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拿起屠刀》 第2章 赵古今其人 三个月前,赵古今还生活在离本镇二百里远的麦村。 麦村很小,但依水而居,天地四时分明,农户们靠天地吃饭,虽谈不上富庶,但也能自给自足。赵古今就生长在这里,那时候她还叫青青,日子过得也算安稳。除了干得比男孩们多一些,不能读书,别的也没什么不一样。 但人世的变化从来很快。 听说哪里打仗了。青青那时候才**岁,还不明白什么是军费,什么又是赋税,只知道余粮不够吃了。那就饿着,长辈们说女孩饭量小,再少吃点。她不服,姑娘们个个都能吃,怎么就饭量小了。一群姑娘饿昏了头就偷,村里存有供奉祖先和神明的精粮,不多,是农户们每家出一点集成的,要待祭祀后,一部分送到乡达家中,一部分给拔尖的男丁吃,算是赐福,也求来年风调雨顺。青青她们每天偷吃一点,很快便被发现了,被带到宗祠门口。 青青跪得很老实,她知道宗祠是供奉祖宗的圣地,女孩是不能随便来的,这次犯事也没让进门。正因不能来,这地方在她心里又高大又威严,只敢低着头,连呼吸都放慢了,生怕惊扰先人。 她被用藤条打了一顿。 在村里人嘴里,叫执行祖宗之法,青青本就不是个安分性子,只觉得他们放屁。打人就叫执行祖宗之法?看来祖宗之法很好办,这村里的族务该归她管才是。这样一想,连带着对祖宗也不信任起来,那宗祠也就是院墙高些,没什么了不起的。 再后来仗打完了,青青也十四岁了,什么劳什子人做了天子,青青分不清,只是知道境遇更糟了——她家没地了。但“皇恩浩荡”,他们可以去大人物的田里种。大人物让她家种的田在哪里呢?竟还是她家原来那块地。青青喜出望外,只当是换了个名头,母亲却整日以泪洗面,父亲也捶胸顿足,日日发脾气。 明明仗打完了,粮食却更不够吃了。 青青因这种种变动,认识了一个人。她叫孙锦书,原来是京城里大户人家的嬷嬷,仗打了一场又一场,如今改朝换代,她的主家也败了,她被赶出京城,用一生积蓄回乡买了个小屋,有时叫青青跑个腿,给青青两口饭当报酬,后来青青看她光景惨淡,也不再要吃的了,只是一件事——她想识字。 那天听到这个要求,孙锦书就死死盯住她,岁月让她的眼珠眼珠变得浑浊,青青读不出那眼神的含义,只觉得害怕。但过了一会儿,孙锦书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变回了慈眉善目的样子,只问“你爹娘知道吗?” “不知道,你别告诉他们。” “你定亲了吗?” “没呢。” “为什么想识字?” “那些识字的看着都威风,大家对他们都客客气气的。” “女人识字并不会有这种待遇,你还要学吗?” “学!他们拿着书聊天,我只是问一句,他们就笑话我不识字听不懂,我不想被笑话。” “他们是谁?” “我的大哥,还有跟他一起读书的人。” “你读了书,会觉得全天下都笑话你。” “全天下?那我不是更威风。” “你还小,这不是威风。” “你老啦,不敢逞威风?你教会我,就是很威风的事。你无亲无故,天天看的那些书,也没人讲,我看哥哥他们都是围在一起讲个没完。你教会我,我跟你聊。”一连串话脱口而出,青青只想着说服孙锦书,但却后知后觉这话会令她伤心。她一时间觉得闯下大祸,她最喜欢孙锦书,让她伤心便是天大的错事。她想开口补救,却觉喉间干涩,像哑了一样不敢开口,只怕越说越错。 孙锦书却笑了,浑浊的眼睛直直、空空地看向前方,仿佛在看向另一段光阴:“我不逞威风,但却缺个聊天的人。教你识字的事不能告诉任何人,你只过来与我同吃,回家告诉爹娘,我请你帮忙,管你一餐。” “我不吃你的!”青青急急摇头,她知道孙锦书积蓄不多,又还在恼自己说错了话,更不愿孙锦书误会自己。但孙锦书心意坚定,两人也找不出更妥帖的让青青每日有一个时辰读书的法子,几番推托,终于还是定了。 于是青青开始读书,日月跳丸,五年过去了,青青从大字不识的孩子慢慢识得几个字,再懂得几首诗,继而不求甚解地读些经史子集,她的眼睛越来越亮,世界在她心中逐渐清晰,因此,她越来越觉得眼前的生活逼仄,挤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些年,陆续有人上门提亲,青青年轻体健,又是做农活的好手,一开始她父亲想留她两年,再后来,就给她许了户略慷慨的人家。青青知道此事竟是因一个男子对她出言不逊,骂了两句正想动手,那男子便说成婚后将怎样教训她,这才明白自己的未来已经在茫然无知间被安排好了去处。 她不服,抡起锄头追了满村打他,被退了亲,得了个悍妇的名头,这才消停了几年,但她知道父亲仍未放弃将她嫁出去,随着她的名声越来越臭,慢慢地,跛子鳏夫都在他的考虑之列。 年近花甲的孙锦书家也有过媒人上门。村民们对京城有一种迷醉式的想象,一个女人在京城一生的积蓄,足以让他们意动,尽管孙锦书几次三番说过自己一贫如洗,也没有人相信。偷盗时而有之,但孙锦芳最爱“告状”,宁可自己被唾骂,也要抓住那些小贼,加上青青悍妇之名在外,聪明人又想了一个主意——婚姻。婚姻比偷盗的风险更低,得到的财富却更多,甚至还能得到一个嬷嬷。一时间,臆想者们仿佛已经闻到了金钱的味道,一跃成为了被孙锦书伺候的京城大户。鳏夫、孤寡者、老学究们都把孙锦书当作砧板上的肉,只待一个时机就要冲上去将她吃净。 有人要吃她的老师、她的恩人、她的眼睛,所以青青杀了人。 第3章 第一次杀人 青青生于斯长于斯,亲族皆居于此,这片土地不会直接对她露出狰狞的一面,可对老年还乡、无亲无故的孙锦书却残忍得多。 又是那个宗祠,长高了的青青早就不觉得它的院墙高了。砖块已经有些脱落,雨水侵蚀的痕迹无处不在,嘲笑着这里的虚伪。 孙锦书正在这里受罚,因为“不守妇道”“妖言惑众”,乌合之众你一言我一语,敬告祖先,累牍连篇的罪名压下来,只待明日宣判,或许她会嫁人,或许她会沉塘,再或许被烧死,只看他们怎么说。 好像都是死路,就算成婚,没有钱的孙锦书难道不会被虐待吗?殴打女人的例子在这块贫瘠的天地间日日上演。 不,好像有一条活路。 “你犯下如此大错,厚颜无耻,明日乡民们必会烧死你。”昏暗的宗祠里,烛火在乡长的脸上闪烁跳跃,他沉着脸,仿佛集结了天地的威严。 “我不懂,是什么大错?”孙锦书并无嘲讽之意,只是自她屡屡拒婚以来,流言四起,罪名多到她数不清。 “还想狡辩!”乡长也不知道是什么罪名,他还没挑好,挑哪一个,要看孙锦书识不识相。 “我今日单独审你,就是要给你一条活路。群情激愤,但你若有悔改之心,未尝不可弥补一二。你将家中银钱捐出,为村中孩童穿衣读书、为贫者供餐饭、为夏季有水患的河筑堤、为赶考的孩子做盘缠……”他顿了一下,眯起了长满皱褶的眼睛,又接着说:“你一个妇人,用不了太多。将那些阿堵物拿出来行些好事,我再从旁为你周旋,总能保下条命来。”说完,他微微躬下身子,堪称和善地看着跪在地上、手脚被麻绳捆绑的孙锦书。 孙锦书的心沉了下去。审判就在明日,今日乡长单独“苦口婆心”劝说于她,不过是坚信她有积蓄,软硬兼施要挟一番。话说得好听,今日拿到了钱,怕都进了乡长的私囊。她不在乎钱的去处,人年纪越大,越知道生命的可贵,只是她的钱少得可怜。她家里早就在抓她时被翻遍了,仅有的钱财已被拿走,此刻他想问个藏钱的去处罢了。 “怎样才能活下来?”孙锦书心如乱麻。 “怎样才能救出老师?”青青在宗祠外看着日头一点点落下去,心中的不祥之感愈来愈重。明日审判的消息人尽皆知,今晚是最后的机会。