,正想与陌妤一起进去时却听她说:“我有事同他说,轻禾帮我去给屋里的姐姐送些吃的吧。” 轻禾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是昨夜同陌妤一起来的那位。 她欢欢喜喜答应后便跑的没影了。 “我呸!” 时停云瞪了一眼来人,随后烦躁的把手中的纸揉成球扔过去。 在桌上满满当当摆着写满字迹的纸张,潦草的字迹却又带着果决、锋利的气势。 陌妤轻飘飘扫了眼时停云后,将他皱巴巴的纸打开,只见上头写着: 兀自赏月,合欢花露头却不见先生。 故探问先生枯树新芽是何故? 先生答曰:死而复生。 陌妤立马把纸攥进手心,死死捏着。 “他胡诌!再者说,我怎么知道他居然连这个都查?”时停云低吼道。 他又说:“泱都哪来的合欢?唯一一颗还是我亲自去江南运过来的,况且……大冬天的它开哪门子的花?” 纸上句句意有所指。 陌妤眼皮一跳,须臾,她松开紧攥的那张纸,镇定道:“他究竟是何意?若凭此威胁我是不是太过可笑?他可不会蠢到不曾猜想皇上是否知情……” 时停云瞪大眼睛,“你傻了?看不出来这厮已经知道你我的关系,说不准从洛州一回来就来查酥尔楼的底细了。” 陌妤陷入沉思。 良久,她幽幽问道:“区区一个酒楼罢了,明哲保身就是,在意它做什么?” 时停云:“……” 她叹了口气,一点一点把那团纸抚平,还给了时停云,道:“稳着,切勿连累自身职权。” 时停云收起顽劣的表情,本本分分让了位子,站在一旁,问道:“你这次从回来不必再去那鬼地方了吧?” “时日到了,再命我离开泱都就别怪我抗旨。”陌妤拿来纸笔低头写着什么。 “罢了,反正你也不说你曾在宫内遇到过什么,我就不问了,但你若遇着什么棘手的事瞒我……”时停云略顿,还是不敢威胁陌妤。 陌妤:“嗯。” 『知你与那人有仇未报,舒厌无辜,亦不会阻你任何。我只一愿,她身子弱,无人可医,望你尽所能。——郁』 陌妤将信递给时停云,“祁月晗。” “那姐姐也和我一样是孤儿吗?” 陌妤推门的手一顿,她听见轻禾的声音了,那丫头没走,还和楚舒厌聊了起来。 里头声音又响起:“……算是。” 陌妤下意识朝后看了看,心说这大逆不道的话皇帝九个子嗣就楚舒厌敢说,也不怕把自己脑袋作没了。 “哦……”轻禾悄咪咪贴近楚舒厌道:“看来你也要被扔在这里了,我们以后搭个伴吧,我跟着你混。” 轻禾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拍了拍楚舒厌的肩:“停云哥哥要是欺负你,我帮你去告诉……” 门忽地被推开,轻禾吓得立刻噤声。 “下次再来,我们走了。”陌妤伸手拉起楚舒厌,又跟拍皮球一样拍拍轻禾的脑袋,说道:“我忙完手头的事自会回来安置你。” 轻禾目送二人离开,自言自语道:“看来是郁姐姐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才不会被扔来这里。” 急着离开倒不是怕轻禾说漏什么,只是有些事她希望时机到了自己亲自告诉楚舒厌。 在这之前若有哪个蠢的暴露了她的姓名岂不白费心思隐藏。 马车里陌妤早已派人装满了各种口味的酥饼茶点。 楚舒厌从马车里探出头问道:“都是我的?” 陌妤:“嗯,喜欢就把厨子给你送去。” 楚舒厌:“……”果真是豪气,那真要被她绑了也不亏。 “先生大忙人怎么还有空来迎孤?孤受宠若惊啊。”楚秋谨勒紧缰绳,叱影止步后还去蹭了蹭时停云的照业玉狮子。 楚秋谨:“哟,一见钟情。” 这两匹马一黑一白,真挺般配。 时停云:“……” 不知道陌妤知道他骑着她的风吟招摇过市还哄骗了别家小公马是何表情。 ……还是太子家的。 “谁说我是来等你的?”时停云狠狠磨着牙笑眯眯地拽着缰绳往前走了几步,去找被甩在后面的六皇子楚秋瑟。 洛州算不得远,可楚秋瑟经不住一路骑马,逞了一路能后在洛州大病三天三夜,什么也没做成。回来的路老老实实坐着马车跟在楚秋谨后面。 时停云看着他病殃殃的样子,嘴角一抽,客套道:“六皇子受累了,一看没少吃苦头。太子也是,怎么也不帮帮您?” 楚秋瑟脸色如同吃了苍蝇般难看,洛州一行是他单方面给楚秋谨找事,知府贪污一案全是楚秋谨一人所查,他倒是想去先一步安抚百姓,结果……结果被那群刁民砸石头,身上至今还疼着。 他还险些毁了最重要的账簿,连番受挫他更恼,便私自带人去缉拿县令,可惜出师不利差点被楚秋谨当贼当场射杀。 受苦? 楚秋瑟剜了一眼时停云后索性帘子一盖装晕。 “走吧?先生。再耽搁六弟要撑不住了。”楚秋谨依旧一副儒雅的样子,没纠结时停云到底是不是来等他的。 宫内便不能再骑马坐轿了,时停云送到宫门便掉头想回庭尉去,却被人拦住了。 “时大人,时停云!我的祖宗哟……”杨陆羽小跑过来,才见楚秋谨也在,连忙行了礼冲时停云道:“陛下召见你!还不快去。” 第12章 天降黑锅 “又怎么?我近日可没去勾栏瓦舍,谁又参我?”风吟灵活的躲开杨陆羽要抓马鞍的手,然后绕着杨陆羽转圈圈。 杨陆羽都要被绕晕了,他指着时停云:“你说,跑去卫尉换了九公主府前看守侍卫的是不是你?” “九公主和陌二小姐已经被叫去问话了,你……” “?”时停云不闹了,冲杨陆羽扯起一个很假的傻笑,道:“嘿嘿黑,不跟您老人家玩了,要挨骂咯。” 杨陆羽:“真是你干的!” 时停云已经扔下风吟往承德殿跑去了。他怕某人一气之下对皇上出手,赶紧飞奔去护驾。 “你慢些!”杨陆羽肯定是追不上了,这会还想起旁边还有个太子,“太子见笑了,老臣还有事要忙,便先行一步了。” “丞相无需讲这些虚礼,先生是有些孩子气。”楚秋谨拱手回礼,道:“孤该去向父皇复命了。” 杨陆羽擦了擦额角的汗,“去吧,你倒不必真的喊他先生,他可当不起……” 本要走的楚秋谨忽然道:“您说笑了,先生写得一手好字还肯教孤。