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朝的一年四季》 1、第 1 章 第一章 大周朝,嘉庆六年。 京都,外城,田里。 正是“清明过,谷雨临”的暮春时节,天渐暖而气未燥,风含柔而雨带润。 阿朝一大早跟着外祖父母下地干活,外祖父家有水田十二亩,旱田八亩,家中共十六人,留了两个在家中操持家务,剩下的十四人无论年龄大小通通下地干活。 早晨温度宜人,阿朝一点一点把秧苗插进水田里,不敢有半分懈怠。与他同插一块田地的是三舅的大女儿王绣绣。 王绣绣是个爱躲懒的,瞧阿朝干活利落、速度快,自个儿躲在树荫底下吃阿娘偷偷给她的鸡蛋饼子,吃着饼子还不忘看四周的人,瞧见外祖母过来又急匆匆的赶回地里去,装模作样,人一走又恢复原样。 阿朝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大大小小的活计都压在自己身上。自从爹娘去世后,他投奔到外祖家过了几日安生日子就成了现在这样。 日头逐渐起来,怕早上插不完半亩的地回去被骂,没得午饭吃,他连忙加快自己的速度,并看了眼吃饼子吃的满脸享受的绣绣,眼里透着羡慕。 心想,等那日得了空闲,他也偷偷去买几个这么好的饼子吃。 直到日头升到头顶,猛烈的阳光嗮的人睁不开眼,他还是没把那点地插完,一想到待会没午饭吃,心里便难受的发慌。 大舅母带着大女儿来地里送饭,吆喝声响起,“爹、娘、当家的,老三……快来吃饭了。” 话音落下,几人停掉手下的活计,用田道里头的清水洗干净手,凑到树荫底下。阿朝也跟着去了,希望今日外祖母不要说自己,他可以吃少一点。 大舅母在分吃的,农家人的饭菜比不得达官显贵。糙米饭,汉子吃干的,满满一碗,女子与哥儿只能吃半碗,菜是鸡蛋炒韭菜、蒸萝卜。 也只有耕种时,才会有这般丰盛的饭菜。 吃饭前,外祖母一一询问大家种地的进度。 其他人都答了,王绣绣完全不吭声,阿朝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不敢撒谎,实话实说:“外祖母,还差一点,我下午干活快些,准能把一亩地插完的。” 听此,外祖母火气上来了,目光在王绣绣与阿朝身上打转,见到王绣绣事不关己与阿朝战战兢兢的模样,那点火气散去,只说:“罢了,罢了,你跟绣绣下午分开干,阿朝你跟我一块插秧,下午绣绣跟她娘去。” 大周朝重男轻女严重,生下来的女婴多被捂死,许多大龄汉子娶不到娘子。从先帝登基的第二年,大周朝出现了哥儿的第三种性别,身体构造与汉子并无不同之处,只是手臂上多了一处红痣,能生孩子,外表各异,雌雄莫辨的,像汉子的,像女子的。 大周朝有断袖的存在,起初男子生子,人们都说这是怪物,后面这种事件多了起来,先帝在位的第三十八年把来龙去脉弄得一清二楚,昭告天下,这乃是上天可怜汉子们娶不到妻子,特意降下的吉兆。此后,能生孩子的人称为哥儿,方便与汉子区分开来,束发必须编一个辫子。 跟自个儿娘去插秧,完全不能躲懒,王绣绣不乐意,“奶奶,我才不要,我要跟朝哥儿在一块,我跟他关系最好了。” 原本听到外祖母的话,心里窃喜的阿朝在听到她的话,心沉了沉,一双冰蓝色的眼睛可怜兮兮的望着外祖母。 外祖母哪儿不晓得她那点小九九,骂道:“怎么?我现在的话都不作数了?老三,你让你娘们好好管管她。” 老三被点名,恶狠狠的瞪了自己娘子一眼。老三媳妇忙忙赔不是,喊王绣绣闭嘴。 事情被解决,阿朝心里美滋滋,没吃饱饭也觉得畅快。 吃过饭,歇息一刻钟,大家伙又下地干活。 阿朝理了理凌乱的发丝,绑好腰带,跟着外祖母去地里。 地里一株株秧苗正切有序的排列,他跟着外祖母先前留下的顺序一点点插下去。 望着外孙勤劳的模样,外祖母心里叹了口气,状若无意问起:“阿朝啊,你今年是不是十六了?” 阿朝头也不抬的回答:“是啊,怎么了?” 外祖母继续说:“年纪不小,也该成亲了。前段时间,城东的赵家小子托媒人到外祖母这儿说过,外祖母现在问你,你觉得他怎么样,嫁不嫁?” 阿朝一听,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想说出赵家小子的千万种不好来,又怕被旁的人知晓,斟酌半晌,他说:“外祖母,我不着急的,我想留在您身边再侍奉几年。” 赵家小子在外城是出了名的坏,吃喝嫖赌样样齐全,家底全被败光。家中的姐妹都被卖出去换了赌债,家中阿爹被气死,父亲被气到中风。他要是嫁到赵家去,生活一言难尽。 生了孩子的哥儿,被孩子称作阿爹。 外祖母叹气叹到表面上来,“阿朝,不是外祖母不喜爱你,只是你生了这样的眼睛。”她对上阿朝清澈的双眼,实在不忍说出些什么狠话来,“留在家中容易影响你表哥他们的亲事。” 来家里的媒人挺多,都是为了阿朝来的,他是个勤劳的,在外城人尽皆知。偏偏生了双异类的眼睛,寻常汉子唯恐沾上,上门求娶的都是些旁人看不上的汉子。说好听些是旁人看不上,说难听些便是被人嫌弃。 阿朝晓得,脸上没露出半分难过,言:“外祖母,我省的。我不会耽误表兄他们的亲事,今年我就自己寻个汉子嫁出去。若寻不到,便听外祖母的。” 外祖母晓他懂事,听此一言,心里万分心疼,“你有分寸便好。” 亲事一事停在此,外祖母说起地里的活计。说插完秧就该去种菜,该上山砍木材……,总之农家人没有空闲的时候。 阿朝细细听着她的话,心想,好汉子那那么容易找,他如何才能寻到。寻到了,人家愿意娶他吗?想的脑袋发胀,他甩甩头,打算等过几日赶集时去看看。 一个月内有三次赶集日,每十日一次,外祖家也就是王家人多,每次赶集都是分批去,此次正好轮到阿朝。 可惜的是阿朝今日要跟着三舅母一家子的人前去,三舅母几人不喜阿朝,进了城内便落下一句,“待会在城门口的茶肆等你”便匆匆忙忙的离开。 望着几人远去的背影,阿朝心里窃喜,总算能用藏着的银子买些好吃的填五脏庙。 被送到外祖家实属无奈,他一个哥儿,没了爹娘年纪也小,在这世道难以生存。除了死去的爹娘,无人知晓他身上到底有多少银子。初次到外祖家,他想过,是否要把银两交些出来,让外祖家接纳自己。 可没等到自己说这话,他便听到外祖家的闲言碎语。 “生了这么一双蓝眼睛,也不省的是不是正经出生的。” “说起来,小妹当年怀他时,我们都没见过,保不齐……” “嘘——小声点,这话要是被娘听见,仔细你的皮!” “怕什么?老太太心里未必没数,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你看她对这哥儿,何曾有过对亲孙子那般热络?” “也是,毕竟是个哥儿,亲生父亲又是海外之人,能不能有人要还不一定……” 就此,他打消了念头。 他的银钱可不能给坏东西花了去。 闻到空气中传来的肉香,阿朝四处寻找,视线落在一家卖包子的摊子,摊子上蒸笼里的包子各个饱满,薄处几乎能透出淡淡的油光。褶子捏得整齐又俏皮,一圈圈旋在顶上。 闻着香味,看着诱惑,他咽了口唾沫凑到摊子面前,询问:“老板,这包子怎么卖?” “肉包子三文钱一个,五文钱两个,菜包子两文钱一个三文钱两个……”老板认真,仔细的说。 阿朝算计一番,来了两个肉包子两个菜包,捧着肉乎乎的包子,不紧不慢的赶集,走一下吃一口,心里美得很。 赶集日,各色商贩吆喝叫卖,糖画、面人、鲜肉、蔬果等商品丰富,杂耍表演引得围观,茶汤、绸缎、胭脂等摊铺香气与光彩交织,行人往来穿梭,市井气十足。 阿朝走走停停,凑到糖画摊,垫高脚往里头看去。摊子前围满了梳总角的孩童,老艺人握着铜勺在青石板上游走,琥珀色的糖稀坠成金丝,转眼间便凝出一条鳞爪分明的糖龙,引得孩子们发出一阵欢呼。 他也忍不住惊呼出声,看了好一会,花一文钱卖了拇指大小的糖画来吃。 隔壁的面人张正捏着个粉雕玉琢的仕女,竹篮里插满了三国英雄,红脸的关公提着偃月刀,白脸的周瑜握着羽扇,个个眉眼灵动,惹得穿绫罗的夫人驻足,让丫鬟掏钱买下两个。 他也凑过去看,看的心满意足就走。 今日出来可不能花太多钱,往后还不省的会如何呢。阿朝一边走路一边告诫自己,突然耳边传来声响,“当今圣上亲临国子监讲学,我们要不去瞧瞧?”诸如此类的话。 城内的百姓会在街头巷尾议论此事,加上今日是赶集日,想凑热闹的百姓数不胜数。阿朝想着,时辰还早,不若就跟着一块去看看。 队伍像条蜿蜒的长蛇,在青石板路上缓缓挪动。阿朝缩在人群末尾,手里还捏着吃空的油纸包,他踮着脚往前望,能看见国子监那道朱红围墙在树影里若隐若现,墙头上的琉璃瓦被日头照得发亮。 像什么呢,他觉得像白花花的银子。 正想着,队伍忽然慢了下来。前头有人喊着“让让,先生们过来了”,人群像被分开的水流般向两侧退去。阿朝被挤得一个趔趄,忙扶住身旁的老槐树,树皮粗糙的触感让他定了定神。 就在这时,一阵风卷着槐花香掠过来。 阿朝抬眼望去,只见国子监的红墙下,正有个身影缓缓走过。那人穿件半旧的青布长衫,领口袖口都磨出了细毛边,却浆洗得干干净净,衬得身形愈发挺拔。他手里抱着几卷用蓝布裹着的书卷,左臂弯里还夹着支竹制的戒尺,不缓不慢的行走。 风忽然大了些,掀起他长衫的下摆,露出里面月白色的中衣边角。几缕碎发被吹得拂过额角,他却浑不在意,只微微侧头,目光落在红墙上斑驳的砖纹上,像是在看什么稀世的字画。 阳光从槐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在他清瘦的脸颊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鼻梁高挺,唇线分明,连下颌线都像是用老天爷精雕玉琢的,俊得让人不敢直视。 阿朝的呼吸猛地顿住了。 