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歌行》 第1章 灯火惊鸿 暮色渐合,广陵街市火树银花,游人如织。然而城南靖平侯府的朱门高墙之内,却寂若隔世。 侯府西北角小院,少女独坐窗边。她眼睫轻颤,一副似醒非醒的模样。 恍惚间,几声熟悉的布谷鸟叫,让她倏地清醒过来。 少女循声走到院中老梅树旁,四下张望确定无人,轻声朝墙外试探问道:“谁?谁在外面?” “江凝,是我!”墙外传来清脆但刻意压低的声音。 江凝松了口气,凑近墙边:“千千,你怎么没去看灯会?” “谁让本姑娘这么仗义呢,走,我带你一块儿去看!” 江凝一听不由嘴角轻扬,可转瞬间便敛起了笑意。母亲刚罚她禁足,若是被发现就完了。 “快点呀!听说还有西域来的杂耍班子,去晚了可就看不到了!” 墙外的自由气息如同诱人的禁果。江凝咬唇,最终做了决定:“你等我片刻。” 她迅速回到房间关上房门,换上一身不起眼的素色衣裙,外披一件半旧云纹绉缎斗篷。 她从房间窗子悄悄翻身而出,小心翼翼地走到藤蔓丛生的墙角,拨开茂密的藤枝,侧身从一个极窄的木门钻了出去。 只见黎千千身着鹅黄绫袄衬着同色罗裙,倚在墙边,手上耍着她自己的辫子。 她俏生生地朝江凝眨了眨眼,江凝会意一笑。 不多时,两个少女的身影已融入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黎千千兴奋地拉着江凝在各个摊位前穿梭而过:“你看那个走马灯多好看!那边有糖人!杂耍在另一边!” 江凝许久未感受过这般热闹,连日来的压抑渐渐被冲淡,唇角不自觉地漾开笑意。 二人正看得兴起,忽听前方传来一阵嘈杂吵闹声。闻声望去,只见一个卖瓷器的摊子前围了几个人,为首的玄袍青年正厉声斥责摊主。 “瞧瞧你卖的这是什么破玩意儿!爷刚买的瓷瓶,走两步就碎了!分明是劣货!”那青年一脚踢翻摊前的箩筐,几个瓷碗应声碎裂。 摊主慌忙作揖赔罪:“公子息怒,息怒啊……小人小本生意,这瓷器都是正经窑里出的,许是……许是公子刚才不小心……” “不小心?”玄袍青年冷笑,“我看你就是个卖假货的!弟兄们,把他这些破烂都收了,抵我的损失!” 跟在他身后的几个壮汉闻言就要动手拿走摊主所有瓷器,摊主急得跪地哀求:“使不得啊公子!这些货是小人一家老小的活计啊!求公子高抬贵手……” 看热闹的人渐渐围成了一圈,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伙人是蓄意寻衅,却无人敢出面制止。 江凝心中燃起一股无法压制的怒火,刚上前一步,被黎千千拉回:“别,那些人不好惹。” 眼看那为首的拿了东西就要走,江凝顾不得其他,伸手拦住那青年且厉声呵斥:“付钱!” 那青年正要开骂,发现拦路的竟是一个俊俏小姑娘,顿时露出轻佻笑容:“小娘子要替这卖假货的出头?不如跟爷回去,慢慢说道说道?” 黎千千被江凝此举吓了一跳,但见好友被人调戏,立刻上前一步双手叉腰:“听不见吗?赶紧付钱!不然我们报官了!” “报官?”青年嗤笑,“你们去啊!看官府是先抓这卖假货的,还是先招待小爷我!” 正僵持间,忽然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这么热闹?干什么呢?我也瞧瞧。” 只见一个身着靛蓝长衫的少年从人群中走出,左手拿着半串糖葫芦,左手握着一柄剑。他约莫十**岁年纪,眉目疏朗,嘴角噙着懒洋洋的笑意,看似闲散,身姿却挺拔如松。 那玄袍青年瞪他一眼:“少多管闲事!” “闲事?”少年咬下一颗糖葫芦,慢条斯理地嚼着,“这不大伙儿都在看热闹嘛!我说这位兄台,你刚才买的瓷瓶,是怎么碎的?” “关你屁事!就是质量差,一碰就碎!” 少年点点头,忽然手腕一扬,剩下的糖葫芦嗖地飞出去,正打在玄袍青年的额头上,糖渍粘了一脸。 众人都愣住了。 青年暴怒:“你找死!” 少年却拍拍手:“你看,这糖葫芦也挺脆的,一碰就碎。莫非也是质量不好?”他转向江凝和黎千千,嘴角轻扬,“两位姑娘说是不是?” 江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弄得一怔,黎千千却噗嗤笑出声来:“说得对!分明是他自己摔了!” “你!”青年气得脸色发青,“给我揍他!” 几个壮汉立即扑了上来。少年却不慌不忙,剑未出鞘,只握着随手格挡。 但见他身形灵动,在几人围攻中穿梭自如,剑鞘或点或拨,每一下都恰到好处地击中对方手腕、膝弯等处。