如今小半年过去了,孤没什么长进,先生却仍有耐心,从不斥骂嫌弃孤,让孤如何能不唤他先生呢?” 杨陆羽替时停云尴尬,他勉强笑了笑,不敢驳了太子。 “你做什么去了?”皇帝问道。 时停云:“接太子。” 皇帝一甩袖,道:“好,那时大人就解释一下,庭尉何时能管卫尉的事,做卫尉的主了?” 时停云吭吭哧哧半天:“庭,庭尉……做不了,可是太子殿下能……” 皇帝气的来回踱步,指着楚舒厌骂道:“你给朕跪下,既然你不满禁足,那你便在此处跪上几天!” 他说完张公公就领着楚秋谨进来了,楚秋谨便见到殿内跪着的九公主和那位死而复生的陌二,还有他的先生。 楚秋谨来时已经问清发生什么事了,他默默打量了一番陌妤。 皇帝:“太子?好啊,太子你来说,是你派人去换掉舒葶府的守卫好方便让她溜出去?” 楚秋谨:“……” 还真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也。 他正要开口,楚舒厌却出声道:“父皇不想牵连旁人吧,既然儿臣都跪在这了,还管是不是太子做的有何意义?” “不如早早跪完早早放儿臣回府。” 大约是皇帝从没对她动过手便多了一分胆量,楚舒厌没有想到幼时慈爱的父皇如今动怒时会往自己脸上扔茶盏。 楚舒厌没反应过来时茶盏便被陌妤用衣袖拦下,保下了她的脸。 摔在地上的茶盏四分五裂,溅起时一块碎片划伤了陌妤的手腕,茶水多多少少烫到了她,却并未伤及楚舒厌一分。 楚舒厌怔怔看着地上的碎片,事已至此,她的脸有没有伤到已经不重要了。 没有区别了。 “皇上这是要毁一个闺阁女儿家的脸么?”陌妤草草确认楚舒厌没伤便抬眼看向皇帝。 被迫成时停云共犯的楚秋谨:“父皇,舒厌大病初醒身子骨又弱,又在宴上中了毒,儿臣便在前往洛州前向先生提了一嘴,叫先生多多注意舒厌避免再遭人毒手。” “若是要因此责罚舒厌妹妹,那也该是儿臣受罚。” 可狠话放了出去,皇帝自然不会收回,所以楚秋谨默默给皇帝搭上台阶。 皇帝:“中什么毒?” “太医令丞孙吴两位大人皆认为宴席那日福庆身上携带的熏香有奇毒,对常人有迅速起病之效,而对……”楚秋谨顿了顿,掂量了一下措辞,继续道:“对舒厌这样的病患来说,更是致命的,具体的儿臣不通药理,还请父皇待明日亲自召太医令丞询问一番。” “荒唐,你怎么知道人家身上什么熏香?”皇帝反问道。 时停云险些笑出声,洋装咳嗽蒙混过去,嘴角还是憋不住想笑。 楚秋谨:“……” “是宴席结束后发现福庆掉落了帕子,本要叫宫人归还,却觉得香味古怪,就送去查验了。没料到只是接触了一小会,便高烧不退,其严重性不言而喻!” 皇帝绷着脸,别开了眼神不去看楚舒厌,转而去问时停云:“所以此事全然与你时大人无关?” “有无关系臣都是做了,陛下您知道的,臣素来不喜替人背锅,也不喜让旁人替我受罚,故,请陛下放了九公主吧。”时停云看他没反应,也跟着跪了下来。 皇帝指着他半天没说出话,最后憋出个:“强词夺理。” 楚舒厌一言不发,紧攥着陌妤的衣袖。 最终,皇帝谁也没罚,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承德殿,临走前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陌妤。 殿内只剩他们四人。 楚秋谨很重地叹了口气,掐着嗓音道:“臣素来不喜替人背锅,也不喜旁人替我受罚~” 时停云:“你在那阴阳怪气个什么劲?” “多谢太子殿下解围。”楚舒厌低头道谢。被陌妤扶起后依旧抓着她不放,向楚秋谨道谢后要拉着人出去时被时停云拦住。 时停云笑说:“小丫头,你怎么不谢我?” 楚舒厌:“也多谢时大人相助。” 她急着走,抓着陌妤衣袖的手越来越紧。陌妤挣开她的手,猝不及防叫楚舒厌愣了愣,不过下一秒一只修长的手牵起了她,轻轻的就控制了那颗不安的心。 时停云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楚秋谨站在他面前堵住了他的视线:“先生,这几日孤都在好好练字,从未偷懒。” 时停云立马变了副脸,不屑道:“你多大了还要我夸你?” “孤今年才十九。”楚秋谨一本正经道。 时停云推开楚秋谨,边走边说:“都快弱冠了还小?说出去不怕未来太子妃笑话。” 楚秋谨低头看着满是泥泞的鞋,半晌,他问道:“小先生,你今年二十有一,却未成婚,是心仪的姑娘娶不到么?” 时停云抬眼,他生来就是个断袖的,这话无疑实在捅他伤口,楚秋谨是试探也好,嘲讽也罢。左右再过几年,他便会被一把火烧‘死’家中,英年早逝。 楚秋谨是太子,太子啊,她默认让他接近太子。这会带来不少的便利,也容易适得其反…… 楚舒厌扯下衣角一块布料包扎好了陌妤的伤口,马车驶向舒葶府,她心底却泛起一阵后怕,现实是不会永远以自己想象中的走向来发展的, “管我做什么……”她自语道。 “可我只是在给公主撑腰,如若不拦下……”陌妤轻抚过她的脸,打趣着说道:“这张…如花似玉的脸就该毁了。” 是令我魂牵梦萦的一张脸啊。陌妤心道。 “我这张脸不值什么,你的手若再伤重了连笔都握不住,还怎么提剑。”楚舒厌避开陌妤的眼睛,将她的手‘还’了回去,转身,垂眸,靠在角落好像不打算理人了。 真怕自己那自私的想法暴露无遗,她补道:“他若因一时之气而毁了我的脸,事后必然愧疚,也再不会逼我什么,且日后一见我脸上的伤口就会失理。” 陌妤沉默不语看着她,不知何时,她已经习惯性的拿自己的伤痕去博取一些毫无价值的东西。 楚舒厌一直以来见到的都是善面的皇帝,自然觉得幼时疼爱她的父皇事后会心疼她;但,倘若皇帝还有恶面呢?楚舒厌受得了吗? 尽管她想斥骂楚舒厌这种荒谬的想法,可嘴上还是放柔了声音说道:“以卖惨装乖博取他人怜悯实在愚笨,且还得看他是否在意你。”