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席绽寒工》 第1章 多事之秋 谢昭负手站立于坐忘峰的三止宗正殿前的回廊之上,玄色大氅被山风轻轻掀起一角。他的目光掠过峰间的吊索云桥,在铁索上凝结的冰凌上飞快跃过,最终定格在位于归藏峰山腰处的操练场。那方青玉色的归藏峰首徒席早已被厚厚的积雪所吞噬,远远望去,仿佛一座冰封的碑石,记录着孤魂在雪中的低语,诉说着不为人知的坚守与执着。山风凛冽,却吹不散他眉宇间的深深凝思。 “还在看?”一声清冷如冰泉般的声音,骤然打破了空气中弥漫的沉寂,生生截断了他那满载愁绪的凝视。谢昭的身体微微一震,他缓缓地转过身来,目光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就见一位女子静静地立于回廊的尽头。她身着一袭绣有梅影的精致袄裙,见谢昭往自己这边看来,她便挪步而来,那裙摆随着她轻盈的步伐轻轻摇曳,仿佛携带着一抹清冷的梅香,缓缓向他款款走来。她的眉间轻轻蹙起,仿佛凝聚了无数心事,那双眸子中闪烁的光芒,似有千言万语欲说还休。 “夫人,容白他……现在究竟如何了?”谢昭望着这位渐行渐近的女子,声音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侥幸与期盼,仿佛在黑暗中竭力捕捉着一抹微弱的光亮。 这位女子,发间斜插着一枚青玉雕琢而成的回春簪,那温润的玉质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与她眉间的清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更映衬出她那医者特有的慈悲与仁心。她的眉梢微微上扬,似乎在努力压抑着内心的忧虑,却仍难掩那份深沉的关切。她,正是谢昭的结发妻子,华氏,小字清碧。 “容白这些年来,本就因为小烬失踪的这件事情而四处奔波劳碌,几乎是没有怎么好好休息过。他的身心早已疲惫不堪,如今却又不幸遭受到了胡荆的毒手……如今他正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我的药术水平实在有限,只能勉强维持住他的伤势,不至于进一步恶化。面对这样的情况,恐怕你是需要亲自去请我的那位兄长前来相助了。他医术精湛,妙手回春,或许能够有办法挽救容白的一条性命。”谢夫人华清碧长叹一声,她的眸子里与谢昭一样,无不流露着深深的无奈与无尽的担忧,那眼神中充满了对容白安危的牵挂与焦虑。 “宗门大会在即,容白又出此意外,本来这届宗门大会形势本就于我三止宗不利,如今更是雪上加霜。”谢昭眉宇紧锁,皆是着深深的忧虑,心中暗自思忖,反复权衡着当前的局势。他深知,此次求援之举绝非寻常小事,而是关乎宗门未来命运的重大决策,必须要慎之又慎。 华氏所言之兄长,正是修界仁药谷谷主眠棠先生,华璋,华牧宁。谢昭并非不信仁药谷之医术仁心。他此刻的犹豫不决,并非是对这门姻亲关系本身持有疑虑,而是出于对宗门重任的深思熟虑,使得他无法轻易做出决断。毕竟,三止宗在过去近百年的岁月里,经历了无数风雨的洗礼,早已是摇摇欲坠。更何况,此次容白之事更是错综复杂,牵涉甚广,稍有不慎便会引发连锁反应,影响到整个宗门的安危。谢昭心中十分清楚,倘若师弟容白在这场风波中真的遭遇不测,那么三止宗必将遭受重创,元气大伤,甚至可能从此一蹶不振。因此,他在还没有想清楚之前,不得不谨慎行事,以免因一时冲动而铸成大错。 三止宗乃中原修界传承万年的古老大派,提及此派,说来也是底蕴深厚,所谓“三止”,其意涵深远,分别为“止观、止妄、止劫”。这“三止”不仅是修行之要,更是立派之本。当年,先贤创立此派,初衷便是“以智观世,以心破妄,以力镇劫”。正因如此,三止宗的高风亮节广受世人赞誉,无论是世家子弟,还是寒门才俊,皆纷纷慕名而来,争相拜入门下。 然而,门内自上代掌门仙逝后,三止宗却逐渐陷入了人丁凋零的困境。这其中原因有二:一方面,三止宗的入门门槛极高,非天赋异禀者难以入选,即便有幸入选,宗门内对弟子的修行和品行要求也极为严格,鲜少有人能早早脱颖而出,成为栋梁之才;另一方面,虽有三止宗万年底蕴的加持,道心正固,但在外人眼中,其行事风格难免显得过于耿直,不谙世事,因而难免生出一些仇怨。 谢昭执掌三止宗至今已有百年,如今修界以剑修为尊,而谢昭却并非剑修,他乃是阵修高手,精通各种阵法,常以智谋取胜,因此在修界中人称“定岳先生”。 尽管掌门谢昭以阵法修为著称,但三止宗并非缺乏剑修高手。若要谈及三止宗的剑修,便不得不提及谢昭的师弟——宁疏,宁容白。其剑术独步修界,惊才绝艳。他手中一柄“悬秋剑”杀得了妖邪,镇得住鬼魅,大义凛然,威震八方。宁疏虽非掌门,但其剑道造诣,早已成为三止宗的一面旗帜。 他与谢昭情同手足,彼此扶持,共同肩负宗门重任,乃是三止宗归藏峰峰主。在修界中,无人不知“三止归藏,悬秋剑尊”的美誉。他几乎独自撑起了三止宗的外事处理,他既谦逊有礼,又杀伐果断,堪称一代奇才,实乃当世第一剑修。 宁疏出身寒门,然而上代掌门独具慧眼,破格将其收录门下亲传,并悉心栽培。宁疏不负所望,以剑道证道,双十年华,便已修得金丹,成就非凡。纵观百年历史,宁疏乃是三止宗记录上第二个在弱冠之年便成就金丹的罕见奇才,其天赋与努力由此可见一斑。 因而宁疏此次出事,谢昭便是心急如焚。要说宁疏此劫,实是**。要说其根源,经这一日调查,竟是与宁疏早年结下的宿怨有关。当年他曾斩杀一派邪宗,却是留下余孽,暗中蓄谋多年,竟成了宁疏新收的记名弟子,名为胡荆。胡荆进三止宗后,蛰伏二十年,暗中布局,竟让宁疏陷入险境。说来也是谢昭大意,看宁疏为前事忧愁,便望他再收一徒以解心结,未料胡荆心机深沉,暗藏杀机。有心算无心,三日之前,胡荆终是得手。 “清碧呀,若是阿疏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之道心何安?若小烬儿某日归来,得知此事,我又该如何向他交代?”谢昭对发妻忧愤叹道,如今在外他还需强作镇定,但内心早已波涛汹涌,只能对发妻倾诉。 华氏知其心忧如焚,轻抚其手,温言宽慰:“夫君勿忧,阿疏吉人自有天相,定能化险为夷。小烬儿心性纯良,若是归后得知此事,定只会愤恨胡荆之恶行。那孩子是我们从小看大的,最是体贴,最是明白事理的。我们当下应严密排查胡荆余党,以防再生变故。我观阿疏面色、脉像,其中之毒只怕有白曼陀罗心毒,此毒凶险在于引人入心魔,若不及时解,恐心智迷失。但据寒工阁所流出的《毒方解》一书所述,此毒有一特性,每七日毒性扩散一次,若散一次,便凶险一分,心魔更甚一分。我寻思,若能在七日内寻得破心魔之术,或能延缓毒性蔓延。这样,夫君便可先稳住宗门人心,再寻解毒良策。” “胡荆歹毒!”谢昭听到此处,怒火中烧,双目赤红,一掌拍碎回廊上的青石护栏,石屑飞溅。这是要让宁疏心智迷失,就算解了毒也彻底不得寸进呀!胡荆此举,分明是要断送宁疏的修行前程, 使其永无翻身之日。谢昭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心中暗誓查清确定其合谋者之后必除此害,毕竟胡荆能瞒过众人多年,想来必有同谋暗中相助,此番阴谋实在绝非一人之力。 “夫君……”华氏轻声唤道,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唉,若是我今日无法从胡荆口中套出实情,那就有劳夫人亲自回一趟仁药谷,为阿疏求取解药。只是,为夫无法同行,委屈夫人了。”谢昭叹了口气,眼中满是愧疚。 华氏微微颔首,柔声道:“夫君放心,嫂嫂一直说想见见小幺儿,我正好借此机会探望一下在那修习的御儿。最多一两日便可归来。” 谢昭紧握华氏之手,他们俩是风雨同舟多年的夫妻,江湖儿女,早已习惯了彼此扶持。 华氏并不问谢昭为何不用破心魔之术,因为他们夫妻皆知,宁疏之心魔为何,不是他们所能奈何的。那既是宁疏心中深埋的执念,也是他的情劫。华氏也看向远处归藏峰的山腰处,想起那个曾意气风发的少年,不由念了一句:“若是小烬儿知道阿疏身陷此劫,不知会多痛心。那孩子素来重情,若还活着,定会回来。唉,小若这些年背着阿疏给小烬儿烧了不少纸钱,也不知他有否收到。” 谢昭心中涌起一阵酸楚,轻抚华氏肩头,刚想开口安慰,就见一道身影急匆匆赶来,身着一袭坐忘峰霜白长衫,正是宗门弟子急报:“宗主,守贤师兄在宗门请求归宗,言称有要事相告。” 谢昭眉峰一挑,这弟子口中的“守贤师兄”正是谢昭的长子谢御,字守贤,多年前因体弱被送至仁药谷,现师从药王谷大长老,修习医术,鲜少归家。谢昭沉吟片刻,吩咐道:“速请守贤至书房。” “是!”那弟子领命,转身疾步而去。 谢昭与华氏对视一眼,心中皆生疑窦:儿子归宗必有重大缘由,莫非与宁疏之毒有关?不对,自宁疏中毒以来,谢昭第一时间便严密封锁了消息,御儿远在仁药谷,怎会知晓?除非……外界有他人泄露了风声?谢昭心中一紧,转身对华氏低语:“夫人,此事蹊跷,你我与御儿见面时需谨慎试探,务必查明他是否得知真相。” 华氏点头,她知道轻重缓急,不会因私情误了大事。两人迅速收拾心情,步入书房,谢御倒是脚程快了些,已站在书房内,见到父母,忙行礼道:“父亲、母亲。” 谢昭微微颔首,目光锐利地审视着谢御,发现儿子气色颇佳,并未显露出任何急忧之色。心中稍安,但仍不敢大意。如同一般的严父,谢昭沉声道:“御儿,你这般急切归家,可是在仁药谷闯了什么祸事?” 谢御见到双亲,听闻父亲此言,忙摇头道:“非也,乃是舅舅差孩儿来的。”谢御说着从腰间所佩药葫芦中取出一道玉简,“舅舅说是寒工阁阁主,心焚先生请他转交此物,言称此物是给三止宗的,舅舅明日将带贵客来访,特命孩儿先行一步,告知父亲。” 谢昭立即接过玉简,竟是一封恭敬的拜帖,字迹似是有些绵软,但言辞恳切,提及寒工阁仰慕三止宗已久,特备厚礼前来。谢昭眉宇间露出一丝凝重,还不待他深想,就听儿子带着不解之色继续道:“说来,宗内今日是怎么了?为何闭宗?我一路行来,只见守卫森严,气氛凝重,这是出了何事?” 谢昭与华氏对视一眼,心中暗自思忖,这孩子应是不知变故的,或许只是巧合?面上却不动声色。谢昭沉声回道:“宗内近日确有要事需处理,故而闭宗。你既归家且安心伴着弟妹、母亲,不必过问宗门之事。” 谢御闻言,虽有不解,但看父亲神色凝重,也不敢多问,毕竟他不在三止宗修习。华氏上前轻抚谢御的肩膀,柔声道:“御儿,本想明日带小幺儿去探望你,不曾想你今日便回来了。” 谢御眼中尽是暖意,微笑道:“母亲,孩儿亦想念家中亲人……”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书房外由远及近,扣门声响起,谢御还未来及开口,门已被急急推开,一名高大的身影闯入:“老师、师母,胡荆不见了!” 谢昭面色骤变,立即起身,同那身影一同冲出书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多事之秋 第2章 归藏首徒 三止宗坐忘峰乃是宗主谢昭的处事生活之地,谢昭是一阵修,平日里对法阵极为精通,坐忘峰周围布满他亲手布置的法阵,寻常人难以靠近。因而,三止宗的囚室自谢昭接任宗主之位后便设于坐忘峰上,以确保囚犯万无一失。而这囚室之中,眼下却空了一间——正是胡荆所居之室。谢昭踏入囚室,目光扫过空荡的石床与断裂的锁链,心中已然明白,胡荆确是逃了,且逃脱手段颇为巧妙。他未发一言,皱眉凝思,片刻后才低声对身旁的年轻人道:“陆明玑,你即刻亲自去查点宗门各处禁制,尤其是坐忘峰周遭的阵法,务必查清胡荆是何时、如何破开法阵脱身的。” 谢昭身旁的年轻人便是方才去谢昭书房之弟子,陆冷,字明玑。不似一般阵修单薄,他身材高大,同谢昭站在一起,倒是显得颇为魁梧。他剑眉星目,眉峰带着几分冷峻的凌厉之气,眼尾微挑,自带三分讥诮,偏生得一张笑脸,平日里完全是名不符实的温和模样。他便是谢昭之首徒,虽年纪尚轻,却已能为师尊分忧,负责宗门器具之要务,深得谢昭信任。听得师尊吩咐,陆明玑神色一敛,平日里那几分笑意尽数收起,倒有几分青竹凌霜的清冷肃杀之意。拱手应道:“是,老师,弟子这就去查。”说罢转身离去,步履坚定。 