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跃》 第1章 南方嘉木 宋青霭搬进嘉木巷的时候,离时人盛传的千禧年,还要两个夏天。 头顶着百货大楼与转角的阿芳发廊,橱窗上兀突突的离子烫三字刚刚错眼而过,车便咯吱一声停下,落脚抬眼望,八月的夕阳是一道闪亮汹涌的箭镞,巷子窄而长,缓释它金黄锋利的冲力。 巷口的老师傅修理渍黄的挂钟,哑了的调子荒腔走板。叮叮车铃撞开饭点爆裂的香味,放学的孩子到处乱跑,铅笔盒在书包里咣咣当当,喧腾热络,一幕幕筒子楼里的细民盛宴。 小三轮车停在胡同深处,她们的行李不多,一个上下,就利落地结工了。201室房间有些年头,客厅因为空旷而显得干净整洁,一张沙发,一扇斗柜,柜角一侧有扁阔的鼓包,像是不耐时光的负荷,暴突起的筋。 墙纸是略显陈旧的小黄花,沙发四个弯角都围着一圈圈木头的细沫,应该是被小虫子经年累月地噬咬,宋青霭伏在地板上,远看还以为是削铅笔所得的卷卷刨花。 阳台青绿色的铁艺洗漱架上,搁置着一只白底蓝花的搪瓷盆,想来有些年头,晴天晒,雨天淋,边缘渗出锈迹,脱落的大红字,依稀可辩别“金玉满堂,鸾凤和鸣”八字。这是她爸家,但旧年的囍与吉,和她们母女没有关系,就像架角上嵌着的那只边缘碎裂的八角镜,已经蔓延开来的斑斑锈迹一生都不会褪去。 宋青霭围着几个房间慢慢转悠,有风起,白色窗帘接连打呵欠,她的裙摆活泼泼地叠在一连串的半圆形的阴影下,女孩子背着手,慢慢踱步,目光一点点巡视每个狭缝与矮角,因为陌生,让她有了一种探险寻宝的乐趣。 转弯便是厨房,橱柜弥漫着一股陈旧的霉味,沿窗的墙角处蜿蜒着几条苔痕,孱弱的纹路像冬青栎树丛的葇荑花序。一侧的桂花树高与檐齐,枝叶探出星星点点的细小铃梗,宋青霭伸出指尖,和嫩黄色的精灵亲昵地握了握手。 将近下午五点的光景,丝绸般的柔软光泽,吹拂的风蝉翼般剔透,少女纤细的身影叠入桂花的树影,墙面上一片媚然闳美的灵动。 有蜜蜜香气盈鼻,她趴在窗沿上低头细闻,发现一楼门窗处躲着几棵矮墩墩的枇杷树,果实密集下垂,正豁然散发着芬芳气息。 楼上有门打开,吱呀一声,然后杨钰莹甜美的声音从收音机里传来: “轻轻杨柳风,悠悠桃花水,小窗儿飘来了,俊俏的小阿妹。” 女人朱红色裙摆荡出一抹靓丽的光,身姿窈窕,细高跟“噔噔噔”地走下来,路过门口时,宋青霭转头去看,被姜梅喊了一声: “阿青,你来选个房间。” 高跟鞋的主人脚步匆忙,并未因楼下有新住客而停步,侧身绕过二楼门前堆叠的行李,风风火火地走了。 倒是收音机的主人,拎了一筐水果下来,轻轻地敲了敲201的门。 “俞阿姨。”姜梅看见来人,起身来迎,走到一半,路过洗手池,将一手的灰尘洗净,接过水果。 两个桃子,数颗荔枝与枇杷,还有一串绿葡萄,表面泛着水光的莹润感,都是些应季品种,准备的人想来总是有心。 果篮下垫着一截洁白凉爽的细麻布,略带起伏的蓝莹莹的菱形格纹,涌动在荣城早秋的风和日丽里。 鱼山北路这几排单元楼,对外统一称为嘉树巷,其实这里是荣大为其校内教工分配的房子,宋志昊说俞阿姨是他们家楼上的旧邻,以前是荣大历史系的教授,现已退休,是个热心肠的长辈。 “志昊说你们差不多八月底到,日期笼统,我还担心赶上雨天呢,没想到今日放晴,你们就来了。”俞敏慈眉善目,左右看了一圈,神色和蔼:“只是到底下了一周的雨,这房子空了许久,还是会有点潮呢。” “是有一些,不过开窗通会风就好啦。”姜梅笑盈盈地一边答,一边倒了杯温热的菊花茶递给她,接着道:“不过这一路上坐汽车来,风景可真好啊,荷花十里,桂子三秋,那么大片湖,可把我看迷了眼睛。” 俞敏接过茶,只觉香气盈鼻,不似寻常菊香,她喝了一口,赞叹好甜呢。 姜梅从包裹里拿出一瓶蜂蜜,说:“老家山上养的蜂蜜,我嫌沉,但还是拿了两罐,一罐给你,最是养眼明目,而且说是能美白。” 俞敏刚想收,又想到她只有两罐,而且她桌上开启那罐明显小许多。 俞敏看着她白皙的脸庞,与自己女儿浓妆淡抹的精致不同,这是一种姣美柔善的清丽,一双眼睛像含着露水,漉漉得使人心都发软。 难怪宋志昊当年为了她,和宋章铤抗争那么久。可惜..... 这时,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推开了阳台门,蝴蝶暗纹的毛玻璃在光线里颤动,她穿着一件象牙白的长裙,陷在光里,整个人柔软亮滑,小腿轻盈,像一把雪絮,簌簌地打着旋儿,转眼就飘到了眼前,女孩子声音很是清脆,带着些天真的笑意:“俞婆婆,你就拿着吧,我妈怕摔碎,全程抱着来的,在车上过夜时,把她硌烦了,她还说要不是为了你俞婆婆。” “你这孩子,”姜梅打断了女孩说话,转头对俞敏笑道:“别听她瞎说八道的。” 俞敏一听就笑了,问道:“这就是阿青吧。” 女孩点头,甜甜地又喊了一声俞婆婆好。 模样真可人,俞敏想,她要是再有个外孙女就好了。 她刚刚说话的时候就看见桌上一叠书上面摊在一幅画,画的是蜻蜓,翅膀好似薄纱,纤毫细琢,却不匠气,极富野趣生机,像马上要在纸上嗡嗡飞起来。 她早就听说过宋家这个小孙女画技了得,一幅《竹屿垂钓》曾获得过市级比赛的冠军。宋章铤六十岁的生日宴上,曾见过她当庭泼墨一幅祝寿,四尺开的荷风竹影中,有一白衣老者蒲扇轻摇,仙风道骨。她信手拈来,哄得宋老爷子一叠声高赞,直言她“最继其志,相承之家风”。 俞敏笑眯眯地问:“我听志昊说,这次阿青开学也是高二了?” “对,就在家附近的嘉木中学。”姜梅一边点头,一边指挥宋青霭将自己的东西搬到自己的房间里。 宋青霭只感觉这天又热又闷,她将书籍搬到书桌上几步路,汗水就浸湿了刘海,散开的头发像是毛绒绒的水蜜桃贴着后颈,又痒又黏腻。 她有点想念海城,想念午明山,那里天朗气清,就算热,也是干干燥燥地将人烤着。 几本书受不了她毛手毛脚的搬弄,书页里掉落几片芸草,那是姜梅给她放的,可以驱除书中的蠹虫。 宋青霭用指间轻轻地碾拨芸草干枯的细杆,让人安静的沉香气息。她想起一路的景色,南北风物多有不同,就拿山来说,鹭州的山峣峥多峰,落岩颇为劲拔,石皆方硬,好似山水画中大斧劈的焦墨一扫。 而荣城的山,峰作横波,秀润蜿蜒,山石又用卷云皴,那点子化不开的绿,像是人用毛笔随意自由,勾、染、点,向云温存,向水流盼。 听外间妈妈和俞婆婆还在聊天,于是她拧开床头的小风扇,轻轻地对着扇叶,小声的“啊啊啊啊”,听自己的回音。 不知怎么地突然想起昨日书上读到的那句:“墙永久地在你心里,构筑恐惧,也牵动思念。————你千里迢迢地去时,鲁宾逊正千里迢迢地回来。” 第2章 青青竹尖 嘉木高中开学的那天下午只是报道,晚自习要例行班会,还没有排位置,宋青霭暂时坐在门口的第一排。 因着开学第一天,班里很乱。高二三班未分班,全是相处了一年的老同学,大家阔别一个暑假,嘈嘈切切,三五成群地挤在一起,聊着各地各样的见闻。 宋青霭刚刚放好东西,上课铃响起,从前门进来的学生,有好奇打量,也有冷漠略过,有人看她一眼,又急急返回看门外班牌,自言自语道:“哦哦,新同学,我以为我走错教室了呢。” 班主任张亮旭还没有来。宋青霭在第一排正襟危坐,书掀开第一页,眼神仔细地盯着课本,其实支起耳朵正认真地听后桌的女同学聊天。 两个女孩子显然是好朋友,嘻嘻哈哈,山南海北细细侃。 她一个暑假里,除了英语辅导,时光尽数消磨在青绿长卷里,细细临摹那些溪流、高山与渔樵,手指起了小小的茧,对卷上那些桃源仙境浅浅生了一些名为无聊的厌。 现在听得两个女孩嘴里的新鲜洋派,各种香水香粉,琴音、芭蕾舞与赛马会,咖啡、冰激凌与法式甜点,香榭丽舍的时装表演有多好玩,还有一票难求的波丽安娜这周要来中心剧院巡演。 “徐式昭的妈妈认识中心剧院的领导,你让他去要几张票来。”右后方的女孩含着笑意打趣道。 她听见背后的温柔女声,声音明显更轻了些:“哎呀,你讨不讨厌。” 宋青霭挑挑眉,不小心听到了同学之间的暧昧八卦。她知道学校收取昂贵学费,这里面的学生肯定也非富即贵,她远离午明山,见过唯一的世面就是暑假补课期间的外籍教师,以及他的标准英式发音。 现在听得这些富丽堂皇的新奇故事,倒挺移情动觉,只是到底没有目睹过,隔着一层,带这点盲人摸象似的好奇与怀疑,又觉得同天上的星和屋角的萤,可能没什么区别。 坐井观天。她笑自己。 “什么?他一个暑假都没有联系你?梦婕,你那么沉得住气啊。”女声声音有点响了。 “他出国玩了嘛。”那个叫梦婕的女生声音轻轻的。 身后的女生开始聊感情话题,宋青霭无意再听。 她拿出笔,在书的扉页画画玩,黑色水笔简单勾勒一抹林泉飞瀑,画有三两小人站在高处,正低头俯察落水击石之景,平淡古朴,颇得意趣。 她很是满意,正打算在书页右下角写自己名字,班门被猛地推开,“嘭”地一声撞在墙上,她首当其冲,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一惊,“霭”上面的雨字便瓢泼而下,扉页淋下了一笔鬼画符。 人声鼎沸的班里也被吓得肃然一静,众人都往门口看去,只见一个穿着浅蓝色波点连衣裙的女孩子慢慢探出头,带着使坏的得逞模样,大笑着登场:“哈哈哈哈哈你看你们怂的。” 大家齐声“切”一片,显然是习惯了,又各自热闹去了。有后排男生冲她喊:“陆苓,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你才有毛病,怎么给前劳动委员说话呢。”有男生大声顶嘴。 “是不是又显着你了啊,方简。”男生之间吵吵闹闹,声音低下去了。 名叫陆苓的女生不以为意,扫了一圈发现只有宋青霭旁边有位置,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你坐里面去。 宋青霭闻言起身,拿好自己的东西坐了进去。 陆苓一边拉下肩头的书包,一边看她扉页上的画,还未坐稳就开始一脸真挚地夸她:“宋青,你画画真好看。” 说完也翻开一本书的扉页,递过来,“你能不能给我画一张“ 宋青霭看了她一眼,说:“我叫宋青霭”,说完将原本的字涂去,重新写了一遍。” 陆苓哦哦哦了几声,眨眨眼又说:“你名字真好听。” 说完掏出一本练习册,写下自己的名字:“你画完,也可以将我的名字写上去,我拿给妈妈看。” 宋青霭还没有接话,就见她又手忙脚乱地在书包里掏啊掏,掏出一盒还没有开封的护手霜,明黄色的包装盒上映着一颗大柠檬,塞在宋青霭手中。 “呐,这个送你,新同学,你也送我幅小画嘛。” 宋青霭见她笑着,小虎牙尖尖,很是漂亮飒爽,没有距离地亲切待人,好似和睦邻人,塞瓜赠豆。 “画什么?”她就没有拒绝,也没有客套。 陆苓掏出一本小小的相册,翻到一页,是两只憨态可掬的宠物,“就画它们,阿猫与阿狗” 宋青霭接过相册,看着生活抓拍的一组图,她挠挠脑袋,构思了一下,提笔勾画。 颇为闲适的速写风格,阳台上打瞌睡的猫,与对着镜头傻乐的狗,有着一双黑黝黝晶晶亮的眼眸。 灵动,可爱。陆苓赞不绝口。 宋青霭问:要不要也给它们署个名。 “这个叫阿猫”陆苓指了指打瞌睡的猫。 “这个叫阿狗”她又指了指傻乐的狗。 真是言简意赅,宋青霭笑了下,用较为可爱的圆胖字体,提笔写下名姓。 第一天大家都没有穿校服。她穿着一身白色连衣裙,暗褐色的斜襟盘扣,胸前手工刺绣一只绿色小蜻蜓,少女脸颊,格外俏丽动人。 陆苓不认识这个字体,只觉可爱。 说话温温柔柔,画画可可爱爱,陆苓很喜欢这个新同学,她一会就要找张亮旭去说,她想让她当同桌。 天遂人愿。张亮旭的任教风格之一就是很民主化,位置按大家自愿选,最后他再简单按高矮排一下,一个学期就固定了。 选位置时陆苓扯着宋青霭的袖口,正打算往后面几排走,刚转身就被张亮旭扯着了耳朵。 “舅..”话到嘴边打滑:“张老师,你干什么?” 张亮旭冷笑:“自己不向好,还带着新同学,给我坐到前面。” 说完指了指第一排中心的位置,好一个粉笔末吸食大位。 陆苓吐了吐舌头,正打算听命前往,发现有好学生已经把位置填上了,她趁张亮旭不注意,带着宋青霭撤到了教室中心第四排的座位。 两人书包刚刚放好,就有人轻轻拍了拍宋青霭的肩膀:“同学能不能换下位置?” 宋青霭回头,见是刚刚正后方的那位温柔女声,好像叫什么梦婕的。 她有点困惑,转头看向陆苓。 陆苓则转头看向她们身后的座位。 上面放着一个有点眼熟的黑色书包,哦,她心下了然,看了眼在讲台一侧与张亮旭说话的徐式昭。 “怎么?”她挑挑眉,语气有点冲:“蒋梦婕,你想和我一起坐啊?” 蒋梦婕没想到她会这么问,神情怪异,低低“啊”了一声。 陆苓双手抱臂,扬起一张脸:“好啊,你和我坐,阿青就和你换位置,你愿不愿意嘛?” 蒋梦婕还没有回答,高苒就挤了进来,她不似蒋梦婕一袭白裙含蓄而秀气的美丽,她穿着红色卫衣,搭配高腰紧身牛仔裤,漂亮时髦,一张脸画了淡妆,浓睫纤长,眼睛向上一翻,红唇张扬鲜艳。 偏偏她高二就已经快到一米七,人高马大往哪里一站,就有一种舍我其谁的优越感,这让本就狭窄的过道更加堵塞了一点。 高苒双手撑着课桌,有理有据地说道:“陆苓,反正你也不想和方简离得近,方简肯定会选班长做同桌,你坐在这里,就是坐在方简前面了,你不想坐在方简前面,不如将座位让给我们。” 什么七七八八,方简圆简,宋青霭更加困惑了。 班长就是徐式昭。陆苓却听得明白,她歪头看了眼班长后座已经被人填上,挑了挑眉,故意道,“巧了,我还正好想坐在方简前面呢。” 高苒一愣,勉强笑道:“陆苓,你能不能讲讲道理,高一的时候梦婕就和班长前后桌。” 陆苓一脸认真继续装傻,扯嗓子喊:“怎么?座位还可以世袭啊?” 高苒彻底怒了,拨开在前面碍事的宋青霭,手指指向陆苓,语气不善:“我希望你恩怨分明一点,要是因为我的事,可以约放学后,咱俩细聊。” 没想到陆苓扶住宋青霭向后退去顺势一坐的肩膀,声音故意放大:“高苒,你干什么啊!” “怎么啦?”张亮旭终于听见动静,回过头扬声问。 陆苓一脸地高傲,义正言辞:“她们欺负新同学!” “好啦!”张亮旭太了解陆苓无风不起浪的性格,走过来分开这乱七八糟的一群人。看了看这四个女孩子,严肃道:“第一天就想写检查是吧。” 又看了看陆苓手臂下夹着的宋青霭,语气温和了一些:“你准备一下,一会做个自我介绍。” 高苒不服气也不甘心,她拦住张亮旭,软磨硬泡:“哎呀老师,蒋梦婕在高一的时候就坐在班长前面了,成绩进步飞快,这次能不能调一下啊。” 张亮旭看向穿过人群波澜不惊的徐式昭,他推了推眼镜,伸手向靠窗的位置示意道:“你们可以去做明析前面,人家也是年级前三,这次我让他们分开坐了。” 高苒还要上前再讲些什么,张亮旭将人挥开,转头迈开一步才道:“一会坐满了,你们可一点选择都没有了。” 高苒看着班主任的背影,知道他虽然脾气好但是难讲话,于是她推了推身边的好友,以眼神暗示她去与班长沟通。 蒋梦婕面色犹豫,脚步踯躅了一番,还是打算去坐窗边。 张亮旭走到一半,回身去看课堂中心位置,就看见陆苓再向新学生偷偷摸摸展示书包里的什么东西,他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这时有点想调开她与宋青霭了,陆苓性格热情,直爽大方,但是太调皮了,纪律性差,脾气急躁。 可他回头刚要说话,就看见两个女孩头挨着头,不知道在嘀嘀咕咕什么,很是投洽的样子。他想想算了,有些转学生一般敏感内向,陆苓善交际,活泼好动,说不定能玩到一起去。 而且陆苓英语好,正好可以辅导这个新学生。 他抬抬眼镜,看着大家座位选择的差不多了,于是走上讲台,敲敲黑板,示意大家安静,开口道:“那个,新学期哈,咱们师生共同努力。” “呜呼”,一阵喧腾,特别是后排几个男生亢奋地卖力鼓掌,没分班,还没分班主任,同学们都很开心。 张亮旭摆摆手,等哄堂声过去,又道:“那个,来了一位新同学,大家鼓掌欢迎一下。” “哇呜”消停了没几秒的课堂又起哄开了,又是一阵雷鸣般的掌声里,宋青霭站上讲台,有点紧张,但还是大大方方地开口道:“大家好,我是新来的转学生,宋青霭。” 有风起,门缝微开,一阵如涌如泻的晚桂花香,沁人心脾。徐式昭刚刚坐好,从书包里掏出暑假做的试卷,头也没抬。 教室里有身影浮躁,同学间交头私语,什么爱? 张亮旭递来的粉笔,示意她写在黑板上。宋青霭接过来,抬手写下自己的名字。 平正清和的文式小楷:宋青霭。 名如其人,清丽灵动,少女马尾高高扎起,身姿似青竹般窈窕自在。 第3章 此间风起 嘉木高中周五下午上完第二节课,就放周末假期了。陆苓和宋青霭刚刚走出学校,就看见一身黑衣的方简在学校门口左顾右盼。 他人本来就又细又瘦,不知道这个暑假去哪里浪了,回来晒黑了一大圈,往那一站,像一截子凸出来的铁栅栏。 但是少年面貌清秀端正,带着一股子自信飞扬的神气。 方简看见她们,神情惊喜地扬扬手。 陆苓转过身,拉着宋青霭走的更快了。 方简追上来,陆苓装巧遇,问方简你假期去挖煤了吗? 方简郁闷,我给你留言了呀,我这个暑假一直在打篮球。 陆苓捏了捏宋青霭的手指,眨眨眼道:“哦,我和阿青要去少年宫,你跟着干什么?” “我也去少年宫。” 陆苓指了指右边路口,“哦,那你去吧。” 接着向他摆了摆手,往前边走边告别:“我和阿青要先去新华书店。拜拜了” 方简紧紧跟上,拍了拍脑门道:“想起来了,我也要去买本书。” 陆苓一路都没有再搭理他,直接去了书店背巷的跆拳道馆,她假期报了课程,趁着周末,想释放一下学习的压力。 更是因为她这周小测,数学没上百分,回家挨张女士降龙十巴掌的时候可以更加灵活地躲闪一下。 人不多,方简就自己找了角落,躺在馆内供人憩息的长椅上,脸一歪,睡了过去。 只有宋青霭是真去了书店。 学校刚刚放学,新华书店人不少,宋青霭从一楼翻阅教辅材料的学生中挤进去,爬楼梯来到了稍显空旷的文艺美术区,她一边感叹市里书店的气派与藏书的丰富,一边随手翻开一本讲古代埃及建筑、雕刻与绘画的书籍,很详实,她双手捧着,席地而坐,津津有味地翻了起来。 等太阳彻底西垂,她才抬首,摇了摇发涨的脖颈,向朦胧的绿色的方向眯了眯眼睛,才看见不远处的临窗座位上,徐式昭正在低头做题。 暗红色的晚霞满天铺陈,但因为少年的清瘦剪影,一切光景静美而略带着微微的失落,宋青霭轻轻合上书籍,心里有些怅然,神庙的圣龛坍塌于黄金铸就的塔基,三千多年的波澜却好似夜幕即将低垂前,一声轻轻的叹息。 升起、崩裂、湮灭,再升起,这个世界玄之又玄地共通着,一种晶莹剔透的徒劳感。 她捕捉到一丝灵感,没带速写本,于是快速地从书包里翻开一页数学试卷,背后大题处让人心酸的空白,此刻变成了满含诚意的邀请,她神情宁静,抬笔刷刷刷地描绘起来,旁若无人地沉浸于创作的乐趣。 徐式昭感受到注视的时候,宋青霭刚刚低头画完最后一笔。 他走过去,看见试卷上面炭笔勾勒的少年形体,眉头一挑,淡淡道:“宋同学,题不是这样解的。” 宋同学的笔尖有千钧之力,用直线统帅曲线,节奏张弛有度,纸面上的人物飒然洒脱。 可是宋同学的反应有点迟钝,他看见她静默几秒,才缓缓抬头,脸上挂了一副刻意的惊异。 宋青霭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就知道来不及了,她抬头,看着笼罩下来的阴影,不动声色地将试卷轻轻翻了个面,才笑着打了个有点结巴的招呼:“班长,好久不...好巧” 夕阳下,书店玻璃折射各种流动的光斑,无形的,有着最温柔的触感,少年一双眼睛灼灼地闪烁,像是后羿那天顺利射下的九个太阳那么亮。 她看见他似笑非笑,答道:“是挺巧。”。 一点都不巧,两人都早早看见了对方,然后心照不宣地装作不认识。 宋青霭善于感知,但她不喜欢回应。 徐式昭不喜交际,更觉得没必要。 两个人遵守着同一种冷漠的默契。 此刻,他注视着这个新来了一周,坐他前座的同学,那女孩的目光非常柔和,静谧,像蒲公英的绒毛。 他并没有感觉到被冒犯,只是想拒绝被一直窥探。他张张口,刚想说话,就听见陆苓的声音响起:“原来你们躲在这里,让我们好找啊。” 躲,多暧昧的词呢,宋青霭赶紧双手撑地,一个猛子站起,边叠试卷边说:“班长在帮我看数学题呢” 四个人走到书店门口的时候,陆苓还在碎碎念:“方简你能不能学学班长,学习辅导的时候再来找我。” 方简不接话茬,陆苓偏科,成绩中游,但嘴很硬气,辅导她不如去撞南墙,于是他说:“你以为我想来找你,你上学期还欠我一顿饭呢。” 新学期伊始,陆苓口袋里的零花钱最是鼎盛,于是她大方地提议晚饭去吃离书店不远,新开的一家粤式茶楼,方简自是赞同,宋青霭也已给姜梅说好晚饭外食,徐式昭想了想,也同意了。 这家新丽茶楼门脸宽阔店堂高档,装修宛如港式电影里的堂皇气派,一楼雅座,二楼包厢,女服务员穿着暗绿色旗袍,好似穿花蝴蝶在席间往来如梭。 宋青霭正沉醉在这秀色可餐,绮丽风月里,陆苓将一客蜜汁叉烧肠粉推到她面前,米香浓郁,肉香丰腴,吃的她神魂颠倒。 可能大家都饿了,一顿饭吃的很是安静,饭闭,几个人正收拾东西,打算要走。 宋青霭刚提起书包,突然听到侧边卡座有熟悉人声,她回头,见是姜梅。 “妈?”宋青霭下意识喊道。在座的三个人纷纷侧头看去。 姜梅也是一愣,回头道:“阿青,原来你们在这里聚餐呀。” 她旁边的男人起身,笑容可掬:“好巧啊,原来阿青也来这里和同学们聚餐。” “哦,”宋青霭颇有些不甚自在地应和着。她眉头皱起来,心里在想,妈妈怎么在和宋志昊一起吃饭。 但她还是起身,扯了扯姜梅,向身边同学笑着介绍:“这是我妈妈。” 又看了眼宋志昊,声音低了低:“这是我爸。” 陆苓和方简同时起身,一脸乖巧地喊:“阿姨好,叔叔好。” 宋志昊大致看了看人,亲切地笑道:“人多,咱们再去楼上开个包厢?”说完,就要招呼服务员。 “不用啦不用啦,我们已经吃完啦。”陆苓和方简连忙招手拒绝。 宋青霭也说:“我们本来就打算走啦,既然这么巧,你们买单吧。” 宋志昊亲昵地拍了拍她的脑袋,宋青霭抿抿唇躲开,他也没生气,将那一桌给买了单,笑眯眯地目送着几个同学出去。 陆苓出得大厅,搂着宋青霭的胳膊,感叹道:“阿青,你妈妈可真漂亮啊” 宋青霭还没说什么,就见宋志昊追了出来,拦在一直沉默的徐式昭身前,含笑道:“式昭,真是你啊,刚刚没认出来。” 徐式昭神色有些紧绷,这是曾经住在楼下的宋叔叔,他知道他早已经结婚,沈阿姨亲切大方,唯一的女儿宋静静好像就在荣大附中读书,他们一家未搬走时,邻里关系和睦,时至如今沈阿姨每逢过年过节也会来看望外婆。 从刚刚相遇,宋青霭情绪就明显地低落下来,而且,那个被她喊妈妈的女人,若说刚开始是巧遇的惊讶,那么望向他们三人时,浑身散发出的局促不安是为什么。 未瞰全貌,他不想下什么定论。 但宋志昊刚刚装作不认识,他以为他会一直装下去。现在追上来是什么意思。 他点点头,声音带了点漠然:“宋叔叔好” 宋志昊拍了拍他的肩膀,亲切道:“早就听你外婆说你也在嘉木,没想到刚好和阿青一个班啊,你成绩好,有空就辅导辅导她。” “爸!”宋青霭歪着头,很是烦躁的将人拉走,“你快点去吃饭吧,我们要走了。” 宋青霭可以在宋家表演什么叫父慈子孝,可是在同学面前,她总是有点唐突的惴惴不安,连带着刚刚吃下去的美味,都好似在胃里沉甸甸的下坠,非常不舒服。 所以她也没发现,徐式昭一直低头沉默,至此到四人分别时也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第4章 青鸟与蝉 秋暑余热的周末的傍晚,晚自习还未开始,高二三班天花板的风扇嗬嗬轻颤,白色的扇叶像迟缓的旧帆,将教室里的几十人闷在波涛之间。 不知是谁抹了点风油精,略显辛辣刺鼻的味道里,后排有同学拿随身听外放《宁夏》,清脆动人的旋律,和梁静茹温柔又磁性的嗓音,好似将人短暂带入一片清凉的阴翳里。 教室里慢慢安静下来。天边的晚霞火红一片,晚风吹起教室厚重的墨绿色窗帘,将窗边的书翻的沙沙作响,也将成摞的白色试卷与同学眼镜上的刘海,吹得蓬蓬然。 陆苓一脸认真地坐在座位上,皱着眉头奋笔疾书,疯狂地在抄徐式昭的数学作业。 上周六,小姨的开学礼物从大洋彼岸姗姗来迟,里面有一本英语原版的魔法小说,看得她如痴如醉,等晃过神,已是周末下午,书包还原封不动地在入户门那里孤独地躺着。 听说从今天起,晚自习的时候主科老师要来看班,她指下生风,将工程式抄的飞起,她不能赌那三分之一的概率。 “嗡~”第一节晚自习下课铃响起,数学老师李傲抬了抬眼镜,从油墨味的试卷中抬起头来,慢悠悠地道:“最后一道是奥数题,有点过于超纲,我听说一班只有严亚娟解了出来。咱们班挺厉害,有两个人做出来了,一个是徐式昭,一个是…..” 陆苓想将头深深地扎进课桌抽屉里。 宋青霭昨天在俞婆婆家第一次看到电视机,黑黑壮壮的大匣子竟然能出现画面,她很是新奇,俞婆婆还给她放映碟片,剧情她没看明白,但太喜欢其中女主角的敦煌飞天造型,侠骨柔情,诡谲瑰丽,她拿收集来的漂亮纸张,逢线成册,画了一沓关于神女的连环画。 课间刚刚完工,她轻轻地摇了摇自己的同桌,问要不要去厕所。 陆苓垂着手,脸贴在课桌上,看着新发下来的试卷,只觉太丢人了,无精打采道:“今晚放学之前我是不会再起身的。” 等宋青霭走后,左边肩膀从背后被人拍了拍,陆苓皱眉,回头吼道:“方简,你烦不...” 吼声待见到来人时戛然而止,因为不是方简,而是有些被吓到的罗姗姗。 陆苓高一和方简同桌时,前座就是罗姗姗。两人的关系也很是亲密。 “怎么啦姗姗?”陆苓重新将脸贴回课桌上,只不过这次向左偏。 罗姗姗好脾气地蹲下,望着她的眼睛轻声道:“苓苓,你是不是和宋青霭关系比较好呀?” 陆苓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我小弟” 罗姗姗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本相册,里面全是她收集的照片。“能不能麻烦你帮我问问宋青霭,她可不可以帮我画一幅小画呀。” 班里的女生几乎都有属于自己的记事本,有些是收录丰富的歌词本,有些是封皮漂亮的摘抄本,或是活页本做偶像周边的收集与拼贴,私下里她们会相互翻阅,但没有一本比宋青霭的黑色绑带的软面本流传度更广。 虽然也是摘抄本,但是她字体漂亮,兴起时会画小画。 比如誊写李白的《蜀道难》,字体仿照草书,超逸优游,一侧会画一张人物小像,少年剑眉星目,萍踪侠影,挽出一抹飒爽的剑花。 而在王维的《凝碧池》那页,一手楷书收放自如,灵秀洒脱。隔页便画了间空旷的幽静古殿,一扇漆金描翠的屏帷内,长身而立的宫廷贵公子侧脸矜美,蹙眉欲言。 罗姗姗爱不释手,细细摩挲。可等再次传到她手中的时候,那本摘抄本就只剩下黑色软面封皮了。 她观察了宋青霭好几天,发现这位新同学学习认真,有点不爱讲话,喜欢喝橘子汽水,每天最多的动作就是端着课本转着圈儿问人问题。 罗姗姗是英语课代表,也想被她问问题,可她被英语很好的陆苓与方简围着,更不用说后座还有个班级第一的徐式昭。 罗姗姗面对生人时性格有些内向,寡言,只敢先来找宋青霭的同桌,她以前的朋友陆苓。 陆苓扬扬眉,去看那张明信片,喏,男帅女美,原来是《神雕侠侣》的主角海报,杨过与小龙女,神仙眷侣。 “等下她回来,我帮你问下吧。”陆苓没有直接答应,最近她的同桌发现自己的英语不行,正在以头抢地似的拼命做题。 宋青霭没有看过《神雕侠侣》,但是对俊男美女没有抵抗力,拿起那张明信片,点头答应道:“昨天新买了块太师青,正好拿来练练手。” 陆苓赶在上课铃响之前,冲罗姗姗不辱使命般地重重点了点头。 宋青霭第三次挠头皮,发现还是解不出来这道数学题,于是去问陆苓。 陆苓看了五分钟,摇摇头,转头问方简,方简一知半解,将试卷递给了徐式昭,三个人默契地头抵头,一起听徐式昭讲题。 徐式昭压着嗓子,声音像清冽的溪水低低流淌,他有耐心,讲题条理清晰,步骤细致,三个人都听得频频点头。 转过身后,宋青霭突然想起来张亮旭曾说徐式昭进过国家奥数比赛的集训队,她低声问陆苓:“你说班长那么厉害,这次才年级第三,明析与严亚娟是不是天才啊。” 陆苓扯了扯她,故作夸张道:“嘘,小点声音,在咱们三班,班长样样第一,而且他听见会生气。” 宋青霭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班长模样好,在古代,即使做探花,也应该也是个寒鬓悬玉,锦袍白马不归来的少年郎。 但宋青霭心里觉得班长不会生气,他的情绪如他身上的白衬衣一样,永远洁净平正,没有一丝折痕。 就像他对班里的同学都有着一视同仁的客气,严肃、稳健、很像一个尽职尽责的班长。 每次有人来问题,他都会条理清晰地讲解题目,但若来人仍是一脸困惑,他也只会神情平静地问一句:“没听懂吗?” 浓眉窄颌,薄薄的眼皮一压,神色像是寒冬冰岭上一片皑皑白雪,冷静,疏离。 来人只会嗫嚅道:“哦,会了会了….” 宋青霭飞快地瞄了一眼徐式昭,又斜向上瞄了一眼红着脸的蒋梦婕,自以为很隐蔽地又低下头去。 可她的眼睛太大又太亮,明晃晃地像是两颗巡视而来的探照灯,蒋梦婕脸腾地一下更红了,瞪了宋青霭一眼,走开了。 宋青霭头低的很安分,对此无知无觉,正专心致志地假装听方简讲语法。 徐式昭转头,看着教室白炽灯下宋青霭那漆黑的毛绒绒的脑壳,他想起昨天翻阅的博物杂志,里面好像有一只耳廓狐,巴掌大的脸蛋上眼睛大又圆,时刻竖着的耳朵薄而尖。 敏捷、好思,也警觉。 宋青霭垂着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耳朵一点点泛红了。 所幸徐式昭只看了几秒,就低头做题去了。 宋青霭收回课题本,也收回了一脑袋的迷津。 哪里倒装?哪里虚拟?in为什么在此刻不能放在碗里? 英语题她是一句没听懂,方简说宋同学,你还是要多掌握词汇和语法。你最好是能进入语境猜词义。 她很想进去,可她每次没碰到词义呢,就被语境那道透明却冰冷的墙给堵了回来。 她每天吃饭的时候都在背单词,可是她基础太薄弱,之前在县里中学的那点基础根本不够看,暑假突击补课时她就有了危机感。到了嘉木,身边的同学英语上百分像喝白开水一样简单,她看着成绩单上醒目的88分,数字甩起飞扬的的弧度,像是两道红鞭子在抽打她的眼睛。 她想买个电子词典,她之前用过陆苓的,发现不仅可以查询各种汉英信息,还带有真人发音,她可以时时刻刻练听力。 可是太贵了,要五六百,私营单位职工一个月的工资。她不想朝她妈张口,饶是宋昊平每个月都会汇款,但她妈会完整地存入那本她未来的大学学费的存折里,日常开销全是她妈妈的工资,现在又搬到了城里,她妈妈也没有工作了。 宋青霭望着天花板有点发愁。于是她更想念午明山了,想念那里弥漫着新鲜的草料和蜂蜜的味道,溪水边的水磨房,清清亮亮的夏天,不用背单词的禽鸟与蝉。 第5章 盛夏天边 周五的傍晚,天空蓝的柔和,月亮盈盈透明,半颗露珠般清皎,几只山鸟,踏在枝上,有松针在飘,就像一排锯齿,咝咝作响。 烧烤店外烟雾弥漫,店主取名叫“云来”。 日落开摊,支两个烧烤架,没帮工,自己干,火腾腾地升起来,成串的新鲜羊肉、牛肉拿生葱熟蒜腌过,火上一摊,滋滋喷香,柔、嫩、脆,直击天灵盖。 五花肉与白豆腐先过油炸,撒点芝麻、沙姜粉、辣酱和蒜蓉,经火煎炙,香辣解腻,入口焦脆,好似在舌尖跳舞。 卫占武带着陆苓踩着点过来,哄嚷的人群里,他随意找了张空桌子,娴熟地用脚尖勾了几个绿色塑料板凳,去招呼老板点餐了。 宋青霭抱着几本书,从书店找过来,刚刚坐下,麻辣辛香的味道就扑面而来。卫占武回来,看了眼宋青霭,便说还有个朋友打算过来,自己去接他。 等人走后,宋青霭问:“他是谁啊。” 陆苓答道:“跆拳道馆认识的,帅吧?” 宋青霭点点头,不再说话。 两个人都没吃晚饭,闻香垂涎不已,以手托腮,眼巴巴地望着烧烤师傅。 烤串还没有等来,等来了嬉皮笑脸的方简。 方简搬了两个板凳,和徐式昭一起坐到了她们对面。 陆苓偏头,装没看见。 宋青霭笑眯眯地递过两瓶凉飕飕的橘子汽水,打招呼道:“好巧啊” 一点都不巧,方简接过来,心想他在跆拳道门口蹲守了许久,看见陆苓和一个男生出来,在烧烤摊坐定以后,他才飞速跑到书店去找徐式昭,央求他陪练。 方简最近参加了高中篮球联赛,徐式昭每逢周五书包里都会装一套球服,晚上会陪他在学校操场上练一会球。 书店里徐式昭将试卷一合,点头同意,去卫生间换好球衣后,却被他拉来了烧烤摊。 扯上徐式昭,才更像偶遇。方简暗暗地想。 宋青霭一点也没有怀疑,以为两人是练完球来觅食,啊,就让青春热血在五花肥肉中激荡,理想拼搏在麻辣翅尖中升华吧。 嘉木附近不止一所高中,还有荣大附中、初中部等补习班与教辅机构,一到周五放学,新华大街很是喧腾。隔壁店铺在放流行曲,她在书店看书看得眼花,视线就随意停留在这颇为热闹的烟火市井里,渐渐地,她发现隔壁珍珠奶茶店里排队的女生,不断地往这边悄悄张望。 风穿街过巷,她顺着人的目光,哦,对面的徐式昭眉眼深邃,鼻梁高挺,星眸玉面,在这夜色光影里,一身宽阔的黑色球衣,带着青春少年的爽隽风神,极是好看。 他整个人很安静,不说话时,就好像自己临摹过的黄山松涛处的那株翠柏,秀挺清雅,看着就让人很是解暑。 “嚯,又来新朋友啦?我先介绍一下,这位是关铮。”卫占武拉着关铮坐下,自己跑去让老板添串。 造物主的手可真巧妙。 宋青霭视线不自觉又滑向关铮,喏,手臂粗壮,三角肌结实有力,胸大肌起伏的宽阔饱满,这流畅的肌肉线条,将一件普普通通的黑色无袖上衣展现的既性感又时髦。 她想起了在新华书店翻阅美术史,大开本里米开朗基罗在西斯廷壁画中塑造的古典意象。 宋青霭正旁若无人的出神中,突然察觉到陆苓的一记贴身肘击。 她回神,发现对面两个男生都在瞪她。 于是乖巧地低头,夹了一只刚刚上桌的盐酥虾,专心致志地为其脱壳。 少女发丝为风拂动,轻轻沾颊,整张脸如象牙白皙细腻,眼眸低垂,长睫投下一片柔软的弧度,点漾轻盈的波漪,鼻尖一点瓷白,花瓣似的嘴唇带着油汪汪的盈润。 摊边的矮黄杨吊着一盏老式的煤油灯,微微摇曳的灯影下,给她渡上了一层蜜糖似的光晕。 像在静夜里开放的花,阴柔、馥郁。 因为方简与徐式昭的到来,气氛有种山雨欲来的低沉感,但所幸有美食火腾腾的热场,场上还不算太过闷滞。 卫占武喝了口啤酒,问你们都是嘉木的呀。 看到陆苓点点头,长叹一声:“真厉害啊,嘉木可都是优等生,很难考的。” 陆苓望了望徐式昭,感叹道:“喏,你旁边这位才是,我们都是吊车尾啊” “哈哈哈哈真谦虚。”场面又冷了下来。 方简闷头只管吃,看见新上的一盘炙烤黄花鱼,就夹到陆苓面前。 陆苓说我不吃刺。 方简又夹了一条,掐头去尾,将刺细心地挑出来,再夹给她。 陆苓说我不吃鱼。 方简抬头,问什么时候的事啊,咋还把鱼戒了。 陆苓说就今天。 徐式昭心里冷笑,长腿蹬在桌边的台阶上,准备随时跑路。 宋青霭快速起身,问:“你们还有要喝橘子汽水的吗?” 陆苓连她也开始攻击:“你知道里面添加了多少香精色素防腐剂吗?” 宋青霭嗜这一口城里的甜,才不管她讲什么,准备径直去冷饮柜。 这时关铮举手,一双狭长的眼睛露出笑意,对她道:“帮我带一瓶,谢谢。” 宋青霭点头应了,伶俐地跑开。 卫占武看了她的背影,又将视线转向陆苓:“介绍你朋友来学跆拳道啊,打八折,是吧关铮” 关铮笑出声,点点头。 陆苓却摇头:“我朋友才不来,她平时就喜欢一个人待着画画。对了,”她看向关铮,笑了笑道:“我朋友她画画很厉害,因此有一个很不好的毛病,就是爱看人。” “你以为她在注视你,其实她在看人物造型,明暗关系。” 关铮了悟地点了点头:“明白,就像我们也爱看人,但喜欢看人骨骼是否清奇,天赋是否异禀。” 陆苓和他一起捧杯向碰,说英雄真是所见略同。 徐式昭桌下踢了踢方简,用眼神询问他还要不要去打球。 于是方简抬头看向陆苓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陆苓意兴阑珊地回道:“等阿青回来就走。” 宋青霭回来,分了饮料,一伙人就极速地散了。 陆苓今夜睡着宋青霭家里,她打电话报备过了,反正家里也没人,她妈只会天南海北地飞,什么节日都会忘记。只有在她舅舅打电话告状的时候,她妈才会将每一笔罪过记得精准而清晰,好下一次见面数落、鞭策。 这一年张亮旭不怎么告状了,她妈回来的也多了,家虽大,可陆苓总觉得母女两个人待着腻味,不如以前直接给钱来的简单。 不像宋青霭这里,温馨、洁净,家不止能看出人的品味与情调,也能看出主人家的一颦一笑。 她倚在柔软的枕头上,环视着房间的布局,一色蛋壳黄椴木的桌椅,深蓝色的词典与一盏红玻璃罩的台灯,奶油色的窗帘边,垂着一盏心愿叶蕨。半人高的画架边,藤椅上扔着几本画集与单词书。画笔与画纸收在玻璃柜里,柜上开着一盆粉色的重瓣太阳花。 阳台贴细小白瓷砖,外面是望不尽的暗蓝灰的夜空,房间里一股椰奶的清甜香。床头柜一只蓝色小猫头钟表,厚厚一摞语法书旁边,就是两碗冰浸杏仁豆腐,那是姜阿姨刚刚端进来的。 陆苓仰面躺倒,一脸羡慕地说:“阿青,你和你妈关系真好。” 宋青霭双手压在颈下,轻声问:“你妈妈应该很忙吧” 陆苓点头,低喃道:“她以前忙着抓我爸的小三,离婚后忙着自己谈恋爱。挺好的” “我说她忙着赚钱,养活你呀。” “也是,她是挺自立自强的。也挺好。” “小铃铛。”宋青霭蜷进被窝,学方简喊她:“你为什么那么讨厌方简啊。” “不是讨厌他,是讨厌他…”陆苓将被子推啊推,全堆叠在自己脸上。唉,一两句话说不清楚。 “哦,原来你是讨厌他喜欢你,”宋青霭转头看向陆苓,将她脸上的被子掀到下巴处。 陆苓瞪着一双颇为懊恼的眼睛,语气闷闷的:“嗯,我讨厌他将喜欢讲出来,那么不在意我们的友谊。” “可是喜欢一个人,很难和他做朋友吧。”宋青霭虽然没谈过恋爱,对男女之情也一知半解,但是她从小说与漫画上,得知了“爱”这个名词,并不是一件很好隐藏的东西,不是说无论男女,都会娇羞颔首吗?那应该很明显。 陆苓重重地叹息一声,她有点无奈:“可我一想到他喜欢我,我就觉得很恶心。” 其实陆苓说话重了,她也很喜欢方简,只是喜欢和他一起玩而已。 她和方简初中就认识,后来都考上了嘉木,又同在一个班,张亮旭安排方简和她坐一起,说是能补习英语。 她同意了。方简脾气好,英语强,长相也不赖,两个人玩得投契,于是陆苓周末也喜欢去找他,看他打球,因为他认识了徐式昭。 然后他们一起去徐式昭家里打游戏,徐式昭家里有专门的游戏室与一整面墙的游戏卡,她太喜欢了,于是她偶尔自己也会去找徐式昭玩。 高一的平安夜,恰逢周五,她问徐式昭放学能不能过去打游戏,徐式昭说喊上方简就可以。 她被其他同学喷了一头五颜六色的圣诞彩带,方简将她拉到角落,很有耐心地给她挑干净,然后问:“你是不是喜欢徐式昭,你要是喜欢,我成全你们。” 陆苓一脸错愕,听错重点:“为什么要你成全啊。” 方简气急败坏:“你还真喜欢啊” 陆苓摆摆手,一脸认真地说:“不喜欢,班长是帅,但是人太冷了,而且打游戏老不让我赢。” 方简点了点头,才说道:“那就好”,然后拿出来个印有520的苹果,低着头说:“陆苓,其实我喜欢你。” 这下轮到陆苓气急败坏,将苹果砸在他的肩膀上,有点生气地说:“方简你是不是有病啊。” 后来两人都默契地揭过这茬,但关系却回不到以前了。 陆苓想到这里,突然又想起了那天也有些反常的明析,她将脑袋埋进枕头里,只觉得心更烦了。 第6章 倒挂金勾 “你知道吗,我们进去的时候,他当时正拿着三个苹果,往小铃铛课洞里塞呢!” 方简吃个饭还在喋喋不休:“被撞个正着,才说自己收到的苹果太多了,没地方放,偏偏他桌子上确实有很多苹果!” “我看那小子惯会察言观色,他肯定是察觉到了,才搞那么一套说辞,小铃铛也傻乎乎的,他说她就信,有次还陪他去万秋山拜佛,说保佑好成绩!” 他冷哼一声,接着忿忿道:“他那成绩还需要什么保佑,再往前还有什么名次吗”说到此处,他看了眼云淡风轻的徐式昭,恶从胆边生:“喂,你就不能这次赢过他,把年级第一拿回来。” “与其指望别人,不如激励自己。”徐式昭语气无波无澜。 哈!真是个天大的笑话,他要是能考得过他们,他爸能将他们家商场送给校长。方简咬着牙,狞笑道:“班长,水涨无船,你们三个舰艇就在风浪中搏击吧。” 徐式昭平心静气,甚至觉得食堂今天的饭菜还不错。 方简喝了口汤,打算润润喉咙再要讲,就看见不远处,宋青霭端着饭盒走出了食堂。 虽然嘉木高中大部分学生都是走读,但有为离家远的学生准备宿舍,而且与荣大附中一门之隔,于是学校建了个二层的食堂,一层难吃,二层更难吃。每到饭点,就将西边的侧门打开,汇聚两校老师与住校的学生一起就餐。 宋青霭这几日都没有回家吃午饭,她省出时间,拿饭盒打了饭去教室旁边的小花园去吃,这样就可以边吃边看单词卡。 这次还没有走到小花园,就听见里面呜呜呜好像有哭声,她放轻脚步,往里悄悄探身,发现背影与衣服都很熟悉,好像是班里的罗姗姗,她的头埋在膝盖里,背影很伤悲,饭盒潦草地摊在一边,没吃两口。 宋青霭有点惊讶,食堂是有点难吃,可也没有难吃成这个样子吧。 于是她故意加重脚步,走近了些。 果然,罗姗姗听见了,她背影一顿,抬手抹了抹眼泪,回头看过来,眼睛还是红红的。 宋青霭走到她身后,将自己的饭盒递过去,轻声细语:“你要么吃我的,我还未碰,二楼新开的小馄饨,还不错。” 罗姗姗吸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阿青,你怎么在这里。” 宋青霭指了指她屁股下坐着的第三块石阶,声音轻快明亮:“昨儿这里还是我的芳臀。” 罗姗姗扑哧一笑,她心里难受,却看出来宋青霭她是怀着关切之情,故意开着友善的玩笑。于是主动向她招招手,从怀里掏出几片纸巾,垫到了旁边的位置上。 “你快点吃吧,我不饿。” 宋青霭心想你怎么会不饿呢,英语耗时又耗力,英语课代表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吧。 可她没有再坚持,坐在罗姗姗旁边,慢慢地打开了饭盒,二楼的小馄饨虽然有点贵,但是很合宋青霭的胃口,清亮亮的汤色,浮着几颗晶莹的细碎青葱,她慢慢地咬了口馄饨,薄皮,猪肉馅的,加了姜末与新鲜荠菜,真香。 罗姗姗看她吃得津津有味,肚里也咕咕噜噜叫了起来,于是只好拿起自己的饭盒也吃了起来。 等全部吃完,她又后悔,捏了捏自己的肚子,吸吸鼻子,又要哭。 宋青霭说:“姗姗,不好吃下次就不要打蛋炒饭了。” 罗姗姗看向她,声音有些低靡:“阿青,你不觉得我特别胖吗?胖胖的,什么都办不好。” “哪有,你英语不是班里第一名,而且总成绩名列前茅,我赶超都看不见你纤细身影的那种?”宋青霭很认真地开解。 罗姗姗手臂徒然地垂下,带了点哭腔:“可是我觉得我除了成绩好,也没有什么优点了,你看你,你那么瘦,画画那么…” “姗姗,你一点也不胖啊。”宋青霭打断她的话,眼神格外郑重地望着她的眼睛,语气真挚:“而且会画画没什么了不起,你手长脚长,体育课上数你跳高漂亮,想要特长,你大学有的是时间可以去学舞蹈和攀登啊。” 罗姗姗一愣,两只眼睛炯炯发亮,“真的吗。” 真好哄。宋青霭笑了,十几岁的青春年少,即使是烦恼,也很容易被风一吹就跑。 “真的!”,宋青霭重重的点点头,将饭盒收好,想着快要上课了,起身向教室走去,边走边说:“以后可不许不吃饭了,再瘦下去,你都可以去终南山倒挂金勾了。” 她知道罗姗姗喜欢《神雕侠侣》,不止那张明信片,她的书包,书包上的挂件,以及英语练习册上,都印着小龙女与杨过,想来是一定非常非常非常喜欢的。 果然,罗姗姗在背后小声地笑开,轻轻地说:“阿青,谢谢你,我好多了,你真好。” 宋青霭安慰好人,心里也有点小小的成就感。看四周无他人,于是有些放松惬意,开始手舞足蹈,蹙眉深情地低声哼唱:“这次~是我真的决定离开~~~远离那些许久不懂的悲哀~” 少女音质是清脆,但每一个字的调都像野牛一样往四面八方疯跑,偏偏咬字清晰,字字走音,戳人肺管,将歌词中的伤感与淡然冲撞的一干二净。 好悲哀啊,罗姗姗闭了闭眼,在身后违心地夸:“阿青,你唱歌真好听。” 方简本来想找宋青霭打探打探陆苓,就撺捯着徐式昭一起跟了过来,没想到两个女孩子聊那么久,他们隔着花丛听了半响,就听见如此“仙籁”,一坛之隔,双方一会面,都被彼此吓了一跳。 方简掏了掏耳朵,笑道:“呃,罗姗姗你英语听力怎么得满分的。” 罗姗姗遇见班长就紧张,这时看见他也在望向自己方向,脸腾地一下子红了。 宋青霭趁着上课铃声响起,掩面望风而逃。 她没去过ktv,在午明山只对着她的小羊玛丽唱过,可小羊只会咩咩叫,给不了什么指导性意见,姗姗说好听,但按方简今天的反应,看来她还是要再练练。 第7章 朝飞暮迎 宋志昊也许久没有回过嘉木巷了,六年前父亲升任,他们一家搬到雅林居,好像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嘉木于庭,朝飞暮迎,多年后再次相见,她恰好出现在他的旧居故院,一一与记忆里那隅亲切的风物重逢,他颇为感怀,语气不自觉带了些怅然:“小梅,好久不见。” 姜梅正在聚精会神地收楼下信箱里的物品,闻言被吓了一跳,除了上次在茶楼,两人就在没见过面,怎么看此刻眉眼带了些郁结。 但她无暇顾及,两人先前有过约定,他这周六会陪阿青去看画室。 “阿青在楼上,我去喊她。”噔噔噔,姜梅快步流星往楼上跑去。 “小梅!”宋志昊张口想叫住她叙旧,却已不见她的身影。 理想画室开在距离嘉木高中不远的光明大街上,店面颇大,招牌甚高,说是画室,其实就是面向高考生的美术培训中心。宋志昊说不担心宋青霭的画功,但联考需要模式化的专业素描与色彩培训,而且理想画室兼具校考,是每年美院生源的主要基地。 宋志昊早就已经打点好了一切,说是面试,其实就是带女儿认认路。 他指着一个路口道:“离你学校就八百米,离家也近。不过你刚刚转到嘉木,这半年先稳定成绩。下一年开始,周五下午放学就可以过来,周六练一天,周末就跑出去玩玩,压力不用那么大。” “反正已给你报好名,这些日子你可以先练练素描,反正你有功底。” 看宋青霭神色恹恹的,他低头,声音放柔:“带你去商场逛逛,正好买几身衣服?” 宋青霭摇摇头,手指扣着衣摆,语气淡淡的,说想吃冰淇淋。 宋志昊一笑,带她去了一家颇为正宗的港式冰室。 香甜的菠萝包、金黄的西多士,紫金凤爪,软烂脱骨,甘棠烧鹅,肥美腴润,临窗的霓虹熠熠里,宋青霭夹着块脆肉,蘸了蘸蜂蜜色的酸梅酱,并未入口,只轻轻地问:“爸爸希望我考美院?” 宋志昊将一碗红豆双皮奶推到她面前,答道:“当然。” “为什么呀?”宋青霭一边问,一边尝了一口鹅肉,唔,果然美味,好吃才是食材最大的美德。 “阿青画画那么厉害,你爷爷最希望你考美院。” “我不是你的女儿嘛?”宋青霭懒洋洋地问,腾着鸡爪的小小火炉“哧啦”一响,像是潮湿的柴禾在灶膛里发出清脆的破裂声。 “你当然是我的女儿。” 宋志昊想起老爷子寿宴那天,阿青一幅临场献艺,让多少画界名流纷纷侧目,高声捧场可能是为着老爷子的面子,但老爷子那一句“最继其志,相承之家风”,大哥二姐的脸都黑了。他在强势哥姐的打压下,那么多年碌碌无为憋出来的气,终于可以畅快地吐一口了。 “我是你的女儿,那我妈妈是你什么人?”他听见女儿声音低低的。 这些话题他不喜欢。宋志昊抬了抬眼,沉声道:“当然是前妻。” “哦,前妻啊,”宋青霭拿指间蹭了蹭冻柠茶透明玻璃杯上的冷汗,冰块沿着透明的圆檐,黏腻腻的流动一圈,令人生厌,她斟酌着,一句句接着道:“我以为是始乱终弃,忘恩负义呢。” 宋志昊闻言立即凝眉,内心却有一瞬间的慌乱,但更多的是威严被冒犯的难堪,脸色却瞬间结了冰,声音添了几分愠意,“阿青,这些话,谁教你的。” 宋青霭一脸无辜,眼尾浅浅地红了,小声嗫嚅道:“爸爸,村里人都这么说,我的小玩伴,他们还会拿石头扔我。” 宋志昊脸色稍缓,语气却不自觉带了点生硬:“阿青,村里人的话都是谣言。当年我有难处,你爷爷逼的紧,单位催的急。你年纪小,大概不记得,我往返鹭州数次,你妈妈…” 说到这里,宋志昊提到姜梅,眼神微闪,接着道:“我和你妈妈是协议离婚。你妈妈…..我不忍心带走你。” 恰到好处的留白,让人不禁猜测其言下之意,尘事多磨人,是你妈妈是同意离婚的,你不是被抛弃,而是一桩不被祝福的悲情婚姻里,那个被人留恋不舍的小女儿。 宋志昊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水杯,不无怀念地惆怅道:“我知道你妈妈怎么多年一直为我守着,可是我何尝没有难处。” 宋青霭静静地望着眼前的男人,他已至中年,相貌能依稀辨别出年轻时的俊朗,体态瘦削,面容虽然哀伤,但双手白皙,保养得宜,并未受过多少风霜侵害,她和这个男人,有着数十年漫长光阴的生疏与隔阂。 一侧的杯碟上绘有三兔共耳的图案,起承转阖间,每一只兔子都如此不谙世事般憨态可掬。 但只有宋青霭知道,午明山上的野兔奔跑迅猛,擅长伪装,一击必中,不中也会躲在矮壮的灌篱后窥伺,它们才不会理会刻板人言下兔性善狡,寸芥残垣或荒茔之间,它们只会敏锐地感受到危机与机遇。 她缓缓地低下头,眼泪无声地涌了出来,声音哽咽:“所以初中时,妈妈才将我带到县城读书,妈妈说你每年都会汇款,每年都会给我写信。” “爸爸,妈妈总说你有难处。” 街角粉紫色的忧郁的霓虹光线绕进来,为她的身形环上一层轻轻颤动的尖锐的眩晕,少女眼泪莹莹,闪烁不定,白皙的脸庞似古瓷之光,细薄易碎。 宋志昊姿势有些僵硬,眼角亦有些泛红地看向自己的女儿,心中愧疚之意难平,他故意忽视的时光似凝结的琥珀,光泠泠地坠地,碎裂一片,那点徒劳的灰呛上来,他只觉空气一片粘滞得令人窒息。 十年光阴已过,稚嫩的幼童如今已经亭亭玉立,当年在午明乡,不是没有过幸福甜蜜的天伦时光,拿着毛笔在他书房乱涂的小胖手,如今指骨纤细,指间妙笔生花,有着他数年求索却不可得的天赋与恣意。 “妈妈说你是爱我的,可是爸爸,爱是什么呢?” 宋青霭是在傍晚时,踩着一场小雨回到嘉木巷的。 霏微的雨丝打湿她的头发,她毫不在意,哼着一首破碎的小调,吃了饭,看了场电影,手上提着最新款的电子词典,腰间的小包里还有一打厚厚的钞票。 街尾的灯现出一点**的鱼肚白,小巷僻坡,浮漾着昏雾似的流光,四面的雨水终于漫到了下水口,“哗”地一声,道路虽然淤滞、洄转,但若不过分耽溺,总是有许多方向流淌,流浪。 这天的宋青霭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人会因为你有用而暂时地爱你。 第8章 弧线轨迹 十月的荣城太阳出全勤,天空承接一直蓝的工程,阳光尽职尽责,像是要赶在秋天前将这世界晒透。 然而在嘉木高中里,宋青霭抬头去望,落日像头悠然的小鹿,云翻着白肚皮,无尽的微风好似攀缘植物,在少年人的心中萌动。 “去嘛去嘛。”陆苓缠着宋青霭,在她耳边念叨:“你不去,我自己好孤单。” 今天周五,下午放学,方简会拉上自己所在球队的队员,在学校操场组织一场篮球赛,虽说是友谊赛,但他喊上的对抗双方都是些身姿矫健的高手。 陆苓痴迷于一切运动,但宋青霭却只痴迷于笔下的单词。 她拨开陆苓,像是拨开一只萦绕左右的大菜粉蝶子。 就听见大菜粉蝶子悄悄地在耳边道:“我敢保证,场上全是不输班长的大帅哥。肌肉猛男,英俊小生,方简的交友圈你还不清楚?” 若说徐式昭是横眉漆墨,稍显硬朗的帅气,方简整个人明朗、清净而又挺秀。 那么明析就带着些沉郁,许是眼型细长,稍微阴柔的丹凤眼,眼角入鬓,不正视人,只会挑挑眼帘,再加上他是年级第一,有这个光环在,别人会先入为主的在他的神情前加几分冷傲色彩。 日常独来独往,少年人的身姿带着点营养不良的奇崛的瘦。来打球也是,没穿球衣,一身黑色的校服,嘉木对穿着没有硬性规定,张亮旭早上新发下来,宋青霭晚上就将校服压进了箱底。 场上还有个人分外张扬,一头绚丽耀眼的金发,五官颇有些当下韩娱流行的精致的美,在一群或蓬勃或健硕的男生中,展现着不一样的格外欢脱的生命力。 金发少年所在的队伍进了几个球后,他便示意中场休息,开始呼风唤雨地命人搬了好几箱饮料与零食过来,现场气氛热闹的好像在开校运动会。 真好,城里真好,如火如荼般画画的素材也多。方简早就给她们留好了场上的位置,宋青霭夹在一群欢呼雀跃的女生中,捧着瓶冰冰凉凉的橘子汽水,沉浸在一种很是满足的应接不暇里。 只有方简在头疼,看着这群虎虎生风的对手,他有些后悔喊四中的吴家宝,更后悔让他和徐式昭、明析一队,那个只会花式运球的空架子,不知道上场前徐式昭对他说了什么。 一上场,吴家宝将奴颜媚骨的“让一让”挂在嘴边,明析向来阴险,徐式昭是风云焦点,一扬手全场男女就欢呼。 他们一个灵活的花式运球,一个敏捷的偷袭快攻,再来个徐式昭,出其不意的后门空切。三个人无视规则,将比赛弄成了表演秀,场上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尖叫声与口哨声蜂拥而至,他们这些正经要去比赛的好像倒是落了下风。 他揽住徐式昭,大声指责他用损招。 徐式昭刚刚喝完水,棱角分明的脸上全是大颗的汗珠,闻言他一脸的理所当然:“怎么会,这是运用军事思维指挥战术行动。” 方简“呵”地一声冷哼,扭脸望向陆苓方向,徐式昭了然地一挑眉,“你要是觉得没出风头,咱们现在过去将方家宝揍一顿。” 那在陆苓眼里就是不仅技不如人,而且恼羞成怒,方简微笑着地将新开的一瓶水全洒在徐式昭头上。 这边一头黄发的吴家宝在指挥小弟风风火火地给观众们发饮料,他环顾四周,心里在乐颠颠地想,方简好小子,围观坐在前排的全是美女。他看见了陆苓,点点头便是打招呼,然后就看见了坐在她身边的女孩子,眼前一亮,嘉木什么时候来了位这么漂亮的,高一怎么没听说过。 他多看了几眼,实在是心痒,想了想还是打算走过去和陆苓聊聊天,没想到不远处围观的一个四中的兄弟一脸坏笑地举起球,冲他高声喊道:“宝哥,不如英雄救个美。” 说完,他举臂,一个球便径直地投向了陆苓的方向。 “唉,别....”吴家宝飞速地去拦,可惜他只会花哨,全无实力,手指堪堪碰到弧线划过的虚影,篮球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嘭”地一声有了回应。 陆苓望着明析的方向,也不知说了句什么,宋青霭转头去听,忽然眼风扫到一个黑影,没来得及反应,“嘭”地一声就被篮球砸中了脑门,猝不及防的她仰面一倒,“咚”地一声后脑勺磕到了后面的铁柱子上。 尖锐的疼,她感觉自己后脑勺“嗡嗡嗡”地开始发颤,伸手去寻陆苓。 陆苓其实更早地注意到从吴家宝方向过来的篮球,可她反应力也不足,看到宋青霭被砸,头又猛地被撞到后面的铁柱上,眼睛一瞬间就疼出了眼泪。 陆苓又惊又怒,这时看见吴家宝跑过来,她斜腿一伸,将人绊住,愤怒道:“什么破毛病,现在搭讪女孩用这么下作的手法?” 吴家宝急急地跑过来,还没有近身,就见陆苓斜腿横出一脚,攻他下三路,他险险地侧身一躲,还是踢到他的大腿根,疼得他呲牙咧嘴,这时候听见她问,还以为她开玩笑,苦笑着抖机灵:“陆苓,你什么时候学的如此阴招啊。” 陆苓见他还在嬉皮笑脸,皱着眉,正欲上前再踢一脚,就看见方简他们拨开人群跑了过来。 “怎么了?”方简急匆匆地走到近前,一脸焦虑地看向陆苓。 陆苓瞪着吴家宝身后也凑上来的小弟,表情严肃,指着他道:“你出来,让我往铁柱子上砸一下。” 那小弟虽也一头黄毛,可是人黑,像只杂毛鸡似的,他看了眼被砸到的女生,眼泪都出来了,心想可真矫情,装给谁看呢。 于是他摸了摸脑袋,贼眼一闪,胁肩谄笑:“不至于,不至于,篮球能有多大力?” 徐式昭望向宋青霭,见她脑门上一个杯沿大小的红印,一只手捂着后脑勺,一只手正颤栗着快速抹去眼角的泪水,眼睫毛湿了,好似水滑的丝缎,唇色发白紧紧抿着。 她坐在前座也有两个月,女孩子性格明朗、行事大方,毫无骄矜之气,如今这般形态,想来是磕到了后面的铁柱子上的尖角,又惊又疼。 不至于?徐式昭眼底一黯,正欲向前,身边方简一个闪身,手上一瓶矿泉水砸了上去,瓶满,力道也满,将那小子的半边脸精准地砸出一道红痕。 “听不见吗?去站在那铁柱前面,让我来投个篮。”方简口吻风轻云淡,可是眼睛阴恻恻地盯着那黄毛,他知道篮球场上男生看见漂亮女生的心思,有多直白,就可以有多龌龊。 先是故意砸球,现在还有那眼睛里的狎弄,当他瞎? 吴家宝挡在面前,打圆场般地笑道:“这.....”,然后他看见方简身后的徐式昭,他抱臂仰首,正冷冷斜睨着自己,少年气质好,如今早早有了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吴家宝他自知球技差,可上赶着来嘉木参加方简的篮球赛,就是知道徐式昭也会来。初中还可以一个班,高中就远远地追赶不上了。他爸在餐桌上旁敲侧击,问初中不是还挺要好,怎么现在不如方简和徐式昭走得近了? 吴家宝挠挠头皮,退开一步,低头不语。 陆苓与方简对视一眼,拉着宋青霭去医务室了。 果然出血了,“啧”,女校医小心地分开两侧的头发,看见米粒大小的伤口,松了口气:“幸好不深,磕破了皮,我先消下毒。” 陆苓打断她:“医生,是个生锈的铁角,不用打破伤风吗?” 女校医点了点头:“要打,只是我这里没有,要去医院。”她指了指桌子上的电话,“给家长打一个,让来学校接人。” 宋青霭拦着陆苓,刚想说没事,她在午明山经常磕磕绊绊的,就看见了偷偷跟来的吴家宝。 吴家宝在门口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道:“我陪你们去吧” 陆苓也知道宋青霭不想让惊动她妈,闻言冷声道:“你当然要去,你还要付钱呢。” 吴家宝忙不迭连连点头,告诉身后跟着的人去篮球场说一声。 “先消毒,我粘个绷带。”女校医温柔地来提醒。 等到三个人来到校门口,就看见一辆六座小面包车在等着了,不远处也过来了一行人,方简旁边是徐式昭,徐式昭身后两三米跟着蒋梦婕与高苒。 “走吧”方简想率先上车。 陆苓看着这一群人,伸出胳膊拦住他,皱眉道:“这是去春游啊” 最后她把人都赶跑了,只留下了要付款的吴家宝。 车上,吴家宝坐在副驾,扭头向后座望去,笑着问:“陆苓,你是不是下个月过生日啊” 陆苓没理他,拉着宋青霭的小手,两人正扭头看向窗外的风景。 吴家宝也不嫌冷场,自顾自接着道:“打算在哪里办,不知我有没有幸到场庆生啊。” “场多着呢,你想去那一场?”陆苓头也没回。 “看方简啊,方简去哪一场我就去哪一场呗,大家玩了那么多年,正好一起热闹热闹。” “哪一场都不会喊他” “啊?”吴家宝惊讶地望着她,“你不是和方简高一的时候形影不离,玩的挺好的呀。” “你和徐式昭初中也挺形影不离的啊?”陆苓眼皮一掀,淡淡地反问。 吴家宝笑了下,回身目视前面,不再说话了。 一直到针打完,付完钞票,他也没再多说话。 只有陆苓,一个劲在问宋青霭:“真的不用包扎吗” 宋青霭摆手,拒绝的很干脆:“不要这么明显” 第9章 生态系统 陆梅没有发现。 只是宋青霭被嘱咐一周都不能洗头,她在房间里翻箱倒箧,只找到一顶小红帽。 周末晚上她戴着上晚自习,因为太显眼被张亮旭问询,陆苓在旁边绘声绘色,张牙舞爪,言语里全是对尖尖铁柱的后怕和夸大其词的关怀之情。 张亮旭将她一巴掌拍下,在宋青霭那里得知无碍后,下课嘱咐陆苓明天给她拿顶自己的黑色的帽子。 张亮旭有时会去姐姐那里给陆苓辅导功课,见识过这丫头的衣帽间,曾一度怀疑她是山海经里的多头蠪蛭,因为她有上百顶五颜六色的帽子。 第二节晚自习张亮旭去开班主任会议,闲不住的陆苓拍拍宋青霭,说我去公务哈,无事勿扰。 于是带着一大盒指甲油去了后排。 宋青霭觉得张亮旭让陆苓当纪律委员,除了想让她自我安静以外,可能也没有别的什么想法了。 可是这唯一的想法,也挡不住陆苓自控能力差,她严于律人,宽以待己,很是利用职务作威作福。 她去骚扰罗姗姗了,罗姗姗心细如发,耐力强,手又长又稳,班里的一众美甲师,做指甲她最喜欢罗氏技艺。 罗姗姗摇头:“不行,我要学习。” 还没等陆苓赶鸭子上架,就听见她加价:除非你甲油送我两瓶。 陆苓说一瓶。这可是她小姨带回来的礼物,牌子昂贵着呢。 罗姗姗不说话了,低头认真看书,于是陆苓只能忍痛点头,然后把罗姗姗的同桌祁东言赶走。 祁东言抱着本书来到陆苓的位置,起初还在装模作样地看书,头一偏看见小红帽正抱着电子词典听英语,很认真。 十分钟后他再次偏头,小红帽戴着耳机还在默背,一心一意地闭目塞听。 他想拍拍她,打声招呼。 手还没有伸出去,椅凳就被斜后方的鞋尖轻轻磕了磕。 他回头,见班长一脸严肃,食指束在唇前做噤声动作。 祁东言立马点点头,悄悄地比了个ok的手势,默默地转过身去,一节课安静如抱窝鸡。 周一中午,嘉木的食堂,徐式昭刚想和方简要自己的饭卡,就看见方简左手食指束在嘴间,右眼冲他wink。 他顿时食欲全无。 他转身向二楼走去,他宁愿花钱买饭,也不打算再看方简的脸。 方简傻乐,跟在徐式昭身后,问:“你昨天为什么要管祁东言啊。” 徐式昭漫不经心地回:“我只是讨厌周围有声音而已。” 方简不相信:“哈,陆苓每天都像被蝎子蛰了一样,一惊一乍地乱叫。怎么没见你反感啊。” 徐式昭站定在收钞票的馄炖摊面前排队,附近有小规模的不加掩饰的热切目光,他习以为常,头也没回,语气懒洋洋:“我对谁都一样,对你,对陆苓,对宋青霭,都当空气一样。” 背后半晌没声音,他回头,见被自己称作空气之一的人,顶着一顶星光闪闪的小黑帽站在方简身边,两个人正冲他笑。 宋青霭见他回头,冲他眨眨眼,正色道:“空气多么珍贵啊,我们的生命就是由空气、水和阳光组成的薄薄的圈层。” 背课文呢,方简不开心了,因为他想起上午张亮旭发上周小测的成绩,宋青霭的英语成绩已经赶超他了,开学短短两个月,是她太过快马加鞭,还是感情这同学一直在藏拙? 于是他认真地问:“你英语成绩怎么提升那么快。”他以后还怎么做陆苓的小老师啊。 就看见宋青霭一派虚怀若谷,微笑着地操起一副不太标准的荣城普通话:“方同学,你还是要多掌握词汇和语法。你最好是能进入语境猜词义。” 方简:“.....” 徐式昭在心中大笑。 都说荣城没有秋天,其实都说的对。 宋青霭早上起床,就冷冷打了个寒战,她仰面看着白色蚊帐中间的悬吊,姜梅给她在中间缝了一只绿底红花的小山雀,里面鼓鼓囊囊塞了棉花,木纽扣做眼睛,晨间清冷的阳光从白色窗帘挤进来,它的影子振振欲动,好像要远行。 阳台上推窗望出去,天空湛蓝一片。 她吃完陆梅给她留的早饭,关上家门,背起书包边哼歌边下楼梯,在楼道碰见了好久未见的俞婆婆。 俞敏作为荣大特邀带队教授,出国游学了一个月,昨日才到家。 今早刚刚与院里的退休同事们练完太极功,一身宽袖阔腿的白色太极服,颇显从容又精神,她见到宋青霭,给她书包塞了一袋红枣牛奶。 “啊,还以为楼里新搬来的阿姨。”宋青霭一向嘴甜,再加上她眼睛亮闪闪,摸着她隔壁上的布料,不假思索道:“您穿这一套也太年轻了吧。” 俞敏被哄的喜笑颜开,笑眯眯地刮了下她的鼻尖,嘱咐道:“你妈妈说她中午不回家了,陪你望阿姨去良乌进货去了,你中午若是回家可以上来吃饭。” 嘉木巷拐角有一处杂货店,名叫春天商店,店主就叫望春天,女人家店铺打理地细致,店面很小,物品很全,塞满了应有尽有的明媚感。 姜梅新搬来那会,常去置办生活用品,一来二去,和望春天就熟悉起来了。 望春天喜欢穿旗袍,有次在暮夏的傍晚,来给姜梅送绿豆,姜梅就用缝纫机给她改了一下,还没看见到底动了哪里,再穿到身上时,那件汉玉白的短袖旗袍就变了样,腰身被细细地一掐,袅袅婷婷,人像一枝挺秀的栀子花。 俞婆婆隔日就带了一包螺青色的荔枝绸上门,姜梅艺高人胆大,手起刀落,一套罩衫褂裤剪裁合体,斜襟边缘绞扭出葡萄藤蔓似的细边,她有次穿去练功,拳友会的人无不称赞其精致,一连串地问是否是女儿在华港带回来的新时尚? 