不过几个呼吸间,那几个壮汉已纷纷痛呼着倒地。 玄袍青年见势不妙,转身要跑,却被少年伸脚一绊,摔了个狗啃泥。 少年用剑鞘抵住他后背,仍是那副懒洋洋的腔调:“诶,别急着走啊。摔了人家的东西,不得赔钱?还得给这两位仗义执言的姑娘道个歉吧?” “赔……我赔!”玄袍青年慌忙掏出钱袋,又对江凝和黎千千连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二位姑娘……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少年接过钱袋,掂了掂,递给摊主:“老板,这些够不够赔你的损失?” 摊主连声道:“够了够了!多谢公子!多谢二位姑娘!” 少年这才收回剑鞘,对地上几人道:“滚吧。再让我看见你们欺行霸市,可没这么便宜了。” 那几人狼狈不堪地爬起来,灰溜溜地钻进人群跑了。 围观人群发出阵阵喝彩,纷纷鼓掌。 少年笑着对四周拱拱手,走到江凝和黎千千面前,抱拳一礼:“在下告辞。” 江凝微微颔首,黎千千正要说什么但被江凝一把拉住。 少年礼貌一笑便潇洒离去,很快融入人流。 “好厉害啊,”黎千千喃喃道,仍望着少年离去的方向,“江凝,你怎么不让我问问他是谁啊?” “话本里说这些厉害的人都喜欢做好事不留名。”江凝不动声色回答道。 “那好吧,”黎千千嘴角一撇,“我还想让他教我两招来着。” 江凝不语,望着少年离去的方向,她似乎感受到一种从未接触的自由而鲜活的气息。 他剑不出鞘便制住数人的身手,谈笑间四两拨千斤的洒脱,向她揭示了一种与过去迥乎不同的人生选择—— 若足够强大,天地间便无不可为之事。凭心而动,随心而行,亦无人能阻。 “江凝?想什么呢?”黎千千碰碰她的手臂。 江凝回过神,摇摇头:“没什么。我们再去别处看看吧。” 然而她心里漾起的波澜尚未平息,以至于接下来的灯会总有些心不在焉。 直至灯会散场,江凝与黎千千分别,借着月光从那扇隐蔽的窄门悄悄潜回小院。 她打开窗户正想翻身回屋,却见里面烛台被点亮! 江凝一颗心陡然提了起来,噎在喉头,连气也不敢喘。 烛火跳跃了一下,昏黄的光晕映出了端坐在房中的那道身影。 “去哪了?” 李玉茹端坐在绣凳上,狠狠盯住僵在窗外的江凝,那眼神几乎要将她碾碎。 初春的晚风依旧凛冽,吹得江凝一阵寒颤,这反倒让她的恐慌得以镇静。 她走进房间,非但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低下头,反而微微抬起了下巴,迎上母亲凌厉的视线:“我去看灯会了。” 李玉茹缓缓站起身,绛紫色的裙裾拂过地面,带着骇人的气势。 “我让你抄写《女诫》,你竟敢私自外出,阳奉阴违!你姐姐亲眼看见你抛头露面,跟一群市井泼皮纠缠。侯府的规矩,我和你爹平日里的教导,你都当耳旁风了不成?!” 她一步步走向江凝,环佩在行走间未发出丝毫悦耳之声。 “从今日起,你半步也不许踏出这院子!什么时候知错悔改,什么时候再出去!” “今日上元节,爹娘与姐姐皆出游,我为何不能看灯会?”江凝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颤抖。 她又挺了挺脊背,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尖锐:“娘,你口口声声说规矩,难道规矩单为我而设吗?我不过是路见不平,出声制止而已,何错之有?难道眼见恶行肆虐却因所谓“闺训”装聋作哑,便是对的吗?!” “你真是反了!”李玉茹闻言大怒,她万万没想到这一向温顺的二女儿竟敢这般忤逆她,扬手便是一记狠狠的耳光! “啪”!清脆的声响在死寂的夜里炸开,格外刺耳。 江凝被那极大的力道打得偏向一侧,回过头,一双杏眼里盛满了震惊、愤怒和屈辱,她直勾勾地盯着母亲,眼眶逐渐泛红。 “你姐姐自小聪慧懂事,言行举止皆有尺度,她出去,我与你父亲自然放心!可你呢?” 李玉茹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气到了极致。 “你居村野多年,若野性不改,必行差踏错,损我侯府颜面!” “既怕我损你们颜面,当初何必接回?!”江凝毫不示弱。 “啪!”李玉茹见这女儿不仅不认错还接连顶撞,怒火彻底焚尽了最后一丝理智,对着江凝又是一巴掌。 “混账!好,你好得很!既然你这般大逆不道,就关在这里自生自灭吧!” 说罢,李玉茹决然转身而去,房门摔得震天响。 “给我把门窗都钉上!若再让她跑出去,我唯你们是问!” 江凝脸上火辣辣的痛感再次蔓延,耳中嗡嗡作响。 她终于不再强忍,泪水伴随着落锁声以及钉锤敲打的“咚咚”声一滴滴掉落…… 小院归于漆黑的死寂,唯有房间一角错金螭兽铜盆里剩余的银骨炭发出细微的“噼啪”轻响。 她麻木地瘫坐在床边。 不甘、愤怒、绝望……种种情绪在她胸腔里冲撞。 第2章 蓄力 从天色墨黑到泛起鱼肚白,每一刻都被拉扯得无比漫长。 熹微的晨光艰难地挤过窗棂,在地面投下狭长的光影。 多年前,也是这样天光微亮的时候,江凝在鸡鸣犬吠声、阿婶生火做饭声、带着乡音的吆喝声中睁开朦胧的双眼…… 直到,她被抱上那辆归返侯府的马车,这些都成为了久远的回忆。 天彻底亮了,几个侍女路过小院交头接耳。 “今日府里要来许多高门贵族,干活都利索些……” “春日宴的菜肴是按大小姐的喜好定的,夫人晚些亲自来查看,千万别出差错。” “对了,这位二小姐……也不知要关到什么时候?瞧着怪可怜的。” “嘘……快别说了,夫人吩咐了,谁也不准提。” 这番议论入耳,江凝淡淡牵唇,只是她这笑比哭更添凄然。 晌午,刺耳的喧哗笑闹与觥筹交错声从前方庭院传来。 江凝昏昏沉沉蜷缩在床边,忽然,窗外极轻的“叩叩”声在响。 “江凝?江凝?你在里面吗?” 原来是黎千千。 江凝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扑到窗边。门窗都被木板钉住,只能透过窗户纸看到外面黑乎乎的影子。 “千千,你怎么进来的?”她的声音干涩沙哑。 “侯府宴会,我趁人多的时候溜进来的!” 紧接着,一个小小的油纸包从捅破的窗户纸处塞了进来,“快!快拿着!还温着的桂花糕,我听你家丫鬟说你被关起来了……都怪我,昨晚不该让你出去……” 江凝颤抖着接过,鼻尖突然一酸,随后深吸了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强压下去,声音沙哑:“这不怪你,是我自己要出去的。” “你怎么样江凝?”黎千千的声音带着哭腔,努力想透过缝隙看清里面。 “没事。”江凝不愿多说自己的境况,“你快走吧,这里不宜久留。” “我可能很长时间都不能来找你玩了,”黎千千失落道,“我想去紫阳谷。” “紫阳谷?” 江凝以前钻空溜出府时,常听那街头说书人捻须颔首,捏着嗓子慢悠悠诵道: “玉清承道脉,紫谷藏药炉。飞花炫巧技,听雪忘江湖。” 其中的“紫谷”,便是紫阳谷了。 “半年前我到遇到一位高人,他说我有成为他徒弟的机缘,让我想通了就去紫阳谷拜他为师。我早就想去外面闯闯了,既然吃不了舞刀弄剑的苦头,学会治病救人也合我意。”黎千千难掩雀跃。 “正好老爷子嫌我太能惹祸,说让我磨磨性子也罢。就是不知道这一去,何时才能回广陵了。” 黎千千的话,像一粒石子投入她沉寂的心湖,荡开的涟漪中,清晰地映出了话本中的江湖传奇与灯火下惊鸿一瞥的执剑身影。 “千千,你去吧,好好学。”江凝甚为羡慕。 “嗯!你先服个软,别饿坏了自己。等我回……” 黎千千话未说完,却被路过的侍女发现:“你是何人,在干什么?” 黎千千急忙小声道别:“我得走了!等我回广陵会来找你!” “好。”江凝紧紧握着尚有余温的桂花糕。 门外,黎千千恭恭敬敬地对那侍女说:“这位姐姐,我是宴会的宾客,走错地方了,这就离开。” 侍女见她人畜无害的样子,未多想,带她出去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江凝陷入沉思。 黎千千这一去,天高海阔,而自己真的要困死在这牢笼里吗? 冰冷的墙壁无法给她答案,但心底那个疯狂的声音却越来越响。 不。绝不。 她要出去! 她意识到硬抗的代价是先消耗自身。若想挣脱,必先蓄力。 次日晨间,熟悉的脚步声传来,是母亲没错了。 江凝忙跪到门边。 李玉茹命人拆开钉住的门窗,映入眼帘的是面色苍白如纸的女儿,跪在地上摇摇欲坠。 “娘,”江凝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与哽咽,“我知错了,不该违逆娘亲,私自出府。也不该口出狂言,顶撞娘亲。请娘亲原谅。” 她又将额头抵在冰冷坚硬的青石地上,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 李玉茹驻足,严肃的目光在江凝身上扫视。看到女儿已被驯服的模样,她积聚的怒火平息大半,又想起这女儿前两日的反常,她仍存疑虑:“哦?