谢昭望着陆明玑离去的背影,神色沉静,唤过一旁的看守囚室的弟子,淡淡问道:“胡荆昨日夜间可有异样?” 那名弟子自知失职,而胡荆乃是宗门要犯,此刻于自己目下逃脱,心中惶恐不安,神色战战兢兢,声音微微发颤,伏地答道:“回禀宗主,胡荆昨夜用饭之后便在囚室中打坐,并无异状,直至方才陆师兄来查囚室,才发现人已不见。弟子实在不知他是何时逃脱,更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说着,声音已带了几分哽咽。 谢昭垂眸听完,目光微沉,并未责罚,只淡淡道:“你起来罢。” 那弟子颤巍巍起身,低垂着头,不敢抬眼直视谢昭。谢昭缓步踱至囚室中央,指尖轻轻拂过那断裂的锁链,心头已然浮现诸多疑点。这锁链乃是以天铁混入星辰砂熔炼而成,材质本身坚不可摧,唯有外力难以撼动,而今却如朽木般折断,他的手指带着灵丝轻轻探入断口处,察觉其中残留着一丝极细微的灵力波动,那波动如游丝般诡谲,竟似是某种极为罕见的爆裂阵法所残留之力。谢昭心头微震,这爆裂阵并非寻常阵法,就算是天命境伐柯阶的陆明玑恐怕也还未有十足把握用出,更遑论山海境崧高阶的胡荆了。若胡荆当真掌握了这等手段,那他背后极可能另有高人指点,甚至…… 谢昭不敢就此继续深想,却听那弟子战战兢兢地又言一句:“宗主,吾等对不住宗主与悬秋剑尊,未能看住胡荆,实乃愧对宗门重托……” 谢昭抬了下手,止住那弟子的话语,目光仍旧停留在锁链断口处,眉心微蹙。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此事暂且按住,不得声张。” “是。”那弟子低声应诺,仍愧疚得不敢抬头,只垂首退至一旁。 谢昭目光微沉,背负双手,望着囚室角落的阴影,片刻后缓缓道:“陆明玑若是问起,你等也不必多言。” 那弟子低声应是,却仍忍不住抬眼偷偷看了谢昭一眼,只见谢昭神色晦暗不明,目光如渊潭般幽深,似藏着深不可测的心事。片刻后,他轻叹一声,似自语般低声道:“人心如局,步步皆算……若他真有此胆,那便拭目以待罢。”言罢,袖袍微拂,转身离去,步伐沉稳,却带着一丝无法言喻的寒意,仿佛连空气都随他转身的瞬间冻结了几分寒霜。囚室内一时寂静无声,唯有那锁链断口处残留的灵力波动仍在微微震颤,如同余烬未息,昭示着这场逃脱背后隐藏的惊涛骇浪。囚室外的风穿过空廊,带着几分肃杀之气。谢昭离去的背影未在囚室留下半分痕迹,唯那断裂的锁链仍静静躺在地面,似一道未解之谜。风声渐息,囚室内恢复死一般的沉寂。 小弟子们纷纷起身离去,脚步轻快却带着几分仓皇。直到无尊长之处,才有人低声议论:“宗主今日似对陆师兄有所忌疑,莫不是……” “慎言,明玑师兄素来得宗主倚重,岂是你我能妄加揣测的?况且此事蹊跷,背后怕是另有隐情。”另一人低声道,声音压得极低。 “说来,胡荆那厮平日里就惯会捧高踩低,倒没看出他竟有这等本事在重重禁制之下遁走,怕不是在外悄悄投了某些大能?唉,悬秋君真是不幸,竟被这等宵小之辈算计了去,怎就有了这么个逆徒?”又一人摇头叹息,语气中满是愤懑。 “什么‘逆徒’?算不得吧,只是个记名弟子罢了,那位可从未将他真正看作亲传。那位悬秋君门下真传弟子只一人罢了,当年可是少年天才,归藏峰首席大弟子——殊芒君,宁烬,宁残锋。当年双九之年便以一己之力便将妖兽影爻蛛斩于剑下,震慑一方,威名赫赫。”一位年长的弟子轻笑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追忆与敬服。 “什么?未到弱冠便斩影爻蛛?师兄,你可别诓骗我们,影爻蛛可是九幽级妖兽,寻常金丹修士遇见唯有逃命的份,遑论斩杀?”少年弟子满脸震惊,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不错,宁残锋孩提之时便入悬秋剑尊门下,比陆师兄入宗主门下还要早两年,当称三止宗第九代大师兄。舞之夕年便入知命境鹤鸣层,结金丹,创剑招,烬凭借过人天赋,剑招独步天下,至志学时出战妖兽邪修,无不胜绩,少年盛名。二八便得封号,殊芒君。隔年就已是无妄境白驹阶的修为,直追诸多前辈长老。至二九之年,宁残锋独闯幽冥渊,斩影爻蛛,一举震惊四海。连悬秋君都为其折心,言其为‘心悦之人’,一时传为‘师徒结道’佳话。”那年长弟子目光悠远,似望穿岁月长河,低声道。 “的确,殊芒君与悬秋君的师徒道侣之名,曾一度成为修真界中最令人艳羡的佳话。”不知何时,一位女弟子也加入了讨论,“那位宁残锋不仅天赋卓绝,更是谦和沉稳,我们这些年长些的弟子,当年谁不对他心服口服?陆师兄垂髫之年入宗,与他一同长大,虽比残锋师兄年长些,但亦对他敬重有加,二人之间情同手足,宁残锋每每出战皆护陆师兄周全。还有栖尘峰师姐沈言之,也是宁残锋从小带大的,宁残锋待她如亲妹,悉心教导,护她成长。那时常听沈师姐戏称他为‘小爸’,由此可见二人感情之深厚。宁残锋为人低调,虽少年成名,却从不恃才傲物,反而对我们同门师弟师妹关爱有加。他常常在练剑之余,陪我们这些小弟子练功,指点剑道,言语温和,毫无骄矜之色。那时宗门上下谁不敬他?谁不赞他?唉,可偏偏天妒英才,宁残锋双十之年便遭遇不测,本是去方家为悬秋君求取一疗伤丹方,谁知一去未返,数日后悬秋君去寻,方家只道宁残锋归去时遇人求助,去了鬼工两仪渊除一魔修。悬秋君亲自前往鬼工两仪渊,却只寻得他半截断剑与染血道袍,自此之后,悬秋君便踏上了寻人之路,遍历四海八荒,只求一线生机。可生死茫茫,终究再无音讯。所有人都说宁残锋已陨落,可悬秋君却始终不信。” “唉,我入三止宗也有十年,却从未真正见过殊芒君一面,只在宗门典籍与前辈口述中听闻他的事迹。每每听闻,心中便生起无限向往。殊芒君之名,早已成传奇。”另一少年眼中闪烁着憧憬与惋惜交织的光。 “伊人归去,已将双劫。六十载春秋轮转,悬秋君仍未放弃寻找宁残锋的踪迹。”那位年长的弟子轻叹一声,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敬佩与哀婉,“也是,谁懂孤雁之悲,老翅几度寒暑?若不是宁残锋早逝,悬秋君又怎会独守雪席一甲子,空等一纸归期?宗主见悬秋君每每于归藏峰顶独坐寒夜,遥望当年宁残锋最后离去的方向,便望他能再收一弟子,或能有所寄托。于是就有了胡荆,胡允和。” “但为何是胡荆那歹毒之人?三止三峰弟子,哪个比不得那歹人?”少年弟子想不明白。 “此事倒也不怪宗主走眼,我在栖尘峰当值,言之师姐亲口说过,悬秋君当初收胡荆为记名弟子时,全因胡荆是孤儿,且手上有一火疮。而残锋师兄亦是悬秋君在一荒山带回的,当年似乎刚过汤饼之期,浑身是火疮,奄奄一息。言之师姐说,悬秋君定是见胡荆身世可怜,又与宁残锋当年相似,心生怜惜,这才破例收下他。只是谁也未曾料到,胡荆心性如此歹毒,竟暗中勾结外敌,背叛宗门。”那女弟子说到这里,语气中透出深深的惋惜与愤懑。 “竟原是如此?”众年少弟子皆是恍然。 “不过,曾见宁残锋之画像,倒是不见他面上有何火疮痕迹,也不知谁那般狠心,竟忍对一个襁褓中的婴孩下手?”一少年忍不住问出心中疑惑。 “哼,对婴孩下手之人大有人在,如那邪门姒家,便为丹火而以残害婴孩炼制丹药为祭,世人蒙蔽不知罢了。还有那方家,为一丹方书,竟每三年祭活一婴孩。若非心焚先生近年披露,这般隐秘恐怕永远埋藏在时光尘埃之下。想必当年那殊芒君亦是遇见了类似之邪魔外道。”另一少年弟子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怒意。 这时,一位年长弟子缓缓摇头,道:“世间之事,纷繁诡谲,多有未可尽言者。好在殊芒君终是遇到了悬秋君,得以存活并成就一番威名。” …… 弟子们聊着往事,窗外的风声似乎也低沉了几分,仿佛连天地都在为这段尘封已久的往事默哀。远处归藏峰的青玉首徒席在风中伫立如孤雁守寂,似是在雪下留存着风吹不散的余温。风起时,席间残雪簌簌而落,映照着一地晶莹。 雪已不是雪,而是往昔天才短暂光辉凝成的余暖。风过无痕,却在人心深处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归藏首徒 第3章 夜话寒工 寒月悬于天际,清辉似无形之玉洒落在坐忘峰的石阶上,与两旁的劲松映出斑驳的光影。清辉洒落间,仿佛也照见了松影深处的心事。 陆冷的脚步有些沉重地踏上了坐忘峰的石阶,夜风拂过他的衣袂与长髯,似要吹去他眉宇间的凝重。他缓缓抬头望向不远处那座在林间孤灯微明的小亭,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痛楚。那是年少时他习阵的地方,在这一甲子的岁月里,亭角的飞檐依旧,飞檐下的铁马微响,在风中依旧诉说着少年时的记忆。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更慢了些,眼神停留在那飞檐下叮当作响的铁马上,闭了眼,似在聆听那久远的回声。 但终究是回不去了。 他只有一瞬迷失于时光的余晖,随即睁开眼,越过那小亭继续向前走去。前方的石阶尽头,就是三止宗的大殿门前的台敦。陆冷驻足于台敦前,仰望大殿高处悬挂的“三止”匾额,凝视着那两个古朴苍劲的大字,似有一种跨越岁月的温和抚过他的眉宇。他慢慢向那匾额一揖,仿佛要将胸中难以言说的决断付于此一拜之中。拜罢,陆冷便沿廨廊深处走去,向谢昭的书房行去。 谢昭书房位于坐忘峰大殿后的幽深院落中,杏林环绕,石径曲折,夜风穿林而过,隐隐带着杏花初绽的清苦香气。陆冷走过石径,院落深处透出的微光映照在他脸上,那光似能照见他心中尘封的旧事。书房门前,他驻足片刻,抬手轻叩门扉,三声沉闷的响动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门内传来一声轻微的回应,随即门扉缓缓开启,露出谢御的身影。谢御身着药王谷的靛青交领长衫,那长衫上一般以银线绣着《本草经》的暗纹,微光下若隐若现,衣襟微敞露着内里的雪绫中衣,这倒不是他随意,而是药修习惯使然,毕竟常年俯身捣药、调息吐纳,衣衫紧束反而不便于气血运转。他见到陆冷,微微颔首,侧身让出道:“陆师兄,进来吧。” 陆冷迈步入内,便见书案后端坐的谢昭,立即向谢昭拱手行礼。 “老师。”陆冷声音低沉而凝重,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敬意。 谢昭抬眼看向陆冷,点点头示意他找个位置坐。陆冷依言于谢昭左边落座,谢御也走到陆冷的对面坐下。 “明玑,午后之事,你查得如何?”谢昭问道。 陆冷微微一顿,随即沉声道:“回老师,已查实。胡允和在几月前便从器阁中领取了三枚千机寂,此物是专门用来炸毁阵基的禁器,寒工阁每月都会出售几百枚,所以并非罕见物事。这些天宗内不是要改栖尘峰的禁制阵眼吗?沈师姑一向怕响,所以就备了一批千机寂,此物可无痕无息地摧毁灵阵根基。胡允和所领取的那三枚,正是出自这批库存。因此物就只用于栖尘峰阵眼替换,所以胡允和取时并未引起注意,只是草草登记了事。而今想来,当初的疏忽,竟是埋下祸根。”陆冷目光沉静,话语中透着隐隐的痛悔,“那千机寂本是无害之物,却未料到竟被胡允和用作逃遁之器,炸毁了囚锁、又趁弟子不备之际,悄然离开囚室。我查了坐忘峰下的禁制痕迹,发现他竟是沿着一条早已废弃的暗渠遁走,那条暗渠本是建宗时为修建大殿运送石料所凿,后因六百年前与冥悟殿那一战水脉改道而被废弃,也不知他如何知晓那条暗渠的存在,竟借此暗渠逃离了坐忘峰的重重禁制。” 谢昭听罢,神色中已然凝重如霜,目光深沉地望向陆冷:“看来此事早有预谋,胡允和入三止宗多年,目前只查到其与容白有杀亲之仇。我这几日也略略查了一番,大约七十年前容白曾亲手将一邪修斩于剑下,那邪修正是胡允和之父。容白做事极有原则,只杀邪修,并未波及家人。然,那邪修之妻即是胡允和之母却因此怀恨在心,将这笔血债记下。但其胡允和能入三止宗经历宗门重重考验,潜伏至今,倒是令人意外。” 陆冷并不接话,只是垂眸思索。就在这时,华清碧与一名少女带着几名端着茶盏与食盒的侍女步入书房。那少女身着赭红襦裙,佩一对靛青半臂,虽梳着大家闺秀的双环髻发间缀着银铃,但那俏皮的神色却不似养在深闺。