余下的面料,姜梅在内里包了截粗皮筋做发带,层叠似花苞,此刻正开在宋青霭的黑亮的辫子上。 俞敏此刻见了,只觉颜色沉静了些,她想起家里还有一块藕粉色的,最衬女孩子了,明日便拿下楼送给姜梅,上次就没要报酬,这次就当是送孩子的礼物。 想到此处,她便和蔼可亲地问道:“徐式昭是不是和你一个班啊” 宋青霭开学的时候就听姜梅提过,俞婆婆的外孙也在嘉木高中,叫徐式昭。 于是,宋青霭用力地点点头,笑着回答:“是我们班班长,成绩第一,数学很厉害!” 第10章 小画大计 周末下午开学,宋青霭才知道离学校不远,少年宫对过的求知大厦新开了一家肯德基,算是区里首家,开业当天人满为患,于是陆苓翘了晚自习,偷偷跑去吃。 “这里!” 陆苓看见人扬起手臂喊道,她让同学托话,说没带钱,将宋青霭诓来。 宋青霭望着一桌炸鸡汉堡、薯片冰淇淋与超级全家桶,手捂着钱包,皱眉道:“我可能没带够钱。” “哎...”陆苓挑挑眉,将她拉到座位上,又给她塞了一个冰淇淋,挤眉弄眼道:“少爷请客,听说这家店是他让他爸投资的呢,这小子,可太令人羡慕了。”少爷就是方简,班里常有人这么喊他。 她一边说,一边用一杯可乐送服了一枚蛋挞。 宋青霭无语噎凝,但她中午只喝了绿豆汤,现在肚子好饿。 她舔了一口冰淇淋,真甜!又想吃脆脆薯条,于是一手拿一支薯条往两腮塞,试图躲避伤口,迂回曲折地进食美味。 上个周六夜里,陆苓打电话盛邀烧烤,她偷偷跑去,咬小龙虾时不小心把上颚磨破了,妈妈次日中午又做了顿麻婆豆腐,她略感不妙,但耐不住豆腐的嫩滑爽辣,还是大快朵颐地就了一碗白米饭。 于是从那天下午起,她的上颚,过渡喝白开水都疼。 夜里陆苓偷偷摸摸地再次邀请,宋青霭在电话里义正严辞地拒绝,还被她怒骂想背着自己偷偷减肥,开学要她好看。 徐式昭提着两杯珍珠奶茶过来的时候,正看见宋青霭捧着两根薯条在小心翼翼地啃着,大眼睛眯着,两腮鼓鼓的,像只贪食的花栗鼠。 桌上满了,陆苓眼疾手快,从方简面前抢过全家桶,对徐式迢指了指,说:“放这里。” 方简也刚坐下,笑眯眯地看着陆苓道:“你要是喜欢吃,我天天带你来。” 陆苓撇撇嘴,不假思索道:“谁要你带,我们阿青最近每个班级巡回签绘,可挣钱了,下周带我去华港中环皇后大道中15号消费。” 宋青霭没去过华港,更别说什么皇后大道,但她看见了久违的热气腾腾的金黄滋油大炸鸡,徐式迢正带着手套慢慢撕开,她拿指尖一点点捡漏在下面的酥脆油边。 徐式昭听见陆苓的话,想起今天老赵对他语重心长的嘱咐,“身为班长,要组织好班级的秩序,个别同学影响学习的错误行为,你要及时纠正。” “签绘?”于是他望着在他身边正在悠闲捡食的宋青霭,饶有兴致地问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首要的任务是什么?” 脆皮好尖!宋青霭正用舌尖安抚着上颚,闻言一愣,试探着问:“吃饱?” 徐式昭闻言冷笑,准备递给她的鸡腿,拐了个弯,扔到了陆苓面前。 方简眼睛瞪大。 陆苓看着眼前的鸡腿,有些受宠若惊,笑嘻嘻地说:“真是劳驾班长了” 宋青霭自己拿了鸡翅,就听见徐式昭在她身边似鬼般低语:“老赵说了,不许宋青霭再给别人画小画了,陆苓收钱盈利,明日她妈要来学校一趟。” 方简震惊,眼睛再次瞪大。 “啊!”陆苓一口鸡腿肉梗在嗓子里,一脸震惊地盯着徐式迢问:“你说真的啊。” 徐式昭点头,正色道:“老赵没当面给我说,但我听见他给你妈打电话了。” 其实是偷听,他刚要关门,就听见隔壁班班主任在办公室里问老赵你班是不是有个学生叫宋青霭。 陆苓欲哭无泪,一脸痛苦地放下炸鸡腿,她说怎么这么香,原来是她的断头饭。 方简急忙问徐式昭:“老赵不是向来不管这些吗?而且什么盈利?没那么严重吧,小铃铛只是在中间充当拉线人。”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了,因为在他的印象中,陆苓没那么好心。 徐式昭没说话,缓缓倚向椅背,不置可否地看了眼陆苓。 陆苓往袖子里藏了藏那条漂亮精致的星星手链,前几天一个高三学姐偷偷塞给她的,意在让她的小画插队一下。 宋青霭想张口说什么,被陆苓一把按住肩膀,她满脸不无遗憾安慰道:“阿青,没关系,等以后我发达了,在省美术馆给你开个人展。” 宋青霭甩开她的手,一脸正色地看向徐式昭,声音严肃:“班长,我没事吧,我只是从犯,都是陆苓逼我的。我决意收心,从明天起好好学习!” “不,从今晚!”她想了想,掷地有声,举起手高高发誓。 徐式昭难得噎了片刻,随即失笑,她在这里装得挺像,要是面对老赵,这种态度肯定很容易蒙混过关,可他记起上次翻墙她梗着脖子不供出陆苓,脸可没有这时候柔和。 徐式昭淡淡道:“我也只是听得一星半句,不过老赵倒是没提你。” 宋青霭闻言才把心放回肚子里,她笑着点了点头,重新开始对付手里的鸡翅。 而陆苓轰轰烈烈的卖画大计,在她妈和她舅的狂风暴雨下,中道崩殂了。 陆苓告知罗姗姗这个消息的时候,罗姗姗还失落了一会,但是她感觉此事自己也有责任,因为是自己分享给校园剧友会的,那个集体不止聚集着《神雕侠侣》的一众剧粉,还有其他电视剧电影的粉丝。 所以当她们看见自己故意炫耀的那张精美的插画周边时,一传十,十传百地都来拜托自己,而自己总是不善于拒绝别人,所以跑来拜托陆苓,因为知道宋青霭不会拒绝陆苓。 唉,罗姗姗有点愧疚,所以她这次没收任何报酬,晚自习最后一节班长看班,她主动跑来要给陆苓做指甲。 陆苓无精打采地回头,直言自己所有的小物件都被她妈孙女士给没收了。 罗姗姗晃了晃手里的小盒子,笑眯眯道:“我有一套哦。” 陆苓看见了盒子上的品牌,兴致高昂起来,将背一挺,兴高采烈:“来来来,快快快。” 她一边说,一边将方简的课桌上的试卷与书籍收拢好,正在趴着听歌的少年一脸困惑地抬头看向她。 陆苓对方简摆摆手:“罗师傅开摊啦,这个位置现已经被征用,你去坐到她位置上去。” 方简很听话,拿起随身听向后排走去,他白天高强度训练,现在哪里睡不是睡。 罗姗姗坐到方简座位上,架势摆开,轻声问陆苓:“阿青喜欢做指甲吗?我也可以给她做。” 其实这套指甲油送给她都行,她才是中间又担责又劳累的受害者。 陆苓正在细致地擦拭指尖,闻言扯了扯身边背单词的宋青霭,问道:“阿青,做指甲吗?我给你请来了嘉木,哦不,荣城技艺最精湛的师傅。” 宋青霭从满纸的abcd里抬起头,看见两个女孩眼神殷切地望着她,她便将笔搁下,也将身子转过来,歪着脑袋默然一想,对罗姗姗说:“我先不做,不过陆苓老是夸赞你,今日来让我观摩一番吧。” “好嘞!”罗姗姗是真心实意的开心,然后她指着一众五颜六色的甲油,让陆苓选个配色。 “嗯....”陆苓挨个巡视拿捏不准,问宋青霭。 罗姗姗也轻柔地询问:“阿青,你看那个颜色好看?” 宋青霭认真看了看,挑出两瓶比较偏珊瑚与豆沙色的甲油:“这两个颜色吧,陆苓手白,冬季会更显透亮,温柔。” 罗姗姗很是认同地点点头,她看着宋青霭的手,手背如凝脂,只有指甲泛着淡淡的柔荑粉,细细长长的,也很温柔。 “嗯!”罗姗姗将颜色调出来,一上手,很是满意,她翻来覆去地端详,斟酌道:“是显白,但有点像糖醋猪肘。” 手还在她手里的陆苓冷笑道:“什么形容词,你见过这么好看的猪肘子啊?” 罗姗姗理直气壮:“我见过,我还吃过。” “谁家呀?”陆苓最爱吃肥腻又香糯的肘子,听到此话来了精神。 罗姗姗不紧不慢地炫耀:“我妈妈做的” 一想到只会空手鞭她肉的张女士,陆苓就来气,她哼哼:“有什么了不起,我什么都吃过。” 罗姗姗没理她,转头对宋青霭说:“我妈妈还说让你改日去家里吃饭呢。” 宋青霭有点受宠若惊,许是因为上次画画的事情,她感觉出了罗姗姗的客气与讨好。但她却觉得没什么,画画本来就是随手的事,而且张亮旭事后也没有批评过她。 陆苓鼻尖哼出一声不屑:“不请我吗?” 罗姗姗笑着问:“你不是什么都吃过吗?” 宋青霭点头:“是的,我们家陆苓什么都吃过呢。” 陆苓预感不妙。 果然,就听见宋青霭接着道:“比如什么毒蛇做羹,斑鱼似鼠,巨虾称龙,肥蚝炒响螺,龙虱蒸禾虫,烤小猪而皮脆,煨果狸则肉红.....” 她数来宝似的,不顾两个女孩子的怵然而惧,一一罗列而出。 陆苓冷笑着,拿剩下一只自由的手去掐她的胳膊。 宋青霭灵活地躲开,头一扭冲正在恐惧的罗姗姗眨眨眼,笑眯眯地开始扫射攻击:“姗姗你不知道吗?这就是《神雕侠侣》原著里的呀,九指神丐洪七公的心得,他还传过你的杨过哥哥武功呢!” 宋青霭强调:“你的杨过哥哥说不定也吃过。” 啊!!!!与你们这些原著党势不两立,罗姗姗不想再听,她伸出细长胳膊,也去掐她的肩膀,却忘记了她与她中间隔着一截书桌。 “吱呀”一声,桌子与地面摩擦发出的短促却尖锐的声音。 周末最后一节晚自习,大家本来就有些浮躁,教室里嘈嘈切切,虽有被这一声惊动的同学,但也很快转过脸去。 只有徐式昭推演的百分号随着桌子的移动滑到了下一题。他抬眼,看向旁边玩闹了半节课的三位同学。 罗姗姗蓦然低头,看似认真地接着做指甲,只是手有些不稳。陆苓吐吐舌头,宋青霭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专心致志地盯着甲面。 只是,三个人头快贴到一起去了。 徐式昭便没有说话,钢笔利落地错开那道划痕,开始接着继续自己的推演。 可惜陆苓只做了一只手,便看见张亮旭脚步飞快地抱着一摞试卷从窗口出现,三个人慌张地赶忙开始收拾桌面。 险之又险! 张亮旭推开教室门,陆苓与宋青霭手忙脚乱地刚刚收拾好,转过身去。 只有罗姗姗欲哭无泪,怎么方简桌面上,一本正经课本都没有啊。她刚想去翻桌洞,就见班长将一张数学试卷横在两人中间,笔尖点了点其中一道大题:“这么解也可以...” 罗姗姗赶紧将头靠近试卷,做认真听题状。 张亮旭将试卷放在讲台上,拿眼神巡视一圈,很好,罗姗姗虽然英语第一,但是数学成绩确实还有很大进步空间,她性格有些内向,但能如此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很好,很好。 第11章 小画大计 早自习下课铃声响起,同学们有些上厕所,有些去打热水,更多人倦怠地趴在课桌上,偶然有几分钟,班级里是铺天盖地的寂静。 最后一排的董天迅捅了捅他的同桌,声音低低的:“你说,宋青霭与蒋梦婕谁更好看啊” 他同桌齐栋想都没想就说:“当然是蒋梦婕。” 小范围内有人不服,“我觉得宋青霭更漂亮。” 齐栋说:“蒋梦婕可是班花。” “那宋青霭就是校花。” “去你的,你来顶嘴的是不是。” 又有人参与讨论:“谁是宋青霭?” “咱班新来的。” “咱班新来人了?” “睡吧,接着睡吧。”齐栋给睡神范逸阳头顶盖了张试卷。 睡神范逸阳之所以能进嘉木高中的重点班,只因为他父亲给学校捐了个新图书馆,校长将人塞进来的时候,把试图拒绝的张亮旭拉到一边,苦口婆心:你放心,本科以上就是嘉木的,本科以下就是附中的,而且孩子父亲只认你,先待个一星期,扰乱秩序我立马给你搬走这尊大佛。” 范逸阳很懂事,高一这一年他从来没有扰乱过课堂秩序,他酷爱睡觉,两眼一闭,彷佛从来就没有出现过课堂上。而且他慷慨大方,高二以进步了16分为理由,让他父亲又给学校捐了个新跑道。 校长笑得见眉不见眼,张亮旭最近却有一点点小烦恼。 他嫌学校给各班新发的小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弄的人心惶惶,命同学擦去了。学校有检查,他就拿卫生流动红旗盖上,流动红旗流动走了,最近空落落的。 这天晚自习,他面对着空白的小黑板,脑筋一转,敲敲板擦,示意安静,开口道:“从今天起啊,谁字迹好向班长毛遂自荐一下,轮流每日在小黑板上写写典故成语什么的,每日一换,当日谁写的,最好晨读时上课领读几遍。” 又能增加知识又能让字迹好的同学出小小的风头,说不定还能鼓励到想练字的学生。张亮旭只觉自己的主意比那“大钟压顶”可实用太多了。 于是对宋青霭招招手:“那个宋青霭,你字体最端正,今天先来写几句。” 宋青霭正在纠正自己蹩脚的英语发音,闻得此言,只觉头更疼了。 但她也只好翻字典,折页里刚好有一句“天道酬勤”,就这个吧。 她刚刚上讲台,张亮旭便被隔壁班班主任叫走了。 班级里有点安静,大家都想看看这是什么新活动。有些同学不屑一顾,但也有些同学已经蠢蠢欲动,铺陈一张白纸,字体端正地开始默背课文。 突然有声音乍起:“哎梦婕,你说乡下的字体叫什么体,不会叫土体吧?” 宋青霭正在挑粉笔的颜色,闻言一愣,她不懂高苒为什么突然开始阴阳怪气。 陆苓反应很快,跳了出来,高声道:“什么土体毛体,成绩就是标准体,阿青这次小测语文考第一,可不是嘴皮上阴阳怪气得来的。” 高苒冷哼了一声,“谁稀罕!” 陆苓凉飕飕地回道:“你当然不稀罕,你又不是语文课代表。” 高苒哑口无言,瞪大眼睛一脸震惊地望向蒋梦婕。 蒋梦婕:“……”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在好事者探究的目光下,蒋梦婕这个语文课代表脸色一下子变红了。 高苒轻摇她的袖子,低声道:“我可没说你。” 蒋梦婕不想说话,假意认真在看试卷上面的题目。 陆苓与高苒的恩怨,班里人都不太清楚,好像从高一的时候关系就不太好。 后排的董天迅,小道消息最是灵通,又是个出了名的碎嘴子,看热闹不嫌事大,撇撇嘴:“我说你们女生啊,为了个男生值得嘛。还是说你们天生就会为这些小肚鸡肠,勾心斗角啊。” 陆苓嗤笑:“董胖子,你别在这里屎壳郎戴花瞎臭美,我们吵架关你什么事啊。” 高苒说话被堵,本来就气节,闻言也不甘示弱道:“对啊董天迅,你以为我们像你,满肚肥肠,沟沟绕绕。” 她说到一半,突然想起此胖子一直散播她和外校男生的谣言,越想越气,回身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齿:“你不会勾心斗角?我可有次听见你在背后说班长装,明析穷,方简像条狗一样跟着陆苓吗?” 话音落地,班级霎时死一般的寂静。 高苒脑袋空白了一瞬,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耳朵开始“嗡嗡嗡”地响。 董天迅脸涨成猪肝色,额头仿佛都冒汗了,“你胡说”三个字黏在喉咙口,却不敢再出声了。 班里寂静无声,好像她的一席话是块小石子投进浩瀚的湖泊里,并没有惊起什么波澜。可细看却有好多同学载着这片余波,身体与眼睛上下浮动,偷偷地开始张望风波中的几个人。 班长在做题,明析也在做题,而方简察觉到大家的目光,将头顶的耳机一摘,莫名其妙道:“都偷瞟我干什么,选校草啊?” 呵呵呵,稀稀拉拉的笑声,却也没人回他的话。 班级一时更静了。 而宋青霭看着这偌大的教室,好似是一方小小的舞台,她眉梢微微往上一挑。 片刻后,有粉笔板书的嚓嚓声响起,有一清脆女声缓缓响起:“那今日典故,就是“钩心斗角” 小黑板上端出现工整柔和的四字小楷。 写罢,她指间的粉笔向上一勾,小黑板上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寥寥几笔,蜿蜒出一个檐角。 她边画边说:“勾亦通“钩”,是钩连之意;心是宫室的中心;斗是接触;角是檐角;” 她指间向下一拧,秀劲犀利,刷刷刷几下,数条梁柱台阶纵横交错。 “诸角向心,好似携手向心,叫钩心;诸角相向,又似执戈相斗,叫斗角;” 话音落地,一座小巧精致的宫殿便跃然于小黑板上。 画完,宋青霭将注释留在建筑速写下面: “是用来形容宫室建筑森然错落、榫榫相咬,既关联又制约的和谐之美。” 女孩身姿纤丽,面容宁谧温和,一席话娓娓道来,或静且定,萦绕在这片空间内。 纪律委员大笑着一叠声叫好,兴高采烈地站起来鼓掌。 “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张亮旭回来看到很满意,抬了抬镜腿,指着黑板,语重心长道:“看看,这就是你们高一时全文背诵的《阿房宫赋》的具像化了。” 放学时,班长翻了翻交上来的成语字帖,发现并没有宋青霭的,他还挺喜欢那篇“钩心斗角”论。 第12章 语焉不详 霜降,气肃而凝,露结成霜。 宋青霭打开窗户,仔细听了听,荣城的冬天没有课本里:啄木鸟随意而空旷的啄木声。 只有萧萧而下的落叶和在枝头不愿意萧萧而下的落叶。 然后她就闻见了一篾清香的竹子气息,客厅里,姜梅正在拿细细的竹条手指翻飞地编织小竹盘,地板上还有一些蕨类蜷曲的幼叶,她喜爱拿自然之物做手工,就算简简单单的一箪食一瓢羹上,都尽善尽美地秉具自己朴素清雅的天性。 今天周末,姜梅见她起床,招呼她先喝一杯姜仔茶。 餐桌上拿陶土花瓶横斜着几支腊梅下,有一座小小的红泥炭炉在烘糍粑,宋青霭慢吞吞地坐下时,糍粑已经烤到澄黄滚圆,每一块像小将军般鼓起胖胖的肚子,热气腾腾地噗着白气,她支着一只筷子,细细地蘸着糖霜,旁边还有蜂蜜与黄豆粉,入口香甜软糯,很是美味。 餐桌上有几卷展开但未回复的书信,宋青霭随意翻了翻,有志坤叔的,她便仔细拿起来端详,见几页纸上面都是他画的图谱,从农耕到饮食、节气天象、还有花草果蔬,末了,叮嘱一句:阿青勿废艺。 忽闻蜡梅幽芳。 宋青霭心念微动,望向姜梅,笑道:“志坤叔就没写其他的呀?” 姜梅瞪她一眼,嘴角上扬:“现在是在荣城,可不许瞎说话呢。” 宋青霭心里想,她才没有乱说,小时候志坤叔就会拿着麦芽糖忽悠她喊他“爸爸”,她就“爸爸爸爸”地喊了一童年,直到被姜梅发现了,耳提面命地讲两人教育了一通。 反正她就她妈一个亲人了,她妈说她爸是谁,宋青霭将姜茶杯盖轻轻一磕,她就认谁。 所谓的血脉亲缘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宋章铤在其祖萌下虽被称为艺坛翘楚,可两儿一女只会沽名钓誉,如今,或为名或为利他只好将当年蔑视的一对母女接来。 而她被宋章铤所赞的妙笔丹青,所谓的“最继其志,相承之家风”,最初的启蒙却是志坤叔手绘的《修缮图谱》,门楣彩绘,斗拱墨线,她在飞檐翘角里,见识到志坤叔枝叶蔓藤,木构天花的本领。 小时候,身为木工的志坤叔每次修缮堂庙都要带上她。民间有大智慧,那些偏离于恢伟建构的高低营造,偏离于正统仙班的肃穆慈悲,杂俗私愿里的大小龛神,也能祝祈、驱煞,给予人小小的安慰。 建殿搭庙,造就神与仙,她最先学会的是各种口诀与如何用料,一种很直白却务实的观摩精神。 小小少年人,在仰视之前,先学会了端详,在未知的畏惧之前,先生出了直视的勇气。 所以她才能消解这么多年村内人的闲言碎语,与一直就确定被抛弃的厄运。 “阿青,下山去,我希望你步履轻盈,不曾伤心。”宋青霭想起志坤叔在车站送别时,说得这句。 秋末的微霜凄凄的夜晚,有昆虫鸣声如织布穿梭的呱嗒声,宋青霭细细追寻过去,在阳台上发现一只触角细长的绿色昆虫,正振翅长鸣,她认出来,它叫纺织娘,她曾临摹过齐白石的《秋叶秋虫图》,上面就有。 她想去拿纸笔,写生一番,这时姜梅却走进来,说要她下楼一趟。 原来是宋志昊电话打到楼上俞敏家,说在巷口等她。 宋青霭走下去,见他正怀里一大包画材纸张,要给她拿上去。 宋青霭摆摆手,说“不沉”,直接拒绝了。 宋志昊问:“你妈妈在吗?” “不在家,出门了。” “去哪里啦?” “我不知道。” 两人无话,宋志昊从怀里掏出一叠钞票,递给她。 宋青霭想起陆苓生日,眨眨眼,认真道:“不够。” 于是宋志昊笑着,又掏出一叠给她。 宋青霭一句话未讲,但是目送了宋志昊的小汽车离去。 她转头就在巷口看见了徐式昭,她很是惊讶,但是想起来俞婆婆好像之前说过,班长入冬就要搬到嘉木巷了,因为班长家里离嘉木高中有点远,早起骑车太冷了。 宋青霭冲他温和地一笑,故意说:“班长,好巧,你也住这里啊” 徐式昭是真的觉得很巧,而且是令人惊讶的巧合,宋青霭和她妈妈住在这里? 沈阿姨知道吗?宋志昊他的胆子这么这么大? 而且宋青霭知道吗?她知道这个地方,她知道她的身份吗? 徐式昭看着女孩明晃晃的笑容,神情中透着明晃晃的机灵与狡黠,他感觉冷风有些刺骨,凄迷清冷的夜色下,巷口的路灯灯光薄翳,为春天商店的招牌覆盖上一层脆弱的蓝色寒霜,有一种淡淡的凄凉感。 他突然有了些严峻的遐思,很想问:“你和宋志昊什么关系?” 但是他没有开口,试图在她脸上看出端倪,又觉得不太礼貌。 他上楼的时候还在恍惚,俞敏看见他就背了一个小包,有点愁绪:“去年冬天的被子早早晒好了,但是感觉今年有点短啊。” 这孩子身量窜的也太快了吧。 她摸了摸他的额头:“怎么了这是,是不是冻着了,不让你骑车来,熙岭那边山上多冷啊” 又将餐桌上的茶杯递给他:“快点来喝点姜茶,楼下姜阿姨刚刚送上来的,宋青霭你有没有见过。” 俞敏一边打开他的包,一边絮絮叨叨:“那孩子说你们一个班,要是座位离得近,你多辅导一下人家。” “外婆知不知道。”徐式昭心里在想,他要不要问一下,宋志昊只敢在巷口,宋青霭看着对他很是冷淡。万一外婆不知道呢?她以后还要在这里怎么待。但如果事有隐情呢,他要怎么开口。 他踌躇不决良久,终于下定决心,问道:“外婆,你有没有见过宋青霭的父亲?” 俞敏正将床上的用来遮尘的线毯卷拢塞进柜门,闻言一愣,她不知道外孙为什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但她还是觉得小孩子少知道这些陈年往事,于是她若无其事般地开口道:“外婆知道,但是你还是少提及哈,你姜阿姨和阿青那孩子都不愿意多说。” 俞敏想起最近听到的风言风语,她还去找姜梅确认过,那孩子只是摇头。于是她停顿片刻,才低声说:“你可以当他不在了吧。” 徐式昭很少见到外婆对外人会有这般明显的感情偏向,看她面色还蔼然含笑,但是语气已经意兴阑珊了,于是他也就模糊地“嗯”了一声,不再多说话了。 第13章 人亦能行 初冬白色的阳光慢悠悠地斜进来,照在教室里一众同学的发顶上。 方简昏昏欲睡,听宋青霭在给陆苓科普小知识,声音一本正经: “狐狸听觉灵敏,但性格狡猾。它们在冬季如果想要过河,就会认真聆听冰层下的声音,确定没有水流,足够结实才敢过去。所以古代的《述征记》中,记述了“必俟狐行乃敢渡”,人们知晓了狐狸的这种习性,如果想要过河,就会在暗中观察,等狐狸过了之后人再走,俄罗斯到现在还流行这样一句谚语呢——” “狐能行,人亦能行”。宋青霭眨眨眼,细薄的手臂撑着自己的膝侧,末了还添了一句:“你怎么就不能行呢陆苓。” 陆苓眼睛已经安详地闭上了。 这几日降温降得飞快,姜梅新给她做了一件黑色提花棉袄,搭配黑色花苞半身裙,脚踝伶仃的细,让简简单单的小牛皮圆头靴显得精致时髦。 少女身姿清丽,项口一圈手工琵琶结盘扣,细颈太过白嫩,两只小辫格外娇俏。 望春天在她书包里塞了几只橘子,笑眯眯:“阿青,你不如去当画报女郎。” 姜梅轻轻笑,给她围了一圈红黑拼色的毛绒绒围巾,宋青霭显痒,一个劲直躲。 俞敏扶好她,面容却认真了,语重心长道:“什么女郎,阿青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学习,考上一个好大学,将来什么得不到。” 只有宋青霭自己知道,她当下最最紧急的任务就是给陆苓买生日礼物,她仔细回想陆苓最近说的一箩筐心愿,手表、钢笔、新裙子。陆苓说的那个手表品牌好像很贵,新裙子具体是哪一件她也不知道。 于是她向望春天女士打听那支钢笔的商店,望春天说只有丽心大厦才有售。 丽心大厦离嘉木巷不算近,作为荣城新建立的高档商场,那里聚集着一堆宋青霭不认识的品牌。 宋青霭在炫目富丽的玻璃柜前看见了自己想买的那支钢笔,对她来说很贵,可却是售货员嘴里的基础款,那闪耀的银色六芒星标志,倒影着她手中略显寒酸的布纹钱包。 她抿了抿嘴,说:”就要这个吧。“ 售货员看了她一眼,微笑问道:“需要包装吗?今日商厦嘉年华,可以免费选一款礼品盒用来包装。” “可以。”宋青霭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揉搓自己的衣角。 售货员看着眼前的女孩子,温柔地笑了,她看出女孩的局促与不安。 那是稍显稚气的拘谨与不经掩饰的敏感情绪。 但女孩太过湿润的眼睛和精致的下颌轮廓,身姿细长纤秀,青春透亮,真的很容易被人多看几眼。 “那咱们来这边选一下。” 宋青霭刚想抬脚跟上,就看见店铺门口走来了一行人,俊男靓女,穿着得体又时尚。 “要我说就直接都买了,陆苓很难伺候的。”高苒的声音响起。 然后她眼睛一斜,便看见了宋青霭,立马阴阳怪气道:“哟~这是谁啊?” 方简有些惊讶,走向前问道:“阿青,你来给陆苓买礼物的吗?” “嗯,我已经选好了。”宋青霭看向方简,他身边是徐式昭,身后还跟着蒋梦婕。 方简笑着问道:“哪一支,让我来参考一下颜色。” “这里。”宋青霭指了指柜台下的那支陈列。盈盈海棠色,指间最动人。 “唔~漂亮。”方简衷心感叹道:“那我不能和你撞礼物,我去给她买块手表吧。” 宋青霭笑着建议:“手表可以选黑色,陆苓最近在沉迷电玩机甲,她还买了一套炫酷龟裂纹牛皮斜领的劲装呢” “哈哈哈哈哈哈!”宋青霭最后那套服装术语模仿陆苓的声音,语气与神态颇得之八分神韵,惹得方简大笑。 “你买的这只?你知不知道陆苓的一顶帽子就要…”高苒不经意地凑过来,声音诧异道。 “高苒!”蒋梦婕急急地拉着她的手臂,皱着眉头,制止她不要说了。 方简面色为难地看向宋青霭。 他本来是想约宋青霭来的,可是她天天和陆苓形影不离,班里好像也没人知道她家的电话号码。 他就约了蒋梦婕,想着同是女生,应该会更懂陆苓当下的喜好,没想到蒋梦婕带来了高苒。 而徐式昭,纯是因为他们家有车还有司机,他三顾茅庐,卑微地将人求来的。 宋青霭轻轻一笑,什么都没说。还是售货员善于察言观色,看出他们应该是一个学校的,便温柔的插嘴道:“这位同学,咱们可以来选下包装了。” 方简立马说:“阿青你去选吧,我们去楼下买手表啦。” 宋青霭点点头,神色自若地向他们一行人告别。 宋青霭本来想买完钢笔,再去附近的工艺城看看画材,可是她只觉自己现下是没什么心情了,因为她刚刚将高苒不加掩饰的鄙夷神色收入眼帘。 她努力不去在意,但也很想逃离这令人略显逼冗的境地。 坐在公交站等车时,她低低地望向自己的脚尖,她忧虑陆苓会不会不喜欢这份礼物,又想起刚刚徐式昭未置一词,就在一边站着,缄默、冷静,作壁上观。 她讨厌那种被俯视的沉默,可能没有恶意,但她也不要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可是现在洒水车在公交车站背后,正以高达100分贝的声音播放《兰花草》。 她也很想哭。 方简买完钢笔,也没心情再去逛了,于是一行四人来到了地库,坐车回家。 六排商务汽车,徐式昭与方简坐在中心位置,高苒与蒋梦婕坐在后排。 高苒还有逛街的兴致,可是看其他人意兴阑珊,脸色都挺冷淡的,于是她撅着嘴,有点不开心地关上车窗。 “唉,你们说,宋青霭成绩不好,家里应该也没什么钱,为什么能进嘉木啊?”她受不了车里的低落气氛,打破了沉默问道。 方简一直以为她是因为陆苓才不喜欢宋青霭,闻言转头问道:“高苒,你为什么和陆苓关系那么不好啊。” 高苒没直接回话,而是先侧头看了看窗外风景。 “没什么,”然后她接着问道:“你们不觉得宋青霭和明析很像吗,又穷、又傲、有什么了不起的。” 在她心中,穷是原罪,而穷又不低下自己的头颅,就是罪上加罪。 而且她老觉得宋青霭劲劲的,明析学习好,还可以原谅一下,她有什么可装的,一天到晚像朵小白花,班里的女生一多半都喜欢和她玩。罗姗姗那个傻子,有一次还因为她背后说宋青霭而和她吵架。那群男生更是傻子,有什么好讨论谁是班花校花的。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蒋梦婕使劲拉了拉她的衣角。 她突然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张口问:“方简,你为什么喜欢陆苓啊。”你们为什么,都喜欢陆苓啊。 方简正望着车窗外出神,闻言也是一愣,他想了想,喜欢一个人,有什么可为什么的。无非是她游戏耍赖时的面孔,犯错被张亮旭抓包时敢怒不敢言的神情,连带着砸他苹果的那晚,红透了的耳尖,被气的晶晶亮的眼睛。 可是这些他不会与别人谈起,更何况这个人还是高苒,于是他拣了两个不出错的词:“因为她热情、漂亮啊。” 高苒探身,看向方简,语气带了点高傲的质问:“难道我不热情,不漂亮吗?” 方简皱眉,但良好的家教让他不能去否定女生,他想了想,还没开口,就听见身边的徐式昭说: “她热情开朗,但又很细心敏感,体贴人心。漂亮大方,与人处事毫不骄矜,更不会当面让人下不来台。” “高苒,宋青霭与陆苓,都是我与方简的朋友,如果你学不会尊重,喜欢背后诋毁中伤,那么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次私下见面了。” 男生声音轻而又轻,好似清脆的玉石相撞,在车厢里回荡。 高苒身姿僵了片刻,却说不出话,背脊缓缓靠向坐椅。蒋梦婕面容关切看向她,发现她眼睛都已经红了。 蒋梦婕很想问徐式昭:“可是我和高苒,也是你和方简初中时经常见面的朋友啊,为什么现在,好像只有陆苓与宋青霭两个重要?”可她没有开口,她觉得有些事情正在极速地改变,极速到她还没有做好准备。 就像车窗外转瞬即逝的风景,她愣神片刻,一些关系早已天翻地覆。 车内一时坠着沉甸甸的寂静,只有车辆行驶的声音,方简轻轻地将车窗拉开一条小缝,初冬舒爽的凉风啊,真畅快啊! 第14章 自我赋形 陆苓的生日在十一月的尾端。 但是那天是周三,于是陆苓的家人与朋友们陆陆续续都赶在之前给她庆生,聚会,置办生日宴。 宋青霭将礼物偷偷放在她的课洞,精致的银白色蚌壳形小盒,上系着一张自己珍藏的漆金的绢纸,拿文式小楷写下: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陆苓在课间和别人打羽毛球,回来时一脸的细汗,课洞里掏纸巾,掏啊掏,就掏到了这份礼物,一看字体就是阿青送的,蚌壳小盒,打开,黑色天鹅绒底座上,静静地躺着一支漂亮的钢笔,颜色像沾腮的粉蜜那般甜美,她好喜欢。 宋青霭看出来她的喜欢,因为她抱着钢笔细细摩挲,还笑个不停,将一头的热汗全撒娇似地蹭在她的衣服上。 方简趁四人讨论试卷的时候,提议道:“陆苓,你生日那天晚上,咱们去徐式昭家里打游戏吧” 徐式昭还没有说话,陆苓倒开始拒绝:“下完晚自习太迟了,我不去。” 方简接着蛊惑:“你不想和阿青一起打游戏啊” 他眨眨眼,望向陆苓。 陆苓突然心领神会,因为她打游戏实在太菜,又爱玩,他们两个现在基本上不与她一起作战了。但宋青霭不一样啊,她一看就纯新手,陆苓在她面前,百分之百肯定是强者,宋青霭玩过几局后,还不得对她对她俯首称臣,马首是瞻。 她一拍桌子,就这么决定了。 其实宋青霭不想去,因为她这一周陪陆苓以生日为理由吃了好多聚餐。 而且上次和卫占武、关铮一起去ktv,只要她想接歌,陆苓赶紧捂她的嘴,她一首歌都没有唱到。 陆苓还勒令她从此以后不许在外面唱歌。 宋青霭撅撅嘴,非常不开心,又想起有次他们四个一起吃饭,餐桌上的一道琥珀熟醉蟹太过美味,她吃的满足,随口哼唱一段《刀剑如梦》。 方简与陆苓立即捂着耳朵。 徐式昭听完,皱眉问:“是在给这只蟹超度吗。” 但她拒绝没用,陆苓人美嘴更甜:“好吧,我尊重你的决定,但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真的不要陪我过这个重要的零点吗?” 于是她只好同意,用班主任的电话给姜梅说了原委,但放学后陆苓还是陪她回家换了身衣服,拿了件外套。 原来在市中心还有这么一片湖泊草甸,夜里去望,分外清明。汽车绕过曲曲环环的山路,路过负势竞上的松针林,路灯一晃,让人不觉肃肃然。 下车的时候,有风起,彷佛能听到冷泉声,远远向上望去,掌有零星灯光的独栋洋楼点缀在缥缈山间。 早有管家在岗亭处等候。陆苓喊:“胡叔叔”,凭借面熟直接可以进去。 被称为胡叔叔的男人身材精悍,眼神机敏,直白地打量了宋青霭片刻,边引夜路边说:“方简早就到了,和式昭正打球呢。” 庭院依山而建,是一所清澹古朴的仿宋式建筑,前庭待客,喝茶、宴席,后穿廊过阁,路过几抹人为引建的枯山水,循势而上,便来到一座两层别墅前,虽不仿古,但白色率承大气,倒是与前景相得益彰。 宋青霭抬头,遥遥望去,能看见荣城最鼎盛的寺庙一角,斗栱疏朗,千秋万世。 云尘沉晦,月亮好似一小块凉凉的薄膜,她抚了抚手臂,荣城的冬天要来了。 她怕冷,外面套了一件黑色针织毛衣,进得室内,里面空调开得很足,热气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熏香,橡树苔的味道,醺醺然,吹得她有些始料不及。 客厅灯光软柔,陆苓轻车熟路像个小主人似的,忙前忙后,给宋青霭端来一杯茶水,香气扑鼻,汤色轻盈似有几颗金星跳涌。 宋青霭吹了吹,正打算捧着喝,陆苓悄悄地凑上来,神秘兮兮道:“茶叶是我从柜子里翻到的,不知道过没过期。” 宋青霭瞪着一双大眼,一脸不可思议地望向她。 陆苓哈哈大笑:“我说什么你都信啊,喝吧,我偷偷泡的,几千块一斤的雨前龙井。” 宋青霭望着指尖的碧波荡漾,杯盏精巧,像一件小小珍品。她比较信陆苓后面这段话,毕竟这里的一切都看着很贵。 真正的主人姗姗来迟。徐式昭与方简刚刚在后院打完球,一身热气腾腾的汗,推开门就看见了垂手直身的宋青霭。 她身形标致,一身藕粉色立领无袖长裙,颈间对襟,贝壳似的花纹向下蜿蜒至肩角,层叠了一圈细密的褶裥,像是罩着一件小巧的云肩。 明明最简单的直筒设计,剪裁利落,但不知是什么面料,挺阔又轻薄,将人衬得雅隽绮丽。 她正抬首观看墙上,那里有一幅赵书,圆润遒丽。 徐式昭想起俞之虹也曾在此面壁而立,她还附庸风雅地点评道:此字姿色丰美,幽雅绝俗。 可是此刻,他突然很想学书法。 俞之虹租下熙岭园,最初是用以商务宴请,自己偶尔住住。徐式昭曾一度不喜欢这里,他考上嘉木,俞之虹在他高一时在这里置办了游戏设备,他才来得勤了些。 但也只是直接进地下室,闲暇时,要么独自拆卸、组装,要么和方简一起看电影,打游戏。 从未在客厅久留过,但今天总觉得这个冷冰冰的房子里多了些人气。 “你们可以先去洗澡哈,臭烘烘的。我先陪阿青去练游戏手感了,到时候咱们一起pk。” 陆苓抱着一大堆零食,去牵宋青霭的手,催促道:“快快快,阿青,先到咸阳先称王。” 其实没什么用,等他们两个下来,俩俩一组,陆苓和宋青霭输的一踏糊涂。 宋青霭主动坐到方简旁边,递交盟约。 方简飞快点头应承,他才不要和陆苓一组。陆苓打游戏,端的是狂言壮语,豪气有三千丈,其实是娇姿弱体,自己犯错,先指责别人。 果然,即使班长神兵天降,也抵不过陆苓的节节败退。 方简第一次作为不挨骂的获胜方,呲着大白牙笑,心里很是洋洋得意。而且他发现,宋青霭虽然是游戏新手,但是理解能力很强,反应敏捷,指间灵活,相对于与人打配合,更善于指挥战局。 方简起初是因为陆苓的原因,和宋青霭走得近些,但是这一刻他却发现了女孩子柔善乖巧的外表下,其实内心锐利,有自己坚定的东西,平常看着随意,只是因为她不在乎。 好酷,难怪陆苓天天阿青长,阿青短。 而且宋青霭脾气好,即使出了一点点错误,也会很认真地向他道歉。 方简也认真地说没关系,陆苓就在对面指责他是只会奉命行事的大傻瓜。 陆苓不敢指责徐式昭,因为上次她甩锅之后,再来的时候,徐式昭就把那套游戏机给拆解了。 那日陆苓不可置信地望着一地的零件。徐式昭坐在沙发上,一脸的风轻云淡:“我以为是机器故障,要不然凭我的手速不可能赢不了。” 陆苓就再也没敢说过他一句不好。 其实只有方简知道,徐式昭那一阵深深迷恋滚珠轴承,拆解了家里许多电器,还把家里一辆老车拆了。俞阿姨带他去看过心理医生,医生建议让孩子将来报考冶金机械专业。 他还迷恋过生物,获得过中学生生物学竞赛一等奖,高一被保送荣大生命科学院,但他很快厌倦,开始又迷恋天文学。忠心耿耿的三分钟热度,但他从不可惜,从不质疑,好像如果他不凝视,那些世界也将随之消失。 方简觉得他总成绩应该能考年级第一,但他想起学校里那位严亚娟同学的实力,背后不禁冒冷汗。 然后他就顺理成章地又想到了明析,哼!他望向陆苓。 “班长,带我去楼上看星星吧。”宋青霭虽然新手手很痒,对游戏世界感觉新鲜又好奇。但是她看出来陆苓只有和方简俩俩棋逢对手的对打,才最开心。于是,她转头看向徐式昭:“我听方简说楼顶有观星设备?” 徐式昭点头,披了件外套与她一起向楼梯走去。 背后的陆苓一脸兴奋:“方小贼,受死吧!!!!” 楼顶风大,宋青霭裹好自己。 月渐明,风吹过这苍茫夜色,只觉山空人更静。 她凝眸向下望去,才发现周遭不止一座建筑,或庭阁阒阒,僧窗映火。或邸宇声幽,烛影摇曳。 原来伫在更高处,就可以平视千年古寺的回廊横向。 原来立在更远方,就可以窥见百年塔影的水波倒地。 原来站在更高峰,远山也没有那么耸立,其更像一位辛苦劳作的工匠,沉默地造化着自己的丰碑。 那么她呢,执笔的指,运笔的腕,浪成于微澜之间,何愁追赶不到一种更宽阔的明天。 少年人还不太懂这个世界复杂的社会等级与优裕品味挂钩,她只是知道因为落差而接踵而来的自卑与焦虑,是可以不存在的。 在大自然里,她率先信奉的是昂首阔步、勇往直前的勇气。 她长长地呼出一些憋闷的思绪,与山间清风轻轻地交换了口气。 夜幕中闪烁的点点星光里,徐式昭抬首仔细观望最显著且明亮的那颗星,眯了眯眼确认了星系头部与脚踝的位置。 于是他指着长焦距天文望远镜,开口道:“现在是猎户座的最佳观测时间,你要来看一下吗?” 宋青霭摇摇头,说:“班长,我最讨厌的就是猎户座。” 其实她是不喜欢背后的故事,猎户奥利翁历经千辛万苦,抵达了希俄斯岛之后,爱上了国王奥诺比安的女儿梅洛普,爱就爱了,但却将人强行带走,带走后最终却又将她抛弃。 而且在她的版本里,最后国王没有惩罚到奥利翁,没有将他的双眼刺瞎,永久放逐到海边。更没有那只高明的毒蝎,没有后面任何一点痛快人心的结局。 尽管她在后续书里看过许多不同的翻译,但她先入为主地只信最初版本。 徐式昭有点愣,蹙着眉,一时却也不知道说什么。 “我下去了,班长自便吧。” 宋青霭坐到一楼客厅的时候,才发现“自便”这两个字也挺像主人的。 第15章 最冷一日 夜来朔风,冷气飕飕,晨间一片清冷的淡蓝色光晕笼罩在房间里,宋青霭刚刚睁眼,就见姜梅在她床前,鬼鬼祟祟的黑影,她吓了一跳,腾地一下坐起,喊道:“妈,你要吓死我!” 姜梅抬起身,一巴掌拍在她的背上,“快点呸呸呸,你这孩子,今天大寒,说什么胡话,快点站起来。” “哦。”宋青霭撅着嘴,不情不愿地掀被起身,就看见了她棉拖鞋边的芝麻秸。 她见怪不怪,穿鞋起身,力保将其每一根秸杆根根踩碎,才去往洗手间洗漱。 然后听见姜梅在身后一面将碎末扫进簸箕,一面碎碎念: “芝麻开花节节高,神灵保佑我阿青,成绩高高,身体高高,兴头高高。” 虽然在午明山时,每逢过年只有她娘俩,但姜梅很注重习俗,每到大寒起,她就开始除旧布新,刷墙糊窗,一边嘴里念:“大寒大寒,家家刷墙,刷去不祥。户户糊窗,糊进阳光。” 而芝麻秸撒在必经之路上,踩碎,即为吉祥意“踩岁”,虽是讨个好口彩,但宋青霭边刷牙一边想,她没见过谁家撒在床边的。 磨磨唧唧,姜梅喊快来喝福寿粥,将碟脆爽清甜的腌萝卜推到宋青霭面前,嘱咐她今日保持精神安静,把神藏于内不要过喜过怒。 “妈,书上还说呢,大寒日宜睡觉,你不如今天帮我请假,让我在家舒舒服服躺一天。” 姜梅将她的书包收拾好,放在门口,平静道:“灶王爷说今天不要多说话” 宋青霭背起书包:“他老人家不是上天言好事去了吗” “你.”姜梅想将压在书包下的辫子抽出来,却被宋青霭以为她妈又要拍她,她嘻嘻哈哈着躲开,飞快开门闪避,猝不及防地“嘭”地一声,撞上了门外的一个人。 是徐式昭! 徐式昭看着扬面而来的书包,幸亏躲避及时,没有碰到脸,只是扬起的链条,甩到了手背上,霎时一条细细的红痕。 “哎!”姜梅急忙拨开碍事的宋青霭,探头问询道:“式昭,没事吧” 宋青霭看见班长将手背一藏,语气带了几分冷淡:“没事,姜阿姨。” 于是她将她妈拦进去,关门前大大咧咧道:“没事啊妈,班长很灵活的。” 才转身问道:“是不是抽到手了啊班长” 徐式昭摆摆手,飞快走下楼梯,待到宋青霭下楼时,他已经没影了。 时间还早,嘉木巷几家厨房的烟囱里哈着白气,天色如洗,沐浴着微亮的莹光。屋檐下整齐地排列着一溜尖锐的冰棱, 巷口的春天商店檐下挂了几串腊肉,油亮的粗糖混合红润诱人的辣椒与甜面酱,色泽好似熟苹果般微微反光,肥肉在时间的催化里薄如蝉翼,刮擦出几丝琥珀色的光芒。 宋青霭屈膝弓背,抬头,透过这片细腻柔滑的空隙,去看冬日澄蓝的晴空。 周五放学赶上宋青霭值日。她让陆苓先去练跆拳道,一会新华书店见。 宋青霭看人陆陆续续走的差不多了,拿了个拖把去卫生间。 班里的水桶漏了,她没拿,又不想拖把上的水淋了整个班级走廊,于是使劲地在洗漱池旁边的凹槽里挤上面的水。 “大寒大寒,防风御寒,早喝人参黄芪酒,晚服杞菊地黄丸。”她一边轻声念,一边用韵律给自己加油鼓劲。 差不多了,她一抬头,就在镜子里看见了宋静静。 宋青霭提起拖把,低眉顺眼地想假装不认识从她身边走过去,没想到刚刚错身,宋静静在她耳边炸雷般大吼:“你怎么在这里!” 宋青霭不提防被吓了一跳:“啊!” 她手一晃,拖把**地甩出一道水纹,比她刚刚用力。 宋青霭:“啧!” 宋静静见她只顾低头看拖把,将自己的话当成耳旁风,于是更大声问:“你还真考上了嘉木!” 宋青霭闻言,抬头正视了她一眼,然后挑挑眉,指出她语句中的错误:“不,不是考的,是花钱送进来的。” 宋静静一愣,深吸了口气:“是我爸?” 你爸?宋青霭心下好笑,煞有介事道:“是你爸,不过,这里面应该也有你爷爷的意思。” 她故意将“你”字咬得重重的。 宋静静感觉自己肺快要气炸了,她看着宋青霭,又想起那天在寿宴上,她挥毫落纸的瞬间,她也学国画五年之久,知晓竹林最准确的画法,可她非要跌宕,非要出奇,身子拧得像陀螺一样,至于吗! 炫技,华丽丽地炫技,宋静静当时在心中强烈地恨着,只恨这个人怎么能如此得意忘形,也恨这个人为什么不是自己。 她咬牙,却带着她这个年纪独有的稚嫩嗓音,气愤道:“宋青霭,你不要太过得意。” 宋青霭知道她想起了什么,想着若是此刻她有髭须,可能已经冲冠冲到了天上去。 于是她下颌微微抬起,撩起眼皮,嘴角勾起锋利的弧度:“我当然得意。” 气跑了宋静静,宋青霭心情大好,她哼着小曲,一个拐角差点撞上人,她不提防又吓了一跳:“唉!班长,你走路没声.....” 话说到一半,看见了他裤腿上自己不小心甩的水,又看见了他手上拎着新水桶,声音便低了下去。 徐式昭脸色冰冷,将新水桶放在地上,转身走了。 “做好事也装酷。”宋青霭碎碎念,提了小半桶水,往教室拎去。 等宋青霭拖完地,班里的人已经走完了。 她收拾好书包,正打算去新华书店,却见班长走了进来。 “忘拿东西啦?”她笑着打招呼道。 她虽然觉得班长最近有点奇怪,但毕竟是她来嘉木所交到的为数不多的朋友,当然,如果班长将她当朋友的话。 徐式昭没有说话,在她面前站定,看模样好似一时有些踌躇。 有声音起,是风,闻风吹窗,琅琅扣响。 真好听,宋青霭抬眼,见黑板上有几道未擦净的粉笔残痕,像是黑底白色斑纹的小猫。 她眨眨眼,一双漂亮的瞳孔,犹如白纸黑字般澄澈透明。 徐式昭拢了拢自己额际的发丝,问道:“宋青霭,你认不认识宋静静是谁?” 宋青霭一愣,她当然认识,不仅认识,可能还有点血缘关系呢。不过!她心里突然一惊,不会是班长小时候的玩伴吧,那她刚刚还那么欺负人家。 于是她笑得更亲切了些,细声细气地问:“认识啊,她和班长交好呀?” 徐式昭望进她的眼睛,女孩子黑眸明亮,眼波似湖水般轻轻颤动。 他不假思索地说:“那你应该知道,她父亲是宋志昊,” 宋青霭低头,感觉有冷风飕飕吹过来,她略微皱了皱眉。 徐式昭看着她的发顶,接着道:“你是不是也知道宋志昊是有家室的,他们一家三口以前就住在...” 宋青霭猛然抬头望向徐式昭,她看见他眉眼深邃,黑漆漆的眼眸中充满了探究之意。 她想起外公祭礼上,舅母的斜眼蔑视。 她想起蒲团上肿得发胀的膝盖,沉重的繁文缛节里遗像上悲悯的目光。 她想起班长那句好笑的“空气论”,想起丽心大厦,高苒望过来的眼神。 她想起刚刚宋静静的追问。 凭什么?凭什么都来高高在上地指责她? 是因为她不符合受冷落,被遗弃的寄人篱下的灰姑娘式的伏低性格?还是没有拥有谦卑、自我隐没的良善品德? 她的不软弱,难道就是一种不恭敬吗? 还有他。 他不是一向漠不关己,冷情孤峻。 那么现在又是为何?他站在何处高地来诘问她? 指责她是不该出生的私生女?还是指责陆梅是破坏他人家庭的第三者? 今天真的很冷啊,宋青霭打了个寒噤,她吸了吸鼻尖,将心里那淹没人的酸胀感死死摁下,脸色淡漠,眼神平静地望向他,声音未起半分波澜,缓缓道: “班长要不要看下我的籍贯。我出生于午明山,母亲一栏是姜梅,父亲一栏是宋志昊。” “姜梅,是宋志昊的原配发妻。” “我两岁那年,宋志昊回城。次年,宋静静出生。” 她看见徐式昭眼里划过一丝惊讶,目光幽深,还有些她看不懂什么东西,那是可怜吗? 她指间抖得厉害。却突然很想笑。 她想她此刻应该表演脆弱,眼泪最好流下。和在宋家一样。凄风苦雨,楚楚可怜。 她最好也要说宋志昊回城的原因,是告诉姜梅他要将他们母子接回宋家去,姜梅等了一年,等来了他结婚的消息,俗套狗血,可实打实落到一个人身上呢? 她想问宋志昊什么家室,犯重婚罪的那种吗?如此欺负心善的妻子。 可她好生厌倦。她突然想起早上他喊的那声姜阿姨,背后却不知是怎么样的鄙夷心思。 她缓缓抱起双臂,刻薄道:“若是班长不在意什么真相,大可宣扬出去,被别人中伤诋毁的日子,我一向过得惯。” 说完,她平静地将书包背起,但到底心绪难平,一个侧身撞到了书桌上,她见他伸手来扶,冷笑一声,将人重重撞开,跑了出去。 徐式昭在自己张嘴那一刻就后悔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好像从嘉木巷,不,最早在新丽茶餐厅,他就对一些事实真相产生了偏离。 在走廊里,他听见宋青霭的话,他本意是想来说,都是大人们的错,可是你千万不能走错路。 可是现在想想,他又凭什么说,凭看不惯?凭关系好?可就算是认为关系好的朋友,他什么时候对别人有了好奇心和探究欲。 他从一开始便是错的,自大,张狂,像个自以为是的蠢货。 更何况她的话,徐式昭很想扇自己的耳光。 他想起她薄薄的眼睑开始泛红,平静却沙哑的声音,颤抖的手指,还有最后嘴角那抹嘲讽的笑。 他内心一片悒郁,紧紧捏着自己的眉心。 怎么办,现在追过去道歉?还是要先等她气消了,明天再去她找他道歉? 一团乱麻,他感觉这是他人生并未解过的课题,比一百道奥数题还要难。 第16章 记事结绳 徐式昭周六早起,骑去丽心大厦,发现还没有营业。骑去肯德基,打包了四份早餐。 又骑去新华书店背巷的广南糕团店,每样都打包了一点。 他周五有时偶尔路过,会看见宋青霭坐在店前木椅上等陆苓下课,书店借的书厚厚地摞在腿上,她捧着桂花枣泥酥一边随意地翻着,一边慢慢地吃。 回到嘉木巷,他轻轻地敲了敲二楼的门,贴耳听了听好像没动静,看了眼手表,才刚七点,可能都还没有起床。 于是他拿着东西上楼,打算七点十分再下来观望一下。 俞敏正打算去练拳,看见外孙买饭回来,她咬了口糕点,笑着夸孝顺。又问他买那么多份早餐干什么? 徐式昭犹豫了一下,才说道:“学校发了奖学金,里面有代金券,想着一次性花完。等下我给宋青霭送点过去。” “哦,你姜阿姨带阿青回午明山了” “什么?”徐式昭猛地站起身,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俞敏。 俞敏没想到外孙怎么大反应,奇怪地看他一眼:“昨晚听姜梅说今天早上五点的车票,回家过年,年后还回来呢。” 只是回家过年啊。徐式昭放下心来,轻轻地问:“可是下周不是还有期末考试吗?” “我也问了,姜梅说阿青的小羊玛丽要产了。”俞敏也觉得这个理由有点勉强,但是她也没追问,只是看向自己的外孙,问道:“阿青在学校里是不是受欺负了?” 姜梅也是这样想的。宋青霭周五晚上回来,眼睛就红红的,问怎么了也不说,一味抱着她的腰,后来才说“妈妈,反正下周也放寒假了,你可以帮我请假,咱们明天就回午明山吧。” 姜梅给张亮旭打电话,张亮旭也没有同意,于是姜梅便问:“张老师,学校里是不是有人欺负宋青霭啊?” 张亮旭想了想,怎么会,宋青霭与陆苓交好,如果被欺负,陆苓不可能不告状。而且前后座关系都挺和睦的,宋青霭性格好,学习认真,这半年来成绩突飞猛进,课间还经常见她和几个女孩子有说有笑地去小卖铺买饮料。 他刚想说没有,就想起宋青霭之前在操场上被砸到头,虽说不严重,但也是个小事故,他敢保证班内的学生,那么,校外的呢? 姜梅就在他停顿的片刻,直接了当地请了假。 徐式昭看向俞敏,沉声道:“外婆,我好像做错事情了。” 俞敏晚上八点打电话过去的时候,是一名陶志坤的男人接的。 “哦哦,是俞老师啊,刚刚在路上听小梅说要给你报平安来着,不过她们家没拉电话线,可能一会就会过来。” 俞敏说:“不用这么麻烦了,知道平安到家就好。” 等放心地挂断了电话,看着站在一边的外孙,她有些无奈。 这孩子自小跟随他爷爷在金平大院长大,老爷子虽严肃古板,但家风正直严谨。她女婿徐海元结婚前曾一度留学欧洲,为人处事也颇为理性,俞之虹性格虽跳脱,但夫妻两个很是恩爱,他没有见识过人间多少困苦和无奈。 在他高一这一年,徐海元负笈荣大科学院,俞之虹便在荣城拓展事业,忙的脚不沾地,俞敏便一手包揽了他的生活与学习,这外孙安静、懂事又好学,成绩也好,甚少让她操心。 只是有点太冷静,彷佛这世间非黑即白。俞敏在姜梅搬到嘉木巷的时候,就听到了一些流言,可她也算是当年的亲历者,宋志昊这孩子,是有错在先的。 “等人家回来,给人家上门道歉。” 徐式昭点点头,默不作声,低着头进了自己的房间。 第17章 午明山记 徐式昭拒绝了俞之虹的出国游玩邀约,一个寒假都在上物理辅导课。 他翻试卷的时候,会看到右手手背上那条细细红痕,已经淡的几乎没有痕迹,可他每次都能精准地找到方位。 然后就会想起宋青霭的那句:“被别人中伤诋毁的日子,我一向过得惯。” 她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宋!青!霭!”陶建勋站在山脚下大声地喊:“快点啊,玛丽要生啦。” 宋青霭还在刷牙,嘴里全是白沫,闻言猛灌了一口水,鼓腮急漱,飞快吐出,随手将搪瓷杯扔在石头上,没来及擦手,快速地跑了出来。 陶建勋站在她家门口,看见人就挥手,张牙舞爪:“快快快,你要当奶奶啦” 宋奶奶腿脚飞快,陶建勋一个错眼,她就跑到了他前面。 “没想到你去了城里念书,跑步还那么厉害。”陶建勋在身后提步追了上来。 宋青霭气喘吁吁地跑到陶建勋家里,围篱栅栏前,她弯腰扶着正在颤抖的腿,就看见玛丽站也站不住了,眼神平静地躺在羊窝里,后腿在微微抖动。 她才有心情看向陶建勋,假装气定神闲道:“我们高中比八百米,我速度第一。” 陆苓听到要笑掉大牙,体育场从未见过宋小姐的风姿,她当观众都嫌晒嫌吵,开运动会时藏在运动员的小凉棚里,捧着橘子汽水听方简讲冷笑话。 但陶建勋不知道,他一脸羡慕地望着宋青霭:“阿青,你可真厉害。” 宋青霭扬了扬下巴,刚想接着吹牛,陶志坤就在屋里喊:“阿青来了吧,你有同学让回电话。” 宋青霭眼神一黯,问:“谁啊” “我怎么认识,是个女孩子的声音,打了好几次了。” 果然是陆苓。宋青霭倚在志坤叔家里的沙发上,将话筒拿得远远的,也能听见陆苓的咆哮。 无非就是阿青你不够意思,不说一声偷偷摸摸走。你走就算了,你竟然可以逃掉期末考试。你回午明山,午明山好玩吗。 宋青霭闻弦音知雅意,听来听去就一个意思:为什么不带上她? “等下次暑假,我带你回来。听说那时就开了专线,不用再坐八个小时的火车啦。” 陆苓说:“好啊好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张亮旭让我把试卷交给你。说开学记得上交。” 其实张亮旭还奇奇怪怪说了许多,比如上次阿青的头被砸破,后来呢。 陆苓说:“我一伸腿就把那小子给踢翻了,后来那小子看见嘉木两个字都要绕道走。” 张亮旭又问:“再后来呢,他有没有私下找过宋青霭的麻烦。” 陆苓冷笑:“他敢!信不信我把他的头拧下来当球踢。” 张亮旭挥了挥手,让她快点离开办公室。 “阿青她说她什么时候回来了吗?”方简边吸可乐便问。 陆苓咬了口汉堡:“说是初十。” 过年街上冷清,只有肯德基在开门,陆苓吃了一周她妈做的饭,听到方简的请客,想也没想就跑出来了。 方简看向徐式昭,见他戴上了一副银色的金属半框眼镜,较为出挑的颜色在他那张脸上刚刚好,有种斯文败类的感觉,但因为太年轻,只有斯文了。 徐式昭看了他一眼,语气冷淡:“我去上课了。” 待到徐式昭走后,方简凑近陆苓,神秘兮兮地问道:“你觉不觉得,班长有点奇怪?” “奇怪什么,他不是一向不喝可乐吗?”陆苓将那瓶未开封的可乐插上吸管,啊,她心想,真痛快,嗜糖带来的一望无际的满足感。 “我不是说这个,我平时怎么喊他他都不出来,今天说约了你,他才出来的。” “可能班长想我了吧。”陆苓假笑道。看见方简一脸的似信非信的矛盾感,她朝天翻了个白眼,接着道:“这么说吧,如果徐式昭喜欢我,那么宋青霭就喜欢明析。” 什么和什么啊,方简云里雾里,他挥了挥手,约她去看电影,陆苓没同意,说她要回去做寒假作业。 方简说:“新开的巨幕厅,超动感影院,好莱坞最新的大片,一票难求。” 陆苓起身说:“走。” 宋青霭没有带课本试卷回午明山,只带了一本《威尼斯商人》,她将书送给了陶建勋。因为她的心绪在快乐休假与焦虑成绩之间徘徊犹豫,根本没有心情看。 午明山天朗气清,宋青霭穿着一件黑色的赶羊大氅,将自己躺成一个长长的“大”字型,躺在一棵缀满松果的松树下,昨夜落雪,她也不怕,每棵树都有不同的皴法,她以眼睛细细凝视,慢慢聆听。 陶建勋每翻一页书,她就像鱼干一样翻面,还是一块带有松脂气味的小鱼干。 陶建勋在旁边给小鱼干念:“宽容就像天上的细雨滋润着大地。它赐福于宽容的人,也赐福于被宽容的人。” 念完去看她。就看见少女扎着麻发辫,一身常见却粗糙的赶羊服被她穿成了可供郊庙的雅服,脸被冻得红彤彤的,好像筵几上供奉的小小泥塑娃娃,可她望过来的眼神,他想起小叔叔志坤曾说阿青如果是一棵松树,那也是午明山山头上最秀丽的。 可她不属于午明山。陶建勋早就知道,她太漂亮,又太狡黠,她教他松枝的八种画法,可他却始终不明白其中的虚实变化。 他偷偷听见姜阿姨对小叔说:“我要让宋家的人,都来助我阿青一臂之力。” 待在午明山不好吗?小叔叔与姜阿姨,他与她。为什么要去那么遥远那么陌生的荣城啊。 午后阳至,地气上腾的濡湿浸到了耳尖,宋青霭颈边一痒,慢腾腾地将自己挪到一颗松树旁。 她反躬自问,或者说她这几天仔细回想,其实,自己在那天是有点过分放大自己的委屈与过分的迁怒别人。 班长好像有点无辜。 陶建勋读到一半不想读了,他问她:“阿青,你是不是明天就回去了。” 宋青霭无精打采地点点头。 “那你今年还回来了吗?” 宋青霭偏头,看向陶建勋,他头戴毡帽,扮相老成,但这小子比她还要小两岁,性格坦荡,很重感情,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然后大家又心安理得的一起分开。 陶建勋说的最多的话,就是阿青你真厉害。 可是她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厉害,自以为受了委屈就飞快地躲开。 单词怎么办,数学怎么办,她的成绩怎么办。姜梅千辛万苦地将她送到城里,享有良好的教育与资源,她不能,真像一块小鱼干。 小小山雀都会冒险飞出树林,细细松枝却重负那么厚的积雪。 她将双头撑在颈后,义薄云天:“今年不回来了。” 雨雪澎湃,反正总会有阳光出来,她想,一股奇妙的勇气地涌上心头。 第18章 相约九八 这一年,有人将硬币叠成小山,在街头的游戏厅苦练技艺,有人在报纸亭排队,折起展望末世纪的新刊,方简正在往BP机上悬挂一条星星链条,《天龙八部》正在以霸屏的姿态滚动播放。 夏末秋初,俞之虹顺着互联网的东风,正在投资几家门户网站之际,陆苓正凝神瞪眼贴在电视机前,那时段誉与阿朱在燕子坞初遇。 无论时代变革的浪潮如何凶猛,敢为人先的态势如何繁荣,当路过鱼山北路音像店萦绕「来吧来吧相约九八」的歌声时,所有人都会短暂愣神一小会。 这一年嘉木高中有学生开始流行集邮,罗姗姗在爷爷的书柜里翻到一枚上刻1894年的“慈禧寿辰”邮票,塞进自己花花绿绿的塑料薄膜里。 少年人就算挨打,也不知愁滋味。 宋青霭回到嘉木巷的时候,正值暮冬长且温静的余晖落满小巷,常春藤长枝蒙蒙,蔓绕在灰壁石墙间,宋青霭想,这种植物需用石青颜料加油脂,才会得纸面上生气一片。 徐式昭从辅导班回家,就看见她站在巷尾,瘦削的肩背上流泻一片夕阳的金黄,更衬得身影袅袅,面容恬静。 她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她。 他将车急刹,在距离很远的地方,然后推车缓缓地靠近,微笑着打招呼道:“宋青霭,好久不见,我..” 头顶有慈爱女声响起:“都回来了,快上来吃饭。”他抬眼已没有人影。 宋青霭低头,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班长,我...” 徐式昭将车停好,车把上挂着一袋广南糕团店的桂花枣泥酥,他取下递给她,语气真诚:“对不起啊宋青霭,之前我说错话,希望你能原谅我。” 宋青霭赶紧接过来,不好意思地笑道:“其实我也有不好,那天我有点情绪使然..” 徐式昭看向她,女孩面颊上露出漂亮的靥涡,他心里想,这是和好了吧。 “班长,我们以后还是朋友吧。” 她声音清越,悦耳,像块碧玉玎玲作响,带给人无限的生机与希望,像是春天与生俱来的天赋。 徐式昭只觉称心快意,他眼神奕奕清朗,认真点头:“嗯,我们可以做好朋友。” 宋青霭望着自己的脚尖,试探着问:“那咱们上楼吧。” 徐式昭很有礼貌地点头,让其先行。 开学第一天,宋青霭来不及和罗姗姗聊天,就被张亮旭叫到了办公室。 张亮旭一脸的怒其不争:“宋青霭同学,我看你年前学习还是挺认真刻苦的,怎么这次试卷的得分,不是很理想啊,班级未进前二十名。” 陆苓在前几天将上一年期末考试的试卷带给她,还特地传达张亮旭的嘱咐,认真做,按自己的水平做,反正这些话讲给陆苓是无用,但她没有想到自己的同桌这么听话,真的一点弊没有做。 成绩吗,是比她的好,但是有什么用,不照样挨骂。 陆苓装作无所谓地开解她:“阿青,反正你是在家做,是我我就作弊,考班级第一。先过瘾再说。” “本来就是测试,张老师人已经很好了。”看到自己真实的成绩后,宋青霭何止失落,她感到阵阵难受。 陆苓凑过来,问她:“阿青,你不去问班长数学题吗?” 宋青霭从善如流:“我都会了。” 陆苓不信,一边将正确答案翻开,一边对她试卷背后的大题答案,她疑惑:“可是你这两道大题都答错了呀” 宋青霭将自己的试卷拿回来,脸上带了些不开心:“我不喜欢推演,也不喜欢每道题都要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天呐!陆苓内心震惊地一时说不出来话,想她素来牙尖嘴利,此刻竟然不知道从何反驳,只得夸张地退后一步,只:“你….”了半天。 是你不想对吗? 还不喜欢? 你做不出来是因为你不喜欢吗? 谁不喜欢所有的题目都跟着自己推演的答案走啊。 不过她说话好理直气壮,听着就很有道理,陆苓望着她,有点发愁地看了眼后座的徐式昭,他正埋头做题呢。 “你是不是不太好意思麻烦班长啦。”陆苓重新凑上去,和她咬耳朵,新学期,附中与嘉木的许多小学妹成群结队来瞻仰嘉木高二的年级第一与第二,因为听说这次两个都是大帅哥,每次班级门口都被挤得车水马龙,陆苓回教室感觉她在新年逛超市。 宋青霭也说不上来自己什么心情,她和班长应该算是一笑泯恩仇了吧,两个人客客气气,上次俞敏、姜梅、他和她,还一起欢欢喜喜地聚了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宋青霭第一次对被人,产生了一种别扭的情绪,不太自然,有点紧张,像是荆轲刺秦王。 反正她这几日都不想回头。 陆苓却不假思索地了然了,她心说这是一个帅哥看了半个学期看腻了呗。 没事,姐还有。 她一扬手,高声喊道:“明析,过来。” 晚自习本来有些嘈杂的教室肃然一静,明析的同桌,正在与周围一圈同学分享寒假见闻的高哲翰猛地将身子回正,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手里的课本。 明析抬头,眼神里是一如既往的漠然,问道:“怎么了?” “让你过去你就过去,我可是班干部。”把纪律委员当成世界总统的陆苓此刻已经站在明析座位的旁边了。 她斜斜看了眼正在怒视她的明析的后座高苒,不为所动地将男生提起来,在他耳边轻声说:“帮我同桌解几道数学题。” 明析身高早已超越一米八,虽瘦削但也是快成年的男性,竟好似被她单手一拎就拎起来了,笔挺的脊背,沉默地走向陆苓的座位。 陆苓坏笑着望向开始装老实的高哲翰,拧了下他的胳膊,语气恶狠狠:“课洞里的那盒巧克力,拿出来给大家分分。” 宋青霭没想到陆苓整这一出,她惊讶地望着乖乖坐到陆苓位置上的明析,听见他开口问:“哪几道?” 宋青霭将试卷翻了过去,看他随手拿了支陆苓kitty的粉红挂件笔,翻开一本毛绒笔记本,就开始给她从第一道错题开始讲。 说实话,宋青霭虽然转入三班已经半年,但是一直都没有与明析有过接触,更遑论这种很近距离地交流,她看他刷刷刷将公式写上,一双眼睛毫无起伏变化。 他的五官虽然不如徐式昭的精致流畅,但一张脸也是骨锋峻宕,只有一双眼睛格外狭长,有点邪媚了。 宋青霭最近苦磨隶书《石门颂》,觉得他的眉眼像是带了些蚕头雁尾的波磔,眼睛虽然疏离陌生,但很干净,像一弯新月初升。 “你会了吗?” 宋青霭听见少年询问,赶紧回神,看见那个笔记本上已写完那道题的全部方程解析答案,密密麻麻,像陌生的鬼在疯狂的爬。 宋青霭抿嘴微笑,点头致意:“我会了。”她心想你快点回去吧。 就听见明析好像“呵”了一声,然后他一边将笔记本翻了个页,一边说:“那你按性质二来解一下。” 宋青霭眼神游移开,她想说你应该是被陆苓要挟而来,咱们俩快点散,各自交差去算了,这么认真干什么。 明析转头,看向她,他突然发现这位转学生的有趣,他之前确实没有怎么关注过她,只知道他们班有个宋青霭美名在外,但是今日细瞧才发现,女孩子确实很漂亮,但除开外貌,和热情开朗的陆苓不同 ,她身上有种四两拨千金的巧劲,眼神一派天真自在。 他刚想说话,就看见了她背后的徐式昭倚在椅背上,正抬首望向他们,不知道看了多久,眼神明亮而刺眼。 明析斜眼,不发一言,与他对视。 班里的声音逐渐小了下来。 