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被地球抛弃之后》 第1章 食脑症 “醒一醒。” 病房外人头攒动,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年轻人整整齐齐站在那默不作声,他们都是前来见习的学生。 病房内空间逼仄,全部挤进来有些勉强。而且一堆人挤在那小地方,看上去都闷得慌。 于是有些人干脆站在门外,至于透过人群能不能看到内里的场景,那就另说。 前来查房的男医生在病床旁面无表情地站着,正和那病人家属交谈。 边上的两个规培生站在身后,拿着一叠用大文件夹夹住的厚纸。跟着老师的问话不停的记录着患者的情况,时而翻找写了患者各项数据与症状的病历资料。 女人的担忧如同藤蔓,缠绕了一圈又一圈。 “医生,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时间等不了他太久。” “术后……术后需要注意什么?我是说,如果……” 医生解答着,耐心下是一种见惯生死后的无奈和疲惫。 最终他再次强调了明日手术的关键事项,然后转身离开。 几个学生跟着后头鱼贯而出,一堆散开的白色羽毛簇拥在了一起,被风吹去另一处。 那群人走之后,那中年女人看着躺在病床上虚弱不堪的丈夫,又开始抹眼泪。 她心里很清楚,吃药是吃不好了,这手术必须得做,再拖下去人都没了。 希望被具象成一个渺茫的数字,悬在头顶,摇摇欲坠,随时可能砸下来。 做,便是亲手将他推向那个概率极低的手术台,赌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奇迹。 不做,便是眼睁睁看着他被病痛一寸寸吞噬,在有限的时日里煎熬。 这选择太残忍,无论选哪边,心都被撕扯着。 她轻轻握住丈夫微凉的手,把脸贴在他掌心。 她只是一个祈求奇迹的普通女人。 万一呢,万一命运这次会选择仁慈。 她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邻床。 那个小伙子,得的是一样的病,今天下午就要进手术室了。 他比她的丈夫更瘦,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尊即将破碎的石膏像。 她现在都还记得第一次不经意碰到他的手臂。 那冰冷的、缺乏生气的触感,让她瞬间寒毛倒竖,心脏骤停了一拍,以为他是一具尸体。 此刻,她看着邻床,心里生出一种复杂而隐秘的期盼。 如果……如果他的手术成功了,那是不是意味着,我男人也有一线希望? 台樛静静地望着窗外。 江州的冬日天空是一种毫无怜悯的灰白,像一块浸透了冰水的厚重灰布,沉沉地压在这座城市上空。 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痉挛般地颤抖。 邻床那个女人断断续续的啜泣,微弱地钻进他的耳朵。 他不想理会,只将视线锁在窗外那片荒芜的景色里。 台樛得的是一种罕见的病,一个拗口的名词。 他到现在都没记住它的学名,只叫食脑症。 这种新型病毒寄生于脑细胞,早期可以通过使用研发的特效药物,赌那百分之三十的痊愈概率。 如果干预的太晚或者药物治疗无效,唯一的生路就是做脑部手术。 百分之十五的手术成功率,是一个理论上的、统计学意义上的概率,是写在论文里的数据。 而术后的存活率更是低得吓人。 台樛相当清楚,属于他的,是确凿无疑的、百分之一百的死亡。 命运早已将砝码重重地压在了死的那一端。 奇怪的是,他并未感到恐惧,也没有不甘,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身体像一具被蛀空的壳,灵魂却被病痛折磨得异常轻盈。 每日每夜,在清醒与昏沉的界限来回反复。 与其这样半死不活地吊着一口气,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碎裂、消亡,还不如…… 不如就此了断。 这个念头浮现时,他竟然觉得相当安宁。 像在无边的黑暗冰海中挣扎太久,终于决定放弃,任由身体沉入那寂静的深渊。 或许,沉到底,便是解脱。 说不定还能早些投胎,换一个健康点的躯壳,开始一段没有病痛折磨的人生。 他的人生,这短暂而算不上精彩的一生,就要在这里画上句点了。 没有波澜壮阔,只有被疾病加速摧残后的残破。 他缓缓闭上眼睛,不再去看那灰白的天空,也不再听那轻声的哭泣。 内心深处是一片沉寂的死水,连一丝涟漪也无。 他准备好了。 平静地迎接那必将到来的、属于他的结局。 公元2090年11月14日15点08分。 N市,某羽毛球馆内。 刺眼的顶光下,羽毛球像一颗白色流星划破空气。 肤色较深的男子眼神锐利,脚步迅捷地移至最佳落点,肌肉记忆带动手臂挥出完美的弧度。 然而,就在球拍触及羽毛球的瞬间—— 一声闷响,球竟偏离了预设的轨道,坠向他的左侧地面。 “哈哈,你输了!”对手带着笑意喊道。 “不应该啊……”他怔在原地,困惑地抬起微微颤抖的右手,仔细端详着手中的球拍。 S市,某高校生物研究所。 密闭的实验室里,只有仪器运转的低鸣。 突然,一声狂喜的惊呼打破了寂静。 “成功了!终于成功了!老师!您快看!” 年轻的学生几乎是扑到实验台前,双手因激动而剧烈颤抖,将那个培养皿捧到老教授眼前。 皿中,一片绒毯般的翠绿色菌落正散发着微弱而迷人的光泽。 老教授扶着桌沿,浑浊的双眼死死盯住那片绿色,又惊又喜,仿佛在看一个遥不可及的神迹。 三十年的光阴,无数个不眠之夜,所有的坚持与质疑,在这一刻都找到了答案。 他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滚烫的泪水沿着脸上深刻的沟壑奔涌而下,喉咙里发出哽咽的呜咽。 实验室里的所有人瞬间围拢过来,拥抱、哭泣、欢呼,压抑太久的情绪如火山般喷发,大家相拥而泣。 然而,就在这片狂喜之中,一个学生惊恐地指向培养皿。 “颜色……颜色变了!” 那片生机勃勃的绿色,如同被无形的刷子抹过,在他们眼前飞速地褪去、黯淡,最终化为一片死气沉沉的灰败。 老教授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扭曲成惊骇与绝望,满眼不可置信。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只伸向培养皿的手僵在半空。 巨大的希望之后是更巨大的虚无,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捏碎。 