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故人衔青枝》 第1章 商枝 “一弯月牙湖,独映佳人姿。” 待楚鸩领着几个弟子拨开树叶丛时,入目的便是这一幕。 被一身青冥色长衣罩着,细腻长发散落在肩头,半处面容被掩盖在斗笠与面纱下,随着身姿飘动,恰似林间走失的花灵。 此处是平常人不会无缘踏及的丛林之中,不久的几日前楚鸩刚领着一行人来过,今日便也是如寻常一般踏足这里,却不想,遇见这番场景。 少女跪坐在湖旁,眉头紧蹙。 从不远处看起来身形娇小着,楚鸩下意识只觉得是普通百姓不小心误闯其中。 毕竟,虽然这片丛林深处适宜药草的生长,可同时也养育着枝叶与茎杆处含有剧毒汁液的植物,其危险程度已经是周围人人皆知的程度。 顺着目光望去,对方白皙的小腿处有一片擦伤,血珠正在细密往外冒着,而少女此刻的手中正揉碎不知从何处采摘的草药,咬咬牙便往伤口处涂抹起来。 见对方疼得手指都在颤抖,楚鸩提着草药箱走向前,迎着少女有些诧异的眼神在伤口前蹲下,身后几位弟子也回过神来走到跟前端详着伤口。 “这种草药的刺激性太大,更何况你的创面广,疼成这样也正常。” 说着,她手上出现了不知何时从药箱中拿出的草药,娴熟地将汁液挤出,擦掉原先的碎渣后均匀涂抹在刚才的伤口上。 温和的药物渗入,面前人的脸色明显缓和了不少,一道很轻的叹气声传入楚鸩的耳中 ,但等转头再看向那人时,却只见对方看着她轻笑着。 衣袖挥动,毕敬抱拳向眼前人行礼,“感谢医者相救,小女子无以相报,不知您有何需要的事或物,我可帮您寻求。” 楚鸩挥挥手让身边的子弟到不远处歇息后,她回头看向这姑娘,听着清脆动听的声音,不禁担忧答道,“救人治伤乃本分之事,我也并无什么需求的东西,只是姑娘,我听你声音倒也不过二十未到,如此年轻,一人在林中闯荡,可得千万小心。” “我名楚鸩,楚为楚河中的,饮鸩止渴的鸩。我经常在这一片采摘药草,如若有事也可找我。” 那人轻笑着,“感谢恩人的担忧,不过我从小就开始一人闯荡,离开家已五年有余,目前暂住在这片山脚下,若有空余时间,恩人可来我这边喝杯茶,”一双圆润杏眸紧紧注视着她,纤细手指搭上对方的手心安慰着,“就当是,一点微不足道的报答。” 等回到教派中,楚鸩的眼前都依然存留着那人温软的气息,与笑着弯如月牙的眉眼,让人止不住地产生想再见一面的冲动。 对方说自己居住在那片山脚下,楚鸩思考起来。 可……自己来到这里已经很长时间了,却只是第一次遇见她。 “楚长老是遇见了什么吗?最近见您总是在思考着。” 身着玄青色长衣的男子在附近坐下,关切地问道,一旁的年长男子边喝着茶,边乐呵呵答着,“她啊,就是操心的命。前几天在山下带弟子时遇见了一位姑娘,见年纪轻轻就一人出家门闯荡,这不,可担心了……” ———— 绿茶的清香从打开的纸窗飘向幽幽小道深处,伴着茉莉气息,总能让人全身放松下来,休憩片刻只为细嗅茶香。 “茶中不止茉莉,还放了可以调理身体的药材,与绿茶起增益作用,想不到你还懂这些。” 那人轻声一笑,看向坐在自己面前的年长妇女答道,“只是游历途中学习过一点罢了。我那天注意到您身体略有疲乏,想必是身边的事过多,过于操心了。” “您也别总给自己增加负担,放手去信任也是必须经历的事,每七天空出几日让自己休息休息。” 说罢,邀请楚鸩抿了几口茶,茶液刚流入唇间,茉莉香气顿时充斥鼻腔,顺着暖流发出轻声感叹。 她自己终生追求与学习中医药知识,怎会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 可那群弟子她实在放心不下,都还只是些初出茅庐的新生,要是放任,只怕她会是没夜没日地焦虑了。 