她向楚舒厌的位置挪了挪,忽然将楚舒厌整个人都掰回来面向她,又抹去她眼角藏得很好的泪珠:“于不在意你之人面前玩弄这些小伎俩,犹如跳梁小丑。” 楚舒厌她垂下眼眸,想要避开陌妤的视线。 这人又不吭气了,陌妤被气笑了,终究还是不忍再说重话,她愿意和自己耍这套,愿意与自己示弱卖乖就随她吧,总比逞能咬死不说的好。 “那你答应我一件事可好?”陌妤默默给楚舒厌顺了顺毛,徐徐道:“今日起,不要在外人面前与我过于亲近,宫里有人不喜,时不时的有双眼睛跟在我身边。” 在宫中就算是个老鼠也该习惯低头做鼠了。所以牵扯到宫中的告诫楚舒厌不问为什么,默默记住就是了。 “所以我若突然变了个人,还望小公主莫要怪罪。”陌妤笑笑,见她心情不好也不再逗她了。 马车已经停在了舒葶府,她就不再进去了,最后嘱咐楚舒厌道:“那日中毒一事全推去你那个三皇姐身上,不用怕他们,我会保护你的。” 楚舒厌愣了愣,还是点了点头。 陌妤见状忍不住宽慰她:“不必担心我的手,我一介女流,提不提剑,握不握笔有什么大不了的?” 楚舒厌却认真道:“可我觉得你不应该被困在闺阁之中,你这样的人…该是自由洒脱的,不可以被束缚。” “与男女何干?那些富家子还不如你。” 陌妤挑眉,“我与他们比,当真是我好?” 楚舒厌不解她为何如此问,轻声答道:“……这有何可比,你是最厉害的。” 陌妤揉了揉她的脸,没接话。 “就让我私自做主一次,我想把祁月晗暗中送到你跟前,她懂岐黄之术,至少能保你不再被人下毒。”陌妤笑说,“养好身子就能配合我绑架公主了,不然半路被逮住就不好了。” 楚舒厌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绕是再傻也看得出陌妤过分关心她了,只是不知陌妤到底想要什么…… 第13章 血 二人站在马车旁,楚舒厌不见要走的意思,陌妤见状又问:“怎么了?” 楚舒厌虽疑虑,却不怕她真怀有目的,她问:“你还会来见我吗?” 陌妤沉默了一瞬,“会。” 贪心不足大概就是说她了。 可她不是圣人。 陌妤默默无言,心里被楚舒厌弄得乱糟糟的。 楚舒厌刚消失在视线里,陌妤的脸便立刻拉了下来。 意料之中。 可这样不声不响跟在人身后监视她二人的一举一动未免令人作呕。 来人没有被发现的羞愧,坦然道:“陛下请郁小姐。” 她忍不住摩挲着腰间藏着的软剑,眼神随意扔在某颗枯树上,她沉默许久,不知在酝酿什么。 久到那人开始防备,唯恐陌妤在给他准备什么‘好果子’,她终于幽幽开口:“那便…劳烦大人带路。” 再次进宫,男人将她带去的地方并非承德殿,而是御花园的亭子下,倒不知皇帝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 陌妤只知道他肯定会兴师问罪,默默编排着用什么理由解释。 “还没几个人敢对朕阳奉阴违。”皇帝不咸不淡道。 他消了气,又是那个喜欢把玩佛珠,总一副处变不惊的宸荣皇帝。 亭子附近只站着几个侍卫围在他们附近,个个蒙面黑衣,站在这里很是突兀,如果不是皇帝淡定坐在那,陌妤还以为这是谁派来刺杀皇帝的。 “皇上是在说谁?” 皇帝:“你靠着‘陌妤’的身份回来,却做着坑害陌家的事,是仗着朕不敢降罪于陌家?”没给她答话的机会他又质问道:“朕再问你,你又是如何与失忆的九公主相识的?!” 她理了理那日的情形,开始编造:“原也没认出,是与兄长从宫里出来那日碰到的,九公主被三公主等人堵在巷子里,似是要下杀手,幸而被我救下罢了。” “这又是哪门子的事?”皇帝随口问道,可看那样子并不关心楚舒厌受了什么伤。 人只要还活着,便都不是什么大事。 “我只看见下人使阴招绊倒九公主,然后一行人围起来,还有些许打骂声。”略顿,她用了个很不好听的字眼:“九公主穿的朴素又虚弱不堪的模样实在难以置信其身份,我只是想着不能让人死在陌府附近,否则多生是非。” 天子面前,又是‘我’又是‘死’的,皇帝不与她计较,忍着对陌妤的不满说道:“你可知空口无凭,这是污蔑公主。” 陌妤不反驳,垂首站在一旁,仿佛与她无关。 她了然,前车之鉴在他心底扎着根刺,便是说什么也不能够短时间内博得信任。 皇帝一左一右摆着炭火,陌妤隔着好些距离,此时手已冻了个通红。 他置若罔闻,心道今日必给陌妤个下马威。 忽而一声嗤笑,皇帝大怒:“你不恨她也就罢了,回来种种动作都是为了她,郁时意,你自己说这是什么意思?你意欲何为!真当朕不敢动你吗?” 郁时意。 是啊,她并非陌妤,替身做久了整个人竟都畏畏缩缩的…… 陌妤,不,郁时意应付似地跪了下去,语气依旧平静,丝毫不惧:“陛下想听虚言在下就保证再也不与九公主往来,谢绝九公主一切要求。” “若陛下想听真话,我便答:儿时挚友,怎会因一些小事分崩离析?若非当年被逼无奈,这些年也不会让她变成如此这般。” “恕在下失言。”郁时意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她闭眼强迫自己说出那话:“您担心什么我清楚的很,我以项上人头担保绝无此心,我与公主彼此清清白白,若有意中之人,公主与我亦会相互祝福。” “朕真希望你所言非虚。”皇帝冷哼道:“陌家的的兴旺,可不在陌邢青。” 她身体一僵。半晌,才应道:“是。” 如今举步维艰。冷风吹在脸上,郁时意脑子清醒了些。除非失忆的九公主主动些。她完全失去利用价值之前皇帝绝不会让她出事。 反倒是自己,后面还有陌家牵制。 楚舒厌早已孑然一身,从诞生在穗敏腹中起,从出生皇宫起,仿佛已经注定了她的一生。 郁时意又如何能放手去按皇帝说的做?如果楚舒厌平安喜乐无忧……可她很苦,她一点也不好。 楚舒厌靠在树下发愣,地上冰冷,她浑然不觉。 