她并不知道乡长在审讯,此刻阻挡她的,是紧闭的木门,和木门后众多的可能性。 青青被可能性吓怕了。 宗祠里面是什么样子?青青从来没有进去过,经史中的面目太模糊,从小到大的言传身教让她纵使怀疑、不屑,内心深处却仍保有一丝敬畏。外面没有上锁,是有沉默、威严、高大的长辈在内值守吗?她进去会立刻被抓起来,像“不贞”的女人一样被重棍打死吗?会被沉塘吗?或者更糟,祖宗真的存在,他们会把她怎样?她读的书里,也没有允许不敬祖先的。 但是……但是…… 青青理不清楚思绪,随着夜色逐渐笼罩这片村落,对老师的担忧还是压过了敬畏与恐惧。她先试着推了推门,发现被从里面拴住了,便猜是有人看守。祠堂四周没有紧挨着墙的树,她只好四处捡些较粗的树枝和大石头,慢慢在墙边架高,悄无声息地爬到了墙上,跳下时虽小心,却难免重重跌在地上。青青顾不得疼痛,只怕跳下的声音太大引来人,赶紧起身向堂内走去。 村里的宗祠并不大,进了院门是个小院,然后便是供奉祖先牌位的祠堂,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所以,她很快清晰地听见了孙锦书的惨叫。 方才,祠堂里,孙锦书胡诌了个藏钱的地点,只想先稳住乡长保下性命。但方才还语重心长的乡长听完这话,突然抡起手中的拐杖重重砸向她的脊背。孙锦书登时被打得伏在地面,却因手脚被缚,双腿依然保持着下跪的姿势,以堪称虔诚的样子伏在乡长脚下。她额间因为巨大的疼痛而冒出冷汗,滴落在祠堂的地面上,恐惧和痛苦让她的身体猛烈颤抖。 乡长看着她的姿态,满意地笑了,又是那副冷静温和的样子:“你何苦撒谎,那些地方我都搜过了,你当着祖宗的面诓我,该受些惩戒。说!到底藏在哪里了?” 孙锦书痛得说不出话来,连思绪都一片空白。见她不说,乡长的拐杖又砸了下来,但却并未落在她身上。 突然冲进来的青青将他猛地推向摆放排位的灵台,几块牌位掉了下来,发出单薄的、清脆的响声。 她趁机解开了孙锦书身上的麻绳,扶着她就地侧躺下,接着自己跪在了乡长身后。 “求求您放过她吧!”她低低地哀求,平日里那种年轻的、张扬的骄傲神色都消失了。 乡长谨小慎微地捡起排位,擦拭一番,跪在台前磕了三个头,又转过身来变回一副狰狞的面貌。“你们为什么不能恭恭顺顺的呢?为什么要忤逆我、忤逆祖先?”他的声音很低、很慢,似乎真有些费解。 “规矩!规矩懂吗?”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三从四德是女人最基本的操守,枉孙锦书还识几个字,《女德》《女戒》教的都忘了吗?那还不如不识字的村妇!你这丫头一把年纪还没嫁出去,是受这婆子唆使吧?让你爹没脸,也让麦村没脸,麦村白养了你。” “不能怪她。我知错……”“你还敢插嘴!”青青的哀求声被打断。 悠悠晃晃的烛火下,年迈的乡长想起了那些忤逆他的年轻人、那些不服管教的女人、那些懒汉,他的脸色因为怒气涨红,却又想到自己一直以来代替祖宗规劝、惩戒了无数这样的人,一时间自感已经成了这片天地的神灵,他慢慢冷静下来,用平静的语调给青青下了判决。 “你冲撞祖先,不守祖制,不遵女德。我念你是村里长辈看着长大的,给你忏悔的机会,只罚你受些家法,挨十个棒子。你娘教不好你,一并受罚。明天跟这个婆子一起宣判。日后再让你父亲交粮时多补给村里一些,算是替你赎罪。” 青青如坠深渊,她毕竟还年轻,长辈都是老实的庄稼人,面对这样的权威判决,早已不知所措。她可以受罚,她娘却不可以,几次生育和长久的劳作、间歇性的饥饿让她的身体越来越差,经常腰酸背痛,近来更是常有潮热之症。青青听说过族规打死人的事,那人尚且年轻,三十棍下去就没气了,十棍不残也要重伤,母亲怎么受得住。 “求求您了!求您放过我娘,放过孙婆婆,都是我的错。”她膝行到乡长脚下,身体伏在地上,涕泗横流,颤抖着求饶。 “放过青青一家吧,我把所有的钱都给你。”孙锦芳从身体的巨大痛苦中挣扎出来,绞尽脑汁想找到一条生路。“在村口的槐树下埋着……足足十两黄金,是我一生的积蓄。” 乡长的眉头不悦地拱了起来,让他脸上的褶皱更多、更深了,抬脚就要踩向孙锦书的头。 但青青死死抱住了他的腿,于是这成了踢向青青小腹的一脚。 她痛得蜷缩在地上,像婴儿在母亲腹中的姿势,渺小、脆弱。 乡长嘴里冒出些当地的脏话,又踢开青青走向前去,掐住了孙锦书的脖子——她又一次赌输了,那也是被查过的地方了。理智上,孙锦书知道,只要他还以为她有钱,就不会杀了她,但当脖子上的疼痛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窒息感和晕眩感时,她觉得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只可惜连累了这个孩子。”她想着,手脚的力气渐渐衰弱下去,心里只剩下茫然的“我想活着,我想活着……” 颈间的束缚突然消失,孙锦书呛了气,猛烈地咳嗽起来。待她从晕眩中反应过来,只看到青青跪在乡长身后,死死地用麻绳勒住他的脖子。青青的眼神里没有恐惧和慌张,甚至称得上冷静专注,就像她学写字时那样。村长的手胡乱向后抓着,在青青越收越紧的手上留下了一道道抓痕。 她身后是一个个祖先的牌位,它们冷漠地注视着这场杀戮,像过去无数次一样。 青青的手很稳,她有点想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比起恐惧和愤恨,她心里更觉得荒谬好笑。不久前还束住孙锦书手脚的麻绳,正牢牢束在乡长的脖子上;刚才掐住别人脖子的手,正拼命向后抓,想挽救自己的脖子;刚才让青青腹痛不止的脚,正在地上无力地蹬着;他遵奉、代表的祖先就在身后看着,没有人跳出来审判青青,也没有人出来挽救他们的信徒。 孙锦书扑上去,用浑身的力气压住了乡长的腿,也压制了他最后的反抗。 夜越来越深了,间或响起几声乌鸦的叫声,划破夜空,也渐渐叫醒了青青。 她松开了手,茫然地看向手心被麻绳摩擦出的血肉,视线再向下,是乡长的脸。他怒目圆瞪,像年少时宣判她抢食物那次一样。 “你为什么总是那么生气呢?”青青睁着无辜的、茫然的眼睛,和乡长对视着,默默地想。 先反应过来的是孙锦书,她忍着剧痛和恐惧探向乡长的颈间,确认乡长已经死了,又走过来扶起了青青。 “你快走吧,回家睡下。”她的声音喑哑。 “你呢?”青青愣神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 “回家去,记住,今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每说一个字,孙锦书便感觉喉间一阵刀割般的痛,但她还是尽量耐心地跟青青说——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教青青了。“声音一定要小,回家要是被爹娘发现了,就说出来解手……算了,旁的说什么都行,别说来过这,更别说见过我们。” 她慈爱地看着青青明亮的、单纯的眼睛,伸手拢了拢青青的乱掉的头发,又轻轻扶着青青的手腕,心疼地看着她满是伤痕的手,问:“疼不疼啊?” “疼。”青青突然哭了出来,她一瞬间觉得很委屈。 孙锦书低下头吹了吹青青的伤口,对她说:“手心是牵牛的时候伤的,手背是被野猫抓了,记住了吗?”接着,她抬起手,轻柔地、专注地擦掉青青的眼泪。 “爹不会问的。”看着孙锦书手腕上被麻绳捆绑留下的淤痕,青青摇了摇头,她好像隐隐明白了孙锦书在交代什么。 “我不回家了”,青青嘟囔着说,“我不回家了,我不回家了,我不回家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大,脑中也逐渐清醒。 “我回家了,你怎么办?”她问。 “我逃跑。”她的声音嘶哑,每一个音节都让青青伤心。 “你骗人!” “我……”“孙婆婆,你别再说话了。”青青急急打断她的回答。 受了伤的孙锦书跑不跑得掉,青青心里再清楚不过。 但再加上她,就能跑掉了。她脑中只剩下一个“跑”字,一个粗略的逃跑路线渐渐成型。“婆婆,你别说话,我们一起逃。” 孙锦书相信青青的决心和办法,但她不能接受万一,青青就此回家是最安全的。“回去,我有我的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青青轻声问道,她似乎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甚至没有刚杀了人的恐慌了。不等孙锦书回答,她将祭台上的食物揣进怀里,又把台上的牌位一块一块扔到了地上,就掉在乡长的尸体旁。 “婆婆你看,原来它们只是些小木板,小木板是不会打死人的。我们把这些小木板烧了,放一把大火好不好?”青青的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神失了焦,只直直地向前看。 “你……这些是你的先祖。”孙锦书很担心青青,她毕竟年轻,心境大起大落,难免染上疯症——现在的状态就很骇人。但此刻已来不及细究,她催促:“别管我的办法,你快回去。” 时间紧急,青青不欲多说,她拿起蜡烛,猛地扯下祭桌的台布,香炉跌到地上发出闷响,炉灰洒满了牌位和乡长的头脸。她将布覆盖在牌位和乡长身上,又将另一端绑在木制桌角,然后用蜡烛将其点燃。 这些行动只在几息之间,孙锦书来不及阻止,便被青青拉着手带出了祠堂。 “这次可以走大门了。”青青拔开门闩迈出去时,竟只有这个想法。 第4章 迈入杀手行列 逃亡很顺利。 青青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条河,她曾无数次在枯水期的河床忙里偷闲,休息半晌。大火让村民一时未发觉她们的逃匿,也占用了很多追捕的人手。因此,逃亡的前几天很安全。 青青和孙锦书一路向邻镇跑去——那里来往人多,百姓们对生面孔的防备不像村庄里那样仔细。而且孙锦书从京城回来时途经过此地,勉强认识方位。 最大的困难还是两人身上的伤。青青年轻,倒不妨事,但孙婆婆毕竟已近花甲之年,青青一方面不敢走得太快太急,一边又想着赶紧到镇上请大夫医治,几番挣扎,心急如焚。 孙锦书却很冷静,她最担心的还是青青杀了人,心里想不通。 逃亡的第三天夜里,两人躺在枯涸的河岸,铺盖着厚厚的、趁日中收集的干燥的苇草。孙锦书听着身侧苇草摩擦响动的声音,对青青的担忧又浮上心头。 “睡不着吗?” “不是,在看星星。‘星垂平野阔’,正合此景。” 夜色正好,朗月当空,孙锦书却无心欣赏,她干脆单刀直入:“青青,能跟我说说你怎么想吗?” “我不知道”,青青还是看着星星,在黑暗中摇了摇头。“婆婆,我是坏人吗?” “你救了我的命,是很好很好的人。你不杀他,他会杀我。”孙锦书向身侧摸索,用她干燥、温暖的手裹住了青青的手。 “青青,你数过乡长杀过多少人吗?那些外来不服管的、不守礼教的、‘失节’的女人、‘疯癫’的叛逆……你觉得他们该死吗?” “不该。” “那乡长凭什么杀他们?” “族规、家法、乡训。” “这些又是谁定的呢?” “祖宗,”青青说到这里,轻笑了一下,“那些小木牌。” “还有官老爷,还有乡长自己。”孙锦书看她提及先祖语气正常,甚至略有些轻蔑,微微放下心来,不再过度担心她因恐慌而伤了心智。 “婆婆,”青青的声音似乎有些滞涩:“我……我说了,你不要害怕我。” “我永远都不会害怕你,只是担心你。” “我不后悔杀了他,我不害怕,反而,我觉得高兴。婆婆,爹娘都说女子要恭顺,说女人不能违抗男人,违抗了会挨打。就像我小时候跟哥哥抢东西,他的力气很大,我好像永远都抢不赢。所以我以为他们说得对,既然连书里都说要三从四德,那一定是女人只有靠三从四德才能活着。”青青把压了很久的思绪说了出来,她的声音一开始很犹豫,慢慢越说越快,越说声音越大。 “可是……可是为什么呢?地里的活计我们一样在做,回到家里还要做饭洗衣。米汤里永远是稠的给哥哥和爹,那是我熬的米汤!他们还要在饭桌上埋怨饭不够吃,娘还总是笑脸相对。我就想啊想,怎么都想不明白,只能归结于女人力气小抢不过,只能乖乖受欺负。” “可是杀了人之后都不一样了,婆婆,都不一样了!”青青的声调抬高,眼中闪动着光彩。“原来我的力气这样大,大到谁欺负我我就能杀了谁。” 孙锦书不语,只是安静地、鼓励地看着她。她在京中见过许多达官贵人,知道在他们的眼里,生命就如同草芥,所以他们很少珍惜普通人的生命。 后来王朝更替,他们的生命也变成草芥了。 刀俎鱼肉的位置本来就会互换。 所以她并不介意青青轻视别人的生命,成为刀俎总好过无知无觉,终有一天麻木受死。 青青又兴奋又迷茫,又说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孙锦书许久未说话了,终于安静下来看向老师。 孙锦书伸手抚了抚青青的眉毛,说:“青青是最聪明、最厉害的姑娘,有青青在,再也不会有人欺负我了。为了保护我,你要好好的,你的生命和乡长的一样脆弱,没到紧急关头,不要轻易去动手。” 她把声音放轻,慢慢地问:“好吗?” 青青当然满口答应。 以后的几天,孙锦书又细细教青青到了镇上如何说话,如何隐姓埋名躲避官府,说话如何讨巧卖乖又不留把柄。 青青听了个囫囵,只对隐姓埋名一项颇有兴趣,一心给自己取新名字,对未来的生活有些跃跃欲试的新鲜感。 她读《诗经》时见过自己的名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那时她带着天真的、懵懂的爱情想象,问孙锦书这是她名字的意义吗。孙锦书当时缓慢又坚定地摇了摇头:“‘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你是粮食生长的色彩,是农家的希望。” 但她不喜欢这个名字。 庄稼给人的希望以前长久过,但天灾和战争早就把这份希望淡化了。他们现在是在别人的土地上耕种别人的粮食,丰收也只能换来温饱。 她喜欢把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上。 到了清河镇,青青已经无暇想自己的新名字,因为孙锦书的伤恶化了。 两人拿着孙锦书过往的文书蒙混进了镇,第一件事便是找医馆,两人自称是母女,来投靠亲戚,路上遭遇了劫匪,幸得路过的侠客相救才活了下来。 幸亏是皮外伤,不难医治。 只是药钱又成了问题。 天下刚刚易主,国祚不稳,民生艰难,人人自危,医馆自然不肯赊账。孙锦书原想先去找份活计,但青青千央万请,说尽好话,终于让大夫答应先留下孙锦书,待青青去“亲戚”家取了钱,马上医治。若天黑还没有取钱回来,医馆便可将孙锦书赶出门去。 青青急急忙忙跑出门去寻活计,但战后小镇甚至还没来得及休养生息,做生意的店铺少之又少,且都不敢用生人。 她找了大半天,一无所获,眼看日头向西,打算先找个落脚的地方,带孙锦书先熬过一晚再说。 