他眼前一黑,最后一口气卡在胸腔,没能喊出一声就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老师——!” Q市,某条污秽的暗巷深处。 腐臭的气味几乎凝成实体。 一个衣衫褴褛、面目被污垢覆盖的男人蜷缩在墙角,双手紧紧抓着一小团暗红色的生肉。 他贪婪地啃噬着,黏腻的血液和不明组织的汁液顺着他的下巴滴落。 那肉的来源已无法分辨,只隐约可见扭曲的纤维结构,或许是某种动物的肉吧。 他的眼神浑浊,闪烁着动物般强烈的求生欲,每一次撕咬都伴随着喉咙深处满足的低喘。 Z市,郊区,一栋被高墙环绕的别墅内。 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隔绝了外面灰败的世界,只留下室内水晶吊灯投射下的暖光,空气里弥漫着昂贵雪茄与陈年威士忌交织的气息。 “老爷,”管家垂手而立,声音低沉而恭顺,“今天是小少爷的生日。” 真皮沙发椅上的男人缓缓晃动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目光落在虚无处,并未回头。 他沉默了片刻,才淡淡道:“哦。” 随即抿了一口酒,喉结滚动了一下。 “送束花到Z大医院吧。顺便,”他顿了顿,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问问医生,他状况怎么样了。” “是。”管家微微躬身,退出了这间安静的客厅。 第2章 全体人类请注意 Z市,Z大医院。 移动病床的轮子碾过走廊光洁的地面,发出辘辘声。 天花板上的荧光灯管一盏接一盏地向后掠过,刺目的白光连成一片,让台樛有些眩晕。 身旁医护人员的身影和低语,都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手术室的门在他眼前打开,一股更凛冽、更浓郁的寒意混合着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 这里的一切都是金属的、光洁的、一尘不染的。 他被小心翼翼地移至手术台,那台面的坚硬与冰凉,瞬间穿透薄薄的病号服,渗入他的肌肤。 他最后看了一眼无影灯,那巨大的、多眼的构造,像一只沉默的机械昆虫,正冷漠地俯瞰着他。 台樛缓缓合上眼帘,冰凉的药液顺着血管流淌,如同一道悄然蔓延的潮水,所到之处,知觉被逐一吞噬。 先是脚尖、手指的微弱触感消失了,仿佛它们已不再属于自己。 接着,身体的重量感也模糊了,他感觉自己像一片羽毛,正从沉重的躯壳中缓缓剥离。 仪器的滴答、金属器械轻微碰撞的声音也迅速衰减,变得朦胧而遥远,最终归于一片深邃的、万籁俱寂的宁静。 最后一丝自主的念头,如同风中的残烛,摇曳了一下便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他沉了下去,彻底地,毫无抵抗地,沉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虚无之中。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刺入病房,像一柄迟钝的金色刀子,最终无力地倒伏在病床边缘。 恰好刺入男人消瘦的手臂,勾勒出一圈虚浮的光晕,却没有带来丝毫暖意。 女人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个苹果。 水果刀在她指间缓慢移动,削下一圈连绵不断的果皮。 那个年轻人最后投来的眼神在她脑中反复出现。 里面没有恐惧,没有依恋,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片干涸的、万念俱灰的平静。 那平静比任何哭喊都更让人心悸。 她心里明镜似的。 那孩子,是回不来的了。 那扇手术室的门关上,便是永诀。 从此,这冗长的病房走廊里,再也不会闪过他的身影。 然而,心底某个角落,却又违背理性滋生出一丝微弱的渴望。 她竟荒谬地希望,下一次抬头,还能看到他活着走出来。 这希望如此渺茫,像一根蛛丝,轻飘飘悬在那里。 阳光有些晃眼了。 她放下苹果和刀,起身走到窗边,伸手拉过了窗帘。 厚重的布料摩擦着轨道,发出沙沙的声响,将那片过于明亮的天光隔绝在外。 她现在不需要阳光,它那虚假的蓬勃与这死寂的病房格格不入。 透过窗帘的缝隙,她瞥向外面的空地。 空无一人,只有风卷着几片枯叶打着旋儿。 这空荡的景象,她早已习以为常。 岂止是现在,早在十几年前,世界就开始变得如此空旷了。 各种各样的怪病如同挣脱了潘多拉魔盒的诅咒,肆虐全球。 症状沉重可怖,且多数无药可医。 恐惧像无形的瘟疫,将人们都驱赶回了各自的巢穴,锁紧了门窗。 街道,自然就空了。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角落那个积灰的杂志架,上面还散乱地放着一些二十几年前的老报纸。 鬼使神差地,她走过去,拿起一份。 纸张已经泛黄发脆。 头版文章的标题便是——人类该何去何从? 日期是公元2069年3月11日。 全球人口总数已达一百一十亿。 地球生态承载力已突破极限,资源正式进入枯竭周期,人口危机无法逆转。 文章罗列了许多触目惊心的现状。 饥饿、贫穷、系统性压迫、区域性战争及大规模暴乱,已成为全球常态,文明秩序彻底崩塌。 洪涝、雷暴、台风、极端天气,高烈度地震与火山活动频发,气候系统已经失控。 天灾与**并存,人类文明正式进入危机纪元。 那时的专家们曾预测,人类数量将在未来某段时间内经历大规模、断崖式的衰退,直到锐减至某个地球能够承载的数值,才有可能重新稳定并维持下来。 她放下报纸,指尖沾上了些灰尘。 她转头,望向病床上依靠仪器维持着微弱生命体征的丈夫,又想起那个眼神平静的男人。 个体在时代与疾病面前的挣扎,显得如此徒劳,如此微不足道。 如同窗外最终一定会沉落的夕阳一样。 人类,迟早会灭亡。 公元2090年11月14日16点18分。 消毒水的气味钻进鼻腔,走廊里少有人走动。 管家轻轻推开了那间陌生的病房门,动作轻缓。 病床上空无一人。 隔壁病床旁,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闻声抬起头。 她认出了这位衣着体面的老人,知道他是来找那个沉默的年轻人的。 “他今天手术,”女人主动开口,“已经进手术室了。” 管家脸上的肌肉似乎细微地抽动了一下,但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维持着得体的姿态,微微颔首:“这样啊。