祁月晗说的话她其实并不意外,原本就没信旁人所说的她那母妃有多么好。 她不知道如何从这死局里走出去。 楚舒厌脑中浮现陌妤的面容,有个声音在告诉她:利用陌妤。 “真够无耻。”楚舒厌嘲讽一笑,暂且跳过了这个馊主意。 不容她再清净,不远处亭子下传来争吵声。 两个侍女越吵越激动,声音越来越大,惹得楚舒厌更烦躁。 她忍了一会,那二人还是没有罢休的意思。逼得楚舒厌无奈只得亲自前去查看。 “你若没做,尽管去官府告我污蔑!” “你!你这贱婢再敢胡诌我撕了你的皮!” 先不论对错,楚舒厌已经想即刻将后者轰出府。她憋着火,道:“你想撕了谁的皮?” 刘稔娴一慌,向后退了两步。看见来人,勉强地笑了笑,佯装镇定:“小殿下莫生气,我…奴婢只是一时冲动说了气话,秦芮妹妹总编排奴婢。这次倒好,还想去您面前污蔑奴婢偷窃……” 说着她擦了擦没有泪水的眼角。 秦芮一愣,没想到刘稔娴居然厚颜无耻到这般,“你恶人先告状!”她迅速向楚舒厌说清前因后果:“奴婢与她同日来府,这人生性善妒喜欢惹事生非,常因一些小事闹得动静极大。” “昨日您前脚出府,她后脚就借口采买溜了出去。这府中下人可都清楚她什么人,本以为她也做不出泼天的祸事。哪料想今早宫里来了人,说昨日她奉殿下您的命去碎梅宫拿东西。” 许久没有听到碎梅宫这三字,楚舒厌笑了,重复了一遍:“奉我的命?” 刘稔娴不知道楚舒厌有没有动怒,见她还笑着心下稍稍松了口气,试图解释:“小殿下饶命啊,奴婢家中……” 话音未落,一只冷如寒冰的手扼住她的脖子,挣扎不开,她瞪着眼珠子拍打楚舒厌的手。 “谁给你的胆啊?”楚舒厌依旧笑问,那表情好似在同她说笑。 刘稔娴为保命吓得拼命甩出衣服里藏着的东西,“拿……我、拿……” 东西落地,发出一声脆响。她感觉到那手的力度减轻了些,连忙甩开楚舒厌,连滚带爬的想要逃离。 楚舒厌被甩的惯性向后踉跄了几步,视线转移到地上的东西。 无人发觉她此时的状态不对劲,刘稔娴触了最不该触的霉头——碎梅宫。 那是个血红的玉佩,这样古怪的颜色楚舒厌忍不住捡起来细看。玉佩被刻意做成了花的形态,却像是个技艺欠缺的匠人所做,只能勉强看出是花,只是这颜色过于突兀,与花不相配。 她注意到花蕊的位置刻着一个字:慕 “就只这一样?”黝黑如潭死水的眸子一动不动的盯着刘稔娴。 她下意识想要往后挪动,那双眸子黑的可怕,深不见底,光是看着好像就要被吞噬。不待她翻身逃跑,楚舒厌已经蹲下平静地看着她的脸。 惊魂未定,那手突然轻柔地抚摸着自己,冷意席卷全身,她几乎是尖叫出来,“救,救命!!救命啊!” 秦芮瘫倒在地,不敢动弹,不敢出声。 只因楚舒厌面上和善的笑容还未褪去,一手却干脆的取下头上的素簪。 “啊!——” 刺耳的尖叫声并非来自刘稔娴,是秦芮。 楚舒厌猛然转头,目光落到秦芮身上,秦芮顿然捂住嘴,缩在一旁。 刘稔娴根本没有叫出声的机会,素簪是直接扎进脖间的,无甚力气的楚舒厌竟把那簪子插进去了大半。 她慢悠悠地把垂下的发丝抚了上去,又猛的抽手拔出簪子,血瞬间喷溅至她脸上,那血还是热的。 楚舒厌看着自己满手的血。 我杀人了。 接着秦芮就听楚舒厌忽的发出一声怪笑,那模样活像鬼魅还魂人间索命。 而刘稔娴瞪大的双眼再也闭不上,她躺在血泊之中,无声地控诉自己的惨状。 “去搜,将她盗来的所有东西给我找出来。”楚舒厌撑着最后一点意识对秦芮说道。 支开秦芮后。素簪从手中脱落,楚舒厌来不及思索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小侍女是如何进得去碎梅宫的,一股强风挂过,她摇摇欲坠,扶住一侧的柱子才没摔倒在地。 真冷。 楚舒厌倦倦地阖上眼,思绪沉入黑暗。 期间意识回笼过片刻,天上又飘起了鹅毛大雪,不久她便被层层白雪包裹。 她感觉到了冷,后面又渐渐感到温暖,到最后她呼吸有些艰难,身体愈发滚烫。 冷热交替,她不知在雪中这样反复交替了多少次。终于将意识彻底消磨殆尽。 秦芮吓得手脚不停,一直翻看着刘稔娴的所有东西,找出了不少首饰珠宝。等她确认再没有了后去内室找楚舒厌,她却不见人。 第14章 濒死 可外面下了雪,寒风更凛冽了。 芸枝不见楚舒厌,以为她还没有回府,脸色很是难看,忍不住迁怒了不消停的秦芮:“小混账,翻箱倒柜的是要做什么?这里面包着什么?!”她说着就要动手查看秦芮怀里藏着的东西。 秦芮连忙拦住,“芸枝姐姐,这些都是殿下让我……准备的,您要不去问殿下……” 她可万万不敢再有多余的动作,只怕主子灭口,慌不择言说了句:“难道芸枝姐姐就觉得殿下一定不怪罪你吗?!” 芸枝难堪地瞪着她。 秦芮觉得自己简直被逼疯了,她这会昏了头,硬着头皮跟芸枝吵了起来。 她素来乖巧勤快,从不与人争执。没过多久她也吵了个脑子清醒,苦着脸软下口气来:“是殿下,亭子下…亭子下的血迹都还没清理呢,左右瞒不住你您自己去看吧……” “谁的血?!”芸枝惊愕道。 她神色复杂,顾不上方才发生的事,快步奔去了前庭院中的亭子。 大雪覆盖了尸体,没等芸枝过去细看,便发觉台阶下躺着个人,她脚底一打滑,摔在了那人跟前。 拨开那人脸上的雪后,芸枝登时脑中空白了一瞬,紧接着不再顾亭下的尸体,大喊道:“来人!大夫!不!太医!找太医啊!” 舒葶府头次如此吵闹混乱。这场雪漫天飞扬,下的不停歇,亭下的血迹掩盖在白雪之下,下人来来往往奔走往里屋端热水。 也不知是死了个奴婢令人恐惧些,还是府上主子将死更悲伤。 消息似插了翅膀飞尽泱都。 陌府—— 陌夫人惋惜道:“如此,也算了结,往后阿妤就不必再被牵连……” 好巧不巧,郁时意正要来找陌邢青商议北疆和皇帝那边的事。 门扉轻开,郁时意绷着脸看着陌夫人,“什么了结?她怎么了?” “阿妤……你…”陌夫人惊坐起身,不知如何作答,她硬邦邦道:“你这几日闷闷不乐,还以为是身子不适,故而…没来得及告知与你。” “没有。”