华清碧步入书房,目光在谢昭、陆冷与谢御身上一掠而过,最终落在谢昭身上,语气柔和几分:“夫君,我为你们准备了些安神汤与点心,夜深露重,莫要伤了身子。” 谢昭微微颔首,语气平静:“劳你费心。”又看向那名赭红袍服女子,“言之,来来来,坐下吧。” 侍女们轻手轻脚地将茶盏与食盒放置在案几之上,随后便悄然退下。 “多谢宗主。”那名身着赭红襦裙的少女微微行了礼,随即在陆冷身旁的位置坐下,与陆冷道了一声“陆师兄”,又看向对面的谢御,微微一笑:“阿御哥哥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谢御微微一笑,目光温和地道:“阿若妹妹,多谢挂念。近来可好?我听母亲说起,你近日习了新曲,颇为惊艳。” “守贤呀,你哪听的谣言?她弹曲子的水平连调音都错了,一个琴修竟连《清心》都弹得乱七八糟……惊艳?我看是惊魇吧?!魔魇的‘魇’。”陆冷接过侍者放在几桌上的茶盏,听着谢御的话,面上一副揶揄神情,语气中带着三分讥诮。 话音刚落,那少女便掩嘴轻笑,眼波流转间似嗔似怒地白了陆冷一眼:“陆师兄还是这般爱取笑人。” 这赭红袍服女子名唤沈若,字言之,乃是华清碧的义女,亦是三止宗栖尘峰峰主沈芜的亲传弟子。据说这沈若是在襁褓之时便被遗弃在三止宗山门前,被华清碧所救,自幼便被宁疏拾回的宁烬照料。后因华清碧怜其身世,将她收为义女,金钗之年便拜入缚丝散人沈芜门下。三止宗内,栖尘峰一脉素以音律闻名,沈芜既是上代宗主之女,又曾以一曲《九杀》震慑四方,得“缚丝散人”之号。沈若在音律上的天赋虽不及沈芜当年惊艳四座之姿,却也算聪慧,勤勉有加。谢昭抬眸看了沈若一眼,目光微沉,似在思索什么。他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口气,声音低缓:“今日召集你们前来,除却商议宗门近事,还因明日有一贵宾来访,需得作些准备。” “何人?近日不是闭宗么?悬秋君那事尚未平息,怎会有贵宾来访?”沈若闻言便惊讶地蹙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与好奇。她自师从沈芜以来,因沈芜素来不喜外事纷扰,故极少接触宗门俗务,前些日子更是闭关清修,这才出关一日,正在为悬秋君一事震惊未定之际,忽闻又有贵客来访,难免心生疑惑。加之她自幼在宗门长大,最是了解宗主与自家师尊及悬秋君之间的感情羁绊,所以对此时能来访的“贵客”身份感到格外好奇。 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在此非常之时登门?而且是在宗内非常时期,宗门内部都还惶然未定之际,且今日还出了些纰漏,让那歹人胡允和跑了。而此时就让宗主肯抽时间接见此人,想必不是什么寻常人物。 沈若心中隐隐觉得,此事恐怕与悬秋君的状况脱不开干系。她不动声色地抬眸,目光看向华清碧,这是沈若从小就敬重的义母,她知道华清碧素来沉稳,且能与谢昭多年感情稳定,绝非易与之辈。当年那人曾教她若是有不决之事,可观华清碧神色。只见华清碧端坐谢昭之侧,神色一如往常般淡然,仿佛今日之事不过是寻常接待。这让沈若心中暗定几分,便等待谢昭进一步解释。 “明日来访之人,乃是仁药谷谷主眠棠先生,我正有意让他为悬秋君诊治。不想他竟要来访,还让守贤归家递信。”谢昭言罢,便将手中茶盏轻轻搁在案几之上,眉眼间却未见半分轻松。 仁药谷乃医修之圣地,眠棠先生以一手回春妙术闻名于世,据说他曾救活过数位本应命丧黄泉的重伤之人。但其乃华清碧同胞兄长,关系甚笃,本不应需要特意令守贤归家递信才是正理。莫非眠棠先生此番前来,另有贵客同行?沈若心思微动,指尖不自觉地把玩腰间绦坠,果然,还未及细想,便听谢昭继续道:“牧宁此番并非独自前来,还有一位贵客同行,乃是那如今被奉为丹器之首的寒工阁主心焚先生,子霜微。” 沈若听到“心焚先生”四字时,神色微微一震。 心焚先生,姓子,名诟,字霜微,乃是当世罕见的丹器双绝之才。江湖中人传言,其乃绝地霜焱墟中行出的孤魂,身世成谜,性格孤僻却极重因果,常年戴一夔纹面具,行事向来莫测高深。其成立寒工阁后,人们曾溯其来迹,却只查到他四十年前突然现身于霜焱墟外围一片焦土之中,救下无数凡人。自那之后,他便以丹器济世,专济寒门孤客,不拒世家宗门,凡所求者,必偿以因果。寒工阁有一寒器帖,若有缘人看上寒工器,又一时无力承担所需代价,便可签下寒器帖,换取所需之物。然而此帖一旦签过,寒工阁便会记下因果,待时机成熟时自有索偿之日。有时是要此人去寻件材料,有时是要此人去做一件事,更有甚者,是让此人供寒工阁驱使数年。总之不一而论,但从未有人因签下寒器帖而后悔。概因寒工阁出手之器,无不精妙绝伦。当然更因心焚先生曾出手教训过几位签下寒器帖却意图毁约之人,手段极其狠辣,令人胆寒。据江湖传言,心焚先生器道已臻至化境,有一“兵解术”可徒手将任何器物当场解构,化为材料。因而无人敢轻易招惹。 “听闻心焚先生向来独来独往,极少与人同行,此次竟愿与眠棠先生一道前来,恐怕此事蹊跷。”沈若正思忖间,忽然想起陆冷这几年已负责平日器具采买之事,便向陆冷问道,“陆师兄素来为宗门采买之务,与寒工阁有些往来,如何看此事?” 陆冷一怔,竟是沉默半晌未应。沈若与众人等待片刻,陆冷方才低声道:“虽说心焚先生行事有时令人费解,但从未失其信义。我与寒工阁过往交道中,未曾亲见其人,然其所遣使者皆为诚信之人。至于此次之事……究竟是何等要紧,竟令心焚先生亲递拜帖,冷也不得而知。但依冷浅见,不如暂且静观其变?守贤师弟在药王谷修习,想必更为清楚心焚先生之事。” 谢昭听了陆冷之言,似是觉得哪有不妥,眉头微蹙,但还未想到什么关键之处,便听谢御缓缓开口道:“老师每每提及心焚先生,皆言其行止如一,虽手段凌厉,然必有因有果,从未妄动分毫。 寒工阁每每改良丹方,皆以天地至理为本,绝不妄自增减一味药材。其丹道之精微,世人皆知。然而心焚先生自己却从不出手炼丹,亦不佩丹。他曾言,丹为外物,不可久恃,唯有自身根基牢固,方能无惧风云变幻。此言初出时,世人多有不解,但老师当年却极为赞许,谓之真知灼见。因而老师每月必单独赴寒工阁一行,与心焚先生晤谈。两位先生晤谈时外人不得近前,但所谈内容无人得知。但老师曾言,与心焚先生一席对谈,胜过苦修十载。每每归来,老师皆神色凝重,却又似有所悟。我等曾私下猜测,心焚先生或已窥见器道与丹道之外的更高境界,其所思所行,远非常人所能揣度。此次他亲自现身,必有深意。” “但坊间亦有传闻,心焚先生当年对姒家太过狠厉,寒器帖一出必灭人满门。虽说此事已然过去多年,但每每提及,仍令人不寒而栗。”谢昭言至此,目光微沉,略有不安之意。 “心焚先生行事虽狠,却总有因果。当年姒家逼迫心焚先生制鼎,心焚先生不肯屈从,姒家便派人围剿寒工阁相关人士,烧毁其三处工坊,斩杀其庇护的寒门丹师十二人。若是那时退避一步,寒工阁便再无立足之地。再者说,姒家之事……那为了丹火而以残害婴孩为祭之事,也早已查实,姒家已盖棺论定为邪门。父亲若是介意此事牵连,倒是不必。”谢御对父亲所虑,倒也理解,毕竟因姒家灭门之故,心焚先生亦受到一些指责,但更多的世人对姒家暴行早已不齿,毕竟婴孩何辜,实乃天理难容。 听了谢御一番话后,谢昭心中疑虑稍解。 “要我说,心焚先生连鼎都不会炼,算什么器修宗师?可笑!”沈若不经心冷笑一声,少女心直口快,素来不拘小节,此番言语虽有些冲撞,却也道出不少人心中疑惑。然则,器修一途,本就千变万化,鼎炉之道亦不过是其中一隅。 陆冷闻言手紧紧攥成拳,指节发白,但终是未曾多言,只淡淡扫了沈若一眼,知这人不过对事罢了。世人不知全貌,妄加评议,亦属常事。 “阿若,这话就多了。”华夫人温和地打圆场,笑意浅浅,却目光清明,“心焚先生行事,岂是我等能妄加揣测的?传言不可尽信。” 沈若微微吐舌,知道自己言语冒失。陆冷目光微闪,手指不由松开,似是不愿再提此事。 “阿若,你师父近来可在闭关?”谢昭对沈若询问,“贵客即将临门,事关重大,容白又昏迷不醒,需得有人与我一同应对。若你师父尚能抽身,或可请其前来共商?” 沈若闻言叹了口气,似是有些无奈:“师父确实在闭关,但我也不知她何时能出关。今日我出关时,听闻宁师叔之事,就立即去唤过师父了,但师父仍未出关。师父长年不理世事,想来也未必愿意见客。再者说,师父她老人家素来爱琴如命,琴亦是器,听闻心焚先生毁器三千,这般人物,师父定然不喜。” 谢昭闻言微微蹙眉,似有所思。陆冷则低头,看向腰间悬挂的残旧玉佩,眼神微暗。 “那便算了。”谢昭轻叹一声,语气略显遗憾,“不过眼下之事……不如明日言之与明玑你俩一同前去山门迎接贵客?” 沈若有些迟疑地眨了眨眼,指着自己,似乎有些惊讶,“我?去迎接贵客?” 她话音未落,就听陆冷忽然抬眼,声音清冷如霜:“冷领命,必不堕三止宗威名。” 沈若微微一愣,随即撇了撇嘴,但也不想落于陆冷之后,便也应声道:“好吧,那我也去。不过说来,那位心焚先生一直戴着面具,他到底多大年纪?希望不是老头子才好。毕竟老头子们总是古板得很,可会挑礼。” 谢昭闻言轻笑一声,这小姑娘从小最烦那些繁文缛节,倒是像沈芜多些。 陆冷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抽了一下,似是忍不住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气氛微微松动,先前的凝重似也被冲淡几分。 “不过,关于心焚先生的年纪,我倒也听了些有趣的说法,据说心焚先生是由绝地霜焱墟中行出的上古残魂所化,历经千年不灭,执念铸就如今之道。”华夫人说了个关于心焚先生的最荒诞不经的传闻,听得众人微微一怔。 “霜焱墟,那地方连魂魄都难以存留,遑论残魂不灭。”谢昭轻摇头,语带几分不以为然,“此说太过虚妄,不足为信。” 陆冷又是一叹,突然冷笑一声:“霜焱墟?世人真是越发荒诞了。那地方行出的人,只怕不是器修,而是怪物吧。” 沈若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来,道:“明玑师兄,你这话可真够刻薄的。” 陆冷淡淡瞥了她一眼,深深叹了一口气,平静片刻后,缓缓开口:“我只是实话实说。” 谢昭与华夫人对视一眼,对孩子们的话也只得摇头轻笑。华夫人抬手抚了抚鬓边垂发,目光在两人之间轻轻掠过,低声道:“你们这些孩子啊,总爱说些过头话。明日贵客便要入山门,总得收敛些性子才是。” 谢昭点头附和道:“夫人所言极是,心焚先生既是器道巨擘,便当以礼相待。我们虽不惧他,却也不能失了分寸。”他言罢,目光扫过沈若与陆冷,语气略带郑重,“明日迎接贵客,三止宗的脸面便在你二人身上了。” 沈若与陆冷闻言,神情皆是一肃。 “是!”两人齐声应诺,声如金石相击,清脆而坚定。谢昭满意地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夜话寒工 第4章 孤心雨谒 辰时起,三止宗境地就下起了细雨。三止宗地处大陆腹地九丘祖脉以北,地势高峻,云雾缭绕,本不是多雨之地,但一年也总有一两月雨雪交加,山道湿滑,寒意侵人。当然,归藏峰不同,归藏峰因峰主宁疏是个冰灵根,又修至太初境时迈阶,以至于其所长居之地终年积雪,寒气彻骨,便是盛夏也难化分毫。而另两峰便显得温和许多,尤其在春秋季,常有细雨润泽山间。 这雨丝今日尤为绵密,谢昭一大早便为迎客之事奔波安排,洒扫弟子们也都打起精神,将山门内外收拾得一尘不染。陆冷与沈若也都忙碌着安排迎宾诸事。虽面上冷淡,但陆冷动作利落,一丝不苟;沈若则嘴上对贵客诸多传言不屑一顾,实则也将每一处细节安排妥帖。二人虽说性情迥异,但在大事面前,倒是从未出过差错。雨丝斜斜飘落,打在青石阶上,溅起细微水花,整个山门仿佛也因这场雨多了几分肃穆之气。 至辰时三刻,谢昭方才安排妥当,立于大殿廊下,望着上山的石阶,目光微凝。不知为何,他最近总想起有关宁疏的一些旧事,或许是宁疏因中毒现下正躺在病榻上,让他心绪不宁。他披着一件霜白色大氅,衣袂随风轻扬,雨丝在瓦上聚成滴落于地,发出嘀嗒之声,仿佛敲在心头。他微微闭了闭眼,心绪翻涌……宁疏中毒之事始终萦绕在他心头,他虽表面镇定,却难以忽视那股隐隐的不安。 少时宁疏与他一同拜入三止宗门下,宁疏性子就如他的冰灵根一般,清冷寡言,但并非不善言辞,师父常说,宁疏只是不喜虚言,言谈皆有分寸,从不敷衍。