请问进去多久了?” “大概,一个小时吧。”女人回答,目光却不自觉地被他手中那束花吸引。 那是一束白玫瑰,花瓣饱满,鲜嫩欲滴。 在病房的光线下,泛着一种近乎圣洁的柔光。 女人心下惊奇,甚至有一丝恍惚。 在这个连干净食物和清水都需艰难获取的年月,鲜花早已成为记忆里模糊的符号。 它们脆弱、娇嫩,与这个坚硬、残酷的世界格格不入。 管家礼貌地谢过她,步履沉稳地走到空荡荡的病床前。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束白玫瑰放在床头柜上,静静地站了几秒,目光扫过这间囚禁了小少爷许久的牢笼。 然后,轻轻带上了房门。 “咔哒。” 管家转身,沿着来时的路离去,脊背依旧挺直,步伐依旧从容。 小少爷,终于要死了。 B市,中心广场。 全市大范围停电停水进入第二十三天。 绝望与愤怒如同干柴,被烈日点燃。 黑压压的人群聚集在一起,挥舞着粗糙的标语,嘶哑的喉咙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抗议口号。 安保人员在人群边缘松散地站着,象征性地维持着秩序,他们并不想和失去理智的人群直接爆发冲突。 众人的怒火最终汇流向市中心的权力象征,B市大楼。 他们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拍打着厚重的玻璃幕墙,咒骂与控诉声浪滔天。 在情绪的最高点,有人开始用身体撞击大门,用随手捡来的石块砸向窗户。 大楼内,透过防弹玻璃,可以看到一张张略带惊恐的脸。 工作人员惊慌地冲到大门口,用身体组成人墙,死死抵住那正在剧烈震颤的门栓。 就在这时,人群中央猛地爆发出一声极其凄厉、穿透所有喧嚣的惨叫。 整个广场瞬间为之一静。 紧接着,是来自地底深处的、沉闷的轰鸣。 脚下坚实的大地开始像筛糠般抖动。 “地震了!快跑——!” 恐慌像瘟疫般炸开,求生的本能瞬间压过了所有愤怒。 人群如同被惊扰的蚁群,四散奔逃。 方才还被视为铜墙铁壁、被拼死抵御的大门,此刻被人从内部飞快地打开,里面的人争先恐后地涌出,与外面逃窜的人群混作一团。 地面的晃动越来越剧烈,裂痕像黑色的闪电般在大地上蔓延、张开巨口。 这片土地仿佛成了一个被失手摔在地上的巨大花瓶,在震耳欲聋的崩裂声中,破碎成几块不规则的、深不见底的深渊。 就在人群因地震而疯狂逃窜、哭喊与建筑物的崩塌声交织成一片混沌之际—— 一道声音,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天空,也压过了脚下大地的哀鸣。 它并非通过空气振动传播,而是如同一种无法抗拒的意念,直接、清晰地响彻在每一个人类的意识深处。 其音量巨大到足以让耳膜嗡鸣,洪亮如万千雷霆齐鸣,却又奇异地不损害听力,仿佛来自维度之外的宣告,以一种绝对的力量盖过了现实世界里一切崩坏的喧嚣。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声音所使用的语言结构复杂而古老,音节扭曲怪诞,超越了人类任何已知的语系。 无人能懂。 全球范围内,几乎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动作,猛地抬起头,望向那片看似虚无的天空。 脚下致命的裂缝、身旁坠落的碎石,似乎都在这一瞬间失去了威胁的紧迫感。 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对更高级未知存在的敬畏与恐惧,攫住了所有人的心脏。 (正在切换人类语言——) [切换完成——] [正在缓冲中——] [资源加载完成——] [系统启动完成——] 一连串毫无情感波动的机械提示音接连响起。 [版本信息:第八版〈最新版本〉] [启动坐标:新园] [起始坐标:地球公元2090年11月14日17点00分00秒000毫秒] 紧接着,那条通告以清晰无比的、他们各自所能理解的母语,出现在每一个人的脑海之中。 [请全体人类注意:欢迎来到新园,一分钟后系统即将开启人类第一副本,请全体人类请做好准备。] 不等任何人消化这庞大的信息,那个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开始了无情的读秒。 [倒计时一分钟开启——] [六十、五十九、五十八、五十七——] 起初是死一般的寂静。 紧接着,难以言喻的惊骇如同冰水般浇透了每个人的脊椎。 人们猛地僵在原地,瞳孔放大,不是通过耳朵,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仿佛有根无形的探针直接刺入了意识深处。 他们用力摇头,手指死死按住太阳穴,试图将这荒诞的声音挤出大脑。 “疯了……是我疯了吗?”有人喃喃自语。 但环顾四周,每一张脸上都映照着同样的惊惶与不可置信。 所有人,无论身在何处,无论正在经历什么,都听到了同一个声音。 一切都是真的。 脚下的震动将人们从最初的震骇中惊醒。 大地仍在开裂。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对未知的恐惧,人群再次像受惊的兽群般奔逃起来。 尖叫声、哭喊声、建筑倒塌的轰鸣与伤者的哀嚎重新汇成绝望。 鲜血在龟裂的街道上蜿蜒,触目惊心。 [三十一,三十,二十九——] 手术室内,台樛怀疑医生给自己的麻醉药没打够,不然他为什么能断断续续的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数着倒计时。 因为麻醉剂的原因,前面那些话他听得不是很清楚,迷迷糊糊的捕捉到了几个字眼。 难道自己已经死了,这是上帝的声音? [十三,十二,十一,十——] 病房里,女人紧紧攥着丈夫毫无反应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然而她的脸上,却浮现出一种近乎圣洁的微笑。 窗外是末日般的景象,但她眼中只有丈夫平静的睡颜。 这样也好,她想着,指尖轻轻拂过男人消瘦的脸颊。 不必再看着他被病痛折磨,不必独自面对这个残破的世界。 他们可以一起离开了。 [四,三,二,一。] [开启传输模式——] 没有惊天动地的光芒,没有撕裂空间的巨响。 但每一个活着的人类,都在那一刻感受到了某种本质性的剥离。 就像灵魂被轻轻提起,脱离了沉重的肉身。 [目标总数:一百一十四亿五千八百三十七万九千六百七十二] [传输完成——] 崩裂的大地上,只余下废弃的车辆、倾颓的建筑、以及未干的血迹。 