郁时意见她还是试图周旋也没了耐心,脸一沉,转身奔了出去。 “重情不是好事吗?若她真如你所言去做,才是可怕。”陌邢青淡定极了,拦住了要追出去的陌夫人。 “倘若陛下迁怒于我们呢……难道侯爷真甘愿被这假千金弄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吗!”陌夫人自知她这是妇人之见,可事实如此。 陌邢青没生气,反而温声道:“我是替他守了半辈子北疆的安北侯,你是安北侯八抬大轿迎进门的正妻,唯一的夫人,我们的儿子是要袭爵的小侯爷。” “又怎会轻易让他们扳倒陌家……” “不必在意我们这位陛下说出的话。” 也许是风吟感知到了主人的情绪,使得郁时意没多久就赶到了舒葶府。 侍女不耐地告诉她,楚舒厌奄奄一息就要咽气了,叫她不要妨碍她们做事。 郁时意腥红的眼眸瞪过去,吓的侍女一激灵,她不识郁时意是何人,当即要发作,却在开口之前被郁时意下了狠劲甩了一记耳光,斥骂道:“尊卑不分的贱婢!” 她不是柔弱不能自理的陌二小姐,是踩着万千尸体杀出来的郁时意,这一下过去比躺在榻上的楚舒厌好不了多少。 郁时意对着院内所有侍女冷冷道:“不如收拾行李回你们原主子那去吧,再走晚些都留下陪葬!” 屋内忙着伺候昏死过去的楚舒厌,顾不上外面的动静,慎雅见此道:“我去看看,你们快些想法子。” 郁时意只觉得阖府上下都是多余的东西,她不想听任何人说话。 她从来没有见到过缠绵病榻的楚舒厌,那人紧闭双眼,搭在被子上的手变成了绀色,紧抿的唇源源不断向外吐药。 “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大夫赶出去,府中闲人都清理干净了,谁若敢多舌可休怪我做什么。”郁时意冲芸枝下令道。 几位太医面色不虞,却不敢惹这疯子,领头的一甩袖,气哄哄的走了。 缝隙中透出一星半点的光亮,忽闪忽闪的,来人发出‘哒哒哒’的古怪声响越来越清晰,慢慢贴近。 素簪抵在楚舒厌腿部,她以极缓慢的动作向后挪动着,脚步声越逼近楚舒厌的脸色苍白一分,她心一横朝自己下了手。 鲜血‘滴答’在地上发出声响。 试探出了自己又在梦境中脸色却没缓和一点,反而手开始不自觉颤抖起来。 缝隙被拉大,朝她靠近的‘人’一瘸一拐地笑着靠近,衣裙之下空荡荡,只有一根木棍撑着。 汗水混着泪水湿漉漉黏在脸上,楚舒厌一点声也叫不出,不敢看却又更不敢闭眼。 女人嘴里掉出一团血糊糊的东西,她低头,下巴诡异地动了动,“唉……九公主小小年纪真是狠辣,怎么割人舌头呢…我若是不能说话又如何伺候您呢?” 对于楚舒厌来说可以令她压低恐惧的方式就是直视恐惧来源,疯狂刺激自己。 楚舒厌渐渐抬起了头,看着前面这个眼神空空的女人,她身上的衣裳干干净净,是宫里头婢女穿的,头发湿漉漉的往下滴……血!眨眼间干净的衣裳被血染红了。 刺穿耳膜的尖叫好似针尖一般透过皮肤扎进肉里。 楚舒厌抱着头咬住嘴唇往后缩了缩,她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往日噩梦的人物脸上只有个大概轮廓,从未出现过这样清晰的面容。 很久之前她在碎梅宫书阁里的竹简上看到过一句话:生人无脸,阴魂入梦必有妖。 穗妃不是喜看诗书的大家闺秀,却在宫中有个书阁,楚舒厌进去过,里面的书不是妖魔鬼怪的传说就是巫蛊毒咒之类的东西。她曾在某本书中看到过这样的真实环境。 女人断断续续说着捉摸不透的话,逐渐将楚舒厌拉进回忆。 她这手不是第一次见血,素簪亦不是。 深宫之中最不缺令人咂舌的事,比如常年伺候在宫里不得出宫的宫女,寂寞难耐时会有特殊的法子来解决。 楚舒厌十三岁时身边多了个叫春菊的宫女,她被穗妃一盏烛台毁了容貌,跪坏了腿,到了出宫的年纪她只能亲眼看着同龄姐妹挂着笑容离宫。 春菊一手捂着脸示人,掌事姑姑强行拉开,看见她伤口溃烂怕惊扰主子便把她拨去伺候楚舒厌。 她自然做好了老死宫中的准备,这副模样出去就是去做妾也不会有人要,何况怎知她爹娘就不会嫌弃…… 那日,陌夫人刚带着郁时意离开,穗妃便把楚舒厌拽去了花房。 是皇帝亲自叫人给她建的,他道穗妃喜欢摆弄花草,日后哪国进贡什么稀奇花草先给穗妃送去。 花房外缠着花藤,窗边亦是放置了各样奇花,可这间叫花房的小屋里面黑漆漆的,像是刑房一般,只看得清有两对和脖子一样粗的……铁链。 那是在郁时意到来之前,九公主常住的地方。 铁链锁好了她的手脚,穗妃便去墙上跳选今日的‘武器’,她站在十条鞭子下,慢条斯理的一个一个把玩着。 楚舒厌瞳孔一缩,穗妃拿了那条最细上面却倒刺满满的鞭子。 夜半三更,穗妃忽然让人解开锁链,送楚舒厌回偏殿。 彼时楚舒厌头脑昏沉不知穗妃要做什么,在一种明知有危险她却还是任自己昏睡过去。 半梦半醒之时她感到身上凉丝丝的,眯眼一看,竟是春菊跪在她身边! 春菊平日都是戴着面纱,楚舒厌来不及震惊她毁容的半边脸,拼命推开春菊却不敌她力气大。 春菊见她醒了,扑过去想撕扯她的衣裳。 楚舒厌挣扎不过,已衣不蔽体,她却不敢哭出声,眼睁睁看着春菊趴下身,还伸出舌尖去凑近她。 …… 等到楚舒厌清醒了,她看见眼前一幕,慌不择路地扑下床榻摔了个生疼,发觉自己手上还攥着血淋淋的素簪,她吓得赶紧扔开。 动静引来了门口看守的宫女,脚步声逼近,楚舒厌咬着手指缩在角落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殿下…殿下………你,你怎么了,她们做了什么……”耳边传来耳熟的哭腔,她意识到来人是芸枝。 随即抓住芸枝,颤抖着用气音说道:“她是不是死掉了……” 芸枝转头看去,又迅速收回眼神,强撑着挤出笑安慰楚舒厌,“不怕不怕,奴婢立刻处理。” 