宁疏虽从少年时便倾慕者众多,但他从未正眼看过谁,前百年间,谢昭曾与沈芜打赌,说宁疏这辈子都不会对人动心。然而,在六十年前,沈芜大笑着从自己手中带走一坛好酒,说谢昭你输了,宁疏动心了。谢昭至今还记得那一日的情形,沈芜得意洋洋地拎着酒坛,眼里却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 雨幕渐密,潮湿之气弥漫,远处山道上起了薄薄的雾气,空气中有种草叶的清香混合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心神微震。谢昭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阶前石板凹痕处,那是檐角处滴水经年累月冲刷出的痕迹,此时已积了一小洼雨水,泛着微光。又是一阵风吹过,那水洼泛起涟漪,谢昭的目光微微恍惚,眼神逐渐失焦,仿佛那涟漪荡开了记忆的边界。 这雨势、这潮气、这廊下水洼……与多年之前的那个微雨霄霁之时,一般无二。 …… 宁疏日前接了宗门任务下山查探九丘祖脉,这日也恰好是归期。谢昭站在廊下,向下望着进宗的石阶,他心中竟生出一丝莫名的焦躁,沈芜近日来总是神神秘秘,似有心事。但女儿家心事,身为师兄的他也不好多问,只是每每瞧见沈芜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心头便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不安。他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事情正在悄然酝酿,想着宁疏若是归来便能与之商议对策。 九丘祖脉乃修界七大异地之一,灵气充沛却暗藏凶险,历来为各大宗门、家族争相探查之地。此次宁疏前去本是应友宗仁药谷之托,共探一处隐秘洞府。然昨日谢昭已收到华家传信,言仁药谷一行人已如期归山,可他却久候宁疏未见其影,谢昭心中不安渐甚,眉头微蹙。他沉吟片刻,终是按捺不住,刚要下山寻人,却见山道上一道身影正踏雨拾级而来。 那正是宁疏。 此时他身上青玉色的披风已被雨水浸得微深,发丝亦被淋得贴在额前,一缕缕垂落,遮住了他眉眼。他步伐有些慢,似是疲惫至极,连灵力都未曾催动,任由雨水打湿全身。谢昭心中一紧,快步迎上前,不知发生了何事。毕竟以宁疏的修为,断不会如此狼狈。正欲开口询问,却见宁疏抬头,目光晦暗不明,那一瞬,谢昭心头蓦然一颤,仿佛被什么无形之力扼住咽喉,竟无法开口。宁疏的神色极为古怪,眼中似藏着某种极深的情绪,像是悲恸,又像是愤懑,竟隐隐带着几分压抑的怒意。他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却又终究没有出声。 谢昭只觉胸口闷得厉害,他下意识后退半步,这才看清宁疏披风下似乎手里正紧紧抱着一物,那物竟被宁疏贴于胸前,令他身形有些臃肿。宁疏用披风紧紧地裹着,严丝合缝,想必那物什并未被雨水打湿分毫。谢昭看了一眼宁疏的脸色,立即将人引向避雨之处。宁疏见师兄未再多问,便加快了些步伐,在长阶上稳步向上,雨水打在石阶上的声音愈发清晰,仿佛每一声都落在谢昭的心头,那雨声仿佛化作了无形的鼓点。 谢昭跟着宁疏的步伐,有种奇怪的感觉涌了上来——这次宁疏的归宗,更像是一场献祭。他上山的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而他怀中所护,便是祭台上沉默的牺牲。 直到两人行至台榭无风雨之处,宁疏终于停下了脚步。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幽深地望着谢昭,披风微微掀动,披风下那被紧紧裹护着的物事终于露出了些许轮廓—— 赫然是一只襁褓。 一只襁褓?谢昭瞪大了双眼,几乎以为自己看错。看着宁疏用一种近乎僵硬的、绝对保护的姿态抱着它,心中惊疑不定。那襁褓的布料似是被火焰灼烧过,焦黑的纹路在布面上蔓延,谢昭心头一震,不知这襁褓中是否藏有婴儿,竟连半点哭声也无。他正欲再细看,却有一股异样的气息自那襁褓中缓缓溢出,那气息极诡异,但不似妖邪,反倒像是某种早已灭绝的远古灵力残留。谢昭眼皮一跳,他下意识想伸手去探那气息的来源,却被宁疏突然侧身避开。他的动作很轻,却透着不容靠近的意味。谢昭的手僵在半空,看着宁疏没有半分松动的神色,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而就在宁疏侧身避开时,襁褓的一角微微掀开,露出其中包裹之物。谢昭目光一凝,直到很多年后,他仍记得那一眼所带来的震撼—— 那襁褓中垂下一只焦黑破损、近乎碳化的小手,指尖蜷曲,仿佛还在挣扎着寻找什么。谢昭呼吸一滞,心头猛然一紧,那一瞬他竟有种错觉,仿佛看见那小手的主人,曾于烈焰中哭喊求生,却终究被无情吞噬。 他的目光缓缓向上,望向宁疏的双眼,那眼中翻涌的情绪终于有了答案。 “这是哪里来的婴孩?”谢昭声音艰涩,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宁疏小心地将那小手重新掩回襁褓之中,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醒了什么。片刻后他才开口,声音低哑如砂纸摩擦,“在祖脉归宗的路上突然从天而降,落于我怀。” 从天而降? 谢昭只觉得荒谬非常,却又知道宁疏一向来言辞谨慎,绝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他望着宁疏,等待他继续说下去。宁疏沉默片刻,好像在斟酌该如何诉说这段匪夷所思的际遇,又仿佛不愿回忆那一瞬间的细节。最终,他只是低声补充了一句:“我想救他。” 谢昭心头震动,宁疏一向冰冷淡漠,此刻却透出罕见的执着。他望着那襁褓,此刻因为宁疏的整理,他看到了襁褓之中婴儿的面容——那是一张满是火疮和焦痕的小脸,那些焦黑的痕迹仿佛诉说着一场惨烈的劫难,狰狞的痕迹延伸至颈脖之下,可以想见孩子的身上定然遍布这般可怖的伤痕。谢昭见过许多生死场面,却从未见过如此令人心悸的一幕。他下意识怀疑地开口:“这孩子……还能救?” 宁疏沉默地看着谢昭,半晌才缓缓开口:“我探过,此子本应是木、火、金三灵根,但如今木灵根已毁,火灵根反倒因那场焚身之火而异变,金灵根势孤而凌厉,似淬火之剑,锋芒内敛却暗藏杀机。他偏偏遇上了我。” 谢昭听宁疏此言,不知为何竟有一丝悸动。是了,宁疏的灵根正是极阴极寒的冰魄灵根,最能克制这躁动不安的火灵根。 宁疏低头注视着怀中的婴儿,修长的指尖轻轻抚过襁褓边缘,语气中带着几分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他或许能活。若是活了,便是我的……” …… “——哧!!!”一声极其尖锐、不似凡间音响的撕裂声,霸道地撕碎雨幕,像一把冰锥,直直扎进太阳穴,将沉溺于过往的谢昭猛地拽回现实。 谢昭霍然抬头。 只见一架通体银蓝、线条冷硬如绝世兵刃的飞舟,毫无征兆地破空而出,悬停在十米外的雨幕中。雨水在其表面无法停留,像畏惧般纷纷滑落。那巨大的声响灵能引擎违背物理法则地从极动到极静产生的空间撕裂。飞舟周身缭绕的寒光竟是火焰,但那火焰却仿佛被冻结了一般,呈现出诡异的幽蓝之色,宛若凝固的冰晶。那飞舟上刻满了古老而繁复的符文,每一个符文都十分玄妙,隐隐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谢昭瞳孔缩了缩,他是阵修,自然能看出那些符文皆是上古禁阵,寻常修士连碰都不敢碰,更别说将其铭刻于飞行法器之上。这般手段,想必就是那位传说中以器入道、登临绝巅的心焚先生。 飞舟停于三止宗宗门之外十米之处,看得出是刻意压制了威势,不愿惊扰宗门。谢昭心头不由得暗自赞叹,眉眼渐舒,心焚先生果然非同凡响,且对三止宗颇为尊重。谢昭也不在外多呆,转身朝宗门大殿走去,做为三止宗主的他,必须迎接这场突如其来的造访。 而在那飞舟之下的三止宗山门前,积水成洼,倒映着飞舟幽蓝的寒光,陆冷与沈若看着那飞舟,多少有些惊叹。不一会儿,飞舟之上光芒一闪,走出五人。为首之人身着玄色长袍,衣袂翻飞间如火焰流转,炽热却冰冷,脸上戴着一张哑银色面具,遮住了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深邃如渊,仿佛能吞噬光明。他一步踏出,跟来的三人紧随其后,步伐沉稳如山。沈若只觉为首那人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令她心跳加快,那是一种超越凡俗的压迫感,仿佛面对天地法则本身。陆冷则下意识握紧了腰间的阵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一旁还有一人,便是仁药谷前来通报送信的谢御,谢御先对陆冷与沈若点了点头,随即上前一步,对走在为首之人左边的一位身着白衣的中年修士拱手一礼,低声且恭敬地道:“老师。” 那白衣中年修士便是仁药谷中药王谷一脉的当代尊者大长老,松苓老人,苏晏,苏清志。他须发皆白,面容却如少年,眼神清澈如晨露,透着不染尘世的淡然与睿智。他望了谢御一眼,微微颔首,对谢御介绍道:“徒儿,这便是为师的忘年之交,心焚先生。霜微,这便是我同你说过的我的徒儿,谢御,谢守贤。” 心焚先生微微颔首,目光落在谢御身上,声音从面具后传出,低沉而沙哑,仿佛被砾石磨过般沧桑,眼中带着几分审视与奇异的怀念:“听前辈提起,你自幼便有灵心慧性,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枚药囊,递到谢御面前,“这药囊乃我炼器时偶得,内里乾坤自成天地,可容纳天地灵气,储存万般灵药。你既修药道,想必能物尽其用。拿着玩罢。” 谢御闻言,心中震动,连忙躬身接过药囊,指尖触到药囊时,顿觉其材质非凡,仿佛糅合了金属与灵玉的特质,温润中带着坚不可摧之感。他抬起头,正欲开口道谢,却听苏晏哈哈一笑,对心焚先生拱手道:“你这一出手便是毫不吝啬啊,这药囊当年拍卖会上可是引得无数丹药大能争夺,据说连药皇都曾动容。今日你却如此轻易便赠予晚辈,倒是令我这当师父的也自愧不如。” 心焚先生闻言,却只是淡淡一笑,语气平静如水:“于诟而言,物尽其用罢了,哪日需要,再炼一炉便是。”他言语间,仿佛世间奇珍不过是随手可得之物,炼制便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苏晏摇头轻笑,知他性格一向如此,也未曾多言。 这时,站在子诟右边的一位与华夫人三分相似的男子适时上前一步,他便是华夫人之胞兄,眠棠先生华璋,华牧宁。只听他儒雅而温和地道:“心焚先生,容我为您引荐。” 子诟点头,这位儒雅男子目光微转,落在陆冷身上,笑着道“这位便是陆冷,陆明玑,乃三止宗坐忘峰首徒。” 陆冷上前一步,拱手行礼,神色恭敬却不卑微:“心焚先生,宗门事紧,老师特命我迎候此处,如有怠慢之处,还望海涵。” 子诟目光微动,眼中似笑非笑,只道:“本就是客随主便,无需多礼。” 陆冷放下行礼之手,仿佛不自觉地又抚了一下腰间悬挂的阵盘,那阵盘似是无意间露出一角古朴纹路,隐约可见其上流转着淡淡的青光。心焚先生目光微不可察地一凝,但随即恢复如常,仿佛未曾察觉。他从袖中取出一枚霜色彩石,笑道:“这枚彩石名为霜璃,乃我炼器时偶然所得,可置于阵中可凝气定神,助你稳固阵法根基。你若不嫌弃,便收下吧。”他语气随意,仿佛这枚霜璃不过是寻常之物,随手便可赠予。 陆冷怔了怔,随即连忙躬身接过,便是谢过心焚先生。 子诟目光微闪,目光落在此间唯一的女子身上——沈若,她从方才起便始终静立一旁,目光一直未离开过心焚先生,似是觉得这位神秘莫测的心焚先生与传闻中有些不同。她第一眼看到心焚先生时,便觉得他似曾相识,但她又确信自己从未见过此人。此时与他目光相遇,她心头猛地一震,仿佛有些无名的委屈涌上心头,令她心如擂鼓般跳动不安。 “这是我那妹子认下的义女,沈若,沈言之。现师从三止宗栖尘峰缚丝散人沈拂雪。”华璋见心焚先生目光正停留在沈若身上,似有片刻恍惚,旋即淡淡一笑,介绍道:“言之乃栖尘峰缚丝散人亲传首徒,才情性慧,颇有风骨。” 心焚先生听罢,微微颔首,目光却并未从沈若身上移开,声音温和:“闻缚丝散人一脉,以琴艺入道,调息养性,尤擅以音律引导灵力流转。”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卷丝弦,递到沈若面前,“此乃冰蚕丝加金砂所制,辅以千年寒铁淬炼而成,名曰寒音。我炼制时曾以孤相寒明煅烧七日七夜,丝弦坚韧异常,且具清心明目之效。望言之不弃,收下此弦,或可助你在琴道之上更进一步。”他语气温和,却似蕴含某种莫名的力量,令人心神微震。沈若怔怔望着那卷寒音丝弦,心头竟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仿佛这丝弦背后,藏着某种与她密切相关的秘密。 见她迟迟未动,陆冷接过丝弦,替沈若接过,道:“言之年幼,大约有些拘谨,还望先生见谅。”将丝弦放入沈若手中,道:“既是先生厚赐,师妹收下吧。” 沈若指尖触及丝弦,忽觉一股寒意顺着手腕蔓延,直抵心口,竟让她微微一颤。她下意识抬头看向心焚先生,只见他目光已然离开,看向远处的云海,似是在怀念什么。 “我家师尊在主殿等候已久,诸位贵客还请随我前往,这边请——”陆冷恭敬地转身引路,脚步沉稳,带着众人踏进山门,踏上青石铺就的台阶。 一行人沉默地向上登着被雨水浸透的石梯,脚下偶有水洼因着力道而溅起细小而冰冷的涟漪。 那涟漪层层,如同主客间的心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孤心雨谒 第5章 初晤双鸣 石梯在云雾微雨中蜿蜒向上,陆冷在前引着众人,脚步不急不缓。他在这石梯上行了无数次,如今就算是闭着眼也能准确踏出每一步,但他今日却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些许恍惚。长长的石梯仿佛无尽延伸,这般漫长,竟让他不由忆起了百年前初入师门时的光景。 那日不似今日这般烟雨茫然,水气在空气中散逸,云雾缭绕之间衬得坐忘峰颇有几分不知人间的缥缈。那是个艳阳天,从山脚处一眼便可望到峰顶,日光洒在这青石台阶上,衬得两旁古树郁郁葱葱,光影斑驳间风轻拂树叶,也吹起了父亲的鬓边长髯(rán)。百年时光太过蹉跎,他已记不清父亲的模样,只依稀记得攀爬这长长石阶时心中生出的忐忑与敬畏。 记得那年,陆冷堪堪龆(tiáo)龀(chèn),母亲西去,其父被族中逼迫续弦,父亲知道族中选的妻子性情刻薄,恐陆冷年幼受辱,只得倚少时旧识的情份将其送来三止宗,托付于谢昭门下。陆、谢两家素有旧谊,谢昭少时曾与陆冷之父乃是总角之交,情同手足。然世家之事最是繁复,牵扯诸多利益纠葛,谢昭因得罪谢家大长老,被逐出族谱,困顿之时被三止宗收留为弟子,百年之后更是成为三止宗的新一代掌门。因而陆父认为谢昭定能因相似经历而善待陆冷,便将年幼的他送上了三止宗的山门,从此与陆家断了尘缘,隐入山门。 那是陆冷第一次离开家,第一次见到师傅。也同样的,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那个比他年岁还小的同辈大师兄——宁烬。宁烬那时还是个垂髫稚子,却已入悬秋剑尊门下。初见那日,他手上抱着个女童,尚在孩提,一头扎着歪歪扭扭的小髻,脸颊红扑扑的,赖在宁烬肩头。而宁烬身边还有另一与女童年纪相仿的男孩,正牵着宁烬的衣角,仰头看着他,目光中尽是信赖。宁烬那时给他的第一印象便是如此,人虽不大,但有种说不出的与年纪不相称的沉稳与苍桑,让人莫名生出颤栗,仿佛天生便带着某种无法言喻的威严与孤独。可是,当时,这种异样的感觉并未持续太久,因为宁烬发现了他,便展颜一笑,那一笑如火一般温暖,驱散了他心头的怯懦与不安。 “我叫宁烬,是归藏峰的首徒,你就是师伯说的陆家的那个儿郎吧。谢师伯说,你会是他的首徒。所以,以后我们便是同门了,陆师弟。欢迎你来到三止宗。” 陆冷至今仍清晰记得宁烬说这句话时眼中闪烁的光,那光如火焰中的金石般璀璨,让人有种无法靠近的炽热与耀眼,却同时又令人不由自主地向往。这种复杂的矛盾感在宁烬身上交织,在陆冷多年后回望时才渐渐明白,那是宁烬身上与生俱来的宿命。然而,他当时年幼却只觉得,这个人像光一样照亮了他灰暗的童年。 后来,他常常想,宁烬的宿命那般沉重,他逆光而行。当年身处灰暗中的自己,窥见了他嵌于光影中的身形。 风携着山雾的凉息撞响了半山腰处亭檐下吊着的风马,发出一阵清脆的铃音,惊醒了陆冷回忆昔时的惆怅思绪,一时茫然若失。他不由回头,去寻某些熟悉的身影。然而身后雾气弥漫,只有一张面具静静地出现在视线尽头的山间,那不是记忆中的光芒,而是一双深不见底的眼。那气息如渊、冰冷而森然的凝视下,陆冷心头骤然一紧,强行压下了心中翻涌的悸动,指节微微发白,却仍稳稳地向石梯上行去。 风马的余音犹在,陆冷收敛了心神,下意识地,他又以余光扫过身后的玄黑衣袍。 心焚先生步伐依旧从容,衣袂翻飞间仿佛破开寒雾的帷幕,湿冷的雾气被蒸腾成丝丝白烟。阶上的青苔在润滑的石面上带着一种棉软的脚感,让他每一步都走得极轻,却又沉稳如山。他脸上的面具在这湿寒的雾中泛着微冷的光泽,有如无声的锋芒。陆冷的脚步微微一顿,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面具上的雕纹,那纹路在面具上以极精细的刀工刻画而出,那纹样并不常见——世人皆传,那是象征雷霆、意在威慑的古老图腾,唯有执掌刑罚与杀伐者方可佩戴的夔(kuí)纹。 但陆冷知道,那不是夔纹。 那纹路更曲折蜿蜒、更雅致诡秘,隐隐带着羽翼的舒展之形,同时又有喙的锋锐与冷肃之意,那是一种更为古老的秘纹,名为“夔凤纹”。夔与风的结合,既具雷霆的威严,又藏涅槃重生的隐喻与百鸟之尊的华丽与神秘。 他从未告诉任何人,他与心焚先生今日并非初识,此乃陆冷这多年来藏于心间的隐秘。 那一年,陆冷刚刚领职宗门执事,奉命带弟子外出历练。这本应是一件寻常差事,九丘祖脉本也离宗门不远,北麓山道平缓,弟子们行走其间并无危险。然而,就在他们在半山腰处歇脚时,突有一冥悟殿长老从林中出现,陆冷当时虽初任执事,但反应极快,立即将众弟子护于身后,与那长老对峙。当时那长老气息阴寒,正是无妄境白驹阶后期的术修强者,陆冷彼时与其修为倒是稍高两阶,但毕竟要护住身后弟子,难以全力出手,加之阵修对阵之道,不在于力敌,而在于巧布乾坤。术修则不同,术修者以术法破敌,擅长强攻与速战速决。 那长老抬手便是一道冥悟殿绝学幽冥寒光破空而来,陆冷那时心中急转,脚下迅速踏出数步,于弟子前方布下一道简化的阵纹屏障,虽未能完全挡下那道术法之威,却也将那致死之力偏出轨迹,堪堪擦过弟子们的衣角,掠入后方林间,轰然炸裂开来。 “不愧是谢明夷那厮的首徒。”那冥悟殿长老的声音阴冷,带着讥讽与不屑之意,目光却在陆冷身上稍作停留,“难怪能当上执事,倒也有几分本事。不过,也就如此了。若是殊芒君在此,我今日便不会出手。可惜啊,殊芒君早已不在,你今日必死。”说罢,手中寒光再起,竟是一道更为凌厉的术法凝结而成。 陆冷没有回应,只是双手缓缓抬起,手指间流光闪动,腰间阵盘不知何时已悄然浮于半空,阵纹随之铺展,灵丝游走于阵纹之间,他细细控制着阵势的变化。这是一个极为精妙的反制之阵,幸亏当年听师父讲授阵道时自己将此阵记下,并在师兄力主之下将其刻入阵盘之中,此刻正好派上用场。也是这长老话太多,给了陆冷布阵的时机。若是师兄在此,肯定得因此奚落他几句。陆冷心中念头一闪,手中灵丝如织,阵已成。那长老手上寒光再度劈落,却在触及阵纹的刹那被尽数反弹,那寒光如同撞上无形镜面,陡然折返,直冲冥悟殿长老而去。 长老猝不及防,寒光反噬己身,轰然化为一阵烟雾消散在山林之间。 “元婴分身?”陆冷望着那消散的烟雾,心中却未有半分轻松。 他迅速收起阵盘,将弟子们聚集在一起,神色凝重。此时,他才发现弟子人数似乎少了两人。陆冷心头一紧,目光在剩余弟子间扫过,果真不见那两名弟子的身影。 立即用了搜灵术,便是一惊,原来那两名弟子竟被冥悟殿长老暗中掳走。陆冷心头一沉,暗道不好。那长老以元婴分身出手,吸引自己注意力,实则是为掳人争取时间。 他看了看剩余弟子,心中暗自懊恼,却不敢表露分毫,生怕引起弟子们更大的恐慌。 “此地不宜久留,我以元婴分身送你们回宗,我即刻便去追那长老。”话音未落,陆冷已掐诀结印,一道灵光自眉心射出,分化出元婴分身,那元婴凝实如真人。 元婴乃是修士修至无妄境考槃阶后从金丹中孕育而出的本源化身,蕴有强大神识与本体相连。陆冷不久之前刚刚脱离无妄境考槃阶晋入无妄境隰(xí)桑阶,此时元婴分身虽不及本体实力,却足与无妄境白驹阶修士匹敌,应对寻常危机应当无碍。 “将他们护送回宗,若有所阻,当即格杀。”陆冷沉声下了死令,那元婴分身微微颔首,立即化作一道流光裹挟着众弟子腾空而起,朝着宗门疾退离去。 将弟子与元婴分身送走后,陆冷再无顾忌之患,当即身形一闪,化作一道流光朝着那两名弟子的气息追去。他那时心中盘算,那长老的元婴分身是无妄境白驹阶,那么长老的本体应当在无妄境隰桑阶的层次,与自己相当。两人修为相近,若正面对决,其为术修,胜面更大。若是拖延消耗,倒是自己可以稍占优势。就这般思索间,陆冷已追至一片幽暗密林之中。他神识散开,却是一惊,察觉到那长老的气息竟已经故去。那气息残留尚有余温,却已彻底寂灭。陆冷心头一震,立即循着气息深入密林,就这样见到了长老的尸身倒在一棵古树之下,鲜血染红了地面,四周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息。那古树边正蜷着两个晕厥的弟子,陆冷可以感到两名弟子的气息尚存。再定睛一看,那长老胸口插着一柄泛着幽光的短刃,刃上刻满诡异符文,显然不是寻常之物。接着一道玄色身影自古树后缓缓走出,步伐轻缓却带着压迫之势。那人披着玄色长袍,面容隐在面具之下,周身悬着几簇幽蓝火焰,宛若鬼火,令人不寒而栗。 “出来吧,三止宗坐忘峰首徒,陆明玑。”那日,玄袍人声音低沉沙哑,仿若很久未曾开口说话。 陆冷只得从暗处现身,手中灵丝却未曾散去,阵盘也并未收回腰间,他目光警惕地盯着那玄袍人周身古怪的幽蓝火焰,心知那绝非寻常修士所能驾驭之物。 玄袍人见得如此却轻笑一声,语气中透着几分玩味:“刚帮你解决一个麻烦,你就这般对待救命恩人?” 陆冷眉头微皱,目光紧盯着玄袍人,并未因对方的话语放松半分警惕。他能感受到这人身上那股深不可测的气息,如渊如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看着倒像是已近归墟境的强者,或者已越过归墟境的存在。 那人踢了踢树下尸体的脚,似是随意拨弄死物一般,然后一叹,道:“此人应是冥悟殿刚提起的长老,正要晋升,可冥悟术修皆以邪术立身,天道难容。为顺利晋升,他需要献祭金丹修士的精魄,正好你们三止宗的弟子就在附近,他便动了手。诟恰好路过,自是看不得此等为害之事,便顺手将其解决。” 玄袍人说着,抬手一挥,那柄插在长老胸口的短刃竟自行拔出,收入幽蓝火焰之中。 陆冷目光微凝,看着那玄袍人举动,心中却未有丝毫松懈。那人转身看了一眼陆冷,面具上的雕纹古朴,让陆冷隐隐觉得那纹路似曾相识,仿佛在宗门情报中见过。 “前辈,冷代两位师弟谢过前辈出手相助。只是不知前辈来历,敢问高姓大名,也好晚辈禀告宗门,以表感激之情。”陆冷见玄袍人似乎无意敌对,便抱拳行礼,语气恭敬。 玄袍人沉默片刻,却是一侧身,避过开去,低声道:“萍水相逢,不过随缘而行,不必记挂。” 说罢,那玄袍人脚步轻移,就要离去。 就在这时,陆冷目光一闪,突然开口:“前辈可是寒工阁阁主,心焚先生?” 玄袍人脚步一顿,周身那几簇幽蓝火焰皆是微微一颤,似被风吹动的残烛。他并未回头,只淡淡道:“你如何得知?” 陆冷神色微凝,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试探:“前辈的面具上的纹路,与宗门简报中记载的心焚先生面具上的夔纹路如出一辙。” 