风声穿过空荡的城市,如同文明的挽歌。 [世界加载中——] [程序启动完成——] 一种全新的感知取代了原有的五感。 人们看不到,却能清晰地知道自己正身处一个无法理解的空间边界。 [人类第一副本已开启——] [请全体人类注意:欢迎来到人类第一副本,请成功通关副本,回到新园。] [更新坐标:新园日0年0月0日00时00分00秒000毫秒] [副本正式开始——] 第3章 抱歉,您暂无权限查阅 我竟然还活着。 台樛的意识在虚空中漂浮,如同沉入深海的碎片,缓慢地重新拼凑。 麻醉剂的效果仍在,思维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每一次思考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 他躺在柔软的病床上,费力地将涣散的意识凝聚,好歹可以想事情了。 先是感到无比庆幸。 医生的医术竟然如此高超! 在那样凶险的手术中,硬是将自己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 大夫真是妙手回春,起死回生啊! 天不亡我啊,等我恢复好了,定要定制十面……不,二十面大锦旗,把那医生的办公室挂得满满当当…… [我觉得这不太现实。] 一个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他在手术室被倒下来的仪器砸死了。] 台樛:“……!!!” 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吓得他几乎灵魂出窍! 什么东西?! 谁在说话?! 哎呀,骇死我哩! 他猛地睁眼,并非物理意义上的动作,而是一种意识的聚焦,试图寻找声音的来源。 但他立刻清晰地感知到,这声音并非通过空气振动传入耳膜。 它没有方向,没有源头,就像是从他自己的思维土壤里凭空生长出来的一株怪异植物。 我人格分裂了?这是潜藏的另一个人格在和我对话? 不对……我应该是死了。动刀的医生都死了,我肯定也死了。 难道这里就是传说中的天堂?刚才那是……上帝的声音? 与此同时,被封存的感官开始争先恐后地回归身体。 他感觉到了拂过皮肤的、带着青草和泥土气息的微风,听到了远处隐约的鸟鸣,眼皮也真正捕捉到了光线。 他尝试着,缓缓睁开了沉重的眼帘。 预想中的白色天花板没有出现。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湛蓝得有些不真实的天空,几缕薄云如同画笔随意抹过的痕迹。 他转动僵硬的脖颈,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绿草如茵,蔓延至视野尽头,其间点缀着不知名的、色彩饱和度极高的花朵。 这不是病房,不是手术室,更不是他认知中的任何地方。 [检测到独立意识清醒,信息录入开始——] 那个冰冷的、非人的声音再次于脑中响起。 [宿主:台樛] [性别:男] [出生日期:2070年1月27日(地球)] [精神力:0] [属区:未知] [公民等级:未知] [身体状况:残疾(注:详情请见解码资料)] [仓库:未知] [信息录入成功——] [宿主您好,我是您的专属系统,编号为Z4081。] 台樛张了张嘴,由于太过惊讶,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天堂还配备系统啊。 太tm智能了。 系统检测到了他宕机般的沉默,等了几秒,便自顾自地继续流程。 [欢迎来到爱丽丝的花园,请仔细阅读已知剧情,并接收主线任务。] [众所周知,爱丽丝……] [等下!] 台樛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在脑内),急切地打断了它。 [这是在干嘛?角色扮演?还是剧本杀?别搞我好吧,TD!] 系统回答:[您并未死亡。您当前正处于人类第一副本下的独立副本——爱丽丝的花园之中。] [呃,请细说,你没一句话是我听得懂的。] [收到宿主诉求,进行背景信息简述。] [您之前所处的地球,是一个因熵增达到临界点而即将崩塌的初级测试空间。] [更高维度的存在,您可理解为创世神,对我们下达了指令,将全体人类转移至新的坐标,命名为新园。] [我们通过构建无数独立的分裂空间来筛选合格的意识体,这种分裂空间,在您原本的人类语言概念中,可近似理解为副本。] [成功通过考验者,将获得在新园生存的资格,成为新园内的一名公民。不合格者,将被淘汰。] [您当前所在的,正是基于新园基准规则构建的人类第一副本体系下的独立子空间——爱丽丝的花园。] 信息量太大,台樛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小。 他花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理清头绪。 简单来说,地球是新手村,炸了。 他们被神打包扔到了一个叫“新园”的新服务器,现在正在打第一个团队副本,而他是其中一个开服玩家。 他抓住了最关键的一个词:[淘汰?被淘汰了会怎么样?] [抱歉,您暂无查阅机制详情的权限。] 台樛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萦绕心头。 [那……精神力是什么东西?] [精神力是驱动一切规则的基础能量,可类比为您原初世界概念中的能量,但其转化效率为绝对的100%,无任何损耗。它是衡量意识体强度、以及在新园行使权限的核心指标。] [由于精神力的普适性存在,在此空间内,您进行任何生理及意识活动。包括但不限于呼吸、新陈代谢、肢体运动、乃至思考本身,都无需依赖您旧有认知中的生物能量。] [相对的,所有这些行为,都将消耗对应的精神力。从理论上说,精神力,可以完美取代并超越您过去赖以生存的一切能量形式。] 台樛的目光锁在自己状态栏里,那个“0”上。 [如果……] 他在脑中组织着语言,[如果现在是0,会怎么样?] [当精神力归零时,您的一切自主活动将受到系统强制限制。] [若在限定时间内无法得到有效补充,您将被即刻标记为状态异常,并进行对应处理。] [说人话。] 系统停顿了微不可察的一瞬。 [您还有1小时55分27秒。时限到达后,由于缺乏驱动基础生命活动的精神力,您的肺部将停止呼吸运动,心脏将停止搏动,所有细胞代谢将陷入停滞。换言之,您会立刻迎来生物学意义上的死亡。] “……” 好流氓的条款。 