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余》 第1章 祝余祝余 山下村是某无名山下的一座普通村落,据说从前住是有名世家逃荒待过的地方。 山下村不算穷困,但也绝对称不上富有。所以当灾年饥荒来临时,山下村也成了尸横遍野的人间炼狱。 宣先生是山下村的教书先生,平时受村里人爱戴,收了不少吃食。如今,宣先生的小小学堂成了众矢之的。 有钱有粮的人家早早乘了牛车逃荒去了,至于其他人,则都聚在宣家门外讨要一份吃食。可怜的木门不堪重负,已是摇摇欲坠的样子。 “翠子,你醒醒,我们今晚便逃去南方。”宣先生扶起自己瘦弱的妻子,额上已是一层薄汗。“这山下村是待不下去了,事到如今还不见青儿的影子,他定是来不了了,我们先去南方安定下来。” 听到自己弟弟的名字,翠子有了些反应。她转了转暗淡的眼珠,扯住宣先生的手,声音轻柔:“我们要带走我的孩子吗?我的……祝余。” 见她提起这个名字,宣先生眼中闪过一抹慌乱。他抿着嘴,半天不说话,而翠子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双手攀上他的脸,似诱似惑:“吃了她……吃了她就好了……” “不可以,翠子!”宣先生一把甩开她的手,站起身背对着她。“那是你的孩子!” “她是怪物!她不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被她吃了,我要吃了她为我的孩子报仇……”翠子声音越来越小。“我们要吃了她!” 在翠子的咆哮声中,宣先生沉默地出门收拾东西。他们没什么要带的东西,只有几个硬邦邦的大饼和水壶,再加上些衣物。 等他收拾完东西已经是日落西山,翠子的声音早就消失,屋外的人也渐渐散去——夜深露重,寒冷的夜风会带来更多的不幸。 宣先生开门想带着翠子离开,入目却是一张空荡荡的床。他很快便想到了什么,径直推开小厨房。 灶台燃着跳动的火焰,锅中的水翻滚着一个又一个气泡,水汽蒸腾,模糊了灶前人扭曲的表情,但无论如何也遮不住女童脸上的惊恐和痛苦。 鬼使神差的,宣先生慢下了阻拦的脚步,眼睁睁地看着女童被扔进了滚烫的开水中。她的皮肤很快变得通红,惨叫声微弱,再也掀不起他心中一点波澜。 ——这是宣祝余第一次被吃,那年她八岁。 而宣先生逃荒路上并不顺利,他们刚离开山下村不远就被一群山匪抓住。山匪抓了许多人,小孩和女人被推上火架,而翠子也在其中。 但轮到她时,意外发生了。 一只手生生冲破了她的肚皮,接着是脑袋,身子。一个活生生的女童从她的肚子里钻出,淅沥沥的血肉在众人眼前爆开,宛如众人最后一根理智的弦崩断。接着,就是一场杀戮。 期间她死了很多次,活生生被人们分食,又从他们的肚子里钻出,周而复始。慢慢地,她的身下已是一座尸山。 于是更多的人冲她而来,冲着**的食物而来。她再次死亡,又重新从尸体中爬出,等待着一批又一批人的到来。 ——“祝余祝余,食之不饥。” 男声清润,吸引了宣祝余的目光。 她坐在尸山之上,满身污秽。而那男子则穿着一身漂亮的深蓝长袍,干干净净不染尘埃,与这人间炼狱格格不入。 “你要吃我吗?”宣祝余撑着脑袋,微微歪头。“或许你能考虑一下火烤,那应该会有滋味些。” 男子一愣,随即笑着摇头:“我是来带你走的,祝余。” “再也不会有人吃你了。” —— 西海凤瀛洲面积辽阔,百姓受长生谷庇护,安居乐业。长生谷内皆是医修,救死扶伤的名头响彻四海,只是鲜有人出过凤瀛洲,他们更乐意救助这里的百姓。 宣祝余被男子带到长生谷,如今已是第十年。虽然自那以后便不见男子踪迹,但宣祝余很高兴他并没有欺骗自己——这里真的没有人想吃她了。 于是,她安安心心当起了一名普普通通的长生谷小弟子。 “祝余祝余,你可想好祈神盛会同我一起去?”少女穿着鹅黄短袄,发髻梳得漂亮,人长得也漂亮,吸引了学堂中不少弟子的目光。 身为长生谷谷主的亲传弟子,漂亮大概是周随竹万千优点中最不值一提的了。这次祈神盛会乃是十年一遇,不少怀揣着春心的少男打算趁此向周随竹表明心意。可惜,她眼中只有她面前那安静看书的宣祝余。 宣祝余听见她的话,才从书中抬起头,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我就不去了,你同他们好好玩便是了。下个月的考核我还没准备好,再将药材搞错我可是要被罚去照料药草的。” “啊——不要啊——”周随竹闻言有些丧气,将脑袋搁在书上,撇了撇嘴。“你来这儿十年都没有出过长生谷,连凤瀛洲都不曾好好转过……这次祈神盛会可是十年一次!再等下个十年可不一定是我陪你了好不好?” 宣祝余依旧坚持:“你知道的,我出不了长生谷。” “也就你傻乎乎地把师父他的话当真……”周随竹嘟囔着,一把扯住她的袖子,大有一副她不答应不松手的架势。“师父他刀子嘴豆腐心,定不舍得让你错过这盛会。再说,他现在又不在谷里,又没见过你,你陪我偷偷溜出去他哪里会知道的?” “不会知道什么?” 说曹操曹操就到,长生谷谷主陵游恰在此时出现在学堂门口。窃窃私语声减弱,万众瞩目之下陵游走向两人,稳稳站立。 陵游一身浅绿长衫,蓬松卷发半散,搭在胸前,颇有一股子风流气。 宣祝余看着他,有些发愣。她不认识这人,但周随竹认识啊,趴在土坑里认药草的回忆涌入脑中,叫她条件反射地就要跑。 要命了,不是说师父云游四方去了吗!怎么短短十年就回来了!还是在这个时候! 被抓了个正着,周随竹心虚地埋下脑袋不敢抬头。宣祝余自然察觉到她的情绪,再次细细打量起面前这个长相年轻的男人,思索片刻,道:“谷主好。” “你认得我?”陵游有些惊讶。 宣祝余诚实摇头:“不认识。” “那你如何知晓我是谷主?”陵游摸了摸脸。“你难道不认为谷主通常得是那种年纪大的糟老头子吗?我如此年轻却为谷主,啧啧啧……” 说着说着,陵游便沉浸在了自己的美貌和实力之中。 宣祝余丝毫不知何为人情世故:“我瞧着你不是已经四……” 她的嘴被陵游挥来的糕点堵住,疑惑地眨了眨眼。 陵游没好气地甩了下袖子,狠狠瞪了她一眼,转头又和在一旁装鹌鹑的周随竹笑眯眯:“我的好徒儿,可有想师父啊?” 周随竹小心抬眼,见他没有追究刚刚那番话的意思,也就大胆了起来,甜甜一笑:“师父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云游四方给我找个师娘吗?” “这不是祈神盛会了吗?我想着我的乖徒儿没人陪着定是孤独寂寞的,到时候眼巴巴羡慕别人家弟子,好不可怜!”陵游摩挲着下巴,摆出低泣抹泪的样子。“我哪舍得呢!” 周随竹不说话了,她此时被自家师父这矫揉造作的模样雷得外焦里嫩。 明明只是十年云游,她有礼端庄的师父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若是叫谷中长老瞧见长生谷谷主成了现在这样,定会痛哭流涕后悔当年将人赶出去游历了。 想到长老哭天抢地的样子,周随竹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将宣祝余和陵游的视线都吸引了过去。 宣祝余此时咽下了口中的糕点,瞧见周随竹一下涨红的脸依旧不解:“小师姐你怎么了?” “……师父回来,我高兴。”周随竹硬着头皮解释。 陵游对此很满意,拍了拍周随竹的肩以示欣慰。寒暄玩笑过后,他收敛情绪,说起了正事:“宣祝余,你同我来。” 第2章 长生药 还没等宣祝余回答,周随竹就先跳了出来。 她一把拉住宣祝余就往身后拽,但对上陵游冷淡的双眼还是下意识地犯怂,原本雄赳赳的气势也弱了下去。 “师父……祝余胆子小,你莫要为难她。”周随竹边说边观察陵游的表情,见对方眉头一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闭上眼就往外倒豆子似的:“虽然祝余脑袋不聪明,几贴药方开了百次都还没背下来,药材也认不全,常常开出些毒物……但她还是很认真的!每天起早贪黑学习,还自愿照护药植,大家都很喜欢她的。” 她一股脑全说了出来,说完才松了口气。偷偷睁开一只眼试探陵游的表情,却见面前的人拉着嘴角,脸色通红。 完了! 周随竹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了——宣祝余要因为笨被师父骂了!