那人却是轻轻一笑,向着密林深处走去,笑声在林间回荡,却透着几分寂寥。 接着一句话在陆冷耳边轻轻响起:“这可不是夔纹,这是夔凤纹。” …… 长阶已至尽头,三止宗的大殿门前的台敦出现在视野之中,心焚先生的视线落在那台敦中央的大殿外高处悬挂的“三止”匾额,目光微凝,他缓步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在那匾额之下,他驻足片刻,似在凝神望着什么。 “霜微,怎么了?”苏晏的声音打断了子诟的纷乱思绪。 心焚先生面具下的目光微动,似有情绪掠过,却是摇摇头,不曾言语。 “几位贵客,里面请。老师已等候多时。”陆冷抬手一引,示意几位贵客入内。 几道身影便缓步踏入大殿,陆冷紧随其后,神情谨慎,目光却不时扫向那玄袍人——心焚先生的背影。 这文因为世界观设定需要,会使用一些古词或自创境界名,为避免阅读障碍,将从此章起,在我认为的生僻字第一次出现时于括号内标注拼音,至于词义,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搜索,感谢理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初晤双鸣 第6章 客临茶席 殿内以青玉铺地,大块的方形青玉严丝合缝地拼接,令大殿深处显得肃穆而幽深。人行走其上,有如踏于深潭水面。足音轻响,玉面上映着客影,绰绰约约如幻影游移。殿中两侧立着十二根黑檀巨楹,皆为三人合抱之粗,其上雕着三止宗的建宗古史,东西两面序墙以浮雕勾勒出历代宗门之先贤事迹,显宗门之底蕴与道统。殿顶如穹,以阵法铭文镶嵌萤石为星,昼夜流转如天象永行,只要殿中有人,萤石便自行点亮那些星轨,洒下如白昼般清冷的光。陆冷看着这殿内熟悉的景象,不由心中微颤,仿佛又见当年入门那一日—— 那日父亲与师父并未在殿中叙话,面是由师父带到书房,只因陆父是谢昭的私客,而非宗门正式拜会,故避嫌不入大殿。陆父下山之后,师父便让宁烬带他参观宗门各处。宁烬便带他进了大殿,那时青玉地面上映出的也是这般清冷光影。宁烬站在他身侧,为他一一道来殿中浮雕所载的先贤事迹,对这殿宇的每一处细节都如数家珍。让陆冷至今想起,仍对宁烬当年的沉稳与博学印象深刻。似乎那人当年便已将三止宗的一切深深刻入骨髓,那般的师兄仿佛早已注定要成为这宗门的脊梁,连呼吸都与三止宗的脉搏同频,连背影也带着宗门千年的沉寂与担当。可如今…… 陆冷的思绪被一醒脑冷香惊回,原是已引客至殿中央,放于丹陛下的青铜猊兽炉正吐着青烟。那烟气在殿前缭绕盘旋,令上方主位有几分朦胧。烟气的冷香只有在入殿五息时才悄然弥漫,似能凝神静心,却又暗含警醒之意。 冷香入鼻,神思骤敛。 谢昭今日并未如往常会客般端坐于主位,而是立于丹陛之前,素白广袖垂落,神思敛于萤光与烟气之后。见客至近前,方抬眼迎上前,笑意温煦,目光带着几分亲近,对着妻兄仁药谷谷主华璋朗声笑道:“牧宁兄,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华璋对谢昭拱手,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拱手回礼道:“托明夷的福,一切安好。只是许久未见家妹与几个外甥,心中挂念。此番前来,一是探望他们,二来嘛……”他话语微微一顿,转向苏晏与子诟,“也是清志前辈找我,说有要事与你商议。” 谢昭目光随即转向苏晏,对其深深一礼,态度微敛,甚是恭敬,拱手道:“苏前辈竟也亲自前来,谢某失敬,犬子多蒙前辈教导、照拂,谢某与内子感激不尽。” “明夷无需如此,守贤乃是吾徒,教导、照拂乃为师之本分,分内之事,何言感激?况守贤天资卓绝,心性纯正,实乃吾门中百年难遇之良才,能得此徒,乃吾之幸。”苏晏对谢昭微微一笑,目光温和看向一旁谢御,少年人长身玉立,眉目间有几分被师父夸赞而泛起的微红,这般羞涩却难掩锋芒的模样,让苏晏眼中笑意更深,倒是对谢昭打趣起谢御来,“瞧瞧,这小子脸皮还薄,倒与你当年一个模样,明夷,你可还记得你初入三止宗时,你那师父渟峙君带你来我庐中请药,被我一句‘根骨清奇’夸得耳尖通红,茶盏都拿不稳。如今轮到你儿子,倒是一脉相承。” 谢昭闻言轻笑,眸光微暖,又作一揖,道:“前辈惯爱说笑,当年少不更事,如今想来仍觉赧然。” 苏晏是医修,修为高深,如今对外称已至无妄境隰桑阶,实则早已踏破境界桎梏,隐隐触及传闻中的太初之境,于世间之事早已豁达,倒没有继续揭昔年旧事,只轻轻抚须,乐道:“哈哈,也是,往昔之事,如烟散去,不提了,不提了……明夷如今执掌三止宗一脉,威仪日盛,你肩上担子不轻。老夫今日前来乃是陪客,来来来,老夫今日便倚老卖老一回,为你引见一位贵人。”苏晏说着就侧身示意心焚先生,向谢昭介绍道,“这位乃是寒工阁之主,心焚先生,子霜微,老夫之挚友。”又对心焚先生道:“霜微,这位便是三止宗宗主谢明夷。” 心焚先生微微颔首,对谢昭执晚辈礼,道:“久闻定岳先生盛名,今日得见,果然气度不凡。三止宗在先生执掌之下,仁德广布,济世为怀,实乃修真界之楷模。然,今日一晤,诟方知传闻尚浅。”心焚先生的声音似是有些暗哑,却字字如金石掷地。 谢昭连忙还礼,他有些惊异,心焚先生竟对他行如此大礼,更未料其言辞竟如此谦恭。需知传闻心焚先生乃寒工阁之主,器道至尊,修为已至太初境,乃当世奇才,执掌兵解奇术,震慑大陆各个世家,当日灭姒家一役,只一起手便令姒家无器可出,一日之内尽覆灭,何等威势。姒家之主与谢昭乃同辈,据传闻心焚先生在其面前孤立如渊,对姒家之主视若无物,姒家主跪拜请命,亦未得其一顾。如此人物,现下竟以晚辈之礼相待,实令谢昭惶恐不安。 可就算是这一还礼,心焚先生也仍是不肯受,微微侧身避过,低声道:“定岳先生不必如此,此礼……诟实不敢当。先生之年岁在我之上,当得起方才诟那一礼。” 谢昭心头一震,正欲再言,苏晏却是轻拍其肩,笑道:“明夷莫要推了,霜微年岁确是在你之下,这礼你且受着无妨,他心中向有分寸。” 而谁也没注意到陆冷在角落里正悄然攥紧了袖中双拳,指节泛白。他垂眸盯着地面青砖,看着砖缝间用于拼合的金丝纹路,倒是像极了那寒工阁地炉中熔金流转的痕迹。方才,他听见心焚先生对师父说出“此礼……诟实不敢当”这句话,那刻意压低的沙哑的声调,竟与两年前那个雨夜中拒绝他时的声调,微妙地重合了—— “陆明玑,你僭越了……吾已无归处。” 陆冷猛地一颤,额角沁出冷汗,那声音如寒针刺骨,久久不散。他唇角微动,抬眼看向心焚先生,只见其玄衣广袖间隐有金纹游走,恍若地脉熔流封于那衣袍之中。而自家师父此时已是一番寒暄之后,便将几位客人引于座上。谢昭自是坐于上首,右边首座为心焚先生,左首则由华璋落座,右边次席则是苏晏入座,陆冷等弟子侍立于后,垂手屏息。而与心焚先生同来的那位青衣人始终静默不语,他自动立于心焚先生身侧,看样子似是心焚先生的随从,却又举止沉凝,目光如渊,叫人有些看不透其深浅。心焚先生与苏晏、华璋也未提及这人,于是谢昭也未曾多问,只觉那人目光偶尔扫过自己时,如冷泉拂面,让他心头一凛。谢昭不由腹议此人究竟何来头,若不是身上气息被刻意遮掩,便是修为已在自己之上。然那人始终垂首敛目,未发一言,亦未落座,只如影随形立于心焚先生身侧。 这三位皆非寻常来客,落座之后,便有仆从着霜色素衣手捧玉盘缓步而入,悄然于座上各奉上一盏灵茶与一盘灵果,动作轻缓,礼谨有序,不敢有丝毫差池。待仆从退出,谢昭面带得体笑意,右手轻拢左袖宽袍,左手则端起茶盏,对左右两边客人微微颔首,清声道:“此茶采于我三止宗栖尘峰南坡,于春分前七日云露初降之时采摘,由晨露浸润,以寒灵泉泡洗三日,后七重灵火焙之而成。名为‘尘妄寒芬’。这是今年刚制出的头春新茶,也是诸位来得巧了,方才开匣。山野粗茶,不成敬意。请诸位贵客品鉴,以缓旅途劳顿。” 三人皆微微颔首,将各自茶盏端起。华璋一边揭开茶盖,一边含笑道:“明夷客气了……”接着,便轻啜一口,咽下后,眸光微闪,“什么山野粗茶?明夷自谦了。此茶清冽中蕴着灵韵,入口如品春意,回甘时似有寒意于舌尖曼舞,灵台为之一清,确为妙品。如此好物,我竟从未尝过,明夷果然偏心。” 谢昭闻言轻笑摇头,眸光微敛,带些遗憾道:“华璋兄说笑了,此茶虽妙,却也需看时令,难以存久。每年仅得数两,平日师妹饮得多些,我自不舍得多取。今日为招待诸位贵客,已将我私藏尽数取出,哪敢吝惜。华璋兄之前每每来时已过春时,自然错过此味。” 苏晏亦举盏轻尝,眉梢微动,低声道:“此茶甚妙,灵韵不散,寒意透心,确是对修行者极有益处,尤以静息心神为佳。但方才明夷言小拂雪甚好此茶?” 谢昭点头道:“正是,此茶本是当初残锋幼时制来献于容白解暑的,后因拂雪偶然饮得,便爱不释手,残锋失踪后,容白怕睹物思人便不再饮此茶,唯有拂雪仍年年照茶方制茶,每每只她一人独享这春意。前辈特意问及,莫非有什么不妥之处?”谢昭神色微凝,见苏晏眸光幽深似有隐忧,心中忽生警惕。 苏晏又尝一口,一手端盏一手抚须道:“此茶虽清雅,亦有灵韵,自是好饮。犹对冰灵根者最为相宜,久饮可助冰灵根者凝神固魄,提升魂魄。由此可见当年殊芒君对容白之用心良苦,孝敬有加。然容白为男子,又有冰灵根傍身,自是无害有益。而小拂雪乃女子之身,我也曾观其根骨,乃为木灵根中带着一丝水灵根,本应属生机之体,常年饮此寒性灵茶,虽得其清韵滋养,但也难免寒气侵脉,久而积冷,恐伤本源。女子之体本应温养,长饮寒性之物,恐损及气血,有伤根基。不过,宁残锋倒是极慧,年幼就制得此茶,寒中藏灵,难怪容白倾心,确是天纵之才。” 谢昭神色骤沉,听得苏晏言此茶之弊,指尖微颤,茶盏几欲脱手。他猛然想起拂雪近年常于春后面色不佳,不由有些猜测师妹之意。心中顿时翻涌难安,面上却强作镇定。他看着茶盏中轻晃的碧色,嗓音微涩,仿若自语:“原是如此……我竟从未察觉……她竟生了此意……这该如何是好?叫我如何同师父交待?” “定岳先生,若缚丝散人偏爱此茶,倒也不必担忧。苏兄乃是医者,说话往往有些吓人之嫌。寒性虽久积,但平日若是一方温玉养着,内息自有调和。可不必过虑。再者说,此茶制作听来不易,想必也不能终年供应,若只饮至夏秋之际,倒也无妨。就是冬夜寒凉,多暖些。”子诟淡语轻缓,手端茶盏,此时正用茶盖轻轻拨动茶面,垂着眼帘,似无意间拂去浮沫。 谢昭闻此言,突然心头一震,想起了些什么,倒是平静了些许,看向子诟,眼中微光闪动。随即对苏晏与子诟拱手致意,道:“在下方才失态,多谢二位指点。拂雪乃师尊爱女,吾为师兄,自当护她周全。再谢二位,某定当细察其体况,有所调养。定不允其贪好,适时节制此茶。” 苏晏微微颔首,目光却仍停留在茶盏之上,似有所思。多年之前,他曾应守贤之请,看过一妇人脉案,那妇人亦是木水双灵根,似是常年忧思成疾,且似是育后气血难复,伤及寿元。苏晏曾问过守贤那脉案之人为何人,守贤只道是三止宗一长老之妻,讳莫如深,未肯多言。如今突而忆起,或是那妇人灵根与拂雪相似,但拂雪从未出阁,亦无孕育之耗,想来应是自己多虑了。 子诟轻抿一口茶,眸光微闪,忽道:“此茶应更合悬秋剑尊之韵,可助其清心凝神,剑意归一。应常饮才是,听先生之意,其竟弃饮之?当真可惜。” 谢昭闻言,看了眼子诟,眉峰微蹙,苦笑连连。倒是华璋接口道:“容白念情,当年制茶那人已离散多年,让他如何饮得下去?霜微应是不知其中之情由,明夷勿怪。” “无妨,无妨。”谢昭对此倒也不多言。 又继续饮茶,却不再言及茶中旧事。三巡过后,茶烟渐散,谢昭便将茶盏轻轻置于回案上,发出清脆而轻微的磕碰声。他脸上的神色也随之微敛,从方才的客套温和,转为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三位饮茶的客者,亦放下茶盏,置于案上。目光也随之凝聚于谢昭身上,静候其言。 谢昭看向华璋,缓缓开口:“牧宁兄、苏前辈,此前二位言及这番前来是有事相商,不知有何要事?” 华璋闻言,看了看苏晏,见他并无言语之意,便神色一正,却未立即作答,又将目光移向子诟,似在斟酌用语,一会儿才微笑道:“明夷兄,此事关乎三止宗与寒工阁之间的往来契机,具体情由,需待心焚先生亲自详述为妥。” 谢昭便将目光投向子诟,子诟对华璋微微颔首以示感谢,这才与谢昭对上视线,平静地道:“谢宗主勿怪,此事乃在下提议,阁下且可一听。