终于想通了?可是真心悔过?” “想通了,求娘亲再给女儿一次机会,女儿定当日日警醒,恪守闺训,再不令娘亲忧心。” 江凝的声音带着卑微的恳求。 她确实想通了,想通了自己该做什么。以退为进,示其以弱,这是目前唯一能让母亲解除她禁足的机会。 李玉茹思索片刻,她本意终究在“扳正”而非摧毁。见江凝这般服软,她语气略缓:“既已知错,便起来吧。禁足暂解,但若再生事,决不轻饶!” “是,谢娘亲宽宥。”江凝缓缓起身,因“虚弱”而微微踉跄了一下。 禁足令除,江凝表面上恢复了往日那个沉默寡言、循规蹈矩的侯府二千金,甚至表现得比以往更加顺从。 实则她正等待时机,待羽翼丰满,冲破金丝笼。 李玉茹暗中观察数日,见其安分守己,加之府中事务繁杂,便也逐渐放松了紧盯的视线。 一日,江凝借口去书坊取新到的诗文集,巧妙地支开了随行的侍女。 她绕至城东僻静后巷,那边常有不少武师在后方开阔场院练功。 她躲在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后,屏息凝神,望着院内那些精壮汉子们舞刀弄枪,竟也跟着比划起来。 半响过后,两个汗流浃背的武师走到一旁休息。 其中一人半掌掩面,压低嗓音道:“听说了吗?十几年前那位栎王……根本没死,他被心腹将领拼死救出,眼下就藏在万刹堂里。” 另一人倒吸一口凉气:“万刹堂?那可是武林乱党……”他未敢再说下去,只余下一声长叹。 江凝闻言,忆起府中教书先生所言:景徽元年,新帝初登大宝便以“星孛紫垣”为由血洗宗室,引得诸王人人自危。次年秋,素有贤名的栎王以“清君侧”之名兵锋直指建康,最终却落得个“兵败伏诛”的诏告。 当时先生搁下书卷轻叹:“猜忌相翦灭,尔来迷恩亲”。 无情最是帝王家,也不知那栎王是不是真被人救出去了。 正思忖间,突然不知什么东西将她撞了个趔趄。 原以为猫狗一类的活物,定睛一看竟是个半大孩童。圆圆的脑袋,一双眼睛乌溜溜的,带着些无辜和失措望向江凝,手里还拿着一张没吃完的葱油饼,嘴边也沾了饼屑。 未等江凝说话,一个清朗带着些许戏谑的声音忽地响起:“咦?这不是上元夜那位小姑娘么?” 江凝被惊得心脏几乎漏跳一拍。 抬头一看,只见那人身姿挺拔,面容俊朗,一身靛蓝色劲装,似曾见过,莫不是……上元夜那个少年…… 他抱臂倚着墙,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正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惊魂未定的样子。 “……你怎会在此?”江凝顿感意外。 少年看向刚刚撞上江凝的孩童,笑道:“带这小猴崽儿出来玩,净瞎蹦也不看路,都撞到这位姐姐了,你快给人家道歉。” “对不起姐姐,我不是故意的,刚刚想抓鸟没追上,鸟又飞了。”这孩童也不怕生,说完咬了一口葱油饼。 少年走近,目光却精准扫到了院内那些练功的汉子,又落回江凝脸上,“你对这硬功夫感兴趣?” 江凝轻咬了下嘴唇,没有回答,但闪烁的眼神和偷偷摸摸的样子早已泄露了心事。 少年瞧她那副紧张又强作镇定的模样,生出几分了然。 他压低声音道:“看你这样,家里定然是不允的吧。不过,跟你说实话,这类功夫,大多练的是外家硬功,路子野,也不适合女子修习。若真想学些防身健体的本事,须得找对门路才好。” 江凝心中一动,倏然抬眼看他。他那晚制伏恶徒的身手她是亲眼所见,绝非寻常花架子。 少年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剑眉微挑,道:“不信我?要不……趁我这两日还在广陵,教你几手实用的?总强过你在这儿偷偷瞧这些糙汉子的把式。” 江凝的心怦怦直跳,如同擂鼓。这个提议于她而言太过大胆,一旦败露,后果不堪设想。然而那份对力量的渴望,竟让她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好!那明日我教你几式。”少年爽朗一笑,随后仿佛想起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抱拳道,“敢问姑娘芳名?在下林逸,双木林,随风飘逸的逸。” 江凝看着他正式却又不失洒脱的礼节,她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低声回应:“我叫……江凝。” “江凝……”林逸轻声重复了一遍,赞赏地点点头,“的确有……凝霜傲雪之姿。” “那便说定了,江姑娘,明日未正一刻,城东郊外桃林,不见不散。” “嗯。”