可她人生地不熟,一路找工兼问路,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郊外,看到了一座残败的破庙。 她走进破庙,还没来得及观察,又听见人声响动,怕是占据了此庙的乞丐,她便躲到庙里的泥像后,悄悄听着来人的动作。 那人进门便先将门关了起来,之后一言不发,往功德箱里塞了些铜板,之后便虔诚地跪下来对着泥像磕了三个响头。 她放低了音调,颇有些虔诚地说:“圣水娘娘在上,求求你帮我杀了冯三那个畜生。圣女娘娘,我是王桂花,我愿意一生供奉你,做牛做马,你帮我杀了冯三……” 这村妇说话颠三倒四,赵古今听了半天才明白,镇上的小地主雇了些地痞流氓去抢地,这农妇家里有几口薄田,被他派去的流氓冯三给盯上了,冯三打断了这农妇丈夫的一条腿,将地契抢了邀功。 听王桂花的意思,这庙里供的是个有几分邪气的圣水娘娘,能□□杀人。 青青连宗祠都烧了,自然不信这个,只打算等农妇走了从功德箱里拿钱治病。 稍晚,农妇走后,赵古今在功德箱里摸了摸,竟然有不少铜板,几乎铺足一层。她按医馆开的价数了就要走,走到门口又折返拿了两个铜板,想再买几个馒头。 赶在天黑透前到医馆交了钱,将孙锦书安顿在那里,她谎称要回去做工,背对着孙锦书担忧的目光离开了医馆。 她回到破庙,打算凑合一晚,但月光隔着门窗还是那样亮,夏末的蝉叫得太凄切,一切的一切都扰得她睡不着觉。 她脑子里回荡着王桂花的声音。 太吵了。 好吵。 睡不着。 起来做点什么吧。 于是她烦躁地起身,烦躁地脱下外衫一边走一边找了些硬石头装进去,烦躁地按王桂花的说法找到了冯三的家,烦躁地等到冯三睡眼惺忪地企业去茅厕。 神清气爽地砸破了冯三的头。 或许是砸碎。 发现冯三死了以后,她开始害怕了,刚才还稳稳当当的手开始抖,一边抖一边拿走了冯三随身戴的金佛。又小心翼翼走出茅厕,借着月光蹭干净了鞋底的血迹,丢下石头,将外衫塞进怀里跑了。 回到庙里,青青对着金佛叹气。 “这个值多少钱啊,够我买一车馒头了吧,还够再买个拉车的驴。” “不对,我没有车。” “是不是还够买个驴车。” 她左思右想,摇头叹气,还是把金佛放在了祭台上。 “命真好啊王桂花,你要有装满馒头的驴车了。” 翌日,冯三横死的消息传了出来。 王桂花又跑来了圣水娘娘庙,她一边哭一边往祭台上放窝窝头,低头却看见了有些眼熟的金佛。 沉默良久,她把金佛放进了功德箱里。 “谢谢圣水娘娘大恩大德。谢谢圣水娘娘大恩大德……” 她只会说这一句话了。 躲在泥像后面的青青刚刚却在走神,她想到了自己的新名字。 赵古今。 百家姓第一位的赵。 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古今。 杀手赵古今。 第5章 三更楼的来访 赵古今就这么做起了杀手,一干就是三个月。孙锦书痊愈后留在了医馆做帮工,同时教医馆主人的儿子读书。 其实医馆也想找个男夫子,但孙锦书不收钱,镇上的钱先生又收费太高。 孙锦书有了着落,赵古今也谎话连篇,先后编了几段工,又时不时拎着吃食去找孙锦书。 孙锦书知道她撒谎,但看她面色红润,身体健康,似乎过得不错,便也随她去了。 只是每次都千叮咛万嘱咐,又细细看她身上有没有伤,神色上是否受了委屈。 赵古今每次都说自己很好,但实际上,这三个月里,她生意很差。 不过也比较轻松。 她发现杀烂人真的很简单。 他们要么好酒,要么爱闝。 他们最喜欢在黑夜的陋巷中行走,以为那是他们的领地。 妇孺老人是不敢走的,碰上一两个胆大的,他们只需要跟在她们身后,一言不发或是笑两声,就足够让她们大惊失色。 有时他们也会在黑夜中劫掠。 谁让那些弱者敢在他们的领地行走的,也许她们就是想被劫掠呢? 这为赵古今创造了得天独厚的条件。 她躲在圣水娘娘庙,先后接了两单生意。 一单是殴打妻子的醉汉,他妻子逃过、求救过、报官过、祈祷过、央求过,得到的是浑身的伤和终身残疾的耳朵。她的最后一试是去圣水娘娘庙:如果他死了,她就能活下来了。 她活下来了,赵古今没费什么力气,随便在小黑巷子蹲了两天就一刀结果了他。 对,赵古今有刀了。杀了冯三之后,她没敢动金佛,但毫不客气地拿光了功德箱里的铜板,去添了身黑色的衣裳,又买了块黑布,自己做了面罩。 黑色的,挺贵的。 剩下的钱只够她去最差的铺子买最差的刀,还好,够用了。 后来她又杀了一个人,那个人挺值钱的,是个有钱人家的门房。 他最擅长的是识人,哪些人能放,哪些人不能放,哪些人的钱好骗,一清二楚。 狐假虎威,爱吃些霸王餐。 本来也都不算什么大事,但骗得多了,加上赵古今做成两单,在乡陌间扬了圣水娘娘的威名,就时不时有人塞一两个铜板过来让杀了这门房。 赵古今全当没听见,只是铜板该花照花。 这点小奸小恶,还不值得赵大侠出手。 直到出了人命。 那门房骗惯了,有天一个穷书生见到府中招开蒙的夫子,便拿出了所有银钱打点门房,只求能见见主家。可门房看他寒酸,不当回事,只满口答应,收了钱不再办事。 书生发觉被骗,求助无门之下,竟悬梁自尽了。 这事赵古今和门房都是不知道的,又过了一个月,那书生的父亲找来,才从赁房子的主人那里知道儿子死了,尸体也被草草扔了。 他打听到了门房那里,又告了官。 可人是自尽,门房又是本地人士,人情关系盘根错节,自然不了了之。 老人神思恍惚来到郊外,见有个鬼气森森的破庙,本想在此随儿子去了。 赵古今救了他。 她从泥像后面扔了把刀,割断了他拿来上吊的麻绳。 好功夫。 她心里夸了自己一句。 清了清嗓子,她又装成圣水娘娘的样子,答应替他杀人。 这次也很简单,几刀的事。 谁让这些烂人敢在黑夜的暗巷里走的,也许他们就是不想活了呢? 她从门房身上捞了点钱,后面几天又陆续有来还愿的苦主,小赚了一笔。 她换了个好点的刀,又给孙锦书添了衣裳。 钱又没了。 这才做了钱先生这单生意。 此刻的赵古今翘着腿在心里叹气: 杀手行当就是这么朝不保夕。 若论行当,那必然有雇主、有货物、有商人,一些历史久远的行当还会有规矩、有声明在外的老字号。 杀人当然是个久远的行当,久到易水河畔,甚至更早。 因此,杀人业也有自己的老字号,叫三更楼,“阎王叫人三更死”的“三更”。 赵古今不知道三更楼,三更楼却已知道了她。 今夜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夜,赵古今刚送钱先生永远安睡,自己却无法好眠了。 明明记得关好了门,风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暗暗涌了进来,赵古今被冷风吹得难以入眠,掀起桌布就要起身关门。 她的动作顿住了,借着门缝的惨淡月光,她看见了一双鞋,一双体面的、舒适的黑色短靿靴,不像是镇上普通百姓会常穿的。 她后背紧绷,缓缓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件同她相似的夜行衣,衣料却明显更加柔软细致。 仰视的原因,赵古今更觉此人身量颀长,她藏在桌下的手缓缓握紧了刀,怕是官差找上了门,已做好了搏命的打算。 但当她看到对方的脸时,却愣了一瞬 ——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容长脸蛋,眼睛圆圆的,见她抬头,露出个友善的笑来,这一笑,嘴角还有对活泼的梨涡。 “青青姑娘,近来可好?”那姑娘笑吟吟地开口了,说得一口好官话。 