以前我好歹会喘气会吃饭就能活着,现在倒好,直接掐断了最根本的能源,逼着我去用这个听都没听过的精神力? 强制系统升级就算了,还不给新手保护期。 一切都太过于荒谬了。 他抬头望了望这片过于鲜亮、宛如童话般的花园,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手。 人类的进化还真是被逼着往前裸奔,一步就跨入了喝西北风……不,是靠精神力就能活的阶段。 这步子迈得,也太超前了。 在这股凌驾于认知之上的神秘力量面前,人类如同蝼蚁仰望星空,连反抗的念头都显得无比苍白。 除了屈服,别无选择。 老天爷你在哪?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台樛只花了短短几秒,就迅速接受了这个现实。 没办法,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肺部顺畅地扩张,没有刺痛与阻滞。 试探性地动了动手指,感受着肌肉牵动时流畅的力道,而非往日那种沉疴缠身的无力与疼痛。 原来,这就是健康的身体…… 微风拂过面颊,青草的清新气息钻入鼻腔,身下是柔软而真实的触感。 这些寻常的感知,对他而言却如同神迹。 在病床上煎熬的日日夜夜,每一次活动都伴随着痛苦,如今却只剩下纯粹的、活着的舒畅。 强烈的求生欲如同野火般在胸腔里燃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炽烈。 尤其是对于他这样,在疾病的阴影下挣扎求生太久的人,一具健康的身体简直就是无法抗拒的诱惑。 他必须活下来。 不仅如此,一种本能的直觉在警告他:那个所谓的淘汰,绝不仅仅是简单的死亡。 它必然伴随着比疾病更加残酷、更加不可名状的折磨。 否则,这个系统何必大费周章地将他们这些将死之人拉入副本? 直接任由他们在崩塌的地球上消亡,岂不更省事? [告诉我,] 台樛发问,[有什么方法可以补充精神力?] [精神力的获取途径主要有三种。] [其一,通过系统商城进行交易。您可提供任意所属物,经由商城估值后,兑换等价的精神力。] [其二,成功通关副本。系统会根据您的表现,发放奖励,其中通常包含精神力。] [其三,抱歉,您暂无权限查阅。] 台樛觉得这个规则大有问题。 没有精神力,他寸步难行,连呼吸都无法维持,更别提通关副本获取奖励。 这简直是个死循环。 那么,他能做的,就只剩下第一条——以物易物。 用自己身上拥有的、被系统认可的东西,去换取这维系存在的货币。 还什么都没有干呢,就莫名其妙要给点东西出去。 [物品具体指什么?] 他追问。 [任何被系统判定为物品的存在。] 系统解释,[比如您身穿的衣物,甚至您的身体器官,例如双腿。但核心前提是,该物品必须从任何维度上,毫无争议地、完全归属于您个人。] 台樛想了想。 [那……大便可以吗?] 系统安静了一下。 [理论上,可以。] [但必须提醒您,您当前没有足够的精神力维持您的新陈代谢,自然没有排泄物产生。] 啊,好遗憾。 第4章 致尊敬的伯爵 台樛仰面躺在柔软的草地上,身体放松。 [具体交易流程是怎样的?] [请您在意识中选定要提交的物品,确认后商城将进行多维评估并给出估值。] [确认交易,精神力即刻到账。您若对价格不满意,也可取消。] [请注意,] 系统补充道,[每月仅有3次审核与交易机会,无论成交与否,机会概不保留。] 台樛在内心叹了口气,开始审视自己。 自己身上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吗? [这个估值,主要参考哪些因素?] 他试图摸清规则。 [抱歉,] 系统的回应,[暂无权限查阅。] …… 一到关键问题就权限不足。 这系统,真是把“解释权归我方所有”写在了脸上。 他换了个更实际的问题:[维持基本生存,一天大概需要消耗多少精神力?] 这信息至关重要。 就像在地球上,人每天都需要摄入基础能量才能活下去。 系统迅速计算后回答:[若无剧烈活动,日均消耗约12点精神力。] 它顿了顿,贴心地补充,[休眠状态下,消耗会显著降低。] 听起来还算节能。 台樛飞快思考,评估这未知交易到底划不划算。 在双方信息不对等的情况下,轻易做出判断和草率下决定是一定会吃亏的。 难道只有这三种渠道吗? 一个念头闪过。 他试探着问:[你们……支持赊账吗?] [可以的。] 系统的回答出乎意料地爽快,[宿主您需要多少?] [这个副本要持续多久?] [最长七天。] [那就赊七天的量吧。] 台樛盘算着,先解决生存问题再说。 [好的宿主。] 系统补充,[不过,需要您提供等价的抵押物。] 台樛:“……” 这哪是赊账?这分明是抵押贷款! [行吧,] 他认命,[那就办抵押。] 几乎是在他同意的瞬间,系统的声调竟陡然拔高了一丝,透出一股难以掩饰的热切。 [宿主!我们商城近期正好推出了限时优惠大礼包!贷款一百点精神力即赠送一点!而且利息极低,堪称行业良心!一月内还清仅收百分之一利息,三月内百分之五,一年内也只需百分之十!您几乎感觉不到还款压力!] 它的话速都快了几分:[我们绝对是正规平台,透明交易,童叟无欺,绝无任何隐形条款!] 干嘛突然这么兴奋? 难道我每借一笔钱,它都能拿提成吗? 台樛最终还是办理了那个优惠大礼包。 当101点精神力到账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舒畅感流遍全身,仿佛每一个细胞都被注入了蓬勃的活力。 先前那种无形的虚弱和束缚感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精力充沛的感觉。 就是个人面板上,精神力那一栏清晰地变成了 101/-100-x。 台樛猜测这个x应该就是利息,根据他还钱的时间收取。 呵呵,说得好听,什么借100点送一点,就算他一月内还清,不还是要还101点。 他精神抖擞地从草地上一跃而起,感受着四肢百骸传来的、前所未有的轻快与力量。 但活蹦乱跳了不到三秒,又重新躺了回去。 能节省一点是一点,躺着总比站着消耗少。 [对了,你还没跟我讲这个副本的背景故事呢。] 系统瞄了一眼自己的账户喜笑颜开,非常愉快的给台樛介绍背景。 [众所周知,爱丽丝拥有着全世界最为惊叹的容貌,以及一座无与伦比的美丽庄园。] [即便是钟表上镶嵌的最昂贵的蓝宝石,也不及她眼眸万分之一的璀璨风采;圣洁的圣女站在她面前,也会因自惭形秽而默默垂泪。] [整个赛德区域都是她的领土,她是这片土地唯一的主人,拥有着绝对统治权的统治者。] [如果您想要寻找她,请记住,她的城堡坐落于镇子的最北方,高大的城墙之下,卧着无数盛放的玫瑰以及沉默的墓碑。] 