若成事,对三止宗与寒工阁皆有益处;若不成,亦无损于两家交好。” 谢昭目光微动,看向子诟,神色之中多了几分探究之意与一分谨慎。静默片刻,才道:“三止宗素与寒工阁无甚嫌隙,亦少往来。阁主既有提议,便请直言,谢某自当权衡,洗耳恭听。” 第7章 丹谋始现 三止宗大殿内,萤石点亮的幽光映照着殿内主客的身影,谢昭端坐主位,安静地倾听着子诟即将道来的提议。 子诟似是有片刻斟酌,思虑三息,而后缓缓启唇:“此事,说来也是关乎我寒工阁声誉,本不该于外扬。且各位皆是诟之长者,本也当避而不谈,然事关阁内数件事务,只得说来求助于谢宗主,望谢宗主不以诟为失礼。” 谢昭神色不变,只轻轻颔首示意其继续。 子诟便缓缓继续道来:“说来此事,也是诟思虑不周所致。寒工阁创立已过一劫有余,一向以器制、丹炼立身,想必在座前辈皆知此况。然近三年来,阁中人才、巧匠、丹师前来投者愈多,声势日盛。盛名之下,隐患暗生。前月查核库藏,竟发觉有三批灵材失窃,诟实是失察之罪。虽已封锁消息,彻查内外,已将涉事之人按阁规处置。然三批灵材却被那贼人毁坏灵性,沦为废料。此事不仅令阁中蒙受巨额损失,更令数项寒工帖承托的重器炼制被迫中止,若不及时补救,恐将失信于天下求器之人。诟在心中焦灼,辗转难安,思及补救之法,便查到三止宗这十年来与寒工阁往来虽少,却素有交易,尤以丹药采买为多,因而只得斗胆求苏前辈为在下牵线,前来启齿相求,诟之库房中尚存一批未启封的各类成丹,想以折价出手与三止宗,换取银钱以应采购之需,再购回失性灵材。在下保证此批成丹皆为上品,封存完好,药性未损,且皆出自寒工阁核心丹师之手,可验明真伪。此举非为牟利,实为解燃眉之急。” 谢昭闻言,神情依旧,却只是眉峰几不可察地轻蹙了一下,目光变得更加沉静,仿佛幽深的潭水。他心头有些疑虑,毕竟此事来得突兀,且寒工阁向来资源雄厚,何至于需变卖成丹换取灵材?思及于此,谢昭并未立刻回应,而是端起身前案几上的茶盏,轻轻拨动了一下盏盖,然后捏起盏盖不疾不徐地撇了三下浮沫,每一次都几乎精准地刮过杯沿的同一位置,发出规律而清晰的轻响。在这轻响中,子诟置于案上戴着黑色手套的右手,在那桌面上不经意地轻轻点了两下,似是在应和着思绪中不为人知的节律。就在第三下抬起手指时,却未曾与桌面扣击,而是不经意地抬起右手手腕,收回了桌面上的右手,放回了自己的膝上换了个正坐的姿势。谢昭也在最后一下撇去浮沫时,喝了一口茶,随即将茶盏轻轻放回案上,目光正视此时正坐的子诟,缓缓开口道:“心焚先生……” 就在此时,殿后近西序的一道小户忽然轻启,一道灰影闪入,定睛一看,竟是个面色紧绷的灰衣老仆。他仿若足不沾地地疾行至谢昭近前,于其耳边低语数声。谢昭听罢那灰衣老仆耳语,目光微凝,面上浮起一丝薄薄的忧色,随即看向华璋,道:“内子方才传讯,说是家中幼子突发高热,啼哭不止,请兄长前去后堂诊治一二。这孩子近日体弱,夜间常惊,前两日便有些恹恹的,不想今日竟发起热来。还望兄长莫要推辞,速去为盼。” 华璋闻言起身,拱手道:“既是外甥有恙,自当不敢耽搁,请苏前辈、心焚先生见谅。” 苏晏与子诟皆颔首示意,目送华璋随那灰衣老仆于那小户离去。 “二位莫怪,家中琐事牵累,小儿尚幼,难免有些照应不周,有华兄前去诊治,想必无碍。”谢昭言罢,眸光微敛,又将目光落回子诟身上,指节在案几边缘轻轻一叩,似在权衡轻重。片刻后才道:“心焚先生所提之事,倒也可行。我三止宗已多年不设丹堂,故此,采买丹药确为必要之举。近年来,经内外对比,确为寒工阁成丹品质上乘,因而长期采办亦未尝不可。只是不知……” “咳咳……”苏晏轻咳两声,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他掩唇垂目,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润了润嗓子,而后放下茶盏,抚须看向侍立一旁的谢御,慈声道:“守贤,你陪为师出去走走。”他随即转向谢昭与子诟,语气温和而通透。“明夷,霜微。这丹药品类、作价,皆是些繁琐实务,你们双方更需细细商议。老夫在此,倒有些拘束了。老夫昔年与渟峙君私交甚笃,如今也算是故地重游,想去栖尘峰旧径走一走,看那二月霜枫下的爱晚亭是否尚存当年故景,怀想旧友,亦舒一舒这老骨头。你们且安心议事,不必拘礼。” 谢昭垂首应诺,看了眼立于一旁的沈若,见她一副待不住的模样,心下了然,便顺势轻声道:“言之,你随苏前辈去吧,毕竟如今栖尘峰不比归藏峰与坐忘峰,路径多有重置,守贤也多年未踏足,恐有遗漏。你乃栖尘峰首徒,栖尘峰的一草一木,你最是熟悉不过,应是一尽地主之谊,为苏前辈引路如何?” 沈若眼睛一亮,她才不愿错过这等离开这无味繁闷的交流现场的机会,连忙福身领命,指尖悄悄掐了自己一把才忍住笑意。她脆声道:“是,宗主,若定当悉心照应,不负宗主所托。苏前辈,守贤师兄,这边请。”说罢,她轻移莲步上前,引着苏晏与谢御缓步而出。 随着三人身影渐远,这大殿之中,终于只剩下谢昭与子诟,以及陆冷与那位立于子诟身后的灰衣人。殿内一时寂静,唯有丹陛下的青铜猊兽炉依旧吐着青烟,烟气袅袅盘旋,如游丝般缠绕于梁柱之间。谢昭指尖轻点案几,目光沉静,缓缓道:“心焚先生方才所言,我也确有考量。寒工阁所出丹药,精纯稳定,我宗门下弟子服用后皆反应药效温和,经脉通畅,未有滞涩之弊。只是不知贵阁此次所提采办之品类,还望告知明细,以便我方核验库存。” “谢宗主高义,三止宗为寒工阁解此燃眉之急,此情此义,寒工阁上下铭记于心。这是此次丹药名录,来前便已备好,请谢前辈过目。”子诟起身微一拱手,而后重新坐下,一卷暗纹帛书从袖中滑出,落入手中。他微一抬手,身后灰衣人立即上前一步,双手接过帛书,缓步上前将其交于从谢昭身后下来的陆冷手中,而后退回。陆冷在接过转身前的一瞬目光微凝,指尖不经意拂过帛书方上的暗纹,然后双手捧着帛书,转身,慢慢地踏上丹陛,短短三级青石阶,却似走得仿佛千钧之重压于肩头,格外沉重。帛书入手微凉,纹路如冰蚕丝织就,在光下泛着幽微银芒。陆冷垂目,这寒工阁果然名不虚传,这般先于商谈对家准备所需,精于细节处见真章,单此一卷帛书,材质特异,就知其平日对客户之细腻周到非虚言。而这般周全待人之作风,陆冷多年以来除此之外,也只在一人身上曾见——那便是他陆冷的大师兄,三止宗失踪多年的归藏峰首徒——殊芒君,宁残锋。 陆冷本不是喜欢这种需要心思揣度、八面玲珑场合之人,说来他也想像沈若那般寻个由头离开。比起这种交错间的暗流涌动,他更愿独坐峰顶与沉默的阵盘、既定的灵丝轨迹为伴。阵理的每一步推演与掌控都是清晰可循的,但人心却是幽微难测,言语间更是虚实相掩。若是大师兄还在,此刻站在这个位置上,捧着类似卷宗的人,应是大师兄,宁烬才对。 说来,六十年前,三止宗每每有客来访,宁烬总是能预先备好宗门所需,将繁杂的事务梳理得条理分明,令宾主尽欢。尽管他并非宗主之徒,却以新一代首徒之姿以稚龄担起宗门实务,操办诸般迎来送往,井井有条,从无半分差池。不只如此,每逢宗门贵宾莅临,他总是能在那青玉案前适时谈笑,三言两语间便能为宗门争得最大的利益。宁烬其人,从不张扬,却总是不显山不露水,却以细微处安人心。说来也让人感慨,自己年岁比大师兄还长几月,可至今却只能模仿着记忆中那人的沉稳姿态,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师尊。 每一步踏出,皆似是重演当年大师兄的影子。然而,六十年间每每有客来时,陆冷总会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永远无法学会大师兄那份浑然天成的举重若轻。 画虎画皮难画骨。 帛书被递到谢昭手中,谢昭慢慢打开,目光一扫,眉梢微不可察地轻挑。帛书展开不过三息,谢昭指尖已掠过名录末行,唇角已经浮起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满意的弧度。看得出来,这份丹药名录确为寒工阁精心为三止宗量身拟定,不但皆是三止宗常购之品,更将近年宗门有可能用到的几类稀缺丹药悉数纳入,这让谢昭心中对这位寒工阁阁主的印象又添了一个“缜密”的评价。他并不意外于寒工阁能够推测三止宗所需,因为子诟这些年在丹道上的声名鹊起,其阁中推演药需自有办法。真正让他心下微凛的是名录最后的那行小字:“附赠十次定制丹方之机,唯三止宗可启。”寥寥数字,却足以令谢昭瞳孔微缩,指尖在那行小字上停驻片刻。定制丹方向来是各大丹家压箱底的拉笼手段,要知道,寻常一位丹师绝不会轻易许出,因为每一次定制都意味着要为客人耗费心神推演适配其体质与功法的独门丹方,其中牵涉丹师的时间与心力,丹师一般随性,所谓“丹方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便是丹师们对丹方的态度。而定制丹方就不同了,对丹师来说那是一种“强求”,是忤逆天道得到的,因此会在丹师进阶时得到天道更重的雷劫与心魔。且丹方一般被世家垄断,丹道更是难出大能,因而凋敝。 “寒工阁之诚意,谢某看到了。只是不知这些作价几何?”谢昭心念微动,指尖轻叩帛书边缘,他在细算银钱是否足以承受此等机缘,他自是有账,这批丹药就算不看最后的附赠,若真以折价购入,对宗门确是好事,但仍量力,且权衡后续影响。 “因是诟求于三止宗,故此以平日外售价七折奉上,附赠之权亦不另计。因诟确急需银钱,若贵宗能一次付清,诟可作主,再赠三止宗五炉‘七玄清护丹’,此丹于凡家弟子尤为有益,可固本培元,助其尘缘境稳固,对日后突破星野境亦有裨益。我寒工阁近来也给阁内修士子女服用此丹,星野境内突破成功率提升了两成。”子诟言罢,目光坦然迎向谢昭。 谢昭沉默一刻,目光深邃,心头跳动着权衡的算计。伸手重新把茶盏拿起,以盏盖掩唇,轻啜一口,茶已微凉,但凉意却能清醒神志。这“七玄清护丹”可是打在了三止宗的七寸上了,三止宗近年弟子凡家出身者渐多,根基驳杂,突破尘缘境三阶较往昔更为艰难,此丹恰如雪中送炭。而子诟肯将此等内用之丹外赠,足见其意不在一单买卖,而是要与三止宗结长久之盟。谢昭心中微动,若应下此单,虽需付出不小代价,却可为宗门未来奠定坚实根基,尤其七玄丹之效若真如所言,十年内宗门整体战力必有显著提升。 “凡家子弟无血脉荫庇,需从尘缘境修起,确为不易,然正因如此,其心志坚韧远胜修家、世家子弟。不知谢前辈是否有所察觉,凡家子弟若有缘修至山海境江汉阶,凝出的虚丹往往更为凝实,因其每一分修为皆靠自身苦修而来,无半分取巧,根基扎实,后劲绵长。若得七玄清护丹扶持,跨过初期关隘,未来成就未必逊于修家、世家子弟。”子诟点到即止,并未将此利直接点明。 “看来,心焚先生对凡家子弟修行之路,确有深刻洞察。”谢昭眸光微闪,手中茶盏轻轻放下,发出一声磕碰声,在这殿中格外清晰。这磕碰声在谢昭耳中就如方才子诟之言带于他心脏如重锤般的敲击,他此刻心跳加速。他听懂了子诟的未尽之言——三止宗也能借此培植一批忠实可用的中坚力量,长远来看,此举无异于为宗门铸就新血。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且说,华璋随那老仆穿过幽深回廊,竟是到了一处链接坐忘峰与归藏峰之间的悬空廊桥,脚下云雾翻涌,料峭山风扑面。华璋任这老仆引路,并未发一言,这老仆他自是认得的,乃当年随华清碧陪嫁三止宗的的老仆,华璋心中微动,脚步却未迟疑。老仆将华璋引过廊桥尽头,将手上的御寒披风递了过去,又行了一段满是雪风的石阶,直至一别致院落,入口处挂有一匾额,匾额上书——“容烬藏归”。华璋抬眼凝视片刻,微微皱眉,入院后就见一素衣女子立于门边,正是华清碧。 华清碧眸光在看到华璋的瞬间眉头微微一松,但脸上仍是掩饰不住的忧戚与疲惫。她快步上前,对华璋微微一礼,道:“兄长。” “可是悬秋君出了什么事?“华璋声音低沉,他已走到这里,还有什么猜不出来的?“今日入山时就觉得奇怪,悬秋君没说出山,按理也应同谢昭一道,那缚丝散人不爱热闹在闭关就罢了,悬秋君怎会不见?” 华清碧无奈地摇了摇头,一边将华璋引进内室,一边简要地将近日归藏峰异动、悬秋君因袭受创之事告知华璋。 室内药气与冰雪气息交织,冰冷而沉寂。华清碧将华璋引至床前,只见一面容昳丽的男子闭目卧于榻上,如睡去一般,只除眉心一道暗青裂纹如不祥符文,隐隐搏动,形似曼陀罗花一般。