实际上自己每月也都用中药调理身体,不求恢复原本状态,只要不总是心口闷慌发喘便可。 但这些情况一下子被一个外人给看了出来,楚鸩清楚,想必自己身体并不是略有疲乏了。 “我那里倒也有不少好茶,姑娘若有空,也可去我那里坐坐。” 她轻放下茶杯,浅笑应下,“我答应您,只是最近手上有些事情需要处理,等结束了我一定过去。” 一番寒暄在午后的清闲时光中度过,待到时间不久后,楚鸩忽地想起,自己还没有问过这位姑娘的姓名。 待她问出口后,对方先是一愣,但很快,清脆悦耳的声音又再次响起。 “我名商枝,行商的商,枝叶的枝。” 待楚鸩回到教派,正巧遇见要往练武场走的一行人,便紧跟着上去。 为首的玄青色衣男子发觉到对方的存在,见目光像在寻找着谁,于是让其余人先过去,随后走近问道,“楚长老是在寻找师父吗?他刚不久才出门办事,恐怕要等一段时间了。” 楚鸩摇了摇头,“无妨,待会儿我也要带几个弟子出门,估计是遇不上了。顾免,等见到你师父,让他帮我调查一个人。” 夜晚。 一盏蜡烛在小屋内被点燃,照亮着桌上整齐摆放的图纸,一眼望过去,遍是调查情报所作的图与字,里面大致描述了目前江湖中各个教派的基本情况,其中,“渊清教”被撰写者用朱砂额外圈上。 商枝已经换上了白色的干净里衣,翘着腿坐在桌前浏览着,一一对比目前所掌握的信息。 纤细白净的葱指悠闲地转动着墨笔,片片纸张被拿起,又很快放下,看似漫不经心,却已将大致信息牢记。 也是这一瞬间,不易被人察觉的树叶破碎声轻响起,商枝没改变随心所欲的坐姿,却在不经意间向窗外瞥去,一抹几乎与环境融合的黑色在丛林中闪过,仍潜伏在不远处。 “啧,大半夜的居然还有老鼠。” 说罢,拿起桌上一根针灸针,手腕一弹飞出窗外。 瞬间,针头便将那人的一角衣物钉在树干上,对方一下慌了神,连忙想将针从树上拔出,可无论用了多大的劲,那针仍纹丝不动,死死固定在树干中。 “别白费力气了,如果再不离开,下一针,可就直中命门了。”屋内人冷冷说着,声音不大,对方却听得一清二楚,“我可不确定,这一针下去……你还能存活几息。” 在不确定少女何时出手的情况下,对方明显不再纠结那截衣角,连忙拽断,向后轻踏几步,随后消失地无影无踪。 商枝缓缓走去,用巧劲取出细针后,将那一截衣角握在手中。 细细揉搓后低头轻瞥了一眼布料,眼角不自觉眯了起来。 不枉是自己看上的教派,可惜这次来的恐怕只是个年纪轻轻的,被吓了一下就溜回去了。 少女的唇角逐渐上扬,这只是第一次交手,此事必会被渊清教那边的人知晓,还不知会是什么反应? 布料被商枝用两根手指夹住,很快便转身走回屋内,不久后蜡烛被吹灭,夜晚又如平日般,陷入一片寂静之中。 “这么快回来,是有什么发现了?”年长男子静坐在榻上,缓缓睁眼看过去。 那名暗卫低身鞠躬,“是我经验不足,被对方发现了,实在辜负沈长老的一片心意。” 当时长老给自己下的任务只是暗中观察,并叮嘱过切勿动手,这下被发现,只得提前回来。 “哦?发现你后又做了什么,讲来听听。” 年长男子倒是挺惊奇,这次选择派去的可是最新一批弟子中的佼佼者,迟暗这老头可看中自己的名气了,总不能在这种事上诓他,那就只有…… “原来是这样……” 纤细手指轻松拔出针柄,商枝回头笑着看向楚鸩,“您试一试?” “这是我偶然间练出来的,虽然说有些不尊重医者了,但如果在紧急关头能自救一命,还是值得一试的。” 楚鸩倒还是第一次见到针灸针的这种用法,可谓是大开眼界。 更何况,这孩子武功的天赋还要更在医药之上,针灸针本就纤细,如用力不慎便容易折断,要是有弟子说能将其钉在树干上,她一定认为对方是这段时间忙到没睡好觉,以至于都开始说梦话了。 