江凝轻轻应了一声。 槐树荫下,少年眼中笑意更深。 第3章 离巢 次日,江凝以与张太守千金论琴为由出了侯府。 到太守府大门前,她侍女说道:“你不必随我进去了,回去告知母亲我到了即可。” 侍女不疑有他,应声返回。 江凝看到侍女走远,才如履薄冰地绕去东郊桃林。 真是走在刀尖上一般。 林逸已早早等候,瞧见江凝,笑着调侃道:“可算来了,”他指尖轻敲手中桃木短剑,“让我猜猜——江姑娘这一路莫不是把朱雀大街都绕遍了?躲的是哪家的管事,还是……翻墙出来的?” 江凝想要反驳,话到嘴边却成了欲盖弥彰的停顿。她脸颊微微发热,有种秘密被揭露的窘迫。 “好了,言归正传,”林逸见她似有难言之隐,便识趣地将话头转移到正事上,“这个送给你。”他将手中的桃木剑递给了江凝。 江凝抬眸,目光掠过上他清隽的眉眼,慌忙垂睫,接过了那柄桃木剑。 “谢谢。”她嗫嚅了一声。 “诶,先别谢,还没开始教呢。等哪天江姑娘要是名扬天下了,可别忘了提携我这个半吊子师父。”林逸嘴角勾起。 江凝看眼前这人甚是风趣,紧绷的心弦不觉终于松了下来。 正值初春,桃树枝头已缀满密密匝匝的花苞,在微寒的空气中悄然积蓄着绽放的力量。 “执剑如握手,太松则离,太紧则僵。” 林逸见她调整好姿态,折了根桃树枝轻点她的手腕:“再抬高三寸。对,就是这样。” 她动作生涩,他便化繁为简,歪理信口拈来:“别皱眉。你看这招‘云开月明’,精髓不在刺,而在撩——想象你不是在练剑,是在拨开挡着月亮的云。” 见江凝练得几次站姿不稳,他安慰道:“别急我当年学这招,差点给自己绊进沟里去了,你比我强多了。” 江凝心中憋着一股劲,每一个动作都反复揣摩练习,竟忘记了时间。 直到夕阳斜照,林逸打趣道:“第一次当人家师傅,今日我也算功德圆满了。江姑娘,你该不会忘记回家时间了吧?” 江凝大惊失色。 “先替我保管!”她也不管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把桃木剑交到他手上便慌不择路地跑了。 林逸见状莞尔。 次日,一切如常。 待练剑结束时,林逸却并未再说些玩笑话,而是正色道:“小徒弟,广陵事务已了,我明日将离开。” 不知是因为听到这声突如其来的“小徒弟”,还是因为听到他要离开,江凝正挽着剑花的手一顿,桃木剑尖垂向地面。 她抬起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觉方才还暖融的阳光似乎黯了些许。 林逸看着她,笑了笑,语气爽朗并无狎昵:“这几日看你练剑,悟性极佳,心志亦坚,困于闺阁实在可惜。江湖虽远,未必无期。”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递给她:“这里面是几式步法图谱与呼吸诀要,我简单画了下,或许对你有用。” 江凝接过那尚带余温的锦囊,道:“多谢……林少侠,你保重。” 林逸抱拳一礼:“保重。希望重逢之日,能看到小徒弟剑术精进。”说罢,转身大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桃林尽头。 江凝伫在原地,握着桃木剑和锦囊,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心中怅然若失,却又像被注入了一丝力量。 这短暂的两日,是她十六年生命中从未体会过的酣畅淋漓。 手中那柄桃木剑,成为了她第一件微小却真实的武器。 她知道不能将它带回府,所以小心地将它藏于桃林深处一株老树的根须洞隙中,又以枯枝落叶掩去痕迹,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此后,江凝得了空隙便去东郊桃林。她照林逸所教与锦囊之法,一人静心练习。 数日下来,她已将那几式练得颇为纯熟。 一日午后,小院幽静异常。江凝折了一根长短适中的树枝,凭记忆练起了剑招。 她沉浸其中,一时竟忘了自己是在侯府。 恰在这时,江璇得了新的南珠串,想着让自己素来寡言的妹妹开开眼。 她脚步轻快地迈进院门,口中那句“妹妹你看……”尚未出口,便猛地噎在喉间——她看见江凝手持树枝,身形流转,动作虽略显生涩,但腾挪闪转间,分明带着某种凌厉,那绝不是她所熟悉的任何闺阁游戏! 