春菊脖子周围密密麻麻的窟窿,血渗透床榻流了一地,芸枝点了一盏蜡,看清了春菊半裸的身子,她好像明白了什么,朝楚舒厌看去,楚舒厌仍缩在角落却木木地看着春菊。 芸枝先给楚舒厌换了她自己的宫女衣裙,然后把素簪上的血弄干净放在她手中,楚舒厌就紧紧攥着它。 “殿下……”芸枝哭的比楚舒厌还惨,她说不出一点安慰的话了,安慰什么?一切不会比这更好,穗妃又不会突然暴毙,陌夫人和郁时意也不会整天都在。 “芸枝,我好想见郁时意。”楚舒厌哽咽道。 第15章 狼藉记忆 见她又谈何容易? 陌夫人的到来只是暂时牵制了穗妃,穗妃不想被发现不代表她愿意一直忍着。 春菊就是穗妃对郁时意的不满啊……楚舒厌僵硬的将视线挪过去,春菊的尸体未来得及处理。 芸枝一不留神,楚舒厌不知从哪拿出个匕首来向春菊走去。 她猜想是匕首是郁时意留下的。 “您要做什……”芸枝话音未落,匕首断了春菊的舌头。 明明看起来那么文文弱弱,不久前明明怕春菊死在她手,明明怕的不敢看,明明不过十三岁…… 芸枝傻站在原地,却见楚舒厌猛的高高抬起手,朝她自己刺下—— 速度之快芸枝根本反应不及,而等她反应过来时楚舒厌早已停下,只隔一点,便要见血。 她疲倦地望着窗边蒙蒙亮起的天色,牵起惨白的唇角,“我不敢,你若能帮我就好了。” 芸枝惶恐地跪下,她竟有那么一瞬害怕楚舒厌……那么一瞬…… 楚舒厌跟她说,“又藏不住,你就任她躺在这,何必白浪费力气。” 芸枝让她在椅子上合眼休息一会,还是去擦血迹抬尸体了。 的确,瞒不住的,这是穗妃的碎梅宫。 穗妃叫人将她拖回花房,亲手剜了楚舒厌一块心头之肉。 穗妃几近癫狂地捧着这块肉,森然道:“生出你这样的废物真是有辱我巫族之血!当初的弃子怎就不是你?” 楚舒厌浑身血液凝固,不敢置信。 郁时意为楚舒厌擦去额角的汗珠时发现她耳后有滴血迹,似是被溅到的。 这倒奇怪,府中怎会见血? 祁月晗顶着风雪匆匆而来时见舒葶府数名侍婢拿着包袱往外走,有喜却无被赶出府的怨。 她无意多管闲事问些多余的,想赶去找楚舒厌,却见亭下郁时意莓茕茕孑立负手于亭前,而一股血腥之气伴随而来,祁月晗停下步履,迟疑了一下朝她去。 “你急匆匆派人叫我过来是叫我看你赏雪?”祁月晗双手环胸,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雪飞扬的太大,亭下的雪是刚被扫开的样子,女尸瞪着涣散成云雾的眼珠子,肤色已经发青僵硬,脖子一个血窟窿流淌出不少血,不过早已干涸。 “是楚舒厌做的?”祁月晗随即发问,毫不疑虑。 郁时意看向她,问道:“为何如此笃定?” 祁月晗勾起唇角,“因为这位公主是穗敏皇贵妃娘娘‘唯一’的子嗣。” 郁时意沉了口气,不想再说这女尸,指着楚舒厌所在的屋内道:“救救她,就当是为我。” 祁月晗略微一顿,感觉自己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你如此平静如水,不该是小病么?怎就算得上说‘救’?” 不过待到祁月晗亲手几乎摸不到楚舒厌的脉搏时,就连她这样自诩可活死人肉白骨的医师也为之一震。 “濒死之兆”祁月晗轻轻吐出四个字后晃了个神。能活死人肉白骨都是放屁扯淡,若人真到了最后一刻,她就是想尽办法也不可能真让人再活一日。 泪水无声划过郁时意的脸颊,仿佛什么东西坍塌了一般。祁月晗没料到她直接抽出了软剑。 怪不得她这般平静,毫无担心之意! 郁时意沙哑的声音响起:“我带不走她,来不及了……她应该还未走远。” 祁月晗一震,连忙去拦她,“你带不走,难道我就有本事将你们葬在一处了吗?!哪怕你不在意是否能葬一处,也该问问我楚舒厌是否真的无可救!你待你心念之人…何必已然遑论我吊不住她的命?” 昔年,七月七。陌夫人予氏借探望胞妹为由进宫,穗妃回绝过多次,这次再回绝便不得体了,并非怕陌家予家,只是这些小事会传入别人耳中,再传播便会惹得猜忌。 早年间,予氏长女予曦年嫁于安北侯为妻,幼女予穗安入宫为妃。长女之婚事乃昔年佳话,幼女在新帝登基后选妃那年被送入宫,据说是新帝还在皇子时与她偶然有过一面之缘。 予家不敢抗旨,只能送幼女入宫。 谁人不知深宫之中吃人不吐骨头,予穗年哭着从予家走出,却在三日后摆着穗妃的架子回门。 于礼,予家确该拜见穗妃娘娘。 于情,穗妃受不住母家的跪拜之礼。 一踏进予家大门,穗妃对跪了一地的仆妇熟视无睹,夫妇二人老泪纵横地走过去想看看幼女是否憔悴了,长女予曦年为了妹妹回门也特地回来见上一面。 “放肆!见到娘娘还不跪下!”婧菱斥骂道。 这才注意到穗妃旁还跟了位姑娘,她未着宫内的衣服,面纱又遮住了面容,只见眉眼却不像中原之人。 予家拿不准她是何人,夫妇震惊过后想起礼法确实如此,便跪了下去,只是这一跪,穗妃没有让他们起来的意思。 予穗安一句:“本宫以商户之女入宫,但无颜以商户女在后宫自居。”她指着门外数十个大箱子又道:“故,来奉还奉还十六年养育之恩。” 予曦年大步上前过去给了她一耳光,怒骂:“你有胆就效仿哪吒割肉还母,剔骨还父!” 予穗安指尖轻点脸颊,头又抬了抬,“念及长姐自小于本宫百般照顾,这一巴掌,本宫便不还了。” 至此予家再未进宫探望穗妃娘娘。 予曦年疼惜妹妹,终是拉下脸去求见,却被连番回绝。 直至十二年后,碎梅宫—— 楚舒厌手脚被铁链束缚,铁链比她脖子都粗,重的根本动弹不得,相当于被定在了此处。 不过花房的窗并未被遮起,故而她总向外望。 夕阳透着窗打进来,还带来了一个礼物。 夫人左右手牵着两个与她差不多大的小孩,偷偷抹去眼泪后才走进穗妃的寝殿。 在楚舒厌歪着头去看他们时,有双眼睛转过来忽然与她对视,目光碰上,楚舒厌吓得低下头去。 她知道不可能有人看得见里面,因为这窗户是特殊的琉璃所打造的。