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楚鸩按照商枝的样式扔了一手,果不其然,针尖在触碰到树干时,只是浅浅碰了一下,很快又掉落在地面。 捡起那枚细针,仔细一看,针头处已然磨损弯折。 “姑娘的实力与天赋实在超出我的猜想,”楚鸩赞叹着看向眼前人,明明是位女子,此刻却一点不输教派中的男性小辈,“如此身手,想必未来能在江湖上留下不少墨色。” “所以,您现在在以什么身份与我说话,作为渊清教的长老?抛出了诱人的橄榄枝?” 对方的眼中闪过几分笑意,“我最近也没什么对家,来往最多的就是您了,更何况昨晚还自己送上门一位,那半截布料还在我这里,想必长老您比我还熟悉。” 话已经被对方挑明,楚鸩也不再隐瞒什么,领着商枝坐回了茶桌前,“大家都喜欢与聪明人交谈,想必商小姐也观望了好一段时间,如何,有什么想法吗?” “或者,我先说说我可以提供的。” 商枝示意没问题,便让楚鸩继续说下去。 “如果商小姐愿意往医药方面发展,拜于我师门下,楚鸩可将毕生所知倾囊相授,倘若对武功更感兴趣……” 楚鸩才讲了前一半,商枝便抬起了手,她堪堪停住,只听对方问了一句,“不好意思,这个拜师,可以只是挂名吗?” “就是名义下我是您的亲传弟子,但不受师门里的教育限制。” 楚鸩:? 这话她可是头一次听,平时在教派中,倒是没人敢这么跟她说。 心中默念着后半句,楚鸩总算是听懂了,这不就是自由自在,不受拘束的意思吗?! “教派中的规章我会遵守,并且无特殊事情时皆留在教派之中。我了解过,渊清教中的环境还是更有江湖的味道,毕竟,有了好的环境,种子才能扎根长好。” 更何况,渊清教的崛起是件令任何外人都琢磨不清的事情,只知道突然某周,这个名字就被传至大街小巷。 这便也是商枝想了解清楚的,那位渊清教教主究竟是何人,用了怎样的手段。 调查了这么多,商枝心中明白,在目前这几年的大环境中,渊清教从突然成名,直至稳定到现在,是目前看来最实力充足的正教教派,许多人蜂拥而上,最终只有天赋与刻苦努力的才得以进入。 “当然,作为如此名盛的教派,更何况长老愿意自降要求收我入门下,本人也应自愿奉献三件事物。” 商枝抚摸着茶碟边缘,面容谦虚真挚着,“渊清教盛出强者,想必对于我这个突如其来的弟子,大家也都愿意交手一番。第一件事,渊清教弟子可以随时发起挑战与我切磋,我本人不得拒绝,总三十次,每次半盏茶的时间,若我在时限内败下阵,一天内便任那人差遣;若我胜或平局皆无条件。” “第二,教派如有重要交战或事件需危及生命时,我可作为第一人选。” 楚鸩听到最后一句时,猛地抬起了头,这一下,正好迎面对上少女坚韧的眼神,眸中的英气丝毫不输任何人。 “第二件事关重大,等我回教派询问一下教主……” 楚鸩此刻面露难色,倒不是因为教派,而是因为这孩子,丝毫不顾忌自己的安全就说下这种话。 “不必,这些是我自愿为教派所做的,教主只需知晓就好,还请师父告知一下。” 听见对方如此坚定的回答,楚鸩也不好再劝说什么,只得应下。 “至于第三件,便交由教主决定,只要能够做到,商枝必然接下。” 楚鸩头一次感到无力的头疼,这孩子,可是自己刚认的亲传弟子啊,她可不愿意就这么让人遇险出事,“孩子,这江湖中可是暗藏杀机,说话和做事都不能这么随意啊……” “那我也愿意相信,渊清教会是我最强的后盾。” 商枝望向这片丛林之外,眸中清澈,少女透露出的清浅模样莫名令人心安,“师父,我也绝不会轻易将性命交予他人手中的。” 总之,就这么一小段时间内,一件大事就这么在茶余便后敲定。 眼前的恩人转身变为师父,两个人明显都没太反应过来,还是楚鸩先开了口,“既然已是徒儿,那为师先为你把脉看看。在医术上,我研究的年数只会比你活在世上的时间还长,这点是我可以笃定的。” 