说不定还要被赶出去! 谁不知道她师父对谷中弟子多苛刻!如今却见谷里出了个跟万古毒蝎似的好大的蠢材! 宣祝余不清楚周随竹复杂的想法,她愣愣地看着面前比她微微高一些的少女哀求地看着陵游,似乎是在为她求情。 她想了想:“谷主,浪费药材是我的错。我已经在赚钱偿还了,请你不要把我赶出去。” 陵游:“?” “我什么都还没说呢,你二人便给我扣了好大一顶帽子。”陵游再也憋不住笑,偏头不再去看眼巴巴的两人,生怕自己忍不住把两人脑袋撬开,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周随竹喜出望外:“我就知道师父才不是这种人!” 那你刚刚着急什么? 陵游没跟她多计较,冲宣祝余扬了扬下巴:“跟我出来,我有正事跟你聊聊。” 这下倒没再出什么岔子,宣祝余乖巧地跟着陵游走开,学堂便瞬间热闹起来,众人皆叽叽喳喳讨论着刚回谷的陵游,以及那“深受大家喜爱”的宣祝余。 不过两人对此一无所知,只在沉默地并肩而行。直到行至谷主小院,陵游才停下脚步,转过身,仔细打量起面前这个十年前被好友送来的少女。 少女穿着长生谷统一发的银纹白裙,乌黑长发扎成了高高的马尾,发带飘逸,让她看上去有了些独属于年轻人的生气。 “谷主找我何事?”宣祝余开门见山。 陵游的视线慢悠悠在她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定格在她脸上。不过他没有先说明所谓正事,反而轻笑着叙旧:“十年不见,当年那脏兮兮的小丫头也算亭亭玉立了。” 宣祝余不吭声。她只是来听正事的。 陵游没得到回应也不恼,自顾自继续说:“你可还记得当年送你来我长生谷的那人?” 宣祝余点头。 “他快死了。” 陵游轻描淡写抛下一枚炸弹。 宣祝余闻之先是一愣,随后又恢复了平静,道:“哦,真遗憾。” “你这丫头……那人也算是你的恩人,你反应怎么如此平淡?”说出的话像是指责,但陵游的态度却是单纯表示疑惑。 宣祝余一如既往的诚实:“我们不熟。” “那也是你的恩人。你这态度拿出去,指定要被那家伙的弟子大卸八块,再踹上山门骂你忘恩负义。” “我不认识他的弟子。” 陵游笑眯眯:“十年前送你来的那人可是流州莫干宗的将邪剑师,门人无数,个个都是武艺高强之人,分分钟就能弄死你。” “那剑师救我,他的弟子却要杀我,这岂不是违背师命?”宣祝余脑子转得很快。“剑师尽力教导他们,难道是教他们叛出师门?” 陵游一下乐了。他先前怎么没看出来这丫头牙尖嘴利,胡说八道的本事和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小祝余。”陵游随口道。 但偏偏这句话叫宣祝余端正了神色,她盯着陵游,盯到对方都有些不适的偏移视线,才肯定开口:“你撒谎。” 陵游懵了。 而宣祝余很坚持:“你在撒谎。” “你为什么觉得我在撒谎” “因为我看不见你身上的饿鬼。”宣祝余伸出手指,踮起脚,点在他的额头处。“这里,会有饿鬼……现在有了。” 陵游一无所知,只是在宣祝余的手指触碰到他的皮肤的那一刻,面前的人就好像散发着无穷的魔力,吸引着他靠近、啃咬、吞咽。 而在宣祝余的眼中,一抹黑气从陵游额间钻出,逐渐幻化为一只体型庞大的饿鬼,嘶吼着想要冲她而来。 但陵游毕竟有些实力,他很快反应过来,连连后退,迅速撤离,拉开两人间的距离。他看向宣祝余,眼中充满警惕和郑重。 宣祝余收回手,脸上挂起笑容:“谷主,你不想吃我吗?” “宣祝余。”陵游厉声警告。 宣祝余这才收敛神情,看似乖巧地站在原地。但经过刚刚那事,陵游万万不可能将她看作普通弟子。他甚至开始思考好友的请求是否应该被宣祝余知晓…… 良久,他才重新平复心情。 “十年前将你送来我长生谷的便是将邪剑师,满逝水。他如今受了伤,命数已尽,却不愿抱憾而终,特叫我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宣祝余语气淡淡。 陵游话音一顿,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助我炼成长生药。” 宣祝余双眸澄清,微微泛着灰的瞳色映出渐落的夕阳,染上余晖却依旧冷清无心。明明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陵游却感觉肩上如有千斤重。 “长生药……为何要我一个普通弟子?” 宣祝余发问。 但不等陵游回答,她便没有丝毫停顿自答道:“因为我很特殊,因为我不会死。” “那剑师应该跟你讲过我从前的事,你刚刚应该也感受到了。”宣祝余依旧盯着他。“谷主,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要我帮你炼成长生药?” 说实话,陵游此时是有些发怵的。但想到满逝水凄惨的模样,他咬咬牙,还是应下:“炼成长生药是我毕生心愿,我死不足惜!” “好,我答应你。”宣祝余又笑了。“我会助你们炼成长生药的。” 陵游没再说话,只安静地将她领进屋内,从一堆医术里翻出些熬药的东西。宣祝余被他安置在一旁小桌上,在手腕上划了一道放血。 奇异的甜香在屋中蔓延,陵游只觉得头昏脑涨,勉强站稳,努力压下口中分泌的涎水。而宣祝余从始至终都只是撑着下巴看着陵游身上的那只饿鬼体型越发膨胀,在屋里手舞足蹈。 最后,在宣祝余遗憾的目光中,陵游抱着医书夺门而出。 她没说什么,静静放满一碗血就起身,踏着月色离开。至于陵游去哪儿了,她丝毫不在意。 周随竹一直在学堂等宣祝余,捧着宣祝余的书百无聊赖地翻来翻去。直到那抹身影背着月色走进,她才打起精神,高高兴兴冲了上去。 “祝余祝余!” 宣祝余有些惊讶:“你怎么还没走?今日不是早早下了课吗?” “我在等你呀。”周随竹帮着她收拾好书,美滋滋说。“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回来拿书,所以我一直在等你。” “怎么样?师父可有为难你?” 宣祝余摇头:“未曾。” “那他叫你过去作甚?”周随竹眨着好奇的大眼睛。迎着这样的目光,宣祝余难得语塞,但还是道:“他叫我助他炼长生药。” “炼长生药?”周随竹一下瞪大了眼。“奇怪,师父早些年便放弃了炼制长生药,如今怎么又提起了……不过他叫你炼长生药?难道他受你的毒功启发,想出新的法子以毒攻毒?” 宣祝余有些委屈:“小师姐。” “好好好,我们小祝余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医修,别人做不到只有我们小祝余可以做到!你见谁家医毒双修的!” 宣祝余不傻,还是听出这话里的调侃。她撇撇嘴,小声道:“学医太难了……” 第3章 饿欲 日子一天天地过,宣祝余的日常成了上课、吃饭、放血。周随竹虽不知道她如何助陵游炼制长生药,但瞧见她一天比一天白的脸色还是忍不住担心。 “真的没事,小师姐。”宣祝余又一次推了周随竹想给她把脉的请求。“我心里有数。” 这十年来陵游不在,宣祝余可以说是周随竹带大的,尽管她也比宣祝余大不了多少。但周随竹早已将宣祝余看作自己的妹妹,如今瞧她日渐憔悴,心也揪了起来。 周随竹有些生气地将医书扔在床上,站起身瞪着宣祝余:“你若真的没事,为何不叫我替你把脉瞧瞧?分明便是心虚!不过你这也不必把脉了,瞧着便是一副病相,师父到底是如何照顾你的?我今日便要去找他问个清楚!” 周随竹气冲冲就朝陵游小院去,宣祝余追在她身后,一脸无奈。 门被大力拍开,灰尘扑簌簌落下,飘在空中。正熬药的陵游被吓了一跳,差点将手中的碗甩出去。他捏紧碗,转过身,将一张沧桑的脸怼到周随竹面前。 周随竹质问的话一噎。她也没想到陵游也是一副鬼上身的模样,一双黑眼圈几乎要掉到地上去了。 “师,师父……”周随竹一愣,随即更加不满。“你们怎么都搞成这副模样?这长生药可是吸了你们精气?” 陵游呵呵一笑,没搭腔。倒是宣祝余慢悠悠转到她面前,将她往门外推了推:“我说了没事……小师姐你快去做功课吧!” 周随竹一踉跄,但还是顺着她的意准备离开。刚一抬脚,她又兀地转过身,冲屋里大喊:“师父,祈神盛会的时候你必须要放人!不准把她扣在谷里!” “不行!”陵游抓着药材就冲了出来,一下把宣祝余撞远了许多。他难得沉下脸:“宣祝余不允许离开长生谷。” 