因为大家都在竖起耳朵听,陆苓与高苒又吵起来了,而且声音越吵越大。 高苒将书翻得沙沙作响,声音有点高:“你在这里,影响到我学习了。” 陆苓嘲讽道:“我成绩还班级前三十呢,怎么没影响到你。” 高苒冷笑:“有什么了不起,你就比我高二十多分而已。” 陆苓眼也未抬:“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二十多分,我高考能一骑绝尘。” 高苒不愿意再和她讨论成绩,但她心有不甘,于是大大咧咧地问:“陆苓,你就那么喜欢当媒婆,现在要将明析推给宋青霭呀?” 一个班级的人支起八卦的小耳朵。宋青霭的情书满天飞,什么一班的学霸啊,六班的学生会主席啊,好像都被陆苓霸气地将情书一一甩了回去。 宋青霭一愣,转头看向明析,你带了目的来? 明析结束对视,看向她,缓缓笑开。 陆苓不接招:“你以为谁都像你,天天情情爱爱。若再多说一句话,你信不信我将你的秘密抖落出来。” “我什么秘密?”高苒急了,说出来呗,反正她也不想继续隐忍下去,她突然想起来那个周五的雨夜,她急切地跑去送伞,男孩子眼睛盯着试卷,声音凉薄地令人打颤:“高苒,看人不起说人穷酸,却巴巴地跑来献殷勤。像你们这种人,都这么恶心的吗?” 恶心,有陆苓恶心吗?一边亲近他,一边吊着他,可他却甘之如饴,为什么?凭什么? “你英语成绩作弊啊。”陆苓懒洋洋地公布。 这算什么秘密,高苒一直都作弊,甚至还会将各种作弊心得分享给周围一圈人。 围观的小耳朵有点失望。 高苒也觉得她十分无聊,又觉刚才自己如此心绪不宁也挺无聊,她将书页翻开,誓要再多考三十分。 却见前方女孩回头,脸细细贴近她,似知心好友,声音小到两人份: “但是呢,感情又不是考试,作弊或者诚实应对都不重要,因为它没有分数,也并不公平。” “明析他并不喜欢我,或者说他谁也不喜欢。你若一味沉耽此事,只会适得其反。” 她一席话似风起雾散。 但高苒却愣住,原来她什么都知道,看的也好似比自己清朗。 第19章 随月盛衰 早春时节,嘉木巷巷口开一树白玉兰,长风浩荡,扑鼻的香,宋青霭难得早起一日,正在春天商店前,借晨光翻英语单词,看到徐式昭,眉眼晶晶亮,面颊明媚,漩一对露珠似的靥涡。 新学期第一周,周六上午,宋青霭本来要与姜梅一起去画材店买颜料,因为画室明日上午正式开始上课了。 俞敏在一侧拿她的长发编花样,闻言开口道:“市工艺品市场旁边有一家很大的美术馆,传统与西洋画材都一应俱全。” 俞敏看宋青霭心动,于是乘机提议道:“反正式昭上午也要回家,你们顺路可以一起去。” 姜梅刚要拒绝,俞敏就将人拉起,一边说:“家里的柜子里有一块看不出来什么布料,其薄如纸,有黄兔斑,你去帮我看看。”一边回头嘱咐宋青霭换衣服,巷口等徐式昭。 没想到两个人要一起等,因为徐式昭说车从熙岭园开过来,还要二十分钟。 徐式昭翻开她的英语单词本,随口提问一个单词的意思。 宋青霭卡壳,眯眼一笑:“班长,你提问前二十页。” 徐式昭往前翻,再次提问一个新单词。 宋青霭再次卡壳,她看着徐式昭一脸饶有深意的探究,她咬咬嘴唇,开始耍赖:“班长,你发音不标准。” “好好好。”英语满分的徐式昭连连点头,随手翻开一页:“复杂的;难懂的;” 宋青霭嘴角一翘,完美念出。 晨间清润的阳光筛下幽香的玉兰花影,她头晃晃,树荫里露出一点瓷白的鼻尖,谁家的小猫在撄毛线团。 徐式昭看她一眼,又问道:“理解力;领悟力;理解联系;” 宋青霭支支吾吾,这个单词她有印象,因为比一截数学方程式还长。 徐式昭看着她,略带得意的笑了。 果然如俞婆婆所言,匋月美术馆,典雅大气,足有三层楼高,入门则一截峭壁苍松的壁画,明静中难掩漆色幽刻的光彩。 一楼主营国画色彩,一间间画堂文阁琳琅满目,软绿、柔蓝、月白烟,看得宋青霭心潮澎湃,却不敢侈费如此珍贵颜料,只能认真地拿目光细细摩挲。 徐式昭沉静地跟在身侧,提包大使尽职尽责,身姿雅健清逸,慢条斯理,看她在一群色彩里,逡巡荡漾,好似勤劳小蜜蜂,翩翩采撷于各色花簇之间。 春寒料峭,她穿开米白色司米羊毛衫,青春气息,格外引人注意。 直到宋青霭将身上带的钱全数花光,腿脚发麻,才恋恋不舍地上车,看着一包又一包的战利品,她心思雀跃,左左右右,爱不释手的模样。 徐式昭看了眼手表,正是中午饭店时间,于是开口询问:“要么去熙岭园吃饭?” 宋青霭饥肠辘辘,闻言点头说好。 上次来熙岭园是傍晚时分,如今白日逛来,更觉幽丽,前庭待客,似有觥筹交错,徐式昭吩咐跟随人员,将餐食送到后面的别墅。 太阳躲进温柔的灰云,俄而显现又隐没,白色的庭楯边,竹映林溪,枯枝婆娑,宋青霭跟着徐式昭,一路安静地走。 她心想如此古韵,拿纸笔隔水临摹,再好不过。 饭毕,徐式昭问她要不要一杯咖啡,一会两人可以打会游戏。 宋青霭吃得心满意足,闻言连连点头称好。 徐式昭做好咖啡端出来的时候,见她还在看上次那幅赵书,他将咖啡递过去,问:“你几时开始学画的?” 宋青霭接过,抬眼想了想,才笑着答道:“起初并非是学画,甚至都不是正经师傅来教。小时候看见志坤叔画画的好,也想跟他一起习练,他却不肯教我,说我毛躁心不定,只甩给我几块墨锭,一方砚台,要我天天研。” 她贴近,细细看那幅字的神韵骨格,慢慢接着道:“所谓非人磨墨墨磨人,后来才想明白,他也是要磨出我一份耐心与细致。” 徐式昭在她背后轻声道:“因材施教,那他算是一位好老师。” “是的,他亦师亦..”宋青霭神色有点茫然,却不再说。 她转身,去看他,他的眸子,冷峻,却浮光,亮铮铮,像她最钟意的松烟墨,千金一斛。 她问道:“怎么?班长想练习书法。” “之前是有想法,但听你描述,我只认愚笨,只怕连墨都研不好。”少年人虽然自谦,但奕奕神采,眼睛带了些笑意。 宋青霭想了想,正色道:“可能是我描述的太过笨办法,苦功夫,但无论各种爱好,一旦掌握了持续的奥秘,略得一些感悟,是很快乐的事情。” 女孩身姿好似一株生于旷野、苍翠卓尔的一棵树,但那双眼睛好像总被轻盈的溪流盈满,望向你时,总是能泛起潺潺的涟漪与漩涡。 若说她的天赋像亮唳的鹤鸣,令人不禁侧目,那么她的心思一片坦荡自如,带着真善美的德与行。 徐式昭望着她润泽的大眼睛,好似能听见冰泉淙潺,璨若水晶,难怪说人的眼球含水量是99%。 他认真点头,赞同道:“我觉得也是。” 宋青霭冲他轻轻举了举手中的咖啡:“走吧班长,咱们去打游戏。” 负一层的楼梯处,摆放一座两米高的墨绿色落地摆钟,表盘装饰华丽,上刻有月相的盈亏与黄道十二宫,下端精密的擒纵机构,花纹细密的棘爪与冠状齿轮啮合,匀速转运,循环往复。 宋青霭起初以为是模型,细看却惊觉如此机械间的精妙美学,她有些入迷,目不转睛。 徐式昭上前,看她好奇的双眼,询问道:“可以打开,虽然古老,但里面的供能、分配、擒纵机构层一目了然。” 宋青霭笑得开心:“班长以为我懂?还是会有什么高深的启示或洞见吗?” 徐式昭也笑:“我以为你感兴趣。” “没有,只是想起一则书中逸闻,约翰郡那位后来发明了航海精密计时器的哈里森先生,最初曾在天文台,好不容易有机会向英国国王乔治三世展示其钟表的优越程度,但是却指针走走停停,快慢无度....”说书人讲到一半,自己却先花枝乱颤地大笑了起来。 幸好有靠谱听众,徐式昭接着她的笑声,娓娓而言:“其实国王不小心在这块钟表旁边的壁橱里放了块天然磁石。” 宋青霭挑挑眉,惊讶又颇为志同道合地冲他扬手:“班长,好巧,你竟然也知道。” 徐式昭走在前面,心里想是挺巧的。于是他果断推荐:“那这里有一款游戏你应该很喜欢。” 是很喜欢。电脑屏幕上时间若星云耀眼,转动的机械闪烁着太空歌剧般的瑰丽想象力,游戏已不再竞技本身,手中的人物抽丝剥茧般,跟随摇曳的画面循路而前,漫天雪踪里,星体浮游慢慢浮现,宇宙本身好似一颗颗蓝瞳孔,在窥视自身。 宋青霭默默放下手柄,时间恒久的相望里,她感受到了人类本身的脆弱与渺小。 徐式昭看着身后的人物越来越慢,直至人物消弭,他回头,就看见女孩平心静气地盯着电脑屏幕,湛蓝的闪影叠映在她绚丽的眸间,好似无限的玫瑰星云脱颖而来。 他想起在第一次在卡萨特峰上观测到旋涡星系时的兴奋,又突然理解那句被托赫诺奥哈姆族奉为“Baboquivari”“,为何可以被译为“宇宙的中心”。 徐式昭一直以为,宇宙的奇幻奥秘与浪漫意义在科学严谨的浪潮中被不断的侵蚀与溶解。 而如今他望着女孩子新奇而又迷惑的面孔,他突然对她这个人产生了一种微妙且复杂的羡慕,她好像对万事万物,都这般充满着崭新热烈的好奇心和广袤诗意的探索欲,而且不带偏见。 他想起上次在教室里,她低声安慰不知为何郁郁寡欢的陆苓:“在午明山,连我的小羊玛丽都有自己比较倾心的一块田野,每次都会绕道前去,吃的也会格外兴起。更遑论是人,心思百转千回,感情此消彼长,万物都有自己的亲疏远近。这样想想,大自然岂不是最最包容的天神,喂饱犀牛,还要喂饱那些视蚂蚁为犀牛的生物们,站起来走走,我带你去看看嘉木小花园里,我的那些亲朋睦邻们。” 他在当日做题时,将这些话写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甘洌清甜的少女声音,盈盈绕绕在心头。 “想去观星吗?”徐式昭听见自己的声音,好似尘际间的纤细绒毛那么轻。 宋青霭闻言回眸,有些呆愣的颔首同意。 身居楼顶,才有几分不真实的奇妙感,傍晚的寒风冷冽,徐式昭给她带上了一件羊毛披肩,她接过,缓缓地裹在自己的肩头上。 “想看月亮。”她伸手指去。月相跟着农历变,满月出在十五六。 乔治·H.达尔文先生所说:“很久之前,月亮曾经离地球很近,是海潮一点一点把它推向远方的:月亮在地球上引起的海潮使地球渐渐失去了自身的能量。” “好。”徐式昭缓缓调整行星天文器材,然后他回头,手持赤道仪,声音轻柔:“来,月中环形山不明显,我给你指整个月面的月海,很漂亮。” 宋青霭站在他身侧,慢慢靠近精密的仪器。 于是她望见一轮皎洁的巨大的银色磨盘,炫目突出的辐射纹,好似飞溅的光芒,壮观的晦暗不明的陨坑与广阔无垠的光华万点。 宋青霭缓缓地张大嘴唇,她震惊于赫然清晰的熠熠闪光的月华,亦对如此确切而清晰的实体产生了奇异的陌生感。 “看,左侧,那片大范围的暗区,叫做风暴洋,是月亮上最大的月海。”她听见男生温润的声音在耳边清晰地响起。 好美,这是宋青霭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观看月球,她瞪大双眼,瞳孔好似旋涡星云,目不转睛地随着他的话语轻轻流动,高迥,深邃,如此声势浩大的美丽,时间的流逝。宋青霭缓缓远离仪器,她想以自己的双眼亲测这一颗蔚为壮观的月球。 可她转头,却看见一双格外温柔的眼睛注视着她,顶楼朦胧的灯影里,他整个人带了些流风回雪的轻盈,白色衬衫兜了两袖遥静的清风,在这太过苍茫寥远的夜晚。 少年面目清俊,黑眸转动好似月相上的圆齿薄冰,光斑交织的轻灵,攫住一段浮光掠影,风翻起他的衣领,更显浩荡。 与之对视,少年的目光郑重其事,语气真挚道:“就像在天文学观测的光行原理里,遥远光源抵达地球需要一定的时间。而人与人之间,从认识到了解也需要时间,宋青霭,我之前不加了解就妄下论断,还是要认真地向你道一个歉。” “班长,好朋友是不用说那么多的。”宋青霭有些赫然,她感觉自己脸热热的,火腾腾地热,像郁积微沸的小炉子。 “好,那我不说了。” “班长,真的把我当好朋友吗?” “真的。” “那要和方简一样哦,”宋青霭转念想到,他有时对方简也挺没耐心的,于是补充道:“有时可以比方简好一点点。” “好。”徐式昭直视着她,诚恳地应答。 她滑开目光,抬头看漫天繁星正成群结队地在天幕之上眨眼睛,明亮的好似成排松树苍苍莽莽摇晃在她的故乡,她时常枕臂仰面躺倒在午明山山顶上,漫天繁星兜头而下,触手可及般的任人采摘。 她想起人生里无数个早春时节,都能听到海风吹动白桦林时的沙沙声,绿洲似的廓清一片,蓝色独木舟藏在布满碎珊瑚的小路尽头,苍鹭涉水,麻鸦蹲踞,百年元宝槭古树上悬一簇簇红艳艳人的祈愿。她在海涯上悬腕提笔,看薄暮时分,好似神迹忽现,俄而又隐没,像这世上多少遗憾又总在企盼。 她身处的这颗小小的蓝色行星运转在银河系外沿两条旋臂末端中,而她在此时此刻,听到了春天寓言般的细小虫鸣声。 她没有再去看月亮了。 第20章 拈花把酒 春困,再加上周五午后第一节课,一个班里哈欠连天。 任课老师都不愿意要,甩给体育老师,体育老师肯定有事,这节又要罢休。 张亮旭来看班,看蔫头巴脑的一群学生,他站起身,拍了拍课桌,学习六班班主任,组织大家爬学校后山。 说是山,其实就是小土包似的山丘,长长的队伍,窄窄的石阶。 只有宋青霭远远落在队伍后面,一步一坐。 但却不是最后一名,还有班长徐式昭,他负责收尾队伍,此刻正冷眼旁观,等着宋青霭两步一台阶的拖沓步伐。 实在太慢了,他站在台阶边已经五分钟,长裤长袜也可以喂的草丛里蚊子肚腹胀满,他看了眼在日光下翠绿发亮的缓山,又低头看了眼垂头叹气,双目无神的女孩,声音有点无奈:“宋青霭,你在这里给石阶刻字呢?” 宋青霭喝口水,艰难起身,冲他摆摆手,义正言辞地说:“没我垫底,你就是倒数第一。” “那我真要好好谢谢你。”徐式昭被气笑。 “班长,你别动,别动,千万别动。” 宋青霭声音逐渐放低,人慢慢站起,指尖却在颤抖。 徐式昭见她眼神锐利,神情凝重。他似有所感,缓缓回头,果然,见距离自己脚边,不足一米,一只翠绿小蛇已探起腰腹。 “你千万不要动哦,我会蛇哨,会把它赶走。”她声音冷静又缓慢地响起。 只听她舌尖“孳孳”吹起,响亮且悠长,很神奇,那只探头探尾的细物便溜溜地往山林间逃开去了。 “你怎么会吹蛇哨?”徐式昭惊讶,他以为只有江湖小说中杜撰,但想她来自午明山,一定知道不少奇巧技艺。 谁知道,她乱吹的,宋青霭想起志坤叔说过若碰上山间野物,首先最重要,千万不要急!她担心班长乱蹦乱跳,这才拿她会什么口哨唬人。但她肯定不会说,只惊讶道:“北音竟然也能管你们南地的蛇,好神奇。” 徐式昭看出她眼神闪烁,却也不点破。 又听她讲:“班长啊,咱们过命交情,以后记得肝胆相照。” 宋青霭手心全是汗,接下来的路程再不喊累,腿腹打抖也要追上大部队,太可怕了,还是翠绿色,她回头看向班长,见他竟然还有闲心去抚弄绿竹,她又气又怒,喊:“快快快!” 徐式昭低头笑,长腿一迈,就追上她。 “哎呀呀....”又听她一边发力,一边气喘吁吁地抱怨:“....你这走的也太快了吧” 徐式昭只得停下脚步慢悠悠地等她。 三月份,宋青霭就要每周末去画室集训。 陆苓与罗姗姗周六那天上完辅导班,就在光明大街的一家热饮店等她下课。 暮春三月,风和日丽,窗外樱花随风起,便看见一个白衣少女,抱着几本厚实画册伴随一阵叮叮当当的风铃声进来。 陆苓与罗姗姗就在靠窗卡座,很好找。 宋青霭刚把画册放下,罗姗姗便将一杯还冒着热气的珍珠奶茶推到她面前。 她脸上洋溢着喜悦,接过来抿一口,大赞:“香甜!” 若不是陆苓看过来,发现是她们寻常喝惯,瞧这语气还以为这家老派奶茶店终于出了新品。 “什么事啊,这么开心?”陆苓咬着吸管,懒洋洋地问。 “就是开心。”宋青霭露出快乐而幸福的表情,很小很小的开心,无非是英语成绩进步一点点,今日画画又被当作范本,下课还能和好友一起喝奶茶,听说一会还可以去看电影。 天大的幸福啊。 陆苓斜睨了她一眼,却也扬眉,举杯面向罗姗姗,“来,咱们也为阿青的开心开心一下。” 罗姗姗却不太开心,她举杯喝了一口甜滋滋的奶茶,又垂着头拿尖头吸管慢慢扎杯低的黑糖珍珠。 “我给你们说一个秘密,你们可千万不要向外说。”罗姗姗缓缓开口。 宋青霭认真地点点头。 陆苓一天要听她八百个秘密,闻言搞怪似的前后晃晃下巴。 罗姗姗低着头,脸有些红了:“我喜欢班长。” 陆苓有些无语,转过脸去。 宋青霭还是在认真地点头,双手捧腮,做愿闻其详状。 罗姗姗有点纳闷,脸色都不红了:“你们不惊讶吗?” 陆苓大大咧咧道:“有什么好惊讶的。”接着,她从书包里拿出眼镜带上,又拿出一支笔,点了点宋青霭:“宋同学,你喜不喜欢班长。” 宋青霭点头:“喜欢” 她拿笔尖又点了点自己,自言自语道:“我也喜欢。” 罗姗姗急了:“不是你们的那种喜欢!” “哪是那种?”陆苓叉腰:“罗同学,你去随便拉着一个嘉木的女学生,问她喜不喜欢班长,可能都会红着脸跑开。” “没有那么夸张啦,还有一半应该喜欢明析。”宋青霭煞有介事地指正。 陆苓想了想,也是。 罗姗姗道:“反正不一样!和你们喜欢的不一样!” 陆苓点宋青霭:“宋同学,你喜欢班长什么?” 宋青霭想了想:“长的帅,学习好!” 陆苓拿笔去点罗姗姗:“罗同学,你喜欢班长什么?” 罗姗姗想了想:“他人很善良。” 宋青霭立即举手,神采飞扬:“报告陆老师,我也要加上这一点。” 罗姗姗:“.......” 她决定今日不再和两位损友说话。 偏偏陆苓来引她:“你这还不算特别喜欢,咱们班有一位追了班长许多年,你看不出来啊。” “谁啊?”两位学生异口同声地问。 “当然是蒋梦婕,你们两个是不是平时眼放在头顶上,多观察观察吧” “哦...”罗姗姗没在意,摆摆手:“他们只是好朋友啦” “哦。”宋青霭意味深长,她却有点明白了。 陆苓朝四周环顾,朝她眨眨眼,低声问:“如果要你选,班长和明析,你选谁” 宋青霭煞有介事地回:“为什么不能都选啊,我左右各一边,一个教我数学,一个教我英语。” 陆苓撇嘴:“看你那点出息。” 不过罗姗姗灵感一闪,她提议道:“阿青,你要是想提高数学成绩,真的可以依靠班长,我感觉班长要比辅导班强。你看看高一,蒋梦婕不是坐他前面,数学成绩蹭蹭蹭往上提,她还在班级小聚时,特地感谢过班长呢。” “那是人家聪明,上一年高苒也在班长前面吗,不照样愚笨垫底。”陆苓不屑。 “可是阿青也聪明啊。”罗姗姗讲事实。 陆苓确实没话反驳,只要朝罗姗姗坏笑:“那要么我和你换座位,你也来班长前面,近水楼台。” 罗姗姗惊恐:“那可不行,方简会把我杀了。” 但是近水楼台一词却被宋青霭听去,她小小脑袋瓜一转,对啊!谁能有她近水楼台,她周末要练画,本来就比她们少学习时间。 现在班长就住她们家楼上,她上周又刚刚救过他的小命,只要和班长多多搞好关系,数学题不手拿把掐? 于是周六晚上,宋青霭的小脑袋便期期艾艾地探进302的房门。 嘉木巷都是认识了几十年的老熟人,俞敏在家时,大门都是不关的,只留一扇纱窗门隔绝蚁虫,春天悠然的穿堂风一吹,馥郁的卤汁香味扑了宋青霭一脸。 俞敏从厨房里回身,便看见探头探脑的女孩子,她笑道:“还没卤好,你沙发上坐着看会电视?” 宋青霭抱着一本练习册,走进来问:“俞婆婆,班长的辅导班几点下课呢?” 俞敏看了眼客厅的时钟,五点差五分:“大约是这个点,但他一般会和方简碰面,吃饭、打球什么的,” “哎呀,我们不管他,豆腐应该好了,我先给你捞几个素菜。”俞敏将围裙套上,走进了厨房。 当宋青霭在餐桌上大快朵颐鸡腿的时候,徐式昭踩着八点的时钟姗姗而回,他进门便看见在自己家的女孩子,见怪不怪,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开水洗澡,一身热汗。 俞敏退休之后,养花、练功、缝纫、沉迷于各种爱好,最近爱上了下厨,但奈何厨艺要练,外婆学问做得好,但做饭确实一言难尽,只有楼下的宋青霭同学,吃到什么都笑眯眯,一脸真诚的夸赞:“俞婆婆,此味只应天上有。” 这时俞敏就会骄傲地瞪一眼他,意有所指的明显:“还是我们阿青舌头尖,知晓何为健康美味。” 两个人在相互吹捧中,事半功倍,欣欣向荣。徐式昭在头顶的热水流淌里,闭着眼睛默然。 徐式昭一般晚上进书房,接着看书、做题,直到十点左右,俞敏端着一杯温牛奶,催促睡觉。 今天他刚进书房,试卷翻开第一页,门口就出现了宋青霭,他一如既往地拒绝:“我不吃。” 宋青霭走进来,在他眼前晃了晃练习册,笑道:“班长,这也不好吃啊。” 难得啊,她练完画还有精力学习,徐式昭有次奉外婆的命令下楼送枇杷,听见她缠闹姜梅,说练画手疼,能不能今晚只看漫画。 他看着眼前的女孩:“那道题?” 没想到她却神采奕奕地说:“班长,我能不能以后每个周末晚上都和你一起学习啊?” 徐式昭挑挑眉:“可以啊,你自己坚持就好。” 她一脸的斗志昂扬,高声提建议:“那能不能都学数学啊。” 怎么不去找明析。徐式昭脑海中突然冒出这句话,但他没有说,只将刚刚准备的语法训练收起,拿出一套数学题纲,点头道:“好啊。” 窗外白樱绽放,整夜芬芳,蟋蟀欢唱,小小的扇叶上挂一只微黄的月亮。 书桌上橘香微微,灯影朦胧里,两人相对而坐,各自低头安静做题。 姜梅煮了些薏米姜茶水送上来,俞敏分在小茶盅中,给两个孩子送去。 房门未关,隐隐就听见自己外孙的声音,带了些无可奈何:“宋青霭,让你画弧线,不是让你纠结线条饱不饱满。” “你能不能不要看见椭圆就去加头发,填眼睛。” “这是什么,谁的侧脸?” 俞敏推门进来,一边将茶放到两个孩子的左手边,一边语重心长道:“式昭啊,慢慢来,阿青毕竟没有你成绩好,你讲题要慢慢来啊。” 徐式昭还没有说话,就看见对面的女孩仗着自己一双天然的湿润眼眸,对着外婆装可怜,小嘴一撇:“俞婆婆,我根本就没有问这道题。” 徐式昭将自己的草稿抽出来,语气不咸不淡:“那我刚刚讲的这道,你自己做一遍。” 宋青霭凝眉苦思,眸子好似是暗夜中的冰晶,折射一片青灰色的惨淡阴影。 俞敏笑着揉了下她的头顶,出去时将门带上了。 阿青要准备美术联考,文化课成绩自然就需要勤加补习。但是,她虽然觉得外孙万般好,相貌出众,成绩斐然,可这孩子看着温文有礼,其实最没耐心。 阿青严谨勤奋些还好,但这孩子性格也带了些自由散漫,哎,算了,看看能坚持几天。 第21章 春天节日 薄暮时的蓝,早春时的风,周日晚的自习课,铃声未响之前,教室里人声鼎沸,四面的窗欣欣向荣,万物生出新枝,玉兰打起花苞,漂亮的不像话。 陆苓低头,专心致志地眯着眼,小心翼翼地在用拇指与食指捋钢笔尖尖上干涸的墨迹,黏黏哒哒的黑色墨水,捋完食指抹在宋青霭的草稿纸上,气愤地说:“我只是不小心摔在地毯而已,没想到这么娇贵,今天要么一直大口吐墨,要么一丝没有。” 宋青霭看了眼她抹下来的有些干涸的黑色墨体,影影绰绰,像一柄煽动的黑色小扇子,她顺手拿指间的黑色水笔添了扇骨与扇柄。 然后她歪歪头,想了想,提笔打算再加个小扇坠,却被另一只黑色水笔截断,她抬眼,看见徐式昭敲了敲纸面,一脸无奈地望着她俩。 “哦哦对,听题听题。”陆苓被寒霜似的目光一睨,率先迷途知返,煞有介事地拍了拍宋青霭的肩膀,一脸认真地开始盯着她自己的错题集。 陆苓心念电转,一分钟八百个心思,宋青霭相对好一些,但走神的功力也更好一些。 徐式昭第一次体会到张亮旭的心力交瘁。 他扔下笔,不想教了。 但少女眼眸无辜清澈,透过微微泛蓝光的眼镜望过来,好似风掀起海,是那种一软一软的蓝。 脸还没有他的巴掌大,一双乖巧澄净的大眼睛,一笑起来,唇红齿白,清纯可人,徐式迢想起了金平北三街家属院内,那棵会在明朗春日里绽放的酸梨花,叶绿瓣白,烂漫照眼。 他又将笔拿了起来。 竟然有人先没有耐心,陆苓拍了拍宋青霭的肩膀,起身道:“阿青,你学清楚了再来教我吧,我去给你买饮料了。” 竟然还有人大言不惭地点头:“放心,我马上就学会。” 徐式昭冷眼旁观,目睹一切,无声冷笑。 晚自习张亮旭看班,发上周考的月考试卷。宋青霭只有语文与英语成绩稳定,数学成绩没上百,离百也不近,差十一分,还没有她上次高。 张亮旭递过来了试卷,也递过来压力:“集训画画是有些占用时间,但你还是要把重心放在文化课业上。” 她从讲台上接过试卷,虽一脸不开心的落寞,但还有心情瞪了眼徐式昭。 徐式昭将自己试卷叠好,感觉自己考了班级第一也无甚乐趣。 下课也不转头来说话,数学题不是错的挺多,难道要等李傲明天课上简单讲过?他那么细致,她都要咬着笔头,拧眉反复推演好几遍。 算了,转头也会先絮絮叨叨地讲他不认真教,呵,他还不认真,难道要去找别人? 徐式昭看似神情专注地在做题,但笔尖陷在一处两难答案里,他的情绪却不知道陷在哪里。 宋青霭有点后悔瞪班长那一眼,怎么怨也怨不着人家啊,她托腮,有些苦闷。想起最近陆苓与罗姗姗一起陷入港片宇宙里,张口闭口江湖道义,天天喜欢缠着她画龙争虎斗里面的角色,她若是画的像,两个人就在她耳边齐声尖叫,古古惑惑个没完。 于是她慢吞吞地回头,侧着身子,声音柔和:“班长你没有想要什么让我画的啊。” 徐式昭正在做题,注意力好似全在笔尖:“比如说?” 宋青霭微微低下头,两根指尖撑在他的课桌,轻声道:“比如一些你很喜欢的东西?” 徐式昭头也没抬,将手边的一叠崭新试卷递过去,语气懒洋洋:“我喜欢最后几个大题,你要不要在上面帮我画几个方程式?” 宋青霭露出假笑,小心地接过试卷,看都没看就放在他笔盒旁边,转过身去了。 还没转完全,肩膀就被敲了敲,她回头。 徐式昭终于抬眼看她:“试卷拿来吧,我给你讲后面几道大题。” 宋青霭伶俐地将自己的试卷举过来。 徐式昭将红笔转在指尖,先看了眼她的大题,笔尖在试卷上点了点,语气和缓道:“你看你这种等差数列题又错了,上次是在两式相减时符号出错,这次一直撑到了你最薄弱的裂项相消才错,很不容易了。” 陆苓转头,她有点惊讶,直眉楞眼地问:“班长,你是吃了阿青的错题集吗?” 宋青霭煞有介事地回她:“难怪我的错题集不见了。” 徐式昭直接没有回话,而是拿出自己的草稿纸,一板一眼对宋青霭道:“将裂项相消的分式都默写一遍。” 宋青霭想回身作弊看下书,借口道:“我去拿下笔。” 徐式昭将自己的钢笔毋庸置疑地塞进她的手里,一侧长眉一挑,懒洋洋地抱臂,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宋青霭抓住一切蛛丝马迹苦思冥想,抓耳挠腮最后也只是写出来两个。 徐式昭看了一会,刚想质问前几日不是还倒背如流,就看见她骨节分明的食指手指上,一块触目惊心的红色圆痕。 昨天她拿蜂蜡烤制矿物颜料,添加松节油时不小心滴到了自己手上,一叠声地呼痛,手指却不放开那还在慢慢沸腾的调盅,要不是他夺过来,手指还不知道被烫成什么样子。 唉,他心里一片既怅然又寂静的柔软。 他心思微妙地想,她也不是贪玩,只是心中有先后顺序,有看得最重、守得最紧,于是他只得语气放缓,慢慢宽慰。 “会了不代表顿悟,错题集你现在不用着急。先掌握公式、积累知识,多思考,多研究。这些题,无非就是将课本上已有的知识与信息,反反复复变换与发散。慢慢来,不要急,就像你现在练素描,每一根线条不就是方兴未艾的过程吗。” 宋青霭晚上喝完姜梅送过来的晚安牛奶,还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脑海中反复回荡班长的这几句话,然后她又扭亮绿色的小台灯,在枕边慢慢地翻开课本,打算借助数学公式的睡眠奥秘。 神清气爽! 宋青霭第二日比闹钟早起,她刷牙时,姜梅睡眼惺忪地刚从房间里出来,一看到她,双目瞪圆,以为自己起晚了,急匆匆就要去楼下买现成的早饭。 宋青霭拦着她,指了指墙上的钟表,还有空余一个小时呢,她早起是要去运动。 不止姜梅不相信,她在楼梯间拦着一身练功服的俞婆婆,俞婆婆也是一脸的惊讶,将她甩在身后。 “小孩子,别妨碍我去练拳。” 宋青霭跟到中心广场的时候,就已经气喘吁吁了。 她坐在花坛边,腿上是俞婆婆的白色水壶,她低头数了一会脚边的蚂蚁搬家,抬头远远就看见了已经跑完步的徐式昭,一身黑色运动服,少年精力充沛,即使额头上残留着水珠,也是光风霁月,清俊明亮。 宋青霭将自己往身后的香樟树藏了藏。 徐式昭也远远地就瞧见了宋青霭,直接跑到她面前,笑着揶揄:“我以为我看错,还是你在梦游?” 宋青霭望着他:“班长,为什么你那么聪明,体力还那么好。”她陪俞婆婆打了一套太极拳,浑身上下就好像连续被八个人过肩摔了一样。 徐式昭闻言答道:“只是习惯锻炼而已。” 她纠结:“可是你很聪明啊,智力也可以被锻炼的很高吗。” 徐式昭见她眉心微蹙,想着她可能因为成绩有些焦虑,于是认真道:“智力本身就是一种能力而已,并非什么无坚可摧的宏伟庙宇,它并非本质,也没什么意义。” 他看她平时最爱就是在试卷与练习册的边边角角里画各种园林与殿阁,精致玲珑的小小山泉、藻井与脊饰,形制各异,上次还给他一点点细致地讲解古建筑里那些避暑苑囿,怎样引水汇成湖泊,她笔下精妙,一点点筑堤堆沙,令他对古建筑有着无限想象的启迪。 宋青霭觉得她才不要再听班长说什么了,因为他再怎么语气低调,也挡不住他班级第一,年级前三的能力。 而且他并非苦学,她与他这几日一起做功课,她发现他的消遣,就是数学做够了,扯一张英语试卷歇歇脑子,她在一道题上卡两分钟,他看了一两秒就可以解出来,他有时还会带她在数学迷宫里绕圈子,有意锻炼她复杂逻辑的能力,并非寻觅解答那么简单。 先不要纠结于正确与否,要透彻。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真知灼见的天才少年,可天才少年对她太过苛刻。 她想起他上次好奇名匠李春的安济桥,她乐不可支地给他细细画出敞肩式石拱构造,原本以为他会夸奖,没想到他笔尖虚虚一点,讲起了关于这座桥的物理力学原理。 她唇角默默地翕动:“我也想要这种能力。” 徐式昭略一沉吟,坐到她身边,娓娓道来:“就像数学的公理与定理可以构建毫无瑕疵的结构,虽然我不太懂应试美术,但在其平面的纸面上,孜孜不倦的立体显影,这本身就是高屋建瓴的过程,这一点,你比我厉害太多。” 宋青霭这才有点不好意思的害羞,但她小脸一扬,眼睛直直地望过去:“你若是想学,我可以教你。” 许是刚才练拳了,她今日嘴唇格外红润,浑身带着点刚刚运动完,气血充足的盎然灵动。 一张小脸饱满晶亮,睫毛又长又黑的,像把精巧的小扇子。挺翘的鼻尖与脸颊微微泛粉,毛茸茸的耳垂,像牛奶瓶般闪闪发亮的透明。 身姿放松伸展,此刻正慵懒地将手臂撑在花坛边,就这么看着他,嘴角便酿了一小涡微笑。 徐式昭认真望着她,语气平缓:“不用,如果说我的智力是推演,那么你的智力就是勾勒。你不用什么都占,但你总归会有。” “哦。”宋青霭呐呐回了一句。 他接着道:“你在学习上,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尽管来问我。” 徐式昭知道她很聪明,也很细致,知识的麦田里,她像一株小小的麦穗,努力饱满着自己的脆壳。 “哦。”宋青霭接着呐呐回了一句,然后慢腾腾地转开眼睛,低头看自己的脚尖。 她的思绪在班长深邃的眼眸间,幽俏的眼尾上,他的目光炯炯倒影着一片清冷晨光,像一块旧时昂贵的天然群青,需要人费时费力地挖采。 就像1271年到访沙耶尚的马可·波罗曾记载:“它是一座很高的山,盛产最美的、色泽最佳的蓝色矿石。 徐式昭想,真是有点没礼貌的圆脑袋,理直气壮地敷衍人。 她们祖孙一行回到嘉木巷,姜梅已经煮好小馄饨在等了,热锅里盛出四碗,薄皮嫩肉,好似雾面粉心的百合花,晶晶亮的芝麻油,绿油油的小葱末,四个人热气腾腾地吃完,落胃安心。 徐式昭在楼下,慢悠悠地开车锁,等宋青霭下来,想载她一起去学校。 没想到她拒绝。 “你放心,就载到少年宫附近,不会有人看见。”徐式昭知道她担心什么。 宋青霭仍然摇头,看着他的眼尾,担忧道:“春风干燥,常骑车会把人吹成小老头的,班长您老马上成年了,还是留心保养吧。” 徐式昭头也没回,长腿一迈,骑上车就走了。 第22章 为谁争鼎 宋青霭总是有一些小小的烦恼,比如在办公室抱试卷时多看了因为染金发而正在受训的六班陈冰一眼,隔天傍晚就被他追到教室里抱着花塞情书。 陆苓与罗姗姗去小卖铺,方简与徐式昭去操场打球了。她看着眼前的男孩,那头金发好似知道自己最后一天存在,格外炸毛般的呼朋引伴,夕阳金灿灿,他怀里的向日葵也灿烂,还有六班几个男生相互拥挤着,此起彼伏的口哨声。 难逃睽睽众目,宋青霭觉得这也太显眼了,她有点不太习惯,只想低头躲避,可陈冰直接坐到了陆苓的位置上,少年人神色不羁,眉眼含笑,大大咧咧地问:“宋同学,反正只是交朋友,明天周五可以一起吃个晚饭吗。” 宋青霭不想说话,想等场面自己消散,或者她的朋友们会回来救她于危难,或者铃声终会响起。 可是陈冰竟然敢拉她衣袖。 宋青霭霍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瞪向他:“这位同学,你有完没完?” 陈冰见她终于说话,少女就算生气,眉眼也是黑漆漆,亮闪闪,好漂亮。他喜不自胜:“你答应了我就走。” 以为学校是你家开。宋青霭抱臂,随口找到了个理由:“我只喜欢学习好的。” 陈冰不放弃,虽然没有她成绩好,但气势不输:“你答应我,我就更加努力学习,争取咱们一起进步啊。” 陈冰家里有钱,高二就敢开家里跑车来学校炫耀,是个花花公子,女友不断,在甜言蜜语方面更是手到擒来。 烦死了!宋青霭内心冷哼,她心绪转念,红润的嘴角狡黠地一勾:“进步,怎么进步,年级前三答应我期末问鼎第一,我才入眼考虑,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班里人通风报信,方简与徐式昭匆匆赶来,还有明析一起,几个人挤在门口,都听见了宋青霭好威武气派的一番话。 再没有人去看位置上的热闹,大家都在门口的年级第二与第三之间往回巡视,窃窃私语。 徐式昭不着痕迹地看了眼明析,明析一笑,抬脚走进教室。 徐式昭走向自己位置。 陈冰有些尴尬,他站起身,向徐式昭打招呼。 徐式昭并未看他,他拉开课椅,意兴阑珊地落座,长腿一伸,指间随意转了支钢笔,这才抬眼望向陈冰,脸色漠然,投出森然的一瞥,眼神已经很明显了。 快滚。 陆苓与罗姗姗在路上就听闻了宋青霭的英勇事迹,她们踩着上课铃声进教室,今晚是李傲看班。 陆苓看了眼讲台上正在批试卷的老师,低头偷偷地冲宋青霭竖大拇手指。 宋青霭摆摆手,借着假装认真做题的模样,将眼睛彻底阖上了。 她的脑袋被分成了两面,一面是真心诚意的悲戚,一面仔细安慰自己:班级生活本就是集体性的,大家谁没豪言壮语过,谁没丢过脸,谁没撒过谎,谁没被别人看过好戏。 反正都会被看好戏,人生不就是看好戏,今日你看看我,明日我看看你。 徐式昭虽然月底生日,但是因为是成年礼,许多生日礼物陆陆续续地已经到了,有从别的城市,还有漂洋过海而来的,俞之虹周五晚上来俞敏家里吃饭,带来了一些她认为儿子会感兴趣的礼物包裹。 宋青霭拿着试卷上楼的时候,俞之虹刚刚离开。 她不可置信地瞪着一双大眼睛,晶晶亮地望着徐式昭,指着书桌上一对礼物,满怀期待地问:“班长,你今天不拆吗” 徐式昭本意是想先做试卷,但看她好奇,于是就点头:“那要么现在拆,你来帮我吧。” 宋青霭重重地点了点头。 于是两个人将书桌收拾了,开始拆那些包装严谨的礼物,有学习用品,宋青霭不认识品牌,但礼盒太过典雅,她拆到一半就没兴趣了,丢给徐式昭,开始拆下一个。 终于拆到一个方方正正,有点沉甸甸的白色盒子,她打开一看,是一款最新款的双屏侧翻式手机,她之所以认识,是因为最近才在电视上看过广告,价格惊人的高。 拿在手里,才发觉重量不轻,磨砂金属,外观似寻常手机,侧面展开后就是个小小的电脑,宽敞的内屏是可以联网的彩色液晶,宋青霭好喜欢,手指细细摩挲着银色小键盘,按键颗颗饱满,像秋天的小麦穗。 徐式昭看她喜欢,也不去拆其他的了,拉开书桌下的抽屉,问:“有存储卡,要不要给你插上?” “不用了。”宋青霭冲他摆摆手,她完全沉浸在彩色屏幕中,因为她发现了一款与她的电子词典上非常相似的游戏,是一只小猴子往返三棵树,拿屁股往下蹲蜗牛,她当时非常喜欢玩,但是电子词典里的游戏局限于休闲娱乐,只有简简单单的十关,她无数次通关后终于嫌无聊不玩了。 但是,在这个手机上,小猴上树不仅画面更精美了,还高达一百多关,而且可以获得经验与金币,等级向上,关卡越难,时不时还会有飞机与大炮轰炸,她兴致勃勃,急忙开始了战斗形态。 徐式昭将书桌收好,扯开试卷,埋头做题,不再管她。 一个小时后。 徐式昭抬头看了眼还在孜孜不倦盯着手机屏幕的宋青霭,他用钢笔敲了敲她面前的空白试卷,认真道:“宋青霭,你今晚还要不要做完一张试卷。” 如此勤勉谨慎,有决心,不走神的一个小时,他倒是第一次见。 宋青霭立刻坐直身子,将手机恋恋不舍地放到桌子上,笑着问:“班长,我以后可以做完一张试卷,就玩一个小时吗?” “那要看完成度,要是你五分钟一张试卷,岂不是夜夜畅玩。”徐式昭很严谨。 宋青霭认真回答:“我都做完。” 徐式昭更认真:“每张都上90。” 90!还不如直接拒绝她来得更干脆些,宋青霭愁眉苦脸,脑袋无精打采地朝一边的肩膀塌陷。 徐式昭看了她一眼。 她直起身子,认命般地翻开一张试卷,从头做起。 选择题前几道她游刃有余,中间几道她犹犹豫豫,后面几道她咬咬指甲,决定听天由命。 正在她打算后面两道选择题统统选A的时候。 徐式昭友善提醒:“而且你今日的额度已经用完了。” 所以不急,慢慢做吧。 宋青霭:“......” 周六的傍晚,宋青霭早早就上楼,简单吃了几口俞婆婆做的芦蒿炒北极虾,就飞快来到书房,打开书包,拿出一张新的试卷,埋头苦做。 姜梅追上楼,端了四碗冰糖雪梨,对俞敏说润肺凉心,清热降火。两个人喝完,将其中一碗束膜放冰箱,一碗端到书房去。 姜梅嘱咐宋青霭喝完,宋青霭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俞敏见她眼睛黏在试卷上,不为所动。 于是她将抽屉里的手机拿出来,放到她左手边,循循善诱:“阿青,玩一会吧,反正式昭还没回来。”小丫头画室刚刚回来,洗手的时候,下巴和手肘处还都是素描铅笔的黑色蹭痕,不如先解解乏,何必那么急。 宋青霭瞄了一眼了闪闪亮的手机,果断拒绝道:“不行!” 姜梅笑着拉开俞敏,掩上书房门,轻轻道:“这孩子犯轴,若给别人约定好什么事情,是一定要别人点头认可,她才会轻松下来。” 俞敏点点头,也好,又要强又散漫。 徐式昭到家时,宋青霭正在书房埋首题海,而且试卷就已经翻面了,他挑挑眉,看来游戏的诱惑是挺大的。 “88分。” 等人做完,交卷。他快速批改完,一锤定音。 宋青霭不服,急忙去看错题:“这道题为什么给我扣两分?” 徐式昭拿红笔一勾:“这里少了0.5。” 宋青霭果断不服:“就少了0.5!” 徐式昭面无表情地说道:“正式考试你少0.1也会扣你的分。” “徐式昭,反正就差了两分,要不打个折扣,玩半个小时好了。”她试图在锱铢必较,毫厘不爽的铁面判官下软磨硬泡来几分。 徐式昭不紧不慢道:“你可以再做一套。” “哎呀!”宋青霭不甘心,手臂撑在书桌上,眼睛直挺挺地望着他,语气却十分温柔地讨价还价:“要么十分钟也行。” 徐式昭继续不为所动。 宋青霭自有办法,她将自己的小板凳拉到徐式昭旁边,一边可怜巴巴摇他的衣摆,一边言辞恳切:“班长最好了,今日玩了十分钟,可以从明天扣啊。” 明天就周末,晚上去学校晚自习,哪来一个小时给她扣,而且到了下周,她肯定部分性失忆,信誓旦旦地瞪着一双大眼睛不承认。 徐式昭不说话。 于是,宋青霭眉头一皱,决意拿出杀手锏,她突然倾身上前,冲着班长的耳朵吹了一口气。 少女的馨香扑鼻,带着些若有似无的橘子香气,短促的气息并未引起什么反应,徐式昭的内心却瞬时间掀起一层隐怒,他抓起女孩手臂,带离其一臂长的距离,目光阴沉而锐利,语气颇为不善:“谁教你的这一招?”或者他更想问,你还这么对过谁?还有谁也教过你数学题? 若说宋青霭刚刚还有点心虚的念头,现在被他抓住,看他气愤的双眼,她也带了恼羞成怒,大声嚷:“就是你啊,我发现只要你每次耳朵红了,就分外好说话,不让玩就不让玩,小气鬼!”说完,倒也不走,叉着腰,就在旁边瞪着他。 徐式昭听了她的话,只觉内心烧起一阵火苗,灼灼炙烤着他的五脏六腑,偶尔烫人,但更多像股没法拒绝的暖流,他很烦躁此刻这种陌生情绪的起伏。 于是他将手机从抽屉里拿出来,放到她面前,扭过头,孩子气般的放狠话:“那你玩吧,我以后不管你了。” “别!”宋青霭拉了下他的胳膊,指了指书桌的七点零五分,义正严辞地张大手掌:“我就玩五分钟好啦。” 说完,也不管徐式昭反应,飞快地翻开手机屏幕,轻车熟路地点开游戏,手指熟练地按到第二十三关卡,眉心一蹙,果断埋首,开始上树。 徐式昭转头,看她指尖翻飞,大眼瞪圆,眼眸飞转,小嘴紧紧抿着,好一幅聪明睿智又深谋远虑的机警模样。 五分钟一到。 他看见女孩果断地熄灭屏幕,迅速将手机放到他面前,抬首看了他一眼,嗫嚅道:“喏,我玩好了。” 语气温柔,隐隐还带了一些脆弱的讨好。 他心下突然一片无来由的伤感,突然很想说“阿青,你要是想玩游戏,明天我带你去熙岭园,那里有一面墙的游戏。你想玩多久玩多久。” 可他理性当头,将手机收到抽屉里,翻开她的试卷,点了点错题,开始给她讲。 宋青霭仔细看徐式昭的神情,她必须承认是她不守规矩而且贪玩,所以她想认真看看班长有没有真的生气。 不过徐式昭眉眼太过深邃,黑眸碎星,薄薄的眼皮上一道跌荡的褶,偏偏眼尾带了些飞檐起翘的张扬,吼,睫毛那么长。 校园女生对校草的标准判断最是严苛悭吝,班长能在嘉木高中一众帅哥中杀出重围,眼睫毛一定也付出了汗马功劳。 她观察的太过认真,却没有发现徐式昭耳后一片绯红。 徐式昭清清喉头,轻描淡写地问:“还想再玩五分钟?” 宋青霭以为他在嘲讽,赶紧表态度,正襟危坐道:“不用了,我还有许多错题要更正。” 第23章 悲伤柚子 嘉木高中操场边的小卖铺,新添了一口蓝纹搪瓷小锅,店主专门用来煮咖喱鱼丸,黄澄澄透明小碗,一碗五个小小的鱼丸,鲜滋滋油汪汪,添一小勺大骨汤,拌进去小米辣、薄荷叶、柠檬汁与米姜粉。 鱼丸软糯,汁水稠浓,香气盈鼻。 陆苓坐着小卖铺前的木桌前,转头看方简投进一个球的缝隙,宋青霭又买回来一碗。 她有些诧异:“你晚饭没吃啊。” 宋青霭分外喜欢鱼丸汤里那一口埋伏的舂碎的香茅,带着些尖亮的酸辣味,闻言她瓮声瓮气地回道:“吃啦,没吃饱。” 今天周末,下午她练完画,从画室直接来的学校,路上就啃了半个肉粽,她吃不惯。想起在画室边的售卖口看了好久,问店员有没有板栗甜粽。 店员撇了她一眼:粽子哪有甜的啊。 罗姗姗远远跑来操场找她们,带来了一盒家里给切好的凤梨。 宋青霭很快乐,一口凤梨,一口鱼丸,只觉当下滋味,千金不换。 罗姗姗羡慕她的胃口,但看着如此重油重脂肪,就是无敌美味,她也要拒绝。 她看了眼场上正在挥汗如雨的班长,又看了被方简夹击的明析,她用手肘碰了碰旁边大快朵颐的女孩子,有些好奇地问:“明析真的给你表白了啊?” 宋青霭猝不及防,差点被嘴里的鱼丸噎到,但好像进气管了,咳了个翻天覆地。 陆苓给她递了瓶水,罗姗姗拍了拍她的背。 “咳..你听谁说的啊。”宋青霭喝了口,一脸的匪夷所思。 罗姗姗诧异道:“你上周四自己在教室说的呀。” 宋青霭已经强迫自己忘记了,她闭了闭眼:“我瞎说的,也就你们信。” 陆苓乐滋滋地凑过来,一脸看好戏的模样,笑着说:“可不止我们,现在学校都传遍了,明析在追求你。” 宋青霭脑袋一转,有点困惑地问道:“我说年级前三,除了严亚娟是女孩子,你们为什么只猜明析啊,不是还有一个班长吗。” 陆苓奇怪地看她一眼,“班长才不会喜欢你吧。” 罗姗姗犹豫着,还是点了点头。 宋青霭莫名地不服:“为什么啊” “首先!”陆苓有理有据:“他高一的时候就明确拒绝过蒋梦婕,蒋梦婕哎,那么漂亮。” 罗姗姗赞同地点了点头。 “其次!”陆苓挺直了背,抑扬顿挫道:“他说高中不会谈恋爱,自己会以学习为重,谁再写情书,打扰他学习,他直接交到校长手里。”校长没那么闲,但俞之虹女士在互联网大发利市的同时,给嘉木高中捐了区区几个机房的最新的几百台电脑而已。 “所以你看日常谁给他写过情书?”陆苓一锤定音。 但是罗姗姗望着好友皎好的侧颜,还是有所偏爱地开始为她计较:“但如果班长和明析同时追你的话,你会选谁?” 未等宋青霭回话,陆苓就开始为她忧思:“还是选择明析吧,你将来在美院,他打算考荣大,一个城市多好。” 宋青霭将鱼丸吃完了,还想再去买一份,她没空理会两个好友为她甄选的美好姻缘。 陆苓接着甄选:“最好不要选班长,班长以后是要去东工大的,在金平,好远好远,你们聚少离多,感情也不一定长久。” 罗姗姗话题跑偏:“你怎么知道班长要考东工大。” 陆苓说:“蒋梦婕透露的啊” 罗姗姗与宋青霭两人齐声:“啊?” 陆苓煞有介事地会议:“她在高二刚刚开班时,就问遍了每一个代课老师,问东工大难考吗?” 宋青霭一直目标坚定,并未过多了解过综合类院校,闻言她也问:“东工大难考吗” 陆苓认真地点头:“难考,要省级排名了。” “哦,那算了,我不喜欢太出风头。”宋青霭很认真。 陆苓嗤之以鼻地冷笑。 罗姗姗直言:“阿青,你是疯了吗?” “她出疯子还差不多,还出风头。哈哈哈哈哈哈。”陆苓毫不客气地点破,三个女孩子嘻嘻哈哈笑到一处去。 可是宋青霭还想吃鱼丸,她更想吃路口那家柚子开心果蛋糕。 三个男生走过来,递来三瓶冰镇过的汽水。 方简皱着眉头道:“别人都是加油助威,来送毛巾与水,我们倒好,还要去给你们买。” 陆苓嫌弃地瞪了他一眼,接过来班长的。 罗姗姗慢一步,接过方简的。 只留有宋青霭舔舔舌尖,正打算接过来明析的,明析收回手,将瓶盖打开,递给她,他注意到女生手里拿着一堆吃的。 “呦呦呦...”方简夸张地开始挤眉弄眼。 徐式昭转头就往教学楼走去,他觉得自己这一周都不想再陪方简打球了。 后面五个人跟了上去。 一行人嘻嘻闹闹转过高二的教学楼,静美的蓝色天幕下,勾起波纹般的淡淡月痕,宋青霭停在一棵白色樱花树下,弯腰低头系鞋带。 徐式昭慢悠悠坠到队伍末尾,漫不经心地低头看自己的鞋尖。 宋青霭系好,起身追上了他,轻声细语地问:“班长,你今日也是骑车来的吗?” 徐式昭点头:“对。” 宋青霭笑眯眯:“我想吃学校右手边,第一个路口拐角处甜鹭家的柚子开心果蛋糕。” 徐式昭不假思索地问道:“就想吃一个?喝的呢?” 宋青霭想到了朋友们,于是就应道:“不要喝的了。那就要一块柚子开心果蛋糕,一块提拉米苏。”罗姗姗虽然一天到晚嚷嚷着要减肥,但她应该会来分一小口。 “好,那我去买,争取你上课前吃到。”徐式昭答应下来,又将外套递与她,让她放到座位上就好。 方简见徐式昭去车棚骑车,他也脱离队伍,追在后面问:“式昭,你去干什么?” 徐式昭头也没回,管的着吗你。 等下,他斟酌,一会自己拿去班里,是有些明显,于是他摆摆手:“去买点吃的。” 果然,方简一个敏捷起跳,狗皮膏药似的,跃上他的后座:“走走走,我也饿了。” 离上课铃声敲响,还有二十分钟。方简一边在心里偷偷埋怨徐式昭怎么这么急,一边将满满一盒小蛋糕交给陆苓。 陆苓打开,见不止有一块漂亮的提拉米苏,还有一块宋青霭最喜欢的柚子开心果蛋糕,她小心取出,放到同桌眼前,感慨:“方简这小子,今天还挺细心的。” 宋青霭慢悠悠地打开,拿小勺抿了一口,心满意足地感概道:“是啊,方简真是南海观世音菩萨。” 罗姗姗不懂她们两个为什么又吃上了,方简给她腾位置,她一边怒其不争地想科普这里面有多少脂肪,刚张口就被宋青霭塞了一嘴点缀着开心果的细腻奶油,唔,好好吃啊。 方简真细心啊,多拿了好几个小勺。罗姗姗偷偷地想。 她拿个了小勺,轻声问身旁的徐式昭:“班长,你吃吗?”多亏之前有两个好友的插科打诨,她现在面对班长已经不紧张了,甚至还能主动提起话题。 “谢谢,我不吃。”徐式昭礼貌地拒绝。 他展开课本,看了眼正在与陆苓偷偷眨眼睛的宋青霭,心里好笑,有那么好吃吗? 果不其然,三个人下完第一节晚自习都有点渴,于是相携走去小卖铺买水喝。 陆苓站在冰柜前,拿着一截葡萄冰棍,一脸娇羞地望着宋青霭:“班长,你吃吗?” 宋青霭学不来徐式昭的冷漠,笑得一脸见眉不见眼,扭捏着手指,乐滋滋地回:“谢谢,我不吃。” 罗姗姗好笑又好气,付完钱转头就走。 陆苓与宋青霭追上去,一边一个,挟持着她。 陆苓语重心长:“慢慢来,你今日能邀请班长吃蛋糕,明日就能邀请班长吃晚饭。” “哎呀!”宋青霭一拍脑袋,突然想起来:“周五晚上你们来我家里吃饭吧。” 陆苓是知道班长住她们家楼上的,与她对视过去,两个人都在彼此眼中看见了无双妙计。 可惜有位小诸葛出身未捷。 宋青霭在第三节晚自习的时候,发觉自己腹内隐隐作疼,她摸着肚子,以为是快来亲戚的原因,想着忍一忍,做完这道完形填空。 可是越来越疼,绞痛难忍,陆苓发现异状的时候,宋青霭已经趴在桌子上,疼的满头冷汗。 “哎!”陆苓急切地一声,惊破了晚自习的寂静。 方简与徐式昭率先抬头看过来,张亮旭从一堆教案里抬头,眯着眼问:“陆苓,怎么了?” “老师,宋青霭好像生病了。” 张亮旭急忙走过来,看见自己的学生正抱着肚子,脸色比纸面还要煞白几分。 他忙和围上来的班长,将人抬到了医务室。 “好像没吃晚饭,吃了学校小卖铺的咖喱鱼丸与一块小蛋糕,喝了橘子汽水,与半个葡萄冰棍。” 校医刚听完陆苓的描述,张亮旭先被气笑了,别人是久病成医,他是学生久病自己成医。 这症状,急性肠胃炎没跑了。 果然,校医一顿诊断,吊瓶先挂起来了。张亮旭挥了挥手,让陆苓与徐式昭先回去,自己在这里看着宋青霭。 他在门口对徐式昭说:“班长回去替我看着班。” 徐式昭说:“老师,放学我来载宋青霭回家吧,我搬回外婆那边了,与她家离很近。” 张亮旭看了眼躺着病床上,正在安静输液的女孩子,然后点了点头。 放学后,不仅徐式昭来了,罗姗姗与陆苓,还有方简也跟过来了。 陆苓看着躺在床上已经转好的宋青霭,甚至还有心情冲她们笑。 她想到自己上次肠胃炎,上吐下泻,好不狼狈,怎么这位就浑身爽洁,黑发缠绕,下巴尖尖的,还带了点清减的破碎感。 即使是带着病态的笑,也映得满室粲然,连校医务室那沉闷的病床靠垫,也带了些普鲁士蓝的清澄。 陆苓纳闷,但她还是扯开一脸担忧的罗姗姗:“已经好了,你看不出啦。” 罗姗姗也怀疑:“我怎么感觉有点不太像生病了?” 宋青霭也觉痛去如抽丝,轻轻地模仿她最近看的志怪小说:“我刚来的时候大口吐脑浆般的猩红血迹,连地板都被腐蚀的..” 罗姗姗一脸嫌恶地去捂她的嘴,陆苓知道她这是彻底好了,说了声麻烦班长了,就拉着两位好友走了。 徐式昭双手插在裤兜里,望着病床上的女孩,皱着眉,有点后悔:“看来不应该给你买那块小蛋糕。” 宋青霭赶紧坐直了身子,神色郑重道:“不是的班长,我刚刚疼的半梦半醒,还听见那块蛋糕急吼吼对我说我来救你,我感觉我好这么快,肯定就是柚子开心果的功劳。” 徐式昭被她信马由缰的话给逗乐,看她状态确实不错,于是弯腰将床底的鞋摆好,对她讲:“起来吧,我载你回去。” 宋青霭还是拒绝:“班长,我好了,我可以走回去。” 徐式昭无奈:“偶尔坐一坐自行车,春风还能直接将你皱纹杀出来?” 宋青霭摇头:“不会,但有些目光会将我杀死。” 徐式昭叹了口气,坐在了一侧的沙发上,道:“那咱们晚二十分钟再回家。” 宋青霭缓缓倚向蓝色靠垫,她一只手枕在脑后,小脸煞有介事般忧愁:“班长,你骑车飞快,我怕你一个横腿将我扫下车。” “那你现在就应该练练缩身术。” “你骑车根本不看路,一个颠簸就能将我甩出去。” “既然知道,到时候就扶好我的,”徐式昭停顿了一下,接着道:“车座。” 看她还要漫无目的地诋毁,于是徐式昭直接起身,去找校医开药了。 终于挨到了学校里人声静谧,四下无人。 徐式昭轻轻踩踏,长腿缓缓用力,劲瘦的腰身不敢起跃,白衬衫被风扬起,宋青霭在车座后轻轻地拿手掌拢开拢去。 车速很稳,好像一艘修长的维京古船,避开岬角、碎礁、洋流,驶向徐徐开阔的海面,这时风向稍偏南。 年轻时无人觉得命运像海盗的罗盘。只是一阵花瓣雨中,静夜樱落无痕,好似羽毛披覆在他们太过青春的肩上。 第24章 像风一样 一夜好梦! 宋青霭“刷”地一声拉开帷幔,拂晓的云彩在窗前摇曳生姿,阳光照在昨夜反复默背的数学公式上,让沉闷枯燥的草稿纸也欣欣向荣了起来。 四月的第一个周五,又是一个晴天丽日。 她早早就和姜梅说好,周五晚上两个好朋友要来家里吃饭。 姜梅与俞敏中午就备下配菜与各种肉食,只等傍晚时巷子里传来几个女孩子的嬉闹与清脆笑声。 鲈鱼豆腐煲、酸汤牛肉、咖喱沙茶牛腩,都是小孩子爱吃的新式花样,素菜是特地烫了香椿,用来拌茄子与青椒,热油一淋,芝麻与小米辣的味道腾腾地惊醒了,香椿嫩芽微甜,罗姗姗赞不绝口。 姜梅昨日特地去采了稔树叶,煮在米饭里,粒粒大米晶莹清香,乌黑发亮。 宋青霭家里没有电视,吃完饭,俞敏赶她们上楼去看电视剧。 沙发边的茶几上,给她们洗了大颗的草莓、桑葚与樱桃。 宋青霭看完一集,借口下楼拿饮料,问俞婆婆班长什么时候回来。 俞敏觉得自己在,女孩子们玩不开,自己都没有上楼,闻言回道:“不太清楚,差不多七八点左右吧。” 宋青霭拿了三瓶豆奶上楼,罗姗姗与陆苓正在参观班长的书房。 不太好吧,班长也没在,宋青霭这样想着,于是往客厅赶人,陆苓大大咧咧,说班长自己家里我都轻车熟路,宋青霭想想也是,俞婆婆反正也不会在意。 “这些班长都看过啊,涉猎好杂啊。”罗姗姗眼睛目不暇接地望着书架上一溜的计算机编程与摩托车维修技术,还有各种关于古生物的记录与中世纪航海传,她好奇且新颖,一边拿下来仔细翻阅,一边问旁边的宋青霭。 宋青霭将自己的三本漫画收进抽屉里,看见那个手机正稳稳地在一端充着电,她没怎么看过他的课外书籍,闻言露出极淡的笑意:“应该吧,我也不太清楚。” 罗姗姗抽出一本,继续滔滔不绝地说:“啊,这本我看过,我和班长一样,都是作者亲签耶。” 陆苓突然打岔道:“阿青,你这一个月就是在这里被班长辅导。” “对。”宋青霭指了指自己的坐椅,上面覆着一块米黄色碎花坐垫。 陆苓一屁股坐下,见右手边厚厚的一沓做完的试卷,心想难怪上午数学小测,她做题时如此得心应手。 她随手扯过一张,见数学最后一道大题,并没有佶屈聱牙的公式,而是拿黑色自来水笔画的一幅,小旋风柴进鬓戴鲜花入禁院。 得,是她高看了。 班长好耐心,这都要给她批注:“错题扣十分,走神扣五分。” 险之又险,这都能得90分,也不知道她怎样坑蒙拐骗来的。 徐式昭回来的时候,时针已走向九点。 宋青霭在八点左右就将罗姗姗送到巷口,陆苓不肯走,打给张女士,被其一顿狠批,张亮旭曾叮嘱过她妈,陆苓的同桌兼好朋友,学习很是刻苦,现在又是一边练画,一边学文化课,让陆苓课余时间少去打扰。 陆苓磨蹭到九点,宋青霭送她下楼,就在巷尾等徐式昭。 徐式昭刚刚拐进巷口,就看见了她坐在巷尾的老摇椅上。 路灯投射出温馨如玫瑰黄般的光束,打在层层叠叠的桂花树下,披金戴玉般勾勒出一个清晰婉约的倩影。 他停好车,走到她身边。灯明月皎,她今日穿黑色针织衫,稍稍有些紧身,肩颈柔弱无骨,弯腰时背脊的弧度像是一轮弯月,偏偏挺括的牛仔裤将其细腰一掐,修长的两腿颇为恣意地弯起,裤脚跌荡,飒爽自在。 徐式昭走近,温情的灯光在他笔挺的身姿上随势起伏,他的脸部轮廓立体,犀利的光源劈出凌厉的黑色阴影,涟漪生姿。 他微微俯身去看她,才发现女孩子抿着嘴,脸色郑重。 他刚想问怎么了,就听见她语气不善问:“你怎么回来那么晚?” 他闻言有点茫然:“你不是说今晚要和好友聚餐?” 宋青霭一双大眼如黑曜石般,带着些凌人的黑黝黝的光亮,愤愤然:“是啊!” 徐式昭看着她的眼睛,慢条斯理道:“所以我就答应了方简去看他比赛。” 宋青霭只觉自己有着百转千回般不满:“可是你也太慢了,我一直在等你。” 徐式昭勾了勾唇角,许诺道:“那下次,我提前给你报备。” 见女孩还是嘟着嘴,他直接开出价码:“直接先玩半个小时小猴上树?” 宋青霭想这还差不多,她很容易被哄好,提步雀跃着走向台阶,忽然想到明天画室也要开始看成绩分班了,于是低着头,有点遗憾:“今晚我要早点睡了,明天画室考试。” 徐式昭笑道:“好,那欠着,记在明天好了。” 宋青霭乐滋滋地点头,少女身影活泼泼地一荡,隐入201的房门后。 徐式昭跟在她身后,看她开门,关门。 他向上走,刚踩了两节楼梯,201的门又悄悄打开,探出一只毛绒绒的小脑袋,他听见女孩清亮的嗓音,在昏暗的楼道里悠悠然响起:“班长,那你明天记得要早点回来哦。” 徐式昭只觉一种熨贴的情绪盈满胸腔,他努力藏起自己的的笑意,声音轻轻柔柔,慢慢地答应:“好。” 许是天气回暖,惬意的穿堂风盈满衣袖,他的步履随着楼梯的盘旋一路昂然向上升,轻快,明朗,有不知名的花香渐渐弥漫鼻腔,夜色和气融融,徐式昭只觉体健身轻,满心满意的舒然。 陆苓一连两日都能来蹭饭,还是姜阿姨打电话到家里邀请的,最是开心,她下完辅导班一路拉着罗姗姗,飞毛腿似的往嘉木巷马不停蹄地赶。 罗姗姗有点不好意思,在后面小声地喊:“小铃铛,咱们要不要带点东西上门。” 陆苓停下,指着光明大街上最大的那一家电器卖场,问道:“冰箱彩电洗衣机?” 罗姗姗惊讶:“啊?”会不会太贵重了呀,虽然她零花钱是不少。 陆苓撇下她,自己向前跑去,留下句:“再不快点,鸡翅就没有了。” 姜梅今天买了食材上楼做饭,俞敏新买了烤箱,两人准备复刻孩子们最喜欢吃的炸鸡、薯条、年糕与辣炒鱼饼。 姜梅心灵手巧,自己调制了蜂蜜芥末与蒜香酱,俞敏吃不惯炸物,自己贴了张小饼,添黄瓜与生菜,涂了些酱汁,舌尖一抿,扬言让姜梅去开饭店。 宋青霭壮语豪言,顺着话题说:“我以后的志向就是去开早点店。” 陆苓一边眼疾手快地端东西,一边插科打诨道:“那名字我给你起好了,就叫‘起早点’!” 女孩子们一齐,餐食就陆陆续续上桌了,罗姗姗刚刚咬开第一个鸡翅,徐式昭回来了。 他挺惊讶,原来今天还是大聚餐,他还带回来了广南糕团店的现烤芋泥蛋黄酥。 幸亏自己买了多了些,上桌就被分食了。 他看见宋青霭正在拿指尖戳盘子里掉落的蛋黄酥的酥脆外皮,格外认真,努力地想拼成一个三庭五眼。 饭后,俞敏与姜梅下楼遛弯,留一众孩子们在楼上畅快地玩。 宋青霭蹑手蹑脚地拿出手机,悄悄地掩上书房的门,里面徐式昭与罗姗姗正相对而坐,在讨论一道数学题。 她和陆苓盘腿坐在沙发上,一人一局小猴上树,只是她今天好像没在状态,老是输的很快。 陆苓笑得奸诈:“阿青,这就是你整天吹牛的鬼斧神工的上树功夫?” 宋青霭往腰下垫了个靠垫,心不在焉地解释说:“我来亲戚了嘛,要不然你这一个小时只能看我漂亮的指尖飞转。” 但是当下,她不想再看陆苓指尖飞转已经到下一局,她随手拿了颗草莓,溜达到书房边,听罗姗姗正在与徐式昭讨论那本《旧银河奇观》。 她看见罗姗姗小脸红润,正兴致勃勃地说:“你知道吗,主角的故乡其实是大角星区的赫利肯星。” 宋青霭感觉俞婆婆这次买的草莓一点都不甜,草莓尖尖也没什么滋味,她有点苦恼,特别是在发现陆苓明明已经失去一条命,却瞒着她重开一局之后。 她瞪着眼刚刚将手机抢过来,就看见书房的门被从里面打开,徐式昭神色自若,拿了自己的水杯,出来接水。 宋青霭打招呼:“班长,你吃草莓吗?” 班长没有看她一眼,只摇了摇头,在厨房倒完水就又转身进去书房了。 宋青霭将手机往沙发上一甩,她突然不想打了。 陆苓站起身,高声叫嚣:“宋青霭,你又搞这一套,临死就说自己手滑是吧!” 宋青霭将手机递给她,声音压的低低的:“陆苓你玩吧,我腰酸背痛,躺一会。” 她感觉自己的胃与小肚子一起下坠,又感觉肠胃里不知什么东西此起彼落,她好困惑。 陆苓接过来手机,看她神色确实有些萎靡,于是给她让了大沙发,将毛毯铺到她的腹部,自己一边窝在单人位,一边将游戏配音关到最低,嘴里碎碎念:“看我如何急速通十关。” 时针指向九点,人都走了。 徐式昭坐在书桌前,一道简单的选择题犹豫不定。 宋青霭送走好友,上楼,拿起沙发上的手机,敲了敲书房的门。 没有回应。 她直接推门进去,将手机放到书桌上。 徐式昭抬眼,她心头一跳,那目光犀利仿佛要将自己看穿。 她低头,不说话。 徐式昭索性将钢笔扔在纸面上,眼睛望向她,语气带了些嘲讽:“宋青霭,我发现你真有意思。” 宋青霭指尖轻轻扣杯垫的毛边,她嘴唇有点发白,紧紧抿着,不开口。 徐式昭看着她有些苍白的小脸,声音凉凉的:“你撮合我和罗姗姗?” 宋青霭电光石火间,惊诧抬眼。 徐式昭与她对视,问:“怎么?” 宋青霭可怜巴巴:“班长对不起,你不会要把我们三个扭送给校长吧。” 她边说边去扯他的袖子:“我下次不敢了。” 徐式昭不知道现在是气还是恼怒,他起身,躲开她的手,椅子撕拉一声后退,好尖锐的动静,他冷声问:“你现在就担心这个?” 宋青霭也说不清自己心里什么滋味,她只觉得自己应该是腰疼的厉害,看到班长如此干净利落地避开自己,她更加腰疼,但也不忘飞快地摇了摇头。 徐式昭眼睫微颤,紧紧盯着她的脸:“宋青霭,我问你,你真希望我和罗姗姗谈恋爱?” 他看见女孩更加飞快地摇摇头。 他感觉自己的心绪平稳了一些。 于是就听见她嗓音低低响起:“你们都还未成年。” 徐式昭觉得她可真厉害,短短几句话又将自己心思搅乱,酸涩的情绪如潮水般在血管中漫延,让他压低嗓子,冷笑:“所以,我月底过完生日就可以追求她了是吗?” 宋青霭张口欲言,但却不知道说什么,她沉闷的心绪,像是秋日枯黄的落叶旋着卷儿,方向未知。 于是,她只好说一句:“随你。” 夜色阑珊,窗前的玉兰无精打采地倦着叶儿。 徐式昭只觉自己太阳穴好疼,他被气到无语,闭了闭眼,声音带了嘶哑,第一次下逐客令:“反正你今日游戏也玩够了,你先下去吧” 宋青霭看他一眼,看他眼神越发黯淡,神色也冷淡似冰,她张张口,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觉心思殆茫如捕风。 她只好点点头,她想快点下楼吃一颗止疼药,这次来月经,真的有点疼。 第25章 情感刻度 周末的早上,姜梅打电话向画室请假,说孩子身体不舒服。 画室主教素描的川老师先表示了关怀,后声音爽朗地向她表示祝贺,宋青霭同学,昨天考试考了第一名,被分到自己班,也就是A班,还有奖学金五百块。 姜梅分外开心,又给宋青霭送了一碗红糖鸡蛋茶,宋青霭看见红糖就皱眉,一本正经地建议:“妈,以毒攻毒,你要么给我拿支冰棍吧。” 姜梅瞪了她一眼,看她吃过了颗止疼药,就忘了早上是如何被疼醒的。 大汗淋漓爬到她床上,哀嚎着喊妈妈我要死啦。不喝红糖水不吃益母草,点名止疼药,姜梅没办法,看她四月天窝在厚被子里,腿上发冷汗,小脸煞白,吃了止疼药,半个小时才缓过来。 姜梅看她现在在床上趴着,翘起小腿腿晃着脚,翻一本漫画书,她给她腰部盖了块厚毯,就下楼了。 望春天让隔壁看下店铺,陪姜梅去药铺问大夫。 姜梅有点担忧:“孩子从来没这么疼过,以前来之前也吃冰棍,但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街道上有名的妇科圣手打断,牛主任从眼镜下抬头:“什么叫也吃冰棍,以后月经期间不许吃冰的。现在高几来着?在哪里读书?” “高二,在嘉木高中。” “成绩如何?” “上一年转过来的,听她班主任讲现在成绩班级排名第十八。” 牛主任用手抬抬眼镜:“嘉木可都是优等生,第十八名已经不错了。” “对!”望春天抢着回答,她分外骄傲:“这孩子喜欢画画,志向是国家美院。画室早上来电话,说考了第一名,还有奖学金。” 牛主任见过宋青霭,纤细笔直,很有精神气的小女孩。闻言她了然地点点头,开了些暖宫益气的中药,嘱咐:“若是以前不疼,现在疼,可能就是这段时间学业压力突然加大,平时少给孩子点压力,营养均衡饮食,保持身心愉快。” 后又加重语气,补了一句:“前后都不许吃冰的。实在不放心,下午带过来给我看看。” 姜梅回家,将医生嘱咐带给宋青霭。 宋青霭好了伤疤忘了疼,难得有休息时间,她才不会下楼,将姜梅推出房间,又开始看她的搞笑漫画,只是不知道这期连载作者为何失功,竟无法将她逗乐。 她抬眼,看迎风飘荡的窗帘,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班长的犀利眼神。 