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那个姑娘看不见她,竟直接进来看!何人有这样大的胆子?竟然不怕母妃生气。 他们在殿内待了不久,那两个小孩就被婧菱姑姑牵了出来,她对女孩道:“随便转转吧,夫人不会有事。”便牵着男孩进去了。 小门被推开,楚舒厌本以为是母妃,吓得瑟缩在角落,紧紧抱着胳膊。 意料之中的声音没有来,甚至一点声音也没有。 楚舒厌缓缓抬头,却—— 一切变得模糊,那点记忆被揉碎展开,揉碎展开,周而复始。 最后只糊成了一团白光。 眼前的场景变得混乱奇怪,她好像看到了蛇,很多蛇……毒蝎,蜘蛛,蜈蚣……蛇,好多蛇缠着她,毒虫向她爬行。 火烧的很大,哭声好吵…… 河水淹过她,很呛…… 雨,为什么不停…… 她,是谁…… 楚舒厌昏昏沉沉的在原地转圈圈。 转着转着腿一软,像是梦中踩空了一脚后惊醒的感觉,但不是,她跌入了一个漆黑的无底洞,一路坠落。 明明视线雾蒙蒙的,她却看见了好多血…… 好冷。 郁时意颤着手去探楚舒厌的鼻息,摸她脖间的脉搏,结果并不乐观。 “这物件,楚舒厌是否也有?”祁月晗拿着那块不漂亮的花形血玉,指甲划着那个‘慕’字。 郁时意醍醐灌顶,忙去查看楚舒厌腕间——果真,煞红如血的玉镯竟真还在她腕上带着。 揪起的一颗心终于得以坠下,祁月晗捏紧楚舒厌的指尖以银针刺破放血。 郁时意下意识将手按在自己胸口,那处有个疤痕,如今她无比庆幸当年自己真的狠心日日剜自己的心头血,把她的半条命给楚舒厌作咒庇佑她。 哪里是似血,原本便是她剜了数不清多少日的心头之血浸出的色泽。 倏忽,她心尖一抽,榻上的人像是失足溺水拼了命的挣扎,胸口丝丝麻麻的抽疼愈发清晰。 只是血镯才裂一道细痕,楚舒厌突然发狂掐住自己的脖子,可她双手使力困难,郁时意轻而易举便制住了她。 “我总觉得她体内的毒不简单。”祁月晗握了握自己的手,掩饰着内心深处的复杂情绪。 再次查看了楚舒厌的舌苔和眼珠后,祁月晗沉吟不语。 一炷香后。 郁时意把楚舒厌扶着坐起,面向祁月晗。 她的身体依旧滚烫,高烧不退,郁时意正欲让芸枝继续准备冰块,祁月晗抢先道:“此刻起,不要出声,不要动弹。” 只见祁月晗纤长的手指在楚舒厌眼前悠悠摇晃做着奇怪的动作,郁时意一惊,这才注意到楚舒厌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似乎是强制执行,那眸光灰暗枯黄,再细看便发现瞳孔之中没有一切,只有那只手。 “你看到了什么?”祁月晗的话音刚落,指腹点在她额间。 楚舒厌开了口:“陌生的记忆。” 这是郁时意第一次见识祁月晗的本事。 随后楚舒厌的瞳孔中出现了一颗珠子,祁月晗又问:“告诉我,什么样的记忆。” “予穗安。”她说完这个名字又闭口不言,祁月晗不催促,静静候着。 很久很久,她终于再次发音:“南疆妖女” 第16章 并蒂双生 “我看见了不该看的的事,见到了不该见到的人,做了不该做的事……她罚我忘记,做不到……怎么可能做到……”楚舒厌轻轻呢喃,望着眼前的珠子,她忽然眨了眼。 祁月晗一慌,迅速收了幻珠。 楚舒厌并没有完全清醒,她眼皮垂下,糊里糊涂的说着:“做到了。” “不,没有!我记起来了,记起来了!”楚舒厌挣开郁时意的手,反去抓祁月晗。“姐……”一开口,她又卡壳,茫然的看着祁月晗,想不起方才要说什么。 祁月晗动了恻隐之心,那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的,竟接上了她说不完的话:“你想说你我并蒂双生,有人觉得自己弃错了棋,便想寻回……” 楚舒厌看着她。 片晌,她阖眼睡了过去。 祁月晗解脱似的叹了口气,“早在第一面我便猜测她的身份,她与我其实并不像,可我就是猜中了……” 一口浊血终于吐了出来,郁时意垂首看着楚舒厌的睡颜,知道她这算是无大碍了,等到退烧之后性命便保下了。 院中亭下—— “我只知你与皇帝有仇,蛛丝马迹见得也许有血亲关系,却不想你那弃你的生母竟是……”郁时意斟酌斟酌,还是不知如何称呼那人。 “也没必要提。”祁月晗哀叹:“当年辛秘知情人不少,可他们竟默契的很,都绝口不提,可唯一晓得碎梅宫秘密之人,竟也被下了药,把记忆给毒没了。” “我听见了,她想叫你姐姐,你又说你们是并蒂双生,可总有一个先出来的吧?”郁时意问道。 “谁先谁后还真说不准,那时……”祁月晗止住话匣,侧头看她:“罢了,我同你说什么。” 芸枝见二人说完了,才靠近亭子对郁时意说道:“宫里派人来问小殿下的病情,不过近日下了雪,堆积的雪堵了路,来人只得步行而来,却…却被途中的蛇群惊到,故不敢前来。” 这谁听了不发笑,大冬天的哪还有蛇?还是蛇群,实在荒谬。 郁时意嘲讽道:“来不成,是不是还要舒葶府把昏睡不醒的九公主抬去宫里给他看一眼?看看她浑身的冻伤,然后口头安排下人好好照料再送回来?” 像是皇帝做的出的事。 芸枝:“这倒不是,陛下要府上去人禀报,还要带上为小殿下诊治的太医。” 祁月晗也听无语了,她翻了个白眼,回屋去了。 比起冬日的蛇群,芸枝转变的态度更让郁时意发笑,她道:“那麻烦芸枝姑娘,去叫上被我骂走的那几个庸医去禀报吧。” 芸枝没说什么,转身就去照做。 她心中是矛盾的,既不想郁时意靠近半步楚舒厌,又在楚舒厌无助时期盼着她赶紧来。 到底,没有什么是比楚舒厌的命更重要的。 楚舒厌并没有想象中苏醒的那么快,她又昏睡了几日,只是睡得不安稳,应是梦见在碎梅宫的那几年了。 祁月晗从郁时意口中得知到了些细枝末节,和那个女人的事。 那河冰凉,脏臭。 也许永远没有人知道自己死在这里。在体力透支快要沉在水底时隐隐听见那人焦急的在岸边唤她,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回应了。 