他来京都那么久,见过的人数不胜数,街边卖唱弹琵琶的美人,身穿锦袍的富贵公子,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干净,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那种干净,像山涧里没被人碰过的泉水,连带着那身洗旧的青衫,都显得比旁人的绸缎更体面几分。 “那就是谢夫子?”旁边有人低低惊呼。 “那个谢夫子?” …… 阿朝的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砰砰地撞着胸口。他看着谢夫子走过墙下的阴影,看着风再次掀起他的衣袂,看着他怀里的书卷被吹得微微颤动,忽然觉得方才吃的那笼包子都白吃了。哪有这人好看,好看的想要吃一口。 谢夫子像是察觉到什么,脚步微顿,侧过头来。目光掠过攒动的人头,恰好落在扶着槐树的阿朝身上。那眼神清凌凌的,像山涧里的水,映着日头,亮得晃眼。 阿朝猛地低下头,耳根子“腾”地一下就热了。手里的油纸包被揉得变了形,连带着心跳都乱了节拍。他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混着远处的谈笑声,还有风吹过槐树叶的沙沙声,全都搅在一起,成了一团乱糟糟的麻。 等他再抬起头时,红墙下的身影已经走远。青布衫的衣角在拐角处轻轻一闪,便消失在朱红色的大门后。 风还在吹,槐花香还在飘,可阿朝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留下个软软的印子。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道紧闭的朱红大门,忽然觉得,方才跟着队伍来,倒不是为了吹嘘什么。 或许,就是为了这一眼。 阿朝不认识这个人,特意打听,“阿伯,刚刚那个人是谁啊?” “谢临洲谢夫子。”阿伯回答,“是是国子监里最年轻的先生,听说连祭酒大人都夸他见解独到呢……” 有人高声打断,“比不得谢珩谢夫子。”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小哥儿,你莫要听他胡言乱语,听小老儿的。”阿伯抚着胡须,细细道来,“上月我在街尾的书铺见过他,穿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衫,手里攥着本翻卷了角的《诗集》,还问小老儿茶肆怎么走呢,那模样……啧啧,比画里的神仙还俊朗。” 阿朝的心莫名跳了跳,手里的油纸包被捏得更紧了些。 阿伯说他是江南来的才子,科举时一举成名,却偏不肯去翰林院享清福,非要来国子监当这清苦的教书先生;说他家里就剩自己一人,无牵无挂,住的那间小院只有两个使唤的仆役,每日除了讲学便是埋首书堆。 还说……《 》 2、第 2 章 第二章 “还是比不得谢珩,大谢夫子。他乃是正经国子监出身的博士,当年科举场上,他一篇策论引经据典、切中时弊,连主考官都拍案称好,放榜时稳稳占了一甲前列,本可直接选官入仕,却偏要进国子监当那博士,专管经史讲授。听说在里头授课时,连那些出身勋贵、素来傲气的监生,听他讲《春秋》《礼记》都得屏气凝神,半点不敢走神。 更难得的是,他待同僚谦和,对晚辈体恤,去年国子监里有个寒门监生凑不齐束脩,还是他悄悄补了缺,没让那孩子断了学业。这般才学出众又心善的人物,值得咱们称赞。”一个浓眉大眼的阿叔插嘴,好一顿夸完,又道:“再者,小谢夫子如今二十二还未成亲,不知是否身子有碍。” 也不省的这些百姓们从哪儿听到这么多消息。 国子监内姓谢的人比比皆是,夫子只有两位,以便区分年纪大的谢珩是大谢夫子,年纪小的谢临洲是小谢夫子。 两人在国子监内的职位不同,谢珩乃是博士,谢临洲是学正。 一开始答阿朝话的阿叔解释:“谢夫子身世凄惨,一出生没了爹娘从小跟着祖父母长大,前几年祖父母也相继染了风寒,缠绵病榻半载有余。那会儿他刚进朝堂没多久,一边要咬牙应对堂上的波诡云翳,一边得日日往回赶,端药喂饭、煎药熬汤,衣不解带地伺候。 为了给祖父母治病,他把家里仅存的几亩薄田都典当了,还四处托人借了些银钱,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后来祖父母还是没能熬过去,接连走了。他守完三年孝期,这才刚缓过些劲儿,哪有心思琢磨亲事?再说,孝期刚过,按规矩也得缓些时日,总不能让老人家在地下看着他不顾礼法吧?” 他们二人说的都是陈年旧事,现在被大家伙拿来对比的两位,日子蒸蒸日上。 阿朝听完他的解释,一颗心早已经飘远,根本没听完接下来二人的争执。 谢临洲与谢珩,自从科举起就一直是对照组,无论是科举考官,同窗同僚亦或是国子监内的学生都在明里暗里的比较二人。 他们本人倒是不在意这些虚头巴脑的,但没法子总有不长眼的硬要在本人面前说。 百无聊赖的听着当今圣上的教学,思索今夜回去到底吃什么好,谢临洲还未想出个所以然来便听到几个学子窃窃私语。 “在下方进国子监,听闻国子监内小谢夫子与大谢夫子时常较量,在下不懂其中缘由,兄台可否为在下讲述一番?” 也不知是那个愣头青,在陛下亲身授课的时候悄咪咪问身旁之人这等事情。 被问到的兄台左顾右盼好一会,斟酌着开口:“都是些陈年往事了,两个谢夫子家世不当,偏偏在科举上时常争个你前我后,这不一直到在国子监教学,都有人将二人放在一块比较,连带着他们的教学、习惯、教出来的学生成绩,都被咱们这些监生私下里品头论足。 先说教学吧,大谢夫子是博士,讲起经史来那叫一个旁征博引,不管是《论语》里的微言大义,还是《史记》中的典故渊源,他都能信手拈来,还总爱结合朝堂旧事讲给咱们听,听得人入了迷,连下课铃响了都舍不得走。小谢夫子不一样,他虽年轻,授课却格外细致,像是怕咱们漏了半分知识点,每一句经文都逐字拆解,遇到难懂的地方,还会拿生活里的小事举例,哪怕是最迟钝的监生,跟着他学也能慢慢跟上进度。不过啊,论起课堂上的威严,还是大谢夫子更胜一筹,他往讲台上一站,底下连咳嗽声都少了,小谢夫子脾气温和,偶尔还会跟咱们说笑两句,课堂气氛倒更活络些。 再说说习惯,这差别就更明显了。大谢夫子每日清晨必定会提前半个时辰到国子监,在庭院里伴着晨光读半个时辰的书,那朗朗书声,整个东厢房都能听见,他讲课的时候,总爱握着一支紫檀木的笔,讲到激动处就用笔杆轻轻敲击桌面,久而久之,咱们一听那敲击声,就知道夫子要讲重点了。小谢夫子呢,习惯带着一个青布书袋,里面装着他自己整理的讲义和学生的课业,不管是去授课还是去典籍厅查资料,那书袋从不离身,他批改课业也格外认真,不仅会圈出错误,还会在旁边写下详细的批注,告诉学生为何错、该如何改,咱们拿到批改后的课业,都愿意仔细琢磨他写的批注。 最让人津津乐道的,还是他们教出来的学生成绩。每年国子监的岁考,大谢夫子教的学生,在策论和经义论述上总是拔尖的,那些学生写出来的文章,论点鲜明、文采斐然,常被监丞当作范文传阅;而小谢夫子教的学生,在基础经史知识的考核上,正确率总是最高的,不管是默写经文还是解释典故,都很少出错。 去年岁考,大谢夫子有三个学生进了前五十,小谢夫子也有两个学生排进了前三十,两人教出来的学生各有长处,倒也分不出个绝对的高下。” 谢临洲极爱逃避圣上授课,特意寻了个角落,没想到会听到这话。其实早已经习惯,穿越到这儿好几个年头,什么事儿都清楚。 他本是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的当代青年,正在读研一。 他的研一生活,与其说是追逐学术理想,不如说是在导师的‘高压统治”’下艰难求生。每天早上六点,他的手机准会被导师的夺命连环call吵醒,不是催着修改前一天熬夜写完的课题报告,就是安排远超学生职责的杂事,从帮导师接送孩子、处理家务,到替导师整理二十年前的旧文献、校对无关紧要的会议纪要,连周末都被排得满满当当,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导师美其名曰‘锻炼科研能力’,可谢临洲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就是个免费的劳动力。有次他顶着高烧赶完论文,想请假休息半天,却被导师当着全课题组的面训斥“吃不了苦就别来读研”,委屈和疲惫像潮水般将他淹没。唯一能让他撑下去的,是导师偶尔提起的‘野外考古项目’,作为考古系研究生,谢临洲打心底里渴望能亲手触碰历史遗迹,感受千年前的文明温度,这也是他当初选择这个专业的初心。 终于,在研一上学期快结束时,导师带着课题组参与了一处位于市郊的战国古墓发掘项目,谢临洲也终于得到了跟着去现场的机会。尽管到了工地后,他的主要任务依然是搬设备、记录数据、清理无关的泥土,根本没机会靠近核心发掘区,但能亲眼看到古墓的轮廓,听着考古队前辈讨论出土的文物,谢临洲还是偷偷攒着一股劲。 变故发生在发掘的第三天下午。当时天空突然转阴,刮起了狂风,考古队本想暂停工作,可导师为了尽快出成果,坚持让大家继续清理墓道。 谢临洲正蹲在墓道一侧整理工具,突然听到头顶传来“咔嚓”的脆响,紧接着是石块滚落的轰鸣声。他抬头一看,只见墓顶的土层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下塌陷,尘土瞬间弥漫了整个空间,耳边全是队员们的惊呼与奔跑声。 “快跑!”有人大喊着推了他一把,可已经来不及了。 一块巨大的青石板从上方砸落,谢临洲只觉得后背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击,眼前一黑,失去意识前,他脑海里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还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眼文物,研一的论文还没改完……” 再次睁开眼时,谢临洲只觉得头痛欲裂,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墨香和檀香混合的味道,和古墓里的尘土味截然不同。