宣祝余体质特殊,长生谷里的人大多都有些修为傍身,除非直接接触,否则不易受其影响。但长生谷外不同,凤瀛洲并非全是修士,大部分都是普通百姓,根本抵抗不了宣祝余的古怪体质。 周随竹不知道个中原因,只觉得陵游不讲理:“凭什么!祝余又没犯错,师父你不能以权谋私!” “不允许。”陵游睨了宣祝余一眼,没有解释。“我说了不允许,就是不允许。” “她还要助我炼制长生药呢。” 周随竹眼睛都气红了,声音哽咽:“长生药只是谷中传说,世间哪有这种东西!况且你不是说了这长生药炼不出来吗?你现在又为何固执如此!” 陵游没回答她,拎着宣祝余进了屋,甩上门隔绝周随竹的视线。周随竹孤零零站在门外,擦了擦眼泪,拖着步子离开。 “小师姐不是你最疼爱的弟子吗?”宣祝余坐下,看着陵游阴沉的脸,有些疑惑。“你怎么狠心如此对她?” 陵游一个眼神都没分给她,随手丢给她一把刀,便继续捣鼓自己的药材了。宣祝余习惯地在手腕上划出一道伤口,将血滴进碗中,放空自己发起呆。 但一旁的陵游就没有那么轻松了,他分神压制着焚心的**,汗水滴滴滑落,模糊视线。 碗中的血溢了出来,宣祝余回过神,慢条斯理地拿起一旁的白布包起伤口。她瞥了一眼半天没有动静的陵游,微微一笑:“不愧是谷主。” 她推开窗,将屋里的血气散了出去。 “我先走了。”宣祝余推门离开,径直朝着学堂方向离开。 陵游半天才稳住心神,端起那盛满宣祝余鲜血的碗。忽然,他动作慢了下来,目光粘在了桌上溢出的艳红的血上。 血液渗进木桌,留下深色印记,依旧带着淡淡的香味。 陵游下意识地吞咽口水,喉结滚动。从胃而上的饿欲如火焚烧至心脉,烧得他心烦意乱,端碗的动作都有些不稳。 宣祝余对此一无所知,她急匆匆赶到学堂,一眼便看见座位上埋头写字的周随竹。 今日是蔺长老的课,蔺长老是个古板严肃的中年女人,平时就对宣祝余恨铁不成钢,天天对着她唉声叹气。 如今她还迟到了,几乎错过了全部的重要内容。 “宣祝余!”蔺长老几乎都要被气死了,扔下书就要去揪她的耳朵。宣祝余灵活躲过,贴墙站着,露出一个乖巧的笑。 “蔺长老你听我解释……” 被长老指名道姓,宣祝余自然而然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周随竹也下意识抬起头,只是在看到宣祝余的一刹那还是撇了撇嘴,心里的委屈咕嘟咕嘟冒着泡。 “我是被谷主叫去帮忙的。” 蔺长老将信将疑:“谷主叫你帮忙?他想修毒医?” 这明显是玩笑话。宣祝余见她火气减弱,讨好地笑:“谷主要炼长生药,让我帮帮他。” “长生药?”蔺长老大惊失色,下意识看向就近的学生。 好在大家都不愿意坐在蔺长老跟前,都挤在后面,宣祝余声音又不大,没有多少人听见她的话。 蔺长老收回视线,放下心来。她转而又看向宣祝余,既有不解也有火气:“简直是胡闹!我看陵游还是没有长记性……甚至还带着你一起胡闹,哪有半点为人师表的样子!哪有谷主之姿!” “你先找位置坐下,我下课就去跟陵游说明情况。明天起正常来上课,再让我发现你缺课,我便将你扔到针刺花圃去!” 宣祝余灰溜溜地坐到周随竹身旁,在蔺长老的怒视下,她几乎要将头埋在桌下,半天不敢抬头,直到那道灼热的目光转移。 “小师姐。”宣祝余扯了扯周随竹的袖子,轻声唤道。 周随竹此时心里还憋着气,一把抽出袖子,还往旁边挪了挪,扭过头不肯看她。 宣祝余悄悄抬头观察了一下蔺长老的位置,见无事发生,才放心低下头。她看着两人间的距离干着急:“小师姐,你听我说……” “说什么?同我说说?” 声音幽幽,贴着宣祝余的脸传来。 宣祝余缓缓抬头,对着蔺长老抿唇一笑:“长老……” “这节课你不用上了!去药房等我!我亲自听你说!” 不出意外,宣祝余被赶了出来。她垂头丧气地站在原地,拿脚尖在地上画了一个又一个圆圈,有些委屈。 但她也没有怪罪周随竹的想法,只暗叹自己倒霉,托着步子就朝药房走去。一路上碰见了不少人,行色匆匆,都朝着一个方向奔去。 “快!这个病人前所未见!” 背后猝不及防传来一阵推力,宣祝余脚步踉跄。但还没等看清是谁推了她,她又被突如其来的人流带着向前。 长生谷有这么多弟子吗?! 她勉强稳住身子,但无法停下向前的步伐。于是一路推搡挤攘至长生谷入口处,她才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见众多穿着同色同式长衫的人挤在入口处,但留出一片不小的空地。空地处有一名少年躺在血泊中,衣衫破烂,露出身上刀剑割出的伤口。尤其令人瞩目的是他心口处的一把长剑,直挺挺地插在他身上。 “这人哪来的?怎么受了如此重的伤?”有不明所以的长生谷弟子询问。 很快有热心的弟子为他解答疑惑:“这是流州莫干宗弟子带来的伤者,不知是何身份。” “伤得如此严重,为何不快快抬进谷里治疗? 那弟子摇头:“动不了,他的血有毒!已经有师兄中招倒下了。” “这还能治好吗?怕是谷主来都无力回天了。”又有人七嘴八舌道。 “不好说,但我们得尽力一试。莫干宗从前对我们长生谷多有照顾,如今他们有求于我们,我们必定得尽力而为。” 莫干宗? 听到熟悉的字眼,宣祝余眉一挑,唇角勾起一抹意义不明的笑。 她最近和莫干宗还真是有缘。 第4章 失控 很快,人群中冒出一个主持大局的长生谷长老开始找人手处理。宣祝余见他脸生,便悄悄往后缩了缩,生怕被他点到名。 可往往事与愿违,她凭着在一众女弟子中独具一格的高挑而成功被长老一眼相中。她无奈,只好与其他几人一起出列,眼睁睁看着其他无关人员被赶了回去。 “来两个力气大的在旁边候着,其他人在我身后听我指令下针。”长老蹲下身,搭上少年的手腕把脉。指尖冒出点滴荧光钻进皮肤,顺着脉络爬遍全身。 宣祝余沉思片刻,最终还是后退一步,选择做苦力。其他弟子面面相觑,又有一个大块头后退,站到宣祝余身旁。 其他弟子也就顺理成章成了长老的助手。他们不像宣祝余学艺不精,更没有排斥心理,反而兴冲冲挤上去将长老和少年团团围住。 长生谷里的大部分人都是怀揣着热爱和狂热的“疯医”,看到疑难杂症就如饿狗见了骨头一样扑了上去。 长老指尖冒出的荧光从哪个穴位钻出,其他弟子便快准狠在那处下针。不一会儿,少年身上便布满了银针,成了一只刺猬。 宣祝余盯了一会儿就移开视线不再看。而一直悄悄关注她的大块头自然注意到了她的走神,他偷偷凑近了些:“你怎么不去下针啊?” “不擅长。”宣祝余面无表情。 大块头闻言挠挠后脑勺,露出一个腼腆的笑:“我也是……我叫范识,是蔺长老的弟子。你是哪位长老的弟子?” 这倒把宣祝余问住了。她十年前被塞进长生谷后便一直跟着周随竹,若要正式说起拜入哪家,还真没人提起。 她摸了摸下巴,沉思片刻:“我没拜入长老门下,一直是周随竹师姐带着我。” 范识有些惊讶:“你是新入门的弟子?难怪你说你不擅长施针。” 他絮絮叨叨:“周随竹师姐是谷主的弟子,按常理来说你是要做谷主弟子的。但谷主很少收徒,你之后应当想拜入哪个长老门下都行。” “你可以考虑考虑蔺长老……她虽然在外面很严厉的样子,但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我学医没什么天分,她从来没有放弃过我,还收我做弟子。”他笑得呆呆的。“我挺想有个小师妹的。” 两人闲聊间,施针已完成,少年暂时被吊起了一条命。接下来,就是宣祝余和范识的工作。 长老在一旁指导:“你们小心点,男弟子托着伤者的脚踝,那个女弟子托起伤者的后脑勺……你们小心点!不要把银针按深了!” 两个人有些手足无措,特别是宣祝余。她大概知晓自己的体质对这群修习之人的吸引力减弱,但直接的肢体接触还是会造成难以控制的场面。 她不知道接触对失去意识的人会不会也有效果。 宣祝余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在长老的指导下将手搭在少年的脖颈上。但下一刻,她瞳孔地震,慌忙收回手。 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在她手指触碰到少年的那一刻起,饿鬼迅速膨大,甚至因为少年失去意识,饿鬼十分轻松便控制住那具孱弱的身体。 众目睽睽之下,原本奄奄一息的少年兀地睁开了眼,扎满银针的手一把捏住那只欲逃走的手。 一个灿烂到极致的笑容在少年脸上绽开,他伸直双臂,带着不容拒绝的力气将宣祝余的头往下按。 