系统的声音在这里微微停顿,随即,用一种近乎吟诵的语调,说出了最后一句: [亲爱的旅人,如果你有幸见到她……] [请替我,杀了她。] [恭喜宿主解锁主线任务:杀死一只知更鸟。] 这没头没尾的任务名称让他瞬间怔住,如同被投入一团迷雾,找不到任何可供抓住的线索。 知更鸟?是字面意义上的鸟,还是某种隐喻或代号? 这个背景故事和主线任务又有什么关系? [请继续往东走,抵达赛德镇。] 系统留下这最后一句话,无论台樛之后在脑中如何呼唤、询问,甚至辱骂它,它都如同沉入深海的石子,再未给予任何回应。 被独自抛在这陌生之地的孤寂感瞬间涌上。 台樛无声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这命运真是坎坷得可以。 唉,忧郁的人总是那么孤独。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根据系统最后的信息,他现在处于地图西侧,必须向东行进去往赛德镇。 要想弄清“知更鸟”和“爱丽丝”的谜团,与当地居民接触、获取信息似乎是唯一可行的途径。 别无选择,他只能抬脚,踏上了通往赛德的路。 脚下的青草柔软,四周的景致宛如一幅完美的油画,风景到是不错。 不知走了多久—— “当——!” 一声洪亮到极致的钟声毫无预兆地炸响,如同九天惊雷直接劈入耳膜,震得他心脏一缩,几乎要跳出胸腔。 那声音里蕴含着某种古老而威严的力量,穿透肌肤,直抵灵魂深处,让周遭的空气都随之震颤。 钟声在森林中隆隆回荡,许久才缓缓平息。 附近有钟楼? 台樛下意识地抬起头,视线却被前方茂密的森林彻底阻挡。 参天的古木枝桠交错,搭出一道厚重的绿色屏障,将远处的景象完全遮蔽。 想要探寻钟声的源头,看清前方究竟有什么,他必须继续向前,穿过这片森林。 台樛继续向前跋涉,直到第二声雄浑的钟声再次震彻天地,他抬头望去。 视线越过低矮的坡地,半截高耸的钟楼从一片绵延的矮小建筑群中拔地而起,清晰地映入眼帘。 那是一座哥特风格的塔楼,塔身由厚重的烟灰色石灰石砌成,表面布满繁复的浮雕与壁龛。 塔顶是华丽的铸铁尖顶,覆盖着氧化成深黑色的铜皮,最高处立着一个镀金的风向标,在日光下闪烁着光点。 塔楼四面各嵌着一面巨大的钟,镀金的铸铁外框华丽非凡,钟面则由猫眼石与乳白蛋白玻璃拼接镶嵌,流光溢彩。铸铜制成的时针与分针也通体镀金。 钟面下方是开放的钟室,隐约可见其中悬挂着一口巨大的报时钟以及四口较小的铜钟。 方才那撼人心魄的巨响,便源自于那口主钟。 台樛的目光落在钟面显示的时间上。 嗯,两点。 嗯?两点? 此刻,太阳分明还挂在东边的山头上。 如果不是凌晨两点,那就是下午两点。 若是下午两点,太阳绝不该在此处。 那么,这钟,根本不是用来报时的,它是用来计时的。 从他降临这个所谓的副本至今,正好过去了两个小时。 真是光阴似箭啊。 原本还困惑那七天期限如何计算,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 时间不等人,钟楼既然近在眼前,其下必有聚落与人烟。 他加快了脚步。 走下缓坡,最先闯入视线的是一栋湖边木屋。 台樛上前叩响木门:“你好,请问有人吗?” 门内一片死寂。 私闯民宅似乎不太好吧。他略有迟疑。 既然已经敲过门,就算打过招呼了。 他觉得自己还算讲礼貌,于是便心安理得地伸手推门。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来这里连签证都没有,被人抓了说不定还能给他遣返回去。 令人惊讶的是,门竟是虚掩着的,门闸并未落下,仿佛主人只是临时出门。 木屋内部空荡,唯有一张落满灰尘的木桌突兀的立在中央,桌上静静躺着一只信封。 台樛走过去,指尖拈起信封。封口处显然被人开启过。 信封正面是两行看不懂的文字: Gaiō Jagā Vonō,itī Suō Salutem Litterae Privatae 几乎在他辨清字形的瞬间,脑海深处自然浮现出对应的译文: 向尊贵的盖乌斯·雅加·冯诺斯伯爵致意 私人信函 智能,实在是智能。 他暗自惊叹,简直是实时翻译器。 天呐,这技术若在地球上,全世界的翻译官都得失业了。 他继续探查这间空屋。 厨房与客厅一体,窗下砌着灶台,台上却空无一物,连块抹布都没有。只有几处颜色较浅的圆形痕迹,暗示着这里曾放置过瓶瓶罐罐。 窗户被人从内部用木板牢牢封死。 他依次检查了其他房间。 卧室里只剩下光秃秃的木床架和一个笨重的梳妆台,大概是难以搬走而被遗弃。 厕所里空空如也,只有一面对着门口的镜子和一个土坑,旁边有一小块低洼地,似乎是平日放置水盆的地方。 一无所获,也空无一人。 一种难以言喻的怪异感在心头弥漫。 他沿着吱呀作响的楼梯走上二楼,这里比一楼更为空旷。 太怪异了。 他心中的违和感愈发强烈。 他折返至木桌旁,目光再次落在那只信封上。 这是整个屋子里唯一留下的、像是物品的东西。 从建筑风格判断,此地颇似中世纪欧洲。 那个时代,书信往来常使用羊皮纸或小牛皮纸。 这些并非普通纸张,而是选用优质羊皮或小牛皮,经过复杂的化学浸泡、鞣制,再以木框绷紧,靠日光和风干精心制作而成。 如此繁复的工艺,使得羊皮纸书籍和信函价格昂贵,几乎是王室贵族彰显身份的象征。 一般不会随意丢弃,甚至会有人特意收藏精美的信封。 眼前这个信封正是由柔韧的羊皮制成。里面的信件显然已被取走,唯独这空信封被特意留了下来。 留在这个连一块破布都未曾剩下的、被彻底搬空的屋子里。 无论这是否是故意为之,其中必定另有玄机。 台樛不再犹豫,将信封仔细揣入怀中衣袋内侧,随后轻轻带上门,继续朝着赛德镇的方向前行。 第5章 她会找到你 赛德镇的鹅卵石街道十分狭窄,仅容三四人并肩通过。两侧半木结构的房屋屋顶几乎相接,倒梯形的建筑墙体向内倾斜,将天空切割成一道细长的蓝缝。 阳光被屋檐挡在外面,整条街道隐在阴凉中,只有偶尔从屋顶缝隙漏下的光斑,在青石路上明明灭灭。 无论身处赛德的哪个角落,只要一抬头,便能看到那座位于正中央的钟楼。越靠近,越能看清细节。 台樛甚至能分辨出钟面上无数镶嵌的蓝色猫眼石,在阳光中折射出绮丽的光彩。 他在弯弯绕绕的巷子里胡乱穿行,全靠钟楼作为指引,试图抵达塔楼脚下。 “嘿,那里没路,你要往左走。” 一个清亮的声音喊住了他。 台樛心下大喜,终于见到了除自己以外的人影。 他正愁找不到人问路和套话。 他转过身,循声望去。 叫住他的是个相当漂亮的少女,一头金发比这阴翳街道上任何一丝漏下的光都要耀眼。 他走过去,有些意外地发现,对方竟与自己一般高。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哪里?”