他费力地撑起身子,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古朴的木桌前,桌上摊着一卷泛黄的竹简,上面写着“考工记?匠人”的字样。 周围是雕梁画栋的房间,窗外传来少年们吵吵嚷嚷的声音,再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穿着一件青色的长衫,袖口绣着精致的云纹。 这根本不是他在考古工地穿的工装。还没等他理清思绪,一个穿着蓝色儒衫的少年就趴在桌沿上,没精打采地说:“谢夫子,您都盯着竹简半个时辰了,这《考工记》到底还讲不讲啊?” 谢临洲这才猛地回过神来,他看着眼前这群穿着古装、满脸不耐的‘学生’,又摸了摸自己身上陌生的长衫,脑海里突然涌入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这里是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大周朝,而他,穿成一本名为《过目不忘、中状元》的小说里,时常与男主比较的寒门学子谢临洲。小说结束在男主中状元,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之时。 小说内,二人一直是对照组,直到小说结束,二人一直都在相互较量,当然是外界人士让他们二人较量。 读者不知道的后续,谢珩娶了当今公主无缘仕途,在国子监内教学。谢临洲因外祖父母接连去世,无力应付朝堂上的老油条,自请去国子监教学。 两人从此又被比较起来,谢临洲学识深厚,心性还算沉稳,向来低调,不事张扬,与那位万众瞩目的男主谢珩实力旗鼓相当,难分伯仲。 清楚事情大概,拉回神识,谢临洲正顶着这具‘对照组’的身体,站在国子监的课堂上,面对一群公认的‘问题学生’,手里还拿着一卷他只在课本上见过的《考工记》。从被导师奴役的现代研究生,到意外穿越成古代‘对照组’,他只觉得荒诞又茫然,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此时此刻,脑海内响起一个声音。《 》 3、第 3 章 第三章 “叮——检测到宿主灵魂已稳定融合当前躯体,‘国子监逆袭对照组’系统正式激活。” 清冷又机械的声音在脑海中骤然响起,谢临洲握着《考工记》的手指猛地一紧,指节泛出青白。 他下意识地抬眼扫过课堂,只见底下那群‘问题学生’正襟危坐,眼神里却藏着几分看热闹的戏谑,显然没把他这个夫子放在眼里。 “宿主您好,我是您的专属逆袭系统。当前世界为古代国子监背景,您的身份是谢临洲,前期任务已经完成,被众人视为衬托男主的‘对照组’,逆袭任务已生成。”系统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字字清晰地砸在谢临洲的脑海里,“主线任务:在两个月内,将眼前这组‘问题学生’的学业成绩提升至国子监中等水平,打破他们‘不学无术’标签,获得至少三位国子监同僚的认可。” 谢临洲喉结滚动了一下,荒诞感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心头。他一个现代被导师奴役、天天泡在实验室写论文的研究生,怎么就穿越到古代,还要教一群古代‘问题学生’?更别提还要和那个才华横溢、备受推崇的男主夫子比高低。 虽说原主是有与男主比高低的实力,但他没有,他只是个平平无奇的现代人,怎么比得过? “系统提示:宿主当前手中持有《考工记》,此为古代工艺技术经典著作,也是眼前‘问题学生’的薄弱学科。宿主可凭借现代相关学科知识,结合《考工记》内容,制定独特教学方案,完成初步教学破冰。若任务失败,将面临‘被国子监辞退,沦为街头流民’的惩罚。” “惩罚?”谢临洲终于忍不住在心里反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考工记》泛黄的书页。他看着底下那群眼神各异的学生,又想到系统口中的逆袭任务,茫然的心底忽然生出一丝被逼到绝境的清醒。 不管多荒诞,现在他既然占了这具身体,就不能真的沦为街头流民。 系统似乎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补充道:“宿主无需过度焦虑,系统将在关键时刻提供教学思路提示,同时会根据宿主任务完成进度,解锁古代知识数据库、身体素质强化等奖励。当前首要目标:完成今日《考工记》课程教学,让至少一位学生对课程内容产生兴趣。” 谢临洲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课堂中央的黑板上。现代的工程力学、材料学知识在脑海中与《考工记》里的“审曲面势,以饬五材,以辨民器”渐渐重合。 从这一日起,谢临洲的生活彻底步入了新的轨道。在国子监的课堂上,他成了最会‘玩花样’的教书先生。面对《考工记》里晦涩的工艺理论,他没有逼着学生死记硬背,而是从现代工程学角度拆解知识点。 讲“轮人制轮”时,他在课堂上画出轮轴受力分析图,用木块演示不同辐条角度对车轮承重的影响;谈“匠人制器”时,他带学生到国子监后院的空地上,用黏土模拟器物塑形,还结合现代材料学知识,解释不同土质烧制陶器的差异。 底下的‘问题学生’渐渐被这种新奇的教学方式吸引。之前总爱上课打瞌睡的勋贵子弟,如今每次上课都坐在第一排,手里拿着小本子认真记录,遇到不懂的地方还会主动举手提问;向来桀骜不驯的将军之子萧策,更是对谢临洲演示的‘杠杆原理’着了迷,课后还拉着他探讨如何用简单机械改进军中的投石车…… 不过二月,这组原本被视作‘扶不起的阿斗’的学生,不仅能熟练背诵《考工记》原文,还能说出其中蕴含的工艺逻辑,连国子监的学监巡查时,都忍不住对谢临洲的教学成果点头称赞。 而在教学之外,谢临洲也没忘了改善原主清贫的生活。原主谢临洲虽是国子监夫子,俸禄却微薄,家中除了一间破旧的小院和几箱旧书,几乎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有时连买笔墨纸砚都要精打细算。 他看着空荡荡的米缸,又想到系统任务里‘维持稳定生活’的隐性要求,开始琢磨赚钱的法子。 他记得现代超市里常见的‘便携墨块’,将墨粉与黏合剂按比例混合,压制成小块,用的时候只需加水研磨,比传统墨锭更方便携带,也更节省材料。 于是,他从市集上买来便宜的炭黑、骨胶,按照现代配方反复调试,做出了第一批便携墨块。为了让墨块更美观,他还在模具上刻了简单的云纹图案,晾干后装在油纸袋里,托国子监门口的文具店代卖。 起初,文具店老板还担心这新奇玩意儿卖不出去,可没想到,短短几日,便携墨块就成了国子监学生的新宠。尤其是那些经常要外出游学的学生,再也不用背着沉重的墨锭,揣几块便携墨块就能随时研磨写字。 后来,连一些翰林院的官员都听说了这便携墨块,专门托人来买。谢临洲借着这股势头,又陆续推出了‘错题本’,用不同颜色的纸张区分科目,在页边预留出批注空间,还有‘便携砚台’将砚台做成折叠式,方便收纳。 随着这些“新奇文具”的畅销,谢临洲的收入渐渐多了起来。他先是给破旧的小院换了新的装潢,增添了三五个下人,又买了两亩薄田雇人打理,开了几家铺子售卖自己开发出来的小玩意,解决了温饱问题,逐渐富裕起来。 上个月,他还在院子里开辟了一个小书房,添置了新的书架和桌椅,闲暇时能在这里备课、整理现代知识与古代典籍的对应笔记。 这天晚上,谢临洲坐在新书房里,看着桌上摆放整齐的笔墨纸砚,又想起系统面板上“学生学业进度提升20%”“生活改善度30%”的提示,嘴角忍不住上扬。 从被导师奴役的现代研究生,到古代国子监的夫子,再到靠自己双手改善生活的‘发明家’,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有这种奇遇。 他翻开装订好的日记本,写下明日的计划。 太和殿广场上,日光透过云层洒下,空气中的沉闷四散。当今皇上嘉庆帝端坐于高台之上,手里捧着一卷《论语》,语调平稳得像没波澜的湖水,翻来覆去讲着“为政以德”的老话题,连殿外的麻雀都停在栏杆上打盹。 谢临洲藏在角落里,身姿端正,眼神却悄悄飘向了广场角落的几株海棠。之前这种冗长的讲学就称病告假,如今被抓了个正着,实在没理由再告假。再说,系统面板上“出勤率”也是隐性考核项,他可不想在这种小事上丢分。 听完其余监生对他与谢珩的议论,他挪个位置又听到其他学生的吐槽。 “听说圣上今早没批奏折,特意拉着太傅说要讲学,怕是真闲得慌了。” “可不是嘛,这都讲半个时辰了,翻来覆去就那几句,我腿都站麻了。” 身旁传来学生们压低的窃窃私语,谢临洲眼角余光瞥见萧策偷偷用指尖在掌心画着昨日讲过的轮轴图,窦唯则盯着地砖缝里的草芽走神,想来和他一样,早把圣上的讲学内容抛到了脑后。 他轻轻收回视线,没去管高台上还在慢悠悠踱步的圣上,思绪早已飘回了自家小院。 昨夜炖的鸡汤还剩小半锅,今天市集上该有新鲜的韭菜,用韭菜做韭菜猪肉饺子,再配上一碟凉拌皮蛋,最后煮碗用鸡汤做汤底的青菜面,想想都觉得暖胃。 要不要试试做个现代的番茄炒蛋?前几日托人从西域带了些番茄种子,虽还没发芽,但市集上偶尔有摊贩卖成熟的,就是价格贵些。 正琢磨着要不要奢侈一把买两个番茄,高台上的嘉庆帝忽然提高了语调:“谢临洲。” 