徐式昭早起更心烦,他没有去跑步,而是翻开心理书,半个小时后,他将自己诊断为“轻度依恋症”。 是的。 嘉木巷尾栋的302,已经彻底沦为宋青霭的天下,门口他的棉鞋旁边,永远挤挤挨挨是她的大耳朵猫棉靴,夏天还未来,外婆已经给她买好了粉色兔子的凉拖,收在鞋架最下面一层。 电视柜边不再是他自己的身高测度,还加了矮他半头的横线,蓝色粉笔细细地划着,她有一阵投机取巧想赢过他,让外婆划马尾的高度。 沙发边永远都是她翻开一半的漫画书,外婆收拾的勤,没她随手来的快。 书房里她的座位上,几本厚重的艺术通史平摊着,各种材料技法、工艺文献,大事年表与艺术地图,手记分门别类,粘满了她旁边的书架。 自己旁边这一侧,她跃跃欲试,逐渐侵袭。界限如此矇昧不清,让人心烦意乱。 她经常黏在椅子上半天不动弹,脑袋垂在窝着双膝上,孜孜不倦地一页页细细翻阅图册,指尖秀气斯文,指挥他拿东拿西,最多是水与食物。 她对食物要求不高,方便简捷,目的是能够吃饱,他有次听见她建议沉迷于烘焙的外婆做戒指面包,能圈在手指上那种,椒盐味就行,最好撒点黑芝麻。 冰箱最上层塞满她爱吃的口味的冰棍,外婆从厨房里拿出几只烤蛋挞,让他一会下楼的时候带给阿青。 阿青,阿青,满房间都是她。 徐式昭的内心遽尔进入一种兵荒马乱的状态。 于是他开口,心不在焉地对外婆说:“我打算下周去熙岭园住几天。” 俞敏一愣,有点奇怪地问:“那边又没人照顾你呀?而且你妈妈最近又不回那边住。” 徐式昭含糊其辞:“没事,反正天气热了,早上还能去山里多跑一会步,再骑车去上学。” 俞敏刚要再说吃饭问题,就听见外孙接着道:“外婆,就当我生日愿望,下个月我就搬回来。” 俞敏觉得他奇奇怪怪,但她一向尊重孩子自己的意愿,也就点点头同意。 徐式昭简单收拾了下书包,打算晚上上完晚自习,就直接回熙岭园了。 晚自习张亮旭看班,发上周五考的月考成绩。 基本没什么变化,除了宋青霭数学破九十。 “再努努力,踮踮脚,碰触百分大杠。” 张亮旭原话。 宋青霭拿到试卷,喜上眉梢,第一时间转头,冲徐式昭笑的灿烂。 徐式昭低头看试卷,冷着一张脸,假装没看到。 宋青霭只好乖乖回头。 课间她再次转身,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班长,我画画得奖学金,我妈分我一百块,晚上请你吃烧烤怎么样?” 徐式昭头也没抬:“不顺路,我最近回熙岭园。” 宋青霭看见了他课椅上比寻常圆了一圈的黑书包,笑眼盈盈地问:“为什么要去熙岭园啊?” 徐式昭语气淡淡:“不为什么。” 方简闻言有点惊讶,侧过头来,宋青霭吐吐舌头,回身坐正了。 剩下的两节晚自习,四个人安安静静。 因为陆苓偷偷攒零花钱,买了个掌上游戏机,正在低头努力通关小猴上树。 周一早晨,宋青霭来得早,给班长带了豆浆与她最爱的大包子,她一路小心地护在外套里,徐式昭见到的时候,食物都还热腾腾的。 徐式昭见她转身,扔给了方简。 方简刚喜滋滋的拿起来,宋青霭回身递吸管。 三人相顾无言,还是宋青霭最先反应过来,笑道:“不好意思啊方简,今日忘记给你带。” 方简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没事,你明日记得带。” 宋青霭和煦着一张小脸,点头说好。 周二早上,宋青霭谁的早餐都没带,并且一天也没有转身。她将数学题积攒下来,打算一次性去问罗姗姗。 晚自习下课,徐式昭骑车回熙岭园,夜里他二楼的房间月光亮闪闪,他起身,将窗帘掩了又掩,还是有亮光,他烦闷,索性去地下室打游戏。 看了一圈,什么游戏都觉无趣,于是他从背包里拿出那个折叠手机,宋青霭周日到周四都不玩,所以他会在周五上午充满电,晚上让它时刻保持畅玩状态。 上周六忘记充电,电量显示红红一道,他拿出充电线,边充边点开小猴上树。 到底能有多好玩,能引得她那么长时间的注视与念念不忘、日思夜想。 第一缕晨光熹微,并没有照到黑压压的负一楼,徐式昭疲惫地将手机搁置一旁,他使劲捏了捏眉心,看了眼电脑上的时间,拖着略显沉重的步伐上楼洗漱。 凉水澡真好,神清气明了些,山里晨光分外亮爽,还带了一丝寒意,他骑车匀速下山,衬衫高高扬起,宛如置身云端。 下午最后一节课,体育老师与美术老师换了课,拉着一群学生们在操场上通风散气,放人也放得早,还没下课,班里都闹腾腾的。 方简摇来两位前桌,晃了晃手中的代金券:“咱们四个一会去求知大厦吃饭吧,那里新开了一家日式料理店。” 徐式昭感觉自己有点头晕,他正想说话,就听见宋青霭拒绝:“你们去吧,我有点腰疼,就不动弹了。” 方简想起她刚才体育课的盛举,有点怀疑:“您老没事吧?” 陆苓收起手机,一路通关顺利,她轻快地说:“没事,就让她呆着吧,咱们三个去。” 徐式昭沉默,但心里冷笑,腰疼? 刚刚谁在操场上和陆苓比赛翻单杠,身姿柔韧灵巧,花样悬吊,像是要拔锚启航,将自己甩到大西洋。 激的高苒在一旁跃跃欲试,罗姗姗与蒋梦婕在一边脸都吓白了。 他走到门口,对方简道:“我就不去了,你一会路过药店给我带盒感冒灵就行。” 方简看他脸色确实发白的厉害,神情关切问:“那还要不要别的?吃的呢?” 徐式昭微微垂首,声音几不可闻:“不用了,我去学校餐厅吃。” 扇贝甜,鱼肝嫩,小小竹荚鱼鲜美,鳗鱼寿司确实美味,方简喝了口味增汤,转头问身边的陆苓:“你有没有觉得班长与宋青霭好像吵架了?” 陆苓这几日虽沉迷小猴上树,但她也感觉到了,宋青霭回头的次数不能说少了,只能说没有,她皱眉道:“可能班长不让她打游戏吧。” 方简惊讶:“啊?班长还能管同学这个?” 陆苓吃了一口鳗鱼,很是为朋友抱不平,义愤填膺道:“班长说阿青考过九十分才有一个小时的游戏时间,你说严不严格?” 方简笑了,他望着陆苓,饶有深意地说:“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陆苓不解:“你说小猴上树啊?” 方简不答她的话了,见她只吃了寿司上的鳗鱼,又单独叫了完整的一条。 周三午间,校园有清脆鸟声,上下啾啾,在空旷的教室内更显鸣啭。 徐式昭感觉自己吃了药也不见好,一点胃口都没有,于是自己留在教室,趴在桌子上养神。 有人来,轻轻脚步,停在他的课桌前。 他抬头,见是宋青霭,她编细细麻花辫,浅蓝连衣裙,好明亮。 宋青霭望着他,班长黑黑眼睫毛投影下,有细细一圈青紫色,总是红润的唇角现在苍白乏力,整个人透露着一种病态的阴郁。 她将自己的饭盒递过去,笑着开口道:“班长不去吃饭吗?要么先吃我的好啦。” 徐式昭望着她,迟缓地摇了摇头:“我不饿。” 宋青霭坐在自己位置上,侧身望向他,脸色关切,声音轻柔:“班长是生病了吗?” 徐式昭感觉自己的头越来越疼,他支起手肘,指间轻轻摁压太阳穴,闻言抬头看向她:“一场小伤寒而已。” 一场小伤寒而已,只要他耐心给足了时间,不信就不能挺过去。他想,他擅长在一片混乱中找到一种理性的秩序,就像病了药医,再伤心难耐,他也会耐心地等待情绪自然更替。 宋青霭又推了推饭盒,一脸担忧地轻轻劝道:“刚刚打的小馄饨,班长喝一点点汤也是好的,要不然胃里没东西...” “宋青霭,”徐式昭打断她,修长的手指放下,微微叹了口气:“我说我不吃。” “哦,”宋青霭眼眸一黯,将饭盒又收回自己手里,起身向教室门口走去。 走到讲台上,她衣袖蹭到黑板上一片惨白的粉笔灰尘,但她没管,回头去看徐式昭的漆黑头顶,她缓缓地开口,声音在无人的教室里格外荒芜:“班长,我们还是好朋友吗?” 她看见少年抬头,目光淡淡地望过来,好似冬夜月光倾入漆黑山谷,风声鹤唳一片。 她听见他说:“当然。” 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一如他身上的白衬衣,永远洁净平正,没有一丝折痕。 冷漠、疏离。像她对他最初的印象。 于是她点了点头,头也不回走出教室。 她去了她的小花园老位置,一个冬天都没有来访,那节台阶长了几颗生疏的小草,她捧着饭盒坐下,裙摆压弯了小草柔软的茎叶。 她将饭盒打开,只吃了一口,鼻头一酸,眼泪一颗颗簌簌地掉落进馄饨汤里。 她感觉自己的内心涌起无边酸涩的浪,在眼眶里慢慢涨潮。 她饭盒随手往旁边一搁,将头埋在双臂里,痛苦地哭了起来。 “宋青霭,你在这里干什么?”宋静静诧异的声音响起。 宋静静今年初三,被宋志昊勒令必须要住校,她每每吃完午饭,都来嘉木逛一圈,说不清自己什么心态,步伐无以名状,必逛高二。 每次都能看见宋青霭和她的朋友们,三五成群,很是显眼。 这次她看她落单,背影好颓唐,她悄悄跟了来。 没想到人竟然在哭。 宋青霭抬头,用力抹了一把眼泪,但眼睛还是红肿的。 宋静静很聪明,聪明地感知到了她的伤心,并且轻轻撒盐:“你哭起来好丑哦!” 宋青霭低头,将一旁的白色饭盒轻轻地盖好,起初并不打算理她。 但没想到她走近几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刨根问底地问:“你为什么哭啊?” 宋青霭深吸一口气,慢慢抬头,缓缓展开双臂朝她比划:“我刚刚见到一条灰褐色的长虫子,那么长,” 展开一米后,又冲她比了大拇指与食指合拢的圆形手势:“那么粗”, 她又接着道:“还有密密麻麻的纹路,吓到我了,就吓哭我了。” 影影绰绰最吓人,要不然那些恐怖片怎么不一上来就给你展示真荣呢。 果然,宋静静双眼瞪圆,一脸恐惧地四下张望:“在哪看到了?” 宋青霭起身,沉着冷静地一指:“刚刚钻进你脚边那个花坛里。” “啊啊啊啊!”宋静静高抬着脚,一个跃起,朝空旷的道路上狂奔而去。 宋青霭冷笑,提起饭盒就往自己教室走去,拐角垃圾桶,她随手就将用了快一年的饭盒甩了进去。 有什么了不起,不做朋友就不做,她还有陆苓、罗姗姗,还有方简。 第26章 四月间事 周四刚刚下完早自习,方简的位置上就围满了人,嘉木高中的春季运动会将于四月下旬举办,班级有些运动健将已经跃跃欲试。 但女子项目班里报名的人数远远不够,方简问前面两个女生,有没有意愿报名几个项目。 陆苓说她可以无偿当观众,宋青霭举手说她也是。 方简挠头,宋青霭肩正腿长,体育课上甩单杠一把好手,跳远也行,能将沙子随心所欲地铲到自己脸上,就因为他围观笑话她跳不过一米。 于是方简为难她:“你不能和陆苓一样,需要重新选个什么报名!” 宋青霭煞有介事地盯着他:“体育委员,坐在台下鼓掌的观众也是需要一把子力气的,而且我就属于天生当观众的料。” 方简望着她的脸,心说你可不太像。 私下已经有好几个朋友因为他与她走得近,来打探她的信息。 于是他果断地摇头。 宋青霭觉得自己现在应该很看重方简这个朋友,于是她冥思苦想,灵感一闪:“要么我报名拉拉队队员好啦!” “好啊好啊,阿青报名,我也报名,”陆苓真情实感地凑热闹,转头对自己同桌道:“露腰装,超短裙,肯定大大地出一把漂亮的风头啊!” 方简拼命摇头,一把盖住手里报名的册页,义正言辞地拒绝两人。 “只需要找学生会报名就好。”陆苓才不理他,一边拉回自己同桌,一边兴奋地与她商量道:“而且听说还发队服,都是崭新的,排舞的时候可以不用上晚自习了,可以去学校礼堂,礼堂有空调!” 学生会主席就是那个陈冰,徐式昭将书本一合,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方简,方简立马垂眼,装模作样,百感交集地开始誊写报名人员的姓名。 蒋梦婕拿了一纸袋的感冒药走过来,轻轻放在徐式昭的座位上,脸有点红扑扑的,声音温柔:“班长,你是不是感冒啦?” 徐式昭抬头看她,其实他的感冒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只是嗓子还有发哑:“谢谢你啊蒋梦婕同学,不过我不需要了。” 蒋梦婕不意外,但她坚持:“这是我让我妈在医院开的特效药,比一般药店的管用。” 徐式昭也坚持,他轻声地说:“谢谢你,但我感冒已经好了。” 要蒋梦婕再拿回去吗?当着全班人的面。 他不动声色地掐了一把方简的大腿,正在看戏的方简同学嗷地一嗓子叫出来:“啊!啊啊啊那个~给我吧蒋梦婕,正好我被班长传染了,可真是及时雨啊你!” 他顺势起身接过药,甩了甩险些被掐掉的大腿肌肉,一脸真心实意地看着蒋梦婕。 蒋梦婕对着方简浅浅地笑了一下,看了眼徐式昭,却没再说话,转身向自己位置走去。 前面两个女孩还在絮絮叨叨。 不知道宋青霭说了句什么。 陆苓的怪叫声响起:“宋青霭,如果你都选不上,那小猴就倒着上树了。你现在应该纠结的是,到时候细白腰与大美腿一露,追你的人乌泱乌泱的,你怎么跑?” 周五早上徐式昭迟到。 他半夜感觉自己的感冒有点反扑,声音嘶哑喊了声外婆,才惊觉自己在熙岭园,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头疼难忍,一脸阴郁地靠在床头,看着窗前亮堂堂的月亮,越发感觉这次伤寒来势汹汹,且去日苦长。 他踩着早读朗朗声走进教室,没有人怀疑班长会迟到,都以为他去开什么会议,或是见什么老师。 除了方简,他摸了下班长的额头,被班长轻飘飘地抬手挑开。 方简看了眼他,有点紧张地问:“你没事吧徐式昭。” 徐式昭沉默,不答话。他翻开课本,顺势抬眼去看前座的背影,肩膀纤薄,穿了件宽松的黑色开衫,头发,她竟然剪了头发? 漂亮的黑长发没有了,只余直直一截齐耳的短发,发端亮闪闪,像把尖锐的斧面,她侧过身与陆苓说话,浅笑了下,凿出一截尖尖的白皙下巴。 徐式昭发愣片刻,方简就来摸他的额头,他反应过来,又重重地一把甩开。 方简倒是安心了:“你没发烧就行。要不然一会高烧,我还要背你去校医院。” 徐式昭感觉自己急需做些题来平静下来,他随手翻出一套试卷,熟悉的题目,安心的理性推演。 她是否已经像完成一段切割一样,将他留在旧时光里,不过是渡过一场简单风寒,错失一段平淡的友情,甩开一只略带影响的小蜗牛,然后她拍拍手,一身轻松,去迎接属于她的大好明天。 笔尖艰涩阻碍,久久停顿在一个冗长的等号后面,他突然感觉自己心力交瘁,手指压抑着无比不甘的恻然,如此无解的困顿,他现在只想将钢笔甩开。 “砰!” 钢笔碰到他的保温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黑色的墨水溅射他整张空白的卷面上,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右手手掌,一手急速流动的黑色墨痕,寒凉,浓郁,像是自己内心的暗潮汹涌。 方简被这猝不及防的动静吓了一跳,但他反应迅速,赶忙去课洞掏纸巾,抽出很多张一股脑地垫在他的手上。 陆苓闻讯回头,也是一脸的目瞪口呆,急忙去扯她的同桌:“看吧,这个牌子的钢笔最近是不是老是出问题,这儿还有个炸膛的。” 被她扯着的女孩只有肩膀轻轻摇晃了下,然后头也没回,身影八风不动,稳稳的双手撑在两颊,一小樽雕塑般沉迷在背诵的课本里。 周五下午放学,陆苓与罗姗姗来书店约宋青霭,去云来吃烧烤。 荣城的四月中,天气已经相当和煦,苍茫的夕暮中,晚风格外温柔,悠悠然地荡漾人心,陆苓多点了许多烤串,说一会卫占武与关铮也来。 宋青霭低头看着自己杯子里黑漆漆的桑葚果汁,罗姗姗摸了摸她的短发,有点可惜:“怎么说剪就剪了?” “太热了,洗得勤就很麻烦。”宋青霭言简意赅,原因也是如此,她这一周跟随俞婆婆练太极拳,已经能有模有样地跟上大部队了,只是天气渐暖,每次都热的一身汗,洗头发费她半天时间。 “在哪里剪的?”罗姗姗看着她黑发顺贴环绕脸颊,衬得一张小脸莹润。 陆苓伸手:“我给她剪的,给我一百块,给你剪一模一样的。”她没了游戏机,神态有点意兴阑珊。 罗姗姗眼睛一亮:“陆苓你技术那么好啊?” 陆苓白她一眼,深觉理发店那些模特都不能信,这张脸顶着个锅盖,罗姗姗都要殷切地问阿青,你黑色遮阳帽哪里买的。 陆苓话题一转,问罗姗姗:“班长感冒了,你怎么不来送药呀?” 罗姗姗惊讶:“班长感冒了呀?” 陆苓道:“嗓子都哑了一个星期了,你没发现啊。” 罗姗姗吐了吐舌头:“我发现其实我是叶公好龙。” 陆苓朝她坏笑:“怎么好的?” 罗姗姗脸都不红了,只摆摆手:“班长这个人,一点都不善良。他太冷漠了,上周在书房,他给我讲题,好没有耐心啊,像我欠他八百万。” 陆苓见怪不怪:“班长性格很冷淡的,要么你试试和他多说说话呢。” “我找话题了,我看有一本书,他折页好多,于是就和他聊主角。” 陆苓点头肯定:“就是要这样。” 罗姗姗微微倾了倾上身,有点无奈:“他说这是他最讨厌的人。” 像是班长能说出来的话语,陆苓不再和她啰嗦,转头去问宋青霭:“你和班长在一起,都聊什么啊。” 宋青霭嘴角微微一抿,还没回话,罗姗姗咬了口肥嘟嘟的五花肉,叹了口气道:“男孩子和减肥一样,没到时候呢,只能望洋兴叹。而且我看得出来,班长也不喜欢我,我呢,也只是馋人家那张帅脸。” 说完,她化悲痛为食欲,狠狠地咀嚼了一口嘴里的嫩肉,“真希望能在十八岁找个大帅哥谈恋爱啊!” 陆苓很是赞同地提起一小杯啤酒,举杯道:“那就祝福我们,在今年都能谈到帅哥!” 宋青霭没有那么远的“伟大志向”,她心不在焉地将自己面前的烤串放到陆苓面前。 陆苓挑挑眉:“阿青,我发现你这一周也不是很开心啊。” 她这一周都沉迷在小猴上树的游戏中,每天都高高挂在那几棵热带雨林的参天大树里,直到昨天晚上猝不及防地被张亮旭收走游戏机,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降落人间,理会周围的人与事。 宋青霭没有直接回话,而是看向罗姗姗:“姗姗,你能帮我拿瓶橘子汽水吗?” 罗姗姗点了点头,起身去拿了。 陆苓望了眼罗姗姗的背影,接着又问道:“你是不是和班长吵架了?” 宋青霭捧着自己的脸,有点懊恼:“好像是因为上次咱们两个撮合他与姗姗。他已经一周没和我说话了。”她感觉还有些其他的东西,但是她说不上来。 陆苓诧异:“不能够啊,班长没有和我吵架啊。” 宋青霭回忆:“可能也不是吵架,就是单纯地生气。” 生气?陆苓仔细思索了一下她和班长的相处模式,其实除了方简攒局,他们交集也不多,平时也不怎么多说话。 她觉得徐式昭这个人,看着温文和煦,其实比明析还要疏离冷漠,他自律勤勉,对人对物像对成绩一样,严格苛刻,只有对方简有着相交多年的耐心,但那点子耐心微薄的还不如荣城的秋天。 陆苓和他,也只是这半年因为前后座的原因,慢慢熟悉起来,偶尔会有交流,交流什么来着。 哦对! 徐式昭问的最多的就是:“陆苓,宋青霭呢?” 宋青霭呢? 宋青霭呢? 宋青霭呢! 方简那天说什么,什么事情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啊!她眼睛瞪圆,尖叫出声,又一瞬间捂住自己嘴巴。 “怎么,咬到辣椒了?”宋青霭递来一串油滋滋的烤馒头片。 陆苓看到无知无觉的宋青霭,她觉得自己,吃到了一口惊天大秘密! 罗姗姗看着如临大敌的陆苓,以为她真的被辣到,感觉自己太有先见之明了,因为她也帮陆苓拿了一瓶冰镇的橘子汽水。 但她坐下,还是感觉气氛不对,望向桌前两人:“怎么了?” 陆苓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宋青霭是真不知道,也摇头。 等两个男生来了,陆苓还在望着宋青霭,女孩心思一目了然,她却细细咂摸。 关铮坐在宋青霭对面,很是安静,正在慢条斯理地喝啤酒。 卫占武起身,左右两边亮出架势,一边横踢、勾踢、下劈,一边朝罗姗姗开口:“相信我,你要是练会一套还没有瘦十斤,我就给你免学费。” 第27章 六点二十 周六清晨,宋青霭早早起床,在楼下等俞婆婆,一起去练太极拳。 姜梅昨日给她做了一套宽松的蚕丝立领太极服,但担心她三分钟热度,剪裁的比较日常随意,月白色的短袖长裤,她今日第一次穿,很是喜欢,于是站在巷尾的桂花树下,抬手画圆,指间齐目,打算练一式单鞭。 不是很标准,但少女身型秀丽而飒爽,沉肩坠肘,颇有一股子澄澈的遒劲,风起抬肩,薄薄的衣襟拂落,露出一截细腰,好似窄刃那般白亮,连绵春水划过般妖娆。 徐式昭下楼便愣住,最后几个台阶几乎是轻悄悄的蹑步。 宋青霭似有所感,不由回头,利落的一节发梢荡漾在她的唇角。 她虽惊讶他怎么回来住了,但是却不想和他说话,打算去楼上喊俞婆婆,今天有点慢了呀她。 徐式昭看她面色微凉,擦肩时悄不闻声,疏离,冷淡。 风过无痕,只余空气中,淡淡桂花香气。 他如鲠在喉,慢慢低头,舌尖苦涩,心间好似有利剑攒尖细细磨。 原来她已经单方面和他绝交。 不知为何,他想起外婆家墙上有一幅太极拳图,上写有:不流于狂妄,即涉于偏倚。 他悒郁地想,想他何止狂妄。 傍晚五点,徐式昭在巷尾等宋青霭。 他静下心来,才知道巷尾也蕴藉着这么多自然的声音,鸟雀在毛茸茸的绿草里寻觅,蒲公英新茎上短暂地悬停着一只黑尾蝶,边缘有羽状齿裂的草茎将围墙做攀缘花架。 就像小鸟在墙洞中筑巢,再不起眼的植物花瓣的萼片下,都藏着细小的虫鸣。瓦罐坍塌在栅栏后的仙人掌中储存的水分足以装满一个浴缸。 她偶尔等他在楼下,眼神纯真自如,笑言自然是最丰沃的老师。 她之前还指着墙面浮漾的青苔,说这是重重叠叠的波浪。 水何所终,海何所始,他孤立在岛中的暗礁,她可否为他解答,情何所起? 六点二十,看她慢悠悠地出现在巷口,路是不会好好走的,即使抱着厚重的画册,裙摆也要拂过墙角的野花,俯身逗弄商店里那只非常亲人的狸花猫,望阿姨往她的黄色波点连衣裙的口袋里塞东西,她笑眼眯眯,乖巧地连声道谢,一身鼓鼓囊囊地走到尾栋楼梯口,看见他,脸色都未变,就要抬脚上楼。 “宋青霭。”他轻声喊她。 他已经在此踯躅了一个小时,不能再装聋作哑。 宋青霭应声回头,见到他一脸的沉郁,她扬声问:“怎么了班长?” 他想接过她的画册,她不给,抬脚就要走。 他便长臂一扬,从她肩头绕过,指间用力,将书籍巧妙地抽了出来。 她怀里一空,面露不悦之色:“那是我借的。” “我知道,我帮你拿上去。”徐式昭抬脚上楼。 “不需要!”宋青霭追上去,但她那里是小前锋的对手,耐力与灵敏度远远不足。 她一个侧身,人就被堵在201门缝与墙壁的夹角处,徐式昭抱着几本画册一拦,语气真挚:“宋青霭,对不起。” 宋青霭小嘴一撅,侧头不去看他。 徐式昭仔细去看她的表情,轻轻道:“我不应该和你吵架。” 宋青霭还是不看他,神色漠然地反问:“我以为班长这辈子都不会在和我说话了呢” 她语气淡淡的,面颊洁如霜露,倒是一双大眼睛晶晶亮,一颗闪烁的小珍珠。 徐式昭眼神往复地摩挲,声音温柔:“是我不好。” “你哪里不好?”她丝毫不为所动,但终于抬眼看向他。 他一哑,女孩的眼神不善。 宋青霭愤愤然地控诉:“你根本就没有把我当好朋友,你之前说的都是假的。” 徐式昭不认:“我一直把你当好朋友。” 宋青霭自认条理清晰:“那你会和方简冷战那么长时间吗?” 徐式昭反驳:“那方简不会介绍女孩子给我。” 宋青霭哑口无言,有点恼羞成怒:“徐式昭!” 徐式昭却难以自抑地笑了起来,俊朗面目飞扬,似凉爽的海风吹拂。 宋青霭瞪着他:“你不应该假设他不会。” 方简肯定不会。 他想起昨晚打球,方简揽着他的肩膀,仿若无意般闲聊:“阿青啊,哪里都好,就是情情爱爱上没有早早开窍,唉,也是,要是开了窍,咱们也不能走那么近了,你知不知道嘉木多少男生,想做宋青霭的初恋。” 他手指心猿意马,轻轻地触摸着画册锋利的页缘,初恋,初恋,这么漂亮的一双唇角,以后谁会吻到。 更不用说这之前需要多少对视,牵手,拥抱,光想想,他感觉自己就受不了。 于是他微微弯了弯长腿,将人困的更牢。 “徐式昭,我衣服脏了。”宋青霭皱眉道,墙面全是一蹭就掉落的白色漆粉。 他这才缓缓起身,柔声哄道:“要不要上楼,直接玩小猴上树。” 宋青霭看着他的眼睛,感觉有些话语如鲠在喉,但是她摸不着头绪,又觉得无处讲起,只好有些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但是! 他竟然把小猴上树给通关了! 嘉木巷尾栋302室的书房里,宋青霭将手机一横,递到徐式昭眼前,脸色冷酷,她急需一个解释。 徐式昭接过来,他心情很好,眉眼都在笑:“我给你重置一下。” “能精准重置到我玩的那一关?” “你玩到那一关了?” 宋青霭不说话,眼神严厉。 “好,多给你加半个小时,行不行。” 这还差不多,宋青霭倨傲地点了点下巴。 一个半小时后,宋青霭慢慢仰首,若有所思地开口:“班长,我那天中午给你送小馄饨,你态度好差...” 徐式昭从试卷中抬起头,无奈道:“再加半个小时吧。” 再半个小时后,宋青霭咬咬唇,大眼睛骨碌地转动,仔细在脑海中思索。 想到了! 她兴奋抬头,就看见徐式昭正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他手臂撑在下颌,斜斜倚在椅背上,姿态闲适,目光懒洋洋的,不知道看了多久。 她一脸心虚地笑开,像只想要耍赖却被抓包的小猫,慢吞吞起身,走过来,将手机轻轻地放到他面前。 也不说话,身子却不动,眼睛斜斜地瞟向他。 看来还是想玩,两个人吵架不满一周,也就欠了她昨晚的份额,怎么让她一算,却感觉像是亏欠千年万载了一样。 徐式昭叹口气,拉了张板凳,让她坐下,翻开他自己月考的试卷,精准地圈出几道宋青霭时至今日也拿捏不准的题目,抽出草稿纸,轻描淡写道:“在我身边,把这几道做完。” 俞敏送菊花茶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外孙在女孩子刚刚写好的方程上,毫不客气地划出第三道红线,眉头拧成川,声音严厉:“宋青霭,你在这里是不是要将所有的公式都猜一遍?” 女孩子神色安静无害,瞟见她来了,瞬间眉开眼笑地抬头:“俞婆婆,我最喜欢你煮的菊花茶了,我去拿□□糖。” 说完作势就要起身。 小骗子!徐式昭太懂宋青霭了,无非是今天的游戏额度反正没有了,哪里是去拿冰糖,顺势准备开溜而已。 除却画画,她的注意力就像不倒翁,虽然经常能四平八稳的恢复原位,但只需轻轻一拨,勤勤恳恳地立马乱了方寸。 于是他冷笑,扣住她的手腕,语气幽幽:“坐好,把这道题写完。” 俞敏心下好笑,摸了摸女孩子黑漆漆的头顶,出去的时候,抬手将门掩严实了。 第28章 照波水仙 春季运动会如火如荼地展开。周五这天,校园广播里,播音员用标准的普通话,情绪激昂地念道:增强体质,锻炼意志,加油吧,让我们释放无限青春活力与潜能! 宋青霭躲在阴凉处,看徐式昭一身黑色运动服,敏捷地助跑、轻松弹跳,身轻如燕地越过横杆。 好腰,像一截可以随意驰骋畋猎的原野。 身影陷落在浅蓝色软垫上,运动服掀起一角,露出小麦色的肌肉线条。少年矫健地一个跃起,汗水打在高挺的鼻梁上,一片珠光粼粼,他抬眼望向这边,意气风发,浓黑的眼眸有摄人心魄的力量。 她有些心潮澎湃地失神,陆苓拿冒汗的冷饮敷她的脑门,她被猝不及防地冰了一个冷颤,皱眉瞪向陆苓,再回头,就看见徐式昭被人簇拥着不知要去哪里。 “反正他一会也会过来,你急什么?”陆苓弹开汽水盖,有点失落道:“运动还是有魅力吧,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能同手同脚那么厉害。” 她特别想不通,为什么一个人臂长腿长,却在简单的啦啦舞上历经磨难,动作生涩就多练,可是练了那么多天,笨拙、迟缓,只有吃饭的时候如离弦之箭,最后两个人都被啦啦队长唉声叹气地淘汰了。 她有些质疑:“你私下有没有多练?” 宋青霭滑开眼神,心不在焉地答道:“天天。” 天天划水而已,她哪来那么多功夫,每周都在画室与课堂奔波,班长这周还将数学成绩提到了九十五分,她在各种方程式里来回劳碌,零碎闲暇时,只有用小猴子在三棵树之间辗转腾挪。 陆苓看着场下青春洋溢的啦啦队员,白嫩的大长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还是不服气:“那你为什么能那么笨?” “但她没有拦着你去。”徐式昭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在背后不假思索地回答她的问题。 陆苓屏息静气,看他长腿一迈,紧挨着宋青霭坐下,明明手空闲,非要人家给他拿外套。她冷笑,突然起身走到两个人中间,对宋青霭颐指气使:“我要坐这里。” 宋青霭忙往一侧给她挪位置。 方简跑完接力决赛,就看见陆苓一脸得意地挤在徐式昭与宋青霭之间,他脚步犹疑着停下,突然不想过去趟浑水了。 偏偏有人趟的开心,还冲他笑着招手:“方大运动员,这里~” 方简坐到徐式昭旁边,问道:“班长生日打算怎么过?” 徐式昭生日正好赶在这个周末,有许多朋友已经私下来问过方简,他生日打算在哪里办。 为什么不去问徐式昭,因为所有人都以为他在忙学业,篮球场上将近一个月没有看到人影,更不用说周末小聚。 方简望向宋青霭:“阿青,你想在哪里办?” 宋青霭认真想了想:“我想去唱歌。” 其实陆苓打算提议去熙岭园,四个人好久没有一起玩游戏,但是她也知道,她提议没用。 闻言,她望向宋青霭,笑容满面:“可以去ktv,但是唱歌,你最好想都不要想。” 宋青霭才不理她,越过她去和徐式昭与方简商量:“咱们周末去ktv吧!” 方简一拍大腿,赞同道:“好啊!”这样就可以多叫些朋友,一起热闹。 徐式昭这个寿星,和陆苓一样没有发言权,只好点头说:“我看可以。” 陆苓冷笑地望着他,还你看可以,阿青让你骑着方简绕场一周,你也只会说我看可以。 徐式昭凉凉的目光扫过来,陆苓无事发生般转头去看场上漂亮的啦啦队员们。 周末中午,陆苓与罗姗姗早早等在画室楼下,等宋青霭下来,她们三个边走边商量给班长买什么礼物。 宋青霭道:“我打算去买一支钢笔” 陆苓说:“你批发呢,上次罗姗姗的生日你也送钢笔。而且班长什么没见过,你不用那么客套。” 罗姗姗也点头,“咱们三个一起出钱买只玩偶就行。” 于是三个女孩,快速地买了只黑熊玩偶,就在商场里开始逛衣服与化妆品了。 宋青霭虽然平常穿姜梅手作的比较多,但也爱美爱新鲜,陆苓是一家专柜的高级会员,她兴冲冲地亲自执掌,打算给宋青霭化一个完整的妆容。 陆苓喜爱一切潮流时尚,没有给她画当下流行的烟熏妆,而是很温柔细致一层层刷睫毛膏,再顺着眼尾挑起一抹细细的眼线,女孩子本来水汪汪的大眼睛瞬间被拉长,少了点天真无邪的无辜感,多了些冷傲孤高的劲,口红选了低饱和的肉桂色,亮面唇釉细细点缀在饱满的唇珠上,看的罗姗姗心痒痒,屁股挤过去,一叠声说:“该,该给我化了。” 接待的柜姐很喜欢这三位青春靓丽,有说有笑的三个女孩子,临走时,装了许多小样给她们,陆苓全塞到宋青霭手中,宋青霭心花怒放。 三个人逛到一家装饰华丽的服装店门口,宋青霭被其陈列的一件黑色短裙吸引,两人怂恿她进去试试。 果然很漂亮。黑裙无袖简洁,双臂修长白皙,剪裁大方,就是有点短,臀下窄窄一截,但未收腰的直筒设计,饶显青春与大气,很衬陆苓刚刚给她画的靓丽妆容。 售货员上前夸赞,什么巴黎限定,刚刚陈列,店里只此一款,好似为你贴身设计。 宋青霭心领神会,低头看了眼吊牌,然后抬头微笑:“感觉是有点短了。”说完就去衣帽间换了下来。 她很喜欢,但是这件裙子比她奖学金都贵,她就算牙龈咬碎,也自认没这个魄力。 出来之后递给售货员,售货员笑着去给她打包,她诧异,看见罗姗姗收好一张卡,对售货员说:“记得装一条黑色打底裤。” 别,宋青霭急忙上前阻拦。 罗姗姗冲陆苓眨眨眼,一把抱住宋青霭,语气伤感:“阿青,你说你不过生日,我也没办法送生日礼物,这件裙子就当你的小小礼物好不好?你穿着好漂亮,去衣帽间再换上吧。” 陆苓也来拦:“你和她客气什么,咱们班有名的小富婆。” 说完,她话音一转:“别说你这小小一件了,就算我喜欢那件外套,她眼都不眨也会给我买下来。” 罗姗姗才不上套,亲密地又挽着宋青霭走进了试衣间。 方简将生日宴订在水仙阁,一楼可以聚餐,二楼就有一间宽敞的ktv,她们三个到的有些早,徐式昭与方简等一众好友还在一楼闲闲聊天。 陆苓太明白相对于徐式昭她们就是些合格的陪衬,于是她冲罗姗姗眨眨眼,说有东西落在商场,只报了个包厢号给宋青霭,让她先进去。 宋青霭慢慢找过去,阁转灯摇,曲径通幽,她小皮鞋带了陡陡的跟,走的有些不耐烦了,所幸遇见一位服务员带路,还称职地将其包厢门推开。 餐桌上的人都看了过来。 太过哗众的美丽。 黑黑短发像镰刀,剜出巴掌大的艳丽面容,眼睛波光粼粼,红唇微翕。身上的裙丝耀目,肩头小巧而洁白,裙摆尾部荡出许多个小小小褶皱,花束般丝缎盈盈,光璨的边缘下一双笔直雪白的长腿。 太过娇媚,但又像一朵冰冷剔透的岩礁玫瑰。 而且这朵玫瑰带刺。徐式昭起身,步履带了些急遽,走向她。 手指刚要扶上她的手腕,就被她轻轻躲开,声音只有他能听到,带了点嗔怒:“怎么那么难找。” 徐式昭看了眼她脚下的细跟,轻声细语地问:“先在这里坐一下?” 看到她点头,才将人迎到自己的座位。 方简错开一个位置,看着桌上一众好友新奇打量的目光,他心里冷笑,想不到吧,这一个月,徐式昭都这么卑微,在哄他的小公主呢。 吴家宝率先举杯,起身隔着饭桌,笑着打招呼道:“宋同学,好久不见啊。” 宋青霭也冲他笑,她记得上次就是这位同学将她送到医院,而且付了医药费,她伸手想去拿面前的杯子,却被徐式昭快速地换了一杯橙汁,宋青霭一愣,他竟然喝白酒了。 遥遥相敬之后,她转头看他,白皙的面容下确实一片薄红。 好小子。 她心里冷笑。 徐式昭感受到她的目光,偏头与她对视,这张脸太过涟漪声色,似乎有点醉,不吝惜迷人微笑:“怎么了?” 边问边来抓她的手腕。 宋青霭顺势握他的手掌,指尖用力,细细地掐。他今日衬衫笔挺,鞋履乌黑滑亮,席前筵后,谈笑顾盼间风华翩跹。 身段笔挺颀长,屈膝十分妥帖地坐在她身侧,听她说话时要低眉凝神,声音温柔而动人。 徐式昭看着掌心女孩的修剪整齐的漂亮指甲,他挑挑眉,喉结微微起伏,却笑得更张扬:“现在就要管了?” 宋青霭离近,和他咬耳朵:“你一会还要喝?” 徐式昭望向她光洁莹润的耳垂,他现在就好渴。 就听见她声音极不可闻:“你小心我告状。” 原来是因为这个。 他修长手指去寻她的指缝,笑着宣告:“阿青,我已成年。” 宋青霭松开手,也笑着望向他,眼含威胁,露出森森小白牙。 徐式昭低头,沉默了几秒,声音柔柔:“我错了。” 方简感觉自己坐不住了。两人旁若无人,声音虽然轻之又轻,但他喜欢偷听。 他咬牙,暗自腹诽,徐式昭你小子,现在装都不装了吗?亏他之前还以为他稳重守礼,原来只是没有开窍而已。 于是方简起身,张罗大家去二楼的ktv。 蒋梦婕与高苒远远坠在一行人后面,刚刚走到拐角,她对高苒说身体不舒服,想要回去。 本来就是旧日好友重聚,饭局上还有人打听她和徐式昭现在的关系,她刚想摇头,就看见宋青霭推门而入,徐式昭巴巴地就跑过去了。 高苒瞪向她,带了点怒其不争:“他俩又没谈,你现在放弃什么。” 蒋梦婕都快哭了,心说两个人刚刚那个样子,你说他们没谈,没谈徐式昭去牵她的手,没谈徐式昭贴她那么近,要不是那女孩子眼神严厉,徐式昭感觉都快亲上去了。 高苒知道她在想什么,也知道安慰不过去了,于是话题一转:“梦婕,你知道高三要分班了吧。” 蒋梦婕心绪杂乱,但也在之前影影绰绰听到一些要分班的风声,闻言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高苒握着她的手,给她加油鼓劲:“蒋梦婕,你现在就是要努力学习,争取考进一班啊!现在消息已经传遍了,高三分班,学校会将班级前五十名分在一个班,到时候你和徐式昭一个班,别说前后座,同桌都没问题啊。” “可是宋青霭....” 高苒乐了:“她?就她那成绩,她和我一样,只配待在三班。” “可是她成绩提高很快,这半年来,班里的名次越级跳,现在已经快....” “你放心,就算她真有那个能力,一班那个班主任也不可能要她。”高苒打断她,无所谓地摆摆手:“而且她是个美术生,高三会有一多半时间不在教室,联考校考的,成绩不会稳定的。大燕子不会给自己的重本率埋雷。” 一班班主任叫汪燕,但人一头鬈发,人高马大,嗓音洪亮,统帅一班多年。私下里同学都喊她大燕子。蒋梦婕觉得她说有点道理,但是她想起更重要的:“可是苒苒,我不舍得你。” “算了吧,”高苒故作轻松,说道:“等你和徐式昭在一起了再想我吧,反正他在你心中比我重要。” 蒋梦婕眼神有点黯然:“苒苒,我没有....” 高苒看她当真,叹了口气,扶着她的双臂,许诺道:“你大学考哪里,我考你周边不行吗?到时候你和徐式昭约会,可以带上我,我给你们打光。” 果然,蒋梦婕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但又想到那句“约会”,她的脸庞就红了起来,少年人目无一切的注视,含笑宠溺的眼神,徐式昭,他连喜欢一个人,都这么迷人吗? 第29章 生日礼物 陆苓起先觉得宋青霭很乖巧,很听她的嘱托,不去唱歌,就安静地待在点歌台,帮大家搜索点引。 直到后来才发现她是乖巧地阳奉阴违,点歌台常有话筒遗落,她在看准时机,果断捡起,聪明地只唱开头,痛快淋漓将一众麦霸的曲调带跑偏到无比失序的道路上,现场一度很是混乱,大家相互指摘对方跑调,只有聪明的陆苓悄悄地走到宋青霭背后,将其反手一剪,去寻徐式昭的方位。 见在包厢一角,徐式昭正与一位她不太熟悉的朋友聊天。 她挟持着人,在一众喧嚣里,走向角落。徐式昭远远看见来人,见她两腿笔直修长,盈盈雪白,正执拗着不肯好好走路,他连忙微微俯身去护茶几处玻璃尖角。 陆苓露出笑意,反手将人甩到他身边位置:“班长,任务艰巨,交给你了。” 徐式昭冲她点头,身边好友识趣地走开了。 他长腿一伸,将人牢牢地锁在角落之中。 宋青霭望向他,红唇翕动:“班长,人生好没有意思。” 女孩声音清娓婉转,很是好听,只是唱歌跑调严重。 他望着她薄施脂粉的小脸,笑着道:“手机送给你?你可以畅玩游戏。” 宋青霭瘫着手,无奈道:“班长,手机就像情人,不能时时刻刻在一起,就是要这样抱有期待地奖励才好玩啊。” 徐式昭挑眉,换人来还以为她是情场老手,目光老辣而且充满瞻望,撰写《恋爱宝典》,男欢女爱,欲迎还羞,痴怨纠缠。 他问:“那你想要什么?” 宋青霭笑:“今天是你生日,干嘛来问我?” 他眼神诚恳:“探探喜好,反正你生日也快到了,我可以提前准备起来。” 宋青霭对外称一律六月生日,反正她也不过,闻言笑道:“什么快到了,还要两个月呢,你就是现在雇一只小毛驴拉磨,都能研十袋面粉了。” 什么和什么,她小脑袋瓜一天到晚在想什么? 宋青霭见他不相信,一脸正色地开始讲解:“你不知道,午明山漫天遍野地都是小毛驴拉磨玩。” 徐式昭知道她开心就会顺嘴胡说,眼睛像明月宝珠,莹澈光亮,一笑起来整张小脸都熠熠生彩。 不过她的话倒是给他启发,他对她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于是提议:“要么咱们这个暑假去午明山玩?” “好啊好啊!”宋青霭雀跃着跷脚,徐式昭担心她走光,去看她裙摆,所幸黑色层层叠叠,丛丛安全。但太过妖艳,好似一朵诡秘的黑色花朵悬荡在两支细白的茎叶之上,他一愣,耳畔噌地一下红透。 所幸她什么都没有发现,还在碎碎念:“不过这个假期不行哦,等咱们下一年高考后吧,到时喊上陆苓与方简。到了午明山,我介绍我的小羊玛丽给你们,哦对,还有我的青梅竹马。” 徐式昭回首,目不转睛地望进她眼里:“什么青梅竹马?” 宋青霭歪着脑袋默然一想,笑道:“刚刚学到的城里话,就是从小到大的玩伴啊。” 徐式昭看她眼睛一派澄然无邪,仔仔细细地纠正她:“那是童年旧友。” 宋青霭立刻肯定道:“对对对,班长说什么就是什么咯,班长定世界宪法!” 徐式昭眼角弯起,一抹精巧的弧线。他想他今日真的过分开心了一些,他感受到成年世界,第一道最广袤也最微缈的幸福。 宋青霭见他如此捧场的笑,好似午明山清朗锋利的冰碛,春末时才会徐徐融化,溪水透亮,柔韧轻盈。 她偶尔坏心眼儿,会捡起一块顺眼的石头扰碎这块太过温柔的碧波。 现在她就心痒痒,于是她“哎呀”一身轻呼,好似坐不稳,朝墙面撞去,演技要多拙劣有多拙劣。 耐不住有人关心则乱,徐式昭一急,忙去拦她的肩头,她便顺势贴近人的怀里,嘴唇轻轻咬住男孩子的脖颈,直到他不吃痛,将她一把扯开。 徐式昭看着她一脸得逞坏笑,他浑身紧绷,仅存的理智让他将人放开,要不然,她以为真是单纯恶作剧? “宋青霭,你不能这样。” 她不能怎样?反正他再三保证过不会再生她的气,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宋青霭笑的快活惬意,徐式昭远离她半臂远,无奈地抬眼望着幕顶饱胀的灯光,如此蓬松、笨拙、晕乎乎的。 偏偏她还要玩,翘起鞋尖轻轻踢他腿,他猛地站起,离她半米远,所幸角落座位空虚,许多人或去点歌台,或去抢麦克风。 他蹙眉看向她,但她好像真有事,晃晃脑袋,眼神真挚说:“班长我冷。” “好,我去个拿外套。”徐式昭松一口气,步履匆匆走开。 在门口拿到外套时,才惊觉自己可能上当,望向两人位置处果然不见她,她被罗姗姗紧紧拉着,隔绝在几位手持麦克风的演唱者前面。 似感触到他目光,她回眸,笑得恬淡。 佳人翩翩,风月无边。 就让她玩。 方简约他露台上去透透气。 彩霞未至,蓝色的天空像海水静静铺展开,一丝瑕疵都没有,只有月亮出来的早,细细的,一闪亮亮的尾鳍。 她笑起来眼尾也会有一弧精巧的小弯,勾起清亮绵缠的神采,奕奕天真。 方简看着好友一脸的若有所思,还有嘴角荡漾着的那抹幸福的微笑。 志得意满,无师自通,与前几天那个哀怨的幽魂相去甚远。他冷笑,斜眼却看见他脖颈上一抹可疑的红痕。 看好戏的旁观者变成了**裸的嫉妒,他沉不住气了,声音惊讶:“你们这是在一起了?” “没有。”徐式昭看都没去看他。 方简不信,指着他的脖子:“你骗鬼呢?” 徐式昭挑眉,指间细细抚过那道红痕,嘴角笑意越发放大:“生日礼物而已。” 方简暴躁,绕着他走来走去。 徐式昭看过去,心说这是不是就像小驴转磨。 方简抬头问:“你不打算表白吗?” 徐式昭摇头,知晓自己那些微妙与深沉的感受,统统源于不想和她单纯做朋友之后,他反倒平稳许多。 他冷静道:“怎么也要等到高考后,或者等到她成年后,现在万一...”他有许多担心,担心她不同意,也担心她的成绩,或者她...其他什么,不可控的东西。 他要稳步前进,徐缓图之,反正还有一年,牢牢地将人看管在视线之内。 方简看着自己好友的笃定目光,他饶有深意:“我看,阿青心里不一定有你。” 徐式昭风轻云淡地笑。 反正他现在信心高涨,满怀希冀。 方简只想心碎的嚎叫。 他感觉到陆苓离他越来越远,高三一旦分班,他们两个连朝夕相处的资格都没有,可是她现在避他不及,这小半年,唯一一次单独吃饭只有上次日料。还有跆拳道馆那个卫占武,他的警报再次拉响。 “你能不能让阿青上来一下。”方简问徐式昭。 徐式昭自然没意见,竟然听话地立马下楼去喊人。 宋青霭正在包厢门口,仔仔细细地为陆苓捶肩,徐式昭过去的时候,正听见她甜言蜜语:“小铃铛最好了,我最近这首歌练的最好了,一展歌喉绝对没问题。” 陆苓先不想她的美妙歌喉,光是想起她在礼堂排练舞蹈时,旁若无人的倾情投入,她就汗毛直立,她感觉自己中途极速退出,也是不想被背后指指点点:“你看哦,那个人就是宋青霭的好友哈哈哈哈。” 她冷酷着一张脸,抱臂:“里面都是徐式昭的朋友,你不怕你一嗓子他们做鸟兽散,以后你们家徐式昭,过生日就再没敢来ktv了。” 徐式昭被她的“你们家”这句话取悦到,没等宋青霭还要辩解,便将人拉到身边,“旁边还有个小包厢,要不然咱们过去,我听你一展歌喉?” 宋青霭刚要拒绝,陆苓果断转头,重重的甩上了包厢门,听去吧,听吐你。 宋青霭瞪向他,他去抓她的手腕也不许。 徐式昭说:“方简在露台他说他有事要问你。” “有什么大事吗?我才不去。”虽然这样说着,但她还是往楼梯口走出。 徐式昭在后面跟着,看她细白的后颈,像玉兰的嫩芽。 宋青霭拐入未亮灯的楼梯间,黑色身影瞬间匿迹潜形,只余一双柔软纷乱的白腿,他眼睛尽量去寻她的面孔,才发现她好像有点生气。 “班长,今晚不回嘉木巷了吗?晚自习还去上吗?”宋青霭的声音在略显空旷的楼梯间响起。 她去厕所的时候听见他的几位朋友在讨论今晚怎么能留下徐式昭,水仙三楼销金窟,彻夜不眠,独属于成年人的隐秘派对。 徐式昭闻言,轻描淡写地回答:“今晚确实有事情,我请假了。” 宋青霭只觉恼怒,人逐渐适应黑暗,她一个回身,抬腿屈膝,重重地去撞徐式昭的大腿。 徐式昭对她没防备,冷不防被她攻击,大腿肌肉发麻,却只能先去顾她。 因为女孩子低估男生腿部骨骼的坚硬,膝盖刚刚撞上她就眉头紧皱,疼的呲牙咧嘴,身型不稳地猛然向后倒去。 徐式昭疾步上前,敏捷地将人揽进怀里,望着她身后黑黝黝的楼梯,他被吓出冷汗,声音带了点急躁:“怎么不看场合,哪里都要闹?” 宋青霭果断会错意,在他怀里挣扎开,他手腕施力,将人挟制着带离危险区,楼梯间一小块广阔空地,他低头去看她膝盖有没有伤到。 还要抬膝。 饶是好脾气如徐式昭,现在也被惹急了,他抬首,猛然将其双手反剪,以身为盾沉沉将人压向装饰着厚重挂毯的墙壁,屈起一只膝盖顶着她作乱的双腿,一手掐着她的腰,一手抬起她尖尖下颌,眼睛径直地望进去,语含警告:“宋青霭!” 宋青霭只恨自己如此简单就受人挟制,浑身不能动,光线惨淡,空气沉闷,她眼神灼灼地冒火,胸膛砰砰砰的,似有声音回荡。 怎么气成这个样子。 徐式昭有点惊讶,声音放缓:“谁惹你了?”但不敢放开人。 “哼!”宋青霭下巴被遏制,但碍不住她鼻尖冷哼:“多谢班长关心,您贵人事忙,今夜还用顾及旁人干什么?” 什么东西,徐式昭眉头皱紧。刚刚不是还挺好的。 但他没说话,沉默地盯着宋青霭,眼神似鹰隼盘旋。 宋青霭也回视他,将话挑明:“班长今夜成年礼,打算邀约多少佳人共渡,痴痴怨怨,明日要不要我再帮你请假啊。” 原来是听见那些男生口无遮拦的漫天玩笑,偏偏她当真,只有她会信,还如此激燃愤慨。 为了什么?方简说她不懂?可他怎么觉得,她心里清清楚楚,眼里明明朗朗,不都是他吗? 徐式昭悄无声息地笑开。 宋青霭见他不反驳,还笑,她发怒,誓要在言语上夺回战场:“今晚谁策划?班长记得留个号码,来年我成人礼,也可以邀请一众肌肉小伙,左顾右拦,好不...” 徐式昭那里能听得进这些话,闻言将修长的手指覆盖在她喋喋不休的小嘴上,身体未敢放松,一手掏出裤兜里的手机,指间熟练地拨出几个号码。 短暂几秒后,有人接起,是个清脆的中年女声:“式昭啊,你姑姑姑父早就到了,是不是现在要回来了?我让司机去接你?” 徐式昭拿着电话贴近她,还有自己温热的鼻息,他声音温润,隐隐含着笑意:“不用,我一个小时后骑车回去就行。另外我今晚就请了两节晚自习,不用去饭店,在家里随便吃吃就好。” “唉,你这孩子,你爸还说今晚大家一起凌晨观星。你姑姑可是从金平特地赶来的。” “不是说短时间内不走吗,我学习压力大。”徐式昭望着宋青霭,指腹摩挲着她饱满唇形,未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而且今晚不回来,我心都安不了。” 那边还在嘀咕什么,徐式昭没管,直接挂断了电话。 眼神直勾勾地望向她,刺穿女孩左右巡视的伪装。 他放开她,气定神闲地望着她:“满意了?” 宋青霭被放开,在初升的暮色苍茫里,她抬眼望向露台大门缝隙浮漾出的一些灰尘,她突然想不清楚了,她其实在心底是相信班长的,那么彼时彼刻,她在气什么? 她甩了甩头,继续牙尖嘴利:“班长,小气鬼!”说完,噔噔噔,跑步上楼梯,去露台寻方简。 徐式昭没有直接跟上。 裾尾跌荡,柔柔地拂怅一缕香,幽静地覆没着一小片空间。 他低头,细细闻。 第二节晚自习下课,班级里的人声渐次喧哗开,徐式昭带着一身清爽的夜风,出现在宋青霭面前。 递给她一盒巧克力,又递了一盒给陆苓。 陆苓刚想抱怨多发胖啊,看见牌子就紧急刹住了自己的小嘴。舍不得拆开自己的,看向宋青霭:“阿青,你现在不吃吗?” 宋青霭从快意恩仇的江湖上抬起头,她前两节课极速通关了一套英语模拟题,现在只觉手腕发酸,最后一节课借来罗姗姗珍藏的武侠小说来养神拜读。 闻言她将巧克力打开,分与四邻,自己拿了一颗,唔,一颗浓郁可口的榛子口味,真香甜,她留了一颗,跑过去递到罗姗姗面前。 罗姗姗眉头拧到天上去,直言她要谋杀,你知不知道这个点,吞下这等尤物,明日能去比赛相扑啊亲爱的! 巧克力能孳孕所有罪恶,也能释怀所有的烦恼,宋去霭见她如临大敌,在她面前,淡定地将第二颗塞入自己口中。 罗姗姗看她的眼神,夹杂着深深的拜服,还有一丝淡淡的嫌弃。 堕落吧少女,想着这一口没关系,下一口没关系,明日罗衫紧凑,腰身圆润无比,体重秤上称你我,也称上所有的贪婪与口欲。 可是宋青霭好饿,她没吃晚饭,拥有咖喱鱼丸的小卖铺是宋青霭心中美食圣殿,可惜今日圣殿主骑着小三轮进货去了,没开门。 她挨到现在,嘴里甜滋滋,她舔舔舌尖,开始想念鲜香麻辣的食物。 上课铃声响起,最后一节晚自习班长管理秩序。但他向来不严格,班级偶尔会有零星杂音碎语。 他今天生日,课洞上有许多偷偷塞进来的小礼物,粉粉蓝蓝,包装都很可爱。 方简见怪不怪也在一旁与他一起整理,拿了个帆布袋收起,陆苓探头过来直言可惜,方简说交给张亮旭而已,有些学习用品,他会作为奖励给学生。 陆苓托腮感叹:“校草就是好。” 宋青霭快速回头,一脸热望:“哪里吃烧烤?” 陆苓:“…..” 徐式昭笑着问她:“是不是饿了?” 宋青霭点头,提议:“咱们晚上去云来。” 陆苓同意。 方简更同意,徐式昭点点头。 下课之后,罗姗姗在车棚取车,远远看见陆苓在冲她挥臂,她推车走近一些些,才听见她高喊:“罗姗姗,去不去吃烧烤。” 罗姗姗骑上她的自行车,转头就跑。 第30章 黄缘蛱蝶 从嘉木巷尾栋的二楼望下去,能看到一截覆满青苔的围墙头顶上野草繁茂,松壳、草籽、嫩芽,风带过来,好似一奁小小的谷地,几只麻雀唧唧喳喳,正经八百停下来聊天。 每只麻雀都孪生一般,十分相似,但若仔细聆听,每只麻雀的口音都不太相同。但宋青霭功力不行,只能依据其翅膀和臀部,今日分别认出小灰与小白。 徐式昭下楼的时候,就看见宋青霭正侧身而立,分外专注地观察着楼下那群鸟儿,她穿着一身鳄梨绿的长裙,清新的颜色好似带着活泼的虫鸣,一缕俏生生的刘海稍稍向上打弯,小脸肿肿的,特别是莹润泛红的眼皮,让整个人不复日常狡黠,带着些温暾暾的憨态。 徐式昭的脚步不由地柔缓轻悄下来。 宋青霭稍稍转身,隔着数节楼梯台阶,冲他将手一伸,一脸严肃:“班长吓跑了我的小白,需要赔给我点东西。” 徐式昭下楼,走近她,将手中本来就是带给她的香蕉交出去,笑着问:“够不够?” 宋青霭见是绿皮香蕉,这种香蕉带着她最喜欢的还未软化的青糯口感,她接过来,雀跃着抬步下楼:“勉勉强强吧。” 徐式昭跟在后面,都快跟到她巷口了,她才转身,一脸惊讶:“班长,你今天不骑车啊。” “嗯,早上忘记晨跑,现在打算跑步去学校。” 宋青霭以己度人,了然于胸:“起晚了吧。”,和她一样,昨夜宵夜吃撑了,窗边站立了一个小时,背了半页单词才睡去。 徐式昭在身后默默点头。 清晨的阳光一片轩然霞举,将两人的身影毫发毕现地投在墙壁上。 宋青霭将香蕉举在脑袋后面,斜眼瞟向自己的影子,问身后的人:“班长,看看我新长出来的马尾。” “那可真是恭喜你。”徐式昭很是捧场。 宋青霭回头,她觉得班长今天有点不一样,但具体哪里殊异她看不出来。 她扬起慈悲的小下巴,将香蕉当拂尘甩了甩:“失主多妒言谬见,今日不妨来让贫道将你开导点化。” 她垫脚,举起香蕉尖尖点了点他的额头。 徐式昭闭眼叹气,声音带了点无奈:“宋青霭,还有十分钟就要迟到了。” 两人一路疾跑,赶在校园红袖章在门口堵人之前,终于踩着上课铃跑进了高二三班。 周三晚,第一节晚自习下课,方简与徐式昭要去小卖铺,问前座有没有要带的,陆苓头也没回:“两瓶矿泉水谢谢。” 两位前座都在埋头苦记方程式,兢兢业业地临时抱佛脚。因为刚刚张亮旭来了,说这次的期中考试提前两天,明天上午开始,让大家提前准备一下。五一假期之前,试卷就会批下来。 张亮旭阴险的原话:“我周末和假期没得休息要去为高三生补课,所以大家谁也别想过快乐五一假期,成绩我会挨个打电话告诉你们的家长。” 方简是家中的独苗,千宠万爱的小少爷,无论考多少分,自有其爷爷奶奶保驾护航,他什么也不担心。 少年人现下唯一的忧虑,就是他的感情不顺利。 他从小卖铺出来,挠着头皮,一脸犹豫地问:“式昭,假期能约上陆苓到你家里打游戏吗?” 徐式昭想都没想,直接拒绝。 方简以为他有辅导班要上:“总有一天放假吧。” “周五,但宋青霭画室也放假。” “那正好啊,我们一起去玩。” “不太正好。” 好冷漠!好无情!方简想起那天在露台上,他向宋青霭打探陆苓的感情近况,宋青霭就是这么一脸的疏离与客气。 “我不太清楚。” “你可以直接去问陆苓。” “如果陆苓都不说,那我更不知道了。” 她说不知道方简就知道了,两个人肯定有什么事情瞒着他。 他忿忿不平。 徐式昭气定神闲:“她和陆苓交好,肯定什么都不会给你说。” 方简苦恼,陆苓更苦恼。 她将一沓错题集甩在自己桌子上,明明订正的时候感觉都已经掌握,怎么刚刚让同桌提问选择题,自己还是支支吾吾,选不对答案啊。 偏偏同桌一张笑脸:“小铃铛,你可以这样想,你选对了呀,你和上次的选择一模一样。” 陆苓皮笑肉不笑,拿出同桌考过的试卷,盖着一道选择题的答案问:“这道选什么?” 宋青霭仔细审题,信心满满:“B” 陆苓将手指慢慢拿开,括号里的B划了个红叉,旁边正确答案赫然:C 哈哈哈哈哈,她看着自己的同桌脸色慢慢变黑,她心满意足地开怀大笑。 徐式昭与方简回到座位的时候,正听见宋青霭摇头晃脑地念证道歌:“烦恼就像小石头,我的指尖会点石成金,小石头就会变成黄金。所以我不怕烦恼多,烦恼越多,我化成的金子也就会越多。” 陆苓冷漠转头,语气不含一丝感**彩:“班长,我想和你换位置。” 徐式昭起身,在方简乐不可支的表情中,坐到了他的前面。 宋青霭皱着眉头还在纠结那道选择题,试卷被修长的手指拉走,她抬头,看见班长正轻轻松将几个解析过程写了出来,他的眼睫毛像阒暗的墨渍,盖住一双蔚然波动的眸子,嘴角润泽,声音像溪水潺湲:“慢慢来,不要急。” 秀色不一定可餐,但一定可以缓解焦虑与毛躁心情。 她突然很贪心,想让那片蔚然波动映照自己,于是她低头,贴近桌面,让自己从笔尖的方位望过去。 徐式昭与她对视。 宋青霭嘴角勾出一丝笑意:“班长,你多看看我,这些题我就都会了。” 徐式昭微微抬起眼:“真有那么神奇,张亮旭应该会让我的目光普渡每一个三班的考生。” “不许!”宋青霭紧紧盯着他的眸子:“只准看我一个。” 徐式昭将解析写的清清楚楚,心里却翻起纠缠不清的波澜,一句话她是恣欲自快,独留他深幽囹圄之中。 他看着女孩漾开笑靥,只能无奈地说:“若是明天考试三科各个上百,周五我带你去熙岭园打一整天游戏。” 那里可有一面墙的游戏啊!宋青霭兴高采烈,但想到了前缀条件,期期艾艾地问:“总分三百可以吗?”,她要算算哪一科的分数能尽量多一些,填补一下数学的大坑。 “不行,月考试卷本来就简单。”徐式昭拒绝。 简单?宋青霭无语凝噎,她很想将这句话广而告之,展示班长的高傲嘴脸。 但她现在毕竟有求于人,于是转头认真地看着他,笑容满面:“班长你天庭高阔,定贵禄绵绵福寿期。” 徐式昭神色不为所动,一脸平静地望着试卷。 她这阵子为了画好速写,开始研究面相命理,上次也这样哄过方简,说其有广进钱谷之相也。 方简那傻小子,大赞她是半仙,开心地给她买了三份咖喱鱼丸。 徐式昭将试卷翻个面,誊写下最后一个大题,推到她面前,“将这道题目重新做一下。” 宋青霭刚刚接过题目,背后就传来陆苓不满的声音:“方大少爷,你能不能看自己的试卷,我脸上有答案吗?” “有!”方简言简意赅。 陆苓无语,狡兔三窟,去找罗姗姗了。 熙岭园初夏轻阴的一个上午,胡管家笑容可掬地将徐式昭与宋青霭迎进大门,一边引路,一边回头问:“式昭怎么不打个电话,我好派人去接。假期这条路上一定很堵。” 徐式昭点头致意:“还好。胡叔叔,我带人进去就好了。” 绿野玲珑,窗虚蕉影,宽阔明亮的落地窗前,宋青霭整个人瘫在单人位沙发上,垂头,黑发颤颤袅袅,手臂举高书籍,露出白皙的脖子,简单的白衬衫搭配浅蓝牛仔裤,双腿架在扶手上微晃,厚沉沉的地毯上似层层海浪漫卷。 她今日穿凉鞋,脱在门口,此刻一双纤纤秀足,指弓盈盈,任阳光拂弄。 徐式昭心浮气躁,一本简单游记都看不下去。 反倒宋青霭心情很好,一边翻页一边问他:“班长,我能将这本书带回家吗?” 徐式昭抬头,见其是《历史批判辞典》第四卷,他点头:“可以,不过这是一套,都带去吧。” “不用,这一本就足够催我好眠。”宋青霭边说,边将书籍轻轻地盖在自己脸上。 徐式昭本来想带她直接去负一层玩游戏,可她非说白天有学习的惯性,要来书房看书。 他感受到她的善变,于是直接起身提议:“要么现在就下去吧。” “唉,真是禁不住你的邀请啊。”她假模假样地一声叹息,起身准备将书返还书架,这是一间她梦想中的书房,寥阔,大气,连排的北美红橡木书架高挑地直通房顶,满满当当地摆放各种文学著作,珍藏版的书脊典雅烫金,安定、有序,好像是古老修道院的宁静处所。 她很喜欢,但也可惜没有多少艺术画册,她想可能她比较务实,认为当下看的每一本书,都需要为其考试与各种模拟做准备。 她站在一众文学奥秘前望洋兴叹,深深感叹自己的渺小与世俗。 徐式昭接过她手中的书籍,长臂一伸填到了它原本的位置。 他贴心地安慰道:“回来我让人加一道可以滑动的扶梯就好了,不用因为自己的身高而自卑,毕竟两米处的空气也不一定很新鲜。” 她望向他,语气微微的伤感:“班长,这么多书,需要一颗偏居一隅的心灵,才可以安静地读下去,或者说,才可以真的获得阅读的乐趣。” 徐式昭回视,带了点笑容:“不急啊,若你大学清闲,美院距离这边也就几公里,你周末住在这边,可以尽情畅读。” 他好似很轻松,能为每一个不安的困惑添上完美的注解,宋青霭张张嘴,想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假定,我们以后会各自有新朋友,你也会这么事无巨细地开解她们吗? 可她没有问出口,她觉得这是非常不利于团结的话。 可她不服气。 徐式昭见她不说话,心里泛起隐隐的担心,他是不是话说的太明显了,她住进来,她若问他,她以什么身份住进来呢? 没预兆,两个人心怀鬼胎,各自无言地走向负一层。 宋青霭望着走在她前面的男孩,看他头顶的漩涡,像只太过绚丽的翅羽。 她曾在午明山漫天遍野地捕捉蝴蝶,这些古老的鳞翅目昆虫,太美太迷人,她很有兴趣,想一股脑全兜在自己的衣襟里。 可是不行,她最喜欢的黄缘蛱蝶,胆小,警惕,颤颤巍巍地栖息在高高的松树皮上,她垫起脚慢慢举起绣线菊,以花香诱惑,要过许久,它才会现身寻蜜。 她今日想要试一试。 “想玩那种类型的游戏?”前面她的黄缘蛱蝶在问。 宋青霭抬眼看向那面搁置游戏的斗柜,她上次没有特别注意,只对游戏墙有隐约记忆,现在过来,才发现种类如此丰富繁多,射击、赛车、探险、角色扮演。 徐式昭看她犹豫不定,打开了电脑:“要么直接玩电脑游戏?” 宋青霭望过去那憨态可掬的电脑袋,虽然学校偶尔会有电脑课,但她在机房通常一心二用再背单词。 她发现她有点像罗姗姗,对游戏只是一些叶公好龙的喜欢,只是新奇,但并没有多少沉迷。 于是她指向里面的房间:“那里是不是影音室,我可以去看电影吗?” 徐式昭已经登陆了账号,闻言有点不解,回头问:“不想玩游戏了吗?” “嗯,想躺在看会电影。” “好。”徐式昭在前面带路,推门,给她打开银幕开关,给她打开影碟机,让她选片子。 怎么都要选择,宋青霭隐隐带了些不耐,她咬唇看向徐式昭。 徐式昭会意,给她选了一个古装喜剧片。 “要不要一张毯子?”徐式昭给她放好碟片,光影里他回头看向已经躺在沙发上的宋青霭。 见女孩子摇头,他走出去,带上门。 他也好久没回自己游戏室,想要开始一局缓解学习压力。 一局未毕,保姆陈妈送茶水与糕点进来,他让她直接送进影音室,厚重的门被推开的瞬间,他听见女孩低低欢愉的笑声,他将指尖一停,果断退出游戏。 “好吃吗?”见陈妈关闭影音室的门,他问她。 “好吃。”宋青霭举着一枚香甜的苏式点心,注意力全在屏幕上,一处小小的挥毫拨墨,其实是在给烤鸡腿涂蜜油的反差巧思,笑得她花枝乱颤。 主人翁在寺内摇摇晃晃地“求神呐~”那一段,更是笑得她前仰后合。 徐式昭难得见她那么开心,光影交错在白皙的面颊上,靥涡甜美灵动,整个人放松,惬意。 宋青霭看得入迷,回神才发现自己在就着他的手喝茶水。 她促狭的心思又开始复燃,指尖陷在柔软的沙发靠背上,倾身,一张笑脸猛地贴近他。 想吓他一吓。 平时两个人相处,最多总在书桌之上,他眼神清光而有威,像个严格的小老师。 可如今宋青霭贴近,去看他轮廓分明的正脸,近在咫尺,呼吸可闻。 他眉峰凛凛,目光饶有深意。 宋青霭这时才突然发觉班长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敛去青涩的痕迹,他身姿环伺,那种充满野性的张扬和蓬勃的气息,好似激浪在乱礁中横逸嚣张。 让她的心里漾起细波。 徐式昭看她短暂愣神片刻,忽地红着脸仓皇地正过身去,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屏幕,好似从来没有走神过。 他神色不变,心中却在轻轻的嗤笑,平常胡话那么多,甜言蜜语,顺嘴恣意,其实是个行动上的小矮子,大骗子,坏狐狸。 第31章 大步流星 张亮旭之所以如此得人心,不只是因为他和蔼可亲,万事好磨合。 还是因为他的“说一套做一套。”三班五十来位同学,也是跟了他近两年才明白,若他的每段话后面跟着“我会打电话告诉你家长”,那一定就不会实现。 五一放假之前,并没有任何一通报喜报忧的电话。因为直到假期后的最后一节晚自习,试卷才被批阅出来。 大家在假期之后,盛赞班主任的大恩大德,张亮旭推了推眼镜,手压在一份名次表上,开口道:“想必大家都听说了,高三就要分班了,按年级总成绩划分,虽然我也不舍得与大家分开,但是我的恩德现在也是要门槛了,考进年级前150名,才能继续在我门下。” 话音刚刚落地,讲台下霎时一片哀鸿遍野。 张亮旭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接着道:“当然啊,咱们班几个过于优秀的同学,我想留也留不下了,以后你们高中状元,谢师宴记得请我就行。” 文理分班实行三年左右,嘉木高二文理班不均衡,理八文二,也就是说理科将近五百名学生,一班将会在高三收拢前六十名优等生,那将是怎样的天下英才,尽入吾彀。 张亮旭感觉汪燕晚上做梦都能笑出声来,如果让他来当一班班主任,他异想天开愿意将陆苓这个外甥女交换。 台下又是一片人头浮动,交头接耳,齐栋在后排高声喊:“放心张老师,我一定将您请在首位。” 张亮旭微微一笑,装模作样深深一揖:“还有些劣徒,只求不要供出为师啊。” 台上台下笑成一片,空气中洋溢着喜悦、爱与平和。 只是这气氛短暂,消失在成绩的唱和与排名的显现里,消失在张亮旭或祥和或讽刺的阴晴不定的笑容里。 宋青霭拿到试卷,眼角眉梢都洋溢着喜悦,并不是因为她成绩进步有多明显,她这次期中成绩很稳定,班级第十五名。而且数学依旧没有上一百,但是她觉得她赚了,赚了一日熙岭园畅快游,她将数学试卷往班长眼前扬了扬。 