台樛疑惑问道。 少女看清了他的容貌,眼中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讶。 他的皮肤是一种近乎诡异的苍白,终年不见阳光的吸血鬼也不过如此。 加之身形清瘦,更添几分病态。 不过,男子五官颇为俊秀,笑起来时眼神温和,倒不让人觉得危险。 “你是异乡人吧。”她笑了笑,语气笃定,“前来赛德观光的旅人,十个里有十个都是为了钟楼而来。” “你们这里,有很多旅客吗?”他没有急着承认。 “前些年比较多,”少女的眼神飘向远处,“有不少前来游玩的异乡人,因为这钟楼非常著名,许多慕名而来的旅客都是为了一睹其风采。” “那时小镇上可热闹了,街道集市人头涌动,异乡人随处可见。旅馆里也住满了人,各地的异乡人还会带来许多好玩有趣的东西,那可是赛德最风光繁荣的几年。”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随即又黯淡下来,“只不过近几年来这里的异乡人少了很多,估计是大家都看腻了这栋钟楼,觉得没什么新奇的了。” 她无所谓地耸耸肩,“毕竟它除了高,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了。” 台樛不置可否:“这栋钟楼可不仅仅是特别高,而且特别美,简直是美学巅峰。这么典雅恢宏的钟楼,一看就是出自大师之手。说起来,这栋楼的设计者是谁呢?” 少女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突然大笑不止,笑声在狭窄的巷道里显得格外清脆。 “美学巅峰?大师?我看未必。” “那人连个名字都没有呢。” 这下台樛更好奇了。 具备如此匠心与鬼才的设计师,必然是个颇负盛名的大师,才能设计出这样繁丽又充满特色的建筑。 而且据她所说,如果所有旅客都是为了钟楼而来,那这栋钟楼无疑已经成为赛德的象征与灵魂。 作为城镇的核心地标,就算设计者是个寂寂无闻的天才,在此名楼落成之后也必定名满天下。 如此伟大的艺术家,只靠这一建筑就足以证明自己的才华,又怎么会籍籍无名? 这不合理。 相当的不合理。 而且看这少女的态度,似乎对这钟楼满不在乎。 按理来说,它是赛德吸引旅客的唯一景点,面对这么一棵摇钱树,居民们不说引以为傲,起码会认可与重视它的美学价值与经济价值才对。 “说起来还真是遗憾,”台樛露出惋惜的表情。 “我这趟虽然是专门为钟楼而来,一睹风采是一方面,不过更重要的是我想与它的设计师交流一番,更好奇究竟是怎么样的天才,才能设计出此等杰作。” 他顺势追问:“你们镇上的人,都不认识这位设计师吗?” 少女偏头想了想:“镇上的人应当都不认识。不过在我印象里,小时候在我父亲那见过一张手稿,那时钟楼刚刚竣工。” “哦?”台樛相当感兴趣,“您父亲也曾参与设计过这栋楼吗?” “那倒不是,”少女摇头,“他只是一名工人。这栋楼完完全全是由一人设计完成的。” “可能只是张不重要的废稿,被我父亲偶然带回来了。那块布上也没有署名。” 她补充道,语气随意,“如果你要找那名设计师的话,估计找不到了。钟楼竣工后,他就从赛德消失了。” “好吧,真是太遗憾了。”台樛轻声叹息,随即又扬起一个温和的笑容,“不过能有幸见到如此伟大的建筑,我的人生也算是圆满了。” “这栋楼真的有那么好看吗?”少女歪着头,脸上是纯粹的不解。 对她而言,日日可见的风景,自然算不得稀奇。 台樛笑了笑,目光再次投向那高耸的尖顶,语气带着感叹。 “对于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人来说,能看到如此神迹,才不枉来这一趟啊。” 少女的目光在他过分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在他清瘦的身躯上。 这模样,一看便是长年缠绵病榻、未曾见过几日天光的人。 想来是大病初愈,身子骨利索了些,如今才能活蹦乱跳的站在赛德镇。 她心里转过几个疑问,关于他的病,关于他的来历,但终究觉得唐突,没有贸然问出口。 台樛却有不少问题:“我这一路上,都没怎么见到镇上的人,大家都去哪了?是有什么集会吗?” 她闻言,轻轻叹了口气:“自从前来游玩的异乡人变少后,小镇上的居民也渐渐不爱出门了。街上越来越冷清,大家好像都习惯了把自己关在家里,除非是不得不出去采买些食物药品,否则宁愿守在家中。” “原来如此,”台樛表示理解,随即又问,“之前听你提到集市,是在哪个方向?我倒是很想去看看。” “去吧。”她指了个方向,“往那边一直走,第二个岔路口左拐,再右拐,就到了。不过现在没多少人,连摆摊的也只剩寥寥几个了。” “谢谢。” 台樛默默将路线记下。 他顿了顿,仿佛不经意般提起另一个话题:“对了,你认识爱丽……” “嘿!” 那个名字尚未完全出口,少女似乎猜到了他即将喊出的话语,脸色骤然剧变。 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度亵渎或危险的词汇,猛地出声打断,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呵斥,不允许他把话说完。 台樛立刻噤声。 她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天空,眼神里充满了惊惧,随即狠狠瞪了他一眼,几乎是贴着耳朵,用气音急促地说道: “不要喊出她的名字!” “为什么?”台樛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紧张感染,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 “她会听见的。” 少女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开始神经质地四处张望,确认周围除了他们空无一人。 “这里没有任何人。”台樛也跟着她环顾四周。 “风是她的耳朵,天空是她的眼睛。” 少女的声音更低,如同梦呓。 她显然被自己的话吓得不轻,不敢再在此地停留片刻,连连后退。 “她会找到你……” 扔下这句话,她像是受惊的鸟儿,飞快地转身,几乎是跑着消失在了迷宫般的小巷深处。 台樛站在原地,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他抬头,再次望向那片狭窄的天空,只有几只灰扑扑的麻雀,在屋脊上无知无觉地蹦跳着,发出叽喳的鸣叫。 