赵古今心里一惊,从三个月前逃出村子,她就已经换了名字,小镇并无旧识,这姑娘是怎么知道她曾经的名字的。 她猛地抽出刀,身子向上蹿起,只想先挟持住这个诡异的姑娘。 但她拿刀的手刚向上伸去,便被那姑娘攥住了手腕,她借着赵古今向上的力一牵一引,便将赵古今拉到身前。 赵古今只觉腕间一阵剧痛,再抬眼,刀已经稳稳地架在自己脖子上。 她忙抬脚去踩身后人,却被那人用足尖踢了胫骨,登时痛出了冷汗,不敢再动,却听到那人在身后轻笑了一声。 赵古今向来不是好脾气,被这一声笑更是激得心头火起,奈何性命被拿捏在对方手里,只得强忍惧意和怒气,试探着说“姑娘深夜冒出来,我太害怕了才这样。对不住,先放开我吧。” 那姑娘却似没听到一般,刀还是稳稳地架在赵古今脖子上,只自顾自地说“看来不算很好。这三个月,你杀了五个人,却还是如此拮据。” 赵古今后背的衣衫被冷汗浸湿,僵着脖子,从喉咙间挤出一句:“你是谁?” 对方又笑了,她似乎很爱笑。 “我不是来抓你的,你太沉不住气。方才,你应当先与我周旋,有十足把握再一击毙命。” “我没想杀你。” “我姓周,周蝣,蜉蝣的蝣。”周蝣好像永远不听赵古今在说什么,堪称和善地介绍起了自己。 “周姑娘想要什么?我可以把所有的积蓄给你,只求放过我。” 周蝣充耳不闻,只问:“这间小庙可遮风避雨,来祭拜的人烟又少,却无乞丐、流民聚集于此,你猜是为什么?” “因为本地吏治清明,人人安居乐业。”怕对方是官家的人,赵古今先卖了个乖。 周蝣第一次对赵古今的话作出了反应,她先是轻轻地笑起来,慢慢地声音越来越大,赵古今颈前的刀都跟着她的笑颤起来,似乎随时要割破她的喉咙。 但似乎是笑得太专心,周蝣竟慢慢将刀撤了下来,赵古今不愿再和她纠缠,趁机越过她朝着门外跑去。然而只一瞬,那人又移到她的身前,用刀直指着她。 门缝间吹来一缕冷风,窗外的灯笼在残月的映照下投出飘摇着的影子。 “因为,我杀了他们。” 深夜、残破的庙中,那把赵古今用来杀人的刀,随时要收割掉她自己的人头。 但此刻她心里却有了些底气。 “我已经住了两个多月,为什么没杀我?” “你不好奇我为什么杀了他们?”周蝣有些百无聊赖地看着自己的手,刚才指尖不知在哪里沾了点灰,她轻轻吹了吹。 “杀人是不需要理由的,况且,你杀人看起来像切菜一样简单。这两个月来除我以外,没有任何一个人住进来,要么是被你杀干净了,要么是你杀得多了,这间庙凶名在外,就没人敢来。” 赵古今顿了顿:“所以,你为什么放过我呢?” 周蝣眉眼弯弯看向赵古今,轻轻摇了摇头: “大错特错,杀人是需要理由的,你是为了钱,我也一样。这也是你还活着的理由。还有,杀人比切菜简单多了。” “你要我帮你杀人?”赵古今试探着问。 “猜太快就没意思了,听说过三更楼吗?”周蝣随手把刀抛还给赵古今,拿起火折子走回祭桌前,把所有蜡烛一一点燃。 赵古今虽然猜对了,知道自己一时死不了,却心里打鼓,想趁机再逃一次试试,便趁她走开时拿着刀继续想门口跑去。 眼看手已经放在门上,却感到一阵灼热从肩上飞过,直直落在她拉门的手上。 是烧着的蜡烛。 这样快的速度,这样精准的落点,最可怕的是,蜡烛一路飞来,却未被吹灭,火焰直直烫在她手上。 赵古今虽不会什么功夫,却也听过乡野故事,知道武林高手、江湖豪杰的能耐,终于放下了逃跑的念头,她赶在周蝣开口前认错:“姑娘身手非凡,我再不敢跑了。” 又好好回答了她的问题:“没听说过。” 周蝣其实很少玩这种猫抓老鼠一般的游戏,正得趣,听到赵古今说不跑了,有点泄气。 “三更楼是江湖第一的杀手组织,做的是杀人生意,按目标身份、功夫开价,十分公道,童叟无欺。没人知道三更楼是哪年出现的,但江湖人人皆知,三更楼从来没有失手过。” “从来没有?” “对,从来。” “你是三更楼的杀手?” “是。”周蝣挑了挑眉毛,轻轻笑了两声,神色得意。 “你功夫这么好,我能帮你杀什么人?” “前阵子有个杀手任务出了岔子,被人杀了。本来死就死了,不必管他,偏偏死得太热闹,死后被太多人知道了身份。我本来只是帮他做完任务,现在还得收拾这个烂摊子。随便找个帮手。” “三更楼的杀手不是从不失手吗?” “错了,是三更楼从不失手。杀手有强有弱,有蠢的有聪明的,失手是常有的事。” 周蝣不知什么时候手里又拿了个点燃的蜡烛,在手里一上一下抛着玩。 她眼神颇有些百无聊赖,接着说:“但不管要死多少杀手,三更楼总会完成任务。当然,有时候要适当加点钱。” 赵古今不理解周蝣怎么能用如此无所谓的态度对待杀手们的生死,毕竟她也是其中之一,但怕惹她厌烦,不敢深究她的心思,只顺着她的话问下去。 “所以你刚才说的烂摊子是什么?” “杀手失手分两种,一种是目标太强,这种不算坏事,死得越人尽皆知越好加钱。” “另一种呢?” 周蝣抬了抬嘴角:“蠢死的,或者倒霉死的。没死在目标手里,甚至不算死在杀目标的路上。这种就不好让人知道了,有损声名。所以一旦被人知道,要么处理掉知情人,要么大张旗鼓杀掉坏事者,以振江湖威名。” “坏事者?” “谁杀了三更楼的人,谁就得死。” 烛火悠悠,随着周蝣抛接的动作在她的脸上变幻着光影。赵古今看着她,时而还是个和气的年轻姑娘,时而又如鬼魅。 她不想再问下去。 她已猜到,周蝣说的烂摊子应该就是要处理知情人或坏事者。 一旦她知道了这个烂摊子,她就也是知情人了。如果周蝣想要清理知情人,当清理完其他人以后,她的下场会是怎样? 如果是杀了坏事的人,能杀三更楼杀手的人,武功必然不凡,又能轮到她赵古今帮什么忙? 但周蝣不会放过她。 她不喜欢赵古今的沉默,又拿起了那把刀,指向赵古今。 “杀人的是霸刀门的少主郑一枝。” “我要你杀了他。” 第6章 青云山庄杀人任务 “我不会武功。” 赵古今在假意答应并趁机逃跑和老实交代间选了后者。她虽然没什么江湖经验,但也不傻,晚点死和立刻死还是很好选的。 “我当然知道你不会。”说话间,周蝣将刀猛地向前一送。 赵古今急忙向另一边躲,但刀破空的劲风依然划断了她耳畔的几根头发。 “但就像现在这样,你胆子很大,又还算机灵。”周蝣收回了刀。 “当刀刺过来时,大多数没学过功夫的人会吓得愣在原地。”她笑盈盈地看着赵古今:“你有练武的天赋。” 赵古今很讨厌她笑。 “方才我要是愣住了呢?”她问。 “那这把刀就会割掉你半个耳朵,然后我嫌你没用,把你杀了。”周蝣的梨涡随着她说话而绽得更深了。 赵古今打算有机会就把周蝣杀了。 但现在她还得伺候着。 “我这点小机灵,怎么能杀得了会功夫的人?” “杀手最重要的不是功夫,是杀意。就像你此刻对我的杀意。” 赵古今心头一跳,连呼吸的声音都放缓了,但周蝣毫不在乎地继续说了下去。 “敢杀人,有杀心,才是杀手最可贵的品质。我见过几次你杀人,粗笨,但直接,刀刀不留余地。你把杀人当砍菜,你喜欢自己能杀人。” 周蝣直直盯着赵古今的眼睛说:“青青,你是天生的杀手。” “这次死的杀手叫陈耳,他武功远超过你,但做杀手的资质却平平。比起他,你更适合做杀手。” * 陈耳善用袖箭,他这次的目标是江湖上一个叫鸿锋门的小门小派的门主。以陈耳的功夫,这个任务再简单不过。 问题出在他不专心,杀意又不够,所以他丧了命。 他乔装在那门主常去的酒楼,扮作一个店小二,只等将那人引入雅间一箭杀了便可。 前面的步骤都很顺利,他扮作小二混了进去,还做了几天工。 可惜比起杀人,他更喜欢玩玩做店小二的游戏。好几次那门主去吃饭,他都只管端茶倒水,对任务置之不理。 其实很多杀手面对简单任务都会犯这样的错误。他们游刃有余,有时会高高在上享受一下玩弄生命的乐趣,甚至有闲情雅致去期待一些小小的变数。 