这一声喊得突然,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谢临洲心头一跳,连忙从角落小走出来,上前躬身行礼:“臣在。” 一些他身旁的监生见他从这个犄角旮旯出来,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怎么着没注意小谢夫子躲在这里。 同僚们则是心想,这谢临洲一到圣上讲课,要不告病不来,要不就躲在暗处,这身为夫子应当以身作则,如何能这般…… 嘉庆帝放下书卷,目光落在他身上,语气带着几分随意:“听闻你近来在国子监教《考工记》颇有新意,连那几个顽劣的学生都安分了不少?” 谢临洲心里稍定,知道圣上大概率是听了学监的汇报,便如实回道:“臣只是以实物演示辅教学,让学生们多些兴趣罢了,不敢称‘颇有新意’。” “实物演示?”嘉庆帝来了点兴致,“比如呢?” “回陛下,譬如讲‘轮人制轮’,臣便用木块做了不同辐条角度的车轮模型,让学生们亲手测试承重,他们便知为何辐条需‘欲其肉称也’;讲‘陶人制甗’,臣带学生用黏土塑形,他们便懂‘凡陶瓬之事,髻垦薜暴不入市’的道理。”谢临洲语速平稳,没有刻意炫耀,把现代教学理念融入了古代典籍的解释中。 嘉庆帝听得微微点头,又问了几句学生的学业进度,便摆摆手让他退下了。回到原本属于自己的队列里,谢临洲才发觉手心竟出了点薄汗,刚才光顾着想晚餐,差点没反应过来圣上的提问,要不是学识扎实,定会出丑。 他悄悄松了口气,再次看向高台时,嘉庆帝已经又回到了慢悠悠的讲学节奏。而他的思绪,也再次飘回今夜的膳食上。 阳光渐渐西斜,洒在谢临洲的衣角,他微微勾起嘴角,觉得这看似无聊的讲学,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 4、第 4 章 第四章 阳光渐渐西斜,还未见到三舅母几人的影子,阿朝晓得,他们定是玩的开心快乐忘却了自己,大包小包回家去。 他也没有再傻乎乎在原地等待,想这个时候回去说不定要被喊去把鸡鸭圈回笼子里。 家中活计多,人口也多,每个孩子手上都分到活。圈鸡鸭本是王绣绣的活计,她嫌丑,自打阿朝来了之后,一直是阿朝管。鸡鸭也不是那么好圈的,得先把散在院坝角落啄食的母鸡赶进竹编鸡笼,再把趴在柴垛上打盹的公鸡揪下来,顺带捡走窝里还带着余温的土鸡蛋。 期间鸡鸭可不会听你的使唤,乱跑乱飞的,乱啄人。 要去菜地浇水,要扛着半人高的木桶,沿着田埂慢慢走,先给蔫头耷脑的青菜浇透根,再往黄瓜架下的土缝里灌些水,顺手将爬错架的藤蔓理一理。 说不定还得去猪圈添食,把早上磨好的麸皮拌着剩菜汤倒进石槽,看着肥猪哼哧哼哧吃起来才能走。 要是天还没黑透,舅母舅舅们指定会催着他去砍一捆柴,得选那些干透的杨树枝,用柴刀劈成短截码在灶房门口,免得晚上烧火时没柴用。 在王家这么些年,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儿,阿朝已经摸得一清二楚,一想到这些活就心烦意乱,思来想去便打算等天稍稍黑了才回去。天黑了回去,可就没有自个儿的膳食。 念到此处,他便拿出三文钱,去买馒头填饱自己的肚子。 糖葫芦老丈还在吆喝着卖糖葫芦,他的糖葫芦架子是自个儿做的,粗木杆竖在四方木凳上,杆顶绑着圈荆条,荆条上错落插着几十串糖葫芦,像缀满了小红灯笼。 最顶上那串格外惹眼,用的是个头匀净的山楂,裹着亮晶晶的糖壳,糖壳上还撒了点细碎的白芝麻,风吹过,隐约能闻见甜香。 木凳上摆着个陶瓮,里面盛着熬糖的铜锅,锅底垫着温火,锅里的饴糖熬得琥珀般透亮,偶尔泛起细小的泡沫,滋滋响着,甜香顺着风飘出老远,勾得路过的孩童直拽爹娘的衣角。 阿朝小口小口咬着馒头,大眼睛望着那糖葫芦,口水都快要滴出来,但想到今日花销太多,又把那点心思放回去,坐在石凳子上,‘望梅止渴’。 谢临洲从国子监出来,带着贴身下人小瞳在集市上闲逛之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小瞳盯着阿朝的蓝眼睛,嘟囔着:“我滴个乖乖,公子,您瞧,那小哥儿的眼睛是蓝色的。” 谢临洲循着视线望去,笑道:“大惊小怪,西域人、海外之人眼睛不都有颜色。” 大周朝民族逐渐交融与对外交流频繁,有许多少数民族后裔融入,朝廷曾派人下西洋、欧洲传教士来朝交流,以至于大周朝出现‘异类’。 小瞳回想自己见到的人,憨憨的挠头,“公子,我这不是第一次见一个蓝眼睛的小哥儿嘛。” 谢临洲没在此事多言,落下一句“都是人,眼睛不一样也莫要用异样的目光去看人家,不礼貌。”便岔开话:“今日赶集日比往常热闹,待会回去跟府内的下人们都说一声放个假,让他们今夜在城内逛逛。” 大周朝没有宵禁。 小瞳应下来,视线落到老丈的糖葫芦上,斟酌开口:“公子,我过去买个糖葫芦尝尝,您要不要?” “不要。”这话刚落下,看到阿朝眼巴巴盯着糖葫芦的模样,谢临洲没多想:“看那小哥儿衣着是个农家人,家底大抵不太富裕,小瞳,你多买一串糖葫芦,就说是多买送给他。” 大周朝立国已逾百年,开国时便重农抑商,如今京畿之外的州县,依旧是田埂连着阡陌的景象。就像眼前这条市集街,一半是农户挑着自家种的青菜、萝卜摆摊,筐沿还沾着晨露;另一半才是固定的铺面,绸缎庄、粮铺、杂货铺挨着排开,门楣上挂着褪色的木牌,只有街角那家刚开的糖画铺子,用红绸扎了彩,显得格外热闹。 阿朝细细品味最后一个馒头,眼睛还黏在糖葫芦上。 那卖糖葫芦的汉子穿着打补丁的粗布短褐,腰间系着根草绳,插着糖葫芦的草靶已经空了大半。他见小瞳递来铜板,忙双手接过,指尖沾着糖霜,又在围裙上蹭了蹭, 小瞳闲着发慌,多嘴问了几句。 汉子直言,“去年那阵子天旱,地里的麦子,稻子收成都减了三成,俺家娃子许久没吃上一顿饱饭,俺出来卖糖葫芦,也只是想换点杂粮回去。” 谢临洲听得微怔,他自小跟外祖父母长大,虽知民间疾苦,却少见这般直白的窘迫。他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喊来小瞳。 小瞳手里还握着两串糖葫芦没动,小跑到他身旁,就听谢临洲说:“老汉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把人的糖葫芦全买了,分到那些衣裳洗的发白,补丁颇多的人手中,若是大人边说这糖葫芦是给孩子的,若是小孩子便说是给他吃的。” 小瞳知他心善,应声去做,举着草靶,先分一串糖葫芦给阿朝眼巴巴瞧着的阿朝,又跟在谢临洲身后离开。 阿朝愣愣的拿着糖葫芦,一句谢谢还未说出来,送他葫芦的人已经走远。 茶肆的掌柜瞧他没有动弹,直言:“小哥儿把这糖葫芦吃了便是,方才那小厮乃是谢临洲谢夫子的下人,谢夫子常做这等好事……” 他后面再说什么,阿朝记不得了,只知道自己走回家的脚步都轻飘飘的,踩在云上似的,糖葫芦甜滋滋,他心里更美。 那个每日只有吃什么、干什么、何时歇息的他脑子里赫然多了另一个念头。 谢夫子,谢临洲,这人好哇,生得俊朗,学问好,家里就他一个,干净得像张白纸,心里头还善良,平易近人,对平头百姓也好。 谢临洲不知道自己一次善意之举会多了个夫郎,此时的他刚带着小瞳分完剩下来的糖葫芦,送回草靶后领着小瞳在集市内闲逛。 不远处,几个农妇正围着布摊讨价还价,扯着粗麻布问能不能再便宜两个铜板。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小姑娘围着小摊子,踮着脚看着胭脂盒,却没人敢伸手…… 小瞳买完谢临洲想要的东西后,轻声说:“公子,咱们该去茶馆见李掌柜了。听说今年南边的茶叶收成好,李掌柜那边的茶价能降两成,咱们府里的茶铺若是多进些,年底说不定能多赚些银子。” 谢临洲点点头。 原本与掌柜见面这事,该是打理生意的管事见的,但今日管事有事回家一趟,事情又急,只能他本人亲自去。 市集里的喧嚣还在继续,货郎的吆喝声、农户的讨价还价声、绸缎庄里伙计的迎客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大周朝寻常的日子。 王家,天蒙蒙黑,阿朝方才回到家中,堂屋桌面上的饭菜被一扫而光,留给他的只有收拾洗碗。他撇撇嘴,心想,这人可真坏,转头收拾。 王安福与王绣绣躲在角落,见此,前者心里不安的说:“姐姐,今日本就轮到我们二人收拾桌面,这会让阿朝做,被爷奶晓得了,可不好吧?” 王绣绣翻了个白眼,“切,有何不好的,爷奶也没在意过他,别说这个了。今日那小谢夫子在集市上派糖葫芦呢,我回来早了没领到,隔壁的二狗子领了一串,我让他分我一颗,他不肯,大哥,你快带我去要一颗回来。” 还没说话的王安福被她拉走。 阿朝洗完碗筷,回到自己的小屋子,柴房里头。王家人多,屋子小。王绣绣这般年岁都要和堂姐堂妹住一块,更何况外来的阿朝。 他只能住在柴房里面,不大的柴房里面隔开一个位置,给他放了一张木板床跟小凳子,此外只有一个落脚的地儿。 一迈进柴房,一股混合着干燥松木、陈年灰尘与淡淡烟火的味道便裹住了他。 月亮的微光从屋顶破了个小窟窿的茅草缝里漏进来,阿朝顺手将靠在门边的柴捆往里挪了挪,避免夜里起风时刮得门板哐当作响。 前些日子就因为这声响,他被王家婶子隔着窗户念叨了半宿“手脚不利索”。 木板床的床板缝里还卡着几根干草,是今早他整理铺盖时没抠干净的。 他坐在小凳子上,弯腰去拔那些草茎,指尖触到床板冰凉的木纹,忽然想在江南时候,灶房里那张铺着粗布褥子的土炕。那时爹娘还在,每到冬天都会提前把炕烧得暖烘烘的,他裹着厚棉袄坐在炕上,能闻着灶间飘来的红薯香。 可现在,只有柴房里若有若无的霉味,伴着远处堂屋传来的王家人的说笑声,像根细针似的扎在心上。 