徐式昭看她笑容如此明媚,无奈地叹口气:“宋青霭,你不觉得如果你考了一百分会更开心吗?” 宋青霭不会觉得,她现在当下的任务是看班长吃瘪,她扬起一口小白牙,笑容敞敞亮亮:“在数学一百分,与占班长便宜之间,我还是想选后者。” “你倒是想选前者。”陆苓不屑,她还想说你占班长便宜多容易啊,转头便看见了张亮旭望过来,她立即正襟危坐,然后听见班主任语气平静:“班长看班,陆苓来我办公室一趟。”说完便走出了教室。 陆苓唰地一声合上红艳艳的试卷,一股脑掏出自己珍藏的五颜六色的指甲油与言情动漫统统塞进宋青霭的课洞,嘱咐道:“若我没回来,照顾好它们。”说完一脸视死如归地走了出去。 班主任一走,班级里小范围地开始喧腾,夹杂着一片窃窃私语的窸窣,暑假分享游乐的轻声笑语,还有零食包装撕撕拉拉的声音。 高苒走到中心第五排的位置上,悄悄拍了拍方简,语气轻柔:“方简,你能和我的同桌换下位置吗?” 方简回头望去,见蒋梦婕已经拿着试卷走过来了,于是也就点了点头,但他没有换位置,而是直接一屁股坐在了陆苓的座位上。 蒋梦婕坐到方简的位置上,将数学试卷铺在位置中间,拍了拍正在低头做题的徐式昭的肩膀,眉眼带笑道:“班长,能给我讲一下这道题吗?” 徐式昭接过,见是一张超纲的高三模拟卷,于是他点点头,仔细地审题。 蒋梦婕见他神态认真,他思考时,钢笔会在指间无意识地轻轻转动,她斟酌了下,开口:“班长,我这次班级考前三。” 仅次于他与明析之下,两次赶超高哲翰与罗姗姗,成绩稳定到可以进一班。 徐式昭闻言抬头,看她笑容满面,他也真心实意地为她开心,稍稍弯了弯嘴角:“恭喜你啊。” 蒋梦婕笑容加深:“班长,你觉得我能进一班吗?” 徐式昭认真想了想,给予了自己的肯定:“你成绩稳定,我想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那到了一班,我可以和班长同桌吗,想和班长一起进步。” “这个要看一班班主任的座位安排吧。” 蒋梦婕笑得娴静,她与他多年相交,知道他这是不拒绝的意思,于是她将肩膀斜过去更多,看着他道:“如果她让大家自主选择,那班长记得我是第一个预约的呀。” 徐式昭点点头,继续低头认真审题。 方简听完后面的墙角,见宋青霭正抱着电子词典听英语,他扯了扯她的衣袖。 宋青霭将耳机摘一半,慢悠悠打招呼:“你好,新同桌。” 方简问:“陆苓这次又犯什么事了?单凭成绩不理想这一点,张亮旭是很少单独将她叫到办公室去的。” “她上次游戏机被收走,答应张老师进步十分,但这次考砸了,张老师将她妈妈喊来了。”宋青霭也有些担忧,因为陆苓每次在她舅与她妈言语夹击的“混合双打”下,都会难受好几天。 “啊?”方简惊讶,就要起身。 被宋青霭一把扯住,“你去干什么?” “小铃铛一会肯定哭着跑出来,我先去办公室门口蹲着。” 宋青霭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坐好,等她回来咱们谁都不要问。” 方简狐疑地看着她,问道:“为什么。” 宋青霭看着他,语气认真:“陆苓虽然大大咧咧,但是有时很要强的,你这样过去,她非但没有感觉被安慰到,还会觉得很丢脸,她以前是不是还会踢你几脚,再气冲冲的跑开。” 方简起初一脸迷惑,后一脸了然地看着宋青霭,听到后半句,更加确定了宋青霭是个小神仙。 他神色敬佩地冲她高高竖起大拇指。 宋青霭嘴角露出一点点得意的笑容,眼尾稍稍上扬,方简知道她这是开心了,于是脑筋一转,讨好道:“下课请你吃咖喱鱼丸?” 宋青霭摆摆手,乐滋滋地回:“最近我和陆苓都减肥。”其实她就是不饿,但是听朋友许诺请客,她很是快乐。 “这样啊。”,方简一笑,接着趁热打铁地问:“我看陆苓最近挺努力的,每次晚上放学都往你家方向跑,我以为是找你辅导功课呢?” “哪有,她那是是去吃烧烤。”宋青霭的尾巴还没有翘起,话出口便觉得不对。 果然,方简凑近,语气带了些质问:“她是不是每晚都约卫占武一起吃烧烤。” 宋青霭将自己的嘴唇捂住,一脸不可思议:“方简,我把你当朋友,你来套我的话。” 方简此刻却没心思同她争论这些,他神态有些焦急,一锤定音:“她是不是每晚,都单独和卫占武在一起。” “方简!”宋青霭有点气愤,她不允许任何一个人如此诋毁自己的朋友,她眉目郑重,语气有点冷:“并非如此,只是吃烧烤而已,而且每次我与关铮都在。” 方简这才有点放心,他笑着抬眼,有点不好意思的挠挠头皮想给眼前的女孩道个歉。 却突感谁的视线如芒在背,空气凉凉的,好像一阵温度骤降。他心思飞转,不禁悚然,弯起的嘴角凝固在脸上,他慢吞吞的回头。 果然,班长已经不知何时视线已经远离卷面,正抬头紧紧盯着宋青霭的后脑勺,眼神似刀,面色如冰,侵凌人心。 方简只觉远处似有风雨声,携来隐隐雷声。 宋青霭看见方简胆战心惊的表情也是一愣,随后,她也慢慢地似有所感了,不由得后脊一僵。 她这一个月无论是上课或是放学都与班长并肩同行,晚上每每都是二人互道晚安后他才上楼,她有点心虚,像背着姜梅晚上偷偷摸摸溜出去吃烧烤一样心虚。 她先是心绪不宁,但是不敢回头,心存侥幸,努力想在方简脸上寻获一些安全的神色,但是方简一脸痛苦的临死之状,忽地起身抱腹喊好疼,急吼吼的冲出门去。 她悲哀地闭上了眼,已经没有力气计较方简的无耻行径了。 如芒在背之际,她听见徐式昭冷漠的声音响起:“蒋梦婕,你先回去吧,我现在没有心思讲题。” 蒋梦婕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闻言她心中一凛,抬眼去看一桌之隔的宋青霭,女孩子身姿微微侧坐,细长指间正无意识地攥紧悬挂在一侧的耳机线,察觉到她的视线,她眼神望过来,一团和气地打招呼:“蒋梦婕,你也在呀。” “砰!”一侧的书籍被重重合上。 女孩子迅速瞟了一眼声音来处,眼眸立马低垂,边回身边道:“我先去学习了。” 何止徐式昭没有心思讲题,蒋梦婕回到位置上也没有心思做题了,她看着自己桌面上那道空白的题目,这是她精心挑选的试卷,目的就是为了拖着徐式昭一些思考的时间,他们已经好久,没有单独对话了。 她抬眼,望向第四排。女生正低着头,抱着电子词典,男生在其身后,也低着头,看着试卷上的题目。 很平静,很祥和,只有她感受到了波涛汹涌。 果然,放学铃声响起,女生还在整理桌面,男生便率先走出了教室,携风带雨似的,脚步飞快。 蒋梦婕突然想起来,他好久都没有骑车了。 蒋梦婕跟着那清瘦挺拔的背影,跟出教室,一路跟到了学校门口。她听见旁边有女生匆忙喊了句陆苓明天见,就飞快地从自己的身边追过去。 女生的手臂高高扬起,去抓男生扬起的衬衫衣角,刚刚抓住就被挥开。 男生长腿一迈,大步流星,女生小跑着又追上去。 这次抓住就没有被挥开,女生步伐黏稠地跟在男生背后,偶尔还会被撞,男生回头,重新挥开她,两个人开始新一轮的争锋,一直到道路的尽头。 蒋梦婕看不见了。 嘉木巷尾栋,五月的桂花树膘肥体壮,衬得旁边的灰泥路灯杆细细一只,格外伶仃,黑色灯盖碎了,灯也罢工,月亮在蓬松的云层里埋头,睡成了一把软弓。 狭窄黑暗的楼梯拐角,男生衬衫皱巴巴地贴着墙角,女生额头冒热汗,一只左腿比灯杆还细,踩在第一节楼梯处,竟然能拦住高挑男生的去路。 宋青霭将人堵在楼道口,气喘吁吁,端的却是满脸春风,手臂轻轻摇晃在他身前,虔诚地道歉:“班长,对不起,下次吃烧烤我一定喊你。” 徐式昭低头冷冷地看着她,颈部贴在阴飕飕墙面上,沉默。 宋青霭努力陪笑脸:“就去了两次而已,真的!我发誓!”说完她煞有介事地举起了右手。 徐式昭握下她的手,借着对面那栋楼玻璃窗射进来的青色光芒,脸色冷峻地盯着她,声音似乎带了些疲惫:“我相信你。” 宋青霭真心实意地冲他笑,又听见他缓缓地开口:“我不相信关铮。” 宋青霭眼神坚定,急忙摇头:“不说话的我们,而且也不坐在一起,他每次都坐我对面,静静地喝啤酒,静静地也不说话...”。 徐式昭贴心帮她补充:“然后静静地看着你,是不是?” 他看着她毫无一丝瑕疵的脸庞,肌肤好似象牙白般细腻,那双大眼睛总是汲着一汪澄澈的湖水,软而亮,山清水秀般,令人一见忘俗尘。 宋青霭摇摇头:“他又不喜欢我。” 徐式昭冷笑,眸子里充满了讥讽:“哦?是吗?他没有多点你喜欢的小黄鱼,没有帮你开橘子汽水,没有次次都送你回家,巷子那么黑,他是不是每次都送你到尾栋?” 情绪稳定,循循善诱,如果那只手没有掐那么紧就好了。 宋青霭越听他的话,眉头皱得越深,好像是这样。 那她不是很想和关铮一起玩了。 徐式昭的眼眸仔细地摩挲着她的神情,指间缱绻于她的一缕黑发,轻声细语:“宋青霭,只有你,心思单纯透明,喜欢说胡话,不作数的胡话。很多人的言语与内心一样,格外隐秘,他们喜欢你,有的时候并非像陈冰那样单刀直入。” 宋青霭腿撤回来,一脸的不服气,“班长很懂的样子。” 徐式昭也放开她,抬步上楼,语气无波无澜:“我当然懂。” 关铮很聪明,他好像看出来了女孩看似温和的性格下冷漠的本色,她心如明镜高悬,与人与物的边界感太锋利也太刺眼。 徐式昭知道,在宋青霭心里,会试图对所有的感情都理清仔细,分门别类,最好各安其所,谁也不要打搅谁。 她看似稳定,秩序感很强,其实只是对很多关系不抱期待,不接纳,就无所谓放下。 可是哪有那么简单,这世界上所有的感情,都似千千线,易结却难散。 谁家电视在放盗宝题材的旧时港片,无厘头的剧情,挡不住一代人的风华绝代,主人翁温柔不羁,在喊:“我好挂念...云吞面..深井的烧鹅..避风塘的虾蟹..上环的鸡蛋糕....” 宋青霭遥遥听见几句台词,然后她在后面追问:“靓仔那么懂,与几位漂亮美眉拍拖过呀?” 徐式昭不理她。 待将人送进201的大门,他扶住门框,低头,眼含警告:“晚安。” 宋青霭立马双脚一并,恭恭敬敬敬礼,眼神坚毅:“Yes,Sir!” 徐式昭指尖点点她的额头,转身要上楼。 宋青霭小脸露一半,声音轻轻:“明天去吃新丽茶楼好不好?” 徐式昭闻言回眸,点头,“好。” 第32章 顺势而为 晨起有雨,宋青霭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站在厨房窗口,檐下的水敲在一小块蓝色的铁皮雨棚上,像敲进一盏小小的玲珑宫灯里,整个巷内,充满了格外琳琅的雨声回音。 她闭着眼享受这种扑面而来濛濛的水汽,一种慢悠悠的倦怠感。 如果没有姜梅在身后拿着一把花雨伞一叠声地催促她上学就好了。 她不想打花雨伞,挤在徐式昭的黑色雨伞下,所幸那把伞伞叶宽大,她躲了几个雨坑,都没有被淋到雨。 望春天清晨刚刚开启一隙镂花格子窗,就看见这两个少年人从自己的商店前走过去,女孩子不知道在摇晃嘟哝些什么,男生一边撑伞紧紧跟着,一边问:“狂风暴雨用英语怎么表述?” 宋青霭将晚上班长请客吃饭的消息告诉陆苓,并没有换来陆苓一丝一毫的欣喜回应。 她在早自习第二十一遍叹息中,脑袋重重地抵在宋青霭的胳膊上,她闭眼就想起来家里设密码的电脑与游戏机,以及被没收的接下来一个月的零花钱。 她唉声叹气,对自己同桌提出翘课去喝酒的请求,她说她想一醉解千愁。 宋青霭一只胳膊任她枕着,单手正举着课本默背课文,闻言将书籍放下,指着外面的瓢泼大雨道:“去吧,老天爷赐你琼浆玉液,去喝吧。” 陆苓一脸哀怨地瞪向她:“阿青,我听方简说你会算命,你要不要看看我的面相。” 说完,她抬头,耸眉搭眼,眼神格外认真地望着宋青霭。 却端的是一副你说什么好话我都不会信的样子。 宋青霭看了她一眼,慢悠悠说:“你现在相被心控,一时不太好判断。” 陆苓总觉得同桌的话里透露出一股敷衍气息,她摊开手掌,追问:“那你看我掌纹呢?” 宋青霭将她的头抚正,语气带了些认真:“小铃铛,其实不用太在意手掌的纹路,你手攥成拳也很漂亮。而且..” 她轻轻执起女孩子的手腕,豁然出拳,风声破阵,试卷边立着的半瓶矿泉水,纹丝不动,但静谧的水面上,却有几道细细的波纹。 “再小,你也要相信打得一拳开的力量。” 陆苓被她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她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同桌,突然想起来,昨天张亮旭说的那些话。 “你看看你的同桌,人家从鹭州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转过来,刚刚进班的时候,英语成绩全班垫底,我将她安排给你做同桌,也是想要你能带带她,可是现在,你看看人家,先不说班级总成绩排名,她仅英语成绩就已经进班级前五了。” “要说人家聪明,你不聪明吗?你只是比人家少了一些刻苦的劲而已。” 陆苓看着自己同桌宁静的侧颜,她忽然问:“阿青,你那么努力为什么?” 她知道她同桌认真,但并非是蒙头苦学的勤奋,她曾数次听见她被单词折磨到痛苦的疯癫,曾两天不翻开一张英语试卷。 宋青霭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轻声细语:“一切悬而未决,我们顺势而为。” 陆苓被她一句话激励,勤奋地背了一个早自习的英语单词。 下课两个人去小卖铺买水,小卖铺新进货,陆苓停在文具货架上,不肯走,宋青霭探头望过去,发现那是一瓶很漂亮的墨水,瓶身本身就很精致,加上淡蓝灰的颜色,朝颜般澄澈。 宋青霭问:“喜欢吗?喜欢就买啊。” 陆苓抬起一张小脸,有点委屈:“可是我这个月都没零花钱了。” 宋青霭一笑,将东西拿在自己手上,豪迈道:“我给你买。” 大话说早了,她忘记看品牌,更忘记这是嘉木中学的小卖铺,里面是会有一些进口品牌的。 当店主笑呵呵地报出了两瓶水与一瓶墨水的价格时,她以为这瓶墨水里储存的是人类最后的生命之源。 但她内心虽愕然,神色却不变,掏出自己所有的家当,买了单。 陆苓最近心情不好,而且她难得喜欢。日常两人在一起,总是陆苓抢着买单,宋青霭偷偷记着,但是却不想刻意去还。 她庆幸早上多带了一个苹果,这样午饭就可以解决了。 中午放学,她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室,一边啃苹果,一边翻双语作文名篇,啃了一半她才想起罗姗姗为什么说苹果能减肥,因为这东西压根就不顶饱。 算了,反正晚上吃大餐。 她无所谓的想着,教室前门就有了动静。 高苒拿着一袋零食走了进来,早上下雨,她与蒋梦婕都没有骑车,中午不想吃食堂,两个人就去买了桶面加一堆零食。 她看见宋青霭也很惊讶,但是并没有影响她不屑的眼神将人从头打量到尾。 蒋梦婕昨天去问数学题,回来后就一直闷闷不乐,她直觉是宋青霭捣的鬼,要不然梦婕不可能题都没有解开,今天一上午还都愁眉苦脸的。 “哼,你今天怎么没缠着徐式昭啊。”高苒一边将零食袋子甩在自己桌子上,一边阴阳怪气地开口。 宋青霭理都不想理她,只想赶快把苹果吃完。 教室诡异般寂静,只有她大口的“咔嚓咔嚓”进食的声音。 高苒打量她片刻,她很讨厌她身上那种适意自得的感觉,装什么装啊。 她将塑料袋扯的嘶嘶作响,翘起二郎腿,嗤之以鼻道:“你以为你现在可以霸占徐式昭?连他给别人讲题都不可以?” 宋青霭继续咔嚓咔嚓。 “你知不知道蒋梦婕高一的时候就坐在徐式昭前面,他也是这么细心为她讲题,为她鞍前马后的。”高苒接着道。 宋青霭飞快地啃完了苹果,她后仰,抬手将苹果核轻轻一掷,灵活地投向讲台左侧的垃圾桶。 可惜没进。 她低低叹息一声,只能乖乖起身去将苹果核拾起。 高苒知道她在听,换了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少年人一时一个样,我只是好心提醒,前后座最容易滋生情感,像班长那种人,他对人好只是一时的,可你不能太过在意。” 宋青霭捡起苹果核,起身将其甩进垃圾桶里,静静地看着她半晌,才意味深长道:“我看,是你挺在意的。” 高苒抱臂,声音扬起:“宋青霭,你嘴硬什么啊,你知不知道蒋梦婕和徐式昭会在高三的时候一起进一班,他们还约好了做同桌。” 宋青霭看向高苒,看她面露得意之色,一双眼睛闪烁着不讨喜的光。 真讨厌啊这种人,宋青霭心里这样想着,但面上不显,薄薄眼睑一抬,神色自若道:“少年人一时一个样,我怎么就非徐式昭不可了呢,他可以一年给一个人补习,我刚好可以一年换一个,找人补习,你说是吧?” 她看着高苒脸色慢慢难看起来,接着意有所指道:“毕竟嘉木学习好,人长的帅的,可不止他一个。” 果然,高苒神色讶异,圆睁怒目:“你以为你是谁?” 宋青霭冷哼一声,但颇为善解人意道:“你以为我是谁,我就是谁呗。” 宋青霭无意再与她多说什么,眼不见为净,她将教室还给人家。 可还没踏出几步,就听见高苒在背后,幽幽地开口:“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现在住的地方,我可查过,宋志昊是不是?你和你母亲,怕不是人家的小三与私生女吧。” 查过? 宋青霭垂在一侧的手紧了紧。她止住脚步,慢慢回头,神色是不加掩饰的尖锐的厌恶。 她走近几步,小脸见棱见角,眼睛狭长上翘,尖尖的下巴微微扬起,好整以暇,眼神像只静待捕食的豹。 高苒心头重重地一跳。 “这个就不劳你操心了,”宋青霭缓缓开口,然后略一沉吟,沉声道:“高苒,你刚刚说前后座最容易滋生情感,你和明析前后将近一年,他有没有看过你一眼?” 这一句话不啻于平地惊雷。 高苒闻言怔住,她怎么会知道,她怎么会知道她对明析的感情? 她心思急转,然后就看见宋青霭嘴角带了一抹嘲讽的笑意:“高苒,就算是纠缠也要两个人,独角戏不好受吧?” 高苒的心思骤然被戳破,她反应过来立即起身,神色有些恼羞成怒,愤怒地迈开脚步走向宋青霭。 宋青霭可不怕她,她如今太极拳练的游刃有余,真想打架,她正好可以拿人练手。 只见这时蒋梦婕端着热水,从教室前门走了进来,看见高苒发怒的表情,急忙拦着她,语气有点急:“苒苒,你在干什么?” 高苒想拨开她的肩膀,却顾及她手中滚烫的热水撒出来。 宋青霭冷漠地看了一眼她急赤白脸的神色,启唇轻轻地喝叱:“我本无意刻薄于你,可你不搞清楚状况就四处犯人忌讳的时候,不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吗?” 高苒此刻直觉愤恚异常,她隔着蒋梦婕,手指横过去,厉声道:“你呢!你有几斤几两,你觉得明析会喜欢你?” 宋青霭觉得,只要一提起明析,高苒就像一条巴普洛夫的狗。 百试百灵。 她内心冷笑,微微一抬下巴,声音凉凉地问:“哦,是吗?你没有听到传言说他在追我?” 高苒从来没有与宋青霭正面交谈过,更遑论与她言语交锋,她家境优渥,向来横行无忌惯了,还是第一次被如此不堪的戳破脸皮。她本就恼怒,这时只觉此人一句句让人浑身发冷,她忍耐不住,耸肩啜泣起来。 蒋梦婕早已放下热水,将好友揽进自己怀里,她有点生气的皱眉,对着宋青霭冷冷道:“你能不能不要再说了。” 管你什么事,而且只允许高苒跳到她脸上高声辱骂,不允许她反驳? 宋青霭心下好笑,她想张口嘲讽,突然想起若是此刻陆苓在,只怕也会如此不分青红皂白维护自己。 算了,已经弄哭一个了。 她觉得无趣,转身出门,在门口狠狠地向天翻了个白眼,准备将此事翻盘了。 可她刚将眼球折回来,就在教室后门的楼梯拐角处,看见了明析,看见他一脸皮笑肉不笑,她就知道这事暂时翻不了篇。 明析每次都是从食堂吃完饭直接回教室,他没朋友,偶尔会在周五傍晚和班里同学打篮球,日常独来独往惯了。 他看着因为他的存在而被吓到的宋青霭,女孩子肩膀明显地瑟缩了一下,刚刚还像是吃了刀片一样的利嘴,现在紧紧抿着,抬眼对视,她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飞快跑下楼去了。 他慢悠悠地追下去,教学西区的廊下,这个时间点大家都去吃饭了,空无一人,她就坐在廊前的石凳上,头高高抬起,望向楼前一排苍翠的竹子,上午下过雨,现在出太阳,竹叶闪闪发光。 她一动不动,神情虔诚,仿佛小小智者。 只有宋青霭才知道自己当下神思困乏,她望向竹叶,正午的阳光下,每一抹竹青上都好似有数锭足纹的细银盈盈滚落,落在我的手心吧,她渴望地想。 一顿架吵的她目困耳眩,争吵真消耗力气与脂肪啊,她应该将此良方卖给罗姗姗。 她眼花,耳朵也迟钝,明析走到她身后,她才闻声,回身看了他一眼,含笑道:“明析可真是个好名字。” 明析挑挑眉,淡淡地问:“怎么说?” “义理明析,思机巧作,很符合你年级前三的特征。”宋青霭殚精竭虑地想,实在编不去下去了,于是她抬手,扬声道:“而且你看,青青竹叶间,数叶尖最锋利快活,亿条万象细缕明析,多衬你。” 明析闻言却笑了,“我的名字数次被你如此当枪使,以为这样顺嘴夸耀一番,就可以了?” 宋青霭无力地垂下手臂:“那我改天请你吃饭。” 明析提议:“不如今天晚上。” 宋青霭抬头看他:“食堂可以吗?” 明析嗤之以鼻地转头,拒绝的很明显。 “那就下周,我一周生活费就十元,这周花完了。” “你这点生活费,够请什么的。” “请咖喱鱼丸啊。请你两盒怎么样?” “宋青霭,你那么穷,你怎么和陆苓她们一起玩的,他们..”明析说不下去了,方简这个小少爷还好,无非有钱,可是…. 宋青霭才不理会他说什么,闻言信马由缰地开始胡说:“是啊,我超自卑,我每天晚上以泪洗面。” 明析觉得和她说话,有一种对牛弹琴的无力感,他重新望向她,突然发现她眼睫毛怎么那么黑那么翘,如鸦羽猎猎生风。 她今日穿简简单单小白裙,亮丽明净,看着柔柔弱弱,安静内敛。 但明析知道,她好似有内生的锚,坚定,冷漠,只要不真正惹到她,她可以游刃有余地和你开玩笑。 他刚想开口再说些什么,突然听到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少年身子抽条似飞长时,他经常听见自己的肚子发出这种声音, 穷,就是一种天然的饥饿感,他虽讶异,却试图在女孩眼神中获得一种隐秘的同盟。 他抬头,静静地望向她。 却看见她宋青霭细薄的手臂捂着自己的肚子,一脸戚然地望着头顶的竹子,他目光灼灼地盯了她半晌,她眼神平静,一片坦然。 原来这种声音,并非与穷酸或者难堪挂钩。 明析叹了口气,留下句:“我今天可以先请你吃饭,明天记得将钱还给我就行。”,率先往食堂走去。 宋青霭想了想这个时候食堂应该没有多少人了,于是紧紧跟上。 学生用餐时间已经快要接近尾声,他们进去的时候,已经有食堂阿姨在收拾餐具与餐桌了。 明析走到他日常刷卡的窗口,发现只剩零星几块卖相不佳的红糖馒头,他往旁边望了望,一众的窗口都已经关闭。 “就这个吧,我喜欢吃甜的,要一个就行。”宋青霭在背后轻声开口。 明析给她买了一个,又找了个窗口,给她买了一瓶矿泉水。 宋青霭接过,手指拂过温热的瓶身,乖巧道:“谢谢你啊明析。” 明析看了她一眼,“记得明天把钱还我。” 宋青霭郑重其事地点头:“一定。” 她看着明析离开,也不想去找个地方坐了,于是站在食堂硕大鲜红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标语下,就着放大版的横竖撇捺慢慢啃了起来。 她怀疑这块红糖馒头是后山的石头变的,她用牙齿千辛万苦地磕下来一小块,边角锋利到斧凿不烂,她小心翼翼地用嘴里的唾沫细细滋润,耐心啃食半天,还有嚼不碎的颗粒感,她索性拿水送服,交给胃了。 明析并没有走远,他站在不远处的柱子后,看着女孩子慢慢用水噎下去半个红糖馒头,实在咽不动了,她就将剩下的馒头扔进了垃圾桶里,头一扬,咕嘟咕嘟地将水喝完了。 他想起二楼有家小馄饨店,不分时段地开门营业,可以不用刷饭卡,但是一顿,是他三天的餐食费。 他在犹豫时,就看见她慢悠悠地走出食堂的西偏门,那个方向与教室并不顺路,他悄悄跟去,发现她寻到了那个常年在翻垃圾桶的略有些耳聋的跛足老奶奶,她慢慢绕到人身后,将矿泉水瓶灵巧地掷进那灰色的拾荒编织袋内。 回教学楼的路上人迹稀少,好像上课铃声马上要敲响,她也不急,一路踢着一颗石子前行,很卖力,将一颗圆形的小石子兢兢业业地踢进教学楼口的下水道内才作罢。 陆苓是踩着上课铃声进门,她今日和张女士因为零花钱据理力争,没争过,自己在楼下打了几套跆拳道,才骑车来学校。 还没坐稳,右边肩膀便被人拍了拍,她回头,听见徐式昭问:“陆苓,宋青霭呢?” 她一愣,望向空空如也的右边座位,唉,阿青呢?她一向都比他们几个要早到的。 她刚要回我也不清楚,门就被推开了,她看见自己的同桌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午后第一节课是音乐课,但音乐老师向来迟到早退,他们都习惯了。 宋青霭刚刚坐稳,门又被推开,明析罕见地迟到了,脚下生风地走了进来。 徐式昭长眉一挑,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明析的位置。 第33章 珠母贝壳 次日中午。宋青霭打了一份小馄饨,慢悠悠地回到教室,将钱放进明析的桌洞里。 她先掏出英语词典,三心二意地只挂了一只耳机,然后缓缓打开饭盒,一边听英语单词,一边心不在焉地听后门的动静。 果然,不一会,就听到后门有人走进来的声音,她喝下一口馄饨汤,头也没回,懒洋洋道:“明析,我把钱放在你课洞里了。” 身后的人并没有出声回话,而是直接走到她身后的位置,她回头,见是徐式昭。 他正将打包的餐食放在自己的桌子上,看见她回头,问道:“什么时候欠明析钱了。” 是从新丽茶楼打包的点心,有盐焗虾饺皇与咖喱金钱肚,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海鲜粥,甫一打开,宋青霭的鼻尖就萦绕着虾膏鱼蟹的鲜味,她抿抿嘴里的口水,语气有点不满:“班长你提前说你今天打包来这里吃啊,我就不打馄饨了。” 方简家的商场就在旁边,他和方简每日中午都会出去吃饭。虽然方简数次邀约,但都被宋青霭以回家吃饭的借口而拒绝了。 她不想浪费中午难得的学习时间。 徐式昭一一揭开饭盒,又将她的馄饨拿到自己面前,和颜悦色道:“你吃这些,我吃你的馄饨,就不算浪费了。” 宋青霭满意地点点头,一边接过他递过来拆封的木筷,一边问道:“班长,你今天怎么没和方简一起吃饭啊?” 徐式昭看她夹了一筷虾饺,细心地沾了点玫瑰醋,然后筷尖一伸,递到他面前,他张口,咬下,果然美味馥郁,他心满意足地问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什么时候欠明析钱了?” 宋青霭本意是想放在他的勺子上,但没想到他动作之快,她有点不自然的别扭,但是美味当前,无暇太过分神,于是也吃了一口虾饺,回答道:“昨日吃午饭,钱不够,借人家的呗。” “你的钱呢?”徐式昭知道姜阿姨虽不会过度宠溺于她,但是零花钱一向管够,她上周还说自己的画刊在了画室下一季的招生简章里,有一笔奖金可以拿。 宋青霭沉迷在香浓美味里,一双漂亮伶俐的眼睛满足地眯起,笑道:“我买颜料啦。” 徐式昭了然地点点头,她沉迷于各种稀奇古怪的颜料原石,在阳台置办了一个小小操作台,有点时间就会自己研磨,有时候上楼找他找的急,下巴处还会带着些色泽幽丽的蓼蓝,莹润的脸皮像一张细白的豆腐笺。 他望着眼前大快朵颐的女孩,说道:“以后我陪你吃午饭与晚饭,你想在学校咱们就吃食堂,想回家咱们就一起回嘉木巷。” 宋青霭有点为难,她有时会把钱花全在颜料上,上周两天连吃了四顿一楼的芝麻饼,她从来不管其他人的眼光,但她不想让班长知道,就像不想让姜梅知道一样。 但看见班长一脸不容置疑的神情,她也不再说什么了,反正午后教室清静,她还可以问他题目呢。 徐式昭抬头,刚想说再点什么,就被后门的声音打断。 是明析进来了。 宋青霭顺势抬头,扬声道:“明析,我把钱放你课洞里了,昨天谢谢...”,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了高苒与蒋梦婕紧紧地跟了进来。 像一连串小豆荚,豌豆们个个心情都很不好的样子。 蒋梦婕昨天进教室之前,曾在前门瞧见了明析,本来想打招呼,却听闻高苒在里面好像与谁吵了起来,她后面紧急劝架,也是因为不想让他如此看自己好朋友的笑话。 可她左思右想,还是把这个事情告诉了高苒。高苒一合计,今天中午埋伏在食堂,打算与明析巧遇,将这件事情说清楚。 可是人根本就不听,吃饭过程全程无视,高苒拉着她,一路追到了教室里。 没想到徐式昭与宋青霭也在。 宋青霭见状赶紧塞了一大块金钱肚,耐嚼的食物正好可以看戏。 高苒狠狠瞪了她一眼,但看见转身过来的徐式昭,她慌忙将不善的目光划开。 蒋梦婕的眼神也很微妙,介于惊讶与不安之间。 宋青霭觉得好玩,后背缓缓倚向自己的书桌,眼睛里精光闪闪,一幅耐人寻味的探寻表情。 她的目光在无动于衷的明析与他身后一脸欲语还休的高苒之间打转,突然想起什么,又去看静静站立的蒋梦婕,与眼前的徐式昭。 可惜徐式昭也在饶有深意地看着她,她舔舔舌尖,将食物咽下,滑开目光。 初夏的荣城很是凉爽,教室里弥漫着晶莹剔透的寂静,宋青霭发现高苒与蒋梦婕不愧是从小到大的好朋友,连面对心上人时的神情都如出一辙。 “吃饱了吗?”徐式昭率先打破了宁静,他没她那么好心情。 看到女孩子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他将面前的东西仔细收拾好,起身看向宋青霭:“陪我去扔垃圾。” 宋青霭跟着他走出教室:“我想去买水。” 徐式昭在前面头也不回,“扔完我陪你去小卖铺。” 小卖铺外,徐式昭将拧开的矿泉水递给宋青霭。 她今日带一副银丝眼镜,俏丽的鼻尖闪烁一丝明澈的光泽。双颊丰润,一双黑黝黝大眼睛更是目光炯炯,顾盼生辉。 像迎面而来的初夏凉风,敞亮开阔,柔顺却汹涌地扫着胸膛。 他静静地看她一会,才开口问道:“你怎么会介于明析与高苒之间?” 宋青霭望向他,语气带了点委屈:“我没有,是高苒先来找我的事情。” 徐式昭放缓了语气,问道:“哦?” 宋青霭将矿泉水拧好,有点不满:“她说我破坏你和蒋梦婕,让我以后不要老是缠着你,还有....” 她不说了。 徐式昭听了眉头一皱:“还有什么?” 宋青霭装模作样地感叹:“她说班长一时样,高一对蒋梦婕好,高二对我好,高三不知道花落谁家啊。” 徐式昭微微低下头,轻声问:“她说你就信?” 宋青霭一脸无辜,耸耸肩,眼神无波无澜地望向他:“不信啊,这不是在求证。” 徐式昭不依不饶:“求证什么?” 宋青霭头一扭,不说话。 她头发有些长了,刘海斜斜地扫着眼尾,像她经常临摹的观音像,微微起翘,细腻贞静的水涡纹。 徐式昭叹了口气,手指痒痒的,想去拂开那缕刘海,好不容易止住了念头,才问道:“你早上不等我,自己偷偷跑了,就是因为这个?” 宋青霭哼哼唧唧地顶嘴:“什么叫偷偷跑了,班长你自己起的晚,我学习好又勤奋,干嘛老被你拖累迟到啊。” 徐式昭蓦地一哂:“那如果我今天中午不来找你,你又打算偷偷几天不理我。” 宋青霭仰着头不说话,轻轻一扫周遭,才道:“班长,我眼睛好像进沙子了。” 徐式昭看见女孩子将眼镜摘下来,眯着一只右眼,缓缓地靠近他。 他上前一步,弯腰细细地看她的眼睛。 眼睫毛轻轻地颤抖着,她的手就要去揉。 他制止住她的手腕,语气带了些轻柔:“我去给你买眼药水。” 宋青霭喋喋不休:“不要,你吹一吹。” 他看见她心急地反握着他的手,两只眼睛隧然睁开又闭上,嘴角弯起一抹漂亮的钩。 他又好笑又无奈,心里轻声叹息,沉默了几秒,才低声问:“那只眼睛进沙子了?” 女孩将左眼慢慢地打开,有点含糊地说:“好像是这只。” 大眼盈盈,氤氲着清冷的泉水,每一根眼睫毛都分毫毕现,徐式昭凝神静气,轻轻吹了口气,好似能听见水波细碎的潺湲声。 女孩狡黠地将一只眼睛眯眼,忽忽闪闪地眨开,容光焕发,脸上是得逞的笑容。 徐式昭微微避开她直白的目光,幽幽地问:“好些了吗?” “还差一碗咖喱鱼丸。”他听见女孩子飞扬的声音。 她的快乐与悲伤都那么直接,像是咖喱鱼丸那般开袋即食,只有他,徐式昭微微有些惆怅,他的指间心猿意马,最进退维谷、不那么光明磊落的斡旋家。 若说高苒那些话真的对宋青霭没有影响那是不可能的,不过有些仇她当场就报了。 有些话嘛,她当下是有点难受,可若是见过那么傲骨清尧的少年,深挚的注视、颤抖的嘴角,眼神中映着流动不歇的轻柔与敬重,那么笨拙而真诚,她突然就释然了。 反正心意值千金,她当下拥有,她便永远拥有。 罗姗姗跟着陆苓练了两天的跆拳道,直觉浑身上下似蚂蚁细细咬噬那般发酸发麻。 她在操场边伸了个懒腰,皱着眉问陆苓:“你小腿不疼吗?”高抬腿抬到她只觉自己的胯骨断裂。 陆苓松开揉膝盖的双手,背脊挺直,一脸的高深莫测:“你多练练就好了,像我这样多多坚持,咱们武人啊,最忌讳心浮气躁。” 她目光决绝,敛眉凝气,很有些不动如山的宗师风范。 如果宋青霭没有在罗姗姗来之前,听见她抚臂、敲腰、抱臀,一连声地哀嚎就好了。 五月末尾的风格外温润通透,白云任意出岫,风中有初绽的茉莉香气。嘉木高中的周五下午,操场上会围满女孩子,因为这里有许多赏心悦目的篮球少年可以看。 徐式昭脚尖一点,轻盈跃起,行云流水般的投篮,日光下当其锋锐,他不停歇的汗水流经锋利的下颌,指尖随意一荡,笑着打出退场的手势,丰神俊朗的眉目四下巡视。 日光西斜,操场四周一截灰蓝色的勾花网,在余晖的映照下像一面细薄轻盈的蕾丝,兜头罩住少女波光粼粼的黑发与细腻明皙的双颊,浮凸似圣坛上的犀利白纱,倨傲地雕琢她自在天然的美丽。 她垂目静坐,膝盖上放置一本小小练习册,笔尖沙沙作响,深思而慈悲地将一众风月临摹,亲近我就成为我的附属,我的臣民,我的骑士,东征西讨,周游列国。 徐式昭双手撑膝,津津有味地看着女孩纸面上人体速写,他挑挑眉,嘴角上扬:“宋青霭,谁准许你画我的?” 他一笑,宋青霭就想起不知哪路仙妖山魈,化作人身,炫目耀眼,来魅惑凡人心。 她一边眼疾手快地翻页,一边柔声细语地打商量:“那这位同学你让让,我来画画别人。” 她在台阶上坐的高,徐式昭直起身,挡着她的眼睛,眉目上扬,唇间勾笑,沸反盈天的嚣张。 宋青霭一脸好脾气地协商:“那你掀开上衣,让我看看。” 徐式昭被她一句话逗的笑容加深,柔声问:“看什么?” 宋青霭扬起一只手臂,煞有介事地比划:“就是像那日在运动会上,你跳高,掀掀肚皮,像一只意气风发的海豹。” 海豹不听话,长腿一迈就坐到她的身边。 宋青霭心里腹诽:小气鬼。她脑筋一转,起身,坏笑道:“那我去问问别人。” 还未站直,后颈被一只冰冷的手掐住,她骤然向后仰去,脊背靠在他伸将过来的腿腹部,柔软一片。 他挟制着她,靠近她的耳边,声音轻柔:“你敢。” 宋青霭将头扭向一边,不理他。 徐式昭趁机将人拦在怀里,像是鹰隼展开敏捷的羽翼,他低声道:“回家让你临摹个够,怎么样?” 宋青霭愤然回头,不客气地指摘道:“班长你每次说大话前,门没有关那么快就好了。”提起这个就生气,天晓得他答应她多少人体临摹、速写与写生,每次都是口头应好,她答好试卷,他失语不认,她纠缠,他反身就紧紧关上他的房门,小气鬼,大话精。 她以为她今天还会信他如此哄人。 “一会去吃咖喱鱼丸?”徐式昭知道她想起什么,反正她总有道理,一次次临摹都更加过分,他不信,画室那么光明正大,也能这么过火与折磨? 宋青霭不屑地撇撇嘴。 徐式昭将她的刘海勾至耳后,俯身更贴近她,“一会去给你买小蛋糕?” 宋青霭有点动摇,但还是不言语,指尖去搓弄他平整干净的白衬衫。 罗姗姗跟着陆苓做完一套伸展运动,回头去看她的好友,徐式昭也在,她不奇怪,但她只觉两人有点太过亲密,这样看去,似一对缱绻恋人般在喁喁低语。 罗姗姗递了个眼色给陆苓,她悄声问:“你觉不觉得,班长好像喜欢阿青?” 陆苓朝她飞快一笑,指尖朝向小卖铺门口那只白色的哈巴狗:“它都知道了。” 罗姗姗嘴巴张大,她有点震惊地问:“阿青知道吗?” 陆苓回头,看了眼自己好友被男生挡住的影影绰绰的后脑勺,她眯眼下定论:“当局者迷呗。” 徐式昭穿好衬衫,去车棚取方简的自行车,还没有找到,就看见蒋梦婕蓝色的衣裙,出现在出口处竹林下一片淡绿色薄雾中。 他取到车,推车走过去,见她还在望着他,一脸的欲言又止,他开口问:“怎么了?” 蒋梦婕面带犹豫,手指紧紧地绕着腰间的系带,吞吞吐吐道:“我有话对你说。” 徐式昭看了手表,才漫不经心地开口:“你说。” 蒋梦婕直了直腰背,轻轻咳了一声:“我觉得宋青霭,脾气不怎么好。” 徐式昭眉眼低垂,快速地又扫了一眼手表,如果宋青霭不在上课二十分钟前游刃有余地吃完一块小蛋糕,那么她会立即横眉立竖,冷眼抱臂,确实不怎么好相与。 蒋梦婕见他不答话,以为自己评判的太过直接,于是她低着头,一一列举道:“宋青霭她..她,你上次也听到她会和别人半夜去吃烧烤,而且,她还故意刺激高苒,她说她和明析关系匪浅,他们.....” 徐式昭眉头微凝,毫不客气地打断她:“她为什么要刺激高苒?” 蒋梦婕惊讶抬头,她呆呆地望进徐式昭的眼睛里。 徐式昭见她眼底一片迷茫,他微微叹口气:“宋青霭不是恣意飞扬的性格,她对外人总是客气疏离,能少说一句绝不会多语。高苒一定是说了什么,她才会反击,我还是建议你,多开解一下高苒的心性。” 他话说得客气,但蒋梦婕却听出他的维护之意,她微微上前,语气有点焦急:“式昭,我与你,咱们与高苒,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知根知底,宋青霭,她刚刚转学一年,我感觉,她人..不太好。” 徐式昭后退半步,眉目一凛,近乎严肃的语气:“蒋梦婕,大家都会有志趣不同,爱憎各异。我们不能因为别人的思想、情绪和行为,与自己不一样,就随便轻易断定其人品行的好恶。” 蒋梦婕很少见他如此疾言厉色,她稳住心神,双手去扶他的车把,慢声细语:“对,但是式昭,那如果..” “没有如果!”,徐式昭打断她,语气带了些毋庸置疑的不耐烦:“而且我也并不是靠着打量或是判断,才喜欢她的。” 连日以来备受煎熬的滞闷与怀疑,终于被他一锤定音般的确认。 蒋梦婕一惊,面目霎时间苍白一片,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她没有反应过来,少年已经骑上车,飞速地从她身旁而过。 蒋梦婕慢慢回神,抬眼去看他的背影,就见少年已经骑车远去,高挑的身姿赫赫迎风,白色的衣摆如昂扬的风帆鼓动。 她想起在高一表白被拒之后,他的理由是“安心学习”,她知道他的优秀与高傲,所以甘心退守朋友的位置。 她原本想,她可以一直等着他,等成一种日常的习惯,等到一种水到渠成的确定,她与他最相配不是吗?就像前后座位一样,终有一天,他会看着她,拍拍她的肩膀,而不是要她一直回头,找各种理由望向他。 可是为什么,说安心学习是他,讲喜欢上别人的也是他。 不公平啊徐式昭。 第34章 人生假期 暑假即将来临,宋青霭的数学成绩在一次摸底考试中终于力争百分,完美越线,英语也上了她进入三班有史以来的最高分,张亮旭奖励她一脸最饱满的笑意。 她心花怒放,心里热腾腾的,将试卷郑重其事地捧到了徐式昭面前,像捧着圣旨一样。 徐式昭接过,虽然眼神认真地在扫过几个有鲜艳红痕的题目,但还是一边略带肯定地笑着点头,左手一边慢悠悠地伸向了桌洞。 宋青霭满心满眼都是期待,身子向前迎去,贴近想第一时间看见奖励是什么。 于是便看见一本平平无奇的黑色练习册,还有徐式昭毫无波澜的声音:“这是我给你整理的高二数学你经常错的题目,前面几页是典型的等差数列题,后面的可以慢慢看。” 宋青霭眉头一皱,双手抱头,十分崩溃道:“班长,这就是你上次说的超大大大大奖励。” 上次他许诺说若数学成绩上百分,就有特殊礼物,宋青霭知道他一向大方,已经在心里率先将礼物升级成超级大礼包了。没想到是个笔记本,封皮她也不喜欢。 她不满意,但还是接过那厚厚一本笔记,见扉页的签名处他稍显凌厉的字体签着她的名字。 她不紧不慢地翻阅,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他的字体,题型罗列工整仔细,公式与易错点用亮目的红笔特意加粗,每一页的背面全是该题型可被延伸的深度与广度,不同于市面上针对数学题广泛的方法和效率,每一页全是按照她个人做题风格的特性与论据,如此丰饶、稠密、事无巨细。 她凝神敛眉,一页页细细翻阅,心想他是一个收集和编纂者,她就像一个答案,被标准、细致地安放进一个括号内,她只觉心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抬头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徐式昭看着她的表情,无声笑了笑,轻快地提议:“要么晚上咱们看电影?” 提完他就后悔了,应该私下聊。 果然,方简与陆苓闻讯,两个人脑袋同时凑上来,异口同声道:“咱们去看《Titanic》吧!” “中心剧院一座难求,班长!你一定可以拿来四张票是不是!”陆苓言辞恳切,中心剧院是荣城唯二两家的大电影院,影片加映一个月,票价炒的飞起,但照样无座可买。她对着徐式昭说了一半,突然想起什么,紧紧去握宋青霭的手。 宋青霭收到指示,也一脸恳切地望着徐式昭,她知道万人空巷的《Titanic》,川老师经常在画室用音响放那首《My Heart Will Go On》,旋律凄美绝伦到这段时间她练素描时,指尖都带着微微的伤感。 徐式昭手指搓了搓试卷,他本意是想让两人一会放学去熙岭园的影音室看影片,今天周五,他们还可以一起吃完晚饭再回嘉木巷。 但是他看着围过来的三个脑袋,便若无其事般地对着他们笑了笑,点头说好。在陆苓的欢呼雀跃里,他去张亮旭办公室借电话打给俞之虹。 俞之虹满口答应,在电话那端笑声爽朗地问:“爱情片哦,还是晚上场。有没有女生啊,是不是和蒋梦婕一起啊。” 徐式昭惜字如金地道了声“再见”。 前后两排,宋青霭只在电影开场时塞了一口爆米花,接下来的时间全是沉浸于影片故事里。 影片结束后,她还入迷在如此沉郁壮阔,缠绵悱恻的剧情里,没发现左边的肩膀已经被陆苓打湿了。 四人怀着或感伤、或满足的各异心思走出电影院,方简和陆苓去隔壁的肯德基店买甜筒。 徐式昭望着宋青霭红通通的眼圈,认真地问:“暑假要不要去学游泳?” 宋青霭扑哧一笑,只觉这一句话将自己百感交集的心绪荡涤一空,剩下一片朗朗然的轻松,她抬头问:“班长看完影片只有这种感受啊。” 徐式昭不紧不慢地跟着她旁边,见她笑他也笑,笑得坦然,将手一摊,故意哄道:“有许多感受,比如说得知了《国际冰层巡逻制度》的由来,或许我们应该提升航运风险意识,增强..” 宋青霭又好笑又无奈,忍不住打断道:“徐式昭!” 语带娇嗔,仿佛是不满他如此大煞风景,但她眼角含笑,一张小脸光洁莹润,神情灿烂明朗,在夏日蓝紫色的梦幻夕阳下。 爱情片怎么会于他没有触动,他望着女孩温婉动人的笑容,与心里无尽的满□□相辉映,抵得过他看过的一切罗曼蒂克的时刻。 方简与陆苓分别举着两个甜筒过来,到他们身边提议说剩下的时间去玩轮滑,徐式昭点头说好,宋青霭不会,也不是很感兴趣,于是就说先回家了,反正离得也近。 告别后,她往前走了几步,就见徐式昭也追了过来,说一起回去。 宋青霭好奇地问:“班长,你刚刚不是说想玩?” 徐式昭笑着道:“就不打扰他们了。” 夏云薄暮起,曲曲窄窄的南街上,人声鼎沸,两人吃着甜筒,穿梭在一排排莹亮的装潢各异的商行里,玻璃橱窗点满了牙黄色的灯光,转过一间略带昏暗的黄梅戏票友社,视线豁然开朗,远远可见荣城最中心处的秀丽风光。 徐式昭提议两人去湖边小坐。 树影婆娑,粼粼的湖水漾出温柔的波纹上,倒影着天边火红色的云彩,宋青霭盘腿坐在温温热的石阶上,看着不远处的几只秋沙鸭在水面的起落颠簸中欢快地摆尾,黄色的鸭蹼溅起的水波好似一颗颗珍珠般璀璨。 徐式昭坐到她身边,少年清爽的模样映在湖光山色中,格外神气惹眼。 两人并肩望着湖面,静默许久。 她听见他声音在身边响起:“我之前听你说生日是六月,具体是哪一天?” 宋青霭一愣,低着头看向自己的鞋尖,“我小时候很容易生病,我妈就按我们当地的风俗将我寄养在一块石头,然后俗世我就没有生日了。” 徐式昭第一次听说这样的风俗,他按捺住心中的疑惑,问道:“那总归有个大概日期?” 宋青霭望着湖面,声音有几分不自觉的冷淡:“为什么要那么具体,为什么要对自己的生日那么大张旗鼓?” 徐式昭眼神不解地望过来,她混不在意地一笑,“不能讲求这些的,午明山那块石头会生气哦,那样我的命运会不好。” 她看见徐式昭皱着眉,嘴角紧紧地抿着。 “我以为班长是唯物主义者呢?” 徐式昭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回答。 宋青霭将目光搁置在荡漾的湖面上,也没有再说话。 午明山并没有所谓的这些风俗。 她清晰地记得自己的生日,也清晰地记得在六岁时,自己曾向姜梅撒娇似地索要过生日礼物,许是那天下工后的姜梅太过劳累,她的表情破碎在惨淡的夕阳中,声音轻之又轻: “你本来就不应该出生,宋青霭,如果没有你,该多好。” 宋青霭格外记得那天的残阳,如血般压抑沉重地笼罩下来,夹杂着几丝疲乏躁动的败了色的紫痕,她久久地站在院子里,直到天彻底黑下来,直到眼睛里的泪水流干。 她们家在午明山下,一处临山而建的木头小庭院,她的卧室在二楼,晚上月色亮如明灯,将窗外树影鬼气腾腾地照进来,如果风大些,黑影会格外狰狞,墙上床上好似爬满非齿非舌的地狱修罗,风声鞭挞而过,咚咚镗,咚咚镗。 她每次都是怵然而忧惧的蒙着被子睡过去。 六岁之后,她就再也没怕过。 因为她认为,忧惧代表着懦弱,这世间能实实在在伤害到她的,却并非是鬼神。原来只有最亲密的人的言语,才是最锋利的刀子,如此阴寒刺骨,皮开肉绽,痛到心底。 或许是从那时起,她的童年就戛然而止了。 以后每到生日那天,母女两个都会心照不宣的漠视这个日期。她从未问过一向温柔可亲的母亲为什么会说这些话,就像她早已接受,或许有些人的出生并不值得被祝福。 宋青霭长舒一口气,膝盖并拢,柔韧的背脊静静地矮下去,手环着小腿,下巴搁在膝盖上。 似一只小猫蜷伏着身侧,徐式昭清晰地感知到他问完生日之后她情绪逐渐开始低靡。虽然望向她,她始终还在笑着,但眼神怎么这么忧郁。 徐式昭眉头轻蹙,思忖了片刻,不动声色将话题转开,“是不是不喜欢悲剧片,改日带你回熙岭园看喜剧片好不好?” 她转过头来,夕阳下暮云明艳映颊,声音很轻很柔:“好。” 徐式昭与她对视,膝盖轻轻碰了碰她的膝盖。 他仅仅是望过来,就有一种四平八稳的沉着稳健之感,像块紧密温顺的石质,轻轻扣之,金声玉振。 宋青霭静静地望着他,却许久都没有说话。 秋沙鸭好似将静谧的两人当同类,大着胆子游过来,“嘎嘎嘎”的十分快乐的喋呷开,翅膀扬起的水花,扑溅在她的小腿上,像是几颗小小的眼泪滑落。 徐式昭从口袋里掏出四四方方的洁白纸巾,修长的指尖缓缓地为她擦拭去。 假期伊始,画室在上课时间方面有所调整,周一到周五早八晚五集训开始,周末虽说是双休,但宋青霭看了看课表,有时是要考试的。 徐式昭的辅导班还没有开课,一个晴好的午后,他做题做到头脑混溟,于是果断扔下笔,走到自己的房间,脑袋沾到枕头就睡过去了,门随意开着,反正宋青霭去练画了。 忘定闹钟,醒来只觉一片洒满零碎的夕阳,虚虚幻幻浮动,在地板上,在床尾边,万古时光都陷在一片黏稠的怅然若失里,他坐在床上良久,只到有模糊不清的杂音出现,他一边侧耳听聆着,一边慢慢起身。 他的房间正对着书房,只见两人位的书桌一大幅黄麻宣纸展开,上面是她临摹的吴道子,人物秀骨清像,颇有飘逸出尘之感。 “醒了呀班长。”宋青霭从厨房里探头出来,眉眼弯弯,声音清澈而甜美:“我来给你做蜂蜜圆饼。” 徐式昭揉揉眼睛,眉目间一片睡饱了的熏染与迟恹,他感觉自己像一片混沌之初的微茫溪水,汩汩不绝,悄然无声地只想流向她身边。 “今日来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女孩子笑得志得意满,可惜手艺欠缺,调好的面汁不按预想中的那般乖顺,一不留神,在锅底四仰八叉地横流一片。 她一边移动煎锅,试图匀晃面皮,一边去寻找煎铲:“哎呀,现在是椭圆饼了” 徐式昭闲闲地靠在门框上,笑她手忙脚乱,听见她的话,慢悠悠问道:“椭圆?” 宋青霭预感不妙,果然,就听见他在身边,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关于椭圆双曲线公焦点问题....” 有这么添乱的吗?宋青霭扬起煎铲作势要打他,徐式昭笑着作势躲开。 饱满而圆润的夕阳大手大脚地登堂入室,厨房里浮漾起金灿一片,少年的眉眼一贯凛冽如雪山峰刃,此刻柔软的化开,恰好映在这片浮光跃金里,令人心折的脆弱时刻,平添了几分让人牵肠挂肚似的旖旎。 宋青霭转过身去,终于找到煎铲,她一点点,细细铲平那点被其色相所诱的思潮乱涌。 到底是乱了,她关火后端到餐桌上才发现忘了放蜂蜜。 徐式昭赶紧拿着小银勺,趁着锅底喧腾腾的烫意,一点点浸润手中的蜂蜜。 宋青霭生出无端地神伤。 “都怪你。” “好,都怪我。” “你什么都不知道。” “好,宋同学博古通今。” 两人分食一块椭圆小饼,化开的蜂蜜游曳于舌尖心间,少年人对视一眼,各自笑开去。 晨起,又一个艳阳天,趁两个少年都休息的时间,俞敏指挥两个人将她卧室床边那口小柜抬到阳台上,小柜子里都是相册,梅雨季过了许久,她才想起来要晒晒霉斑。 清晨阳光殷勤地透过窗棂来探望,鸟语花香的夏日,天空青碧,清风畅然,阳台铺了一块黄蓝编织的地毯,楼下传来熬煮酸梅汁的清新香味,光着闻着就让人清凉生津。 嘉木巷里尾栋的302室,一位很是精神的老太太正带着男孩女孩,慢慢地翻老照片,三个人沉浸在回忆的丰饶海洋之中,洋溢着欢声笑语。 “哈!班长,原来你小时候那么可爱啊。”女孩子正躺在地毯上,两只腿慢慢的晃悠,一只手捧着脸颊,一只手指在照片上憨态可掬的儿童,笑着望向男孩。 徐式昭看过去,发现正是他小时候在花圃春游时的留影,小小儿童,许是日头正盛,他眯着眼,打着一把蕾丝边的小花伞,那把伞小到还没有他的头大,脖子上一圈五颜六色的花朵彩环。 像个要去参加选美的小姑娘。 “对!哈哈哈,”俞敏接过来,将鼻梁上的眼睛推了推,慈爱地摸了摸照片上小脸,若有所思道:“式昭小时候,他妈妈经常把他当女孩子打扮。” “看来俞阿姨喜欢女孩子。”宋青霭往后翻了几页,发现这些照片都是按时间排列,幼年时期的班长,调皮、活泼、但穿衣打扮间很有雌雄莫辨的精致,她看着小小孩童的一颦一笑,细致眉眼,旧时阳光有一种盈满内心的温暖熨贴感,她心突然软得一塌糊涂,仿佛是某种意义上的节庆日,只是看着,都有许许多多的好心情。 蝉声不休,她仿佛与他的童年悄悄串通,与旧时光轻声细语地交谈:嘿,徐式昭,原来你小时候这样啊,有没有受过什么委屈,你一会打算去干什么啊。 徐式昭将眼神从照片上移开,看了眼外婆嘴角含着祥和的笑意,老人的神态带着些陷入美好回忆的动容与喜悦。 而宋青霭一脸的恬静惬意,正懒懒地耸着肩,低头细细翻阅照片,阳光柔和,纯净,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 正看着,却见她突然抬头,好奇地问他:“哎,你看看你妈妈怀里这是谁啊?真的是个小姑娘,好漂亮。” 徐式昭接过来,是一张日常抓拍,就在嘉木巷,尾栋还未被阳光晒白的单元号,那颗桂花树还是颤巍巍的未及人高的小苗,照片上有三个人,年轻的俞之虹,俞之虹怀里的女孩子,还有他的侧影。 小女孩一身漂亮的花裙,白嫩嫩的胖胳膊胖手,小拳头抓着一顶蓝色帽子,正雄赳赳气昂昂地瞪着相机的方向。 而他的妈妈墨镜高高架在烫发上,精神饱满,笑容满面,她的背后,正是一个穿着蓝色背带裤的自己,正在一脸困惑摸着耳朵,四处巡视自己的脚边,在找东西。 他不认识,转头交给外婆,让她来辨认。 不会是蒋梦婕吧,他们那么小的时候就认识啊。宋青霭手脚麻利地爬过去,头枕在俞婆婆膝上,但俞婆婆神色动了动,许久,却只轻描淡写道:“哦,一个远房亲戚家的小女孩。” 宋青霭探头去看,问道:“多远房?现在还在荣城吗?” 俞敏摸了摸她的脸庞,笑容可掬道:“幼年的时候就搬到北方去了。” “哦。”宋青霭就没了兴趣,起身去上厕所。 俞敏见她起身,吩咐道:“阿青,到楼下去给婆婆拿杯酸梅汁来。” “好!”宋青霭远远答道。 但徐式昭却注意到了外婆不同于常的神色郁郁,待女孩子下楼后,他将那张照片重新拿出来,问道:“外婆,她是谁啊?” 俞敏眼神柔和,看了外孙一眼,语气带着百感交集的惆怅,缓缓道:“是阿青。” 徐式昭惊讶,忙低头再去看那张照片,女孩子大大的眼瞳被好奇心点亮,黑溜溜的眸子奇异光亮,整个人像是一棵生根茁长的小树苗,是有种微微的熟悉感。 原来她小时候已经那么漂亮了。 徐式昭有些好奇地问:“那刚刚为什么不给她说啊,她一定很开心...” “阿青一定很开心,肯定会很开心地拿给她妈妈去看。”俞敏摆摆手打断他说话,慈爱的眉眼轻轻沉敛,语气带了些心酸:“可是这是伤心事,十五年前,你姜阿姨第一次来嘉木巷,是被拦在宋家门外的。” 俞敏望着外孙诧异的目光,不待他详问,就说道:“因为被宋章铤所不喜。你那个章爷爷,已经为宋志昊选好了门当户对的婚姻。” 现在想想,宋志昊如此擅自在那日将妻女带回来,应该是故意的。宋章铤那时候为了晋升,已经在暗中牵线老领导家的孙女,那天也是女方第一次上门,当时姜梅抱着阿青一出现,整个宋家乱成一锅粥,恐误伤到孩子,她让俞之虹将阿青抱下楼,那也是她与姜梅那孩子第一次的交集。 当时俞之虹沉迷摄影,随手将摄像机交到她手里,两人在楼下照看两个孩子时,就有了这张照片。 但那些父母辈不太美观的事情,俞敏不想再说,她看着外孙手中的照片,有点怅然若失地感叹:“阿青小时候像个洋娃娃,我拿出相机想给她拍照,她腾地一下就钻到你妈妈怀里,不出来,恰好你跑过来,她太调皮了,一把扯过你的小帽子,还抓了一把你的耳朵。” 徐式昭听着这些话,低头细细摩挲那张照片,他望着女孩子威风凛凛的模样,在以影像为媒介的漫长编年里,他突然又有种亲切、热络的感觉。 原来这么多年前,他和她亦步亦趋地也如此相近过。 可是不知为何,他突然有些耿耿于怀,像是极其幽微的失落感,原来在十五年前,他们就有着“不打不相识”的偶遇,只是太过匆忙,太过冒失,命运的反复无常与推波助澜里,他们一别十五年。 “嘿,我还是遇见你了。” 第35章 叠岩鹭迹 画室走廊一侧的展示墙面上,为首的就是她的画作,她在这次素描考试与色彩预考中,获得了第一名,她望着玻璃柜里画作下自己的名字,心中似有一只小鸟在尖声鸣啭。 午明山于她是童年无忧无虑的桃源之乡,但她上初中的那个小县城,无疑是秩序混乱的人情城镇,她曾亲眼见过自己的画作荣登县报,在那个略显破败的礼堂颁奖典礼上,只是署名与领奖的那个女孩子并不是她。 那也是她第一次见到姜梅那双总是含蕴温柔的眸子中折射出如此阴郁焦躁的目光,在她们被拦在门口时,她当时的校长,他瞪着一双吊梢眼,轻慢而无礼:“是宋青霭的画又怎么样,获奖的只是个名字而已,你应该感谢获奖者,要不然她的画能被那么多人看到?” 那黑漆漆的礼堂门口带着一股腐朽的樟脑味,久未修葺的花坛边杂草丛生,有一只蜘蛛正在兢兢业业地在几颗炙草边织小小的网,姜梅无力地坐在台阶上,抱着她失声痛哭了许久,翻来覆去却只有一句:“阿青,是妈妈对不起你。” 可能也是从那天开始,一贯柔弱温和的妈妈,眉心总是蹙着一道坚韧的忧愁,就好似她在礼堂门口见到的那只蜘蛛,汲汲营营卖力费心的结网,无论多么遥不可及,动荡危疑,始终紧紧地缠绕在植物身上。 直到那节纤薄的蛛网,将她飘然轻举至嘉木巷,荣城最贵最好的私人中学,可能乃至于国内顶尖的美术学院。 只要她足够努力。 她将画室发的奖学金交给姜梅,但姜梅却没有预想中那么开心,她一脸苦恼地望着桌上早已暗淡的茶水,郁郁开口道:“七月下旬,是宋章铤的寿辰,宋志昊今日来了,特意提及此事,阿青,你今年还想去吗?” “去吧。”宋青霭面色不改,将桌上冰冷的茶水收了。 宋章铤如何,宋志昊如何,他们在她的记忆里面目模糊,连那点子伤感的回忆淤青都是潦草的。 她想,无论平缓或陡峭,她都要走下去。 就算不为自己。 宋青霭面对宋家人,一贯是温和有礼,面对明显的恶意与敌意,她都能轻轻悄悄地微聋与暂哑,偶尔流露几分拙,再显露几分画技上的锐气,去年很得宋章铤的喜欢。 这次并非整寿,生日宴会就开在雅林居,作为荣城美术协会副主席的艺术馆与居所,雅林居名副其实,是一个很漂亮的江南园林,楼阁高低错落,迤逦相续,贯以小桥,绕以游廊,很是精巧。 宋青霭来荣城将近一年,但因为学业紧张,假日并没有怎么多出去游乐过,她见识过的美景不多,但若说熙岭园是闹中取静,地处山幽桂馥处,深壑藏函,那么雅林居可能是稍偏市郊的原因,大开大合的虽巧妙有致,但她总觉得这里,少了一丝质朴空灵的天然力,多了几丝生硬刻意的人工感。 宋志昊领着宋青霭,回头见她目光远眺似有所感,他笑着,语气亲昵地哄小孩似的:“你们俩这次有口福了,请的是庆荣斋的高厨。” “哼!与店里有什么分别,我早就吃够了。”宋静静不耐烦地在身后回答。她轻车熟路,不屑与他俩为伍,在一个拐角便没了身影。 宋章铤的书房上有“静听松风”四字,可是室内室外只有一片热腾喧闹的觥筹交错,男士谦和有礼,女士衣香鬓影。 进得内庭,大伯宋卓然和二姑姑宋季藻一家全员到齐,按长幼依次坐在金丝楠木椅上,一如既往的面色冷漠,她低头问好,每一个人的头与屁股都很稳当,只有大伯的长子宋劼回头面带讥诮地看了她一眼。 等了半小时左右,宋章铤从楼上缓缓下来,他去年冬天轻度脑梗,今年将养回来,面容有些清癯消瘦,但星眸凛凛威严之相不改,一身改良过的清灰色中山装,身姿笔挺像一只古老的周纹饕餮青鼎,身边有一名护工伴在左右。 可是那位护工,除了胸前的医院铭牌,宋青霭心想,这可一点都不像护工打扮呢。大约年纪在三十岁左右,身着一袭靓丽的秋香色旗袍,曲线动人,乌黑的头发巧挽盘龙髻,柳叶眉、丹凤目,耳朵带着一颗饱满的珍珠,隐隐约约地闪着光,腕间小拇指粗的翠森森手镯,身姿舒展地站在宋章铤身后。 去年在寿诞上陪在宋章铤身旁的那位夫人不知何踪,宋青霭却轻巧地捕捉到大伯脸上一闪而过的恼怒神色与二姑脸上轻微的藐视目光,众人起身,宋志昊率先相迎,棕色西装微微俯身,衣袖间叠起刻意讨好的皱褶。 宋章铤摆摆手,示意大家不必如此兴师动众,他目光巡视一圈,眼圈下有微微发紫。 然后他目光迟缓地望了眼宋青霭,向宋志昊问道:“宋青霭这一年的功课如何呀?” 宋志昊忙又重新站起来,声音是压不低的炫耀,一脸谀笑:“说是画室第一名,您那位好友,嘉木的那位鲍校长,假期前特意打电话,提及这孩子成绩名列前茅,若成绩稳定保持,国家美院能高居榜首呢。” “好好好,总算有后生可望啊。”宋章铤提了提嘴角,看似很满意,随后,他反剪着双手,慢慢踱步到庭前的一幅字前,傍倚着个叹了口气道:“本来想把这幅字挂在馆厅正中,可是这些日子看来,总觉哪里不好,却又不知何处?” 说完,他望向身旁凑上来的宋劼,问道:“你觉得呢?” 宋劼一派被滋养与熏陶的神情,闻言低头负疚道:“孙子只觉得这幅字笔力遒劲十足,取势纵长,奇宕潇散,似含千钧之力于中,只觉望尘莫及,看不出哪里有不好。”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宋劼满口顺调,但并未获得意想中爷爷的答复,因为宋章铤并未说话,转头看向宋青霭。 行云流水,秀逸天成,只是后劲不足,收笔稍显迟缓了些,宋青霭看了眼落款日期,想来应是身体康健之后所做的。 然后她一派平静怡然,上前回答:“书贵瘦硬方通神,孙女只觉与您之前俊秀严紧的落笔,更多了几分阔达自如,字由心发,应该也有对冬去春来的殷殷期盼之情。” 说完,不待宋章铤说话,她凑近老者,一张小脸适当地流露出一些孩童的娇憨乖巧,笑语盈盈:“或者只是如今入夏,想来爷爷有其他妙迹未展现出来,或者只是在这里借着考学之名,含饴弄孙,尽享天伦而已。” 宋章铤只在上一年见过她一次,感情可谓微乎其微,但少女亭亭玉立,巧笑倩兮,一席话更是说得他通体顺畅,他只觉春风拂面,神清气爽,于是他罕见地伸出手,摸了摸孙女的黑漆漆的头顶,更加难得地带了些笑意:“你呀,小机灵鬼。” 宋青霭闻言,笑得更是明媚大方,一派爷孙相亲,家宅祥和温情之景,一点也不像是她十七年来第一次登门拜访,她连厕所在哪里都要问讯。 这时只见那位护工稍稍向前,温声提醒道:“还有许多客人在前厅呢,想来应该要入席了。” 宋章铤点点头,仍旧面朝着那幅画,未动。 他不动,场上的人也自始至终地站立相等。 半晌,只听得他略带感概的声音,缓缓响起:“唉,人在大病之后才忽有大悟,吉凶悔吝生乎动,宋劼,我的画,你父亲不懂,如今你也不懂,难道以后真就自定润格,送画卖字为生?” 宋劼虽比宋青霭年长,但是仅仅只有二十五岁,脸嫩皮薄,一席话像是一记当众的耳光,他脸色涨红,怔怔地僵立在一侧。 宋青霭没想到今日不用画画就可以简单轻省地当个靶子,她乐得自在,悄悄抬首,想再去看那美丽护工,却不想正对上她饶有深意的眼神。 赫娜今日的穿着起初没有经过宋章铤的允许,他指尖指向床头那身规整的蓝色护工服,示意她低调一些,可耐不住她甜言蜜语的哄,他最后还是点了头。 她并没有将宋家那些人放在眼里,依附在老者身边的无能子孙,靠着荫庇的懦弱后代,她也不惧他们的那些鄙夷与蔑视,因为那些目光无法焕发出新的青春与宠爱,更无法换取实在的幸福与钞票,她没错,时代让她力争上游。 但今日很神奇,一向眼高于顶的宋家人竟然会出现这么一位小姑娘,她眼里没有任何厌恶与不屑,第一次来,她听见他们喊她,宋青霭。 好漂亮,像一朵宁静空澄的绿荷,风吹水绽,自成涟漪,不像宋志昊能养出来的孩子。 见她一脸好奇望过来,她飞快地朝她眨了眨眼。 这次宴会设在主馆偏厅,宋青霭喝了不少饮料,推开两道门都没能找到厕所,她转身,就看了那个护工走了过来。 赫娜脸上挂着兴致盎然的笑意,打招呼道:“你是宋青霭吧,我是赫娜,你可以喊我娜娜。” 宋青霭也冲她笑,问道:“娜娜,你知道厕所在哪里吗?” 赫娜环顾了一下,后思忖道:“去起居室那边吧,馆内我也不太清楚。”她没怎么来过艺术馆,更不怎么懂得欣赏宋章铤的字画,她只享受能换回来的钞票与优渥。 说完也不待宋青霭的反应,她自顾自地走在前面摇曳生姿地带路。 宋青霭只好跟着她,跟着她回到了她最初来的那栋楼,在一楼回廊尽头找到了洗漱室,赫娜留下了句“我上楼补个妆”就离开了。 宋青霭出来时,墙上精巧的龛内一截线香刚刚燃尽,银鼠灰的地毯尽头,落地窗倒映出一片光与绿的延展,她正犹豫要不要直接离去,就听见不远处的正门被人推开了。 宋青霭隐在一株高大的散尾葵后面,见那宋卓然与宋季藻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她悄悄望去,之前并未觉得两兄妹有多么相像,此刻两人神情阴郁,大长脸,两腮上的肥肉都默契地下垂着,是有几分相似在。 宋季藻虽有些丰腴,但身材高挑,大长腿一跨,率先坐在刚刚的金丝楠木椅上。 宋卓然像一只暴躁的狮子,紧紧跟随其后,正发泄着抑积已久的情绪:“他不满我将他的字画售出,是,最近是出售的多了些,可是小藻,你也知道,这么大一个艺术馆,仅每月的煊赫排场都需要不少费用,更别提各种领导疏松关系,他老人家自持身价,不愿意接受报纸与媒体采访,现在什么时代了,如果不趁着他刚退下来,还有其声势影响,字画好卖,只怕日趋式微了,他....” 