江璇惊得杏目圆睁,随即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秘闻,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江凝!你、你这是在做什么?!你竟然偷偷练武?!我要告诉娘去!” 江凝手中的树枝“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完了。 她试图阻拦,江璇却已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提着裙摆飞快地转身跑了出去,尖叫声一路划破侯府的宁静:“娘!娘!不好了!江凝她疯了!她在院里偷偷练武!” 李玉茹闻讯疾步赶来,踏入小院,看到江凝躲闪的目光和脚边的树枝,只觉一股血气直冲头顶。 她猛地冲上前,捡起地上那截树枝,用力掰成两截,又仿佛那是何等邪物一般,狠狠掷得远远的。 “来人!把这个屡教不改的东西给我拖去祠堂!跪在列祖列宗面前好好思过!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起来!” 祠堂阴冷,香火味混着陈旧木料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人胸口。 江凝靠坐在紧闭的门边,面对森然林立的漆黑牌位,竟察觉不出半分惧意,心头只剩下一片空洞。 六年前,她第一次踏进这祠堂。 那时,她刚从翠微村回到广陵侯府,爹娘带着她来叩拜列祖列宗。 依稀记得,那日马车颠簸了不知多久才停下。 小江凝被一个面容严肃的嬷嬷抱下车,抬眼就看见两扇巨大的朱漆大门,门楣上高悬四个她不认识的鎏金大字——这便是靖平侯府了。 飞檐斗拱,雕梁画栋,九曲回廊仿佛没有尽头。 她怯生生地跟着引路的仆人,连呼吸声都刻意压低。 直到正厅,才见一对衣着华贵的夫妇端坐上方。 那妇人便是江凝的母亲李玉茹。只见她难掩激动地起身走来,微微俯身打量江凝。 “阿凝,抬起头来,让娘好好看看。”声音虽仍带着几分侯府主母的持重,却比往常软和了许多。 江凝怯怯抬头,迎上一双正在仔细端详她的眼睛。 “模样倒是周正,这眉眼间,有几分像她姑母年轻时,”王玉茹端详了片刻,语气缓和了些,然而看到江凝绞着衣角的手,又轻轻叹了口气,“只是这怯生生的模样……这些年,终究是委屈你了,没能在爹娘身边。” 她又侧过身,对一旁的靖平侯道,“侯爷你看,我们阿凝终于是回来了,往后我们须得好好弥补她。也多亏了翠微村那对夫妇这些年的照料,他们想必是尽心了的。” 靖平侯江衍闻言,向前略倾了身。平日威严的目光此刻温和地落在小女儿身上,打量了一番,唇角扬起极淡的弧度,说道:“回来就好。舟车劳顿,怕是吃了不少苦。既已回家,往后便安心住下,凡事有你母亲为你操持,有什么不懂的也可以问你姐姐。” 小江凝乖巧地点了点头,那双清澈的眸子略带惶恐,像是受惊的小鹿,望了父母一眼,小声恳求道:“父亲,母亲,我……我以后还能回村里看看阿叔阿婶吗?” 李玉茹眉头微蹙:“你如今是侯府千金,岂能再回那乡野之地?莫失了身份。他们照料你一场,侯府自有酬谢,银钱上不会亏待他们,你休要再想这些了。” 靖平侯道:“阿凝,你只需安心做侯府小姐,那里…不必再念着了。” 这时,一个穿着粉色锦缎裙衫的小姑娘从屏风后探出头来,约莫十三四岁年纪,眉眼间已见明媚。 她蹦跳着来到李玉茹身边,毫不掩饰地打量着这个新来的妹妹。 “她就是那个在乡间长大的丫头?”语气里满是好奇。 “阿璇,别胡说,”父亲对她笑道,“这是你妹妹,以后要好生相处。” 江璇目光落在江凝粗布衣裳上,撇了撇嘴。 从那日起,江凝便在侯府努力学规矩礼仪,琴棋书画样样不敢落下,只盼得到父母亲一个赞许的眼神。 然而世人眼中,乖顺的孩子就当一生循长辈之意,若有半分违拗,孝悌佳儿顷刻可成顽劣逆子,而那孩子从前的“好”皆化为浮尘,风吹即散。 有些事,并非努力便能如愿。 江凝也未曾想到,她曾经的乖顺,竟也是将她困在四角高墙画地为牢的桎梏。 可是,生非所愿,命非所愿,凭什么自己就成了笼中雀? 此刻,一个念头骤然明晰——她该走了。 四下环顾后,她留意到祠堂有扇窗户的木栏因年久失修看着有些松动。 此刻,一个念头骤然明晰——她该走了。 长夜过半,时机已到。 江凝挪过一个铜烛台,用尽全力砸向窗棂,几下撞击后,几根朽木应声而断。 她利用拱桌与蒲团垫高,艰难地从那狭窄的缝隙中挤了出去,重重摔落在祠堂外的草丛里。