阿朝穿着木屐出去洗干净脚,又打了半桶白日晒得温热的水,在浴房内简单擦拭过身子便上床,他抬头望向那方漏光的茅草窟窿,天边的月光渐渐亮起来,几颗星星开始在深蓝色的天幕上闪。 阿朝心里头想再熬些日子嫁出去就好了,他还记得被送到外祖家时,那个伯伯说的话,只要在王家好好干活,等年纪到了,寻个好人家嫁出去,日子就会好过。到时候,他就能跟相公一块住,能住上好房子,不用再住柴房,说不定还能养个小狗陪自个儿。 想到此,他又想起今日见到了谢夫子。 也不省的谢夫子喜爱哥儿还是姐儿,若是哥儿,他勤快些,说不定人家能看上自己,若是姐儿,他也要人喜爱上哥儿。 哼,他就要谢夫子了。 风渐渐大了,柴房的门被吹得吱呀作响。阿朝把心头头那点想法收回去,起身把门关紧,又往床脚添了几根干柴。 夜里冷,得留着取暖。 做完这些,他躺到木板床上,把薄被子裹得紧了些。 虽然床板硌得慌,被子也透着寒气,但一想到往后的日子,阿朝的嘴角还是忍不住向上弯了弯。《 》 5、第 5 章 第五章 翌日,天还未亮,阿朝起来喂了鸡鸭,吃了碗稀粥,收拾好自个儿,背上背篓,拿好镰刀便跟着舅舅们上山。 四月底的山上,晨雾还裹着裹着林梢,脚边的青草沾着冰凉的露水,一踩便沁湿了布鞋的布底。阿朝就只有两双布鞋,若不是上山怕被咬伤、割伤、他可舍不得把布鞋穿上。 风里混着新叶的嫩香与泥土的腥气,偶尔还飘来几缕野蔷薇的甜香。 林间的雀儿已醒,叽叽喳喳地在枝桠间跳,惊得叶片上的露水簌簌往下掉,落在阿朝的脖颈里,凉得他缩了缩脖子,却又忍不住睁大眼睛往四处瞧。 他要跟着大家伙采四月里最嫩的野菜,走在最前的大舅手里拎着竹筐,时不时弯腰拨开草丛,指着一株带着锯齿边的嫩苗,喊人过来割。 阿朝早把山上的菜认得差不多,见此,赶紧蹲下身,轻轻掐下菜梗,生怕碰坏了旁边刚冒头的小蘑菇。不一会儿,竹筐里就添了不少宝贝,翠绿的灰灰菜攒成了小堆,带着露珠的马齿苋铺在底层,还有几株叶片肥厚的蒲公英。 他想,今日能添个新鲜的菜,他摘的菜,今夜多吃一些也无妨。 走得深些,听见大舅的声音,阿朝连忙停下脚步,顺着前者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斜前方的坡地上,几株青碧的植物正顶着紫色的花穗,那是野豌豆。 四月底的野豌豆荚刚鼓起来,捏在手里软软的,剥开就是圆润的豆仁,嚼在嘴里满是清甜。 他有时白日没吃饱,便会到山上来寻能直接吃的果子,野菜。 不需要人带头,阿朝小心翼翼地绕开带刺的灌木走过去,刚摘下第一个豆荚,就听见身后传来二舅严肃的声音,“这野豌豆金贵,城里那些穿绫罗绸缎的贵人,就好这口四月里的鲜灵劲儿,去年咱采的野豌豆,送到城里铺子才半个时辰就被抢光了,掌柜的还追着大舅问下回啥时候送呢。 语气一顿,他喊“你们都机灵点。” 阿朝眼睛一下子暗了,这野豌豆卖到城里去,确实是添了菜回来,可没有他的份。大舅、二舅从城里回来,也给家里买了块布,可这也没他的份。他只有羡慕的份,念及此,手里掐菜的动作也没那么利落。 想想,还是要摘快点,说不定,他们去城里,自己能躲懒,让手休息休息。 “知道了。”他说着,把刚摘的野豌豆荚仔细放进竹筐角落,又伸手去够不远处一丛长得格外茂盛的灰灰菜。 大舅蹲在坡上掐蒲公英,闻言抬头往东边看了看。太阳已经爬得比树梢高了些,晨雾散得只剩山脚下一缕轻烟。 “手要快要巧。”他把满捧的蒲公英塞进竹筐,起身拍了拍裤腿,“得赶在日头烈起来之前下山,把菜理干净装上车,晌午前能到集市里。晚了一步,菜叶子打了蔫,贵人就不爱要了,价钱也得往下压。” 二舅已经走到另一处灌木丛旁,手里的镰刀轻轻割着一丛丛嫩绿的刺儿菜,嘴里还念叨着:“去年送菜的时候,看见城里尚书府的管家来买,说要给老夫人做凉拌菜,还特意嘱咐要带露水的。咱这山上的菜没沾过半点药,比城里菜圃里种的还嫩,贵人们就认这个。” 阿朝没怎么听他们二人闲聊,心里头念着这会干多一些,今天就能松快些,连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都没察觉。他把采好的野菜按种类分开摆放,灰灰菜、马齿苋铺在竹筐底层,野豌豆和刺儿菜小心放在上面,连一片叶子都舍不得碰折。偶尔遇到沾了泥的菜,他还会蹲在溪边,用清凉的溪水轻轻冲洗干净。 他晓得贵人买东西讲究干净,一点泥星子都能挑出毛病来。 没过多久,几个竹筐就都装得满满当当,翠绿的野菜顶着晶莹的露水,在阳光下透着鲜亮的光泽。大舅掂了掂竹筐,满意地点点头:“成了,够装两大车了。阿朝,阿权、小燕,跟紧了,咱们下山。” 阿朝拎着自己的小竹筐,紧紧跟在他们身后。下山的路比上山时好走些,风里似乎都带着盼头。 日头还未完全起来,巷口的石板路上就传来了独轮车轱辘转动的‘吱呀’声。 去城里售卖没自己的份,阿朝目送着独轮车的影子远去,转身挪回屋。土坯房里还飘着今日早熬粥的香味儿,他进去瞧瞧,瞧见灶台上剩半碗掺了麸子的稀粥,这也不属于自己。 灶头没活干,他赶回柴房,从床底下翻出叠得整齐的蓝布短褂,换下身上沾着泥土和草屑的旧衣裳,衣摆处磨破的边角被他仔细地塞进裤腰里。 他讲究,哪怕是下田,也得穿得规整些。 刚系好腰带,院门外就传来了大舅母的喊声:“阿朝,走了走了,再晚些日头就毒了!” 他应了一声,抄起墙角的锄头和水瓢就往外跑。 田埂上的露水还没干,裤脚很快就被打湿,冰凉地贴在腿上。 今年的天旱,地里的玉米苗蔫头耷脑的,叶子卷成了细筒。阿朝跟着大舅母蹲在田埂边,眼睛盯着田垄里的水位线,手里的水瓢不停地从水渠往地里舀水,每一勺都要避开玉米苗的根部,生怕冲坏了刚冒头的须根。 把玉米地浇完,便是晌午,去镇上卖菜的几口人还没回来。外祖母在家中做饭,回家,吃了个半饱,歇息一刻钟,又要跟着大舅母去引田水。 从弯弯绕绕的田埂走过,天水从小渠引到一块地里,等田水达到水位线就该把开渠的口给堵上,要不然秧苗会被淹死。 日头渐渐爬高,晒得地面发烫,阿朝的额头上滚下大颗的汗珠,砸在湿润的土地上,瞬间就没了踪影。他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蓝布短褂紧紧地贴在身上,能清晰地看到肩胛骨的轮廓。 偶尔直起腰捶捶酸痛的腰杆,视线越过一片又一片的稻田,能远远望见城里的方向。 此刻,那里应该正热闹非凡。 阿朝轻轻叹了口气,埋下头,将手伸进冰凉的水渠里,水花溅在手上,带来一丝短暂的清凉。 直到日头西斜,把天空染成一片橘红,地里的活才算做个七七八八。 大舅母朝阿朝说:“好在今日做事利落,没人来争水,不然这几亩地就悬了。” 庄稼人都靠几亩地过活,谁都想自己的稻子生的好,去年争抢河水浸水田闹得几家人打了起来。 他们住在外城的巷子里,田地离的不远。 阿朝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脸上的汗水混着泥土,在夕阳下泛着光。 没人来争水是好事。 他问大舅母:“待会还要去浇菜吗?” 大舅母道:“都忙活一整日了,今儿不去,待会回去歇息。” 她看着阿朝被打湿的衣裳,于心不忍,犹豫半晌,终于开口:“阿朝啊,待会回去,你就歇着,给自己洗衣裳,冲澡。若你表哥他们喊你做事,你别听,就说是我说的。” 阿朝受宠若惊,小心翼翼道:“大舅母,这,这,这不好。” 大舅母拍拍他的肩膀,“听舅母的。瞧你身子单薄成这样,往后可怎么嫁人。” 阿朝不言语,扛起锄头跟在她身后往家走,脚步有些沉重,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但想到待会回去不用干活,脚步又轻快了几分。 大舅母急着回去做事,快了他近一半的路。 “阿朝,刚从地里头回来啊?” 在巷口大槐树底下乘凉的大娘瞧见他,招呼道:“大娘这有做的红枣糕,来吃一个。” 阿朝左顾右盼,大娘笑他:“你舅舅他们家的几个孩子去城里,现在还没回来,你就吃吧,这红枣糕,大娘做的多。” “谢谢大娘,明日我去山上挖野菜给你送点。”阿朝说罢,拿了块两指大小的红枣糕,扛着锄头回家。 “孙大娘,他可是外族人,你怎么把枣糕给他,也不怕外人说闲话。” 孙大娘是个泼辣的性子,“我的枣糕,爱给谁给谁,你管的着吗?” “真是好心没好报,外族人没个好的,你…………” ………… 城里的日头已斜斜坠向西边的屋檐,金红色的光透过书院窗棂,在青砖地上织出细碎的光斑。 谢临洲刚把最后一份课业细则叠好,便被围上来的学生们堵在了案前。 “先生,听说您晋升博士了。”为首的少年声音清亮,手里还攥着记满批注的《考工记》讲义,其余人也跟着附和,叽叽喳喳的声响像檐下归巢的雀儿。 谢临洲无奈地笑着抬手压了压,目光扫过一张张鲜活的脸庞,无意落到角落里正低头摆弄炭笔的萧策身上,收回视线,“不过是吏部刚下来的文书,倒让你们这般热闹。” 他话音刚落。 “恭喜先生了,贺喜先生了。”萧策凑上去,挠了挠头,耳尖微微泛红,声音越说越小,“你初来讲课的那日,我以为您会和其他先生一个模样,嫌弃我等……” 谢临洲直言直语,“所以你就没听我的课。” 萧策不作隐瞒,点头,补充:“我想着把新琢磨的连□□画完,再听您的课。好歹是新来的夫子,我总要给点面子的,可您讲到‘审曲面势,以饬五材’时,说匠人造器既要懂草木纹理,也要知战场凶险,我……我竟忘了动笔。” 他郑重道:“先生,请你莫要因此离开我等。” 他藏在书箱里的小本子,纸上密密麻麻画满了各式兵器图样,弩机的齿轮、长枪的枪头都标注得极为精细,唯独在纸角处,悄悄描了个小小的讲堂轮廓,窗边还坐着个模糊的身影,正是讲课时挥斥方遒的谢临洲。 窦唯与沈长风等人也都凑过来,挽留谢临洲,让人莫要离开他们。 谢临洲听得一头雾水,忽的想起点什么,无奈的笑着,缓缓问:“你们莫不是听到祭酒问我可要调去教新来的监生?”得到一致的回答,他笑:“我没答应,你们放心,不把你们带好我怎么敢走。” 一群少年兴高采烈地欢呼。 