宋季藻好像不想再听,打断了他的絮絮叨叨,问道:“父亲的授权一直在你哪里?” 宋卓然避而不答。 打火机火光一闪,他竟然在室内开始抽起烟来。 宋季藻轻巧一笑,换了个话题:“他今天考宋劼,或许也是想看看他能不能担任馆内的工作,不是说,他想让宋劼来任馆长?” 提起这个,宋卓然更焦躁:“是说过几句,但是自从脑梗之后,就再也不提了。” 宋季藻声音有点尖锐:“他想再等几年?还是真喜欢宋志昊那个刚刚接回来的女儿?” 宋卓然来回踱步,闻言讥讽道:“哼,喜欢?宋志昊那副我都瞧不上的献媚凑趣的姿态,还有那个伶牙俐齿的乡下丫头,她那个母亲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么多年苦心经营,终于将她女儿送回了荣城,也是不容易。” 突然,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更加尖酸刻薄:“父亲要面子,你说他敢不敢悖乎常理,将那个游蜂浪蝶似的贱人扶正呢。” 宋季藻声音很轻,轻轻地挑拨:“说不定他真的徇情偏私呢?到时候别说宋劼,可能连你...” 宋卓然愤然打断,呵斥道:“宋季藻,你别将自己摘干净,你家张辉那个小小科员能一路顺风顺水地往上升,你以为是借了谁的势,到时候...” 话还没有说完,不知道什么东西从楼梯上荡荡巍巍滚落下来,声音清脆,两人一惊,抬头看去,竟然是半截黑色的口红吸壳,头顶有女人轻轻的笑声。 赫娜懒洋洋地手支在楼梯扶手上,声音娇媚而慵懒:“不好意思呀,不是故意听你们说话,只是你们挡着我的路了。” “你的路?你算什么东西!”宋季藻忿然起身,声音不自觉地挂上了几分狠厉。 赫娜浑不在意,随手又将指尖捻着半只口红扔下楼梯,一阵“哆哆哆”的急遽滚动里,她的声音扬扬自得地响起:“不知道,反正现在我住在这里。” 看两人气冲冲地离去,赫娜慢悠悠地走下楼梯,向着走廊的方向,微微勾起嘴角道:“反正宴席上也好没意思,小孩子,不如去随便逛逛吧。”说完也不待是否有人回答,款摆柳腰,推门出去了。 宋青霭看了好大一场戏,在院内慢慢踱步的时候还在不自觉地回味他们那些人的生动表情、神态与动作,只觉电视剧里演的那些簪缨望族或奢靡人家,随意抖落出来的沉疴与窠臼,真是一点也不夸张,阴暗叵测,值得反复揣度与品鉴。 她虽然也在戏内占据一份小角色,但是离远了看,只觉荒唐可笑。 蜂蜡色的夕阳无尽延展,一角灰色的建筑应该是厨房,几箱半人高的黑色垃圾桶挤在窗沿边,三台排风扇嗡嗡嗡嗡地吹拂着热气,旁边是一滩人工建造的池塘,许是她绕的偏远了些,这池塘好似久未被打理,水波凝固着青碧的淤泥,倒是成全了一丛又一丛的水浮莲,自在随意的平卧其间。 她呆立片刻,漫无目的地看了半天水中绿色轻微的摇颤,她临摹过数幅画作与书法,现在突然想起那句,人世风灯,不过草头珠露。 好似有人影来往活动的声音,她抬头,看见了一身黑色侍者服饰的明析,一只手推开厨房后侧的小门,一只手拿着烟盒与打火机,嘴角还衔着一只烟。 庆荣斋入府做宴会,带来的侍者一水的条亮盘顺,好精神,两厢见了,宋青霭对他含笑点头。 倒是明析比较惊讶,他一愣,将烟收在手里,慢慢地走了出来,看她一身月白色的锦缎礼裙,领口点缀一圈蕾丝与珍珠,淑恬窈窕,像极了席间那些绅士淑女,富家千金的气派。 明析收回视线,俯身弯腰,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沉吟有顷道:“这位小姐需要我怎么服侍?主人家?还是客人?” 宋青霭看他装模作样也想笑,闻言面不改色道:“都不是,和你一样,一日游罢了。” 明析言之凿凿道:“那可大不一样,看来我要收回你比较穷的论断了。” 宋青霭漫不经心地回道:“可惜我今天逢迎一场,不仅现在腹内极饿,也没有辛苦酬劳可拿呀。” 明析笑着挑挑眉,不假思索道:“宋同学不会还想让我请客吃饭吧,这种局,我可请不起。” 他提起这个,宋青霭就想起自己上次利用他来气高苒的事情,被逮到就是人情债,她想了想,说道:“画室暑假招人体模特,很清闲,我把川老师电话号码留给你,你可以去面试一下。”说完,报出一串电话号码,她家里没有电话,往来都要跑上楼用俞婆婆家里的,一来二去,她脑海中就有了一小本电话薄。 明析听了,倒也没有拒绝,见她转身要走,突然开口喊住她。 宋青霭应声回头,明析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就见她似有所悟般,指了指他手里的烟,快速地回道:“放心,我不会说出去。” 言罢,也不管他什么反应,挥了挥手,轻巧地一转身,离去。 暮色已至,池塘映着绚烂的晚霞,在如此秀丽浓馥的花园里,她一路穿叶拂柳,惬意自在地走远了。 晚霞追风蹑景,转眼暝色四合,明析指尖的烟却久久没有点燃,他一向善于鉴貌辨色,此刻却不知自己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第36章 酸汤祛暑 大暑未至,下过几场潮鸣电掣的雷阵雨,空气更加闷热潮湿了些。 薰炙、烙热,生灵居住在这段鼓噪的季节里,格外不易。但是再没有比夏日更辉煌灿烂的季节了,像盘庚徙殷,连衽成帷,浩浩长风出巡,蔚为壮观的云朵蜿蜒迤逦千里,滚滚热浪似僮仆成军般整饬有序,簇拥着遥远天际蔚蓝使者的御辇。 家里有两个准高三生,俞敏与姜梅最近苦心研究那些讲究营养平衡的饮食,健康绿色,纯粹难吃,卖好不卖座,成功地将两个孩子在夏日本就倦怠的胃口,搞得更加食阑兴尽,午饭都没有好好吃。 但俞敏在这个暑假为客厅装上了立柜式空调,任凭屋外暑气鼎盛,热浪翻滚,屋内门洞大敞,清静阴翳的凉风徐徐吹拂,而且难得两个孩子今日都恰好一起休息在家,她与姜梅在厨房轻声研究晚饭的食谱。 宋青霭惬意地躺在沙发上,抱着半块西瓜,漫不经心一页页地翻漫画书。 虽说是假期,但她十二月份就要美术联考,每日从早到晚集训练画,晚上与周末还要被徐式昭训练各种题型,头昏脑胀里,她明白了高三的意义,那就是仅仅是不高兴有三点,吃不高兴,睡不高兴,玩不高兴。 难得今日休假,她很想偷闲惰怠一番。 遗憾的是,她一边不想接着学习,一边又不想只顾玩乐,中间拉锯着令人抑扬顿挫的不安,只得神色郁郁,将一本漫画书心不在焉地翻完。她将书扔在沙发上,从冰箱里拿出两根冰棍,慢吞吞地溜达到书房门口。 徐式昭正襟危坐在书桌前,神情认真,又在做题。只是身姿岑寂,侧脸与身段清爽而薄削,午后的阳光为他打造一种青春漫画里的透视规律。 宋青霭缓步上前,手指使坏,故意将冰棍冰在他的胳膊上,他抬头看了她一眼,伸手拿起,将包装撕开,复又递给她。 宋青霭摇摇头,对他道:“就是拿给你的。” 见他咬了一口,她俯身凑近,语气认真:“好吃吗?” 她今日穿宽松的黑白条纹长裙,徐式昭刚刚出去,就看见她窝在空调出风口,贪凉又惧冷,将身子蜷在宽大的长裙,整个人陷在沙发一角里,后背拱起圆敦敦的弧度,像一只乞力马扎罗的斑马。 现在她蓦地俯身下来,宽松的领口一片雪白闪现,他飞快挪开眼,身子也往里避了避,换只手拿着冰棍,一边隔开她,一边不紧不慢道:“你手里的味道和我这个一样的。” 宋青霭又往他身边挤了挤,看了眼他枯燥繁琐的试卷,不满道:“你陪我下象棋呗。” 徐式昭闻言,撩起眼皮,笑着审视:“你确定你会?”他曾经见识过她与陆苓下棋,两个人棋艺棋德统统没有,曾浪费一节晚自习四只手上气不接下气地疯狂悔棋。 宋青霭不服气,过河之卒,勇猛无畏。她一只手猛然去抬他的下颌,想强迫他用敬仰的眼神恭维她。 徐式昭没想到她二话不说开始动手,扬起脖颈轻盈后撤,然后快速起身,凌波微步,躲开她的胁制。 徐式昭在这个假期也开始跟着外婆每日早起练太极拳。宋青霭有了年轻伙伴,非常欣意自得,两人时常将温和的招式操练的像是在斗殴,井然有序的小广场上时常能见两个人狼奔豕突的身影。 宋青霭自己不想学习,就想也把别人拉下马,她看他起身,眼睛一亮,立马追招上前,举着半根冰棍向他左肩刺去。 冰棍快要化了,湿漉漉的汁水好像要兜头淋下来,徐式昭一边嫌弃的惊恐,一边轻飘飘地将身子一斜,抬手一提将她的手腕按在墙上,另一只手反剪了她的手臂,将人正面抵在墙上,绝对压制的力量面前,宋青霭头一偏,眉头一皱,一叠声地开始喊疼。 她惯会‘狼来了’,此计也就前三次会得逞,徐式昭冷笑一声,将人往前轻轻一送,松开了手。 可没想到这次宋青霭来真的,虽然不是被他抓着的双手,而是刚刚蜷在沙发的右腿,陡然开始一阵急促而酸痛的抽筋,她脚下不稳,骤然向一侧矮书架倒去。 这一变化出其不意,徐式昭再情急去拦已是来不及,只捞到一截斑马衣角。 “嘭”地一声,宋青霭脑袋斜斜朝下,撞在了书架的边角上。 徐式昭骇然失色,将人一把拦腰截住抱在怀里,手指急急地抬起她的脸颊,见她一张小脸痛苦委顿,他只觉心尖一阵发麻,一边凝目细看,一边低声问道:“碰到哪里了?” 见她手捂着额头,他将她的手轻轻拿开,看到刘海下的额头上浮现出一块硬币大小的红肿,没有破皮。 他拿手心轻轻揉搓,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疼不疼?” 当然疼!宋青霭心里腹诽,不过她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她悄悄睁开眼,看到他眉心紧蹙,眼神漫溢一片心疼与担忧神态,她心里敲起快乐的小锣鼓,美滋滋地沉溺于他的怀抱中,她小心地摇了摇头,目光闪烁,却控制不住笑意,嘴角的弧度逐渐放大:“我不疼。” 她还想说她在午明山经常摔倒,夏天时万物繁茂,牧草似云飞浪涌,她经常在里面打滚翻腾,晚上洗头的时候头发里还有小石子呢。 可她不想说那么多话,她怕她聒噪他就会将她推开,她很想与他走近一点,再近一点,可他老是推开她,以前在书房还能并排做题,现在只能相对而坐,他越来越严苛。 徐式昭想起刚刚的尖角,只觉一阵心悸的后怕,现在又看她一副记吃不记打的无辜神情,他锁着眉头,语气带了点微微的沉郁:“你知不知道刚刚多危险。” 宋青霭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头枕在他的手臂里,听得他心跳砰砰砰,她垂睫,喃喃道:“是你放手的。” 徐式昭低头,看圈拢在怀里的人,一派安恬柔美的姿态,他想他应该先放开她,去冰箱拿冰块来覆住伤处,两个人现在还坐在地上呢,刚刚冰棍被她甩哪里去了? 可他感触到她的发丝缠绕在他的手臂间,气息轻且温温热,他如此心满意足,只好先允许三分钟,收拢着自己的悸动与私心。 想到此处,他眼神又转柔和,许久才缓缓地开口道:“对不起,我以后不放手了。” 可惜宋青霭不满足,一下要他吹,一下要他揉,她迎眸望来,眼神发亮,气息柔和,但不知为何,开水似的荡起涟漪,烫在颈肩处,徐式昭只觉夏日阳火上升,他眉眼沉抑,板着脸将她一下子拎起,安置在椅子上,转身去厨房给她拿冰块。 他俩打闹惯了,俞敏与姜梅并未将这点动静放在心上,而且她们正在处理刚刚俞之虹让人送过来的两条活蹦乱跳的稻花鱼,见他开冰箱门,俞敏开口问:“式昭啊,晚上咱们吃酸汤鱼好不好?” 徐式昭拿了冰块,合上冰箱,闻言拒绝:“我晚上约了方简去学校打球。”,说完扫到一侧出现的人影,飞快补充道:“打完球去吃烧烤。” 跟出来的宋青霭立马凑热闹:“我也要去!” 姜梅摊着一双手,在厨房轻声叹息:“哎呀,那我杀早了!”两条稻花鱼在用酸角汁腌制,几只肥美的螃蟹也被利落地拆膛破肚,她们俩想着两个孩子午饭没吃多少,晚饭就早早准备起来了。 现在虽不如前几年米珠薪桂,但是浪费粮食不可取。俞敏有点可惜,她斟酌着提议道:“不如先喊同学来家里吃个鱼?咱们做早一些,你们等晚上凉快了再溜达出去。” 宋青霭也看见了厨房食材丰盛完备,她赞同:“那可以!我去给陆苓打电话。” 徐式昭也只好排在她身后,给方简打电话。 陆苓这个暑假被她妈送到了舅舅家里,与开学升初二的表妹一起,每日睁眼除了吃饭就是拘在各种题海战术里,舅舅家没有电脑,所有的电话都要被拦截一次。张亮旭也是听到宋青霭的声音,才点点头同意了。 她难得被好友邀约,兴高采烈地一蹦三尺高,准备带上在一旁眼巴巴的表妹张宁溪一起,但被舅舅无情地截断了。 至于方简,他一听徐式昭提及‘陆苓’二字直接撂了句“马上到”,就匆忙挂断了电话。方简走荣大体育生特招,文化课成绩压力不是很重,这个假期一半时间在训练。 孩子们的好友未来,各种餐食已经火热开工,俞敏一边准备凉拌菜,一边拉上厨房的白色仓谷门。 徐式昭从茶几下掏出一盒简易版的五子棋,好整以暇地问道:“我陪你下一会五子棋?” 宋青霭不喜欢和他下五子棋,他慢吞吞的,一点也不杀伐果断,喜欢缓缓诱敌,静静锁陷,然后围而不攻,看她各种突围不成,跳脚生气,他游刃有余,笑得坦然张扬。 宋青霭谈条件:“那你让我三个子。” 徐式昭盘腿坐在茶几前的地毯上,铺开棋盘,闻言冷笑:“我不如直接让你五个子。” 宋青霭皱眉,“哎呀”一声,拿手去捂刚刚的伤口,额前刘海交缠覆盖下,一颗透亮的眼眸。 徐式昭一手布棋,一手撑在自己的眉骨处细细按揉,“行。” 宋青霭挤在他身旁,率先落子,她喜欢执白棋,喜欢将几颗棋子握在手心里,白玉盈盈在指尖纤小可玩,在她修长的手指上灵活翻转。 可她神姿态多潇洒,棋艺就有多差劲。 饶是被让了三个子,棋面上也是一片惨然,白子哀鸿遍野,黑子徐徐图之,陆苓先到了的时候,徐式昭一子击中她的命门,前后左右四子连排,山高海阔,他淡淡地留下句“你们玩”,进书房了。 陆苓盯了会棋局,她满脸的不屑,一针见血地指出:“你看黑子好像在遛狗啊。” 宋青霭面不改色地将棋子黑白分明,她向来遇弱则强,重振精神,信心高涨,试图在陆苓身上找回丢失的颜面。 方简进来的时候,两个人还在黑白世界里一步三回头的往来角逐,不激烈也不友好,因为两个人的水平烂得旗鼓相当,所以都能依次苟延残喘片刻。 方简看了一会,默然:“知道是青少年对弈,不知道的还以为三岁小孩智力开发呢。” 此言一出,果不其然地被两个女孩同时目光不善地斜瞟了一眼,他果断闭嘴,端着俞敏塞来的果汁,去书房里找徐式昭了。 他高一时经常跟着徐式昭来嘉木巷蹭饭,对这里的一切都轻车熟路,高二之后,徐式昭就明令禁止他来了。 现在甫一入书房的门,布局未变,但他还是感觉到了微妙不同,虽然原本井然的书架与书桌依旧有序,但多了许多馨然的意味,笔盒里数支墨绿色的钢笔穿插着高挑的坨红色细枝毛笔,黑色水杯与白色水杯比肩而立,书桌空着的一侧的蓝色天鹅绒衬垫上,摊开着各种人物速写小像,想都不用想,这是谁的位置。 方简慢慢踱步其间,见朝南的窗下,用轻薄的透明纸张束囿着的各种植物叶片,午后的阳光涌进来,投影是轮廓分明的好看。 水晶圆盘上,散落着斑斓奇异的维纳斯刺螺、贝壳,像是一曲色彩闪烁的海洋交响乐。 书架上关于动理学和流体力学书籍旁边,立着几本仰韶文化彩陶与18世纪启蒙时代以及19世纪末的现代主义思潮,《荷马史诗》下压着几本花花绿绿的漫画与易经入门,几摞试卷上,有透明小匣子装着几块靛蓝的岩彩,好热闹,真是取向广阔、异彩纷呈。 而书房主人,此刻正怡然自得地翻阅着一本《西厢记》,手上随意地旋转着一只钛合金折叠小刀,他认识这个品牌,徐式昭珍藏着这个老牌器库的全套蝴蝶猎虎系列,他疑惑道:“怎么舍得拿出来了。” 徐式昭微微侧目,还未接话,就听见俞敏在外面喊:“开饭啦!” 两个人出去的时候,外面两个棋手还一局未了,徐式昭与方简下场,四个人围着茶几,对着本就混乱的棋局各执一词,各抒己见,争论不休,还是宋青霭小主人似得站起身主持大局,挥臂赶着三个人去餐桌。 油汪汪的酸汤添了仔姜与胡椒,稻花鱼味道异常鲜美,微微带着些酸糟糟的香辣,在夏日炎炎里格外开胃,难怪有老话会说“三天不吃酸,走路打弯窜”,但姜梅怕孩子们吃不了辣,特地煎了几个金黄的葱香芝麻饼,每人杯子里倒满了蜜渍的冰镇杨梅汁。 螃蟹虽然清蒸保留原味,但是每个人面前放碟子玫瑰醋用来蘸料,餐桌中间放了一只大海碗,凉拌菜像清清爽爽的绿色海洋,起伏着水红的萝卜丝,梨丝一般的脆甜。 两人知道四个孩子晚上打算去吃烧烤,就没做主食。 第37章 反躬自问 夏天的月亮很薄,雾笼芍药似的含蓄朦胧,淡星藏在日暮时分的粉蓝薄纱里,傍晚的风温而不炙,干爽、清朗,一扫夏日的怠惰情绪。 陆苓与宋青霭走在前面,两个好朋友如隔三秋般亲昵地拉着手,两只小燕子叽叽喳喳地私语不停。 跟在身后的方简声音轻不可闻地问身边人:“班长,能与自己喜欢的女孩子住上下楼,是不是很好啊。” 徐式昭静静凝视着前方女孩的背影,她出门就换了一件素净的裙子,身姿像一朵瓷白色的莲瓣,头发有点长了,随意挽了个俏皮的发髻,正在前面与自己好友忻然自得地聊天,脚步轻快。 片刻后他才模棱两可地回答:“好,也不好。” 她一贯招人喜爱,外婆把她当亲孙女疼。暑假开始,即使每日两人都要各自去上不同的课程,但其生活与学习都太过密切契合,每日她都在眼前身边,吃饭、练画、写作业,可感可触、鲜活生动。 他越来越清晰地觉察出她的靠近,她太过依赖,又太过懵懂,亲近他,就像亲近水和空气一样自然。 他要非常警觉,努力克制,才能让自己看着很稳重踏实,两个人的课业才能更平稳上升,他坚定地珍惜着这点子循规蹈矩。 方简闻言一阵牙酸,他面带惆怅,揶揄道:“班长,要不您先收收您嘴角那不值钱似的笑容吧。” 以为他不知道似的,暑假里每天自己下完课都要到人家画室楼下等着,忠心耿耿,尽职尽责。 想起一贯倨傲冷漠的人,谈起感情来,也会有如此一丝不苟,谨慎小心。他就想笑。 嘉木高中的操场与附中的操场相连,所以在暑假也没有关闭,新修整的塑胶跑道平坦开阔,绿草如茵,视野极好,每到晚上会亮起一排路灯强光探照,是附近居民遛弯消食,打球跑步的好去处。 方简早就约好了两队人,他们过去的时候,场子已经热了起来,一群少年人正在挥洒汗水,如此蓬勃,活力,引得在操场上或散步或运动的男女老少频频回顾。 他们一出现,就有人迎来上来,招呼着他俩上场。 于是徐式昭将身上的钱包递给宋青霭,嘱咐道:“就打一个小时左右,打完就去云来,你渴了先去买水喝。” 陆苓挥挥手,嘴边挂着促狭的微笑:“班长,你什么时候像我舅舅那么啰嗦了。” 宋青霭不假思索地快速接话:“那咱们以后喊班长徐舅舅吧。” 方简在身后大笑,徐式昭看了她们一眼,话都没回,提步往场上去了。 他身姿竞拔,脚尖争高,手腕轻轻一扬,场边便喧喧闹闹响起许多口哨与欢呼声。 少年声势夺人,模样格外出挑,举止飞扬,有着凌空欲揽月的恣意感,附近有不少教培机构的学生刚刚放学,都纷纷回头,驻足观望,黑压压的逐渐围拢起来,四周人满为患。 如此耀目生辉,不知道为什么,宋青霭心中泛起奇异的波澜,她还没有细细想,就被陆苓神神秘秘地拉着去小卖铺,她有秘密要讲。 “什么!”果然,宋青霭闻言声音提高了三个度,所幸远离人群,陆苓懒得去捂她的嘴。 宋青霭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她最先想到的是:“那方简怎么办?” 陆苓挑挑眉:“我有谈恋爱的自由吧。” 宋青霭纠结片刻,果断站在好朋友这边,片刻后才好奇问道:“是和卫占武?” 陆苓点点头,一脸的笑容:“他人很好啊,我不能出去玩,他每天都会蹲在舅舅家后窗给我带好吃的。” “可是..”宋青霭继续纠结,面对好友的选择还是有点犹豫。 陆苓知道她要讲什么,打断道:“没可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感觉就是没感觉,不能因为关系好,错把友谊当爱情吧。” 宋青霭心绪一动,她问道:“陆苓,你怎么知道你对卫占武是爱情呢?” 陆苓笑意盈盈,抬头看了眼粉蓝色的天,声音带着微渺的畅然:“就是想见他,时时刻刻都想着他,在身边是好的。不在身边,就觉得他在心里也是好的。” 宋青霭煞有介事地点头:“我对钞票也是这样的感觉。” 陆苓嫌弃地看了她一眼,她当下好心情,没和她计较。 宋青霭接着问:“那他对你呢?” 陆苓望向她,眼角眉梢都平添了几分温柔:“也很黏人啊,天天都要来找我,也不能一起出去玩,就在楼下傻兮兮地看着我,咧着大牙笑。” “哦。”宋青霭低头去看自己的鞋尖,若有所思地慢慢往前走。 陆苓掀开小卖铺的冰柜,拿出几块雪糕,开口道:“对了,买完东西我就走哈。” “啊?”宋青霭还没有反应过来,有点呆呆地看着她。 陆苓还没有说话,远远看见了向这边走来的卫占武,她开心地扬起双手招呼,然后转身看了眼恋恋不舍的宋青霭,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放心,我一会八点钟去云来找你们行不行。” 宋青霭这才点头,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翻开徐式昭的钱包,买了单。 方简进了几个球,也没心情打了,拉着徐式昭走在一边,徐式昭擦了擦汗水,左右巡视一圈,没看见自己想要看见的人。 方简接过候场的朋友送来的水,递给徐式昭一瓶。 他自己这瓶没喝,抬手尽数洒在了自己头顶上,许久,走到操场外,才心不在焉地说道:“陆苓和卫占武谈恋爱了。” 徐式昭拧好自己的瓶盖,闻言有点惊讶:“你怎么知道?”,他听宋青霭说,陆苓这个假期被关进了张亮旭的家里,根本出不来。 方简苦笑:“荣城就那么大,而且他们都知道我喜欢陆苓,什么消息不是第一时间传到我这里。” 徐式昭想起来了,他们是都喊方简为小少爷,少爷朋友众多,一到假期呼风唤雨,众星拱月般地四处玩乐。 方简接着道:“而且卫占武那小子,风评也不好,最喜欢和嘉木的小女孩谈恋爱了,仗着家里几个臭钱,耍得年轻姑娘团团转。” 徐式昭看着好友蹙起的眉头,他以己度人道:“你不担心?” “担心什么?”方简想起陆苓急躁却易变的性格就想笑,转念一想,又苦兮兮道:“而且,我有什么立场担心?” 方简望着远方的天际,怅然若失:“她只是贪玩,贪新鲜而已。就像我问你,和自己喜欢的女孩子比邻而居,一定很幸福。陆苓也可能只是想要明确,或者说,享受被爱的感觉吧。” 他陷溺在自己的情绪中,缓缓道:“但是我和她太熟了,熟悉就会生出倦怠与轻慢,早知道,高一刚同桌就表白了,一见钟情她说不定喜欢。” 徐式昭点点头,他一向是很好的聆听者。 方简看了他一眼,笑道:“不过我看班长您老倒是挺自在啊,我收回那句‘阿青心里不一定有你’那句话,今天在餐桌上,小姑娘注视你了许久,你一个眼风都没有扫向人家啊。” 徐式昭内心苦笑,那是注视吗,那分明是责问,就因为他坐在她身边时,不小心踩到了她最喜爱的大耳朵猫拖鞋,若不是顾及餐桌上人多,她早就开始发难了。 她总是会有那么多千奇百怪的讹人方式,上次因为她用他的小刀搓颜料,划伤了指尖,那点子伤口没有一颗黄豆大,血都没看见,她一脸痛苦地在他耳边嘤嘤了半天,最后还是他同意了多玩一个小时的手机游戏,才立马收声。 但是徐式昭不想与别人多说什么,他享受这点独家的快乐,薄荷味的凉风习习吹拂他的衣摆,热气下沉,逸兴浩怀,他突然生出一种陌生的开怀畅饮的心情。 少年人志得意满,胸中并无块垒可浇,可是宋青霭却很困惑,她愣愣地看着徐式昭钱包最里层那张四寸的照片,是那天整理俞婆婆相册时她发现的那张,上面去了北地的女孩子面容泛黄。 北地,是金平吗?徐式昭少年时在金平家属院长大,一直到上初中才搬回荣城,所以,是少年时期的青梅竹马吗? 她将照片慢慢地塞回去,又慢慢抽出来,心里有无数个疑问冒泡泡。 还在惦记吗?有过联系吗?难怪换钱包了,还塞在最里层,要不是因为找回来的硬币有点多,她可能都不会拉开那道拉链。 应该是和陶建勋一样的存在吧,或许是童年好友。 宋青霭一边这样开解自己,一边漫无目的地踱步。 嘉木主楼区被一道栅栏隔开,远远能看到空无一人的高二教学楼,假期久久无人喧腾,熟悉的建筑好似在沉沉酣眠中,一片宁静、祥和,偶尔会有几只狸花猫结伴,悠然自得地荡起尾巴在走廊里,草丛里数只鸟雀低头寻找果荚与种籽。 他们高三就不在这栋教学楼里,又或许说,下一年的这个时候,他们就都不在嘉木了,向蒲公英一般,四散各地,乘风远去。 宋青霭不想再看,她转身去找徐式昭,只是脚步不复刚刚来时欢快。 三个人各怀心事走到云来,方简眉眼沉郁地点了几盘烧烤,得知陆苓一会还回来,他才兴奋起来,又多点了几盘。 饶是他刚刚一派轻松了然地分析完陆苓的感情观,但他还是犹犹豫豫地抓着宋青霭想询问一番。 宋青霭坐在他面前,端起四平八稳的笑容,诚恳道:“方简,这件事,你觉得我能比你知道多少啊?” 方简垂眸,他望着空空的桌面,重新开始灰心失望起来。 宋青霭不忍心朋友如此苦闷,她斟酌着开口道:“方简,感情是最没有道理可讲的事情,而且我们这一生,都会在不同阶段喜欢上不同的人,你要学会看开一点。” 徐式昭端着饮料与一小盘食物过来,坐在她身边,闻言笑道:“还以为哪位情感大师再此处设坛讲座呢。” 宋青霭身子一扭,离开他一条小黄鱼的距离。 方简看了眼徐式昭,转头向着宋青霭,意有所指地问道:“那阿青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徐式昭正在将橘子汽水倒入宋青霭的杯子里,闻言看了眼方简,心想他自己一脑门官司理不清,还有心情在这里好奇别人的事情。 然后就听见身边的女孩子一本正经说道:“有。” 徐式昭飞快地垂下眼角,指尖轻轻地挑了挑耳边的发丝,又侧过身,将她喜欢的两串小黄鱼与几颗圆滚滚的炸年糕依次摆放平整。 方简笑着问:“谁啊。” 宋青霭咬了口小黄鱼,神色自若道:“不在这里,在午明山,我的青梅竹马。” 徐式昭拿铁签的手一颤,年糕差点掉在地上,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她,缓缓道:“不是给你说过吗?那叫童年玩伴,不叫青梅竹马,纯友谊,也不是什么喜不喜欢的感情。” 宋青霭兴致勃勃地顶嘴:“那我怎么知道,反正我时常惦念他,我钱包里还会放他的照片呢。” 徐式昭还未细品她这句话,听见钱包就想笑,她有什么钱包,她的钱没放进去都去买颜料了,有时还要来染指他的钱包。 等下!徐式昭电光火石间转念想到: 他的钱包呢。 一个黑色皮夹被她甩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凌乱的钞票和几张卡混叠在一起,拉链处大剌剌地开着口,一片狼籍,像是被小卖铺养的那只哈巴狗叼来的。 徐式昭眉头一抬,只淡淡地一笑,问道:“你干的?” 宋青霭瞪着一双大眼睛,义正言辞:“不是。” 徐式昭接着问:“你惦念谁?” 宋青霭接着顶嘴:“和你有什么关系?” 方简更加心灰意冷,他在这里干什么? 而陆苓此刻也有相同困惑,终于来到了一起牵手、逛街的环节,她心思微妙,难以言说,努力寻找也积极营造各种恋爱迹象。 终于,在私人影院里,当男生若有若无地靠近时,她突然想明白了,她喜欢上的,或许是一种特定状态下,他自由无拘束的模样。 所以当卫占武的面目不期然地放大,嘴唇想要贴上来了的时候,陆苓却默然后退,她心里一片平静,望着他道:“你在干什么啊?” 卫占武笑了:“谈恋爱啊,你以为我和你玩过家家呢。” 她漠然:“这是我初吻。” 卫占武望着她漂亮的脸蛋,惊讶道:“不会吧?” 她煞有介事地认真道:“对,我虽然看着很开朗,但骨子里很保守,家里更封建,你今日吻我,明日就去我们家提亲吧,明年我成年,就订婚。” 卫占武诧异地后退一步,身边朋友是有家境相同,还在上学就早早将亲定好,可如今社会风气开放,他们家生意又水涨船高,他还那么年轻,不太想在一根绳上面吊死。 陆苓很漂亮,性格他也喜欢,虽说他当然可以现在哄哄小女孩,花言巧语,谈谈恋爱再说,但是,听说她父亲在市政,位置还不低。 他往来斟酌片刻,纯爱最麻烦,他突然觉得没必要了。 陆苓紧紧地盯着他的思索神情,片刻后自己才松口气,她对他那点似是而非的愧疚感,也在这短暂的沉默里被消耗殆尽了。 她无聊地想,谈恋爱原来是这个样子吗,一点都不好玩啊。 一直等到陆苓回来,方简将她面前的水杯斟满,陆苓却一点胃口都没有,她抱着宋青霭的胳膊,恳求她回家给张亮旭打电话,留她过夜一晚。 宋青霭不假思索地点头,回到家后轻声细语地给班主任打电话留人,但张亮旭不仅没同意,还语气严肃地训导道:“宋青霭,假期不要光顾着练你的画,若是开学考试成绩有所下滑,我就把你家长喊来。” 巷口临别时,陆苓一步三回头,频频叮咛:“记得再打电话喊我出来玩。” 宋青霭笑着点头,内心坚定地想,这个假期,她是不会再拨出任何一个电话了。 第38章 感官过载 漫长的千山万水啊,有人音讯杳然,有人车马信件,如今有了电话,按时计费的年代,除了指令与叮嘱,那些琐碎的絮语,其实是一种珍贵动人的浪漫。 而有人更务实,用脚步丈量思念,翻山越海,遥遥远远地赶来。 下周三开学,徐式昭的辅导班在这个周末选择双休,宋青霭下午才去画室,两人练完太极拳,一前一后地回到嘉木巷,就看见巷尾有个陌生的男人在和姜梅说话。 徐式昭在前,彬彬有礼对着姜梅喊:“姜阿姨。” 姜梅指着身边的男人,笑着向他介绍:“这是老家的朋友,你喊陶叔叔就好。” 男人很年轻,因为其俊朗的面目与看着豪爽的性情则更显出几分坚毅,站在姜梅旁边,郎才女貌很相配。 徐式昭还没有开口,宋青霭在身后挤了过来,声音洪亮:“姜阿姨好!陶叔叔好!” 陶志坤爽朗地大笑,厚厚的一巴掌就要招呼上来。 宋青霭侧身一躲,振振有词地喊:“您老慢点,一大把年纪,别在这里伤筋动骨了。” 陶志坤看她身姿灵活,笑容又加重了几分:“可以啊,小松子,你妈说你开始运动了,我还不相信,没想到,小有所成啊。” “那是!”宋青霭扬了扬小马尾,拍了拍身旁徐式昭的肩膀,得意洋洋道:“这是我新收的徒弟!” 陶志坤饶有深意地望向她身边的男孩子徐式昭,见那男孩子并未说话,只是看着她笑。 陶志坤指了指身后的麻袋,笑道:“那就麻烦这个小徒弟将东西拿上楼吧,我就不上去了,中午的火车,我现在就要过去车站了。” 宋青霭惊讶:“啊,不是刚来吗?怎么走那么急啊。” 陶志坤豪情地揉了揉她的头发,笑着说:“本来就是厂里来明珠塔参观的,我这不已经告假一日了,现在必须要回去了。” 宋青霭皱眉躲开,将刘海归拢好,闻言又建议道:“那要不要一起吃个饭,让班长请客!”宋青霭说着,望向徐式昭。 徐式昭立马接话,诚恳道:“是呀,陶叔叔。” 陶志坤摆摆手,姜梅也来上前劝阻:“票都买好了,而且他工友还在等呢。” 宋青霭这才作罢,恋恋不舍地要将人送到了旁边的公交站,陶志坤千推万拦,将她拦在巷口,脚步飞快地走了。 看着他形单影只的背影,宋青霭神情委顿,低头踢地面上的石子,姜梅没有送出来,徐式昭等在她身后。 宋青霭心思敏感,她能感受到志坤叔的心潮澎湃与恋恋不舍,也能看明白志坤叔眼中浓郁到化不开的深沉思念,那是无法隐藏的殷切爱意,太过磅礴,再漫不经心的人也能清晰感知。 她回头,便看见了徐式昭。 在她身后一米的地方静静地站在,姿态闲适,眼神平静却柔软。 她突然一阵无来由的任性和贪婪,他能不能永远只看着自己。 却听见他问:“你小名叫松子吗?” 宋青霭回神,朝巷尾走去,声音闷闷的:“不是,志坤叔会按自己的心情给我起外号,上次还喊我小绵羊呢。” 徐式昭在身后默默地笑。 宋青霭回头看他,眼神有点暗淡,但还是俏皮道:“班长,你也可以给我取,现在我认命你为我的荣城官方唯一指定取名大使哦。” 徐式昭神色自若,一语点破:“那我是不是要交钱。” 六月以来,他为了要她老老实实地安心做题,从最初的放宽游戏时间到最后的奖励钞票,被其心甘情愿地搜刮脂膏,她一整个暑假不仅解题速度飞快上升,而且私囊充盈,好不快活。 果然,看见她脸色终于有了笑意,一本正经地点头:“这个是需要好好洽谈洽谈。” 虽然分班信息要在明日下午报道时才能看到,但徐式昭的成绩,板上钉钉是一班了,他们以后连前后座都没有了。 宋青霭望着对面低头认真做题的男生,她从送别志坤叔时累积在心里的无限伤感,一直挥之不去。 这是荣城十点钟,书桌上遍洒充裕的阳光。 她伸出手,去握住男生抚卷的左手,她的右手指尖缓缓地从他的掌心滑过,平顺、和煦,莫名的悸动宛如层层浪涌般掀起,她眉眼柔和,静静地望向他,语气温和:“班长,牵手感觉阳光都变暖了,啊!你心跳好快。” 徐式昭将手指陡然收回,含糊其辞道:“你这是感官过载。” 其实并未感受到心跳,宋青霭的手就被松开,她静静地望着眼前的男孩子,神色有点茫然:“我以为班长喜欢牵我的手呢。” 徐式昭一颗心躁动不安,只得微微合上眼睛,叹了口气:“那你这是想入非非了,宋青霭。” 宋青霭看了眼桌边的试卷,她信手扯过一张,任由心中的无限怅然的回音逐渐寂寥,石沉大海。 徐式昭若无其事般将左手收到唇边,笔下重新演绎,只是内心一度怔忡不宁,他凝眉自问:刚刚做到哪一步了? 所幸有人声喧哗挽救书房此刻凝固的寂静,嘉木巷尾栋302室好久没有被人敲门,因为一般俞敏的好友都是摇着蒲扇自顾自进来,而楼下的小姜女士,一般都是手里端着东西,用肩膀将吸铁石交织的门帘拱开。 徐式昭是指间不慌不忙地去挑,而宋青霭是用脑袋挤开,除了画画与功课,日常里再不起眼的体力障碍,比如洗一个苹果,开一盒饼干,她也不会去做,俞敏怀疑她那么瘦,纯粹是懒得。 俞敏将小姜刚刚送上了的柚子一一拆好,又细致地掀开内里晶莹的薄皮,汁水充沛,分泌出着甜蜜无比的芳香,刚走到书房门口,就听见了敲门声,她回头一看,见是潘珍珠领着她的女儿蒋梦婕,一大一小正站在透明的门帘后,一脸笑意地看着她。 她有点惊讶,将水果放在茶几上,笑呵呵地迎了上去。俞之虹与潘珍珠是高中好友,两人同进同出过几年,女儿在荣城买的房子,与潘珍珠属于同一栋小区,所以两人的关系一度很亲密。 只是俞之虹这几年在商海沉浮,每日忙到脚打后脑勺,儿子都顾不上看几眼,更别提来往闺中旧友了。 所以她将人迎到沙发上的时候,心里还是有点疑惑的。 不过潘珍珠倒是满腔的亲切诚恳,拉着她的手,一叠声亲密地喊:“俞阿姨,这两年梦婕学习紧张,我光顾着她,许久都没有上门了。” 俞敏不甚在意地一摆手,将水果与茶水往母女一侧推了推,和蔼地问道:“当然是孩子学习最重要。”说完,转头将一杯酸梅汁塞到一旁女孩子的手里:“许久不见,梦婕真是越来越漂亮啦,是不是开学也高三了?” 潘珍珠亲昵地挑过女儿一侧的刘海,蒋梦婕捧着冰冰凉凉的饮料,甜甜地回道:“是的,开学也是高三,和徐式昭一个班。” 俞敏有些惊讶地问:“分班信息已经下来了?” 潘珍珠难掩激动之情:“我心急,早早打过电话问了一班班主任,说是两个孩子都被分到了一班,外面都在传,说是高三进了嘉木一班,重本的门槛算是踏进去一半啦!哎呀我这个提心吊胆啊,也可算是踏实了一半了。” 俞敏也笑,虽说外孙的成绩她从来不担心,但是在喜讯面前还是掩饰不住的喜笑颜开,她笑声爽朗,又听见潘珍珠接着热络道:“不过还是不能和式昭那孩子比,听说那孩子又是第一,俞阿姨,您以后可得出本,讲一讲怎么培养出那么优秀的孩子啊。” 俞敏数年不见潘珍珠,记忆中她还是跟在俞之虹身后那个有些腼腆的小女孩,俞之虹性格急躁活泼,更显得潘珍珠忸怩羞怯,往往她还没说话,脸就先红了。 只是如今她身姿丰腴,一身粉色套装,烫起波浪般微鬈的金色长发,面颊鲜亮,唇色艳丽,眼神放光,一席话讲得又急又快,似有火星在迸溅。 俞敏于人情世故上多淡然处之,即使是小辈,她也更喜欢姜梅那种静谧自若的孩子,虽说自己的女儿也外向聒噪,但其人也踏实耐劳,不像眼前的孩子,看着明亮锐利,却还像当年那个羞怯的小女孩,并未长大,只是糊在一层装潢富丽的壳子里。 蒋梦婕则更像是复刻了少女时期的她,相貌清秀美丽,只是眼里黑漆漆的,像有一副沉重的枷。 俞敏在荣大任职数年,自诩在识人观物这一方面,还是颇具毒辣的眼光。 她背脊缓缓向沙发上倚去,笑容挂上了几分客气,并未接话,只是问道:“今日难得上门,留下来吃个饭吧。” 潘珍珠脸上的神情一滞,随即笑容加深,神神秘秘道:“以后可能多的是机会呢!” 也不用俞敏回话,她自顾自接着道:“这不是梦婕高三了吗,不想让她来回浪费时间,这边离嘉木近,我们一家租到了隔壁的鱼山巷子里了!” “哦。”俞敏了然于胸地点点头,附近初中、高中与教辅机构林立,每到暑假结束,鱼山北路的房租水涨船高,都是高三家长在此处照顾陪读。 而每到每年的七月份,附近都是一阵如台风过境般的喧闹,那些学生与家长或喜极而泣,或垂头丧气。 从1977年恢复高考至今已过二十年,虽不似前些年千军万马踩独木桥,但方兴未艾,时代世相激昂郁积,腾空而起,每一个年轻嚣嚣的个体,无论是惶惑不安、或意气风发,人生往往就是从彼时彼刻,起兴开衿去。 这时蒋梦婕低低地开口问道:“俞奶奶,徐式昭在吗?” 俞敏一脸和蔼望向她,笑着说:“在书房,应该在学习,我去看看。” 上午晨光清明,暑气还未蒸腾,而且俞敏想着两个孩子刚刚锻炼完,身体阳气充溢,就没有立即开空调,书房门留了一截小缝,静静阖着,两个孩子都能听见声音,但都并未出来,看来关系也一般。 俞敏轻轻打开门,走进去低声问道:“你们同学来了,要不要出去打招呼?” 徐式昭将笔搁下,他刚刚就想出去透口气,于是借机站起,活动了一下手臂,答道:“好啊。” 宋青霭并未回答,眼神黏在试卷上,好像专心在做题。 徐式昭出去后,俞敏轻轻地抬正宋青霭歪七扭八的肩膀上,语重心长道:“眼睛再离那么近,以后就要带酒瓶底那么厚的眼镜,像个眼神混黯,眉头紧皱的老学究。” 宋青霭闻言,小学究也不想当了,跟着俞敏的步伐来到了客厅。 徐式昭正在彬彬有礼地打招呼,初中时,他母亲还没有那么忙,那时与父亲两地分居,与潘阿姨交往频繁,两家很是亲密,蒋梦婕性格安静,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潘珍珠站起身,热情地拉着他的手臂,语气骄傲:“式昭,你真是越来越帅了啊,梦婕前几天还说你是嘉木的校草,哈哈哈哈。” 蒋梦婕脸红扑扑的,声音带着些羞涩:“妈!” 潘珍珠向着刚刚从书房走出去的俞敏方向,与有荣焉地夸耀道:“现在他们年轻人的这些称号,我们反正是不懂,应该最帅的意思。” 然后她就看见了俞敏身后的女孩子。 宋青霭平平淡淡地打招呼道:“阿姨好,蒋梦婕好久不见。” 潘珍珠也笑着点头,蒋梦婕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俞敏笑着介绍:“这是阿青,他们三个在高二的时候都在三班。” “哦,是吗?”潘珍珠一脸的喜滋滋,扬声问道:“看着就聪明伶利,应该也进一班了吧。” 宋青霭脸色未变,倒是蒋梦婕神色一僵,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潘珍珠好似这才反应过来,目光一闪:“瞧我,光顾着学习成绩了,这不是太开心了吗,哈哈哈!” 俞敏微微一笑,看了下墙上的钟表:“要不,中午留下来吃个午饭?” 潘珍珠连连摆手:“不了不了,我们今天就是来串门,认认亲。”她看了眼身边的徐式昭,对着俞敏,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这不是蒋沥正在收拾屋子吗,他怕灰尘狼藉的,又怕我俩又笨手笨脚的,把我们娘俩赶出来了。” 如果望春天在,还能与潘珍珠天南海北地胡侃一顿,但是嘉木巷302这一老二小,一天的话加起来都没有潘珍珠一上午的多,话音落地也无人接起。 宋青霭则径直向厨房走去,刚刚打开上层的冰箱门,就被追过来的徐式昭在身后给合上了,她讶异地抬头,问:“班长,你干什么?” 徐式昭从橱柜里拿出她的水杯,又拿出一罐蜂蜜,不容置疑道:“姜阿姨说你这一周都不能吃冰的。” 宋青霭眼睫一垂,哼哼唧唧道:“真是劳您关怀啊,一班大人。” 徐式昭拿温水冲开蜂蜜,不慌不忙地回道:“多做几道题,比在这里瞎叫要好很多。” 两个人身体力行地论过武艺,更遑论日常的言语交锋,前几天她还举办模仿小卖铺的那条哈巴狗叫大赛,因为他模仿的没有她像,被罚了十元钱。 只是今日宋青霭心情不好,闻言冷笑道:“可惜我愚笨,做多少道题都不能和班长一起进一班!”说完,气冲冲地跑了出去。 客厅里潘珍珠还在说着什么“之前之虹还说我搬来一定要一起吃个暖房宴,哈哈哈又不是什么新房子..” 她一路途径也未停,直接下楼了。 徐式昭拿出小勺,将杯底软绵绵的蜂蜜完全搅开,端着水杯,慢吞吞地走过客厅,也未置一词,下楼哄人去了。 第39章 按图索骥 可惜徐式昭并没有见到人,宋青霭将自己反锁进了房间里。 他低头敲了会门,毫无动静。 姜梅对付这两日的宋青霭轻车熟路,看他可怜巴巴的身影,接过他手里的蜂蜜水,见怪不怪道:“这孩子有时犯倔,不过她自己一会就好了。听俞阿姨说中午你父母要过来,也不知道他们口味,我拿五谷煮了一些健脾利湿的粥,你端上去,里面有赤小豆、莲子、白扁豆,还放了一点点桃胶与银耳,你到时候问清楚,看你父母有没有要忌口的。” “好。”徐式昭听话的点了点头,去厨房端了盛好的白瓷盅,上楼去了。 刚刚将粥放到餐桌上,楼下便想起了小汽车的声音,俞之虹响亮的高跟鞋噔噔噔地传来,身后还有一道稳健的步伐。 潘珍珠还没有走,急匆匆地起身相迎,俞之虹看见她也是一惊,随即笑道:“没想到那么快就搬来啦!” 潘珍珠笑着上去拥抱她。 两人热络寒暄,将拎着大包小包的徐海元挡在了门口,俞敏赶紧上去来开出一条道路,徐式昭接过父亲手中从酒店带来的饭菜。 将饭菜放在餐桌上,徐式昭盛了餐桌上一碗粥,给自己的父亲。 徐海元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虽然实验室也很忙,但经常去辅导班找儿子吃午饭,他端起小碗喝了一口,清爽降燥,他转头走向厨房,对俞敏笑道:“妈实在有心,之虹在饭店点的都是大鱼大肉。” 俞敏露出点笑意:“是楼下小姜那孩子细心。”边说边将几根黄瓜从冰箱里拿出来,徐海元伸手一拦,阻止:“还是有蔬菜的。” 俞敏飞快地抽出菜板,诚恳道:“不是,我只是不想出去客套。” 徐海元看了眼欢声笑语的客厅,沉吟片刻:“也给我一根吧。” 徐式昭也不喜热闹,他躲进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翻看一本悬疑推理,宋青霭率先看完了,书页间有她的折页与划线。 客厅逐渐安静下来,俞之虹推门走了进来,问:“怎么刚刚也不和蒋梦婕多说说话,你们不是挺要好的吗?” 徐式昭翻了页书,一心二用道:“朋友而已。” 俞之虹抽走他手里的书,盯着他:“听说你们都进了一班,你潘阿姨还说改日一起吃饭,多谢你一直以来的辅导呢。” 徐式昭转个身,不搭理。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宋青霭又把悬疑小说里的凶手加粗加红的标出,太过分了。 俞之虹持之以恒地问:“上次是和人家蒋梦婕一起看的电影吧。” 徐式昭将枕头提起来,盖住自己的脸,声音闷闷的:“妈,你能不能不要乱点鸳鸯谱!” 俞之虹将他脸上的枕头扯下来,正色道:“哪里乱点,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家里都知根知底,你年轻小,现在不懂,等以后就明白了。” 徐式昭懒洋洋道:“是啊,妈妈十八岁的时候已经谈恋爱了。” 俞之虹一把将枕头还回去,她起身,靠近,眼睛一眯,低低威胁道:“我警告你啊,这些话可不能让你爸听见,他就是个醋坛子,听到一定会同我吵架。” 徐式昭淡淡地一笑:“知道了。” 俞之虹望着儿子的后脑勺,心里一阵忧郁,这孩子自律、专注力强,有目标,一直稳定地向着东工大努力,可是如果真的等到大学再谈女朋友,自己谈还好,要是徐老爷子牵线搭桥介绍,那是不是以后就留在金平了,老爷子肯定会对孩子有别的安排,她私心太甚,不舍得孩子吃苦。 而且潘珍珠与自己交好,蒋梦婕漂亮又文静,刚刚还一直在旁敲侧击地问他的情况。 两人一直都在一个班,之前还都住在桂芙园,青梅竹马的情谊啊。就算现在不谈恋爱,先定下来,大学四年如果不在一个城市,徐式昭这孩子面冷心热,两个人感情也会长长久久。 等毕了业,想像他父亲一样搞学术,或是来公司任职都可以,总之留在荣城,组成温馨有序的家庭,过他喜乐顺遂的一生。 想到此处,俞之虹唯恐或浼,全凭一片私心地殷殷切切:“式昭啊,你可能现在不懂,其实有时喜欢上一个人是没有痕迹的,或许等你幡然醒悟,人家已经陪伴你许久了呢?” 意有所指真是再明显不过了,徐式昭站起身,正视自己的母亲,他叹了口气,平淡地说:“我不喜欢蒋梦婕,以前不喜欢,以后也不会喜欢。” 俞之虹还想要说什么,就听见俞敏在餐厅喊她,她随手拍了下他的脑门,出去了。 俞敏将她们带来的餐食,分出了一条鱼与一道黄豆焖蹄花,让她们送到楼下去。 俞之虹一直听母亲念叨楼下邻居对她们饮食与生活的照顾,也早就想去正式拜访,但奈何她实在太忙,一直无暇抽出大段的时间。 楼下201的门被敲响,姜梅开门的时候,宋青霭正在桌前静静地喝粥。 她闻声回头,一片招呼喧哗里,只觉飞进来一只闪闪发亮的银纹丽蛱蝶。 宋青霭此前从来没有正式与俞之虹见过面。 虽然俞之虹时常派人送东西来嘉木巷,但她自己偶尔才来一次,来去都是行色匆匆。 最近的一次恰好看见她下楼,她一边急切地接过秘书递来的电话,一边脚下生风地踩楼梯,鞋跟像是精准的指南针,哒哒哒个不停,清脆的女人声音飞快:“宋总,这么急呀,月初不是还在饭局上言之凿凿地教诲大学生事以酒成吗,怎么现在还请教上我的人来了,我手下用人只看一条,那就是真本事,没有的话现在滚去电信数据部门口跪着等我。” 志在必得的声音久久地回荡在楼道内,也回荡在宋青霭心中,如此自信、张扬,却静止端肃般在她脑海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坚韧、聪慧,意气风发。 这时看去,只见她穿着银灰色小洋装搭配黑色高跟鞋,黑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颈间一抹辉映簇拥的钻石项链,几颗祖母绿的孔雀羽毛点缀其间,她走向前,一股子清甜的粉红蜜露盈满鼻尖,像是杂志上法式摩登的新派女郎,璀璨到不太真实的感官盛宴。 妆容精致,脸庞上有着顾盼生辉的夺目光芒,宋青霭想俞之虹是能担得起《止欲赋》里写美人的那句“色曜春华,艳过硕人”,好明艳的长相,难怪班长长的那么帅。 在她的映照下,身后已经很儒雅俊逸的男人倒显得温和许多,像朵尽职尽责的绿叶,正在积极地搬运礼物。 俞之虹上前亲昵地拉着宋青霭的右手,满面春风:“这就是阿青吧,上次那副九色鹿是不是就是你画的!” 宋青霭在六月份俞敏生日时送过一副色彩精妙的九色鹿本生故事摹本,青绿之间拿具有东方神韵的矿物色与古岩彩,叠染技艺不俗,又舍得用绚烂璀璨的昂贵颜料,画面引人瞩目,虚灵如梦。 俞之虹以为是那位艺坛大师相赠,问自己母亲。 俞敏与有荣焉地谦虚道:“后辈涂鸦之作。” 俞之虹误解母亲的意思,以为真是寻常往赠,她很是识货,下次过来便乘人不备地拿走了。 俞敏怒气冲冲打完电话地责骂之后,仍在懊恼自己没藏好,宋青霭当时好不容易将人安抚下来,再三保证已经在画下一幅了。 宋青霭想起此事就想笑,奈何当事人还大言不惭地先提出来,只得翘起嘴角,点头称是。 俞之虹见她如此漂亮伶俐心里就生出无端的喜欢来,此时正轻轻地握着人家的右手,女孩手指白皙细长,拇指与食指处有一层细细薄薄的茧,像是蚕蜕的白膜,凝结着经年累月的谦卑与耐心。 她心中松软一片,望着那双澄静的眼睛,不由感叹道:“我真是见着女孩子就喜欢,阿青,我不如收你当我干女儿。” 俞敏赶紧上前隔开自己女儿,“你倒是想的美,你只是想让孩子学习你花枝招展的本领吧?”她忽地想起什么,转身对姜梅道:“你可别放在心上,谁家来都不许!” 宋青霭跟着她练太极拳这些时日,不知多少同事、邻居或明或暗地打听过,怎么说阿青也是出身于名重艺林的宋家,家世好,模样好,性格又温柔大方,要不是年纪还小,不知多少人惦记。 俞之虹爽快的性格在嘉木巷赫赫有名,姜梅早就听闻过,闻言并未当真,只是真心实意地笑道:“小的时候寄拜在午明山的一块山石上了,说是不宜再结俗亲。” 俞之虹这才作罢,又见人家餐桌上已经吃上了,只得先将餐食放下,待午后再来聊天。 下午的时候画室有考试,宋青霭没怎么有胃口,喝完粥就早早地去画室了。 烈日炎炎,光明大街上人迹罕至,画室头顶的风扇吱呀作响,窗口吹来呼呼的大风,鼓荡起白色的窗帘,看似畅然,但拂过脸颊,脖颈就更加黏腻了一分。 蝉声很紧,画室很大,里面无规律地散落着大画板与各种美术用具,瓶瓶罐罐。有些同学昏昏欲睡,已经将头垂在了厚厚的画包上,还有两三个同学倚着墙根在翻画册。 理想画室虽然针对应届考试,但对学生要求很高,天赋进门,但画画完全靠练、感知与经验,再多的技巧与格式无法代替想象力与手感。 川老师深谙这一点,他已经在讲台上支了个行军床,脑袋上盖了个宽大的蒲扇,去梦里会周公了。 宋青霭也很困,但她不想浪费在画室的时间,今日是暑假最后一天上课,明日开学,她就不能日日来练画了。 于是她将自己的画板推远了一些,从书包里拿出速写本,打算小范围地练造型,她信奉心静自然凉,虽然没有一点用。 她身边的黄映萍凑上来,问道:“青霭,我们打算下楼去买冰淇淋,你要吃什么口味的?” 画室里汇聚周边好几个学校的准高三学生,女生们都很默契地找自己学校的小团体,聚拢成一个小小的群落,她们嘉木的以宋青霭为中心,因为她画画好,有天赋又刻苦,虽然不怎么喜欢说话,但是很温柔,有问必答,很是细致。 “草莓味的吧。”宋青霭笑着回答,冰冰凉凉应该会让自己精神一些,她正打算去掏自己的钱包。就见讲台上川笠突然一个猛子探起身,一边掏口袋,一边对着她们这边大喊:“我请客,给我带个巧克力味的。” 此言一出,全画室的人睡着的将睡的都醒了,众口异词地开始喊自己想吃的口味,川笠甩出两张钞票,大手一挥,点了两个男生下楼搬两箱雪糕上来。 川笠今年二十八岁,留着一头金色的及肩长发,松松垮垮地绑在脑后,人帅气年轻,心态也格外年轻。美院毕业,后留学于佛罗伦萨美术学院,回国后就来自家的画室帮忙,没想到一帮就是两年。 没有开个人展,没有国际作品集,刚回国那会,时代的浩然奋进之风将他猛然掀翻,他便顺势躺倒了。 川笠伸臂打了个悠长的哈欠:“大家吃完后,把画架往四边挪挪,下午来模特,大家今天室内写生。” “好!”同学们稀稀拉拉地回答,但手脚很麻利地开始整理自己的画具,画室中心留了个圆心的空隙位置,还有学生细心地放了把椅子。 没想到模特这么帅。 第40章 古道热肠 刚刚展开新的一页画纸,就看见模特走了进来,高个子,一身黑衣,脸庞瘦削冷漠,很是俊朗,像画片模特。 四处一片窃窃私语,有的女生很是兴奋惊讶,因为以往模特都是一些老爷爷老奶奶,感觉像是川笠从街上随手拉来的。 黄映萍冲宋青霭眨眨眼,以为她也会很惊喜,嘉木谁人不识明析呢,人帅成绩好,平时但性格冷漠,独来独往,如今能明目张胆地在其身姿、面目上周旋落笔,实在是让人太过醒神了。 仿佛是这样的,那些相貌优越的人不止是会带来赏心悦目之感,还会带来冲击感,如裂帛,如激昂的横槊赋诗、如掷地的金石之声。 美,首先是会让人紧张的。 “希望帅哥能带给大家更多的灵感和顿悟,两个小时后交作业。”说完这句话,川笠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烟,掩门出去了。 宋青霭交完卷,又在自己的画册上练会了速写,看了眼仍被女生围着的明析,没有打招呼就离开了画室。 时间还算空余,她在新华书店打算借几本书籍回家。 她正一本本挑着,一个转头,便在二楼的玻璃窗前看到了背巷里的宋静静,窗景开阔,宋青霭视力不错,正看见她正在与身边的白衣少年说话,那少年长相颇为俊美,有种青春漫画中的男主的味道,只是太过瘦弱,细胳膊细腿的像只蚂蚱。 宋青霭在二楼看见两人绕过背巷,走向一条窄路,那窄路尽头的巷子是一条死胡同,她前阵子刚听画室有人说这里经常有人打架,男生带人去这里干什么?宋青霭心里想着,脚步一转下了楼梯,按刚刚的路途记忆,悄悄地寻摸了过去。 待绕到窄巷里,她躲在一颗歪脖子树后,离得有点远,没听见宋静静细若蚊蝇般嘤嘤了些什么,只看见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红色钞票。 那白衣少年眉头一皱,带了点不耐烦的高声吼道:“就这点钱,够干什么的啊!” 宋青霭冷眼旁观了片刻,见那少年吼了几句,抬手好似要打人,她从树后绕出来,大声喊:“喂,附中的吧?几班的啊,在这里欺负女孩子?” 宋静静立马回头,看见她之后怵目一惊,宋青霭看见她的表情,想说自己也没那么可怕吧。 可她注意到宋静静的目光停留在她身后,她回头,见四五米处远来了一堆五颜六色的社会青年,说是社会青年,因为很好确认,左青龙右白虎,嘴角衔着几根细烟,有的斜眼,有的奸滑,波漆似的紧身裤勒出一条螳螂腿,像是她速写里的市井百态。 这群人还没等上前,她们背后那长相俊美的白衣少年一把扯过宋静静的书包,宋静静去抢,他粗暴地扫出一巴掌,宋青霭抬膝飞起一脚,只踢他的下腹,将人利落的踢翻在地,利落的像是他突然主动的下跪,开始三叩九拜。 宋静静猛然回头,看她的眼神,已经不是怵目惊心那么简单的了。 那白衣少年看她身姿纤细,本没有放到心上,但没想到女孩子脚下生风,动作如雷,他只觉腹下生疼,有种毁天灭地似的端倪,他眼泪哗哗地往下流。 宋青霭并未去看他,而是紧紧盯着缓慢围上来吹着口哨叫好的四五个社会青年,一个个眼冒精光,饿虎吞羊似的,一个黄毛大笑着拍手:“田学昂,你被一妞给这么给放倒了。” 宋静静回头看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在地上打滚的男生,神情有些复杂。 原来白衣少年和这伙人是一起的。宋青霭心里腹诽。 墙头突然有声音,她快速抬眼,就看见明析不知何时已经蹲在上面,看她望过来,笑道:“宋同学,你今日来约架呀,声势好大啊。” 唯恐天下不乱的碍眼笑容,宋青霭严阵以待,但也一心二用地嗤道:“那你也别作壁上观了,赶紧下来挨打吧。” 明析轻巧猫腰,翻身跃下墙头,将宋青霭挡在背后,眼神已然带了正色:“这么多人欺负两个弱女生?” 宋青霭轻轻侧身,目光往窄巷四周一扫,看来今日这事不能善了。 她虽然每天早上跟着俞婆婆练太极拳这种福寿康宁的养生之道,但是在小广场上,徐式昭经常与她喂招,拆拳讲劲,她天天虎虎生风地与他练收放擒纵那一套。 虽然她知道大多数时候是他相让,输赢做不得数。可是此刻面对未知的力量,她心里突然一片中气贯足,内心跃跃欲试起来。 她躲在明析背后,一一细心去看,这几个人里面没有一个是体格壮硕,全是细长小身板,后面几个也可能是用来壮声势的软脚虾,她正好可以一拳一个,将人当破风的阵脚,试试自己的水平。 为首的是一个矮个子红毛青年,额头宽阔,面带不善,走近看见明析身后的宋青霭时,嘴角扬起堂皇的狎弄笑意,轻薄浮滑地涎着脸:“小姑娘,那么漂亮啊。” 闻得此言,宋青霭面上沉静如水,轻轻吸气,不待明析有反应,她抬腿一横,挡在他身前,低低一笑:“真的吗?” 然后不等那人回话,她猛地抬手掀过那红发青年下颌,斜斜跨步,一个翻身压肘,将其甩在地上,趁后面小弟来不及反应之时,她周身处处走缠绕回旋,势如手推山岳,双肘领肩发力,直击人膻中一穴,将其面前所迎之人一一掀翻在地。 变化只发生在电光猛闪间,明析只看见她一身黑衣,笔走龙蛇的利落劲。 她最后没能漂亮地缠丝划圆,回身去望瘫倒一片的人,她后知后觉地惊出一身冷汗,望着还在呆愣的明析与宋静静,气沉丹田地喊:“还不快跑!” 明析率先反应过来,一把扯过宋静静就往巷口跑去。可惜宋静静被这变化惊得腿软,跑到一半,被脚下的人一绊,侧身摔了下去,明析眉头一皱,他真实的厌蠢,此刻并不是很想去扶。 就在这时,那个矮个子红毛青年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宋青霭气势足,但力弱,赢得也不过是他们轻敌的时间,红毛青年何曾在一个小女孩手中受过如此奇耻大辱,随手拎起一块板砖就往最近的宋静静身上砸去。 明析第一反应是躲开,但想到不远处的宋青霭,还是提起手臂去拦,灰白色的板砖重重地砸在他的右手手腕上,霎时间一片红肿。 他眉间瞬时变得狠戾,气海翻涌,左手提起那快板砖,抬手就往那红毛青年脸上重重呼去,红毛青年应声倒地,哀嚎声起。他仍不解气,抬腿一记膝撞,将人踢翻出去,他站起身,才觉得有几分酣畅淋漓。 宋静静呆若木鸡地看着,宋青霭也是一脸的神色凝重,她对于男性力量,还是有点小觑。 但她此刻只觉思绪翻腾,激情勃发,她想她还要多练。 明析俯身,手中又拿着那块板砖,眼神冷厉地望着地上的四五个人,阴沉沉地问:“还有谁要上来?” 死寂一片。 说完他环顾一周,泄愤似地将板砖精准地甩在离得最近的那小混混腿上,小混混弯腰曲背抱起小腿,叫苦不迭。 三个人走出暗巷,绕出窄路,一路默不作声地走,直到走到中心公园的门口处,小贩声叫嚷不歇,儿童戏乐玩闹的鼓噪声,抬眼能远远能看到光明大街人声鼎沸。 宋静静走的有点久,才惊觉背后大汗淋漓。 宋青霭也有点心有余悸,明析望向眼前的女孩子,心里有浓烈的愤然无声地爆裂,他忍了片刻,终是没有忍住,声音似冬日的冰凌叮当作响:“宋青霭,我发现你特别喜欢逞强。那几个人,凭你什么功夫,力量都在你之上,你一个人也敢如此迫不及待地卖弄你那三脚猫的功夫。” 宋青霭自然不服,但她也知道明析今天是无端连累,她看了他手腕处涨红一片的伤处。 她抬头一个爆栗敲在宋静静头上,敲得宋静静整个人瑟缩一下,也不敢反抗,瘪着嘴,眼含热泪,就要哭出来。 宋青霭神色凝重,她此时真的有点生气,她抱臂,声音洪亮地训斥道:“你还好意思哭,刚刚那种境地,你知不知道你会有什么下场?” 宋静静余悸未消,更担心宋青霭也给她来一拳,当下连哭都不敢哭,硬生生地憋回去了刚刚上涌的一声哽咽,身子颤了颤,大夏天的,像打了个冷噤。 明析看此处熙攘热闹,不远处亦有保安岗亭,他不想在逗留,留下句再见,就大步一跨,走了。 “哎!”宋青霭想去追,忽然想起些什么,回头问宋静静:“身上有没有钱?” “有!有!”宋静静耸着肩膀,一叠声地急着回答,伸手一把将背后的书包捞到胸前,侧兜里的粉色卡通钱包里,厚厚一沓红色的百元大钞,数都没数尽数交给了她。 宋青霭诧异地望着她,这一沓少说也要有一千元左右,她怀疑她这个钱来路不明,也不接,一脸疑虑地望着宋静静。 宋静静惯会察言观色,她呐呐道:“这是我爸刚给我的零花钱。” 哦,宋青霭差点忘了,宋家怎么说也是不输罗姗姗家的富余家庭,宋静静有这些零花钱不足为奇,她兴味索然,只抽出一张,说道:“那个男生是我同学,我要去给人家买点药。” 宋静静严肃着一张小脸,立即点点头,手又往前递了递:“都拿去吧,我明天还能再要呢。” 宋青霭无语望天,真是同人不同命,她画室奖学金五百元,还要与姜女士一四开,她情不自禁地有点担忧:“以后那种男生,还是少招惹。” “你放心,那小子不用在附中混下去了。”宋静静想起那小子敢如此摆她一道,她眼神冒火,语气不自觉加了点狠厉。 好吧,宋青霭不打算再理她,再见都没有说,就跑去追明析了。 在公园西门出口,一处公共洗漱台池边边找到了正在拿凉水冲刷手臂的明析。 她几步上前,将钱递给他,语带关切:“去买点药,刚刚那个女孩给的。” 明析回头望了她一眼,狭长的眼眸向上一挑,笑着说:“我要感谢宋青霭同学,不仅让我在画室轻轻松松赚那么多。而且,我在肯德基兼职一小时时薪买不来一只脆皮甜筒,但我受这点伤,就可以拿一百元,那可真是太值当了。” 宋青霭快速将钱塞在他的上衣口袋里,嘴角上扬:“你可以去买药,也可以去买一百支脆皮甜筒,反正这是你见义勇为的报酬。” 明析洗好手,顺便扬起抹了把脸,少年脸颊苍白,饶是刚刚晒到,有点微微泛红,他回头,神态认真地问:“那你呢?宋青霭同学,你为什么要去帮那个女孩子呢?” 宋青霭满不在乎地一摆手,煞有介事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像我们这种古道热肠的好青年已经不多了,明析同学,你抓紧时间多多仰瞻吧。” 说完她随意一招手,不待明析再说什么,就将“再见”二字无言地甩在动作里,身姿潇洒,扭头走了。 第41章 小记事薄 嘉木高中的高三教学楼前的宣传墙上,夸张艳丽的大红纸上面张贴着各班的分班信息。 徐式昭的名字赫然排列在最首端,701分。 严亚娟紧随其后,694. 明析位列第三,690。 三个人直接拉高了一班的平均分数线,听说奖学金也是断崖式的分层。 其实成绩在假期之前就已经公布了,只是年级排名没有如此这般地排列清晰。宋青霭站在宣传墙上,深吸的一口气还未吐出,就被陆苓的深情拥抱扑得一个趔趄。 陆苓抬眼看了上首的班级与名字,不咸不淡道:“别以为你在这里站着,就能将自己站进一班,走吧孩子,你的班级在后面。” 其实宋青霭的成绩也不错,530分,同步到画室的时候,川笠喜不自胜,直言美院板上钉钉。 距离第一节晚自习上课时间还早,徐式昭与亲朋好友聚餐还未到校,陆苓拉着宋青霭去操场看方简打球,路上遇见了明析。 陆苓招招手,明析快步走了过来。 宋青霭笑着说:“恭喜你啊,年级第三。” 明析也难得地一笑:“也恭喜你啊,画室考试第一名。” 他早上鬼使神差地去了画室,看到走廊的展示柜里她的速写得了第一名。 陆苓吃惊,拉着宋青霭一叠声地喊:“请客请客!” 陆苓每次嚷着请客请客,其实最后都是自己请。 宋青霭笑眯眯地看着她,说:“那我请你们咖喱鱼丸吧。”一个假期没有吃到,她也甚为想念的。 没想到明析开口了:“我请你们吧!” 陆苓拒绝:“我不吃食堂。”她宁愿饿肚子,都不会跨向食堂一步。太难吃了。 明析面不改色道:“我假期兼职和奖学金有不少,请你们吃路口拐角处那家蛋糕怎么样?” 他高二的时候时常见宋青霭抱着块小蛋糕喜不自胜。 “好啊!”陆苓兴奋地拍手,她其实对蛋糕的感情一般,只是想到到时候把明析甩了,她和阿青可以边逛街逛边聊天。 宋青霭也很心动,但她有点犹豫:“可是我答应了方简要去看他打球。”还有什么来着,她一时想不起来了。 “球什么时候不能看,明析请客可是千载难逢,快点走。”陆苓毋庸置疑地拉着好友的胳膊朝校门口走去。 宋青霭向来不会拒绝陆苓,于是两人相携着向校门口走去。 明析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看两人并肩,陆苓脚尖惦在草坪边的石岩上,宋青霭在一边牵着她的手,两个人悠哉游哉。 她果然选了那块柚子开心果蛋糕,配色像漫长夏日的清新明丽。 荣城的夏末也似酷暑,今日倒是难得一派风清气朗,开学的日子,学校、街上,一簇簇的青春年少欢欣的笑脸,嗡嗡嗡,小蜜蜂般往来徘徊。 街上的人乌泱泱地沸腾着,店里面声音嘈嘈切切,她们各自买完喜欢的口味,陆苓眼疾手快在店外找了位置坐下。 明析在后面结账,又给她们点了两杯橘子汽水。 甜鹭家算是这条街上比较新派的店面,装潢也是用了点心,户外简易的浅蓝色塑料坐椅,头顶是红白配色的遮阳伞,旁边还立着几只歪歪斜斜的假椰树。 天气爽朗,她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裙,安静地低头在吃蛋糕。 