因为杀人太麻木、太简单了。 陈耳的小变数来得很快,霸刀门一行来酒楼,叫了个雅间,碰巧是陈耳引路,又碰巧少门主郑一枝那天心情不好。 陈耳刚把酒水送上,郑一枝泄愤的一刀就劈在了他的头上。 “就这么简单?”赵古今听到这里不禁问出声。 “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周蝣已坐在了祭台上,将刀插在桌上立住,刀柄的位置刚好让周蝣舒舒服服地倚在上面。 “陈耳感觉到杀气,躲开了一半,那一刀砍在了胳膊上。” “郑一枝那天被他爹骂了功夫不行,在气头上,那一刀用的是霸刀门的绝学断雁西风最后一式。” “就是他老子骂他练得差的那一式,他拿店小二证明自己呢。”周蝣补充道。 彼时郑一枝见一个店小二都能躲开,更是心头火起,提刀上前非杀了陈耳不可。陈耳被那一刀砍断了经脉,只能用袖箭杀回去。 一边人多势众,一边上来就受了重伤,陈耳就不明不白地交代在那儿了。 霸刀门那帮浑小子也有中箭身死的,收尸的时候家中长辈觉得有蹊跷,看了箭又问了话、验了尸体,陈耳的身份昭然若揭。 这件事的知情人太多,也就传开了。 “你们杀手的身份这么好认的吗?怎么看个兵器就知道是三更楼了?”赵古今还是觉得过于荒谬。 “为了赚钱,不然买家怎么知道是我们办成了生意。” “不同客人的要求不一样,有的如你一般,带些能证明死人身份的物件给客人;有的要求见到尸体;有的知道是三更楼杀的就行……所以每个杀手都有几套兵器,根据任务需要换着用。” “说回陈耳,所以现在江湖中不少人知道霸刀门杀了三更楼的人,我们不得不杀了郑一枝。” 周蝣叹了口气,明显有些心烦。 “为什么选我?”赵古今不解。 “因为这事落到了我头上,那鸿锋门门主已被我解决。麻烦的是郑一枝,他知道闯了祸,借着即将给青云山庄庄主贺寿的机会躲了进去。” 周蝣沉默了几息,声音有些底气不足:“青云山庄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武林世家,他们的大小姐吴止见过我。她是个疯子,我亲自去风险太大,需要一个生面孔。” “那派别的杀手去是否更稳妥?”赵古今发现周蝣又开始答非所问。 “你就是我选中的杀手。”周蝣挑了挑眉毛,笑嘻嘻地偏头看向赵古今。 赵古今敢怒不敢言,只好打听些青云山庄的信息。 * 青云山庄坐落于青云群山之中,庄主一脉在青云峰上,其余各旁支、弟子住在其他四峰之上。 两百年前,吴家出了一位惊才绝艳的天才,自创了青云剑法,并选了一处宝地以剑法开宗立派,便是青云山庄。如今,不论哪峰,人人都会青云剑。 除此之外,青云山庄的轻功也颇有成就。庄中人均自小在山中生活、习武,自然而然身形矫捷,衍生出青云步这一功法。 这一代的庄主叫吴云天,五天后便是他的四十寿辰。他膝下两女一男,长女吴止十七岁,次女吴尽十四岁,幼子吴鹤天十三岁。这两位姑娘很少下山,在江湖上没什么声名,外人只知道她们很受宠爱;幼子则自小随父亲参与江湖盛会,又颇有天赋,新一代青云剑法无有出其右者。 他的妻子褚阑是一个没有武功的普通人,这些年在庄中从不外出。夫妻俩伉俪情深,在江湖上算是一段佳话。 “吴云天的寿辰是郑一枝的机会,自然也是你的机会。明天逍遥宗的贺寿一行人将途经此地,逍遥宗一向招摇,带的仆从众多,换掉一两个新来的也并不显眼,你混进去跟进青云山庄。” 赵古今不明白周蝣怎么能把事情说得这样简单而理所当然的,她再次强调:“我不会武功。” “要的就是你不会武功,进入山庄的人都要验身,对于普通仆从,则要验是否有内力。所以你是混进山庄最合适的人选。” 赵古今几次挣扎都无果,只好专心钻研起接下来的活路。 “逍遥宗又是怎么回事?怎么保证我不被他们发现是冒牌货?郑一枝会武,我怎么可能杀得了他?就算杀得了,我又怎么离开青云山庄呢?”她问了一连串问题。 “逍遥宗以轻功见长,他们的独门功夫逍遥游使得其在江湖中独树一帜,可以说是武林最好的轻功。再强的武林高手也难以奈何逍遥宗的人。说白了,就是逃跑功夫一流。”周蝣的神色间带着一些不屑。 “人如其名,门下的弟子各个以逍遥江湖为宗,不理纷争,一心享受。门中有钱的弟子所到之处必然举止豪奢,仆从如云。他们自己都认不清自己的仆从,底下那些人又总有些孤僻的,你混进去不难。明天我带你一起去挑个人代替。” “至于怎么杀郑一枝,”周蝣直起了身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扔给赵古今,说道:“此毒名叫绕指柔,喝下之后会侵入骨髓,一日之内使骨节寸寸碎裂,人像一滩烂泥一样慢慢死掉。” 赵古今怀疑这恶心的死法又是周蝣的恶趣味,这倒无妨,但一天才毒发,她心里没底,又问:“就没有什么毒发快一点的吗?等一天太危险了。” “绕指柔是最方便的规矩,”周蝣回答: “杀了三更楼的人,总要有点威慑力的。况且见了这种死法,江湖中人也就知道是三更楼的手笔了。” “但……” “你要实在不行,随便买个砒霜毒死拉倒,不过记得要么把他的手砍下带回来,要么把霸刀门的独门功法断雁西风带回来,做个见证。” 周蝣盯着赵古今的眼睛,有些不耐烦:“两相比较,我给你的法子是最简单的。” “逃出山庄也容易,庄里没什么人在乎他的。你找个僻静的地方杀了了事,再跟着逍遥宗一起出来,只要出了庄子,到山脚的青云镇,我就能接应你。” 赵古今还想再问,周蝣却没了兴致和耐心,只道:“青青姑娘,你的问题太多了。我困了,不想说了。明日申时我来这里找你,你不在的话,会死。” 说完,她从祭台下来,越过赵古今走向门口。 赵古今对着她的背影开口:“叫我赵古今。” 周蝣已打开了门,她没有回头,只是招了招手,说了声:“赵古今。” 赵古今合上门,破庙里除了隐隐的风声再无其他声响。一切恢复了原来的面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钻回祭台下,手里紧紧握着绕指柔,提醒自己方才不是梦。 本以为会彻夜难眠,但奇怪的是,她睡了个好觉。 第7章 青云山庄杀人任务(二) 赵古今是被一阵哭声吵醒的——钱先生曾经的妻子来了,昨夜那单生意就是她买的凶。 “谢谢圣水娘娘,谢谢圣水娘娘。那狗东西早该死了!” 赵古今睡梦中被吵醒,本来正在心烦,但听出是主顾的夸奖,慢慢清醒了一些,又高兴起来。 这女人叫卫二娘,前阵子刚到镇上。 早些年打仗和天灾,她和钱先生家里入不敷出,连吃饭都成问题。钱先生趁她出去挖野菜,背着她把一双儿女给卖了。她得知后神思恍惚,疯了,钱先生嫌她疯疯癫癫,不中用了,就把她也卖了。 钱先生没想到的是,疯子总是不好招惹的,她拿起柴刀杀了买她的人。 本来钱先生在老家生活得好好的,所谓卖儿鬻女典妻算不得什么污点,反而有一众人叹惋他的遭遇,将这些事算作他的苦楚,哀叹民生多艰。 但卫二娘杀了人后,一切都不一样了,钱先生来不及使用那些钱,就得灰溜溜地离乡躲避买主家的追责。 而卫二娘杀了人后疯病反而好了,当夜就逃出村子找自己的儿女去了。 她什么都没找到,除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消息。消息说她的儿女都死了。 她当然不信。 她要找钱先生问个明白。 或许是上天垂怜,或许是因为她已走过太多地方,卫二娘竟然真的找到了他。 再见到卫二娘,钱先生勃然大怒,问她怎么还没死,他掐着她的脖子骂她竟敢杀人,他说她害苦了他。 