谢临洲制止他们,喊散学。他则是收拾好自己的物什,准备离开。 “夫子,夫子。”沈长风喊住了他,从桌面上摊开的课本递到谢临洲面前,“这是学生算的农具成本,往年匠人造一张犁要耗三日,木料损耗近三成。” 他指尖点在算式旁的批注上,眼底闪着光,“您说‘智者创物,巧者述之’,原来懂工艺还不够,得算清成本,才能让农具真正用到田里去。这话我想了三天,才算明白其中的道理。” 泛黄的纸页上,本该记诵经文的地方,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算式。 谢临洲解答完他的疑惑,准备离开,与着腮望着窗外的老槐树的窦唯对上视线。 夕阳的光落在他发梢,竟让平日里总爱走神的少年多了几分沉静。 “窦唯,今日可有想问我的?”谢临洲唤他。 趁着他还有空闲,尽早问了,他尽早归家。 窦唯猛地从窗里挑出来,手里还攥着一片刚从窗外捡来的槐树叶,“先生,我没什么想问的。” 他把树叶举到谢临洲面前,阳光透过叶片的脉络,在后者脸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先生,您讲‘轮人为轮,斩三材必以其时’,说做车轮要选秋天的木材,因为那时树木的纹理最坚实。我看着这槐树叶,忽然想,要是能按草木生长的时节来安排课业,是不是更容易记住这些道理?” 谢临洲垂眸看向他手中透亮的槐叶,指尖轻轻拂过叶边细碎的锯齿,缓缓开口,声音如浸了春露的木铎,清润又含着深意。 “你能从槐叶想到‘因时’的道理,已是把书里的字嚼出了滋味。古人言‘顺天时,应地利’,做车轮选秋材,是懂树木秋冬收敛、纹理坚密。 若课业也循着草木的时节走,春日学‘草木蔓发’的生机,便去园里认新抽的芽、初开的花,晓得分辨‘桃之夭夭’与‘棣棠灼灼’的不同;夏日讲‘七月流火’的时序,便趁晚凉数星子、听蝉鸣,知万物长养时的热闹与章法;到了秋日读‘伐木丁丁’,再去看树木落叶前的劲挺,才真懂‘斩材必以其时’的郑重;冬日论‘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便守着窗畔的梅枝,看它耐得霜雪的骨气。 这样学来的道理,不是纸上谈兵,是你亲手摸过、亲眼见过,记得自然会牢些。 更要紧的是,你往后再读‘天人合一’,便不会只当是句空话。 你知道槐叶何时展、何时落,知道草木的‘时’,也便慢慢懂了人间的‘时’,懂了做事该守的分寸、该等的时机。” 说罢,他抬手接过那片槐叶,对着光轻轻转了转,细碎的影子在少年额间晃了晃:“明日晨起,咱们先不去书房,先去后园看看,如今的椿芽、楸叶,是不是正合着书中‘孟夏之月,蝼蝈鸣,蚯蚓出’的光景。” 早在少年们问出问题时,系统便在脑海中给出答案,谢临洲整理一番转换成自己的习惯,融合贯通表达出来。 日头渐渐沉了下去,书院里的光影也变得柔和起来。那群少年们,目送谢临洲的身影消失在夕阳里。 他们常听到,夫子的同僚私下嘲讽:“大谢博士夫子的门生在殿试夺魁,谢临洲倒好,捡了群‘歪瓜裂枣’。” 就连,大谢夫子路过广业斋时,都曾直言:“与其教这些‘朽木’,不如潜心经史。” 可教导他们的小谢夫子不为所动。他们心里都念着这些事,势必不能让小谢夫子丢脸。《 》 6、第 6 章 第六章 有了大舅母的话在,回到家中,表哥他们几个当真没喊阿朝干活,他心里美滋滋的,用水洗干净身子换好衣裳,端着木盆,里头装了脏衣裳,去巷子里的老槐树底下的水井处洗衣裳。 他蹲在老槐树下,指尖蘸着皂角水在脏衣裳上轻轻揉搓,泡沫顺着井水的涟漪飘开。 阿朝难得有这样清闲的时刻,脚趾偶尔碰一碰井边沁凉的石板,心里还揣着大舅母那句话带来的暖意,嘴角忍不住微微翘着。 周围的乡邻刚从码头、田地里、城里归来,三三两两地在井边擦着手脚,说笑着谈论码头的活计、地里的收成、店里的生意,没人留意到这个安安静静洗衣裳的少年。 可这份惬意没持续多久,就被一阵粗粝的笑声打断了。 “哟,这不是老王家的外孙吗?怎么蹲在这儿洗衣裳,不藏在家里头偏生在外面晃荡,一点都不像个哥儿。”说话的是住在巷尾的王二,“莫不是想勾引小爷我。” 这人平日里游手好闲,总爱拿旁人寻开心,此刻他敞着衣襟,晃悠悠地走到阿朝身边,故意用脚踢了踢阿朝放在地上的木盆,溅起的水花打湿了阿朝的裤脚。 阿朝身子一僵,攥着衣裳的手紧了紧,没敢抬头。 他知道王二不好惹,先前就见过他欺负巷里的姐儿、小哥儿,还糟蹋过城外村里的一个姐儿。他不想惹事,只想着赶紧洗完衣裳回家。 那王二见他不说话,反而得寸进尺,伸手就要去拨弄阿朝的头发:“怎么不说话?是怕了还是觉得我说得对?虽说你生了双异种的眼睛,可样貌上等的好,不如就跟了小爷我,小爷我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若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要维持文雅的形象,阿朝定会喷他一口口水,骂他不是个人。 心里正想着,到底该如何是好时。一道洪亮的声音突然传来,“好你个王二,在老娘的眼皮子底下,你嘴巴放干净点。若是骨头痒了,我能去报官,让衙差给你松松骨头。” 阿朝抬头一看,是住在隔壁的孙大娘,她刚提着菜篮子从市集回来,看到这一幕,当即放下篮子快步走了过来,挡在阿朝身前。 大娘常年操持家务,手上力气不小,她瞪着王二,语气里满是怒气:“人家小哥儿洗个衣裳碍着你了?你这般消遣人家,若你说的汉子,我还能忍,可人是个哥儿。你这王八蛋有这闲工夫不如回家帮你娘挑桶水,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王二平日里就怕孙大娘这股泼辣劲儿,此刻被她怼得说不出话,只能悻悻地瞪了阿朝一眼,嘴里嘟囔着“多管闲事”,灰溜溜地走了。 孙大娘看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转头又温柔地拍了拍阿朝的肩膀:“孩子,别怕,有大娘在,他不敢再来欺负你。天快黑了,你一个小哥儿在外头不安全,快把衣裳洗完,早点回家。” 阿朝眼眶微微发热,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谢谢孙大娘。” 当天夜里,阿朝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想到王二白天那嚣张的样子,心里就憋着一股气。他悄悄起身,换了身最破旧的衣裳,走到院子里,找了个破旧的木桶。 家中有粪坑,他忍着恶心,用布条塞住鼻子,往里面装了些粪水,蹑手蹑脚地溜出家门。 “好你个王二,居然敢调戏你阿朝大爷,今夜不让你尝尝我的厉害。”他嘴里嘟囔着,呼吸都不敢太大。 巷子夜里很安静,只有偶尔传来的狗吠声。 阿朝借着月光,轻手轻脚地走到王三家门口,确认四周没人后,猛地将木桶里的粪水水泼向王二家的门板,粪水顺着门板流下来,在地上积成一滩恶心的渍。 做完这一切,他心里的气终于顺了,不敢多停留,飞快地跑回家,钻进被子里,想着王二明天早上看到门板时的模样,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 他阿朝可不是好惹的。 = 眨眼五月到了眼前。 很久没见过谢夫子了,阿朝与表姐王春华在巷子洗王家人衣裳的时候,望着城里的方向,忽的有了这个念头。 他日日都要在做事,一个月也没机会去城里,见不得谢夫子,谢夫子也不认得他,他如何才能得到人的欢喜。 想到此处,他搓衣裳的手都使上几分力。 好在上天给了他那么个机会。 明日是五月五,该买些肉回来包粽子。 王家人,三舅母带着几个孩子回娘家,大舅几个去了村里帮忙修路,买肉的事儿交到外祖母身上。 上次去集市还是赶集日,好多日未见到谢夫子,阿朝心里竟有些想,昨夜问了外祖母,今日一大早便起来干活,喂完鸡鸭,去菜地摘完洗完晌午要煮的菜,泡在水里,擦干净脸上的汗珠,回柴房换了件还算得体的衣裳。 外祖母早已在门口等着他,问:“今日怎想着随我一同去集市?” 二人从小巷子往城内走去。 阿朝答:“往常只在赶集日去过,今日去,看看非赶集日,集市是否也那般热闹。” 他帮外祖母拎菜篮子,脚步轻快。 到了集市,阿朝也不急着去买肉,寻了个借口跑走,说到时候在茶肆等外祖母。 上回去过国子监,他省的该如何走,加快脚步赶去,恰好听见几个监生说话。 “放假三日,若不是我把课业落在课室,我才不回来呢。”监生整理好布袋里的作业,吐槽:“大谢夫子布置的作业多的很,我不省的能不能做完,放完假回来,我拿你的抄一抄?” “你如何抄我的,我学习这般差。” “听闻小谢夫子那边没什么作业,可羡慕死我了。” …… 他们几人的话,被阿朝收入耳中,他心想,放假么,那谢夫子还来吗? 国子监主要有三类假期:一是旬假,每十天休一天,外地学生不得回家;二是田假,农历五月放约一个月,供农家子弟回家助农,远途可申请延期;三是授衣假,农历九月放约一个月,让学生回家取冬衣,逾期未归者开除。 此外还有中秋、端午等节日。 他垂下眼睫,失魂落魄的离开。 “小谢夫子,今日放假您怎么来国子监了?”外围洒扫的杂役望见谢临洲,兴高采烈地问。 谢临洲脸上挂着浅笑,“回来拿课本回去备课,等放假回来要开讲新课,可不能耽搁了。” 杂役恍然大悟,“放假也没得歇息,夫子也是辛苦了。” 谢临洲说:“不辛苦。”偶然瞧见杂役身上的书本,“你这书本是?” 杂役后退几步,连忙解释:“是沈长风沈公子前几日见我在窗外听您讲课听得入迷,知晓我正在自学《考工记》借我看的。” 虽知道对方不是那等不分青红皂白污蔑杂役的夫子,但他还是小心翼翼。 谢临洲了然,让他别太紧张,“看到哪儿了?可有不懂得,我指导一下你。” 