商枝大方递过,撩起衣物,显露出白皙的腕臂。 示指刚搭上去没一会儿,楚鸩便惊讶地抬起头看向眼前人,而对方像是早已料到她的反应,笑着将示指竖在唇前。 “师父,帮我保密哦。” 第2章 走错 恢复冷静后,楚鸩轻咳一声,“现下事已成,我也为教主能够拥有这样一位奇才而高兴。不过,虽说是挂名的,但还是与渊清教的前辈们先见上一面最好,”看着眼前自己刚收的这名年轻有为的弟子,她的内心此刻满是欣慰,“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午后如何?” 商枝内心也清楚,一位长老在宗门外、且自降条件收的弟子,怎会不引得他人的关注与好奇? 可无奈,最近身上的事件件都跟追着自己来一样,商枝内心叹了口气,面带歉意地说着,“还望师父谅解,弟子还需去解决一些麻烦事,恐怕要迟几日才能去宗门相见。商枝能够理解师父的感受,到时候必然携礼上门致歉。” 楚鸩只得看着对方,有些可惜地轻笑,“罢了,你的情况我也能理解,有一些事还是得好好结个尾,毕竟你已经身为渊清教的一员了。” 说着起身看向商枝,她笑时弯弯眼角还中带着几丝皱纹,却也掩饰不住自豪的神情,伸手递向对方,“我也不打扰你接下来的事了,总之,欢迎你来到渊清教。” 商枝轻轻搭上,爽快答道,“还谢师父理解。” 几踏轻步来到渊清山脚下,几名迎接的弟子左右望了望,却只看见楚鸩一位,于是现身上前询问,“楚长老,您那边……?” 楚鸩挥了挥手,“都回去吧,今日是不会来的了。” 其中一人不免有了怨言,“楚长老,这人真是什么厉害的吗?居然都空不出时间来教派看一眼,可见也并不上心啊。” “人到底如何,等到那天你发起挑战一试便知了,”楚鸩轻抬眼皮瞥了他一眼,“收一收你那嚣张的嘴皮子,沈长老没有教过你永远不要轻敌吗?” 那天看似随意的招式仍在眼前重现,楚鸩又回头看了看跟商枝差不多年纪的那几位青涩弟子,顿了顿,便又继续往教门中走去。 两日后早晨—— 平日寂静的羊肠小道上并无什么人经过,周围矮矮的杂草生长着,与头顶杂乱的云层一样漫无目的。 霎时间,几阵脚步声翻墙而入,为首的白衣少女一个空翻后站稳在地面,随后身前跟着跳下几位黑衣,人高力壮地拦在出口面前。 “商小姐,我们都是听从老大的话做事,平日手下也没什么轻重的,可怕一不小心就把您那细皮嫩肉给蹭破了,不如乖乖从了我们老大。” “再说,我们那个地方待遇也不差,老大既然这么中意你,肯定是不会亏待的,乖乖做个压寨夫人天天享清福不好吗?” “呵,”商枝轻蔑着呸了一声,“拒绝的话我已经说过无数次了,你们应该先带影踞那货去看看耳朵,是不是已经耳聋晚期了?” “而且,还在这个年代喜欢玩土匪头子抢女子这种事?真是不知廉耻,那个怂包怎么不亲自出来让我揍他?” 说着,女生就向前冲去,从腰间摸索出细长刀刃的单手剑,直直向为首黑衣的眼部戳去,引得那人立马使出短刃挡下,而细剑几乎在眼前时瞬地变换方向,身影也向侧闪去,一击打掉了另一人手中的武器。 为首的人立马反应过来,急忙下短刃向后划去,却听见一阵布料“哗啦”声,引得人慌忙向那处看去。 他们老大在走之前还特别说了,不能伤到对方任何一寸皮肤,只得靠计谋活捉,可他们几个大老爷们脑子里只知道怎么打架,今早在背后偷偷跟踪,还没几分钟就被发现了,最后造成这种局面,只能硬着头皮上。 然而并没有出现什么血迹,可宽大白衣划破后,是纤细腰肢,腰间系带底下的湛蓝衫裙与白皙肤色相映衬,虽面容被面纱掩盖,但任谁都一瞬怔住,心底不得不感叹老大的眼光。 商枝皱了皱眉,轻踏步绕至对方背后,瞬间用剑柄底使劲砸向那人后脑壳上,又迅速将划开的布料拢一拢,翻越巷墙后便消失无踪。 