宣祝余被迫跪在地上,身体前倾,与少年眼对眼。她看清了饿鬼眼中的**,原本慌乱的情绪也在此刻平静下来。 她早已习惯了。 饿鬼很轻松地咬上了那截白净的脖颈,生生撕下了一块肉。 宣祝余被反应过来的人拉开,鲜血汩汩从伤口涌出。一瞬间,血香四溢,勾起了在场所有人的饿欲。 宣祝余眼睁睁看着所有人的饿鬼爬出,逐渐蚕食了他们最后的理智。她被团团包围,从间隔中对上地上那只饿鬼不甘的眼神。 本应热闹的入口处因救治伤员而变得寂静无人,于是那吞咽口水的声音变得分外清晰。 “你们要吃了我吗?” 本是发问,但落在他人耳中却像是邀请。一瞬间,所有人都如发狂的野兽一拥而上。 在眼珠被抠出来的前一刻,她与地上不甘的少年对上视线,那是她看到的最后一幕。 两个悲惨的、同在血泊中的人。 不,一人一鬼。 宣祝余又被吃了。 随着最后一块肉被吞下,残留的血失去了奇异的香气,饱餐而归的饿鬼消失,只留下恢复清明的几人。他们互相被满身的血迹震惊,又被狼狈恐怖的现场吓了一跳。 “这……这是发生了什么?”长老举着沾满血液的双手,迟疑发问。 其他人也搞不清状况,但范识很快发现少了一个人:“那个新弟子不见了!” 众人大惊失色,怀疑有敌人挟持了那失踪的弟子。 但没有吃饱的饿鬼很生气,它咯咯笑出了声,在众人惊悚的注视下戳破了他们重新套上的皮囊:“你们把她吃了!” “拍拍你们鼓起来的肚子,她在你们的肚子里呀哈哈哈哈!” 凄厉的笑声回荡,死一样的寂静蔓延。 “她被你们吃掉了!” 此时长生谷内的其他人对此一无所知,莫干宗的弟子被安置在了议事堂。被弟子匆匆唤来的陵游听说他们带来了个重伤的莫干宗弟子,了解过情况后连忙派了周随竹带着人去看看。 “等人被抬进谷里我瞧瞧,你们放心。”陵游扯出一抹僵硬的笑。“不过你们要先跟我讲讲,那弟子是怎么伤成这样的?” 一阵沉默。 许久,领头的弟子才开口:“你们都先出去。” 议事堂内很快只剩他们两人,那弟子还不放心,等陵游启动了议事堂自带的屏音装置才继续开口:“我是将邪剑师座下二弟子,名唤公西岐。” “剑师已经疯了!我带来的弟子便是我最小的师弟,他是被剑师亲手拿着万毒剑所伤的!” 陵游闭了闭眼,脸上浮现一抹诡异的微笑,很快消失不见,面无表情:“剑师的伤可是又严重了许多?” 公西岐重重点头:“但心病更甚。他如今天天念叨着长生……小师弟被伤也是因为多说了一句长生不被天地所容……” 陵游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很快又恢复正常。他目光忧切:“我定会尽全力救回你师弟的,逝水也定不愿看到自己的弟子死在自己手上……那怕是会更刺激他。” 公西岐赞同地点了点头。 犹豫片刻,他还是忍不住道:“恕弟子多嘴一问,这世上当真存在长生药一物吗?” 陵游眸光闪烁,像是想起了什么令人愉悦的东西,眉眼弯起,声音轻柔:“当然。” 口中涌上液体的甜香,陵游激动得身体颤栗,手指不自觉捏紧桌角,仿佛回到了他咽下那碗红色血液的一刻。 ——他从未如此确定,长生真的存在。那股香甜的味道,早已在数十年前便深深刻在了他的骨子里。 原本熄灭的希望之火被重新点亮,当年落在他身上的鞭伤早已消失,但在今日之前,同样被打碎的截截傲骨始终粉碎。 然而,他今日已然触摸到了长生的踪迹。此时,不仅是为了完成满逝水的请求,他更是为了长生谷的传奇重现。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不仅是他,还有满逝水,穷极一生所追求的,不过只是当年落在长生谷里的那片永恒的花瓣。 少年一袭红装张扬,斜卧老树旁,正值春芳潋滟时,他捧着一手落花,眼神悲悯。 “可惜春华易逝,人在花不在。” 第5章 占有 长生谷外发生的惨剧很快传到了议事堂二位的耳中。陵游猜到了遇害的人是谁,也就一瞬间,他的表情狰狞似恶鬼,但在其他人看来时又恢复了正常。 他脚步踉跄,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不,不可能……” 赶来通知的弟子其实也在状况外,他还没有从那个场景中回过神来。原本面熟的长老师兄师姐们浑身鲜血,双目无神地将癫狂大笑的少年团团围住,像是某种邪恶的祭祀阵法。 “周师姐已经派人将那几人押到惩戒场去了,古长老正在赶去的路上,现在请您过去。” 公西岐关注的倒是另一件事:“我小师弟醒了?” “是。”传信弟子点头。“许是长老他们先前施的针起了作用,伤者已经苏醒,现在是周师姐在替他疗伤。” 陵游侧头询问:“你可要同我去惩戒场?” 公西岐摆手拒绝,表示自己要去看一眼小师弟才放心。刚好陵游也只是客套一问,闻言不带丝毫犹豫地抬脚离开。那传信的弟子则负责领公西岐朝药房去。 可怜的周随竹还不知道自己疼爱的小师妹已被人吃干抹净,仍旧尽心尽力地把脉下药。原本狂躁的少年此时十分安静,他动弹不得,闭着眼睛任由那股灵力在自己身体里窜来窜去。 “周师姐,我领人来了。” 周随竹闻言抬眼,冲公西岐点头,示意他在一旁坐下。还不等公西岐开口发问,她便率先递过去一张药方:“这是配出来的药方,您先看看,有不懂的尽可以问我。” “伤者主要麻烦的是身体里的毒素已经开始扩散,再加上心脉破损,基本是无力回天的程度。只要他这个人活着,那这毒素便很难彻底清除。” 公西岐的脸沉了下来,不甘心地问:“真的没有办法了?你们谷主也做不到?” “实不相瞒,我便是我们谷主的亲传大弟子,我敢断言,基本没有办法。毒素太杂,使剑人又功力深厚——他心口处的剑已经取下,但应该不是刚开始伤他的那把。”周随竹一个大喘气。“但是有一点很奇怪,他的身体好像在自己消化这些毒素。伤者体质可有特殊之处?” “并无。”公西岐斩钉截铁。 周随竹陷入沉思:“那就更奇怪了……不过目前看来这点还是很值得高兴的,说不定之后这些毒素就会被伤者自己解决掉。” 她又扬了扬手上的药方:“不过还是要替他修复心脉。这张药方上写明了所需药材,还得请您去药铺瞧瞧去,没有的药材得靠您自己去找。” “好。”公西岐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将那张单子叠好捏在手心。“说是我师弟醒了……我能不能跟他说两句话?” “可以。不过伤者情绪可能会有点狂躁,您注意。我出去了,有事叫我。”周随竹拔出少年头上的银针,转身离开,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顶着那炙热的视线,萧无尘缓缓睁开眼。他眼中满是困惑:“你是谁?” 公西岐:“……” 周随竹又被喊了进来。 “可能是毒素造成的记忆缺失。”周随竹看了半天,缓缓道。“这种情况之前也不是没有,但为了保险起见,我会叫我师父再来看看的,公西先生放心。” 公西岐眼神复杂地看着面前的少年使劲往周随竹身上凑,一顿嗅闻。在周随竹银针落下的前一秒拉开了距离,郑重其事道:“你身上有一股很熟悉的甜甜的味道。” 公西岐有些尴尬:“我师弟从前不是这样的……许是受了刺激。” 周随竹呵呵一笑,转身离开。 “她怎么走了?我还有事要问她呢。”萧无尘嘟囔着,还想下床去追她,结果就收到了来自公西岐的一个爆栗。 “你干嘛!”萧无尘捂着脑袋很委屈。“我还是伤员呢,你怎么能打我!” 公西岐翻了个白眼:“我再不让你清醒清醒,你都快把我们莫干宗的脸丢尽了!” “叫你天天嘴贱,明知道师父最近心情不好还往上凑,现在知道厉害了吧!”公西岐苦口婆心,奈何他面对的是一个脑袋空空的弱智少年。讲得口干舌燥了,对面都没有多大反应。 “说起来,你们在谷外发生了什么?”公西岐抿了口水,勉强缓解了嘶哑的嗓子。“长生谷怎么跟受了敌袭似的,还用上了惩戒场?” 惩戒场是长生谷几乎相当于摆设的一个地方,上一次使用还是上届谷主遭到谷内成员背叛刺杀的时候。 一提到这件事,萧无尘明显兴奋了许多。他压低声音,却是忍不住身体颤抖:“他们把她吃掉了!一口一口全都吃光了!” “她太乖了……”萧无尘发出一声喟叹。“被吃掉都一声不吭,像只可怜的猫儿缩在那里,就那样看着你……” 公西岐有些不确定:“吃掉?怎么吃掉?” “就是吃肉一样吃掉啊。”萧无尘有些不理解。“一口咬下去,红彤彤的血就会糊了你满脸,但让人一点都舍不得浪费……” 他绘声绘色描绘着。 公西岐这下怀疑他小师弟失忆不是因为毒素,而可能是因为受了巨大刺激。