小小的身体渐渐下沉,终究还是有一只手抓住了她,带她上了岸,被呛的止不住的咳嗽让她清醒了一点点。 救她的是福庆公主的侍卫。但不待侍卫有所行为便被一个同她一般大的女孩推开,她一手拿着匕首,一手撑着楚舒厌。 那一刻,那一瞬,月光撒在她的脸上,映出她稚嫩却充满不符于她年龄的杀气感的脸庞。 楚舒厌混乱地想了很多,甚至怀疑这是临死前的幻觉。 …… 这场梦境如走马灯,梦里的时间到了女孩被处死的那夜。 福庆一口咬定一切都是女孩做的,所有人都觉得楚舒厌所说的都是为了包庇罪人。 福庆还说,匕首就是女孩威胁她的证据。 任凭楚舒厌如何求情如何磕头揽罪,那缕曾日日夜夜抽打在自己皮肉上,还残留着她的血迹的鞭子还是挥向女孩。 “求母妃杀了儿!饶过她吧!!” 火光滔天,哭声愈发听不清,周遭环境变了又变,最终梦的主人的影子悄然出现在碎梅宫外的长街。 年幼的楚舒厌随着母妃向蕙兰宫走去,来的还有几位娘娘,大人们聊着闲话,聊到她时,絮辛慈祥的对她笑笑,说:“厌儿呐,来尝尝淳娘娘亲手做的点心。” ‘楚舒厌’礼貌回了一礼,“儿臣谢娘娘。”虽见过絮辛的次数不多,可絮辛每次都会关心她,小孩子总是天真,分不清真心假意。 大人们聊够了,都纷纷告退,絮辛突然对她说道:“厌儿喜不喜欢絮辛娘娘?今日就留在这里陪絮辛娘娘一天好吗?” ‘楚舒厌’看了看穗妃的神色,转而温顺道:“谢谢絮辛娘娘的好意,就不……” “那今夜舒厌就劳烦妹妹照看了。”穗妃一改往日脾性,忽然打断她的话,替她应下了。 待人都走后,蕙兰宫的宫女给她拿了好些吃的哄着她。晚膳时,絮辛贴心地给她夹菜,并道:“多吃点,长身体,厌儿可要快快长大。” 楚舒厌伸手看了看,竟是脱离了儿时自己的身躯,像是戏外人一样切切实实站在‘楚舒厌’面前,只是对方看不到罢了。 “九公主早些休息,明日奴婢送您回碎梅宫。” 踏入殿内‘楚舒厌’这才觉得不对劲。那屏风上不知是画的还是绣的,上面的红衣女子逼真又渗人极了。帘子竟然都是纯白色。 按照宫规,非国丧期间不可穿白,纯白的帘子更是不许,蕙兰宫为何敢用白?她正奇怪,掀帘走进,悬在空中尸体映入她的瞳孔,‘楚舒厌’一个趔趄倒在地下。 楚舒厌站在年幼的她身前,看着这一切,一点点想起了这个时候发生的事。她那时被吓得跑出去了,也没细看。 倒悬于梁的尸体穿着宫女衣,皮肤发绿,还伴随着一股好似能浸入五脏六腑的尸臭味,但,应当是前一日死的。榻上也铺着白色,不过上面还沾染了一滴一滴的血,楚舒厌触碰不了东西,只能凑近观察,是血,还是滴了没多久的,正思考着又一滴血透过她的身体滴在了榻上,楚舒厌攥紧了手试图缓解一点恐惧,然后缓缓抬头看向屋顶,是一只兔子,被人割了一刀绑在上面。 楚舒厌收回目光,又看了看这里,再除了地上不知是人是畜的血外没什么了。 也是精心布置过了,就是不知日后絮辛还敢不敢踏入这里。 令她意外的是‘楚舒厌’还没走,依然在原地瑟瑟发抖,好像……在留给她时间欣赏这些当年没有看到的精心布置。 楚舒厌看也看完了,‘楚舒厌’又仿佛知道一般翻身就往出跑,她嗓子眼好像有块石头卡着,随后深吸了一口气,跟了上去。 正常下,蕙兰宫不会这么黑,今晚为了她,这场戏倒是做的很足。 如她所想,‘楚舒厌’跑遍了蕙兰宫所有地方,都没有人应声,只是一阵歌声好像在回答她的呼喊,像是在告诉她,没人,但有鬼。她被吓得魂飞魄散最后鼓起勇气自己打开了大门,跑了出去。 她从没见过黑夜里的长街,红墙还是红墙,只是总给人一种诡异感。 长街很冷清,仿佛从来不曾有人踏足,红墙鲜艳如血一般。 跑出蕙兰宫的小舒厌看着红墙生出了幻觉,她看见红墙上有人影,不止一个,可这长街空荡荡哪有什么人? 微风吹过‘楚舒厌’凌乱的发丝。 时间好像静止了。 宁静,空洞,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但要是叫出声来才恐怖,长街上都将会是她的回音。 要向前走吗?前面有什么? 比起红墙映照出来晃动的身影,蕙兰宫里那些血不算什么,‘楚舒厌’犹豫再三还是抬起沉重的脚步往回走。 她怎么会如愿,在离大门一步之遥时—— “嘭——” 门,自己关了。像是在下逐客令。 ‘楚舒厌’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但她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如今旁观的楚舒厌却看的清清楚楚,那门后有两根棉线,可她什么都做不了,更保护不了当年的自己。 小舒厌镇静了几秒后,不再管鬼影,一股劲跑向碎梅宫。 碎梅宫的大门大开着,所以顺理成章,‘楚舒厌’畅通无阻走到了有人想让她走的地方——后院。 此时风不大,不足以吹动那个秋千,可是那秋千却摇的厉害,好像真的有人坐在那,令人毛骨悚然。 在蕙兰宫出现的歌声蓦然响起,女子轻轻哼着歌谣。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歌声轻盈,温柔的像一位母亲,只是在这种时候出现歌声,谁会觉得温柔,事实上声音的主人就长得很玲珑剔透,就是一活脱脱的少女,楚舒厌还看见她的穿着与在蕙兰宫偏殿屏风上看到的女人一模一样,因为……她正向小舒厌走来,不,是飘。 终于,‘楚舒厌’强装坚强的心被瓦解了,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哭声,尖锐的声音从碎梅宫传到各处。 至此,她高烧五日不退,第一次失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