一众小弟拥上去查看自家领队情况,为首的人直直向前倒去,后脑壳处明显凹陷下去了一块。 “李哥?李哥!”几个人拼命喊着,却发现对方根本没有任何回应。 直至几人合力将其翻过身来,才发现自家领队鼻孔都在流着血,两眼干瞪着不动,明显是已经晕过去了。 顿时,周围几人都是一怔,这一下攻击明显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这次的一群人都是第一次被自家老大派来追踪并活捉这姑娘,原以为对方是个姑娘,而且自己这边人数占优,肯定是手拿把掐,稳稳的。 结果却是,顷刻间被现实打败,战况远远比想象中差距太多,对方只是衣角微脏,而自己这边倒下了一位领队…… 其中一位小弟看着后脑勺那处凹进去的地方,心虚地抖了个寒颤,口中却还禁不住感叹道,“这姑娘手劲这么大啊……” 细细揉搓着仍在发震的虎口,平时自己一般都只使用巧劲,但刚刚一气之下下手用力了不少,商枝冷眼瞥向身后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很快转身拐入另一条热闹喧嚣的大街之中。 等背后人影慌张跟上后,却连跟踪的人形都见不着了,瞬间被甩出一大截距离。 向消失方向看去,左侧是最近有些名气的酒楼,现正值晌午,络绎不绝的片片人群说笑着,拥挤走进其中,抬头看去,金色牌匾上刻印着几个大字——金盛源。 “哎呀……这等的时间也太久了吧,我要饿扁了,”其中看起来年纪稍小的男生嘟囔着,“会议倒是结束得快,可这饭怎么还没上来啊……宛儿姐,咱们一起下去看看吧?” 身边面容清秀冷峻,留着一头黑直短发的女生无奈摊着手,“这个点用膳的人肯定多,再说,我们是结束后才点的,要些时间也是正常的。” 可最后在男生的几句软磨硬泡下,女生只得妥协,“算了,萧哥,我陪时蔚下去一趟看看。” 旁边的另一位白衣男子放下茶杯后随即道,“那我也出去吹吹风吧,早晨的商议着实开了挺久,今日的太阳还算不错。” “嗯,我还有些事需考虑,你们去吧,”坐在主位的男子侧坐在桌旁,抬手推开房间里的榄窗,缕缕阳光照入,在木桌上的粗糙纸张上,投射着几枚秀气字迹,粗略记着不久前刚结束商谈的内容,而字迹主人正来自面前男子,“我在这等你们。” 房间内顿时只剩在主位上的一人,窗外传进楼下小商小贩的吆喝声,和众人的嬉戏交谈声。 男子抬头看向窗外枝叶茂盛的青竹,回想着不久前的议事内容。 今早会议的另一方是皇族之下行商权威最大的家族,现下卿府主掌权人,卿明德。 卿其实是皇族姓氏,卿府原本也不为此姓,直至府中长女被送进后宫,在某次陪同外出时遭遇袭击,帮皇帝挡下刀伤后,因而升位成为贵妃,卿明德也从此升为从三品,赋予了盐运使的官位,行商的权利更加一等,府邸中本人与其后代也被赐予皇族姓氏。 可这几年,皇帝性情大变,严重疑心的情况越发明显,就连对待身边的妃子都阴晴不定,至于卿府这种掌权大府,距离受牵连的时间也不会太远。 卿府的马车正在金盛源附近小巷中停靠着,家仆则在门口等待着,见卿明德出来连忙引着路,“老爷,走这边。” 卿明德上车前,回头看向了刚刚的酒楼。 他作为在皇帝眼下做事许久的老官,怎会不知晓此刻形势的危急,只是苦恼的问题颇多,在第一条上便犯了难。 该找谁作为援手? 身边遍地是虎视眈眈盯着自己,妄图将其扯下台的笑面人,说是朋友、好友,也不过是方便维持虚假关系的好听名称罢了。 可就是此时,在他所不了解的江湖领域中,有位称是渊清教的教主联系上了自己,表示可以帮助卿府,以防皇帝将杀心引至他处,以协助其保全性命。 