提到孩子,钱先生却整个人柔和下来,他甚至流下了眼泪:“我生养的孩子,我自然心痛,都怪天道不公,怪时运不济。” 卫二娘不识字,她听不懂文绉绉的话,只问孩子在哪儿。 钱先生又变了脸色,他抓着她的头发,把她的头撞在了墙上,一下又一下。他在温柔和暴戾之间的转换永远那么自如。 他说孩子死了,她应该随孩子去了,让她回村给当初买她的那家人一个交代。 卫二娘想杀了他,可是她的头太痛了。只能先去了医馆,而赵古今那天去看孙锦书,在医馆里听完卫二娘故事的那一刻,赵古今就知道这是她新的主顾。 穷是穷了点,但是能跑这么多地方找人,吃苦赚钱的耐力肯定是够的。况且还有那么多被钱先生殴打的学生买他死,这笔买卖亏不了。 所以是赵古今引她去的圣水娘娘庙,她还特意强调了:“记得多给钱,钱给得越多就越灵。” 昨夜赵古今还对收益有些不满,此刻,赵古今听着她放铜板的声音,心里赞了一声自己的先见之明。 “这才是我该过的舒服日子,做些简单的活计,杀些蠢人烂人,而不是去什么劳什子山庄杀什么劳什子少主。”赵古今心想。 她毕竟年轻,愁绪和兴味反反复复,没个长性。等卫二娘走了,她钻出来数了数钱,乐呵呵对着泥像扬了扬眉,又仔仔细细把钱装进钱袋,揣在怀里出门了。 * 她要去见孙锦书。 理智上她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面,但少年人的心气让她甚至有些踌躇满志,她迈着大步走向医馆,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谎言。 “婆婆,主家安排我出城进货,要走一个月。”她说着从怀里拿出铜板:“这些钱你先拿着。” 孙锦书没有接钱,她板起了脸:“你进什么货?” “菜、猪肉。” “镇上哪家馆子生意这么好?来了三个月,你嘴上换了多少份工?我怎么不知道你又去食肆上工了?” “婆婆,你怎么这么凶啊?”赵古今眨了眨眼,没挤出来眼泪。 “仔细回答我。”孙锦书见惯了这套,更认准了她在撒谎。 赵古今见这招不灵,犟着脸不说话。 “镇上最近不太平,昨儿夜里那个教书的钱先生死了。你有事瞒着我不要紧,但得让我时时见到你,你一个小姑娘不容易,小事无妨,大事要同我商量。是不是有什么人哄骗你干什么?怎么就要走一个月?”孙锦书放缓了语调,叹了口气,眉头紧锁。 小镇鱼龙混杂,又坐落于平原地带,交通便利,往来穿梭的三教九流众多,这也是当时她们选择逃来这里的原因之一。 她们能逃过来,其他的逃犯自然也能,况且最近来往的江湖人士也明显变多,仇杀时有发生。 “钱先生死了呀?那婆婆你去替他教书吧!”赵古今一边想着怎么圆谎,一边插科打诨。 “好好说话!”孙锦书抬手作势要敲赵古今的头,赵古今在家里挨过打,虽然孙锦书从未打过她,但她还是习惯性地缩起脖子,紧紧闭上了眼睛。 孙锦书见她这副样子,心里一痛,落下的手轻轻地抚摸在赵古今的发顶。 赵古今感受着头上轻柔的触感,突然很舍不得孙锦书。 她伸手抱住了孙锦书,将脸埋在老师的肩膀上,闷闷地发出声响:“婆婆,我知道你的意思,放心,我晚上不出门。还有,我真在做工,云来酒楼你知道吧?就在那里,最近镇上来往的江湖人多,酒肉都消耗得快,老板让我去几处地方买,这才用时久了点。” 孙锦书也搂住了赵古今,说:“来回一个月,肉都该臭了,你说实话了吗?” “是实话,千真万确的实话,主家让我先四处问价,再买些菜,最后才买肉,一个月算快的了。” 不等孙锦书回答,赵古今松开手和孙锦书对视,又接着说:“婆婆,我长大了。” 她也不喜欢对孙锦书说谎,但多年相处让她无比了解对方。如果她知道,绝不会怪自己,但会时时为自己担惊受怕,必要时恐怕会为自己顶罪。 她不想这样。 她要孙锦书过安生日子。 她没有忘记自己最初杀人是为了保护孙锦书,也许如今杀人的原因已不再纯粹,掺了她自己的种种乐趣与想法,但孙锦书永远是她的起点和终点。 “你才十九岁,怎么能算长大了。”自从来了镇上,孙锦书的声音就永远带着一丝忧虑。 “我长大了。”赵古今不喜欢这种忧虑,她黑亮的眸子坚定地看向孙锦书:“我说了我长大了,婆婆应该相信我。” 说完,她把钱袋放在一旁的桌子上,有些赌气似的走出了医馆。其实,她只是不想编新的谎话了。她永远编不出能彻底瞒过孙锦书的谎,心里又别扭又舍不得,又不愿无力地面对孙锦书的忧虑,索性逃走了。 身后孙锦书又叫了她几声,但她没有回头。 * 申时,周蝣如约见到赵古今时,很满意她的识趣。 “周姑娘,你帮我打点一下云来酒楼吧。要是有人去问起我,就说我是他们的帮工,这阵子出去采买。”赵古今恹恹开口。 “你使唤我?”周蝣有点不敢置信。 “是有求于你。” “这样啊……那好说。”周蝣似乎很满意,但她太爱笑了,赵古今很难猜到她真实的情绪。 “你不问我为什么吗?”赵古今忍不住试探。这事其实不该找周蝣办,但可笑的是,她找不到别人了。 “赵姑娘,我查过你,我知道孙锦书。” 听到老师的名字,赵古今的心重重顿了一下。 “你什么时候能藏好自己的杀意啊?”周蝣眯起眼睛觑了赵古今一眼:“放心,我不会动她。” “你怎么保证?”赵古今追问。 周蝣突然抬手向赵古今扬了一下,她的两个耳垂霎时流出鲜血。 “我若是想杀,你们早死了。你还活着,这就是保证。” 赵古今原本倚在门边,她感到疼痛后回头看,只见两根如丝线般纤细的银针,已深深嵌入门框的木头里。 她没有说话,当实力绝对悬殊时,任何语言都是没有意义的。 “别生气,我不是存心伤你,你要替的那位姑娘有耳洞,一会儿我赔你个耳坠。” 不等赵古今反应,周蝣就拉着她出了门。 说是拉着,其实更像是提着。赵古今身量并不矮小,但被周蝣抓着衣襟,就像个风筝一样飘摇。 周蝣全然不受她影响,如兔起鹘落,半盏茶不到的时间便带着她到了小镇另一边的一处屋顶上。 赵古今第一次感受轻功,有点想吐,但周蝣没打算给她这个时间。 “再过一刻,逍遥宗一行人就会住进对面这个凤来客栈,明早再次启程。 你要代替的姑娘叫蒋婷,她是前几日卖身葬父被买来的,负责一些洒扫和换洗。这姑娘性格孤僻,平日里总低着头不说话,头发又不齐整,没人仔细看过她的脸。 我查过了,她的身世很简单,父母都死了,没人会来找她。” 周蝣的音调不再戏谑,她冷静地交代着接下来的事宜。 赵古今也沉默下来,只在晕眩之余尽力听着。 一刻钟之后,赵古今闻见了一阵花香,不是当下金秋时令的桂花。她仔细分辨,有茉莉和槐花的味道,还有一些她没闻过的香气。 身边响起周蝣压低了的声音。 “屏息敛气,不要发出声响。” “逍遥宗来了。” 第8章 混入逍遥宗 随着香气一同出现的是马蹄声和车轮的响动,几息后,街角出现了一辆马车。 马车由四匹马并驾牵引,有一间耳房大小,几乎占据了整条街道。拉车的四匹马毛色均是纯净润泽的白,看不出一丝杂质。其身型流畅矫健,腿长而有力。赵古今不懂相马,但也知道这马无论如何不是该拉车的品种。 可它们偏偏在拉车。 马车后是一条长长的侍从队伍,再向后是车队,装载着贺礼。跟在马车旁的是四个步行的侍女,她们手里或是抱着兵器,或是抱着乐器,怪的是,有个人手里捧着布。 赵古今不识货,只看其光泽与材质,猜测是传闻中的绸缎,正在纳罕何必捧在手里,就见马车停在了客栈门口,那人走上前和马车里的人说了几句什么,就退后一步,将那丝绸一样的东西向上一扬。 只这一下,就让赵古今确信此人武功不俗。 那绸缎长约六尺,因她的动作,在空中充分舒展开,没有一丝褶皱,直直地指向三楼凉台的方向。 同时,马车里跃出一道月白色的身影,似乎在绸缎上轻轻一点,便如一片轻巧的树叶般落在了凉台之上,下一瞬又消失于赵古今的视线中。 