她吃东西的时候眉眼十分虔诚认真,风绕过绵绵的发丝,一张小脸白得十分惹眼,明析突然觉得这造景生硬的地方像极了风物秀丽的小海湾。 他初三那年为了给母亲筹集医药费,南下打工,因为年龄不够,只得顶名,得到的工钱也会被克扣,他在暗无天日的砖厂里挤压泥柱,倒班累到身体像是被小货车碾过,每次拖着疲惫的身体倒头就睡。 只有一次清晨时他回到那张有齿槽大小的床铺时,福至心灵地抬头,看见那狭窄木窗外那一小片,云飞浪涌的蓝色海景。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他看见,却又独独不属于他。 少年再冷漠再岑寂,也是十七八岁的懵懂心肠,不由自主般顾念着心里的姑娘。他颇为阴郁地想,或许他可以呢。 他抬眼,看向她。 她正低头认真地听好友讲话,刘海微微抚过黑漆漆的眼睫毛,风又来侵扰。 她本身无意,自顾自的,像是一株松芽般的小火苗,温和而无害。 可是明析知道,宋青霭不是烛火,她如果知道自己此生的命运是被人小心谨慎的护持,她宁愿自己熄折。 “吱!”一阵刹车的声音惊扰了他的思绪,他抬头,身侧是正在停车的徐式昭,他一脸笑意地望向对面:“本来想买来给你惊喜,没想到你们自己吃上了。” 明析不动声色地望过去,那张漂亮的小脸上扬起笑容,一片明媚灿烂的春光,声音欢快道:“你吃完饭啦?” 徐式昭午饭是与姑姑一家聚餐,下午特地叮嘱过宋青霭直接学校里见。 陆苓撅着嘴,坐到了明析旁边,聪明地将她的位置让出来。 徐式昭坐到宋青霭身边,向明析点头致意算是招呼,转头问道:“没点喝的?” 宋青霭还没有回答,明析就接了话:“我点了,一会就送过来。” 宋青霭不觉得明析抠,每个人用钱的地方不一样而已,但是明析今日能如此大方,她倒是动了别的心思,她看向身边人,笑着问道:“班长,年级第一的奖学金很可观吧。” 徐式昭也笑:“好像是直接打卡上,不过我没看。”他长臂舒展,左手轻轻搭在宋青霭背后的椅子上,看着那张若有所思的小脸,接着道:“又要打什么赌?” 宋青霭的心思被他看穿,转头将面前的小蛋糕端到他面前。 但是举起的衣袖滑落,右手手肘处青紫一片,触目惊心,徐式昭抬起她的胳膊,蹙着眉问道:“这里是怎么弄的?” 宋青霭看见明析与陆苓抬眼张望而来。 她浑不在意地快速将衣袖扯好,还能是怎么弄的,她昨天群殴别人是留下的勋章呗,可她不敢说,又不好当着明析对他撒谎,于是避重就轻道:“练拳的不小心碰到的。” 徐式昭还要去掀她的衣袖,“上药了吗?看着有些严重。” 宋青霭麻利地躲开,“早上我妈给我刚刚给我上的,看着严重其实就是专治跌打损伤的红药水。” “哦。”徐式昭放心下来。 明析起身去催饮料。 宋青霭眼眸骨碌碌地流转,她又将蛋糕往他那边推了推,顺口提议道:“班长要不我们打赌吧,赌明天开学小测,我英语上120。” 徐式昭笑得粲然:“好啊,那我赌一百元,你上120。” “不!你赌不上。” “好,我赌不上。” 陆苓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们两个人,更咂舌她好友来钱如此之快,她兴冲冲道:“那我也入局,我赌阿青上120!” 宋青霭一本正经地摇头,对陆苓道:“三方不允许立赌约。不过咱们两个可以立一个,就赌你这次小测的英语上不上得了120,我赌你上不了!” 说完,她飞快地踢了踢徐式昭的鞋尖,徐式昭立马会意,迅捷地掏出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张百元大钞交给她。 宋青霭信誓旦旦地将钞票拍在桌面上,看向陆苓,抬起尖尖下巴:“你赌吗?” 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将陆苓弄得有点发愣,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哈,你不敢。”宋青霭冲她偷偷地眨眨眼,将钞票不动声色地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假期她经常和徐式昭打赌,输的多了,她就始终遵循着徐式昭的谆谆教诲:“你可以两边下注,这样你永远都是和赢家站在一起。” 不过赢家有风险,今日她要做荷官。 荷官太过开心。 “你先去陪方简打球呗,给他说一声我不去了。我要去和陆苓逛街。”宋青霭有点心虚,但她也感知到了好友的欲说还休,顺势将人支开,现在她有钱了,还可以请陆苓买东西。 徐式昭点头,心里温柔一片,想伸手勾勾她的刘海还是忍住了,低声道:“放学在三班等我就行,我过去找你。” “恭送一班大人!”宋青霭低眉顺眼。 等到徐式昭骑车走了,陆苓回忆刚刚徐式昭一脸眼角眉梢的宠溺神情,她心里饶有兴趣,转头看着正在吃蛋糕的好友,正打算地开口问询,就看见明析提了两瓶汽水过来了。 她果断闭嘴,看向明析,问道:“我们要去逛会街,你去吗?” 明析拒绝,看着两个要好的女孩子手拉手,拿着饮料走远了。 陆苓咬着吸管和好友低声聊心事。 宋青霭并没有对她短暂的恋情表示惊讶,她闻言只是比较可惜道:“那你以后都不能去跆拳道练拳了呀,假期不是说又续了一年吗?” 陆苓回:“反正教练也不是他。” 宋青霭问:“你不是说他是老板吗,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陆苓无所谓:“那我提前给他发消息,让他不要在。” 还可以这样,宋青霭有点惊讶:“我以为所有无疾而终的感情最后都老死不相往来呢。” 陆苓饶有深意地望着自己的好友,问道:“你挺懂啊,宋青霭同学。” 宋青霭同学并不是很懂,她最近的感情资讯是从俞婆婆爱听的评剧上获得的,她最爱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她刚想答话,就看见一道很熟悉人影在街对面,啊!是罗姗姗! 她此刻正怒气冲冲地从街对面跑了过来,啊!完蛋,她突然想起自己忘记什么了。 这个暑假开学打给她的电话好多,川笠让她周末早点来画室,画室有新活动奖励钞票哦。方简给她留言让她开学那天下午务必来看他打球,最好带上陆苓。罗姗姗说阿青,我下午三点过去,你们一定要在新教室等我。陶建勋从午明山打来电话,说恭喜你高三啦,我小叔说今年国庆带我去荣城玩呢。 她就像一个人形记事薄,琐碎的事件挤压的太多,她就开始顾此失彼了。 罗姗姗走到两人身边,一把抓在宋青霭手臂上,质问:“你当时可是信誓旦旦地答应我,说会和陆苓在操场等我!”她也是在操场碰见了徐式昭才知道她们去逛街了,在校门口偶遇明析才知道她们在这条街道,像是玩游戏做寻宝任务似的,两人一步一个脚印上了。 宋青霭笑眯眯地攀上她的胳膊,哄道:“请你吃个小蛋糕,走走走。” 陆苓也笑:“一个假期没见,罗姗姗,我感觉你变瘦了啊。” “啊,真的吗?”罗姗姗将一只手臂上的宋青霭扒拉下来,她就眼疾手快地攀上了另外一只,大夏天的,好热啊,算了,随她吧。 “我感觉你胳膊细了一圈!”宋青霭也郑重其事地发言。 “上秤是少了五斤呢。”罗姗姗虽然感觉可能是夏天衣服少了的原因,但看着两位好友都异口同声地说自己瘦了,她心里也美滋滋的。“不过我不吃蛋糕哈!” “走呀走呀,今天开学,而且你三班第一,怎么不庆祝一下。”宋青霭将人往蛋糕店带去,陆苓在身后碎碎念:“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罗姗姗,班级第一的感觉如何?” 罗姗姗头也没回,揶揄道:“你可以去七班试一试。” 陆苓不屑地摆手:“你以为我想留在三班,要不是张亮旭,今日就是两个班级第一风云际会,宋青霭,你不要太自卑。” 宋青霭今日难得荷包壮实,她神情怡然自得,声音悠扬:“那今日就由小的来伺候两位年级第一好了。” 火焰似的晚霞光芒悄悄消转,却又转瞬亮起暖紫灰蓝的朦胧色彩。 只有方简,头都快扭断了,也没有等来他的女孩。 第42章 进退唯谷 徐式昭这还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位置的变化。 汪燕在一班按成绩排座位,他和明析做同桌,前座是两个女生,他不认识。 新班新班会,汪燕发言很有自己的风格,言简意赅,点到为止。 但徐式昭还是有些意趣索然,他指尖有些倦怠地转动钢笔,想起她无数次转头来,发尾活波跳跃,眼神温情绵甜。 她有一头柔顺乌黑的长发,在学校时总是高高束成马尾,露出纤细白皙的脖颈。 许多课上她都是昂首挺胸,抬头举手、低头做笔记,颇有活力的样子。 只有数学课上格外安静,肩膀塌陷,像只闷头沉默的鹌鹑。 偏偏数学老师最喜欢点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 徐式昭无声地念她的名字,舌尖微微上翘,发音和缓,不留齿痕。 喉头轻轻吞咽,像是一节无以名状的叹息,却足够精准地捕捉到了心脏的频率。 不管了,下课就要去见她。 可惜她很忙。 三班还是张亮旭在带,只是重新分来了将近一半的新同学。以黄映萍为首的一众小粉丝里里外外地围着她,还有几个陌生的男生在讲台上打闹,眼神却很统一,对着中心位置有着明显的打量。 他与方简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听方简声音感叹:“又不是新学生,怎么还是能引起这么多人的关注啊。” 陆苓与罗姗姗嘻嘻哈哈地挤出教室,看见徐式昭就打招呼道:“班长好啊,特来垂询谁呢?” 徐式昭往那人堆处一挑眉,不动声色地问道:“怎么这么多人?” 罗姗姗有点不好意思:“是阿青给我新课本签名,还画了一个超可爱的头像,班里流传开了。” 蒋梦婕也来找高苒,高苒在班级后座冷冷观望,不屑道:“有什么了不起的,梦婕你改日将大提琴拿过来,在讲台上演奏一曲。” 蒋梦婕有些犹豫:“这不太好吧。” 高苒这才想起她刚刚说的话,回头问:“不是同桌吗?潘阿姨不是特地打电话嘱咐过大燕子吗?” 蒋梦婕眼神黯淡:“我不知道,班主任说是按成绩排座位。” “哦,那算了。反正一个班,你多跑过去问问题。”高苒摆摆手,感觉单论成绩的话,那三个人单独重开一个班都可以。 黄映萍踩着放学铃声走到宋青霭的座位旁,问道:“阿青,你是不是住在鱼山北路那边?我家也在那边,刚好顺路,要不要一起回去。” 宋青霭还没有说话,就看见她的同桌陆苓站起身,语气不善:“黄映萍,你要不要和张亮旭说一声,你和阿青同桌得了。”一共上了三节课,节节下课都来找阿青。 阿青长,阿青短的,两人暑假有玩得那么好吗。 宋青霭瞪大了眼睛,有点不解:“为什么啊小铃铛?” 陆苓没有回答,她知道宋青霭对自然万物有着高度的敏感性,在绘画方面也有着惊人的创造力与天赋,内向并且专注。 而她在人际关系上,因为有些迟钝,所以显得有些冷淡的傲慢。 黄映萍不说话了,默默地等在一边,等宋青霭收拾课桌上书籍。 明后两天开班小测,考试时要将座位一一分开。 眼看她就要搬自己的书桌,她眼疾手快地上前想要帮忙,却被一双男生的手臂抢了先。 男生手臂强健有力,双手轻轻一挟,就将座位提起,放到了女生指定的位置上。 是徐式昭,年级第一,嘉木无人不识。就算黄映萍不识,她也目睹过许多次男生等在画室楼下。 她看见男生很自然地接过女生肩头的书包,问道:“书是带回家还是放课桌里?” 女生娴熟地指挥:“放在课桌里吧。” 男生应声点头,将书籍一本本细致有序地塞进课桌里。 女美男俊,仅仅是站在那里,都很是养眼,让人心旷神怡。 谈恋爱了吗,黄映萍曾在画室楼下第一次看见徐式昭的时候,就偷偷地问过宋青霭,可她却说是好朋友。 好朋友吗? 不太像。 于是她心领神会地向宋青霭告别,自己背起书包走了。 九月的夜风格外畅然,头顶的枫树枝叶簌簌摇晃,在路灯的辉映下,洒在地面上亮斑氤氲浮动一片,洒在两人并立的肩头上,天真烂漫,像是远山野畈里的庇护之所。 宋青霭心不在焉地往前走几步,看他身影岑寂,恣肆的覆盖着自己的影子。 她突然想起什么,扭头对身侧的人道:“班长,画室好像要发一笔奖金,我和我妈商量好了,打算买辆自行车,你周末有空吗?陪我去买车?” 徐式昭点头应好,后沉吟了片刻,又问道:“你会骑吗?” 宋青霭摇摇头:“不会。” “那周末先在巷子里练会,要不然到时候选不到合适的。” “练你的吗?你的有点高了。” “可以调低。” “嗯,好。” 他问:“你周五考完试要先去画室一趟?” 她点头:“对,去找川笠拿奖金呢。” “那到时我载你过去,咱们快去快回,争取周末两日将车练熟练。” “嗯,好。” 周五考完试,宋青霭挥别陆苓与罗姗姗两个好友,坐上了徐式昭的后座去往画室。 徐式昭不太习惯后座有人,宋青霭不习惯坐别人的后座。 她小腿不稳,像只猴子似的扭动,车子被她摇的左摇右晃,偏偏她在身后强词夺理,说他车技不好。 边说边用五指轻搡他的后腰,指尖带着些余热,徐式昭心乱如麻,他一边听她的鞭策,一边努力地扶稳车把,手忙脚乱间并未领会到电影里女生坐在后座的浪漫与喜悦。 看见她终于下车,上楼,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本来想一如既往地等在画室楼下,突然想起她刚刚说暑假结束,画室有些东西要带回家。 他担心沉,三步并作两步上楼,想去她的教室帮她整理一下。 于是就在二楼的宣传栏前,看见了明析的那副速写,正面姿态闲适,一定望着她的方向。 她笔触一向敏锐细致,就连眼神都被描摹得纤毫毕现,如此鲜活、清晰,罩在微微泛黄的玻璃下,一片柔软温润的光彩。 身为门外汉,他都能感知到美的光彩,能得第一的光彩。 徐式昭的神情被这片色彩折射,折射出一片寂寥无言的阴沉,他睫毛轻轻颤抖,思绪飞转,却理不清自己的愁肠百结。 他是怎么来这里的? 谁介绍他来做模特的? 她与他假期还在联系? 怎么联系的? 她的每一个电话都会打到外婆家,就连陶建勋的声音他都能分辨清楚。 他缓步走向她的教室,正午的光影苍白,走廊一侧的香樟树向阳面无力地下垂,树叶伛偻着背,每一片都耷拉着灰褐色的叶脉。 他想起他假期时常翻阅她的艺术史,康德说过的那句话被她引用在扉页:“美若没有着对于主体的情感的关系,它本身就一无所有。” 他在教室里寻到她,走到她身边帮她整理画架旁的东西。 他装作不在意地翻开那本她随身携带的速写本,见最近几页,琳琅满目的都是男生的速写,或站或立,不是他,因为他根本就不抽烟。 他面不改色地问:“宋青霭,我记得你画过我。” 他看见她手指一顿,慢慢滑开目光,神色闪烁像一只狡猾的狐狸,逃之夭夭。 他手指掐她的尖尖下颌,迫使她与他对视,声音幽幽:“问你话呢。” 宋青霭只觉下巴发痒,她避开他,去合一侧的画盒,瓮声瓮气道:“在家里呢。” “回家拿给我看。” “好!” 宋青霭表面乖乖答应,内心腹诽,拿给你才怪。 可惜徐式昭也一时忘了,因为宋青霭练车真是一波三折的险之又险。 徐式昭起初看她志得意满,挥开他扶住后座的双手,一副威风凛凛的模样,身姿灵活地开始奋力蹬脚碾,还没学会怎么上车,就开始觊觎骑一段长的。 他,外婆,姜阿姨,都被她的娴熟姿态骗过,直到她双臂颤颤巍巍地把着车把东扭西扭,将车奋勇无前地扭进了桂花树与路灯灯柱的刁钻缝隙里。 经常与她打招呼的狸花猫在树下被无端波及,嗷呜一声,夹着尾巴跳开了。 她人没事,在车进去之前,她就大叫着一甩车把,灵活地跳车了。 徐式昭终于明白了,姜阿姨知道她要学车后满脸凝重的那一句:“车比较危险。”,原来不是在担心她。 周五傍晚临近饭点,附近的人都来共襄盛举,潘珍珠母女也来凑热闹,围观看尾栋那个女孩子将车花样折腾。 徐式昭平静地将车从缝隙里提出来,车轮没事,只是车把有点点歪。 宋青霭接过姜梅递来的水,喝了几口,随意地抹了抹脑门上的热汗,兴致高昂地问道:“车没事吧。” “没事,调一下就好了。”徐式昭低头整理车把。 潘珍珠的声音挤进来:“别担心式昭修车把的功力,之前在桂芙园教梦婕学车的时候,可修过不少次呢。是吧,式昭。” 徐式昭恍若未闻,凝眉仔细手中的动作。 蒋梦婕在一侧,捂着嘴低声笑道:“好像就是这辆车,它可真不容易。” 宋青霭突然就不想学了,她意兴阑珊道:“不着急,慢慢修,我上楼拿个东西。” 徐式昭修好上楼喊她,她躲在自己的房门后面,说累了,今天要早点休息。 他当着姜阿姨的面,也不好再敲女孩子的门,于是自己就上楼了。 第二日清晨老时间在楼下等她一起去练拳,只等来姜阿姨,说她早早去了画室练画。 今日俞之虹生日,他一会要和外婆要去熙岭园,一家人团聚。 等到周末中午回到嘉木巷的时候,就看见她自己在巷尾慢慢练车,他走近才发现,她已经买好了车。 是辆燕把式山地自行车,26英寸轮径,合金轮,油压碟刹,通体漆黑,唯有挡泥板一片鲜艳的红,外观经典,做工精良。 她穿最简单的白色短袖,配挺阔的浅蓝牛仔裤,手长腿长,即使不太熟练,身姿也是一片潇洒自如。 他脑海中却不可抑制地想:谁给她挑的车? 白色短袖宽宽大大荡在身上,许是洗的次数多了些,布料柔软地荡漾在肩膀上,车速快时,风贴在她细长的腰身,像一节纤嫩的苇叶。 她看见他,精准地骑向他,熟练刹车,漂亮地一甩尾,脚尖撑地,明眸流盼:“班长,看我学会了。” 姿态得意,眼尾上翘。他心里有点空荡荡的,情不自禁地去握她的手腕,问道:“什么时候去买的?不是说一起去。” “就不麻烦班长了,班长事忙,现在蒋梦婕还在您外婆家里等着和您一起吃午饭呢。”宋青霭慢悠悠地嘀咕道。 她看见潘珍珠一大早就在小广场与俞婆婆客套寒暄上了,中午便大包小包地提到三楼,兴高采烈的声音传到二楼,说是恭请俞婆婆一展厨艺。 徐式昭蹙眉,他直视着她,郑重其事道:“我和蒋梦婕其实就是以前来往多一些,而且我们只是朋友而已。” “是啊,我们也是好朋友嘛,班长向我解释这么多干什么?”宋青霭挑眉反问。 徐式昭闻言冷笑,眼神直勾勾地望进她的眼眸中,低声陈述了一句:“好朋友?” 宋青霭利落地一甩把,趁机甩开他的钳制,面不改色道:“怎么?班长又要和我绝交?” 徐式昭不想和她吵架,太影响心情,他放缓语气:“我只是想问你,谁陪你去买的车?” 可惜有人喜欢挑起战争,宋青霭飞快地蹬起车轮,留下句:“和你有什么关系?”,头也没回地骑了出去。 徐式昭上楼,谁的招呼也没理,冷着一张脸,关上自己的房门,“嘭”地一声将自己甩在床上,他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只得仰面面对着心灰意冷的墙面。 偏偏不得闲。 潘珍珠敲了敲他的房门,然后推开了他的房门,语气轻柔:“式昭,要不要出来吃点东西呀?” 徐式昭随手一挥,将床边柜子上的水杯打翻在地,裂瓷清脆的声音在房间里突兀地响起,夹杂着他不耐烦的吼音: “能不能安静一点!” 第43章 如幽匪藏 周日下午,宋青霭想临近第一节晚自习的时候再赶回嘉木。她窝在自己的画椅里,姿态恹恹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练速写。 她只觉手感不行,笔下本来疏密有致的线条,现在微微艰涩。于是将笔在指尖转啊转,心不在焉地一边听画室一侧的人聊天。 是昨天新来的几个美术留级生。 “朱诒君还没来呢,他今年文化课又没过线。” “不是说国家美院今年有意为他降档?” “哪里来的传言,他又没获什么奖,校考初试都是擦线过的。” “这是第三年了吧,时间多宝贵啊,要我我就直接天美了,这几年大学改制,我还想毕业时留校任职呢。” “庸俗了啊,人家追求艺术,根本就瞧不上。” “真追求艺术,就应该直接出国。”此话一出,横扫一大片,大家都不说话了。 只有庸俗哥短促地“啧”了一声,也没声响了。 宋青霭听川笠提起过朱诒君的名字,上一年的画室状元郎,原来画那么好,国美也是擦线过。川笠当时给她提过建议,说国美注重水墨与书法,你可以主攻建筑学或是中国画,先扎实理论。 川笠从来不嘱咐宋青霭练画,因为知道她一向刻苦、对画画这件事有着无与伦比的虔诚与热衷。 可是现在,宋青霭却清楚地察觉到自己与专注力分道扬镳,脑袋混乱一片,只得放下速写本,看了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于是骑车一路风驰电掣地赶回学校。 她刚刚停好车,就看见陆苓在三班走廊前向她兴奋地招手,小脸上一片天真烂漫,她走近,她就乐滋滋贴过来,向她道喜:“阿青,姗姗去拿英语试卷的时候看见成绩,说你班级第五啊!总成绩一个假期提高了50分,你怎么这么厉害?” 宋青霭这才感觉到心里的乌云有点被驱散,她问道:“你呢?” 陆苓意兴阑珊地甩开她的手,肩膀一垮,踩着上课铃声走在前面。 宋青霭上前,拉起她的手,一起回到座位上。 晚自习第一节课,班主任去开会了,纪律委员看班。 新学期伊始,又是刚出成绩,班里人心浮躁,闹哄哄的也没人管,因为纪律委员正趴在她同桌左边手臂上碎碎念:“阿青你成绩进步好快啊,我舅说我只看见人前风光,没看见人背后受苦。” 试卷发下来,宋青霭正在更正错题,进步的五十分里,数学占了大头,她用右手将试卷翻了个面,轻飘飘地说:“也没受什么苦。” “那你成绩飞快提升,给我讲讲心得。”陆苓呐呐道。她俩同桌一年,除了吃饭与睡觉,几乎都是黏在一起,宋青霭起初能为她讲解一些简单的英语语法题,后来就可以为她讲解数学大题了。 陆苓像只小候鸟,每逢假期与考试后两天,都会患得患失地纠结沉闷,宋青霭早就习惯她的情绪摇摆,闻言一如既往道:“没什么心得,三个大科,语文与英语无非就是多看多练,数学嘛?” 数学她没什么心得,因为她都是受教的那一个,而他永远是温柔耐心的施教者,眼神隽永且平和,语气和煦,如阳光般无偏无倚地德泽着她。 无偏无倚,宋青霭笔尖懈怠下来,他也会这么去教别人吗?一班有没有一个同步同趋的学习伙伴? 不要再想了。她不能再想了。 她甩了甩头,试图甩走那些又开始无限折磨的忧悲愉佚。 看陆苓还是一脸的忧愁,她将她手中的《抢分宝典一点通》合上,认真道:“首先你要相信循序渐进的力量,放弃一蹴而就的美梦。” 又将她的试卷翻过来,看着更正好的那道大题,“不要一味誊写答案,自己再做一遍。” 陆苓讶异:“阿青,你刚刚的神情和徐式昭好像啊。” 宋青霭听见名字,只觉心头一跳,面上却风轻云淡道:“哪里像?” “兢兢业业、哀其不争,柳暗花明,耐心告罄。” 宋青霭一愣,嘴角抽了抽,“啊?” 陆苓突然想起什么似得,在她旁边轻声说:“徐式昭刚刚来找了你两次呢,看着心情不好的样子。” “许是打赌输了吧,被我骗去一百元。” 陆苓抬头盯着她,刚想说什么,就看见张亮旭严肃着一张脸将门打开,班级倏然一静,他将提纲甩在讲台上,眼神冷冷地巡视一圈:“整个高三,只有咱们班最乱,闹哄哄的办公室都能听见,考的很好吗大家?咱们班离一班很近了,要不要去听听人家尖子生的班级多么安静啊....” 下课铃声响起,宋青霭想去一班问问徐式昭找她有什么事。 原来一班下课的时候也这么安静啊,班级里静谧地令人紧张,要不是有室外琐碎嬉闹的人声传来,她以为这里面是考场。 她从后门溜进去,蹑手蹑脚地拍了拍正在做题的徐式昭的肩膀,凑近耳边道:“同学,你这道题目做错了。” 徐式昭笔下一顿,抬头见是她,脸上一闪而过几分惊讶,后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到一班走廊处,低头看着她:“听说这次数学考的不错?” “是,要多谢班长了。”她虽然言辞恳切,但嘴角含着狡黠的笑意,看着不像是来感恩的,倒像是来邀功的。 徐式昭垂眸,放开了她的手腕。 宋青霭她认为自己的成绩还有进步空间,她应该敏于识断,富有远见,好好地与班长搞好关系。 于是咬咬唇,飞快地说:“班长对不起,昨天不应该和你吵架。” 徐式昭感觉自己沉郁的心情轻松了一些,他下午去问过姜阿姨,那辆山地车,是姜阿姨和她一起去买的,她记下他的车子型号,问了三个店都没有,后来,她买了其中一个店主给她推荐的一款。 现下她的成绩最重要,至于她画谁,徐式昭喉头微哽,他可以不去在意。 他扬起手臂,指尖碰了碰她的刘海:“晚上将速写本拿给我看?” “啊?”宋青霭不明所以地抬头。 “不是说有一本专门画了我?”徐式昭与她对视,声音有些紧。 “哦。”宋青霭眨眨眼,她轻轻推搡他,“那你进去吧,放学我还是在三班等你。” 一班她不想再来了,感觉这里面的灯光都比别处惨白一些,每个人像上了发条一样,低头都有着相同奋进的规矩与范式。 但只有眼前这个人如此鲜活柔软,她贴近他,在他将要推门而入的时刻,趁机捏了捏他的指尖,飞快地跑走了。 徐式昭好一会没有看进去题目,他将指尖贴近唇角,姿态闲适,开始随意地转动钢笔。 明析笔下的数学题无法再接着推演,他低低叹一口气,高一的时候就和徐式昭同桌过,当时他无知无觉,什么也不在意,如今只觉得他这个人,怎么哪里都如此让人生厌。 而且他最讨厌他转钢笔,他那一笔盒的钢笔,他一年的奖学金都买不起一支。上次打球时,他听见方简在旁边一脸艳羡地说,这次他年级第一的礼物是他小姑父送的一辆限量款跑车。他的银丝眼镜薄又亮,和宋青霭那副一模一样,只是一大一小的区别。两个人刚刚走出去的亲密姿态,还有他此刻不加修饰的志得意满。 都令他生厌! 他心思飞转,眼底闪过一丝愤怒,于是将试卷轻轻扬起,左手看似随意般一提衣袖,露出之前一直遮挡住的手腕上的伤处,板砖砸到的地方如墨晕一般,他未敷药,现下黑紫色沉重显眼。 果然,他看见徐式昭望过来,转动钢笔的手指陡然一停。 他心里冷笑,好整以暇地与他对视。 他看见徐式昭脸色慢慢泛冷,眼神一片讳莫如深的微妙,他看见他垂眸点了点那处伤口,终于开口问:“怎么搞的?” 明析便挂上一副被发现的惊讶,低头看了一眼那处伤口,眼神带着浅浅的笑意:“当然是英雄救美,” 短暂停顿后,明析若有所思地补充道:“哦不,是美救英雄。” 人生有许多时刻,心怀美景,却事与愿违。 特别是放学后两人骑车回家,停好车后,宋青霭拦他在巷尾,脸色一片泫然:“班长,给你说实话吧,其实我暑期之前丢了一本速写本。” 徐式昭眉心蹙起,问道:“不会就是有我的那本吧。” 宋青霭满怀愧疚地点点头。 路灯如豆,映着朦胧月色,桂花树开到神倦魂销,风过,静默如谜的花香也带了些凉薄。 徐式昭心头沉郁难解,但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确认,“我再问你一遍,你手肘上的伤口怎么来的?” 宋青霭眼神一闪,她不想让他知道她在外面打架了,她指尖去握他的指尖,声音似微尘般虚无缥缈:“就练拳啊。” 徐式昭感触到她指尖的温热,眼神认真:“不许骗我。” 那句骗你了呀?速写本是掉过,但被她胆战心惊地找回来了,以后只敢在自己枕边画。 至于手肘处的伤口吗,打架怎么不算练拳呢,以武防身啊。 她眼神斟酌,开始沉默。 他心里就铺天盖地似地开始沸腾,高温熔炉般灼烧,沉淀,灰扑扑一片。 他感觉自己的舌尖生锈,也开始沉默。 宋青霭抬头,看见他目光好似磷火一般明亮,她好想指尖去触摸,看看烫不烫。可突然记仇般想起他说自己感官过载,于是只得尽力安抚那些想入非非的情绪。 夜里的世界坍缩成一个小球,细细密密地将她与他环绕,如此广袤,又如此拥挤。 她努力吸气,装作轻松的样子,开始风马牛不相及地开玩笑道:“班长,真希望我们永远住在这里。” “永远?”,徐式昭静静地望着她,面容一片荒寒寡色,声音几不可察:“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永远,即使是无比确认的感情也有着不可控风险,它会使我们的自我变得脆弱、不安,还有多疑善忌。” 宋青霭有些惊讶,抬眼望去却发现他早已转开了目光。 于是她只好心有戚戚地点头,她想上楼然后说晚安,脚步却黏黏腻腻,她低声道:“那么班长,我今日考那么好,会有奖励吗?比如一个拥抱。” 徐式昭一愣,少女就倾身上前,手轻轻地圈住他的腰身,发丝萦绕在他的唇边,馨香满怀。 他望着自己抬起的双手,失神片刻,他的心思暗哑沉默,人生第一次,产生这种强烈的忧惧情绪,原来近在咫尺,想要得到一个人却还是如此困难。 他管得再多,也拦不住她想旁斜逸出。 他很想问,但她可能又会生气,会冷冰冰地说一句“和你有什么关系。” 说不定她有耐心,会一本正经地教育他,要以德报怨,厚施而薄望。 那要他怎么办。 是喜欢上别人了吗,他翻遍了整本速写册,都没有看见自己的身影。 他怔愣片刻,她就已经从他的怀里离去,她眼睫毛好长,萌翳颤动着一片幽冷的阴影。 她对他说了晚安,直接上楼离去了。 画室里,宋青霭不再过度关注别人与怀疑自身,因为她开始心不在焉地走神了。 就像一场冷清的拥抱,她感觉到了徐式昭越来越明显的拒人千里之外,她将画笔轻轻搁下,叹了口气,望着画板上涂抹的瓶器与倒影的痕迹,离得近看,水粉画颜料凝如膏油,人造的痕迹。 她可以敏锐地捕捉到光与色之间千丝万缕的变化,川笠说感觉很重要,感受更重要。 他上次说她感官过载,她看着自己的指尖,是讲她太过敏感了吗? 起初她想,两个人做好朋友她最开心不过了。 后来她要他看着她,深幽平静的目光看着她就好。 可是后来就想只看着她。 她还想要牵手,想要拥抱,想要可触可感,想要他温热的气息摩挲着她的耳膜,像上次她摔倒时一样,回应着她的脆弱与依赖,如此唯真是求,如此激越无理。 而不是,不是像昨天一个心灰意冷的拥抱,而且短暂的拥抱并未让她避开不安和怀疑的围困。 宋青霭对这些情绪的围困,并不是非常陌生。 她的童年没有童话书、毛绒玩具与白色蕾丝公主裙,更别提各种生日礼物与合影留念,姜梅养活她都足够困难。舅舅一家,她印象里很模糊的宋志昊,一些同学,是她与这个世界淡漠而又冷血的一面最初步的交手,那些恶意冗长、苍白、令人厌倦,却如藤壶般紧紧地缠绕在她的无尽漫长的岁月里。 她格外庆幸有午明山,与其他的树木接触,为一场花开心潮澎湃,为雏鸟新羽注神倾意,为自然万籁动心骇听。她看见每一种生命如此势单力薄,却自在昂扬,不仅能利用一切手段生存,还能在风霜雨雪之前,就有了与之挑战或是抗衡的胆量。 命运狡黠,她点头应下。 就像她之前能在小羊的眼睛里就可以获得内心的安定与宁静,尽管它只是在轻微地吐纳着呼吸。 但是现在,宋青霭望着自己的笔尖,她陷在一种奇异的心境里,只觉一切如幽匪藏,从什么时候起,她变得既吝啬又贪婪,心中涌起一团烈火似的占有欲。 她好想接近他,用鼻尖细细去去闻,指尖轻轻地去掐,舌尖轻轻地去尝。 他最好,永远属于她。 宋青霭恶狠狠地想。 第44章 岸芷汀兰 夜幕悄然低垂,似一只黑猫在嘉木巷一路蹿房跨脊,不多时,摇摆不定的千丝万缕般的墨色毛絮兜头罩下,目之所极,幽暗四起。 身边的玉兰树在早春时节会开白色的硕大的花朵,若离得近了闻,花香像一个惊叹号,浓厚醇郁地惊人的喷溅,宋青霭很喜欢这个味道,经常站在树下踮脚闻。 然则玉兰花期实在太过短暂,而且此树喜肥忌涝,却好像是被人无意移栽在此,未被精心养护灌溉过,所以一年到头,果少见。 巷口静寂,早秋的雨丝凄迷,昏黄的路灯下,宋青霭手心里热腾腾地捧着一个小纸包,在巷口静静地等徐式昭。 今晚一班去礼堂开大会,他不知何时结束,就让她先回家,他们晚饭在食堂吃的,她见他吃的少,于是偷偷骑车去云来打包了他最喜欢的一些素串。 有脚步声轻轻响起,她跫然而喜,猫着腰悄悄地躲到了那棵玉兰树后的垃圾桶旁。 她看见徐式昭慢悠悠地撑了一把黑伞而来,他正欲慢慢从背后偷偷上前,吓他一吓,忽见他身后追来一把明黄色的小伞,欢快的笑声像一把尖亮的箭矢,明晃晃地射来:“徐式昭,那要不要打个赌呀。” 声音如此刺耳! 宋青霭因不安与期待而积蓄起的熠熠的炙热心情,霎时间突兀地燃灭了。 她看见两个少年人一前一后的身影,男生缓步慢行,女生笑颜盈盈,洋溢着浓情蜜意般的浪漫气息。 她无端地想起,如果她从来没有出现过,他们是不是才是一对?如果她从来没有出现过,他们现在是不是在路灯下悱恻缠绵,恩爱万年。 她为什么要出现? 她脑海中蓦然萦回宋家人的脸与身影,她颇为不齿的那一班蠢物,一家子的假凤虚凰,伪陋矫饰,她只觉心口窒闷,在她生命中唯一认知的男女之情上,宋志昊给她打了一个奇差无比的模版,也是她最糟糕的人生历程体验。 沉溺外物,耽于贪欲,是否就会让自己陷入孤立无援的窘境。 她理不清自己的心绪,草木皆兵,就像是一只应激小猫,面对突发变故的惊诧全变成了仓皇的自我保护,躬身竖起尖利的尾巴。 她年纪太轻,心胸太小,魄力脆又薄,还未懂得什么是宽容,率先学会了舍弃。 她内心一片凛然无畏,她想,她不要了。 她快速抬手,“唰”地一下将那包烤串甩进了旁边的垃圾桶,声音引来了两个人的回头注目,她看见徐式昭的惊讶神情。 她神色紧绷,只身一人从垃圾桶后面慢慢走出来,口中却若无其事地向他们打招呼:“回来了呀。” 光影朦胧,徐式昭对蒋梦婕说了声再见,一脸平静地向她走了过来。他以为她来丢垃圾,所以并没有多问什么。 两人相顾无言,一路沉默着走到巷尾。 九月末的桂花,香的熙熙攘攘,宋青霭只觉一阵兴味索然的心烦,像许多模棱两可的时刻,他都没有后续的答复与牵扯,她以为她可以不在意,现在却明白,原来她十分明确地在暗自在意着。 可他一贯沉静平稳,课业与兴趣都游刃有余,旨趣宏愿也都随心所欲。看着她,对她好,克制守礼,是否也只是因为他的教养与礼貌。 徐式昭从巷口就发现了她的异常,她不开心时不止是话少、目呆、神色恹恹,坐着时肩膀塌陷,走路时会低头看脚尖。 再气愤些,若是脚下有小石子,她可以孜孜不倦地踢回午明山。 他俯身,看着她的脸,问道:“怎么了?” 她想她现在可真讨厌他,就像讨厌一切的三心二意,模棱两可,意态不明。 “徐式昭,高三了,大家学习都紧张,我以后就不和你一起吃饭与上学了,也尽量不上楼问功课了。” 就像小动物能聪明地感知到危险的时刻,尽力施展自己望风而逃的能力。 她指尖陷在手心里,克制着,暗自做决定,她一定要做那个先离场的人。 徐式昭闻言看着她的神情,如此冷漠,如此淡然。 这是在闹什么?他昨天太过严厉了吗?可她非要肩并肩挨着做题,手指也不老实。他瞪她,她就生气,脚步飞快地跑下楼去,他心绪不宁,没有去哄。 刚刚放学,蒋梦婕说放学太晚了想要一起回去,他看了看飘着雨的寂寥校园,想了想就没有拒绝。路上蒋梦婕说起高苒告诉她明析喜欢宋青霭,他烦透了,只能说他不信,她就说什么要打赌。 是因为他与蒋梦婕一起回来? 于是他去抓她的手腕,轻轻摩挲,声音温柔:“又在赌什么气?” 赌气?就当是吧。她垂下眼眸,语气无波无澜:“反正我不需要你了,我成绩稳定,画技最近也有所提升,我想我能顺利考上大学。而且我会骑车了,来往画室与教室都更自如方便,也更节省时间一点。” 他顿时心乱似麻,她再折腾,再无理取闹,却从来也没有说过这样话,他手指禁锢着她的肩头,恻然问道:“那你需要谁?” 明析吗?她与他不是拥有着同一个伤口,保守着同一个秘密。 她还为他打架,手肘间伤痕累累,还知道躲开他。 躲?她现在想躲了? 她与他同步吃饭、学习,互道晚安的时候怎么没想过躲。 就暑假不知道哪一天,他一个错眼的空隙,她就有了新的男性朋友? 她随身的速写本上,有一页密密麻麻全是明析,或站或立,还有吸烟的! 她怎么知道他吸烟,连他也是与他同学三年才撞见的。 他心绪更加烦乱,胸内只觉有火在燃烧。 宋青霭却冷静下来,他把她当什么?她为什么非要需要别人,她又不是斑尾林鸽,需要人在山间多遗留一些谷粒、橡实、桑堪,它们有了食物,每年就不会随季节迁徙、走远。 她悄然侧身,试图挣脱他的手掌。 锋利的眼神勘定两人脚下的地界,轻轻巧巧,划定泾与渭。 “我谁也不需要。而且,我感觉我自己这一年来浪费了你许多时间与心力,麻烦了你许久了,我很感谢你这对我学业的鞭策,功课的..” “够了!”他断然打断她,一双眸子讳莫如深地紧紧盯着她。 看见她肩膀倏然一抖,似被吓到,于是他俯身,声音低之又低:“你知道,我并不在意这些。” 他非常不喜欢她翻箱倒箧般赞颂他的功德,她对他不是一贯的理所应当,甚至颐指气使吗? 为什么现在非要将关系划分的这么清晰? 可她却置若罔闻,眼神似幽静的寒潭飘荡着细碎的雪沫,声音也冰冷:“这一年我都很感谢你,所以我很在意对你的打扰,如今大家都有所忙,不如好聚好散。” 呵! 好聚好散! 好! 宋青霭你很好! 徐式昭一向认为自己沉着稳健,现在却发现,自己连这些话都负荷不住,他心里灌满里一腔渍渍的酸水,翻涌黏滞,千折又万折,如鲠在喉,只觉呼吸困难,微微的溺毙感。 他双眉紧锁,指尖松开了她,也为自己松开桎梏,疲惫地倒向身后的墙壁,黑色衬衫刮蹭一片混乱不堪的灰色粉尘。 他抬眼望着天际滚滚而来的黑云,大雨总归是要落下来了,他声音悒郁,缓缓响起:“宋青霭,你不能说这么伤人的话。” 他努力遏制住内心的愤懑之情,又走到她面前,身体前倾,压低的声音却不自觉添了几分狠厉:“你若是真的喜欢他,我祝福你们。” 宋青霭有点怔怔,心里一片茫然地在想他在说什么。 她整个人陷在黑漆漆的楼道里,只有一侧的脸庞,薄而亮,他指尖轻轻抚过,绮靡明艳,闪耀锋利,他迅速收回指尖,喃喃道:“我不纠缠。” 他离开后很久,久到月色已经杳然寂灭,雨什么时候落下来了,宋青霭也不知道,她呆呆的蹲下,檐下的雨划过她的发端,和着她的泪珠一起簌簌掉落。 她毫无觉察,低头去看地面处的水洼,巷子新铺的水泥路未到尽头,洼池里有细小的扑地兰,水声琤琮,枝叶阒静,她像是回到午明山,目睹一小片岸芷汀兰,郁郁青青。 宋青霭没有睡好,早上困眼惺忪,人也没有什么食欲,只得趁一个个哈欠的空隙,往自己的嘴里见缝插针地塞包子。 姜梅早晨特地赶去菜市场,选最活泼的黑尾虾,还放了新鲜贻贝与清爽的西葫芦丝,调料只放了盐与胡椒,带着甜味的微微辛辣感,每一只包子都肥肥胖胖,热气腾腾地松软、香滑,可惜女孩有心事,每一口都食不知味。 姜梅将一屉刚刚出锅冒热气的小包子放到她手边,吩咐道:“去送到楼上,式昭应该也在吃早饭。” 宋青霭将身子一转,声音闷闷的:“我和班长吵架了,以后也不和他玩了,要去你去吧。” 姜梅叹了口气,自己将包子拿起来,自己端着上楼了。 房门轻轻合上,宋青霭看着自己手中的包子咧开的大口,面皮宣软,肉馅无辜,一口吞食,牙齿嚼动。 她将一侧的镜子拿出来,先看形神,贪食好恶,颧骨突出,推下牙骨,那双眼睛为何怨忿不平,一派小人做派。 她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闭眼都是徐式昭哀伤的双眼。 宋青霭正心不在焉地踢踏着自己的脚上的拖鞋。听到房门被打开,姜梅走了进来。 她问道:“徐式昭在吗?” 姜梅看着自己神色紧张的女儿,刚刚还说不和人家玩了,现在又来关心人家的行踪。“早就走了,说是今天有考试,早早过去复习了。” 第45章 分门别类 黑板左下角灰扑扑的横杠边缘,竟然叠着一小片的蜘蛛网,此刻正被白色粉笔末悄无声息地覆盖着,像剥开的橘子其中一瓣上的白色筋络。 宋青霭还想看的仔细些,视线里就出现一颗粉笔头从天而降,弧度精准,砸在她的脑门上。 李敖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闪闪发亮的秃头顶,细长的眼神锋利的光芒,没说话,但像根针扎醒了宋青霭的云游天际。 宋青霭努力仔细看向黑板,心里却在想,武侠小说里主角斩断世俗凡牵练就绝世武功都是假的,因为自己现在明明比之前更珍惜时间,往返路途更短,还是会在学习的关键节点走神。 下课后,李敖走到她身边,腰间一串串钥匙,哗哗作响,他手中的课本卷成了一沓,敲敲她的桌面,“宋青霭,哪里是没有听明白吗?” 宋青霭仰面看向他,语气真挚:“老师,听明白了,但我需要消化一下。” 李敖看了她一眼,“哪里不懂的就去数学组问我。” 宋青霭点点头,李傲走后,她飞快地拿着课本扭头去找罗姗姗。 陆苓也转过头来,因为方简将两瓶矿泉水放在她们的课桌上。 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顺势转过头去,假装听罗姗姗在向同桌讲题。 “我觉得李老师说得对,阿青,你那里不懂,就算是很轻微的一个小点,也要在当下积极地搞清楚,要不然这小结知识会一直绊着你。”罗姗姗不仅英语学习好,而且数学能力也很强,她看见宋青霭意兴阑珊的小脸,语重心长道。 “那要是一大点呢,比如从高二就拉下了。”陆苓挤过来,将下巴搁在同桌的肩膀上。 “不积跬步,无以千里,我觉得应该可以留级。”罗姗姗不客气地建议。“但你身边有我和阿青,现在努力追赶,本科没问题。” 重新分班之后,虽然以徐式昭为首的几个优等生走了,但班里也涌进来一批年级排名靠前的学生,陆苓那点不够看的总分,远远地坠在三班名次末尾,不过她不怕,高苒还垫底呢,不照样给别人分享作弊技巧。 陆苓好似听了进去,转头认真道:“阿青,你可以去向张亮旭说说吗,就说我要补习,晚上想去你家睡几天,让他给我妈打电话。” 宋青霭点点头。 罗姗姗冷笑:“陆苓,三节晚自习不够你补习吗?” 陆苓闻言,觉得甚有道理,“到时张亮旭要是这么问你,你就说你晚自习要自己学习。” 宋青霭听话地点点头。 罗姗姗眼不见心不烦,将两人挥走了。 去英语组要经过一班,宋青霭有点抵触,于是从教室背后绕过去,途径一片郁郁葱葱的小竹林,宋静静与几个初中生正坐在小池塘旁的石头旁,看见她,兴冲冲地喊道:“宋青霭,我有事找你。” 宋青霭挥挥手,脚下生风,“没空。” “哎,别啊!”宋静静拦在她面前,看见面前人不耐烦地开始皱眉,她跳开一米远,言辞恳切道:“真有事!” 宋青霭脚下未停:“那你要排期,明天晚饭时间吧,嘉木小花园见。” “能不去哪里吗?”宋静静有点忧惧,又有点忧愁。 宋青霭眼风一扫,留下个背影给她。 “好!我答应了呀!明天在那里等你!”宋静静在背后高声喊。 可惜她白绕了,因为徐式昭正坐在汪燕的办公桌前,在他身边还有一个蒋梦婕,两个人一起在填表格呢。 高考志愿那么快吗?宋青霭心不在焉地想。 但她还是决定先专注于眼前的任务,她敲了敲门,喊了声老师。 办公室里只有张亮旭一个老师,他正在窗前的饮水机处接水,应声抬头,招了招手,示意进来。 等人站在他办公桌前,他喝了口茶,问道:“怎么了?” 宋青霭答道:“老师,您能不能给陆苓的妈妈打个电话啊,陆苓今晚想去我家睡觉。” “啧!”张亮旭将茶杯放下,闻言皱眉道:“宋青霭同学,我以为你是来问英语题的。” 说完不等自己的学生回话,接着开始长篇大论:“你能不能先专注你自己啊,你是个美术生,你压力要比她多的多你知不知道啊?别以为你成绩稳定,你就可以高枕无忧,高三这一年,你的事情多着呢,而且你还有许多进步空间,这次英语你考很好吗?” 张亮旭转念一想,她英语成绩好像是班里的第二名,只差三分与他的课代表比肩了,短短一年时间,小姑娘在成绩上一路过关斩将,势头生猛。 于是他开始语重心长:“当然啊,英语成绩是还不错,但是你数学课上是不是没有好好听讲,刚刚数学老师还来问我,你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还是你个人情绪问题?我本来还想找你聊一下。没想到你自己就过来了。” “宋青霭,新学期了,我刚才就一直在想,要不要把你和陆苓调开,给你补一个数学好的同学做同桌。要不然你本来专业课就占用了一半的时间,剩下的时间要更加专注于文化课啊!” 张亮旭很喜欢宋青霭。起初以为这孩子塞进自己班里,看模样是有些骄矜的,成绩不好,长相又让人先入为主地否定努力这两个字。 可是这一年来,人家稳重、刻苦,他偶尔巡查校园,发现她经常饭点一边翻书,一边吃东西。他心肠软,有点惭愧当时的以己度人。 宋青霭轻声细语地反驳:“老师,陆苓当同桌挺好的。我不想和她分开。” “有什么好的,除了拉着你四处玩。陆苓那孩子,她并没有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学习上,有时候还有些冲动任性,鲁莽轻率。” 张亮旭提起陆苓就生气,本来想着假期封闭式管理能让她收心,学习更加用功一些,没想到人家一心二用很是厉害,开学小测,她成绩那么宽泛的进步空间,只提高了二十分,她这个同桌呢,假期一直在练画,成绩已经稳定进入前十了。 宋青霭垂下眼皮,听见有女生在低低地问男生电话地址填哪里,她攥紧拳头,耐心有点被耗尽。 “老师,您是陆苓的班主任,又是她的舅舅,自问您比我更了解她,但是您没有做过她的同桌,也没有做过她的好朋友,陆苓是有一些小毛病,但是她热情率真,待人一片赤忱,我初来嘉木,成绩垫底,也是她一路鼓励,一路..”辅导两个字宋青霭说不下去,因为有一位真正辅导她的就在旁边不远处坐着呢。 于是她滑开话题,接着道:“而且高三了,她的功课也没有懈怠了,想和我住在一起,也是这两日开学小测成绩出来她有压力,想让我帮忙解题而已。” 张亮旭后仰,他对陆苓肯定是有着先入为主的情感偏向,这时听见这孩子如此维护自己的外甥女,他心里还是感动居多,于是他长叹一口气,“好,我知道了,不调开你们。” 宋青霭点头,却没动。 “怎么,我不让她去你家里,你还不走了?” 宋青霭没说话,眼眸低垂,站的四平八稳。 好学生在张亮旭这里有天然的被优待权,他被气笑,挥挥手:“我一会就给她妈打电话。” 宋青霭只说了句“谢谢老师,老师再见。”,说完,目不斜视地出去了。 张亮旭可算领教过了什么叫脾气柔,态度硬,他端起自己的茶杯,若有所思地看向旁边的两个学生:“徐式昭啊,你在她后座坐一年,这小姑娘是不是都是这么个倔脾气?” 徐式昭将写错字的表格撕了,又重新拿了一张崭新的,闻言一愣,抿了抿嘴,片刻后才缓缓地回答:“是挺倔的。” 陆苓得偿所愿,看见宋青霭取了车,就要和自己一起回去,她四处张望一番,“徐式昭呢?” “我们最近没有一起走。”说完,也不管陆苓的惊讶,骑上车就走了,陆苓在后面追上她,两人并肩,慢悠悠地骑回嘉木巷。 姜梅有点惊讶,但很开心,拿出一套崭新的被子,嘱咐道:“晚上还是有点冷的,你们两个人还是不要共盖一个了。” 陆苓甜甜地应好。 姜梅关上门,出去了。 宋青霭放学后还是会看半个小时的单词书,但她怕陆苓无聊,于是就给她了一本《高考高分作文》。 陆苓将课本翻开,看了三秒,转头看身边的女孩子,她换了居家的睡衣,刚刚洗漱完,脸上带着一种晶晶亮的色彩,黑漆漆的眸子涡着澄澈的光斑,可以为她最喜欢的时尚彩妆品牌代言。 整个人陷在寂静的专注,就有一种锋利的美,她画画好,学习也好,是不是只有这样,才能获得别人热忱而长久的爱啊。 宋青霭抬头发现陆苓正在看她,眼神有点悲伤哀切,她将书本与笔放到床头柜上,躺到她身边,“要不咱们两个聊天吧。” 说完,关了卧室的大灯,留了床头一盏微微发黄的小台灯。 “阿青,你为什么那么努力学习啊?”陆苓在她身侧轻轻地开口。 宋青霭一愣,她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她扭头,对上陆苓无遮无拦的困惑的眼睛,她心里在想,是不是因为自己进步太快了,让她如今产生这么多的困扰。 她坐起身,思忖着如何回答。 陆苓将胳膊垫在脑袋下面,“阿青,你知不知道我在嘉木见你第一面,我看你好孤单,像一个人独自坐了千秋万年,你抬头看我,好漂亮。漂亮的人,无缘由地让人想亲近。” “我想让你和我一起玩,我以为我们是一类人。” 宋青霭轻轻地问:“你觉得我学习好,对你是一种友情的叛变吗?” “我有时候会想这样想,可能我太自私。” “小铃铛,你不是自私,我们喜欢一个人,就是想让她变成自己人。” 陆苓也坐起身,望着好朋友温和无害的眼睛,“不,我就是自私。” 宋青霭抱膝而坐,下巴轻轻搁在膝盖上,暮夏与早秋的边界模糊,此刻窗外似有风声起,身下的被子软绵绵的,昏黄的灯光为其铺展一道道暖而静美的褶皱。 暴露自身,交换秘密,或许是与人亲近的一种关系确认,宋青霭有些隐秘地想,她的人生,总是抱有那么多缺憾感的故事可以被讲述。 于是她仔细翻拣了一下,对症下药地开始说:“其实我特别羡慕你妈妈,因为她可以去追求自己所热爱的事情,无论事业还是男人,我爸和我妈分开多年,我妈却不能自由自在地与自己喜欢的事情在一起。” “为什么呀?虽然我有时候觉得我妈很自私。”陆苓若有所思地问,她话锋一转,“但我好喜欢她的自私。” 宋青霭看着她,笑道:“你不懂陆苓,我能在嘉木与你相遇,做好朋友,全部是因为我妈妈她太不自私了。 “她太不自私,所以外公就可以以舅舅脸上的疤痕为难她,逼着她嫁给宋志昊。而她在事后多年,仍然不肯原谅自己,也无法轻易地接受志坤叔说的那句不在意。” “我初二那年,校长骗我说每个月都要交画作,中考时说不定艺术特长可以加分,后来才知道,也是为她人做嫁衣。”原来她不明白贫乏的小县城秩序崩坏。是贫乏,所以崩坏,还是反过来。 后来她明白,两者是相辅相成的。你不够强大,挣脱出来,就只能在恶性循环里被消耗殆尽。 陆苓慢慢睁大双眼,她是标准的城市女孩,对生活唯一的恐惧也就是成绩发下来的时刻。她虽也父母离婚,但两人都很疼爱她,加之家境殷实,又是独生女,是个实实在在的小公主。少女要的是陪伴,而她今日才知道,她连人生的坎都没有经历过,听到好朋友的一席话却只觉鼻酸唇苦,她将她轻柔地拥进自己的怀里,声音和缓:“阿青。”,只喊名字,不知该如何安慰。 可是宋青霭却轻轻挣脱她的怀抱。 宋青霭看着她慢慢泛红的眼角,不甚在意地笑道:“所以你问我为什么那么努力,小铃铛,易地而处,说不定你比我会努力十倍哦。” 陆苓却眼神哀伤地望着她,心里涌上一望无际的酸水,“阿青,我却还要你来安慰我。” 宋青霭伸手抚了抚她有些蓬乱的头发,“没事的,我初来嘉木的时候,有许多担心,但是你来做同桌,和我做好朋友,关心我,照顾我,我真的十分开心。” 陆苓感觉有些赫然,但她内心愉快,朋友一年,她始终觉得她和阿青总是隔着一层,她温柔,大方,很适合做倾听者与保密者,但是她从来不聊自己,不谈心事,整个人有一种善解人意的冷。 或许是这种冷,一直警醒着宋青霭,让她不敢沉浸在太过舒适的环境里,与人与物,抱有一种毋庸置疑的隔阂感。 于是陆苓话题一转:“一直关照你的,还有徐式昭啊。” 一句话像是给宋青霭点穴,她不说话了。 陆苓戳戳她的胳膊,有些好奇:“你和他吵架了啊?” 宋青霭沉默。 “阿青,你那么聪明,你应该能看得出他喜欢你吧。”陆苓弓着腰,去看她的脸色。 “我不知道。”宋青霭将目光转开。 “我敢十足十打包票!”陆苓仰面躺倒,她声音欢快而轻松。 “可是喜欢一个人呢,不是想和她有未来吗,方简多次问过你,要考什么大学啊。” “可你一直都很明确是国家美院啊。” “是,我也知道他一直要去东工大,可是我们从未聊过这些东西。” 陆苓有点犹豫,她觉得对于班长这种好学生来说,肯定是当下的学习最重要,早恋意味着风险,特别是高三这一年。“每个人对待感情也不一样啊。我感觉徐式昭对你还是很认真的。你可以问问他。” 宋青霭翻了个身,将自己的脑袋埋进枕头里,瓮声瓮气:“才不要!” “好吧。”刚刚陆苓还觉得她年纪轻轻就可以那么稳重,原来事及自身,都那么倔强,倨傲、孩子气。 “徐式昭,真的没有向你表过白吗?”陆苓好奇地追问。 “哎呀,你烦不烦。”宋青霭将自己埋的更深。 “说说,说说,”陆苓摇着她的肩头,“你们在一起不会总是做题吧,徐式昭是不是很严苛啊?” 陆苓想到徐式昭的行事风格就暗暗皱眉,她想象不出他在感情中是什么状态。 宋青霭点头:“对,所以我数学才会进步飞速。” 其实她没说实话,他经常陪她做各种事情,晨起练拳、画室下课接她去吃各种好吃的,一起学习时,还会用各种奖励哄她做题,练习,本来这样就一直挺好,是她自己,想要的太多。 好像明确了喜欢的心意,她首先感受到了惊惧,喜欢旋即意味着失控。 她不习惯这种感觉,于是去更加无视别人的真情厚谊。她知道自己自卑且狂妄,但对“情感”一词,又是一个悲凉彻骨的怀疑论者。 可她一闭上眼,就有些赧然地想起,徐式昭那晚温柔缱绻的指尖。 还有他阴沉的双眼,什么叫“我不纠缠”,他想要纠缠什么? 第46章 别有洞天 原来只要刻意躲避,就算两个人楼上楼下,也可以几天见不上一面,而有些人就是天南地角,也总是能各种巧合般地碰见。 宋青霭这是第三次在食堂看见明析,他端着餐盘过来问同学这里有人吗? 宋青霭起身,淡淡道:“没人,因为我也不在这,我还没想好吃什么。” 明析身体前倾,正欲坐下,闻言直起身,“要么我请你吃小馄饨,还没感谢你在暑假介绍的工作。” 宋青霭目光巡视一楼的窗口,发现她没什么胃口。“不用了,我不习惯和别人一起吃饭。” 明析饶有深意地看着她,笑得平静。 宋青霭错开眼。 明析叹了口气,“那你请我吧,上次可是那个小女孩出的医药费,但我可是为你打架,伤口到现在还疼。” 他一边说,一边扯起袖口,乌青一片。 宋青霭觉得自己牙疼。 “好吧。” 宋青霭付钞票,但只打了一份,明析有点意外,宋青霭就说她吃够了馄饨,想去其他的窗口看看。 明析在身后捧着热气腾腾的馄饨,亦步亦趋地跟着。 宋青霭想踱步到楼梯,飞快地溜走,她想去教室多看会题目。 可是刚刚走到食堂西侧,就看见一群很是惹眼的学生,围在圆桌子上吃汉堡和炸鸡。 肯德基的香味在乏善可陈的食堂可太有辨别力了,宋青霭舔了舔舌尖,认出了徐式昭与方简他们,还有蒋梦婕、高苒,与她有点眼熟的两个男生,好像是之前在徐式昭生日宴上打过照面。 位置空余,餐食丰厚,宋青霭眼风扫到身后的明析,脚步一转,向那桌走去。 狂风暴雨,汪洋的祸水东引去。 她走近,面朝向她的蒋梦婕、高苒率先变脸,然后是惊讶的方简,一脸笑意地站起身招呼,“阿青,刚刚去教室找你发现你没在,留了份小食在你座位上。” “哦,那你们够吃吗?”宋青霭走到方简旁边问道。 方简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身后的明析,“多加两个人都没问题。” 宋青霭笑着挤开方简,坐到了徐式昭旁边,方简招呼明析,两人一起坐到了空位上。 她拿过他面前没开封的可乐,掀开盖子,冰块有点碎了,但不妨碍好喝,冰冰甜甜,神清气爽。 她一口气喝了半杯,捧着杯子很是畅快,望着一侧的炸鸡块总算有了点食欲,可好像是旁边男生的,她不认识。 她转头,看见徐式昭正一脸认真地在吃红豆派,她飞快地闪开了眼,她讨厌一切红豆制品。 中间有一盒还没打开的整只烤鸡,她手肘轻轻地碰了碰身边的人。 徐式昭转头看她,见她朝那只烤鸡扬了扬下巴。 他低头继续吃手中的食物,不打算理她。她知不知道,吵架之后,向别人道歉应该是什么样? 宋青霭桌下的膝盖轻轻碰了碰他的膝盖。 徐式昭皱眉,两人对视,她一双眸子无波无澜,他叹口气,将红豆派放下,认命般地戴上手套,将那只烤鸡拿了过来,一点点撕皮拆肉,她最喜欢吃分成两段的翅膀。 于是他将鸡翅拆下来,递到她面前自己放好的小碟子上。 她低头,懒得用手套,指尖掐翅尖细细一点肉,甩到嘴巴里,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开始咀嚼。 昨天不是还和明析一起吃饭,怎么今天开始知道避嫌了? 他看见她吐出一只骨头,瓮声瓮气地说:“徐式昭,你拆鸡翅的功力下降了啊,现在着重批评一下。” 声音不大,但是有点安静的一桌人都能稳稳当当地听见。自她坐下后,刚刚还在玩闹嬉笑的宋洋德与肖木文不明就里的沉默了下来,闻言更是同时扭头,诧异地看向他。 徐式昭垂眸,扯下手套,将一盒未开封的鸡块放到她面前,轻声道:“好,我反省。” 第二天中午放学,她让方简递来消息,放学等她一起回家吃饭。 方简传完话,拍了拍徐式昭的肩膀,“那我就不多余问你以后还和我一起吃不吃饭了。” “中午我和你一起吃,不用管她。”徐式昭想起昨晚就生气,以为她有心和好,晚自习后在巷尾等她,等来她一脸冷淡,拉着陆苓,瞪了他一眼就飞快地跑上了楼。 方简挑起眉头,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大赞:“可以啊徐式昭,就得是这样,哪有那么重色轻友的啊,你可是一个假期都没怎么和我一起吃饭,一起打球了,终于想起来我这个好兄弟了!” 奴颜媚骨,卑躬屈膝。 放学铃声后的三分钟,方简在三班走廊前咬牙切齿地骂着。 他的好兄弟,因为女孩子没有骑车,就将车甩在车棚,在人身边亦步亦趋地跟着。 他哀其不争的沉重地一声叹息,却在两人身后的不远处看见了明析。 方简仔细巡视一圈,发现没有陆苓,他放心下来,朝操场跑去。 徐式昭发现自己被当了枪使,他忍了一路,忍到嘉木巷巷尾,在大中午喷香的煎炒烹炸声中,他将人堵在楼梯口,“宋青霭,你可真聪明。” 宋青霭挑挑眉:“我只是不想被当枪使。” 呵,她还知道恶人先告状。徐式昭问:“因为明析,你很讨厌他?” “也没有,只不过有点烦。”宋青霭说不出所以然,她皱着眉看着自己脚尖。 徐式昭心里却一片了然,异性间只要有一点对她有明显的偏爱,她就会跑的飞快。 那么如今,她对他,是一种什么心绪?他突然很想知道。 他看着她,轻轻地问:“我以为你喜欢明析。” 她将小脸一扭,语气闷闷的:“不喜欢。我觉得,感情是负累。” “负累。”徐式昭舌尖缓缓念着这两个字,转头问她:“你现在文化课与专业课成绩不是都很稳定。” “你也说是稳定啊。我感觉自己性格不稳,有时,喜欢意气用事。” “是,所以我就一直在想,等高考后再表白。” 这句话不啻于平底炸雷,惊得宋青霭瞪大了双眼,呆呆地望着他。 徐式昭耳畔发麻发热,似乎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膜上擂鼓,他斟酌道:“你也不用急,我们或许可以,等高考完再说这些问题。” 宋青霭反应过来,一颗心砰砰跳,脸热眼神飘忽,飞快地低头,声音发紧:“不要。” 徐式昭有点急:“不要什么,不要答应我?还是,不要喜欢我?” “都不要。” “又不急。” “我说我不要。” “我们之前那么亲密,你并不抗拒,”徐式昭将人带到楼道一侧的昏暗角落,看着她挺翘的眼睫毛颤颤巍巍,他微微弯腰,认真讲道理:“牵手、拥抱,形影不离,如果你感觉你没有那么喜欢我,还有一年时间,我会慢慢地对你好,好不好?” 他推演题目呢,理性、客观,条理缜密,可她凭什么说好。 她将头低下,觉得这里的空气也太憋闷了些,一把甩开他的手,想走。“不好!” 徐式昭将人圈在怀里,闻言有点发急,手指挑起她的下巴,强迫她与他对视:“能不能不要一直说不?” 两人目光相碰,他眼睛好亮,宋青霭想躲开,却挣不脱他的指尖,她心里一簇一簇升彩色小旗,荡荡巍巍,摇曳心旌,一半却是恼怒,想起她亲近他,他从容不迫,静观其成,她就生气,“徐式昭,你没有被别人拒绝过吗?” 是没有。 徐式昭这几天翻来覆去地想不明白,明明之前想着牵手,拥抱的小姑娘,怎么会对他说“好聚好散”的话,难道他关于喜欢的论断出错。 怎么可能。 “那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喜不喜欢我?” “不喜欢!”宋青霭眼神亮晶晶,咬牙切齿。 他却不放开她,指尖眷恋地拂在她柔软的肌肤上。 少年眼神坚定,只有嘴角犹豫,身与心一起轻颤,“你懂什么是喜欢吗?” 宋青霭薄薄的眼睑一翻,嘴唇在他指边轻启:“怎么?提醒?考证?班长不止管我课业,连喜欢什么也要替我做决定?” 徐式昭气闷,一把放开她,“宋青霭!” 她就顺势滑开一步,噔噔噔跑上楼去。 宋青霭跑的很急,人靠在门后,脸颊涨红一片,心脏还在嘭嘭嘭地乱跳,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翌日下午,最后一节课铃声刚刚响起,宋青霭小旋风般拿着饭盒跑了出去。 一脸诧异的陆苓回头盯着罗姗姗,问道:“你拿针扎她屁股啊?” 罗姗姗一脸真挚的感同身受,“应该是饿的。” 馄饨摊的老师傅认识宋青霭,看她飞毛腿般地来做第一个,他笑得见眉不见眼,左右张望了一下,汤少馄饨多地给她打了满满一盒,做干捞都赔本的那种。 宋青霭揣着烫烫的饭盒,来到小花园她的专属位置上的时候,宋静静还没到。 她刚把饭盒掀开,就听见背后有动静,她没回头,“带饭盒来了的话,我可以分你一半,不过你要付我两元钱。” 背后一声冷哼。 她回头,见是一脸鄙夷的高苒,鼻孔朝天。 她回正身子,满不在意地夹了一只馄饨吃,唔,难怪有人喜欢吃干捞的,薄皮紧致饱满地兜实馅料,利落,筋道,入口鲜美。 高苒慢慢走到她面前的空地上,白色坛边自在开放的小花被她脚尖重重碾了碾,她声音发狠:“宋青霭,勾搭着徐式昭,吊着明析,你怎么这么贱?” 宋青霭来到荣城一年,周围的人温和有礼,即使她与高苒之前吵过架,她也没当回事。她向来不对莫须有的恶意追问为什么,而且她发现,一个人说刻薄言语时,不仅显得气量狭小,狭隘刁钻,而且声音也不好听,午明山的鸡啼都更婉转优雅一些。 她清清喉咙,打算撒把谷子,“你这是嫉妒。” 果然,高苒耸着肩颈,开始漫天遍野的聒噪:“嫉妒?你说我嫉妒你?像你这种家庭出身的人,品格性格都如此低劣,我嫉妒你什么?” “别人看不破,我可不忍着。你看不出徐式昭已经不想理你了吗?他好不容易和梦婕一起吃顿饭,你就赶过来打扰。” “明析喜欢你有什么用,你信不信你再猖狂下去,我能让你在嘉木退学?” 高苒气得来回踱步,“宋青霭,像你们这种穷山恶水小地方来的人,是不是都挺会勾搭男人的,你骨子里流淌着..” 话还没说完,她就见侧边窜出来一道人影,她一惊,没看见是谁,头发就被人一把从背后紧紧地扯住,她吃痛后仰,猝不及防地重重的摔着地上,手指被地上尖锐的沙砾摩擦。 视线中,几个女孩子围了上来,她不管不顾地开始尖叫。 这变化太过突然,宋青霭反应过来的时候,高苒已经被人围在了中间,她急忙站起身,从背后一把抱起正在张牙舞爪的主力军宋静静,大吼道:“快点停手!”。 宋静静双脚离地,在宋青霭怀着也不老实,一边踢踏,一边还在愤愤不平地大骂:“就你这模样还学人校园霸凌,还我让你退学,你信不信我今天就能打的你退学,她妈的你这种贱人我见多了,叫什么叫!” 嘉木管理严格,高苒的尖叫声已经引起了巡逻保安的警哨声。 警用哨声音尖锐地传来,宋青霭一把捂上宋静静叫嚣的嘴,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宋静静!你已经复读了,不想死的更惨,就快点走,快走!” 说完往将人往花坛边一甩,宋静静听见这话与警哨声也冷静下来,挥了挥一群小姐妹,飞快地跑没影了。 宋青霭长呼出一口气,走近看着高苒脸上的红痕,似被人狠劲地劈了几巴掌,她听见几步路外的保安急匆匆的脚步声,她轻声地问道:“你没事吧。” 高苒通红着一双眼,整个肩膀都在颤抖,没回话。直到两个人被保安带走,她也没说一句话。 第47章 獠牙外生 张亮旭正在食堂吃饭,问完“你说谁打架?”,听到来人回话,他瞬间一个头变成两个大,筷子一扔,急吼吼地冲向办公室。 办公室门口围了不少学生,他快步向前,心烦意乱地胡乱挥了挥手,将门口伸头探脑的人统统赶走。 他的办公桌前,高苒头发蓬乱,形容狼狈,坐在一侧的座椅上。 宋青霭则规规矩矩地站在另外一端。 张亮旭“嘭”地一声关上办公室的门,他背着手,很是忧愁地看着自己的两个学生。 他带高苒这是第三年,对这个学生不能说是百分之百的了解,也有百分之八十了。许是家庭原因,这位学生很是骄恣蛮横,可是嘉木藏龙卧虎,她在一众难以管教的学生里,还算不上特别令人头疼。 她和宋青霭怎么会有矛盾? 