往往这种会议应是与自己同样年长的男子参加商谈,可卿明德记得,那个坐在与自己同样主位上的年轻人,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左右,正是风华正茂、驰骋江湖打斗的年纪。 现实却截然相反,对方老成持重的姿态,与口中说出的言论与情况能让自己提不出任何异议,无论怎样思来想去也是都现下最好的解决方法。 他摇了摇头,最后坐上了马车,口中禁不住感叹道,“还是我眼光狭隘了,江湖中人才辈出啊……” 屋内,男子闭眼倚靠在墙边,似是在沉思着什么,此刻的酒楼二楼走廊间格外寂静,只有时不时传来店小二的上菜声,随后又很快离去。 “咚咚。” 不合时宜的敲门声却在此刻响起,屋内男人看起来并不意外,可仍未睁眼,也没做回应。 见无人回应,紧接着片刻间,木门被从外轻轻推开,那人向里张望了一眼,见无人,便迈起脚往里走去。 刚刚亲眼看见这屋中出来了三个人一起往楼下走去,包间内也相当安静,想必是没有人了。 室内格外干净,杯中茶水冒着热气,桌上还有摊开的书卷,细头毛笔搁置在笔架上,砚台中的墨水仍新鲜着。 商枝轻手轻脚走进屋内,看向眼前打开的榄窗,潜意识里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又说不出来。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几乎凭着下意识,转头向身后看了一眼。 这一转,便引得商枝双眸瞪大,止不住地向后退了一步。 一身青灰色衣衫男子正站在另一侧未打开的门后,抱臂倚靠在墙边,静静与商枝对视着。 对方用腿轻踢关上房门,眸中带着些许冷漠,“这位小姐,此处是我的客房,可是不小心走错了?” 第3章 谎话 男子身形颀长,墨色发丝半绾起,年纪看上去与自己相差无几,眉目清隽疏朗,有着一副容易亲近的模样。 可商枝只觉得背后一凉,此人不但没有明显脚步声,而且光凭刚才自己的反应时间,如是敌人,刀剑恐怕已经架在脖颈处了。 难不成真遇上什么天赋奇才的大佬了? “……不,公子,” 等再抬起头时,商枝的眼角处闪闪挂着若隐若现的泪珠,眼眶微红,“家父擅自给小女子安排了说亲,但小女子对那人实在没有好感,百般拒绝也无用,这下只得逃离,可家父毅然要抓我回去……” “方才还听见家中熟悉侍卫的声音,想必是已经追到这里来了,无处可躲,这才进了公子的房中……” 对方的面色似深海一般平静,商枝光想看他的反应如何,却不见任何异样。 男子浅浅端详着面前娇弱女子一番,整身湛蓝色衣裙与饰品精致程度倒不假,但…… 就在此时,不知谁在外面狠狠敲响着木门,类似壮汉的粗犷声音大声嚷嚷道,“开门!喂,你们这几个,都去附近的几间仔细瞧瞧!” 当时房门只是被带上,并未上锁,外面的人可以说是直接粗暴将门一掌推开。 商枝实在来不及躲藏,情急之下向那人跑过去几步,一把抓住对方的其中一只手臂,作势要凑近将自己藏在对方怀中,顺便又装作娇羞,将脸转向另一侧。 尽管自己仍戴着面纱没摘,但也怕凡事出有意外被认出。 可突然闯进来的那人,连句话都没完整说出,就忽地惊愣在原地。 商枝:? 怎么突然不说话了?难不成这人把影踞的小弟杀了? 那也不对啊,自己明明没感觉到身前人有任何动作,更何况也未瞧见他的手上握着什么利器。 还没等商枝好奇转过头来瞅一眼,对方就急忙逃离了,出门后甚至还压低声音说着什么,随后又闯入其他房间里。 趁这好机会! 商枝顺手抓住那人的衣袖,眼眶中仍红彤彤着,明显像是被刚才来的人吓到,“公子你看……这屋内可否容我躲藏一段时间?万一他们又这样闯进来……” 虽然这么说着,但商枝仍警惕着对方是什么不怀好意的人,自己就算是用着亲近的语气,却仍是保持距离,以便情况不对直接跑路。 