他并没有质问的意思,只觉得一个杂役都有心思念书,想必此人定是个沉下心的。 阿朝回过头,映入眼帘是便是这一幕,国子监红墙下,谢临洲手拿着《考工记》走过,衣诀被风吹得翻飞,低头对一个洒扫杂役解释“车轮辐条原理”,面容柔和。 阿朝手指猛地收紧,方才还准备离开的脚步,像被国子监门前的青石板钉住了似的。 谢临洲的青衫下摆还沾着晨起研墨时溅上的墨点,像是宣纸上不慎晕开的淡云,可他半点不在意,反倒微微屈着膝,让自己与那持着扫帚的杂役齐平。 手里的《考工记》摊在小臂上,书页被风掀起一角,他却只用指尖轻轻按着,声音温得像春日里融了冰的溪水:“你看这车轮,辐条必正,才能让轮心至轮缘距离相等,行路时才稳当。就像农家碾谷的石磨,若轴心偏了,磨出来的米糠便粗细不均。” 杂役听得发愣,手里的扫帚都停了,阿朝却看得心头发烫。他早听人说过,谢临洲是国子监里最年轻的夫子,出身寒门才华横溢,连先生们都常与他论学。 方才他低头时,额前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眉峰,唯有嘴角弯起的弧度,像檐角挂着的月牙儿,轻轻晃进了他心里。 直到谢临洲讲完,杂役连声道谢,他才直起身,把书本还给杂役,转身往另一条巷口走去。 阿朝浑身都松了下来,指尖有些发颤的望着谢临洲的背影,青衫在风里轻轻晃,像极了去年春日里,他看见稻田河边的那株新抽芽的柳。 “阿朝?怎么站在这儿?”外祖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手里还提着半篮刚买的红枣与猪肉,“东西都买好,该回去了,要不然可赶不及做事。” 阿朝猛地回神,脸颊发烫,忙跟上外祖母的脚步,只是方才那副温和的模样,总在眼前晃。他低头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心里竟悄悄盼着,下次再见面。 前面祖母正在唤自己的名字,他赶紧掐断念头,耳尖却更红了。《 》 7、第 7 章 第七章 阿朝与外祖母——王老太太提着装肉的竹篮从城里回到家中。 大舅母——王陈氏正用围裙擦着手从灶房出来,“娘,阿朝你们两个可算回来了,这粽子就等娘您手里的肉呢。”稍顿,又言:“阿远他们在村里吃饭,我也吃过了,村长晓得家里头就你们二人,喊我端了些饭菜回来。” 趁着大家伙都有空闲,村长把在族谱上的汉子喊回来修路,方便村里的人去城里卖粮食,瓜果蔬菜,也方便往后子孙去学堂上学,总之他说的好处多着。 王老太太把肉给王陈氏,“你把这肉拌好,待会包粽子,我跟阿朝吃饭去。” 村里的大锅饭味道算不得好,但顶饱。阿朝吃了个肚子浑圆,心里满足。 王老太太吃饭算不得快,吃的七七八八,想起不久前的事,问:“方才去城里买肉,你作何离开,又为何出现在国子监门口?” 阿朝抬起头,脸不红心不跳:“我就想随便逛逛,我没见识过好东西,怕被外祖母您瞧到了嫌弃我,这才这才……”他欲言又止。 这个年纪的小哥儿最要自尊心,王老太太也经历过,眼里闪过几分心疼,“罢了罢了,不说这个。你作何又去国子监了?” 外孙这般年纪,容易被骗。国子监内的学子油嘴滑舌若是把小哥儿骗去,她可对不住死去的女儿。 “就是去瞧瞧,看是不是绣绣表姐说的那般气派。”阿朝直言不讳。 确实王绣绣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当时的王绣绣跟着爹娘去一趟城里后回来炫耀说国子监如何如何,她往后也要嫁给国子监里的学子。 若他是那等老实巴交的小哥儿,早就被磋磨的不成人样,这王家里头的人都是人精,一个个表面上对他多好多好,实际,什么脏活累活都他做。 吃完饭菜,阿朝收拾碗筷,洗干净。用木盆端一盆干净的清水晒在院子里头,今夜洗澡用。 回到堂屋,屋里头的八仙桌早已被抹得锃亮,青碧的箬叶码在竹筛里,浸过碱水的糯米在瓦盆中泛着温润的白,红线绳绕成小团搁在桌边的粗瓷碟里,泡好的红豆、蜜枣拌好的五花肉都盛在青花碗中,摆得整整齐齐。 王陈氏朝阿朝笑了笑,又对着王老太太说:“娘,您挑的五花肉,肥的薄,瘦的嫩,好得很。” 许久没见这般好成色的肉,她今日话也多些。 阿朝坐在板凳上,弯腰将最后一捆箬叶摆好,摆起手,准备包粽子。 王老太太视线落在拌好的五花肉上,脸上的皱纹随着笑意变深,“可不是,挑了快两刻钟才挑出来的。今年家里赚的银钱多了些,秋燕的亲事也定了下来,阿权也要上学了,咱们上个月在地里头干活也苦,买块五花肉回来就当是补补身体了。” 阿朝没想到是这个原因,还想着应是阿权,哭闹要吃肉,老太太才买的。 俗话说:“大儿子,小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 王陈氏笑着点头,顺手拿起一片箬叶在手里转了圈,“娘也是为我们着想。” 阿朝低着头,不做声,伸手从竹筛里抽出两片箬叶,指尖灵巧地折出个漏斗形。他包粽子,包肉的要做特殊记号才行,要不然可没有吃肉的份。 王老太太说起肉铺钱师傅的儿子,“钱家那小子今年可是十五了?瞧他壮的跟头牛似的,也不省的以后便宜了谁家姑娘。” 竹篮里浸得发亮的芦苇叶还滴着水,王陈氏指尖捏着根雪白的粽绳,刚把三角粽的棱角捋顺,听见王老太太这话便笑出了声:“可不是十五了?三月那时我去钱师傅肉铺割肋条,正见他给柜台上货呢。那胳膊比他爹年轻时还粗,拎着半扇猪腿跟提溜棵白菜似的,钱师傅在旁边乐呵得嘴都合不拢。” 阿朝坐在小板凳上,手里的粽叶刚折出个漏斗形,仔细听着,并没有出声。 钱家那小子他认得,初来王家的时候,他被王家几个表兄姐妹欺负,那小子帮过他一会。十五那年跟着外祖母去铺子割肉,那小子还送了颗饴糖给他。 今年放风筝,见阿朝坐在田里眼巴巴瞧着王家几个孩子欢声笑语,钱家小子拿了自己的老虎风筝给阿朝放。 王老太太把裹好的粽子往瓷盆里一放,“钱师傅打小就带着他在肉铺里转,杀猪、剁骨、剔肉,胳膊肘粗正常的很。前阵子西头张猎户家的儿子跟人比扳手腕,输了还不服气,结果见了钱家小子,连手都不敢伸呢。” 她顿了顿,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语气里满是赞叹,“这孩子不光壮实,心还细。上次我买肉忘带钱,他说‘王奶奶您先拿回去,下次来再给’。” 王陈氏把粽绳在粽子上绕了三圈,打了个紧实的活结:“我听说钱师傅正托人给这孩子寻亲事呢。隔壁李婶说,东头粮店掌柜家的姑娘,前儿个去买米的时候,还偷偷瞅了钱家小子好几眼。那姑娘长得白净,手也巧,要是能成,可是桩好姻缘。” 似乎到了年纪,哪家小子哪家姑娘出现在大人们嘴里的便是亲事。 王陈氏不是随便聊的,扯到钱家小子,瞧了阿朝好几眼,提:“阿朝如今也十六了,娘,可有着落?” 阿朝就知道无论说什么,总有一把火烧到自己身上。未等王老太太出声,他开口:“大舅母,再等等,今年定能把亲事定下来。” 他是个有主意的,像自己的女儿。王老太太对上王陈氏疑惑的目光,张嘴:“有着落,你啊,着手你家那小子念书的事,阿朝的有我这个老婆子操心便成。” 王陈氏没再多言。 阿朝也松了口气,生怕她在问什么。 粽子包到一半,回娘家的三房一家子全都回来。 王陈氏的女儿王秋燕凑过来帮忙包粽子,“娘还没把粽子包好啊。您一大早就在堂屋摆东西,把箬叶翻来覆去地挑,还以为要选出朵花来呢。这瞧着跟平时的没什么两样啊。” 王陈氏嗔怪地拍了下她的手背,“这箬叶得选叶尖完整、叶身宽的,不然裹不住米,煮的时候要漏。” 王老太太适时道:“你这丫头怕不是忘了,小时候第一次学包粽子,选了片破叶,煮好后一掀全成了粥,还坐在门槛上哭鼻子。” “哪有!”王秋燕脸一热,嗔道:“我那是觉得粥比粽子好吃,故意的。” 王陈氏笑得直不起腰,手里的箬叶晃了晃,糯米粒趁机从漏斗口滚出来两颗,落在桌面上发出轻响。 她赶紧用手指把米粒拢回来,又从瓦盆里舀了勺糯米添进去:“就你嘴硬。那年你爹还在,见你哭,偷偷把他碗里的肉粽剥给你,结果自己饿了一下午。” 王老太太:“一个两个不省心。”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八仙桌上,把箬叶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阿朝静静听着他们说话,心里竟有些不是滋味。 糯米渐渐少了,八仙桌上的粽子慢慢堆了起来。 粽子还未包完,阿朝被三房的人使唤去浇菜地,王家的菜地离河边远,每隔三五天就要去浇水,不然菜都活不成。 = 另一边,谢临洲回到住处时,厨娘正蹲在院子里洗粽叶,碧绿的粽叶泡在清水里,散着淡淡的清香。 听见声响,小瞳忙从屋子内出来:“公子,你可算回来了。先前说跟您一块去,你非不让,我在家等,等得脖子都长了。” 天子脚下虽说太平,但也保不齐有些人为钱不要命。前段时日,刚进翰林院做事没多久的修撰便被杀害,至今没个结果。 就回去拿个东西,谢临洲觉得没必要让人随自己跑一趟,言:“青天白日,你放心就是。” 小瞳无奈摆手,岔开话:“明日就是五月五了,厨娘买了粽叶、糯米、五花肉回来包粽子,您除了肉粽,还想吃些别的吗?比如豆沙的,或是红枣的?” 谢临洲解开外衣,随手递给丫鬟,走到廊下坐下,道:“不必太复杂,肉粽就好,若有剩下的糯米,包两个红枣的也成。” 他对吃的不挑剔。 异域贡物、海外种子传播开来,加上本土的食材,整个大周朝食物种类丰富。日常膳食与精制点心遵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理念。主食以‘五谷’为基,做法多样,菜肴上,荤素搭配,烹饪技法已具雏形。 谢家厨娘在大酒楼当过学徒,做饭菜一绝。谢临洲没有挑剔的份,平时他一人用膳,多是三菜一汤,两荤一素,还有饭后的果子。 