这一摔震得她浑身发麻,腰背撞在供桌上的闷痛也再次袭来。 她踉跄着站起身,回头望了一眼身后巍峨森严的侯府,果断转身,可霎时间大脑竟是一片空白。 去何处呢? 翠微村?不,侯府的人容易寻来。 紫阳谷找黎千千?可惜方向莫辨。 天地之大,无她立锥之地? 沉吟过后,江凝跌跌撞撞来到了东郊桃林。她找到那株老树,拨开枯枝落叶,将那柄桃木剑紧紧握在手里,仿佛握住了此刻决意前行的全部勇气。 “既然没有目的地,那便走到哪算哪吧。” 第4章 陌路相逢 天亮时分,江凝走得双腿酸麻,终于看见一个小镇可以歇脚。 “坏了。”她是逃出来的,身上没有一分银钱,值钱的东西也就只有手腕上那对素银嵌南珠的镯子了。 这是她的及笄礼,做工精致,成色也好。如今走投无门,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于是她寻了间当铺,摘下银镯递给掌柜:“当了。” 掌柜接过,目光在她沾染尘土的衣襟和微显凌乱的发髻上一扫,猜想这姑娘必是着急用钱,于是报出了一个远低于实价的数目。 江凝眼睫微动,却未争辩,只轻“嗯”一声。此时她身心俱疲,只求快些换得银钱,寻个客栈休整。 殊不知,她踏入当铺的那一刻,便已落入他人眼中。 江凝走了半夜,到天际泛白时,来到了一个陌生小镇。 她走得双腿酸麻,就像灌了铅。心下想着该找个地方歇息了。 “坏了。”她立即想到自己是逃出来的,身上没有一分银钱,值钱的东西也就只有手腕上那对素银嵌南珠的镯子了。 这是她的及笄礼,做工精致,成色也好。如今走投无门,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于是她寻了间当铺,摘下银镯递给掌柜:“当了。” 掌柜接过,目光在她沾染尘土的衣襟和微显凌乱的发髻上一扫,猜想这姑娘必是着急用钱,于是报出了一个远低于实价的数目。 江凝眼睫微动,却未争辩,只轻“嗯”一声。此时她身心俱疲,只求快些换得银钱,寻个客栈休整。 殊不知,她踏入当铺的那一刻,便已落入他人眼中。 那当铺与客栈,均是顾家众多产业中的两处。 当日,顾家三公子顾子轩正巧在当铺后间躲清净,睡了个回笼觉刚醒。 “吴叔,一大早的谁啊,当的什么?” 掌柜呈上那对成色极好的南珠银镯给他:“三公子,是位姑娘来当镯子。这姑娘看着风尘仆仆的,身上穿的却是名贵的软烟罗,看着不像小门小户里的。” 顾子轩心下好奇,便让掌柜留意着。果然,未过多久,掌柜便来报,说那姑娘入了顾家客栈。 江凝戴上帷帽下楼用膳。她手头并不宽裕,只得吃些清粥小菜。 刚坐下不久,便听到邻桌几人交谈。 “听说了吗?广陵城那边好像出了什么事,一早就有军队调动的迹象,像是在搜人……” “消息封得紧,有从广陵来的兄弟说,约莫丢了极要紧的人……” 江凝心中一凛,握着筷子的手微颤。愣神间,只觉前方光线暗了,原来是有两个人朝她的方向走来。 其中一人像是昨日当铺掌柜,他躬身引着另一人。由于帷纱遮挡,她瞧不清那人的面容,仅能看到那人身着一袭云水蓝色锦袍,约莫是个富家子弟。 江凝心头警铃大作,压低帷帽立刻起身,疾步向后门走去。 那富家子弟正是顾子轩,他虽未看到面容,但见她步履匆匆,更引起了他的好奇。他让掌柜回去,自己悄悄跟了出去。 江凝心中慌乱,只顾急行,专挑僻静小路,行至林间略缓下脚步,想分辨方向。 忽然,身后传来带着少年稚气的呼唤:“诶这位姑娘,留步!” 江凝没有回头,顾子轩追了上来,声音带着几分好奇问道:“你走得这样急,要去哪儿啊?” 江凝帷帽下的面色一沉,握紧了袖中桃木剑:“你是何人?跟着我作甚?” “我……”顾子轩话未出口,却被另一道嚣张的声音打断。 “顾子轩!真巧啊!昨天赢了本公子那么多银子,你不得报答一番?” 只见有三个人从林子里钻了出来,看为首青年的穿着,江凝猜测他也是个富家子弟,其余两个应该是随从。 听语气显然来者不善。 江凝试图趁机离开,却被那青年的随从拦住了去路。 那青年瞥见江凝,对顾子轩嗤笑道:“顾子轩,你跟了这姑娘一路,她该不会是你的相好?正好,把这姑娘给我带回去!”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我与这位姑娘素不相识!”顾子轩虽有一丝害怕,气势却不减,“你自己赌输了,怪得了谁啊?你想干什么啊你?” “呵,你说我想干什么?”那青年一挥手,身旁的随从立刻撸起袖子逼近那蓝袍少年。 “光、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还敢动手不成?”