等再次抬头向他看去时,却见对方的目光正紧盯自己,深色眼眸中涌现起些许自己看不懂的情绪,引得商枝都有些紧张,正以为自己要穿帮之时,那人开口了。 “……来吧。” 屋内其实并无多少摆设,唯有那长桌足够宽敞,且被铺上了落地的毛毯,如果躲在桌后,外人只站在门口不进入屋内是瞧不见的。 也正因这样,商枝头一次觉得自己如此窝囊。 要不是怕对方突然带着一伙人再杀回来,自己就出去和那人死拼一场了,也好过现在自己像是发生了什么隐秘之事不可告人,故才躲在这里一样…… 但话说回来,当时闯进来的那人为何突然跑了?就算是认出了自己的脸也不至于是这个样子啊…… 商枝整个人懒懒地趴在地上,用胳膊支撑起下巴,刚思考了个开头,就听见旁边那人出声道, “外面已经没什么声音,想必是离开了。” 这人应该没必要骗自己,不然他自己也会落入险境之中。 商枝警惕着,单手撑着地准备爬起来,只见对方递来一只手,示意帮忙一把,商枝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自然握上后这才坐起。 自从那人匆忙逃跑般离开这里,外面确实安静下来不少,只剩楼下频率减弱一些的叫菜声,与因刚刚突发事件被闹得不满的客人来找店总管抱怨的争吵声。 “咯吱。” 商枝:? 不是等等,这门怎么又被推开了? 因那几声脚步与前面那伙人不是一起的,商枝也并未过分注意,这么一想,应该就是之前自己看着离开的那几人回来了。 一位身着清透湛蓝衫裙的姑娘,虽面上戴着薄丝面纱,显得神秘非凡,但露出的圆润杏眸实在可爱,发丝散落悬垂着,其中几缕还在自家师哥的肩头纠缠。更何况两人如此亲昵并肩坐着,衣衫颜色也格外搭配。 关键是,对方姑娘白皙的指尖还搭在自家师哥顺从迎过去的掌心之中…… 等那三人推开房门,入目的便是这一幅场景,在外人看起来都暧昧至极。 最先反应过来情况的是中间的女生,拉着旁边两人往门外撤,关门前还贴心补了一句,“师哥,你们继续,我们几个再下去转一圈。” 商枝:……?! 这才意识到此刻的情况似乎不太对,商枝如同摸了火炉般立马撒开手,又为了不让氛围太过尴尬,只得开口说几句话缓解一下,“额咳咳……刚刚进来的,是你的师弟师妹们?” “嗯,他们……总是这样的性格。” 说着,商枝望见对方的面容上终于出现了不同的表情,像是无奈一样向外面讲着,“都进来,别一个个的蹲在门口偷听。” 话音刚落,门也立马被推开,宋时蔚探着脑袋看着已经分开的两人,有些小心翼翼地开口,“萧哥,这是……大嫂?” 商枝:? 萧顾免:…… 还没等两人开口,男生就被身后的短发女生一记拍打制止住,立马噤声不敢再说什么。 “此姑娘因家中情况,巧合下寻求帮助罢了,莫要错意。”萧顾免平淡开口解释道,随后有些随意地瞥了一眼刚刚开口的宋时蔚,“你以为是?” “啊哈哈没有没有,只是……认识!对对,认识而已!”此刻的宋时蔚求生欲拉满,大咧咧硬笑着说完便缩到了一旁。 “就是刚刚外面的那些人吧,”另外一位略显平静的男子讲着,见商枝点了点头继续说,“我看见那些人还将旁边客房的门一间间拉开,实在粗鲁没礼貌。” 商枝低着头沉沉说道,“我也没想到,父亲竟为了利益强迫我至这种地步……” 氛围一下子沉寂起来,还是短发女生先打破了,眼眸中遍是关心,“也已经是午时了,姑娘用膳了吗?不如和我们一起。” 商枝一愣,随后向对方浅笑摇着头,“感谢姑娘关心,我接下来还有些私事需要解决,只得先离开了。” “小女子名为商枝,行商的商,枝叶的枝。如有缘再见,商某必然好好感谢各位。” 说罢,拢了拢衣裙便从房门处匆匆离开了。 经过门口几人身边时,宋时蔚的目光顺着对方面容好奇地望过去,只可惜,就算跑得快,面纱也飘荡起不了多少,只能隐隐约约看见部分脸庞的轮廓。 