毕竟照他所描述的,一个活生生的人被现场分食——无论谁看了都会疯掉的。 如果真是这样,他想。那长生谷可有的忙了。 特别是谷主,陵游。 但陵游并不如公西岐所想的大费心力了解事情真相,不用审问,他已经猜到了整件事情的大概。 被押回来的几人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竟对同门弟子痛下杀手。然而不管怎么否认,浑身的鲜血和诡异的饱腹感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们事实。 他们吃了自己的同门! 长老和几名弟子承受不住晕了过去,清醒中的也有几人已然疯魔。而全场唯一算得上镇定的,竟是那个蔺长老的弟子范识。 他身形魁梧,垂着脑袋不发一语,任凭负责审问的弟子如何刺激都没有反应。 陵游来时也是这样的场景。 “谷主……” 陵游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声音温柔:“辛苦了,你先去休息吧。我同这位弟子聊一聊。” 那名弟子闻言退下。关上惩戒场的大门,面前又被大片黑暗笼罩。黑暗中的陵游不再掩饰,眼底的恶意和不屑直直刺在面前这个大块头身上。 “就是你吃了她?”陵游轻嗤一声。“简直是浪费!” 范识身子动了动,他抬起头,被血污掩盖的脸上仍透出清晰的讶异。 谷主的这番姿态令他惊讶,但更匪夷所思的是他话中的意思。 范识一把扑上前抓住铁栏,神情激动:“谷主你能救我们对不对?肯定是有妖邪蛊惑了我们……不,不!那个女人就是邪祟!是她!” “一定是她!她蛊惑了我们!” 他哀求地看着陵游:“你救救我……她的肉还在我肚子里……我会死的!我会死的!” “聒噪。”陵游一脚将范识踹翻在地,表情厌恶。“吃了她的肉还不知感恩,我说的没错,简直就是浪费。” 他举高临下地看着狼狈的人再次冲上来,意图扒住他的衣角。他毫不手软地碾上那只手,直到惨叫声久久回荡。 “放心,你死不了。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救你的。” “我有事要出谷一趟。在这期间,你们就老老实实在这儿待着,不会有任何人进入惩戒场。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他的表情又软了下来,扫过范识鲜血染红的衣襟时的目光里是藏不住的可惜。 门开了又关,最后一抹光亮消失。范识重新爬回角落,抱着自己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抚上自己的肚子,神情似一位母亲般柔和,轻声喃喃:“别怕……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哈哈哈……” 第6章 求长生 陵游所说不假,他一出惩戒场便出了长生谷,走之前特地交代周随竹封闭惩戒场,禁止出入。 周随竹犹豫片刻:“总要送饭不是……” “不必。”陵游脸上的寒意一闪而过,快得叫周随竹怀疑自己的眼睛。眼下,师父恢复成了她熟悉的正经模样。“他们不需要。” 周随竹疑惑,但她识趣地没再问。现在的师父唤起了她深埋的记忆,让她不敢再放肆。 “公西先生和他师弟如何处理?他师弟伤得很重,怕是需要师父您再去瞧瞧。”她小心翼翼发问。 陵游脚步未停:“不急。我很快便会回来。如若出了什么意外,大可将我房中的药材拿出来使用。” 他的身影与他的话音一同消失在天际。 留在原地的周随竹有些惆怅。相比那个跳脱的师父,她显然是更能接受现在恢复正常的师父。只是陵游这熟悉的态度,让她仿佛又看见了当时将自己关在药方里一心钻研的陵游。 只希望这次师父不会再失了本心。 —— 莫干宗最近远不及平日热闹,一股死气萦绕在莫干宗山头。众人行色匆匆,但都不约而同地绕过了那座主峰,宁愿走上一段更远的距离。 “听说了吗?将邪剑师伤了自己的弟子!” “也是可怜人啊……明明是一代天骄,却落得如今境地……” 窃窃私语如风而过,不留痕迹,却不偏不倚抖落灰尘入了满逝水的心。可惜他缠绵病榻,如今连起身的力气都失了大半。 陵游来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满逝水床边,高高在上。 “陵游!”满逝水见到他很激动。“你怎么来了……你是来给我送长生药的吧!把药给我!” “如今出了差错,长生药被耽搁了。” 满逝水闻言差点一口气没吐出来,憋死过去。他死白的脸瞬间变得涨红,死死捏住陵游的衣角,像是抓住了最后的希望:“你一定要救我,陵游……你是唯一能救我的人啊陵游!” “行了。”陵游眉眼间透出一股压不住的戾气,他没好气地将自己衣服上的手拨下,道:“现在宣祝余死了,我的长生药怎么办?” “死了?!”满逝水猝不及防吐出一口污血,但他毫不在意自己的狼狈,滚下床榻,趴在陵游的脚边大口喘着气。 伤痛将他折磨成了一副鬼样子,他身材瘦弱,脸更是瘦削得可怕。再加上他此刻表情夸张,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简直宛如横死的恶鬼。 “她怎么死的?!”满逝水吼道。 陵游此时心情也甚是烦躁,见他这模样更是没来由地生气,一脚踹在了满逝水小腿处。满逝水痛呼出声,脸色又白了几分。 “谁叫你伤了你那好弟子,我瞧着就是被你那弟子挑拨,才让我谷中人做出那等事来。” 满逝水听明白了,他顿时放松了身体,大剌剌趴在地板上,忽然狂笑不止。 但笑着笑着又有鲜血从他的口鼻中涌出,分外渗人。 “被吃了好啊,被吃了好啊……”满逝水胡乱抹去嘴角的血,糊了一脸。“你放心,她不会死的。” “仔细盯着那几个弟子,她就在那几个弟子中。”说着说着,满逝水的声音又低了下去。他眼神飘忽,忽而想起他见宣祝余的第一面。 那时她刚从死人的肚子里爬出来,浑身鲜血,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那时候死的人太多了,腐烂的气息是从土壤中挤出来的,而她身上的死气格外重,重到满逝水忍不住停下脚步。 后来他将人领去了凤瀛洲,一路上小姑娘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她的过往,仿佛那些血淋淋的经历就如同一颗沙砾落在她人生一角。 但满逝水不得不承认,在他们这种人的一生中,自己也是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 “陵游啊陵游,你我多年好友,我知晓你心结为何,你也清楚我执念所在……如今,是天道赠予我们的一个机会。” “千载难逢的机会!” 陵游闻言嘲讽一笑:“痴心妄想。” 他蹲下身,颇为冒犯地拍拍满逝水的脸:“凭你如今这破败身子,就算我真的炼出了长生药,你也比不上你们家那位。” “要我说,满逝水,解铃还须系铃人。满禾将你伤成这副模样,连我都束手无策,你还不如低头去问问他有没有什么解决办法。”陵游边摇头边道。“你莫要将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就算我的长生药真的炼成,你敢确定你能活到那时候吗?” “现在还要等宣祝余重新活过来。” 满逝水偏过头,声音沉沉:“他不是你我想见就能见的。” 陵游不以为然:“你是他的侄孙,还是闻名于世的将邪剑师,如何见不到他?” “你错了,陵游。”满逝水突兀笑出声,只是怎么看怎么凄惨。“不论是谁,都难以见到他。他已经活了这么久,修去俗世凡尘念,你认为他还会在乎那些浅薄的血亲吗?我就是爷爷——他的哥哥,他也不会在意我。” “陵游你先前医修之路受挫,被长老推出长生谷游历,如今已是第十年。你以为这十年什么都没变吗?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太天真了!” 陵游察觉出异样:“什么意思?” 满逝水猛地直起上半身,两只手死死抓住陵游的脖子。他的力气一时间竟大得不像是濒死之人,陵游一时怔愣,挣脱失败。 但满逝水很快又软下身子,直愣愣又栽在了地上。他的手虚虚抬高,又很快落下,消耗了他最后的力气。 