顾子轩后退了半步,声音里透出几分紧张,却故作声势不肯示弱。 “把昨天的钱还给我,我就饶了你。”那青年狞笑着,目光转向了一旁的江凝,“至于这姑娘,得跟我走。” 江凝见此人厚颜无耻,顿时恼怒,正好心头郁结无处发泄,当即抽出袖中桃木剑,脑中闪过那几式剑招,手腕一转再一侧身,先发制人朝离得最近的一名随从击去! 那随从何曾料到这柔弱女子突然发难,待要闪避已是不及,被剑尖精准戳中肋下酸麻之处,痛呼一声,捂着伤处踉跄倒退。另一名随从见状一愣,动作稍滞,江凝趁势回剑横扫,虽力道不足,却逼得他慌忙后撤。 “滚!”江凝呵斥道。 “听见没,还不快滚!”顾子轩见状,惊讶之余也硬气起来,上前一步。 那青年见此情形,以为这女子是位神秘高手,只得色厉内荏地撂下句“你们给我等着”,然后带着人慌里慌张转身跑了。 顾子轩回过神来,立刻凑上前,连连作揖,语气夸张却带着真诚:“女侠!多谢女侠救我!在下顾子轩,感激不尽!” 江凝仍握着桃木剑,警惕未消,冷声质问:“你为何跟着我?” 顾子轩尴尬得摸了摸后脑勺,而后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忙从怀中取出那对银镯,语气诚恳了许多:“女侠莫怪!其实……其实我是瞧出这镯子绝非寻常之物,昨日我家当铺给你的银钱实在太不公道了。本想着找到你补足差价,没想到反倒蒙女侠出手相救。” 他窘迫地笑了笑,把银镯递向江凝,继续说道:“既然女侠救我在前,这镯子就物归原主吧。” 江凝略一迟疑,伸手接过银镯,又问道:“你说那当铺是你家的?” 顾子轩闻言挺了挺腰板,语气里多了些自豪:“莫说这余汐镇了,就连广陵城内也有我家的当铺客栈。” 江凝顿了片刻,继续问道:“那你可知,玉清门在何处?” 顾子轩闻言挠了挠头,面露难色:“玉清门?嗯……这名号我倒是听过,具体在哪还真不清楚。”他话风一转,又补充道,“不过你放心,我回去就派人打听。” 江凝微微颔首:“有劳了。” “哎,该说谢的是我!”顾子轩连忙摆手,“你刚才可是救了我呢!” 江凝帷帽轻动,略一沉吟道:“你若真想谢我,可否替我寻一处清静客栈,再备些好饭好菜。至于银钱……”她稍作停顿,“我方才那对镯子,可抵与你。” 听见江凝想用银镯抵账,顾子轩连连摆手:“这说的是哪儿的话,别提什么抵不抵的,这种小事女侠你放心就交给我吧!” 他眼珠一转,笑嘻嘻地凑近了些许,带着几分好奇与期待问道:“话说回来,我还不知道女侠你叫什么呢,总不能一直‘女侠’‘女侠’的叫你吧。” 轻纱之下,江凝声音平淡:“漂泊之人,无名无姓。” 顾子轩愣了一下,却也不觉尴尬,反而笑道:“不想说名字也没关系,那……能不能……让我瞧瞧你长什么样子?你戴着这个看不太清。” 顾子轩歪头看向她,“就当交个朋友可好?”他的语气里只有少年人的纯粹与被勾起的好奇。 江凝静默片刻,透过轻纱审视着眼前的顾子轩,他确实不像怀有恶意。 她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动,终是抬手,缓缓摘下了帷帽。 日光正好透过枝叶间隙洒下,柔和的光斑落在她略显苍白却难掩清丽的脸上。几缕发丝随风轻拂,勾勒出姣好的轮廓,而那双眸子,沉静如古井深潭。 顾子轩只觉得呼吸一滞,眼睛睁大了几分,一时竟呆怔在原地,忘了言语。他平日见过的美人不在少数,却从未见过这般气质独特的女子。 “顾公子?”江凝见他发愣,出声轻唤。 顾子轩猛然回神,脸颊竟有些微微发烫,慌忙移开视线,又忍不住偷偷瞥回一眼,语气都结巴了几分:“啊……在!那、那个……此地不宜久留,我先带你去个稳妥的住处!”他说着,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在前面引路,试图掩饰方才的失态。 顾子轩七拐八绕地引着江凝去了镇东另一处名为“别云居”的院舍,一看便知先前那家客栈无法同这“别云居”相提并论。 他亲自安排了一处宽敞洁净的上房,又命人速去取来几套质料上乘、款式却并不扎眼的新衣,接着吩咐厨房精心备置饭菜,极为周到。 江凝静立一旁,她见惯了世家公子颐指气使的模样,但见顾子轩与众多下人勾肩搭背,打成一片,全无高高在上的架子。 两名下人应了顾子轩的吩咐,回顾府领了银两去置办衣物时,却在回廊转角撞见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