裹上一身白衣,商枝翻越至屋顶观察四周,那些人大部分撤离了,只剩几个在酒楼门口盯着自己的行踪。 “麻烦。” 轻啧一声,转身离去时,白衣下的衫裙摆动透露出些微边角花纹。 今日早上发生的事并不在自己的计划中,商枝顿时感到烦躁,都怪影踞这家伙,迟早哪天把他暗杀了。 眼下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不可再拖延了。 “萧哥……”见对方离开后,宋时蔚打探着问道,“刚刚那个人……?” 按理来说,对于自己对萧哥的了解,一般陌生人如果莫名闯入他的房内,不出几次眨眼的功夫,对方就会被毫不留情地丢出去,更不会等到自己回来却还在客房之中了。 而且,正常官府派来的侍卫,身上衣物也不应会有补丁之类的修补之处,更何况那批人看起来如同粗人一般,面容与动作上所展现的野蛮完全不像是官府培养出来的。 既然自己都能发现这些别扭之处,他相信萧哥必然不会意识不到。 但怪就怪在这里,却怎还让这姑娘躲藏在此处,并且行为举止如此暧昧…… 细细梳理出自觉异常的地方后,宋时蔚找了个位置坐下,斟了杯茶准备喝时,却突然感到周围有点太安静了。 抬头看向对面,发现自家老大抿着唇,低头似乎在想着什么,一时入了迷。 对方沉思的模样他在桌局上见过无数次,可这次好像并不一样,仿佛…… 在回忆些什么? 男生感到有些新奇,眨了眨眼,又喊了一声,“……老大?难不成你认识刚刚那个姑娘?” 萧顾免被喊了一声,这才清醒过来,面色依旧如常,修长白健的手指轻摸着如玉润滑的茶碟,缓缓答道,“嗯……我也是第一次认识她,但是……” 原本只是正常的回答,但这幅模样落在对面三人的眼里…… 全是自家老大对人家姑娘的念念不忘啊!你看那眸光,比平时更加柔和,动作也比以前轻缓,不是对人家姑娘的挂念还能是什么啊! 三个人倒是在不说话的情况下,一瞬间达成了某种共识。 自家老大也到了可以成家的年纪,可都是为了他们和教派的发展才被拖累到现在。 这一次,他们不能再袖手旁观了! 这下反倒是对面萧顾免一人不理解了,食指轻叩着桌面,挑眉看向那三人,“在想什么?” 见还愣着,中间的女生轻推了一把宋时蔚,这才让他从幻想中醒来,“……诶诶诶!对,对了老大,你刚刚说但是什么?” 萧顾免的眼神逐渐深沉起来,指尖细细摩擦着面前沾染着墨汁的纸张,淡淡开口,“据我所知,为数不多的庞大家族之中,并未有姓氏为商的人。” “更没有谁家中的侍卫,只一眼就能认出我。” —————— 商枝的目标地点并不远,依旧是在这条热闹喧嚣的街道内,只不过需要拐入某条巷口,迎面便是。 桃叶涧——可谓是附近一片有名的青楼,而且此处与皇宫不算多远,故也总有人传闻,似乎皇宫中的哪位王爷经常出入此地,从此这处的噱头遍地大开。 来到附近,商枝记起,每次这个时间,楼内总能传来吟唱声与琵琶音并响。 也是这样,一曲毕,总是引得客人拍手叫好。 但今日却安静得不像话了。 商枝立马感到不对劲,见大门半掩着,于是想都没想直接推开走进屋内。 然而,此时却与商枝所想象的不大一样。 此刻屋内平时歌妓载歌载舞的地方围上了不少人,听见背后大门推开的动静时,纷纷都回头看过去,其中认识的人立马迎了过去,语气中带着几分不知所措与焦急,“枝枝!” “瑛玉姐姐,这是怎……” 话还未完全说出口,商枝透过对方离开后留出的空隙,瞧见一个衣衫与穿着格外眼熟的老妇人,此刻正安静躺倒在地,一动不动。 尽管披散的长发遮住了大半脸庞,但在掩盖不全的细微发丝间,商枝仍看见了那不属于平常人体的肤色。 与那格外显眼的殷红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