陵游反应过来,瞬间暴怒,毫不客气地揪起他的衣领,厉声质问:“满逝水你发什么疯!” “你想死,我成全你。”他冷笑一声,掏出一株枯草塞进满逝水嘴里。 瞬间,一股腐烂的气息弥漫在他嘴里,满逝水被陵游甩开,狼狈地趴在地上干呕。更糟的是,一阵火烧似的痛感密密麻麻从嘴里开始向全身蔓延,痛得他忍不住在地上翻滚,叫不出声来。 “你就老老实实受着,半个时辰后这药草便会失了药效。” 闻言,满逝水放弃挣扎。他如死鱼般瘫在地上,猝然笑出声:“你什么都不知道,陵游。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因为我杀了他!” “在你被赶出长生谷的时候,我见到了他。他还真是悠闲啊,每日便窝在老庙里,等有了盛会便套上长袖舞衣,扮作那游街的灵神。“ 满逝水眼前又浮现出那副菩萨面,悲悯而祥和。 一直以来,满氏一族有个惊天秘密。据说,满氏第二十五代家主满禾驻颜有术,更有甚者说他乃是天人托生,上辈子积了万生功德,这一世得了不老不死的命格。 满逝水对此嗤之以鼻。 直到他真的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天人。 满禾一直是随性而为,所以继承家主之位不久后便将事情一股脑推给了他的哥哥,也就是满逝水的爷爷。 他第一次见到满禾,就是在他爷爷的院子里。那时耄耋老人与半大的少年并肩,他并未反应过来,甚至以为那是谁家的小姐。直到父亲给了他一巴掌,叫他赶忙问家主安——他才反应过来,那便是那个神秘的天人,满禾。 记忆中的满禾生了一副女儿家的好相貌,眉眼带笑,眉间一抹红痣犹如梅花落白面,恰恰真如庙堂里摆的菩萨像。 “这就是你的孙子吗?哥哥。” 满逝水仍记得那道温润男声。 “逝水……怎得起了这样的名字?叫人听得总归有些神伤。” 印象里总是大笑的爷爷那日显得格外悲伤:“你又在开玩笑了,家主。” “逝水流年,对你哪还有意义呢?” “我倒觉得这个名字好,总归要提醒这小子珍惜时间来着的。” 第7章 争夺 陵游也被他的话勾起了回忆,但他此时哪里愿意浪费时间回忆往昔,急急追问:“你说的杀了满禾,是什么意思?” “当然就是杀了他啊。”满逝水笑出声。“如你所见,我失败了,并为此付出了惨痛代价。” 陵游还想追问,但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沉默。 他想要询问原因,但显然这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他和满逝水所追求的,简单来说都是同一样东西。但他自认比满逝水高贵些——他是为了长生谷。 ……或许吧。 房间里陷入长久的沉默,两个几乎走入末路的人都不再说话。他们的心脏都在缓慢地跳动,只是泛着酸水,苦涩的酸胀。 满逝水早就撑不下去了,他昏倒前的最后一句话,像是最后的对好友的忠告,又像是警告自己:“不要吃宣祝余,永远不要……” 那是陵游见满逝水的最后的清醒一面。从那以后,满逝水就陷入了长久的沉睡。 再次为满逝水施完针,陵游想起他的那句话,苦涩一笑。 一切都晚了。 公西岐和萧无尘因为满逝水昏倒一事匆匆赶回了宗门,但陵游还是为萧无尘检查了一番,除了内伤,并无大碍。 “谷主,剑师他何时能醒?”公西岐向前一步,急切询问。 在他的比较之下,一旁的萧无尘就显得格外惹眼。他松松垮垮披着莫干宗的外袍,站得歪歪扭扭,抱臂瞧着焦急的公西岐,眉眼间的竟是**裸的嘲讽。 对上陵游的视线,少年非但没收敛,反而狠狠剜了他一眼。 陵游收回视线,不再思考。他看向公西岐,摇了摇头:“我不知。你师父的伤势严重,我回去会研制新药方的,你且放心,我定当全力以赴。” “多谢谷主!” 陵游点了点头,推门离开。路过萧无尘的时候,就见少年身子一歪,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我闻到了,你们融为一体的血。” 陵游瞥了他一眼,低声嗤笑:“果然是个蠢货。” 还不等萧无尘跳脚,他挥挥衣袖就走了。气炸了的萧无尘被公西岐死死拉住,带到满逝水床前,苦口婆心劝了又劝。但萧无尘依旧无动于衷,不耐地压下眉头。 “萧无尘!”公西岐最终还是恼了,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又下意识压低声音。“你到底怎么回事?” 萧无尘一把拍开他的手,退后几步,挑了挑眉:“我说过,我不是你的师弟。” “所以你没资格教训我。” 公西岐只感觉脑袋突突地疼,他本就疲惫,如今再看萧无尘这幅样子更是火上浇油。沉默许久,他最终还是放弃挣扎,摆手叫萧无尘滚出去。 萧无尘乐呵呵飘出去了。 但转过回廊,他本来扬起的眉眼瞬间耷拉下来。他狠狠瞪了一眼走廊尽头的陵游,气势汹汹地走上前去。 “别以为我不敢杀了你。” 陵游轻蔑一笑:“一个要寄生在别人身体里的蠢货,还妄想杀了我。” 萧无尘阴沉着脸:“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我当然有资格。” 说着,陵游向后一招手,一个和萧无尘穿着同样长袍的弟子缓步上前。顶着萧无尘杀人的眼神,弟子硬着头皮递上了一张单子:“萧师兄,经各长老商讨,最后还是决定让你在宗门里好好修养,非,非必要不得外出……” 萧无尘看也没看那张单子,随手打了个响指,一簇蓝色的火焰便将其焚为灰烬,看得弟子目瞪口呆。 陵游也没为难那名弟子,冲他温和点了点头便让人离开了。只是转脸便对萧无尘不屑至极,轻哼一声:“你便就好好待在莫干宗。” “你休想再见到她。” 陵游在萧无尘嫉恨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莫干宗的乱剧暂时落幕,陵游这才腾出手来处理长生谷内部的事情。 时隔半月,惩戒场的门被再次打开。日光并没有驱散那股死寂,尽管他们看上去面色红润十分健康。 “谷主!求您杀了我!”那个长老扒着铁栏苦苦哀求。他被封了经脉,求死不得,只能日夜遭受良知的折磨。 陵游瞥了他一眼,没有动作。他的目标很明确,直直冲着范识而去。范识顶着乱蓬蓬的头发缩在角落,捂着肚子警惕地看着走近的范识。 “看来是你了。”陵游心情极好。“我记得你叫范识,是蔺长老的弟子,也是个对医药一窍不通的家伙。” 他喃喃自语:“倒是与她相配。” 但念着念着,陵游的五官又扭曲起来。他打开牢门,一脚踹在范识胸口,语气里满是嫉妒:“凭什么是你?你这个肮脏的身体怎么配得上她!” “对,把她剖出来……” 陵游很快跟失了魂一样飘走了,但他目的很明确,直接回院子里准备工具。而周随竹就是在这时闯了进来。 “师父!祝余在你这儿吗?”周随竹神色焦急,一推门就左顾右盼,遗憾的是并没有瞧见她心心念念的那道身影。 “宣祝余不见了!” 周随竹着急地冲到陵游面前,死死扯住他的衣摆。“师父,宣祝余不见了!古长老和蔺长老都说不知道她去了哪儿,弟子们都说从那天莫干宗来人后就没再见过她了……” “怎么办啊师父!”周随竹眼眶红红的。这种情况之前从未出现,宣祝余在谷中相熟的也仅仅她一人。周随竹之前怕宣祝余出了意外都没人知道,就勒令宣祝余干什么都得跟她商量商量。 也是第一次,半个月来宣祝余了无音讯。 “她肯定出事了!” 不知为何,周随竹分外肯定。但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一向敬爱的师父会掺和进这桩“血案”之中,甚至是默许的态度。 “求求你了师父,让我见见那长老行吗?他们那日见过莫干宗的弟子——若是祝余失踪真的与莫干宗脱不了干系那他们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陵游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他们太危险了,随时可能会失控。” 周随竹的脸一下子就白了:“他们发疯袭击的弟子会不会就是祝余?!” “不是。”陵游依旧斩钉截铁。因为周随竹耽误了他的事情,他的眉头此刻皱得明显。“你心乱了,随竹。你先不要上课了,去药圃里转转,等你心静下来再说这件事。” 周随竹还想说什么,但看到陵游眉眼间的不耐,最终还是止住了话头,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听着那拖沓的脚步远去,陵游的心头终于还是舒畅了几分。