第6章 Leto 越靠近钟楼,人类活动的痕迹就越明显。 在拐角处、在窗扉后,台樛总能捕捉到几抹一闪而过的人影,衣角窸窣,低语隐约。 可每当他试图靠近,或是仅仅将目光投注过去,那些影子便迅速消失,只留下空空荡荡的街道,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不知是镇上居民刻意对他避之不及,还是他真的眼花了。 很阴森啊。 台樛没觉得自己是那种胆小的人,但在这种无处不在的窥视与沉寂中,他的确想要见到一个大活人。 天不遂人愿,直到他走到钟楼脚下,都未能再与任何人说上一句话。 他是真的有些后悔自己说错了话,太过于冒失,吓跑了唯一一个愿意搭理他的人。 站在这塔楼之下,仰头望去,烟灰色的钟楼更显庞大,像一个直挺挺的,被砍去手脚的巨人。 那四面巨大的钟盘,便是它俯瞰众生的四只冷漠眼睛,流转着诡异的光泽。 一股混合着敬畏与渺小感的战栗,不由自主地从心底升起。 当真是……神迹。 钟楼脚下不远处,是一个颇为宽阔的广场,广场中央设有一座大型喷泉。 出水口是九尊张口吐信子的巨蟒石雕,它们环绕着中央的雕像,喷出清冽的泉水。 水流哗啦作响,漫过基座的巨石,打湿了中央雕像的裙角。 那是一位头戴面纱、身着纱裙体态优美的女人,她站立于巨石之上,正垂眸凝视怀中安睡的婴儿。 浓密的长发遮住了她的右半边脸颊,裸露在外的左眼眼角,雕刻着一滴将落未落的泪珠。 台樛静静凝视着她,这尊石像周身笼罩着一层无形的、挥之不去的浓重悲伤,无声无息地弥漫在空气里。 喷泉池底散落着一些许愿的硬币,数量算不上多,也算不上少。 没有多到堆堆叠叠,没有少到拿走几枚会被人发现。 池壁边缘刻着几行斑驳的铭文。 台樛凑近前去,借助系统的翻译,勉强辨认。 ·锱衣的女神· ·德罗斯岛· · Leto · 锱衣,即黑衣,在希腊神话里,往往象征着悲哀与丧恸。 最后一行没有翻译,他猜测这便是这位神明的名字。 众所周知,人名不翻译。 他对这个名字没有太多记忆,只知并非十二主神其一。 德罗斯岛……这个地方倒是有些模糊的印象,但一时难以清晰记起。 台樛后退一步,对着雕像微微俯身,行了一个简短的礼节,为自己的冒犯而致歉。 随后转身,朝着少女所指的集市方向走去。 这一路上,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如影随形,似乎一直在被无形的人观察着。 台樛感到一阵生理性的不适,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那片被高耸屋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难道真的是爱丽丝在看着他? 他当时不是还没有说完嘛,干嘛那么小心眼,这都和他计较。 再者,他也没做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顶多就是稍微对不起那位女神。 到底为什么不准喊她的名字,是会把她召唤出来,还是会发生更恐怖的事情? 虽然不知道其中的缘由,不过看起来这个镇上的人都挺害怕这位这位领主的。 难道过去曾有人触犯禁忌,导致了某种惨烈的灾祸,才让恐惧如此根深蒂固? 他边走边想,只觉得这个小镇处处透着诡异,空气里都弥漫着压抑的气息。 到了集市上,他发现的确没什么人,冷清不已。 看得出来,这个集市曾经非常繁荣,因为中间留出的街道非常宽阔。 只是如今空无一人,只剩几辆废弃发霉落满灰尘的木板车,还搭着几块旧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布。 台樛踩在混杂着鹅卵石的青石板路上,在这又长又宽的街道里一个房屋一个房屋的找过去,看有没有开着门窗的店铺。 一直走到尽头,巷子又重新变得狭窄,他也没有找到一家开着的店子。 他难免有些失望。 正准备回去,突然看到了一个小男孩从左边的巷子里跑来。 因为台樛正在拐角处,那位小男孩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所以一路小跑,蹦蹦跳跳的,看上去很是开心。 台樛终于看到人了,也很是开心,于是立刻追了上去。 说实话,以他原本的身体素质,还真不一定能追上这个小男孩。 不过好歹腿长了一大截,他还是拦下了那个小孩。 男孩身材中等,肤色较深,上半身穿着棕色亚麻短衬衣,下半身是一条褐色马裤。 他蓝色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歪着头好奇的看着这个奇特面孔的大人。 “小孩,你要去买什么?” 台樛注意到他紧握的小拳头,里面似乎攥着东西,估计是钱币。 他点点头:“嗯对,我要去买东西。” 台樛怀疑这小孩听不懂他的话,于是又问了一遍。 他还是那么回答。 “嗯,我请你吃糖果吧。”他换了个问法。 小孩哥毕竟还是年轻,一下就上套了。 “真的吗?” “真的,你去糖果店挑想要的糖果,我付钱。” 小男孩看了他一眼,又接着往前跑。 台樛赶紧跟着跑,生怕他不见了。 两人直到某栋房屋才停下来。 小男孩看着禁闭的门窗,有些许失望。 “今天没开门。” “这样啊。”台樛也很遗憾。 “等下次再来,我请你吃。” 小男孩没吃到糖,就没理他。 “我没骗你,糖果店一般什么时候开门,你下次来,我一定给你买。”他信誓旦旦的保证。 “嗯,一般是周二周三开门,有时周一也会开。” “原来如此,你周二到这里,我一定买给你。” “不行。”小男孩数了数日子,“我今天出门了,明天不能出门,要周三才可以。” “好,那就周三。” 台樛心中大笑,小孩子还是太好哄了。 “那你今天出门是要买什么?米还是肉?”他顺势问道。 “米。” “正好,我也要买,我们一起过去吧。” 小男孩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然后他又开始狂奔。 台樛跟在他身后,感慨小孩子精力就是旺盛,说跑就跑,一点都不带走路的。 直到跟着小男孩跑了两三圈,他才发现不对。 这不是在原地打转吗? 台樛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那小孩耍了,正想找他算账时,对方突然在一个拐角消失不见了。 台樛:“……” 有时候真想问问,这个镇上的居民到底是人还是鬼,为什么总是来无影去无踪的。 虽然被小孩给甩掉了,不过好歹知道了糖果店明天会开门。 台樛暗暗记下来这个房屋的样貌特征,又接着在巷子里漫无目的的探索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