华璋凝视那道裂纹,神色骤紧,三指搭上腕脉,神识更是即刻丝丝探入。片刻之后,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收回了手。 “兄长……”华清碧又呼一声,华璋抬手止声,目光未离榻上之人,片刻方道:“我们外间说话。”华清碧便与华璋退出内室,掩上门扉,立于廊下。 “何如?”华清碧分外急切。 华璋面色如霜地摇了摇头,声音干涩:“白曼陀罗心毒本就诡异,加之那歹人以断悬秋剑为催发。八个时辰前,毒素就已入灵台,现已然与他的心魔纠缠共生,彼此滋养,近乎无解。清碧,为兄……无能为力。” 华清碧身形一晃,脸上血色全褪去了。 华璋扶住妹妹,沉吟良久,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或许……还有一法。” 华清碧猛地抬头。 “心焚先生就在坐忘峰。”华璋的语气低沉而坚定,“其器道已近于道,研制丹方亦别开生面。自古丹毒同源,这白曼陀罗心毒乃非常之毒,或需非常之人来行非常之法。这或许是……此刻悬秋君唯一的生机了。” 华清碧眸光骤亮,立即将华璋的手紧紧攥住,兄妹俩一前一后疾步朝院外走去,踏雪向坐忘峰方向行去。 天边阴云如墨,压着群峰,如此时宁疏眉间不祥的妖异般森然。 第8章 残香故影 三止宗,坐忘峰大殿 殿内青玉地面泛着灵动的光影,香炉中依旧燃着那醒脑的冷香,似是燃得有些久了,清洌渐消,转为一丝若有若无的暖味,萦绕在大殿之中,映照着萤石清冷的光。谢昭的手指在那份暗纹帛书上轻轻摩挲着,指腹下传来细微的凹凸感,此时就如谢昭的心跳一般起伏不定。将帛书卷起,不徐不疾,慢条斯理地置于案上,默然垂眸片刻,他手指轻叩案缘三下,便抬起眼,看向下首的玄衣人,眸光深邃。 “心焚先生,”谢昭轻唤,声音如止水般平稳,听不出情绪,“谢某以为,帛书最后的那‘附赠十次定制丹方之机’,虽有限定,但……此礼,似乎过重了。” 子诟闻言,置于膝上的手微微一颤,几不可察地收紧了指尖。抬眼如常望向谢昭,面具在光下泛着冷色,声音却依旧平稳如初:“谢宗主,此礼非寒工阁之名,乃诟之私赠,于诟而言,定制丹方之机,不过举手之劳。加之若此事成,于我寒工阁算是大恩,救我阁于声誉崩毁之际,此恩远胜区区丹方。于三止宗而言,亦是双赢之举。物尽其用,人尽其能,何谈太重?” 谢昭目光微凝于案上合起的帛书,似是回味那帛上暗纹的触感,子诟也不再言,殿内一时寂静如渊。残香轻曳,青玉地上光影潜行,似此千钧重诺前的无声机锋。 许久,谢昭的缓缓抬眸,从帛书上移开视线,望向殿外雾霭沉浓的山色。轻启唇角,一抹淡笑浮于唇边,却未达眼底。仿若自语,又似是在回应子诟那般深意:“三止宗宗规,宗主与峰主调用现银,每日不得超七十万两,寒工阁所需数额,需三日筹齐。” 子诟闻言,只将桌上的茶盏端起,对谢昭平静地举起,随即以袖掩面,便将盏中微凉的残茶一饮而尽。仿佛那不是茶,而是歃血为盟的酒。 谢昭见此,唇角笑意真了些许,亦抬手将案上茶盏端起,将盏中冷茶一气咽下,目光交汇处,无需多言。 陆冷在旁,心如明镜,此局已成定契。他不由身向前倾,去寻某些熟悉的气息,却只触到残香浮动的虚空。青铜金猊炉依旧吐纳着淡淡烟气,恍惚间似有故人风姿在烟尘里轻轻一显便又消散无痕。再定睛,却是那宽袍大袖的贵客正稳然端坐,玄衣如墨,兽面覆颜,唯有一双眼睛深邃如渊,方才那些机锋与暗涌,仿佛从未发生。陆冷垂首敛容,指尖悄然松开袖中紧攥的衣料。 恰于此时,殿外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虽说大殿宽敞,但此间之人皆修为不弱,自是耳力超凡,那脚步声未至殿门便已清晰可辨。那脚步声虽是轻灵但节奏匆忙,听来似是步步踏于心弦最紧处。 一位素衣妇人与华璋急步踏入殿内,二人皆披大氅,发梢间还沾着些许还未化尽的雪粒,子诟似是被二人身上裹携的寒气所惊,身体微微一僵,指尖在袖中悄然掐入掌心。 陆冷见这二人,便是目光一凝,那素衣妇人正是他的师母,华清碧。他不由心中一紧,悄悄将视线投向子诟,似是对生客的防备。很快,他便收回了视线,主动起身立侍一旁,毕竟师母在此未坐,身为弟子不敢擅坐。华清碧今日梳着朝云近香髻,常佩的那支青玉回春簪正斜斜插在髻侧,另一侧则鬓边正点坠着些许珍珠发钉,发间尚有零星雪粒在微光下闪烁如星屑。即使步履匆忙,但这发髻仍一丝不苟,显出她惯有的沉静自持。她目光扫过殿中众人,在主座上停留一瞬,与谢昭交视片刻,递过一个凝重的眼神,随即又落在客座的心焚先生身上,眸光微动,对其微微颔首,礼数如常。心焚先生却是起身还礼,尽显礼数周全。华清碧对此微微讶然,却未多言。收回目光,急急向谢昭身侧而去。 “夫君。”她行至谢昭跟前,虽心急如焚,声音却依旧清冷平稳,但那多日来为归藏峰上的那位看诊所积下的疲惫,终究在声音里透出一丝沙哑,“匆忙而来,希望妾身未曾打扰到夫君与贵客所谈正事。” 虽是说与谢昭,但这话却分明也是说与殿中所有人听的。 谢昭抬手虚扶,目光沉静,道:“夫人,赶得巧了些,刚同霜微将正事谈完。来,为夫为你引见,这位便是寒工阁阁主心焚先生。心焚先生,这位便是内子,华清碧。” 心焚先生闻言,复又起身,对华清碧执一晚辈礼。之后才开口道:“谢夫人。”他声音本就有些喑哑,这声由三个字组成的称谓,或因着陌生,从那面具之下传来更是低沉如砂石摩擦,却透着难以言喻的郑重。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般,低缓续道:“诟久闻夫人仁心圣手、妙理通玄,昔年著《碧医妙录》一书,实为医道后学之明灯,今日得见,实乃幸事。” 陆冷在旁默然垂首,指尖微颤,嘴唇轻抿成一线,心头翻涌的旧忆如雪片纷飞——那本《碧医妙录》已经多年未曾被提起,师母当年曾为此书耗尽心血,成书之日还特意为他们师门中几位弟子做了好吃的点心,笑容温婉如春水初融。然而这些年却因门中变故,师母避谈往事,那书名都成禁语。如今被心焚先生如此郑重提起,陆冷指尖猛然一颤,几乎要将衣袖攥出深痕。而之前那声“谢夫人”的称呼,更是让他心头一跳,不是因这个称呼不对,而是三止宗门人称师母为“华夫人”或“华师叔”,唯有外人才会称“谢夫人”。约莫是这称呼对他而言太过生疏,才让他心口蓦然一滞,仿佛被无形之手攥紧。 华清碧眸光微闪,神色却未有丝毫波动,毕竟不知者不怪,她只是轻轻颔首,语气温和:“先生过誉了,那不过是早年一点粗浅心得,无足挂齿,倒让先生见笑了。如今我亦只是归藏峰上一闲人,当年若非阿烬那孩子执意,这书怕也无缘问世。”提及宁烬之名,她眸底终是软了一分,不知为何,在这个初次来访的寒工阁主面前,竟觉心头微澜,仿佛旧日光影悄然透过岁月缝隙照落眼前,她竟提起了多年未曾提及的名字。宁烬那孩子,性子冷,心却热,当年执意将自己在少时行医的手札送往坊间刊印,为此还与宗门长老争执许久。 “为何不可?华夫人在闺阁之时是江湖儿女,妙手仁心,行医济世,这是好事。刊印医书,传扬医道,更是善举。华夫人何须因嫁入三止宗便因那劳什子‘妇道’便不做好事、不行善举,那要这‘妇道’有何用?又或者三止宗不在江湖之中,你不是江湖儿郎?她不是江湖女子?江湖儿女何须拘那俗礼?济世救民本就是江湖儿女的本分,何须因男女之别而废仁心?”记得那孩子说得双眼灼灼,眉宇间尽是幼童早慧而独有的倔强与神采,在华清碧的心中,那孩子不是独为她鸣不平,而是在为这世间所有被束缚的善意鸣不平。 那时,那孩子的光芒如星辰初燃,照亮了她因嫁人后熄灭已久的医者之心,那孩子便成了她心中一簇不灭的火苗,纵使岁月掩其辉,亦从未真正黯淡。 华清碧陷于回忆之中,一时竟有些忘了今夕何夕、身处何地,恍惚之中一缕殿内残香将其心神引回。一时有些感慨万千,听这心焚先生重提此书,竟令那簇被尘封已久的火苗骤然跃动起来,让她指尖微颤。她看着心焚先生面具上的金色纹路,恍惚间竟觉那面具上的纹路似曾相识,心焚先生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与当年宁烬眼中的灼然如出一辙,皆是不肯向世俗低头的光。她不由打量起眼前这位戴着金色纹路面具的寒工阁主,这位传说中的丹器大师此刻正安静地站于客坐之后,一身宽袖大袍颇显气势,然而,仍旧看得出这人身子削瘦,甚为羸弱。在谢昭带她于上首主座坐下的间隙,华清碧心中竟凝出了一个疑问:他这副身子骨,究竟是从娘胎里带出的,还是后来为修炼熬成的? 在她一边思考一边端方地落坐于谢昭身边时,她又向心焚先生看去,只见那人坐下时,露出了满是火燎旧伤的手,令华清碧又是一怔。子诟亦觉察到其目光,似是不经意地调整坐姿,便将双手藏于广袖之下,置至案下膝上。华清碧对其藏手的举动,多少有些好笑——像个孩子。不过想到其长年炼器,那燎灼之伤想必不断,应是怕吓着自己这妇道人家吧? “夫人?”谢昭见妻子似是神游,便轻声唤她回神, 华清碧这才发觉自己的思绪飘远,顿觉失礼,微微颔首致意后敛神静气。 谢昭留意到妻子的恍惚与疲惫,心中微动,近日宗门之变令人焦心,妻子又为救治容白师弟耗费心力,眼下眼底青痕隐隐,他不由更添怜惜。轻轻抚去她发上沾着的零星将融未融的霜雪,又极为自然地执壶为她斟上一盏热茶,动作轻缓地推至她手边,温声道:“风雪摧人,夫人且饮杯热茶暖暖。”随即,又想起殿中尚有外客,便对子诟道:“先生勿怪,内子体弱。” 子诟微微摇头,表示无妨。 华清碧指尖轻触茶盏,温热沿掌心漫入血脉,将寒意驱散了几分。她将茶盏端起,垂眸的一瞬,谢昭的声音如空中滴落静潭的雨滴,在她的灵台之海轻轻漾开涟漪。声抵神魂,传音入秘—— 【夫人,急煞为夫了,兄长如何说?容白他……究竟如何?】 华清碧一边喝茶,一边以传音将华璋所言一一告知谢昭。谢昭闻罢,眉头微蹙,眸光渐沉。片刻后,他突然抬眸,转向刚刚坐好的陆冷,道:“明玑,你去将苏前辈寻回,就说我与心焚先生相谈甚欢,现有一难事,请他与心焚先生一并参详。” 陆冷一怔,看向心焚先生所在客席,似是有些迟疑,回首本想向谢昭确认,却见主座谢昭目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一丝深藏的焦躁,只得躬身领命,转身快步离去。 子诟端坐不动,仿佛未曾察觉陆冷的目光与离去前的一番凝滞,只是指尖轻叩案沿,开口问道:“谢宗主,不知是何事?” 谢昭因是听了华清碧传音之语,心神略显凝重,闻言缓缓抬眸,目光如深潭映寒星,其中已染上几分孤注一掷的决意。他并未立即作答,只是又给华清碧续添了一盏茶,这才道:“阁主稍安,待苏前辈归来,自当详叙。” 子诟闻言,眸光微闪,似有疑虑掠过眼底,却仍微微颔首。 殿内一时寂静,唯有炉中银炭偶有噼啪轻响。华清碧搁下茶盏,似是觉得殿内太过沉闷,便开口笑道:“曾听闻心焚先生许多奇事,今日得见,方知传闻不及亲眼所见之万一。清碧常读寒工阁《毒方解》等著诉,仰慕已久,不知先生可愿为清碧解惑一二?” 子诟抬眼望她,眸色间透出几分深邃幽远,面具下传来谦谨而冷淡的声音:“夫人过誉了,子某当不得‘解惑’二字。夫人若真有疑,不妨说来,华前辈也在,可一道参详。” 华璋闻言微微抬首,目光与妹妹相接,心中顿时了然——这打小就古灵精怪的性子,就算嫁与谢昭、已为人母,也没变多少。但华璋却也不制止,华清碧微微一笑,笑意温婉却暗藏机锋。目光仿佛不经意掠过子诟的面具,朱唇轻启,声音放得轻缓,却让殿中几人都能清晰地落入耳中:“自寒工阁崛起,江湖传闻便不绝于世,不知真假。然,清碧独对一事好奇,都说先生是那绝地霜焱墟中走出的孤魂,那墟中……不知……可还有生灵能于其中存续?” 子诟闻言指尖一顿,喉头微动,并未立即回答,他面具下的呼吸微滞,殿内的冷香似是也凝成了雾。子诟的眼瞳如同风烛残年的老者,目光仿佛穿透了香雾,落向遥远的冰火原野,那片埋葬了美好旧时光的绝地,唯有死寂与灰烬。 良久,于落针可闻的殿中,他才缓缓启声,那声音沙哑如砾石摩擦,透着一种平静的残酷:“墟中无他,唯存一念,生于至暗,蚀骨焚心。其窃岁候神明,枯坐待拯……然既蒙垂怜于前,刻骨成痼,再无静候之期。终是焚尽残躯,自辟蹊径,但求重沐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