他扬起笑容,细致地将桌上的匕首小刀擦了又擦,擦得锃光瓦亮。 接下来,就是等待一个好日子了。 ——祈神盛会是凤瀛洲十年一次的盛宴,在这一天,凤瀛洲的人们都会放下手中的事情,齐聚街道,载歌载舞。等到夜晚降临,盛大的请神游街隆重开场。 周随竹被好友拉了出来,只是依旧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她趴在二楼栏杆处,望着花车上的小菩萨发起了呆。 她想起了自己死缠烂打要宣祝余陪她来参加这祈神盛会的那天。 最终还是只有她来了。 “周随竹,你要不要尝尝这桃玉酿,可好喝了!”好友高声招呼着她进屋。屋里热闹非凡,长生谷的弟子围了一桌又一桌,举杯痛饮。 周随竹淡声拒绝。她一想到宣祝余可能在这个盛大的日子里吃苦受累——甚至伤痕累累奄奄一息,她就感觉良心不安。 明明说好保护人家一辈子的,到头来她不仅失了承诺,还没心没肺地逍遥快活。 楼下的歌声悠扬晦涩,周随竹听不懂其中含义。她打了个招呼就下楼逛逛,以此来缓解心中的焦躁不安。 “小施主可要算一卦?” 笑眯眯的老者拦住周随竹的去路。还没等周随竹反应过来,那老者便抛出两枚铜钱,嘴里念念有词。 “譬如磨镜,垢去明存。” 周随竹一怔,随后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她毫不吝啬地掏了一把碎银塞给老者,低声应下。 等又一波人群涌来,原地上的两人皆消失不见。 周随竹快步赶回长生谷——她还是顺应了内心的不安,选择遵从本心。 第8章 恶鬼真面 长生谷中是难得的寂静,夜色遮掩下,一切不堪都肆无忌惮地现出原形。心中的**膨胀,犹如鬼魅,低声诱哄着无知的人类堕入深渊。 陵游的小院大门禁闭,幽幽月光钻进院中,清晰照明了地上那个赤身**的男人眼中深深的恐惧。 一旁,是忙碌的陵游。他今夜换了一身黑衣,脸上蒙上了一块黑布,皆是为了防止到时候鲜血四溅,弄脏了他满身。 他细致地摆出了自己的瓶瓶罐罐,还在小桌上铺起了一块粉色的锦缎。 范识只觉得谷主疯了。 昔日温柔有方的谷主此刻像是即将迎接一个新生命似的,神情肃穆庄重。而他就像是一头待宰的羔羊,只需等待那把精致的匕首划开自己的血肉,取出埋藏在他身体里的那个稀世珍宝。 范识想逃,奈何他被下了足剂量的药,此时四肢动弹不得。他想痛骂侮辱陵游一顿,但张开嘴只能瞧见空无一物的口腔。 他的舌头和牙齿都被陵游拔走了。 也许是范识不甘怨恨的眼神实在强烈,准备动手前的陵游最终还是蹲下身,将手搭在他的眼睛上,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等我取出她,你的赎罪也就完成了。” “我并不会再怪罪你弄脏了我的药材,我的好弟子。” 疯子! 范识的喉咙里发出又惊又悲的嗡鸣,他试图反抗,却是徒劳,只能眼睁睁看着陵游将匕首抵上自己的胸膛。 匕首锋利,轻巧划开人的皮肉,范识引以为傲的肌肉也同样在陵游的刀下断了弦。鲜血汩汩冒出,很快蔓延成一大片血泊。 范识视线逐渐模糊,痛感也后知后觉。等陵游完全剖开他的身体,范识早已死去。他也就不知道自己肚子里的那个珍宝俨然已经有了稚童大小,严重压迫了他的五脏六腑——即使陵游不杀了他,他也时日无多。 “宣祝余……” 陵游动作轻柔地从早已面目全非的血肉中剥下那具身体,神色有一瞬快意的扭曲,但很快又恢复正常,平静得宛如刚刚解决的只是一场小病。 宣祝余此时还只是一个两岁稚童,与正常小孩无异,只是看上去瘦得可怕。 陵游仔细抚摸着她这身皮肉,眼前仿佛就呈现出自己炼出长生药受万人敬仰的画面,笑容畅快而得意。 他完全沉浸在这份喜悦中,于是根本没有注意到小院的门被拉开了一条缝,院里的景象被人尽收眼底。 而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突然折返的周随竹。 周随竹死死捂着自己的嘴巴才勉强压下喉间的尖叫。她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个将谷中弟子生剥活杀的恶鬼会是平日里最疼爱自己的师父。 可眼前血淋淋的场面却是深深刻在她眼底。 周随竹想逃,可是她的脚沉得像是灌了铅,将她死死钉在原地。她双腿发软,扶着院墙才勉强站稳。 大脑一片混乱,奇怪的是唯有一个念头格外清楚——宣祝余有危险! 夜色沉沉,陵游收拾残局收拾到半夜,而周随竹冷静下来后便找了个隐秘的角落窝着。她眼也不眨地盯着黑夜中的小院,直到第一抹阳光撒落,她才拖着疲惫的身子离开。 这日是陵游授课,他的心情很好,于是没有计较周随竹迟到的事情。他宽和一笑:“来了就好,随意找个位置坐着吧。” “多谢师父。”周随竹勉强扬起笑容,随意落座。恰好她旁边是熟人,祢礼。 祢礼是古长老亲传弟子,同时也是凤瀛洲有名富商的独生子。他自小被家里娇宠着长大,自然养成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洒脱性子,可偏偏被古长老收入门下,被生生压着安分了不少。 他与周随竹相熟,自然热络地凑了上去。但周随竹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叫祢礼有些恼,轻哼一声:“怎么?又在想你的宣祝余?” “话说近日倒没见你黏着她了……怎么?你们吵架了?” 周随竹闻言,摇了摇头。她没过多解释,反而转移了话题:“你有没有感觉我师父怪怪的?” 祢礼一听,转头细细打量了一番台上的陵游,又转头盯了一会儿周随竹,思考良久才道:“是有点。你今日迟到他竟然没叫你去药圃除草!” “可能是游历一番后想对你温柔点吧。”祢礼自说自话替陵游圆了过去。 周随竹没说话,她又想起了昨晚那副场景,不由得脸色又白了几分。 祢礼没察觉到她的异常:“谷主不一直这样吗?对谷里人都温和尊重,就是对你严了些……不过再严也严不过古长老好不好?你做了谷主的弟子你就知足吧!” 周随竹无话可说,她看着台上娓娓而谈的陵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恶心得想吐。 那不是她的师父,是一个披上人皮的恶鬼! 所有人都被他蒙骗了! 周随竹浑身发冷,身体下意识地颤抖。她一想到宣祝余或许早就死在了那个恶鬼的獠牙之下便觉得心里是钻心的疼。 祢礼见她脸色不好,有些担心:“你没事吧?” 周随竹僵硬转头,对上祢礼关切的视线,她忽而想到那座小院。 她找遍了长生谷,除了陵游的小院。 一想到这儿,周随竹的呼吸都不免急促了起来。她死死捏住祢礼的手,瞪大双眼,哑声道:“你要帮我……祢礼,你要帮我……” 不明所以的祢礼满口答应,毕竟也只是下课拖住陵游这种小事。他笑得贼兮兮,以为自己终于把周随竹带坏了,顿时尾巴翘得老高,叫陵游都不得不注意他。 “祢礼,你有什么问题吗?” 陵游礼貌微笑。 祢礼笑嘻嘻地摇了摇头。但一到时间,他就跟一阵风似的窜到陵游面前,摇头晃脑追着他问两种不同属性的药草能不能杂交出中性药草以及关于如何培养出可孕育后代的雌雄同体的药草…… 周随竹趁着混乱从后门溜走,她着急赶去陵游的小院,也如一阵风似的路过了大半个谷的弟子。 “咦?大师姐跑那么急是要做什么?” “不知道……可能药锅忘记熄火了吧。” 也就是这两股风,把暗流涌动的长生谷搅得天翻地覆。 “宣祝余!” 阳光明媚,照亮了不大的小屋。周随竹一眼便看见了桌上的人影,她不由得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靠近。 可下一秒,她的脚步就僵在原地。 那个孩子,分明是宣祝余的缩小版! 来不及多想,她下意识抱起了瘦弱的孩子就跑。冷风呼呼吹过她的脸颊,让她一片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不少。 这孩子是从范识肚子里剖出来的那个,所以不可能是宣祝余的孩子或者姊妹。所以,似乎只有那一个答案…… 可周随竹从来没听说过这种能将人变为婴孩的药! 她慌忙跑回自己的住所,然而抱着这个孩子就像抱着个烫手山芋。