那人身姿翩跹,如果说周蝣的轻功如鸟兽迅捷,那道身影就如花叶甚至风,看不出施力的痕迹,仿佛其本身就是天地道法的一部分。 虽然只一瞬,但赵古今却看痴了。 等逍遥宗的人陆续都进入客栈内,又过了一会儿,赵古今观察周蝣已经收起了认真的的神色,忍不住开口问道: “刚才那人的功法好厉害,这就是逍遥游吗?” 周蝣不屑一顾:“这就是装腔作势。” “那人是谁呀?” “方才走在侍从最后、紧挨着马队的,就是蒋婷。”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但显然不是在说同一个人。 两人沉默了一瞬,赵古今小命在周蝣手上,识相地接着说起了蒋婷:“太不起眼了,我都没注意到她。我需要准备些什么?” 周蝣看着赵古今耳朵上干了的血痕,轻轻笑了笑:“把耳朵擦干净。” “啊?就没了?” “嗯,没了。” “一路上好好做蒋婷的活儿计,当自己是个哑巴。一会儿送你耳坠。”她补充道。 “太麻烦了,不必破费了。”赵古今看到周蝣笑,只觉得没好事。 “由不得你选,蒋婷戴了。” 赵古今背过身翻了个白眼,就知道周蝣不会好心送东西。 “方才那人是逍遥宗年轻一代的大师姐,沈玉君,这次就是她带着入门不久的小师弟韩璟去青云山庄贺寿。” 赵古今意识到周蝣是在回答她的问题,忙回过头来仔细听。 “沈玉君此人极其简单,懒,喜洁,排场大。 非必要不自己行走,所以到哪里都坐马车;嫌地面和车顶又脏又不够漂亮,用个轻功还要走绸缎;需要一群人侍奉着,从衣料到马车的帘子,再到近身的人,都要仔细熏香。 你看多了就知道了,她不会纡尊降贵认识一个小侍从的。 韩璟是初次在外走动,江湖上没什么他的消息,只知道他是江南儒林韩大家的次子,文人家不知道怎么出了个习武的,偏偏还去了崇道的门派。” 说到这,周蝣皱了皱眉:“但,韩璟还没到。” “还没到?是哪里不对吗?那怎么办?”赵古今问。 “不是什么大事,韩璟初入江湖,常常贪玩离队,你不必怕他,论世事他没有你练达。蒋婷虽是他买的,但也只是从马车里抬手给了钱,两人没打照面。 只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到,换人之时要小心,别撞上他回来。 今早我探查时他还在,所以他离此处不会远,随时可能出现,速战速决吧。” 话音刚落,赵古今又被拎着衣领跃下屋顶。周蝣把她放在了一个穷巷里,只吩咐了句“等着”就消失了。 * 片刻后,她拎着昏迷的蒋婷回来了。 她把蒋婷扔给赵古今:“换上她的衣服。” 赵古今本来有些舍不得把自己的衣裳换给蒋婷,但一摸发现蒋婷衣服的料子更软一些,也就欣然接受了。 她们二人差不多身量,换完衣服,戴上蒋婷唯一的首饰——那对廉价粗糙的耳坠。赵古今看着蒋婷和自己一样生茧的双手,一样有些毛糙的头发,心里鼓了鼓劲,终于问出她一直努力回避却无法释怀的问题: “你会把蒋婷怎么样?” 周蝣有些不解地歪头看了赵古今一眼,回答:“杀了。” “方才怎么不杀?我看她还活着。”赵古今心里对自己有些不齿,有一瞬她希望自己现在见到的是蒋婷的尸体,这样她就不用冒着得罪周蝣的风险去保她。 “死人的衣服不好换。”周蝣双臂交叠在胸前,耸了一下肩。“你到底想说什么?” “能不能不杀她?”赵古今鼓起勇气。 “为什么?杀个人有什么好优柔寡断的?” “因为她像我。”赵古今替蒋婷理了理衣襟,目光柔和地看着蒋婷的脸。 周蝣哧笑了一声:“赵古今,你不会突然想做大善人了吧?” 她收起笑,严肃起来:“没有人像你。你是我选中的人,如果那么好替代,你已经死了。” “她像青青。周姑娘,她活着又能有什么坏处呢?”赵古今放缓了音调,带着一丝恳求。 “为保任务万无一失,她必须死。” “为保任务万无一失,你必须放过她。”见恳求无用,赵古今针锋相对: “逍遥宗明天就要离开,一夜之间,神通广大如周姑娘,也找不到一个既无内力又会杀人,还和蒋婷有几分相像的人吧。就像你刚刚说的,我没有那么好替代。” “你威胁我?” 此话说完,沉默在两人间蔓延开来。 周蝣在认真思忖着杀了赵古今的可行性;而赵古今一边怪自己为个陌生的蒋婷步入险境,一边狠下心一条路走到黑,赌她对周蝣的用处足够大。 “不敢,只是蒋婷无亲无故又沉默寡言,我猜她绝不会识字,放了她于我们无害。” “放了她,你的危险就多一分,任务失败的风险也多一分。”周蝣耐着性子讲道理,她意识到现在不能杀赵古今。 但事态紧急,蒋婷不能消失太久…… 不等赵古今继续劝说,周蝣话锋一转:“我会放了她。” “真的?”她转变得太快,赵古今有点难以置信。 “真的,但我会毒哑她,这事儿没得商量。”听了这话,赵古今反而放下心来。她低头有些歉意地看了看怀里还在昏迷的蒋婷,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讨价还价的空间,心道:“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周蝣接过蒋婷,把她安置在巷角的杂物之后,将赵古今带回了凤来客栈旁的街角。 “再给你两个忠告:第一,到了青云山庄,避开吴家人,特别是吴止那个疯子。 第二,要么用绕指柔,要么带回断雁西风或郑一枝的手,否则就算任务失败,我不会留你性命。 去吧,蒋婷的房间在院子西北角,丁十房。” 仿佛没有刚才的争执,周蝣又恢复了笑盈盈的样子。 赵古今向前走了几步,回头欲再嘱咐周蝣记得替自己打点云来酒楼,却发现她已不见了踪影。 唯有落叶随着秋风打了个圈。 * 赵古今低着头进了客栈,按照周蝣的指示找到了房间。 好在逍遥宗一向慷慨,连下人亦是一人一间,赵古今不必费心去应付同宿的人。 进入房间后,她第一时间闩上房门,观察了一下环境。房间很小,布局简单,只有一个木床。窗户就在门和床头之间,指向门廊。蒋婷应是刚进来,还没来得及收拾便被打晕了,此刻她的包袱还放在床脚,尚未打开。 赵古今看了看,只有一身破旧的衣服,一双旧鞋,几枚铜钱。她摸了摸自己身上的料子,远好于这件旧衣,想来蒋婷穿的衣服是逍遥宗给的。 没有纸笔,她松了口气,看来蒋婷确实不识字。 “蒋婷,你来一下。” “好。”赵古今闷闷地发出一个音节,又想着蒋婷的样子,躬着身子低着头打开了门。 门口是个婆子,她完全没注意看“蒋婷”,只是把满满一盆放到了地上,说了句:“这些衣服里头挑轻薄的快洗了,厚重的也晾出去吹吹风,明儿一早收起来分好。 这婆子的嘱咐也算仔细,但赵古今听不懂什么叫“分好”,却不敢问,只想象着蒋婷的样子怯怯应了“是”,就抱着盆去向店家打听洗晒的所在了。 此时已到傍晚,赵古今接着夕阳把所有的衣服细细看了一遍,终于确定每件衣服的袖口内侧均绣有名字,想来便是以此来分。 等忙完已月上枝头,赵古今早已饥肠辘辘。不敢和逍遥宗的人多说话,便在客栈后厨向厨娘说明身份,要些餐食。 一边问,一边心里觉得无趣,没想到赵大侠踏入江湖第一步竟是洗了一晚上衣服。 正感慨着,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男声:“姑娘是逍遥宗的侍从?为何我从未听过你的声音?” * 另一边,周蝣回到巷子,看了一眼还在原处昏迷的蒋婷,手中银针飞出。 片刻之后,她上前探了探蒋婷的鼻息和脉搏,确认对方已然归天,便从蒋婷的太阳穴处拔出银针,带着尸体迅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