张亮旭紧紧地一皱眉,焦愁地来回踱步,先看向宋青霭,有点生气地问:“说说吧,为什么打架?” “老师,我没打她。”宋青霭实话实说,眼神一片澄澈无波。 “你说谎!”高苒猛然抬头,高声指责。 她一脸泪痕,虽然对自己挨打深感羞辱,但是,她心里发狠地想,她一定将此事闹大,验伤之后,最好能让她待几天少管所。 她站起身,走到张亮旭身边,指着宋青霭道:“当时打我的人那么多,你怎么证明你没有动手?” 张亮旭更惊讶,看向高苒,眉头皱得更深,不可思议地问道:“你打群架?” 宋青霭在一旁悠悠地补充:“她是被群殴。” 张亮旭目瞪口呆地转头看着她,语气生硬:“宋青霭,你看着自己的同学挨打,你怎么没去帮她。” 宋青霭无奈地一摊手:“我上去也是挨打啊” 张亮旭张口,还想再说些什么,身边的高苒就开始“啊啊啊啊”地狂叫起来。 高苒抱着头失声尖叫,她听出他们一唱一和的应和,张亮旭是个什么东西,在他爸面前,校长都要阿谀奉承。 她声音暴躁,眼神颇为不屑的说道:“老师,我要去医院验伤,我手臂可能骨折了,脑袋可能是脑震荡了,我要给我爸打电话。” 张亮旭一愣,他第一次见学生打架愿意惊动家长的,他看了看桌上的座机,“那你去打啊。”又看了宋青霭,问道:“你要不要打。” “和我没什么关系,我只是路过。”宋青霭自始至终镇静自若。 高苒手指高举,充满嫌恶:“你胡说,就算你没有动手,你和那伙人也认识,她们是你的小弟!” “我为什么要打你?”宋青霭双手抱胸,双眉下压,一叠声地问:“而且你凭什么断定我动手了?凭什么断定那群人我认识?凭你现在被打的神智不清?” 反正小花园也没有监控,附中的学生一到饭点就呜呜泱泱地挤向嘉木,人本来就多,查无可查。 “你.你..”高苒眼睛瞪大,脸上发胀发红,高声叫了半天,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老师,她这不是被迫害妄想症,而是证实性偏差,人都倾向于维护和增强自己的自尊和自信,可也不能随便拉个人来做替罪羊吧。”宋青霭庆幸自己最近在读心理学。 高苒蛮横惯了,听了她啰啰嗦嗦的一席话反倒冷静下来,她嗤笑一声:“我说是你打的就是你打的,你知不知道我爸是谁?” 不待人回答,她越过张亮旭,嘴角上扬,语气轻蔑道:“你知不知道我爸和校长什么关系?他一句话,你就可以从嘉木滚出去。至于动手的那群人,一个也跑不了,她们到时候供出你,你还想高考?我爸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高苒说完,也不理会在场的两人,靠近办公桌就要去打电话。 傲慢、强势,张亮旭对这个学生从高一时就印象深刻,以前只觉是性格使然,现在油然生厌,原来是家庭原因。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人从外面一股大力踢开,陆苓的身影飞快地蹿了进来,一脚侧踢在高苒的屁股上。 高苒猝不及防地再受一脚,身子不稳朝饮水机倒去,张亮旭手忙脚乱地一把将人拦住,挡在身后,一把扯开还要再动手的陆苓,大吼道:“陆苓!” 宋青霭疾步上前,连忙将还欲上前再补一脚的陆苓紧紧地锁在怀里。 陆苓气得整个人都在抖,横眉立目:“你他妈是不是个傻逼,你敢打宋青霭,想刺激直接来找我,信不信我找人直接弄死你!” 两人打架的消息传到教室时,陆苓和罗姗姗刚刚进教室门。 听到消息后,没有她脚程快的罗姗姗刚气喘吁吁地跑到办公室门口,就听见她的好朋友一番‘豪言壮语’,她心里发突,看向张亮旭,却见他一脸凝滞地望着自己的背后。 她回头,差点没晕过去。 校长人高马大,正一脸严肃地盯着办公室群魔乱舞的局面。 徐式昭与方简外出吃饭回来。 刚刚走到教室的时候,就看见班主任已经坐在了讲台上,班级里差不多都到齐了,低着头鸦雀无声地在学习。 一班上课早,下课晚,各科老师经常对谁更能占用更多的课余而绞尽脑汁。 徐式昭刚刚坐下,就听见身旁的明析声音低低地响起:“宋青霭与高苒打架,现在在校长室。” 他一愣,就看见方简在窗外正急赤白脸地探着头向他招手。 他想都没想,飞快地站起身。 讲台上的汪燕更早地看见了方简,她阴沉着脸走下讲台,她最讨厌自己班的学生与外班学生一起玩。 看见徐式昭起身,她的黑色短跟鞋与地板铿锵碰撞,走到他面前,略微压低了声音:“徐式昭,你去干什么。” 徐式昭看了眼在窗外急吼吼的方简,言简意赅地回道:“去校长办公室” 汪燕眉头紧紧拧着,语气颇为不善:“去校长办公室干什么?” “见校长。” 说完,徐式昭头也没回,抬腿从后门走了出去。 校长鲍德源年过半百,体态富足,此刻正神情凝重,坐在装潢讲究的校长室,目光严厉的一一打量着站在面前的学生们。 左边两个一个满腔愤懑,一个低头静立。右边两个相互依偎,脸色有明显伤痕的女孩子眼神带着愤然的怒意。 他看了眼张亮旭,只见人窝在黑色沙发一角,双手抱头,试图眼不见心不烦。 鲍德源又将目光慢慢转到面前这几个学生脸上,打算越过她们,一一回想起她们背后的家世。 高苒,他很有印象,他爸荣城财政局的几把手来着? 宋青霭,他爷爷今年是不是要退了。 陆苓,就算是因为张亮旭,他也不能重罚。 鲍德源对于嘉木的学生当然不是全都认识,但很巧的是,在场的这几位学生的亲朋好友,他都颇有交集。 若老师以考核成绩为导向,那么他作为一个很是精明的校长,统领全局,最重要的是以按经济性质分类。 财力雄厚,奖学金更丰裕,所以每年无论是顶尖学府录取人数或是重本率,嘉木在荣城乃至全国都是首屈一指,出类拔萃的人才培养成果如此不同凡响,这才是嘉木高中能够傲视群雄的根本。 他端坐在沙发椅上,支着手指思忖片刻,沉吟道:“一会我陪高苒去医院。那个宋青霭,你说此事与你无关,可你在现场,真不认识那群人是谁?” “我不认识。”宋青霭低头,看向自己的脚尖。 鲍德源脸上立即沉下来,喝斥道:“你一个人也没有看见?” 高苒也在蒋梦婕的怀里应声抬头,也厉声道:“你不认识她们为你出头!” 陆苓手指蓦然收紧,身体前倾正欲说话,宋青霭一把揽住她的肩头,转头看向高苒,慢吞吞道:“为什么要说是我出头?那你当时是在做什么?” 鲍德源表情严肃,他的手不轻不重地拍在刚刚教导主任送进来的几个人的学生档案,双目如电地盯着宋青霭。 宋青霭眼皮一垂,低头不说话。 高苒狠狠地剜了宋青霭一眼,抖起一脸明显的厌恶,转头看向鲍德源,声音有些尖刻:“校长你也听见了,她就是这样无理取闹,你赶紧打给我父亲吧,我相信他不介意领着宋青霭去每一个教室里指认打我的人。” 陆苓被宋青霭控制在怀里,闻言冷笑道:“你好大的本事啊高苒,校长赶紧报警吧,就说这里有人吹牛,场面控制不住了。” 张亮旭双目紧闭,头垂的更低了一些。 鲍德源斜睨了一眼陆苓,然后转脸挤出一点点笑意,面朝高苒,对她宽慰似地说道:“也不用这么大动干戈,我先陪你去医院看下伤口?” 高苒怎么会看不出来他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她不服气,更不甘心。 她冷笑一声,推开蒋梦婕搀扶的手,从下往上扫视了宋青霭一眼,轻飘飘地讥讽道:“我可以先去医院,那就要她直接说出来那群人是谁,然后让她的父母到我病床前道个歉,此事就可以翻篇。” 陆苓充满挑衅地冷哼一声,还欲在说些什么,就被宋青霭一把捂住了嘴。 “啧!”鲍德源有点为难,他看向宋青霭,皱起了眉,“就算不是你干的,你当时就在现场,怎么可能没看到是谁,这样,你先给她道个歉。” 说完,背在后背的手抬起,指了指高苒。 蒋梦婕应声看向宋青霭。 陆苓嘴角勾着一丝嘲讽的笑意,一句“凭什么”正欲开口,就被宋青霭不轻不重地捏了下肩头。 宋青霭从进校长办公室开始,就看出来了校长的解决办法就是以和稀泥的方式调节,稀泥和着和着是非就被混淆过去了。 大家背后各有山头,看校长的反应,应该是高苒的山头更高一些。 虽然此事她真的是无妄之灾,但高苒实实在在受了伤,她刚刚在供出宋静静与自己道歉之间抉择,之所以最后还是选了后者,不是因为她善良,而是因为她觉得即使供出宋静静,高苒也不会放过她。 她知道自己没几斤几两,宋志昊不会为她来学校。 她绝不能让姜梅担心,更不能将事情闹大。 她在心里微弱地叹了口气,刚想低着头上前一步,就听见身后有声音传来。 “翻篇?高苒,你想怎么样翻篇?” 校长室的大门被推开,徐式昭一身黑色的运动服慢条斯理地走了进来。 鲍德源蓦然起身,看向他的身后,见跟着的人只有方简,放下心来。 他走近几步,看向徐式昭,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位也来了,但率先对他扬起一个十分和蔼可亲的微笑。 鲍德源管理嘉木,管到这届高三,就像一丝不苟地梳理一只骄傲的孔雀,而徐式昭,是最漂亮尊贵的那一翎羽毛。 徐式昭看了眼宋青霭,见她仍旧精神奕奕,他放下心来,转头看向鲍德源,一脸认真道:“校长,我曾作为三班的班长,可以很负责地保证,高苒其身不正,多次与同学发生冲突,而且私下也曾言语欺辱宋青霭同学,就今天这件事情,我认为高苒挑事在前,或许是有热心肠的同学为其打抱不平,也是正常。” 一席话说得义正严辞,鲍德源犹疑着看了眼宋青霭,随后对徐式昭点点头。 此话好似迎面给了高苒一掴,她一偏头,却率先看见陆苓嘴角上扬,她手指紧紧掐住蒋梦婕的手臂,无边的妒与忌纷至沓来。 陆苓最初的气愤渐消,眼神环视一圈后,很是聪明地领悟到现场的氛围,她适时接话:“高三学习紧张,就不要在这里浪费大家的时间了。高苒,我看你还有力气在这里高声叫嚣,自己去医务室包扎一下。” 高苒一愣,还未说话,就听见徐式昭点点头,状似不经意地说道:“哦对了,走之前,向宋青霭道个歉,回去写封检讨,明早晨读时在教务处公开念一下。” 高苒双眼瞪大,陡然将手指抽出来,气得整个胸膛起伏,很是激动:“徐式昭,你看好了,现场我才是苦主,我受那么重的伤,难道不应该去医院看一下?” “受伤?想去荣城哪一家医院,我让人派专车来接你,还是你就必须想要你爸来一趟?”徐式昭话音一转,目光冷峻,不耐烦道:“高副局?听说他今年很关键,你猜他想不想有一个校园霸凌的女儿?” 徐式昭语气轻飘飘的,说出的话却让人毛骨悚然,嘉木卧虎藏龙,但高苒知道徐式昭才是最低调的那一个,先不说他远在金平的爷爷,就算是现在就在荣城的姑姑,她们一家也得罪不起。 高苒以势压人,也会被势所压,她心里有点发毛,脸色紧绷,但还是咬牙道:“霸凌?凭什么说我霸凌?” 鲍德源上前拍了拍高苒的肩膀,低声道:“高苒啊,” 高苒焦急地打断他,眼里含着可怜巴巴的泪水,语气里带了哭腔,“鲍叔叔,为什么你们都偏袒宋青霭,你们都不相信我!”明明她才是挨打的那一个,她的肋骨现在还隐隐作痛,她的脸上挨了不少巴掌。 徐式昭冷笑,长眉一挑,分外不客气,“相信你?你是什么好东西?蒋梦婕同学作为她的好友兼同桌,应该对你的品性了然于胸。” 他转身望向蒋梦婕,神气语意像是在询问。 高苒也神情紧张地望向蒋梦婕。 蒋梦婕迎上几个人的目光,脸色煞白一片,嗫嚅道:“不是..没有..高苒不是这样的人。” 徐式昭闻言,虽然惊讶于她对高苒的维护,但也不甚在意地笑了下。 他知道她心肠软,脾气也柔,但重情谊,她与高苒一起长大,或许在她的视角里,高苒是个很不错的朋友。 闻听此言,高苒却一阵脸热,耳畔一时“嗡嗡”作响,她声音有点生硬:“你们根本不讲道理!” 陆苓眼神厌恶,立刻追问:“道理?你不是口口声声说喊你父亲来吗?我以为你喜欢以势压人?” “给你一晚上时间考虑,要么就按我刚刚的建议来,”徐式昭不紧不慢,平平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要么转学,不过档案上要划一笔。” 话音刚落,宋青霭就看见高苒肩膀明显地瑟缩了一下,她那张饱含戾气的焦躁脸庞收干净,留下一副有些畏缩的凄苦样。 宋青霭突然想起那句“獠牙往外生,就像属螃蟹的。” 张牙舞爪的人,往往嘴尖性大,色厉内荏地一日日练习如何贬低、羞辱甚至威胁别人,察言观色的本领却太过于稚嫩。 高苒紧紧握住鲍德源的胳膊,声音很是焦急:“鲍叔叔,是我不小心撞到,和宋青霭没有关系。宋青霭当时还有帮我拦那群学生,她帮助了我,是我一时没有分辨。” 鲍德源拍了拍她的手,他神情有些微妙,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徐式昭。 高苒说完,看鲍德源并没有要帮她说话的意思,她狠狠地一咬唇角,然后慢慢地走向宋青霭,脚步艰涩,腿上像是灌满了铅,她脸色泛着青,沉默半响才轻之又轻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她眼中虽然涨满泪水,眼睫低垂,但脸色却并非是一种乞求谅解的神情。 宋青霭知道,高苒的道歉,说给在场有些人听,但绝不是对她。 她刚刚恐吓自己不让高考的话语犹在耳边,现在模样看似却如此卑怯,宋青霭内心觉得好笑,她嘴角却冷静地下垂着,如果事关自己,周遭人比自己反应大,她就会奇异地平静下来。 然后,她头一歪,好整以暇地反问:“你错哪里了?” 高苒倏地一愣,那目光由惊转怒,小刀子似的,嗖嗖嗖的射过来。 宋青霭浑不在意,双臂抱在胸前,嘴角带着冷笑,慢悠悠地静待回话。 高苒咽了口唾沫,拧起眉瞪着宋青霭:“是我胡搅蛮缠,你为人很好,品德..” 徐式昭挡在宋青霭面前,云淡风轻道:“别太把自己当回事,高同学,难道谁需要你的评论来衡量自己的品德?” 然后他转头看向鲍德源,“校长,我们能走了吗?” 鲍德源飞快地点点头。 第48章 爱的纪元 校长室清冷沉寂,甫一推门出来,夏秋之交的夜晚,浓厚的桂花香气扑鼻而来。 校长室位于综合楼第三层,虽然远离高三教学楼,但也能听到嘈嘈杂杂的人声,想来是下课铃声响起,宋青霭有些郁闷,她浪费了一节晚自习。 陆苓与方简已经拉拉扯扯的走远了,两个人很是默契将他与她留在后面。 “我还没有听完她的道歉。”宋青霭眉心蹙起,甩开被徐式昭扯着的手腕。 徐式昭叹了口气,走到她面前,低声道:“你又不是真正在意。而且高三时间宝贵,没必要在这种人身上耗费心神。” 宋青霭飞快扫了他一眼,有点心虚地转向月光层叠处的楼梯,轻声细语:“还是要感谢班长替我解围。” 少年人身姿笔挺,眉眼俊朗,她知道,他的目光此刻静静地落在自己身上。 她也知道,他想听的,不是这些。 果然,就听见他接着开口问道:“就这些?” 宋青霭难以自抑地笑了一下,抬眼问道:“班长不觉得你现在的语气,有挟恩图报的嫌疑?” 徐式昭目光从未离开她的脸庞,见到她唇角上扬,声音也含了点笑意:“是有所图。” 宋青霭一愣,看他缓缓走近,高大的身形略微前倾,隐隐带着点不容抗拒的压迫感,两个人的距离能看到他上衣领口处的一道暗褶,她被困在阴影下,眼中光芒闪烁,唇角一抹勾,反问道:“你不是说高考之后再说?” “本来打算这样。”徐式昭声音低沉,尾音有点清冷的低哑,像是拂尘扫过细沙却无痕。 他想他应该做足准备,应该高考后再说,应该找一个良辰美景,应该有鲜花礼物,他会郑重其事。而不是像那天,在一个混乱黑暗的楼梯间,他含糊其辞,颠三倒四说了什么他事后总在怀疑。 更不应该在此刻,将人仓促地堵在此地,要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为了填到他内心那恐慌不安的空白处。 宋青霭看着眼前的少年人说完那句话,就开始蹙起眉头沉默,她适时出声,“班长像在解题。” 徐式昭眼皮一抬,“答案在你。” “如果我就这样答应你,会不会太简单了一些?” “那你设些关卡好不好?” “让我想一想。” 话说完,宋青霭便灵巧地转身从他身边跑开,步履轻快地走下楼梯。 徐式昭飞快追上,两人的身影被月光拉长,在向下的阶梯上越发倾斜而陡峭。 国庆假期高三生只有两天休息,宋青霭两天还都要去画室报道。联考在即,画室里也只余笔刷涂抹与画筒涮水的声音。 几个美术留级生一来,画室这次的速写与色彩小考试,宋青霭未进前十,虽然川笠安慰她说正常,但她还是心绪不佳。 假期第一天的傍晚时分,她神情恹恹的低着头下楼,有车铃一响,她应声抬眸,便看见了不知何时等在楼下的徐式昭。 两个人和好如初,这几日照样一起上学,下课补习,好像也没什么变化。 男孩清朗挺拔,简简单单的烟灰色毛衣搭牛仔裤,衬得单调荒芜的路灯也熠熠生辉起来。眉眼隐在阴暗处,下颌刀削般,露锋利的棱角,偏偏身形悠然自得,一眼就觉是英气少年人,宋青霭感叹造物主的劲道拿捏之巧。 美色悦人眼目,有如暗夜之光,宋青霭只觉刚刚的倦怠心情一扫而空,眼清目明,心神安宁了一些。 “等很久了吧?”她走近,接过他从书包里掏出来的灰色围巾,晚来风急,空气中已有微微凉意。 见她慢吞吞地围好,他将她一侧的细碎刘海勾至耳后,痒痒的,宋青霭微微侧头躲开,听见他问:“方简约了朋友去ktv小聚,陆苓已经到了,你要不要去?” 宋青霭早就听陆苓提及,好像是她们几个共同的一个好友的出国送行礼,她点点头,打算去歌声旋律里直抒胸臆。 “阿青,如果我这么高强度练画,我不一定有你成绩好。”他载她,绕过一个街区,察觉到她的沉默,他突然开口说道:“你已经很厉害了,这个成绩,已经完全上美院了。” 宋青霭坐在后座,手指虚虚捏在他毛衣一角,声音闷闷的:“班长那么相信我,美术还没有联考呢,万一我考不过呢?” “考不过?我以为你是想拿第一?” 宋青霭被他哄得露出笑意,手臂缠圆,紧贴他的腰身,毛茸茸的面料下,是他劲瘦饱含力量的腰肌。 唔,她需要一些更确切的抚慰。 徐式昭手一抖,飞快地握紧车把,一路再无话。 推开沉重的包厢门,就听见陆苓恣意放纵的声音:“明天潮起潮落都是我都是我都是我哦哦哦哦~~” 魔音入耳,方简只觉她颇得阿青的真传。 见徐式昭与宋青霭一前一后进来,他连忙将歌切了,向着陆苓示意,喏,音律大家来了。 陆苓放下麦克风,挤过徐式昭,牵起宋青霭的手,带到自己的位置上,满斟了一杯青苹果气泡酒,“阿青,晚上你给我妈打电话,就说我去你家睡怎么样?” “说?”宋青霭抿了一口果酒,清爽甜腻,她捕捉到关键字,“骗吗?” “哎呀,压力太大了,我打算今晚去肖木文家的海边度假别墅玩。他明晚的飞机,今晚开通宵派对。”陆苓举杯颇为豪气地灌了几口果酒,接着自顾自地说道:“问都不用问你啊,徐式昭一口拒绝了。真是可惜,你以后一点自由都没有。” 宋青霭还未回话,转头便看见徐式昭与蒋梦婕一起走了出去。 陆苓轻轻肘击她,一脸促狭地坏笑:“看来他也是一点自由也没有啊。” 宋青霭回眸,从果盘里拾起一颗小番茄,塞到了陆苓喋喋不休的嘴里。 她举杯,将手中的果酒一饮而尽。 “很明显吗?”她问。 颇为语焉不详的一个问题,但是陆苓却一瞬间领悟,她扬扬眉,笑道:“不明显”。 又立即补充道:“但是只要长了眼睛都能看出来吧。” 宋青霭有点苦闷地托腮。 陆苓贴过来,在她耳边碎碎念:“没人能拒绝班长的追求吧。而且和班长谈恋爱又不亏,你干嘛那么凝重,先谈着,不喜欢一脚踢了也行啊。” 宋青霭望向陆苓,女孩子眉目漂亮,身形无拘无束,肆意挥洒,在往来旋转的彩灯下闪烁着迷人的光芒。 宋青霭好喜欢她的状态,那是一种自由的张力,特别是陆苓在得知自己无望国内本科之后,彻底破罐子破摔的洒脱劲,如果不是张亮旭坚持要她一模看完成绩后再决定是否出国,今天有可能就是她的欢送会。 顶楼的ktv金碧辉煌,大家年龄相仿,有些人却在一掷千金的玩乐上颇为顺手拈来,相得益彰。 高考如乌云压境,有些人还在担心冒雨前行,而有些人早已气定神闲的,去享受那些无风无雨的人生。 而她仅仅是想要淋到雨,就已经淌过了一段段湍急而浑浊的河流。她坐在这里,第一次感到了那些无以名状的落差。 宋青霭内心潜伏的焦虑,将刻意忽略却一直存在的落差放大。她不似班长那般对知识真实的热忱与研究的耐心,也不能像陆苓这样洒脱自在地放手玩乐,她在一片混沌中,看到了自己那无由来的嫉妒和愤怒。 她眼眶发酸,内心涌起对自己无边无际的鄙夷。她突然明白了陆苓为什么就可以毫无顾忌地说出她对自己的羡慕,因为她心肠透明而柔善,对人真诚无遮拦。 而自己,那些在心底的情绪,自私的愤慨与不甘,藏着掖着,最可恶不过。 宋青霭头脑发涨,她缓缓靠向沙发柔软的靠垫,张张口,觉得自己声音好遥远:“小铃铛,我..” 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旁边人的身形好似仙侠剧中虚无缥缈的神明,镶嵌着美轮美奂的金边。 她惊诧,费力地眯起眼,想看个仔细,眼前就迷迷糊糊地泛起了黑色的光晕。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自己落入一个温暖怀抱里,旁边隐隐有女生的声音,“真就喝了一杯果酒了而已,谁知道她酒量那么差,方简你去喊肖木文过来,我们开车先送她回家吧。” 宋青霭昏昏晕晕地抬头,目之所及全是影影绰绰的萤烛之光,风起,青春洋溢的篷盖,耳边融水成溪,怎么会有溪水啊,这里又不是午明乡。 她眯着眼,努力辨别每一片枝叶,却在树丛中看到一枚青绿色的月亮, “喏!”她雀跃着伸手去指,快来看,月亮染色了。 徐式昭小心地将她揽到怀里,直到她快成了一个倒U型,这才忍无可忍地将人捞回来,手指护住她的脖颈,安抚在自己颈肩上。 她找到舒服的颈窝,再往深处侵袭,唇角滚烫,低低呢喃道:“徐式昭,我看见绿色的月亮了。” “嗯,真厉害。”徐式昭将人小心地护在怀里,嘉木巷尾栋的桂花树下,他刚想转抱为背,没想到她竟然醒了。 “嘶!” 她竟然用牙齿咬他的脖颈,小兽般与人嬉戏的力度,舌头却不老实。 他感觉身体在燃烧,身体激昂着一种斑斓的眩光,指尖发力去掐她的细腰。 她才慢慢松嘴,仰面直勾勾地盯着他,一脸的笑意,大方地提议:“该你啦!” 话还没说完,眼前阴影加深,少年人气息灼热,在她颈间印上一个含蓄内敛的吻。 啊啊啊,宋青霭将自己的被子一踹三米高,又一把抓住,团成一团将自己的脑袋紧紧蒙住,她头重脚轻,伸手去摸自己的左颈。 昨晚他嘴唇温热,只烫到了这个地方,脖颈上是不是有总动脉连接心脏,此刻触电一样,在暗夜里怦怦怦怦地高声响。 响的她彻夜难眠。 宋青霭早上顶着蓬松的头发一边刷牙一边看自己的左颈,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一起吃早餐,她看着厨房里忙忙碌碌的俞敏与姜梅,低头向他抱怨自己一晚上没睡好。 徐式昭眼皮都没抬,好似全身心投注在面前的豆浆里。闻言他不甚在意地回道:“是你自己交感神经过度兴奋的问题。” 因为昨晚他也这样,心脏活动异常,心搏频率和心搏力量都在加速。 “你知不知交感神经的英语是什么?” 宋青霭更不想理他了,起身飞快地拿起画包,打算去画室。 徐式昭也拿起自己的书包,追下楼,一楼拐角处将人抓住,他发音标准且清晰,耐心地教:“Sympathetic Nerves。” 宋青霭被他扣在怀里,听他掩不住的笑声,胸膛起伏,阵阵低沉的回响:“其实也有“受人喜爱”的意思。” 手拿保温杯追下来的姜梅,停在二楼楼梯转角处,她面色讶异且凝重,直到两个少年都走远了,她也一动未动。 秋来桂花香味温暖柔润,却不知灰绿色的枝桠沿着冬天的脉络,正郑重其事地走进一场枯败里。 第49章 此间选择 鱼山巷倒数第二栋,潘珍珠扶着腰踩着高跟鞋好不容易爬上五楼,低头掏钥匙的空隙,身子不稳,气喘吁吁地一个后退,一脚就踩上了隔壁住户堆在门口的煤渣,已经燃尽的灰色沉渣细密地铺满她满鞋满脚,她低头怔愣片刻,没说话,掏出包里的钥匙递给蒋梦婕。 蒋梦婕不甚娴熟地将门打开,潮湿发霉的空气夹杂着一股灰扑扑的尘烟迎面而来,她猝不及防地吸进两口,被呛的连连咳嗽了几声,她将钥匙放在入门的鞋柜上,打量着自己的“新家”。 早该在开学就搬进来,但是她妈妈嫌弃起楼房老旧,周边破败,偶尔才来一两次,也是为了与俞奶奶家里聚会吃饭。而所谓的她爸爸先来打扫,也是一个好笑的谎言,她的爸爸很忙,忙到她们母女两个几天都不回家也不会知道,更不用说这个房子的存在。 她们算是拎包入住,但整个三居室空空荡荡,家电全无,电脑与电话的线缆未扯,只有客厅里稍显陈旧的黑色沙发上,与一盏粗制滥造的台灯,茶几上边堆着她们的几包行李,她新买的书包正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泛黄的瓷砖上都是灰尘。 她忙向前将书包提起,看底部果然蹭了脏污一片,她抬头,下意识地想喊常妈。还未出声才反应过来不在自己家里了,只好拿出纸巾,自己一点点细细地擦。 潘珍珠“嘭”地一声将门摔上,但并未将鞋换下来,细细的水泥不硌脚却磨人。她看着自己的女儿,整个人像是被钉在原地,凝固的表情此刻显露疲态,法令纹拉着嘴角迟慢但坚忍地往下坠去,好像她的人生,她乏力的脸上倒影着房间里清冷的光线,青白一片。 她无限嘲讽地一笑:“蒋梦婕,这些事,本来就不用你做。” “你知不知道仅仅是这个书包的价格,就抵得上这破房子一年的房租,我让你住在这里,不是让你像个老妈子一样又洗又擦!” 她走进,慢慢地俯下身,谆谆善诱道:“即使是做,也要去给我做徐家的,你入了徐家的门,什么东西不招手即来啊孩子!先不说徐家那个在金平的老爷子,就是徐式昭那个姑姑,她抬抬手....” “妈”,蒋梦婕打断她,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 她闭了闭眼,心里有无穷尽的颠波悲恸。为什么,为什么要教她这些,教她如何在父亲面前扮柔装乖,祈求他节日回家假扮一下和美家庭。然后再教她如何将眼光对准强大的势力靠山,借助自己的优势登别家的门入别家的室。 “妈,我学习很好,将来会找一份很好的工作,我会养活咱们两个..”蒋梦婕慢吞吞地拍着书包。 “有什么用!这些有什么用!”潘珍珠一听女儿讲这些就分外恼怒,她将书包一把夺过,使劲摔在地上。 “就因为那个女人给你爸生了个男孩,你甘心将一切都给他?那个贱人,你忘了她是怎样气焰嚣张地登门的吗?你爷爷奶奶那么疼你,你在他们家不照样撞见过那个杂种吗?” 潘珍珠越说越激动,到后来,甚至有点咬牙切齿,“梦婕,你只要和徐式昭谈恋爱,你父亲就会回心转意,就算是为了徐家,他也不舍得会和我离婚。” 蒋梦婕很想说并不是,真正的感情应该是纯粹的,如果添上这些砝码,那么这段感情,还有什么必要呢。 可是她也知道,也许妈妈并非想要这段感情,她只是不甘心,她只是,想要赢。 行李一侧的画本不小心掉在地上,被女人快速地拾起,看见翻开的几页上全是枝桠的墨痕,她极浅地笑了一声:“还在画松树啊?” 陶建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额头,黑漆漆的眉眼往墙上的挂钟上看了几眼,问道:“姜阿姨,阿青什么时候回来啊。” 姜梅笑意隐去,“她这几天晚上都回来的挺迟的,这样吧,她明天下午才去学校,你上午早早过来,家里一起吃饭吧。” 陶建勋是跟着陶志坤的建筑厂来荣城学习部分古镇文物修缮的,此次建筑案例珍贵,他好不容易说服他小叔,早来一天,背着大包小包,下车就直奔嘉木巷。 他点点头,看身侧这边的桌上有杯茶水,就要去拿。 “别。”姜梅眼疾手快地抢过,“这是招待下午客人的,阿姨去给你泡杯热腾腾的。” “哦。”陶建勋不甚在意地抬头,客厅一侧的墙面上贴着许多画册,他认认真真地观摩起来。 夜已深,姜梅坐在未开灯的客厅,借着窗外疲软的光影,看着桌上那杯冷透了的灰褐色茶水,挂钟显示十一点三十五分时,门外有细微动静。 片刻后,房门悄然打开,她听见女孩子声音极轻地说了一声晚安。 门外有男生声音传来,也回应了一声晚安。 门又被轻轻关上。 “宋青霭。”姜梅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在这静寂无声的夜里。 宋青霭有点惊讶地应了一声,把画包放下,一脸不解地问:“妈妈你怎么还没有睡觉啊?” 姜梅将小台灯扭亮,看清自己女儿的身影,不答反问道:“怎么回来这么晚?” “在画室多练了一会的画。” “徐式昭怎么也这么晚?” “哦,”宋青霭滑开目光,转身去厨房倒热水,“他一直在等我。” 却见厨房里大包小包摆放一地,有些独属于午明山的特产摊放在台面上,一只蜜柚撕开半截,她想起来了,回身问:“陶建勋今天来了呀?” “对,他也一直在等你。”姜梅的声音从客厅不轻不重地响起。 宋青霭去撕蜜柚的手一顿,指尖磨过果皮的碎屑,就听姜梅接着道:“我以为你知道什么才是重要的。” 宋青霭端着杯热水出来,看着沙发上坐着的姜梅,问道:“明天他还来吗?” 姜梅未看她一眼,目光虚虚地落在她的画包上,包带一侧是个崭新的眼镜盒,她的眼镜坏了,她说再修修,怎么转眼就换了一个。 “你以为我提的是一些男孩子。宋青霭,不要装傻,我费力将你送来荣城,是为了让你早恋?” 宋青霭握着水杯的手一抖,她想辩解,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若心性这么轻浮,何苦让我费尽心机供你来学知识,想恋爱想嫁人,午明山就够你待一辈子了。” 姜梅声音缓慢却清晰,蕴含着层层的悲凉,“徐式昭就算高考有什么差错,他也有一万条路可以选,你呢?你不会想拿个三流院校来打发我吧?还是要将我再耗在这里一年,忍受流言蜚语一年,陪你复读一年?” 宋青霭眼眶一酸。 “少年情热,他许给你什么了?” 姜梅将目光缓缓搁置在她身上。 少女模样太过出挑,长发盈肩,身姿窈窕,即使眼眶里含着泪水,也不会嘤嘤啜泣,眼里那点子倔强,都是青春亮目的。 是很引人注目,特别是徐式昭那种顺风顺水的富家子弟。 年少恋情如火焰般情热。 但是,燃烧过后呢。 姜梅想起下午的那杯冷茶,冷嗤一声:“还是说你到底流着宋家人的血,骨子里就是趋炎附势那一套。你那个好父亲今天过来,给我说你上周在学校打架。” 姜梅干涩一笑,“他说是徐家那孩子给你解的围,说过两天要专门宴请感谢一下?好本领啊宋青霭,我和你志坤叔是不是要先喝你的喜酒?” 姜梅平时话不多,宋青霭和她亲热也像是隔着一层什么,她有微妙直觉,责任不等于爱,过往她格外珍惜着的那点子关怀,多有误判。 可是如今她隔着雾蒙蒙的眼泪再去看,或许她与她之间,从未有过真正的交谈,更何况了解。 母爱不是本能,她不能只欣赏她的坚毅,却忽视她的恨与怨。 可是少年人年纪轻,那些话又太重,曲曲弯弯的疤痕,缠绕在她心头。 宋青霭鼻音有点重,“对不起,妈妈。”除此一句,她不知道再说什么,近日成绩的受挫与内心的自责累累交叠在一起,她脸色苍白,泪水不自觉翻涌,她的手指深深陷进手心里。 姜梅看见宋青霭的眼睛,就更加心烦意乱,她举起一掌,挥向茶几上的水杯,水杯摔在地板上,喷溅起的水珠,落到宋青霭的身上。 碎片晃动的影,还有滴滴答答的水声,宋青霭站在客厅许久,手还在微微发抖。 翌日早上,姜梅留好餐食,不知去了哪里。 餐桌上只有陶建勋在等她,见她出来,立马起身,很是自来熟的声音响响亮亮:“阿青都九点了,你怎么起那么晚。” 宋青霭揉着红肿的眼睛,看了一眼陶建勋,一年未见,他好像长高了一些,“只有今天休息啊,而且晚上还要去学校。” 陶建勋走近她,紧盯着她的眼睛,“怎么了这是,晚上又做噩梦了?”他知道宋青霭若是晚上做噩梦,第二日眼睛就会红肿不堪。 “没事,昨晚水喝多了。”宋青霭看了眼厨房,问道:“我妈呢?” “不知道,姜阿姨给我开了门,然后她就顺势出去了,我也没问。”陶建勋将碟子小菜推到她面前,“这是我今天春天腌的,不咸,很清爽,你尝尝。” 宋青霭点了点头,她有点迷惘地望着桌上的餐食,只觉自己从嗓子眼堵到了胃里,一点点食欲都没有。 “哦对了,楼上是你同学吗?他来过好几次,说你如果醒了,可以上楼找他。”陶建勋欲言又止,终是没再说什么,只露出个和煦的笑容。 宋青霭也随着他笑,笑容却有些牵强。 她想提议上午她陪他去荣城逛逛,可是总觉得有点头晕晕的疲惫。 房门被轻轻地敲了敲,两人回头,见是徐式昭。 “醒了。”他拿着一盒牛奶走近,放到她面前。 “哦。”宋青霭起身介绍。 “这是陶建勋。我老家的朋友。” “这是徐式昭,我同学。” 言简意赅,两人男生早已打过照面,还是客气地相□□了点头。 徐式昭目光落在她的眼睛上,问道:“中午要不要和我回熙岭园,下午打会游戏直接去学校了。” 宋青霭想了想,轻声拒绝,““不了吧。我打算一会和陶建勋去逛逛荣城。” “哦。”徐式昭飞快地冲陶建勋笑了一下,然后转头又问道:“那一会学校见?” 宋青霭点了点头。 徐式昭看了她一眼,也没再说什么,就上楼去了。 第50章 一朝一夕 俞之虹女士总算是赶在假期最后一天拨出时间来嘉木巷,一上楼梯就堵住了201室的宋青霭与陶建勋。 尽管两个少年人说要出门去,热情好客的俞之虹女士仍是将两个人扯到三楼,一叠声地喊这次的蛋糕,她的秘书排了好久的队,大家尝一尝再去玩。 宋青霭轻车熟路地拉着有点局促不安的陶建勋坐下,徐式昭就坐在她旁边,给她倒了一杯蜂蜜水,她冲他一笑,顺势将水推给了陶建勋。 姜梅与俞敏去菜市场还没有回来,俞之虹不甚熟练地给大家启盒开封,蛋糕很大,裱花十分典雅,上面点缀的水果新鲜饱满,巧克力裹着五颜六色的糖霜,光是视觉感官就铺面一股甜蜜蜜的气息。 宋青霭嗜一些漂亮的甜,徐式昭举着不锈钢刀叉,打算给她切割最甜蜜的那一块。 刀锋刚刚触及奶油一角,俞之虹的声音嘹亮地传来,“式昭去给梦婕打个电话啊,她今天好像在鱼山巷住。” 俞之虹一派喜气洋洋,欢快的情绪像爆米花一样在室内膨胀,高挑的身形一闪,身着剪裁高级的暗红色套装挤在宋青霭旁边,她下午还有访谈会,此刻妆容精致,像秋末霜降时节仍盛开的木芙蓉,灼灼明艳,开便开了,谁也不管。 她看向徐式昭,语气是掩不住的笑意:“我听你潘阿姨说,你建议梦婕大学可以考虑金平师范?” 真是天大的好事啊,这小子不声不吭,却不知何时开了窍,开始为两个人的以后做打算了。 都去好,都去,都一起回来。 她又扭头冲宋青霭眨眨眼,神态好似顽皮孩童,“阿青,你可得替他们两个保密。” 宋青霭被她直率而真实的情绪所感染,她也绽放笑意,情不自禁地答应:“好!” 徐式昭举着刀叉的手,有一瞬间的停滞,他眉头一皱,看向宋青霭,“那天在ktv,她只是拜托我...” “是!是!是!拜托,拜托,”俞之虹开心地打断他,“你先别切,我去打电话吧。”说完,就脚步轻快地奔向电话机。 秋末的朝阳在窗户上折射出一圈松脆的暖黄色的光晕,徐式昭看了一眼宋青霭,果断下刀,给她切了沉沉的一碟。 宋青霭接过,转头一边递给陶建勋,一边说道:“没吃过吧!快吃快吃,你口水都快流到我肩膀啦。” 她的语气带着小小的炫耀,眼尾像是翘起细细的弧度,如此柔美的阳光里。 陶建勋笑得见眉不见眼:“谢谢你阿青。” 徐式昭看了两人一眼,刀叉搁置一边,不再说话。 好不容易等到晚自习下课,他终于与她有独处时光。 嘉木巷尾栋的楼梯前,他拦住她向上的脚步,问道:“你今天是不是不太开心?” 放学回家的一路都挺沉默,他找话题,她也意兴阑珊。 宋青霭摇摇头,任他牵起自己的一只手。 徐式昭捏了捏她的掌心,从背后的书包里拿出一个礼盒递给她。 宋青霭看清了上面的英语,好像是一个颇为昂贵的手表品牌,她之所以认识,是因为陆苓常翻的时尚杂志背后有全幅广告。 她有点惊讶:“送我的吗?” “对。”徐式昭笑着说:“拆开看看,看看喜不喜欢我挑的颜色。” “又不是什么节日,干嘛突然送我礼物。”宋青霭指尖摩挲着礼盒上繁复的暗色花纹,却并没有打开。 徐式昭看她低着头,沉静的侧颜,他斟酌道:“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你看时间更方便。” 宋青霭挣开他温热的掌心,将礼物推到他怀里,“我也没想其他的。” 她的动作,一来一回,徐式昭有种风雨欲来的不详征兆。 这些日子,两个人总是吵架,他太熟悉她垂眸,嘴角也紧抿的状态。 她不开心。 “怎么了?”徐式昭笑意渐渐敛去,问道:“是因为我建议蒋梦婕报考金平的大学?” 宋青霭摇头,“班长,我并不在意。” 她是不在意,她还答应他妈要保密他和蒋梦婕的事情,她知道要保密什么吗,她就说好。 徐式昭心头莫名有些沉郁,他将礼盒拆开,声音放柔放缓:“就当是寻常礼物,我先帮你带上?” “怎么是寻常礼物。”宋青霭手一扬,轻轻地挑开他的束缚,抬头,直视进他的眼睛,问道:“班长,把我当寻常人吗?” “当然不是。”徐式昭想也没想,直接回答。 “可我希望班长,把我当寻常朋友对待。”宋青霭眼神坚定。 徐式昭一愣,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讲这些。 宋青霭平平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我希望班长,能先将我当成寻常朋友,就像方简,像陆苓。” 徐式昭脸上的表情凝固片刻,他觉得她有点不可理喻的荒谬。 “寻常朋友?我们不是在谈恋爱?”徐式昭略微前倾,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宋青霭听见谈恋爱三个字眼皮一跳,她神色漠然地反问:“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们在谈恋爱?” “你也没有否认过,不是谈恋爱你为什么在桂花树下吻我?” “那是我喝醉。” “我没醉,吻了我就要对我负责。” 宋青霭瞪大双眼,她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刚失神片刻,手就又被牵回。 徐式昭看着她,叹了口气,说道:“阿青,有什么事情,说出来,大家一起解决。你不能遇到一点困境就将人全部推出去,就算你要推人,也不能包括我。” 宋青霭贪恋手心那点温度,她眼眶一酸,可是有些人面对真切情谊第一反应是逃避,她声音有点沙哑:“我不喜欢你。” “那你喜欢谁?”徐式昭问道。 宋青霭双臂抱在胸前,却不说话。 “陶建勋?”他想起那个皮肤黝黑,穿着朴素的少年人,与她一肩之隔的如常姿态,分蛋糕时的亲密,她对人很少玩笑,更何况那种有点冒犯的调侃,是多少年的熟稔与习惯,才会那么自然而然。 所以她才一口咬定,他是她的青梅竹马? 徐式昭眉头间藏了一点黯淡,冷笑道:“他也配?” 宋青霭一愣,抬首去看他,只见他眼皮轻压,一抹锋利的嘲讽与满不在乎,他那高高在上的傲慢,变成了一堵实质可触的墙,分割两人的界限。 她突然想起两人初识,他身上就有一种,对万事那种漠不关心的疏离,他质问她身份时的审视与分辨,过年时的绝交,再和好后突然的表白。 他身上时刻带着强烈而锋利的边界感,他主导,他掌控,他允许她走近他,然后呢? 宋青霭突然想起昨日姜梅的那一句:徐式昭就算高考有什么差错,他也有一万条路可以选。 许是她的沉默太过漫长,漫长到徐式昭失去了一开始的笃定,少年人意气风发,何曾经历过这种漫长困顿。 他叹了口气,有点疲惫地捏了下眉心,低声道:“先上楼吧,明天还要早起。” 宋青霭见他要躲避,言简意赅地说道:“年前你都不要找我。” 徐式昭眉心陡然紧蹙,他的心不断往下沉:“你把我当什么?把感情当什么?在这里玩过家家?” 宋青霭一声不吭地望着他,眼神纯真宛然,一派无邪模样。 可徐式昭太懂她了,她来嘉木一年多,多少人或喜欢她或诋毁她,她统统淡然处之,是无知无觉吗?当然不是,她细心且敏感,她的沉默,只是在伪装一种无知,无知最好蒙混过关了。 他之前欣赏她的沉静与清高,就像如今她也能如此平静,平静地像丢弃一件玩具。 徐式昭心中燃起不被尊重与优待的愤怒之火。 徐式昭的急躁让他的耐心耗尽,忍无可忍地问:“宋青霭,凭着别人的喜欢,就可以这么任性妄为吗?” 宋青霭沉默半响,拳头攥了又松开,突然笑出声:“那么办?又不是我让你们喜欢我的。” 她故意将“你们”二字咬得很重,故意模棱两可,故意将这份感情贬低的很薄,她想,眼高于地徐式昭,怎么可能容忍自己将他们放在同一个战壕。 这句话像一点针尖似的光,不激烈,却成功地刺破了两个少年人本就不够稳固的初恋堡垒,一击即溃。 而她也因为太过自持冷静,忽略了指尖深深陷进掌心,那弯月形的红痕。 徐式昭神情复杂难言,目光有点疲倦地看着她,沉默了一会,最后只说了句:“好,很好。” 好。 很好。 像是一个祝福语。 可这也是徐式昭今年对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次日,徐式昭搬离嘉木巷。 一周后,俞敏不放心外孙的生活起居,也陪住去了熙岭园。 嘉木巷热闹依旧,只是宋青霭有时放学上楼,望着空荡荡的左手边,她总是会有一瞬间的失神。 日子像是被按下加速键,十一月美术联考,宋青霭省排名第七,川笠拉巨幅海报在画室所属的那栋大楼,晚上画室一起聚餐,朱诒君过来与她轻轻碰杯,神情认真地说:“加油小学妹。” 宋青霭微笑着点点头,却没有回什么话。 朱诒君起初很少注意宋青霭,大家在画室都是各画各的画,直到后来无论他多晚去画室练画,她都一如既往地在,专注,沉默,像是一朵小蘑菇,长在画椅上。 他们偶尔聊两句,但更多的时候都是不说话,朱诒君感觉这小学妹性格冷冰冰的,他曾经仗着自己有经验,多指导了两句,说她不能重复单调的练习,却只得到她头也没抬的一句,等你过了再说吧。 两人自此再没说过一句话。 朱诒君这次来碰杯,他自己视为破冰之旅,毕竟他这次考的也不错,以后同为美院生,他可以多多照拂,关怀。 看她被川笠拉着上台,非要讲几句感言,她大方得体,指尖挑起高脚杯:祝大家风生水起,不在此处,就在彼此。 朱诒君微微一笑,举杯遥遥相祝。 这种女孩,注定是焦点。 · 十二月国家美院校考初试,宋青霭顺利进复试,宋志昊望着纸间那红艳艳的过关二字,脸色是止不住的喜色,港式茶餐厅五颜六色的光晕染在他的眉开眼笑上,“上次就说要给你办庆祝宴,可惜你爷爷入冬之后身体又不太好。” 他将服务员新端上来的椰汁红豆黑糯米推到宋青霭面前,接着道:“不过也是打扰你学习,不如等到你考上美院时一起举办升学宴。” 宋青霭慢慢地挑去杯盏中的红豆,她心不在焉道:“都可以。” 宋志昊犹豫半响,终是又开了口:“你和式昭那孩子现在来往...” 宋青霭没等到他说完,便打断道:“只是普通同学。” “哦。”宋志昊干笑两声,看她意兴阑珊的一张脸,终是没在说什么。 两人分别后,宋青霭便推开了隔壁奶茶店的门,零零碎碎的风铃声在她头顶响起。 陆苓与罗姗姗一起冲她招手。 “恭喜啊宋大画家。”陆苓合上了漫画书,在她旁边挤眉弄眼。 罗姗姗也笑着说:“阿青晚饭咱们吃新丽怎么样?我请客。”她指尖还放着一张试卷。 陆苓已经确定了出国留学,虽然也要留学预科,但压力对她来说几乎等于没有。罗姗姗却内心上了发条般紧张,她打算冲击综合实力排名榜第一的荣大医学院,所以每日试卷不离手。 陆苓无事一身轻,开始调侃罗姗姗,“扫不扫兴啊,一起出来玩,也要看真题。” 一边说一边冲宋青霭喊:“还有你啊,你知道咱们多久没有一起聊天,相约逛街了!” 宋青霭绕过奶茶杯去拿罗姗姗的试卷,问道:“新发的吗?” 校考之前她这几周都磨在画室,文化课已经拉下了许多。 罗姗姗刚点点头,陆苓忍无可忍,举起双手各拎起两位好友的衣领,一边一句,咬牙切齿道:“陪我去逛街!” 岁暮天寒,三个人没有逛多久,罗姗姗就嚷嚷着饿,说自己惦念新丽茶楼好久,陆苓被冻到没意见,宋青霭不是很饿,但也点头。 周末,又临近年末多聚餐,新丽茶楼人满为患,陆苓看着罗姗姗心心念念领回来的号码牌,只觉能排到明天早上。 “我去看看。”陆苓探头张望片刻,留下一句,便走向了门口或站或坐的等候区,她想看看有没有人愿意低价出个靠前的号。 徘徊一阵,却在门口堵到了方简一行人,她伸出胳膊拦住:“你多少号?” 方简看见她很是惊讶,他最近训练很少去学校,已经一个星期没有看见陆苓了,于是他眯着眼睛笑道:“早早预定了,在楼上包厢,一起吗?” 陆苓看了眼他身后的徐式昭与蒋梦婕,她皱了下眉,哼唧了一声:“我去问下。” 罗姗姗没意见,她看向宋青霭,宋青霭也笑着点点头。 高三兵荒马乱,大家各有所忙,她们两个不知道,她与徐式昭已经两个月没有见过面了。 第51章 各有所思 包厢在三楼,宋青霭错过门口的座椅陪罗姗姗去厕所,徐式昭正在为蒋梦婕拉开椅子,两人这才打了个照面,随即各自飞快地错开眼。 待得宋青霭与罗姗姗再次进来,就听见靠近门口处蒋梦婕转头对徐式昭说:“式昭,包厢我也嫌吵闹,要么咱们回去吧。” 声音不轻不重,在场的几人都能听到。 罗姗姗有点摸不着头脑地看向宋青霭,宋青霭轻轻地抚摸了她的后背,示意她往里走,找自己的位置。 背后的徐式昭声音很轻,她听见他回答:“好,那咱们走吧。” 待得两人离开,陆苓嘲讽一笑:“嫌吵刚刚在门口怎么不说,现在甩脸子给谁看。” 方简本来想追出去问问,但想到有徐式昭在,他也就没多事。这时听到陆苓这样说,回道:“高苒不是转学了吗,蒋梦婕一个人挺孤单的,而且好像最近家里也出了点事,所以我们走得近了些。” “你们高一就玩得挺好的,物以类聚。”陆苓冷笑一声。 方简以为她还在生高苒的气,果断地不再回她的话,转头看向宋青霭,问出了在心里积压许久的问题:“阿青,你和式昭又吵架了吗?” 陆苓与罗姗姗一起望了过来。 “没有。”宋青霭喝了口茶,面向三个人,看见她们放下心来的神色,补充道:“绝交了。” 方简眉心紧锁,陆苓与罗姗姗则是惊讶地出了声音,罗姗姗所在的影视小社,就有人刚开学的时候在传年级第一的校草在追三班的宋青霭,她因为和阿青走得近,被人暗暗相问的时候,还一脸高深莫测地装过神秘的知情者。 “你们分手了?”陆苓一脸的不可置信,虽然她上次建议宋青霭先谈着,不喜欢一脚踢了,但这也太快了吧。 以为自己神秘的知情者更加坐不住了,罗姗姗急道:“你们什么时候开始谈啦?” 方简皱了皱眉:“阿青为什么啊?” 闹哄哄的,宋青霭好像置身于杂乱无章的菜市场,一时不知道先回应谁。 于是她快刀斩乱麻:“没什么大事,因为发现学习重要。”说完认真地捧起茶杯,不理会几位好友的叽叽喳喳。 罗姗姗拉着陆苓相问,方简越过两个人望过来,犹豫半晌终是问道:“阿青,式昭那么喜欢你,不可能会因为这种原因跟你分手,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宋青霭一愣,捏着空茶杯的手暗暗收紧,这个问题太直白,直白到她有些心虚。 陆苓看了一眼宋青霭,对方简说:“怎么就那么喜欢了,徐式昭天天趴你肩头说他离不开阿青啊?” 方简嘴角一扬:“就事论事而已。” 陆苓无声地笑起来:“好没道理,怎么他喜欢就是事实了?” 服务员端着菜推开包厢门,才打断了两人的争执。 待得菜品齐备,陆苓与罗姗姗举杯,祝贺宋青霭过美院初试,方简这才立马跟上,碰杯之后,他还不死心,下意识地旁敲侧击:“阿青,其实金平也有一所国内顶尖美院,你就没有考虑过吗?” 宋青霭还没有回话,陆苓挤过来,望着方简,语气不善:“怎么?荣大就放不下一尊大佛吗?” 方简这次完全是在实事求是,看她胡搅蛮缠,下意识就要反驳。 陆苓根本就不听他说,语速飞快:“凭什么我们阿青就一定是追随者,荣大与东工大是不在一个等级,但是这种自上而下的选择,不是才更显得有诚意吗?” 在场一个体育生,一个艺术生,还有一个准留学生,不知人间疾苦,轻飘飘的对这个“下”不以为意,只有罗姗姗,化悲愤为食欲,夹了一大块蚝仔烙塞进嘴里。 方简不再说话,几个少年各怀心思的埋头吃饭。 · “不好意思啊式昭,最近一直麻烦你,”蒋梦婕低下头,眼圈逐渐红起来。 “梦婕,许多事情和你没什么关系。”徐式昭将人安抚在新丽茶楼不远处的奶茶店里,他边说边望向路边的电话亭,“我去打个电话,让人来接你。” “别..”蒋梦婕刚想出声阻止,就见他已经推门出去,门口风铃声摇摇晃晃地响起,像是一阵让人不开心的暴风雨。 徐式昭打给他妈妈的助理琳达,少年人客气地询问:“琳达姐,你是否认识专业的心理医生,我有同学可能需要沟通与疏导。” 俞之虹的秘书琳达,干练务实,多次来往嘉木巷,与徐式昭颇为相熟。她挂上电话,看了眼正在开会的俞之虹,给一侧的同事说了些什么,就风驰电掣地赶到了奶茶店,在徐式昭的注视下,微笑着带走了蒋梦婕。 徐式昭晚上放学,骑车回熙岭园,在客厅罕见地看见了俞之虹女士,两人虽然现在住在一个屋檐下,却忙的各有时差,碰面很少。 俞之虹发型与妆容已卸,宽松的家居服,懒懒地侧卧在沙发上,只是面色有点严肃。 俞敏正在一侧的长条餐桌上练字,阿青教给她的几幅楷书,她还没有练熟。 徐式昭进门打招呼,俞之虹突然开口问道:“蒋梦婕是怎么回事啊。” 徐式昭说:“琳达姐应该都给你说了吧,而且后来怎么样了,我也不知道。” 后来当然是俞之虹开完会,听到下属的转述,有点吃惊,打电话给琳达第一反应是问式昭在哪里,得知事情全态后,她嘱咐琳达看好蒋梦婕,然后又打电话给潘珍珠。 讲明前因后果后,语气里都能听出潘珍珠的尴尬,但潘珍珠还是坚持说梦婕是学业压力过大,才会找式昭倾述,没想到式昭这孩子竟然当真,还帮忙找心理医生,真是麻烦你们了。 俞之虹无意探索潘珍珠家里的各种琐事,她只担心这件事有没有影响到自己的儿子。 但是听到徐式昭说他自己连后续都不知道,她还是微微叹了口气。 这孩子太有规矩,太进退有序了些,反倒是说明了这段关系无望。 俞之虹面沉如水,开始有了身为商人的精细判断,她思索片刻,缓缓地说:“式昭,妈妈或许也有做的不好的地方,给你的建议可能也有妄谈,你还是专注于学习,什么都不要管。” 徐式昭抬起眼:“我知道。” 俞之虹起身,想拍拍他的头顶,却发现这孩子已经高出她一个头,她只能顺势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妈妈相信你,也支持你,即使你要考去金平,只要你开心,妈妈也开心。” 东工大航天工程是国内首屈一指,但她也有消息,明年东工大将与荣城市政府联合成立航天科技创新研究院,政策就好似墨水一落,山河都会浅浅变色,信息化产业创新技术,技术与信息化产业嬗变交互,式昭以后说不定在她的公司区域里研究与发展。 徐式昭捧起茶几上的一杯热牛奶,开口道:“妈,你好像也没问过,就默认我一定会去东工大。” 俞之虹一愣,她是没问过,但是徐式昭这孩子,有主见,有恒心,他之前与他爷爷约定,不是一直平稳地向着东工大进取吗? 但她心思飞转,敏锐地从他的话中捕捉到了什么,于是神色认真地问:“如果你不想去东工大,想去哪里?” 徐式昭还没有回答,就听见俞之虹接着问道:“是想出国吗?德国还是美国?如果你有想法,我这边早早为你准备。” 徐式昭喝完牛奶,想说的话化成一声温热的叹息,他妈妈向来看好蒋梦婕,但是只要发现她对他的学业有一点打扰,就会瞬间泾渭分明地划清界限。 他不想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只道了句晚安,上楼去了。 俞之虹觉得她儿子心思有点难猜,她也捧了杯牛奶,慢悠悠地走到俞敏身边,和自己的母亲碎碎念:“都说儿大不中留,我怎么感觉这小子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俞敏耐心地收了锋,不太满意,又换了一张宣纸,头也没回地说:“你总是带着指示来问别人的意见,孩子怎么和你说心里话。” 俞之虹满脸的不可置信:“怎么可能?我还不够开明?” 俞敏问:“那式昭如果想留在荣城呢?” 俞之虹顺其自然地接话:“他这个成绩考荣大干什么?不会真的想像他爸留校,然后进研究院吧。那也要先留学几年,履历金光闪闪一些,再来选择这些。” 俞敏深深地看了自己女儿一眼。 “比起留学,其实我也不希望他去东工大。”俞之虹皱起眉头:“妈,你也知道,当年徐海元他爸是怎样看不起我的,反正我感觉这辈子都不想再回金平和他们那一家人一起生活了,我只怕式昭以后留在金平,一年也见不到几次。” 俞敏叹口气,但没吭声。 俞之虹指尖抚过温热的杯体,接着说:“其实我也很恨自己,当年狠心将那么小的孩子留在金平,孩子与他爷爷有感情,老少早早有约定,也是正常。” 俞敏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搁下毛笔,轻柔地上下抚摸她的肩头,像是在顺她这么多年的风霜雨雪。 · 潘珍珠接到蒋梦婕的时候还在笑,她将自己女儿的围巾围好,牵起她的手问她想不想去逛街。 蒋梦婕有点发愣地看着她。 潘珍珠指尖点了一下她的鼻子,嘴角有控制不住的笑意:“知道你机灵,以病博关怀,只是下次不要聊父母矛盾,就说自己学习压力大就好了。” 蒋梦婕将手抽出来,她感觉自己无助又可悲,下午那个和蔼可亲的心理医生还知道真实地承接情绪,细心聆听,而她的亲生母亲,只当她在投石问路。 蒋梦婕沉默了一会,声音轻之又轻:“妈妈不觉得我们彻底没有机会了吗?” 潘珍珠一抿嘴,有点不解地望向她。 “其实徐式昭很聪明,以前做朋友,还没觉得他这么薄情,可能是真的被打扰到,才会这么不留情面。” 蒋梦婕回想起少年人在奶茶店冷静又漠然的目光,她轻轻地说:“他们那种家庭,女方背景或许可以小小地参差一下,但是人要正常,要体面。徐式昭这样做,相当于变相地告诉他妈妈,我不稳定,我心理有问题。” 蒋梦婕苦笑:“他连陪同都没有,你猜俞阿姨会怎么想?” 潘珍珠脸上神色几变,心里翻起惊涛骇浪。她一边震惊于自己女儿不知何时磨练的洞察力,一边又在回味俞之虹下午打来的那通电话,很简短,很客气,却连该有的关怀与问候都没有,这样一想,是有点不近人情的俯视感。 潘珍珠勉强安慰道:“徐式昭还年轻,这件事情做的不理智,他可能还不太懂。” 蒋梦婕平静地转身,暮霭的树荫为她蒙上一道灰色的影,她几不可闻地说:“妈妈你也别自欺欺人了,你应该能看出来他有喜欢的人,如果我和那个女孩今日互换,他绝不是这种处理方式。” 潘珍珠丝毫不以为意,她声音有点尖锐:“又没结婚,连恋爱都没谈,你就这样放弃了?” 蒋梦婕嘴角带着一点笑意:“你放心,我会去金平的。” 就算是为了自己。 第52章 好久不见 寒假来到,宋青霭一边温习文化课,一边构思自己的作品集,转眼就要到了新年。 宋青霭在小火炉轻微的咕哝声中,对姜梅说:“我打算今年就不回午明山了,答应了我爸,在那边过年。” 姜梅抬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点点头,两人现在维持着一种和善的默契,就像那夜那些话从来没有出现过,宋青霭知道她很满意自己表面的现状。 宋青霭两边骗,除夕那天她谁家也没去。 屋外的鞭炮响了一阵天,刚刚开始停歇,四面八方的烟花就开始绚烂在每一个窗口,宋青霭端着瓷杯倚在窗边,感觉整个世界沉浸在新千年的召唤与期待中。 她想,等到自己对人生有了一定的选择权,她也要为自己放一束烟花。 喧闹更显寂静。她享受这种寂静与孤独,像是一种自省,带着创造的契机,自顾自的画一朵猩红的山芙蓉,饱和度高的颜色总是带着一种残忍,一往情深,然后粉身碎骨。 大年初五,有一些商店逐渐开门,宋青霭终于不用再吃泡面,她拿上钱包与钥匙,打算去囤点物资。 刚开门就听见楼上有动静,她以为是俞婆婆回来了,上楼去看发现是俞之虹。 俞之虹看见她也很是惊讶,问道:“阿青,新年快乐呀,没有回午明山吗?” 宋青霭笑道:“嗯,俞阿姨你怎么现在过来了?” “记得式昭说他有几本书没拿,我今日正好路过,便帮他拿一下。”俞之虹巡视书架片刻,有点困惑地问道:“他说有本《美国革命的思想意识渊源》,佶屈聱牙的,别是全英版,你来帮我看看。” 宋青霭看了眼书桌上没有这本书,于是说道:“可能在他房间,他没搬走之前,经常在读。” 果然在枕边柜上搁着,俞之虹笑着道谢,她想起之前她妈聊起阿青美术成绩,于是提议:“阿青,不如今晚一起去熙岭园聚餐,你俞婆婆看见你肯定开心,而且你画画那么好,我还想让你教我画画呢。” 她的提议很是诚恳。俞之虹女士好不容易给自己排了几天假期,看见自己母亲不仅能练一手好字,而且兴起还能画些简易小画,她手痒,跃跃欲试。 宋青霭也是很诚恳的谦虚,她连连摆手道:“阿姨可别开玩笑啦,我何德何能,只是班门弄斧而已。” 俞之虹那管这些,只是看着女孩脚步轻快地就要跑开,她眼波一转,很是遗憾地叹气道:“新收了两幅齐老的画作,本意想着要送人,在家也就留几天,看来某人没有眼福了。” 此话一出成功地绊住了宋青霭的脚步,之前暑假有次省博短暂展出齐老一些画作,不仅挤的人满为患,而且围栏拉出三米远,齐老画工幽微细腻,宋青霭拼命往前探头观望,却只能看个大概。 在熙岭园,那不就意味着,她不仅可以近距离拿着放大镜观看,还可以慢悠悠的临摹。 天大的诱惑。 宋青霭转头,喜笑颜开:“我去收拾一下画包。” 一边下楼,俞之虹一边对宋青霭说:“阿青,和我不要拘谨,你小时候来这里,我还抱过你呢。” 走到楼下,她漫不经心地一指:“喏,就是这棵树下。” 宋青霭闻言很是惊讶,她看着那棵桂花树,有点呆愣地问:“我小时候来过嘉木巷?” “对啊,不过你应该不记得了,那个时候式昭也刚三岁,你会爬会跑我都不知道,从我妈手里接过来,胖墩墩的,胳膊像节节白藕,好像还有合影留念,不知道被我妈放在哪里去了。”俞之虹打开后备箱,将几件俞敏的衣服包放好。 过去的幼苗,如今树干遒劲,春梢粗壮,枝叶繁茂如盖,四季葱茏于宋青霭的头顶。 他与她,也快有一季的时间,没有一起被覆盖过了。 宋青霭怀着还抱着徐式昭的几本书,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而心脏又格外聒噪,朱雀似的叫个不停。 “发什么呆呢?走啦。”俞之虹给她打开车门,喊道。 天阴沉沉的好似要下雨,等到宋青霭下车的时候,雨还没有落下来。 俞之虹把她带到书房,喊来陈妈,三人一起小心地将画作启封,一一搁置在书房中央的宽大木桌上。听陈妈提到前院哪个包厢来了哪位领导,于是俞之虹笑着让阿青随意,当自己家,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 宋青霭手持放大镜认真观摩了片刻,就听见门外有声音传来。 “陈妈,是我哥进来了吗?” “没有,是书房有客人。” 语闭,陈妈端着水果与茶点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女孩,女孩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梳粗粗麻花辫,大眼睛滴溜圆,样貌讨喜,穿红格子针织背心裙,毛领烫一圈花纹,搭配也喜庆。 看见宋青霭,声音欢快地问:“你也是我哥的同学吗?” 宋青霭从画里抬起头,问道:“你哥?” 女孩点点头:“对啊,我哥徐式昭。” “这是式昭姑姑家的小妹妹,连时雨。”陈妈笑着向两边介绍:“这是宋青霭,是你哥哥的同学。” “我哪里小啦,我过完年就上初三啦,是我们学校的大学姐啦!”连时雨叉腰,嘴巴鼓的像河豚。 连时雨每年寒假都会来舅妈家小住几天,与熙岭园的人都很熟悉亲昵,陈妈摸了摸她的头,语气宠溺:“好,大学姐!来喝杯牛乳茶吧。” 待得陈妈离开,连时雨捧着茶杯慢悠悠踱步到宋青霭身边,问道:“为什么要用放大镜看呀?” 说完,还不待人回答,便将茶往前一推:“青霭姐姐你喝。” 宋青霭抬首,微微一笑,接过温热的茶杯,回答道:“因为能感受到更多的细节。” 连时雨偏偏头,眼神有点困惑:“感受?” 宋青霭看了她一眼,问道:“你看到这幅画,能感受到什么?” 连时雨凝起眉,仔细看了好几眼,掷地有声:“我只感觉到很有生气!” “对,生气,这是绘画艺术的一个很重要的美学概念。”宋青霭说完,才发觉自己最近背了太多绘画通论,太过于照本宣科,于是她慢条斯理地补了一句:“你很厉害,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 连时雨眯起眼,标标准准八颗牙假笑:“我哥有时意识到给我讲题讲超纲了,也是这样敷衍小孩子的口吻。” 宋青霭指尖一顿,她不动声色地问:“你哥呢?” “后院和他朋友打网球呢。”连时雨看了眼窗外,说道:“感觉这天要下雪。” “下雪?荣城也会下雪吗?”宋青霭也往窗外看去。 连时雨看向宋青霭,一脸的懵懵懂懂:“啊?我不知道啊,我家住金平,那里春节前后就会下鹅毛大雪。” “哦。”宋青霭低下头去看画,她好像之前听陆苓说过,徐式昭姑姑一家久居金平,好像是什么巡视组,去年才短暂来荣城。 大门有被人推开的声音。 “啊,开始落霰啦,看来天气预报还挺准,是要下雪了。”是方简在说话。 没人接话。 方简接着道:“太好啦,等雪彻底落下来,我再给家里打电话,有借口留宿了,今晚可以通宵打游戏。” “随你。”徐式昭的声音遥遥远远地传来。 “你们打完球了呀。”连时雨推开书房门,乐颠颠地跑出来,看着坐在客厅的两位,说道:“哥哥,你有好漂亮的女同学来找你玩啦。” “女同学?”方简以为是蒋梦婕,他下意识地先看向徐式昭。 却见他脸色如常,正打算起身去二楼。 连时雨以为方简问她,扯着嗓子喊道:“青霭姐姐。” 方简笑道:“你诗歌朗诵呢,我还亲爱的哥哥呢。”话说一半,看见书房走出来的人影,他一愣,脱口喊道:“阿青?” 宋青霭站在书房门口,向着方简露出一个极浅的微笑。 方简立即转头去看徐式昭,却见人已经上了楼梯,闻言好似微微侧身,但却并未回头。 方简一扯连时雨的肩头,似笑非笑道:“小妹,我上次见你打那个单机很好玩的样子,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一边说,一边将人往游戏室带。 连时雨皱起眉,声音诧异:“我上次让你陪我玩,可你说玩这些都是傻狗。” 方简痛心疾首地吃回旋镖,连连点头:“是是是,我狗眼不识金镶玉,带我去看看吧。” 宋青霭看到两人走远,声音轻柔对着楼梯上的人打招呼:“班长好。” 徐式昭没有回头,没有说话。 但也没有直接上楼。 他腿长腰窄,有气骨,饶风姿,像枝翠竹,许是想到他钱包里桂花树下的合影,又或许刚刚连时雨提及讲题,宋青霭此时分外怀念他当初坐在自己身边,自上而下看她时的情景,她只觉心中似有被挤压许久的潮汐层,往来翻涌,泛起无边际的思念与眷恋,她的脚步轻轻往前。 门外有高跟鞋的声音,哒哒哒地响起,伴随着俞之虹的声音:“这霰越下越大,说不定今晚会封路,看来方简与阿青今晚要住这边了,正好晚上大聚餐,人多热闹。” “楼上客房都打扫过,相应寝具都是崭新的呢。”陈妈一边说,一边推开了大门,霎时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俞之虹进门先看见阿青,笑眯眯地正要开口,又看见站在楼梯上的儿子,她喊到:“式昭你同学来了,下来招待一下呀?” 徐式昭这才转过身来,清晰俊朗的面容喜怒难辨,看了一眼俞之虹,声音有点沙哑:“我先上楼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就这样,冷冰冰的,阿青你不要在意。”俞之虹牵起宋青霭的手,笑容可掬:“阿姨陪你去看画,你俞婆婆今天有聚会,咱们再过两个小时直接吃饭,晚上园里封主厨加班,我特意让他给咱们安排了一桌年宴。” 宋青霭声音轻之又轻,回道:“好。都听俞阿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