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想了想,便动手轻轻拍了拍怀中沉睡的小人儿。 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还不如直接问一问呢! 天不遂人愿,宣祝余醒倒是醒了,只是状态奇怪得很。她原本黑亮的眼睛此刻雾蒙蒙的,像是被一层灰纱覆盖。 “宣祝余?” 周随竹试探出声。 宣祝余像个毫无生气的木偶,直愣愣地看着她。 周随竹瞬间急了,下意识揪了揪她的脸颊,又拍了拍她的屁股。只是她的手刚放到宣祝余嘴边,就感觉一阵尖锐的痛感传来。 宣祝余竟生生咬下了她指尖的肉! 周随竹啊了一声,下意识甩手。等她反应过来时,宣祝余已经“咚”的一声落地上滚了几圈了。 她身上没有任何衣物,那张包裹身子的布料滑落,露出白嫩的肌肤。令人震惊的是,肌肤之下的血肉蠕动着,像是在不停生长。 周随竹被吓得连连后退,本来就紧绷的神经在此刻倏然断裂。她两眼一抹黑,竟是直接晕了过去。 她所亲近的人,似乎都是披着假面的恶鬼,悄然将她包围,只待猎物入网,再悄然收紧。 第9章 强闯 等周随竹醒来,映入眼帘的便是祢礼焦急的神色。她还没来得及思考脸上火辣辣的痛感从何而来,身子就被祢礼拉扯着摆动,原本晕乎乎的脑子更是乱成一团浆糊。 可祢礼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事,他死死捏住周随竹的肩膀,将她的身子掰向一边,声音颤抖:“周随竹!你到底干了什么!这个鬼东西是哪儿来的!” 周随竹看着地上那个东西,瞳孔紧缩。 似乎已经称不上婴孩,那个怪物浑身的皮肤开裂,露出鲜红的血肉。她浑身布满裂痕,却又能眨眼间恢复如初,只是恢复的速度远远比不上血肉生长撑破皮肤的速度。 周随竹几乎失声:“这是宣祝余……” “开什么玩笑?”祢礼想也不想地反驳,但看着周随竹失了魂的模样,他还是皱着眉头,尝试理解眼下情况。 “这就是你叫我拖住谷主的原因?为了把她偷出来?”祢礼瞥了一眼,又很快转移视线。“谷主现在已经下令封锁整个长生谷了,他还派了人来寻你,被我打发走了。” “一定不能让宣祝余被抓回去!”周随竹反应极大,猛地挣开了祢礼的手,甚至差点将他推倒。 “我没能及时出现,陵游说不定会起疑……”她喃喃自语,视线漫无目的地在屋内扫荡。 祢礼不理解她如今这副模样是怎么回事,想安抚一下她,却被周随竹一下拍开。 “痛!” 他哼哼唧唧抱着自己的手,幽怨地瞪了周随竹一眼。 周随竹丝毫没将视线分给他,利落起身,随手抽了件自己的外袍,强忍着恶心把依旧沉睡地宣祝余包了起来。 “你要带这个怪物去哪儿?”祢礼追在她后面,一脸嫌恶,但他还是十分勤快地给周随竹捞起碍事的宽袖。 “如果它真的是谷主要找的东西,你现在带它肯定是哪也去不了了啊。”祢礼关键时刻还是很正经的。“而且你待会儿肯定要去找谷主,不然他肯定会多想的——即使你是他的弟子。” 周随竹动作慢了下来。 祢礼说得对。 宣祝余现在这个样子肯定也不能随意托付给其他人,长生谷里的弟子也出不去——她没有任何办法。 “要不算了吧。”祢礼冒出了头。“这个鬼东西肯定不会是宣祝余啊,说不定是谷主新搞的什么东西呢,你这样不清不楚地把它带走反而会惹了一身事。” 祢礼虽然平时自诩离经叛道,但从小到大也只是小打小闹,这种超出他认知范围的东西还是叫他生出了急于摆脱的畏惧心理。 沉默良久,周随竹轻声开口:“她就是宣祝余。” “陵游疯了,我是一定不会把宣祝余交到那个恶鬼手上的。” 她抬头,漂亮的眼眸中满是坚定:“我要去找我真正的师父!我是不会让那个恶鬼得逞的!” 祢礼撅起嘴,不忍心但还是泼冷水:“可是你现在连长生谷都出不去。” “强闯。” 她的声音干脆有力。 但祢礼大惊失色:“你疯了?!” 他掰起手指絮絮叨叨:“你就算躲过了搜查,也还得过了谷门的万毒针法。谷主说不定还通知了凤瀛洲内,你还得打得过那群带刀带剑刷符玩蛊的家伙!” 周随竹也虚了下去。她说大话的时候没考虑那么多,就想着跑出长生谷就行了。 “……那也得闯。” “我真服了,宣祝余是上辈子救过你的命吗?值得你这么赴汤蹈火,上刀山下火海的。平时明明都还是你在照顾她……我先说好,你这种玩命的事我可不陪你干,我会被老家伙打死的!” 祢礼被吓得脸色苍白,张嘴又是密不透风的话堆在周随竹耳边。她又恼又好笑,但原本糟糕的心情确实好了不少。 祢礼说着说着就开始往外掏各种丹药法器,一股脑全塞周随竹怀里了。 掏了一堆,他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挂着空荡荡的锦袋就跑了。跑了一半,又飞了回来,气势汹汹道:“你别死了!实在不行把那个丑东西丢出去当挡箭牌!听到没!” “反正谷主最疼你,肯定不会为了这个丑东西把你怎么样的,到时候你认个错,我师父劝一劝就好了。” 但祢礼大错特错。 他脸色发白,站在惩戒场台上,看着高高在上的陵游说不出话。 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只感觉彻骨的寒意。 “祢礼,你说,周随竹跑到哪里去了?”陵游声音淡淡,不带任何情绪。“她私窃本谷机密长生药药方,现在在何处?” “弟子不知。弟子也不认为周师姐会干出那种事!”祢礼大声辩驳,但话还没说完,陵游就抬手将一枚毒针钉入他的肩头。 “陵游!”古长老出声,意图阻拦,但陵游不为所动。 “说不说?“ “这是污蔑!”祢礼不服大喊,但回应他的又是数支毒针破空声。 古长老彻底坐不住了,抬手想要拦下。但陵游轻描淡写开口:“古长老,可千万不可徇私枉法啊。” “祢礼说的如何不是实话?你这般擅自对本谷弟子下毒又成何体统!”古长老生气拍桌。 “我派去寻周随竹的弟子皆是被祢礼搪塞回来的,你叫我如何相信他与叛徒周随竹没有勾结?” 古长老深深看了他一眼:“我倒是想问问谷主,周随竹带走的究竟是什么?” “当然是长生药的药方了。”陵游目不转睛地盯着祢礼,头也不转。 “你骗他们小弟子也就算了,我们这些老家伙又不是不知道……长生谷根本没有长生药!何来药方之说!” 陵游对上他的视线,皮笑肉不笑:“古长老这是不信我了?” “不信。” 古长老冷笑。他现在在气头上,说话带刺:“从前谷主为研究所谓长生药可谓是走火入魔,甚至不惜伤人害人……真是不敢信啊。” 提起往事,高台上蓦然一静。其他长老大气不敢出,静静地缩着脑袋当鹌鹑。平时爱指点说教的蔺长老也只是窝在角落里,盯着台下的祢礼发呆。 她自弟子范识死后便失了精神,不欲多言谷中事务。 而祢礼不知台上风波,只莫名感觉体内毒针少了许多根。他抬头,却还是看不清楚任何人的脸。陵游削了他的五感,他现在与凡人无异。 古长老和陵游没吵出个结果,最后还是把祢礼关回自己的院子,严加看管。至于周随竹的下落,是半点没问出来。 “派人去谷口瞧瞧,万毒针法启动了没。”陵游还是不放心,随口吩咐。尽管他并不认为周随竹会为了宣祝余强闯万毒针法,也不认为她闯了便会全身而退,但还是以防万一……。 “可要通知凤瀛洲内民众?”执行弟子谨慎发问。 陵游沉吟片刻:“不必。此事不宜闹大,叫人撤了城中牌匾,通知下去近日非必要不接诊。” “是。” 凤瀛洲此时依旧在庆祝祈神盛会,无人知晓长生谷内的事端多发。弟子们虽然埋怨,但也还是乖巧地等待事情水落石出。 虽然他们也不相信周随竹会干出那种事情。 而此时万心所向的周随竹已然摸到了万毒针法之中,她背着宣祝余,疲惫但熟练地应对着四面八方的毒针。 她苦中作乐地想着,可能还得多谢宣祝余有时会拿她试药,叫她练出了抗性。 万毒针法所覆区域约半个长生谷,她如今所过只不过是十分之一,而她已然精疲力尽。并且不知宣祝余出了什么状况,如今安安静静半点动静没有。如果不是呼吸尚存,周随竹都以为她死掉了。 又是一波毒针,她反应慢了下来,被猛地射中一针。又因为这一针自乱阵脚,无数毒针穿透她的身体,叫她痛苦跪地。 果然还是不行。 周随竹扔出一个短时效防御法器,缩在里头休整。她自察经脉,可解但难解的不同毒素已经开始扩散蔓延。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亦或者……就此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