小瞳应着,又道:“方才你还未回来时,我听厨娘说,碱水粽蘸着白糖吃最清甜,公子要尝尝吗?我待会喊小汪也买些碱水回来试试?” 谢家也能说是谢府,原是个一进的院落,谢临洲穿越过来了,赚了钱把周围的院子买了下来请装备匠回来按着他的需求重新装潢成了三进的院落。现在他居住的地方才能算的上是府邸。 府中洒扫的丫鬟有三人、干重物的小厮两人、办事的小厮一人、门房一人,庖屋内,厨娘一人打下手的一人。伺候谢临洲的小厮两人,一个是小瞳另一个叫小孔,后者被派去买东西还未回来。 管事两个,一个统管府内事物,一个统管谢临洲在外的生意。 原本他能花一点完成任务的积分来雇佣系统帮他管理生意,但他觉得与其长期雇佣不如就过年对账本的时候,给点积分让系统一并看了。 他给的条件好,普通下人月钱一两银子过两百文,贴身伺候的月钱二两银子,包吃住,过年过节有礼品或赏钱。管事另算。 谢临洲坐在廊柱前的躺椅上,望着院子里的石榴树,枝头已经结了小小的石榴果,青绿色的,透着生机。 鬼使神差地想起方才从国子监离开时,撞见的那个站在红墙下的小哥儿,素色衣裳,头发绑成一个高马尾,望着他的方向,蓝色眼神亮晶晶的,似春水。当时以为是路过的百姓,没多在意,此刻想起,倒觉得那小哥儿的模样,有些像春日里见过的,开在墙边的野蔷薇。 “也好,”他收回思绪,对小瞳道,“多包些,明日若有邻里来,也能分些去。” 小瞳笑着喊人去买东西。 厨娘与打下手的人依旧在洗粽叶,清水溅起细小的水花,院子里满是粽叶的清香。 谢临洲仔细一想,那个小哥儿似乎就是先前他喊小瞳送糖葫芦的小哥儿没太敢确定,略微思索一番,问出口:“小瞳,你可还记得先前我让你送一串糖葫芦的小哥儿” 他知道这个时代有哥儿的存在,没觉得有什么,入乡随俗。 小瞳回想,“记得,那小哥儿容易认,蓝色眼睛那个。”他觉得意外,反问:“公子怎么突然问这个了?可是看上了人家小哥儿?” 谢临洲摇头,把今日在国子监见到对方的事儿说出来,“觉得有些巧罢了。” 这才符合公子平常的作风、习惯,小瞳道:“巧是巧了些。”《 》 8、第 8 章 第八章 天色渐晚,天边的夕阳被山顶遮住模样,河边的芦苇被风推得晃,影子落在水里,跟着流波轻轻荡。 阿朝在河边洗干净桶、扁担与瓢,顺带洗干净手脚,担着东西,挑硬邦邦的田埂走回家去。 王家今夜没有做菜,就等着粽子出锅,一家老小全部坐在堂屋内闲聊,见到阿朝回来瞧了瞧便收回视线。 王秋燕起身,帮阿朝把扁担上的东西拿下来,轻声道:“阿朝,你去沐浴吧,这些我来收拾。” 说到底,阿朝不是他们王家的血脉始终是外人,王家人使唤起来也不心疼。明明王家三房一大家子今日一日都没去干活。 阿朝深深看她一眼,边走边轻声问:“今日没别的事儿要做吗?怎么大家伙都在堂屋闲聊?” 扁担、木桶都放回杂物间,王秋燕才出声:“没别的活儿了,菜地你浇了,鸡鸭我跟娘赶回笼子了,晒得粮食我也收了。这会就只有衣裳留着明日洗。” 三房爱躲懒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他们大房早就习惯。 阿朝‘哦’了一声,没与王秋燕闲聊,拎着晒好的水去沐浴,换下来的脏衣裳用水泡着。 王家人都在闲聊,若他也去堂屋,少不了会被阴阳怪气一番,想到此,他便留在庖屋,坐在门口能看火也能发呆。 今日大舅母的话,他是放在心上的,也晓得自己十六还未婚嫁惹人嫌。话也都说出去了,他该寻多些机会跟谢夫子见面,说不定那日谢夫子就看上他了。 虽然他不识字,但他干活厉害啊,能烧饭、种地、种菜、洗衣裳、做点心……,若谢夫子跟他在一块定不会吃苦的,他会把人当大爷伺候。 嫁入高门、过好日子是姐儿、哥儿们们自幼的‘教导’。 阿朝越想越多,想着想着又灰心起来,他一个小哥儿没好的家世,不识字,长得还不讨人欢喜,怎么能痴心妄想人家谢夫子。 唉声叹气好一会,他决定试一试,这个月就起早些,把活干好找由头出去外面见谢夫子。 谢夫子的面,他是没见着。 自从有了计划,每日他都早早的起来把王家人的衣裳洗了,饭菜做了,鸡鸭喂了就寻由头出门,到城里,在国子监好多次都没遇到人。 他都有些灰心。 好在附近那些商铺的叔伯婶娘爱八卦,他得到不少有用的消息,比如谢夫子常在那个茶馆喝茶、常去那个酒楼用膳,常走哪条小道回家,何时上值。 下值的时间没定下来,他听那些人说,谢夫子常留在课室给学子答疑,什么时候下值不确定。 今日,阿朝老早的在河边、路上挑选了最漂亮的野花,蹲守在谢夫子上值的必经之路上。 晨雾还没散尽,河边的芦苇尖沾着细碎的露珠,他攥着怀里的野花,站在石拱桥的角落里,把身子缩得更紧些,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巷口。 谢夫子每日卯时准会从这里过,青布长衫下摆扫过青石板,肩上挎着布包,里面装着给学生批改的课业。 昨日阿朝在国子监外面的茶楼内听客人们说,谢夫子近来事务繁忙,精神都不如往前那般好。他便记挂着要采些最精神的花来。 娘说过,看着亮堂的东西,心里也会亮堂些。 谢临洲不是国子监派的事务多而忙起来的,是手底下的学生新点子太多,他恰恰不擅长每日夜里查漏补缺着要第二日为学生解答从而导致眼下乌青。 今日一早,天还未亮,就被小瞳喊醒,用过早膳便上值。 脚步声从巷口传来,阿朝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指尖不自觉掐了掐花茎。看清那抹青布身影时,他深吸一口气,攥着花从阴影里跑出去,停在谢夫子面前。 “谢,谢夫子,送你的花。”他头埋的低,声音细弱蚊蝇,把花塞到对方手里就跑。 小瞳起初还以为是刺客,架势都摆好了,一看是一束花,差点落在小哥儿脑袋上的拳头被收回来,只是还未出声,小哥儿就跑远。 谢临洲看着怀里那束歪歪扭扭却格外鲜活的花,“小瞳可看清人的模样了,待会把花送回给人家。” 他脑子都还在梦周公,对这一路怎么走过来的都没意识,更别提刚刚发生的事儿。 大周朝民风开放却仍守“男女哥儿授受不亲”的分寸,寻常女子哥儿向男子传情多托媒人递庚帖或赠手帕、香囊,鲜用花草作信物。但性情爽朗细腻的哥儿,以及走江湖、掌商铺的干练姐儿,不拘礼教束缚,会主动采海棠、茉莉、月季等花,或赠投缘友人、或谢相助汉子。 若是郎才女貌、郎才哥儿貌,百姓们并不会多说闲话,喜闻乐见。 天还未亮,小瞳看的不太真切,只知道是个小哥儿,“没看清脸,公子。” 谢临洲叹了口气,“罢了,也不是第一次如此,放着,等下次直接看到人,说我对人家并无想法便好。” 他相貌生的不错,面如冠玉,目若朗星,一双眸子浸着书卷气,看人时总带着几分温和浅笑,鼻梁高挺,唇形端正,说话时声线清越如玉石相击。 平日里常着一身青布长衫,腰间系着素色锦带,墨发用玉簪束起,无过多修饰,但周身萦绕文雅端庄的气度。 行走在国子监的青砖路上,身姿挺拔如松,引得路过的学子们频频侧目。 谢珩是那般惊才绝艳、丰神俊朗,如皎皎明月耀眼夺目,他谢临洲能与对方比的不分上下,不仅仅是在学识也在相貌。 因此对谢临洲心生爱慕的人并不少。国子监里的女先生见了他,会特意多叮嘱几句学业,就连学堂内学生的近亲都常托学生递来亲手绣制的帕子、誊抄工整的诗集。 帕子上绣着兰草、竹子,诗集里还夹着带着清香的花瓣,字里行间藏着难以言说的情意。 像今日这样,一早上被塞一束花的情况并不少见。 因此,充当护卫守在谢临洲身边的小瞳,警惕心都下降不少。 小瞳点头说‘是’,随后好奇问:“公子,您都二十二了,那么多姐儿,哥儿给您送东西表情意,你一个都没看上的?”转而又叹了口气,“若今年还不成婚,恐怕国子监内又有人借着‘教化万民’说您了,说您在国子监教书,日日对着诸生讲‘人伦纲常’,自个儿却二十二岁仍未成家,那些常拿你与谢珩谢夫子比较的人少不得说您‘言行相悖’。 本来您在国子监就常被人说,若此番又传去诸生耳中,您在监里可就一点威信都无了。” 他伺候谢临洲的时候,谢临洲的祖父母已经去世。 谢临洲边走边说:“前几日祭酒还私下跟我提过,说我守孝也守的差不多。如今不少人家都盯着我,既盼着我能给自家子弟传道,也等着看我何时立家,还说我要是有喜欢的人,他帮我去提亲,他到时候坐主位。” 国子监的祭酒与他关系不错,亦师亦父。 他才二十二在现代正值青春年华,怎么可能考虑结婚的事情。穿越到了大周朝,前前后后经历的事情数不胜数。 这段时间常被提起,他才仔细的想,“今年吧,今年我便寻个人成亲。” 入乡随俗吧,能找到喜欢的更好,找不到就相敬如宾的过,留下血脉将家业传承下去。 花凑近闻了闻,淡香混着晨露的清气,沁人心脾,谢临洲脑子都清醒了不少,“这花待会回到博士厅,找个花瓶养起来。” 国子监的教师体系以‘博士’‘学正’‘助教’“学录”为核心,对应级别的教师有专属办公区域,统称‘博士厅’‘助教厅’,位置位于国子监大成殿的东侧,与学生的‘斋舍’(宿舍)、‘讲堂’(授课处)分区明确。 谢临洲晋升为博士,办公的地方自然是在博士厅。 博士厅整体布局为‘前堂后室’前半区是办公治事区,核心是“厅堂”,是夫子处理教学事务的主空间。 回到博士厅与各个博士们打了招呼,谢临洲寻到自己的公案,拉开太师椅坐下,小瞳则是轻手轻脚的去办前者吩咐好的事情。 公案也就是木质长桌,比日常书桌宽大,寻常博士会在案上摆放《监规》《四书五经》注本、学生名册、考勤簿、批改作业的朱笔与砚台,在案旁立‘戒尺’。 他也是如此,只不过他忙里偷闲会放几本虽包着正经书外皮内里却不正经的话本。 太师椅材质多为红木或榆木,比学生座椅厚重。谢临洲觉得坐着不舒服,喊府内的丫鬟缝制了个座椅的套垫,他的椅子在众多太师椅中一眼可见。 寻常博士会椅后挂‘劝学’类匾额或张贴国子监颁布的教学章程。他觉得没必要,没挂。 因此,不少监内的同僚在背地里说他穷讲究,特立独行。 厅堂两侧设几案与坐凳,供同级别夫子议事、研讨学问使用,如博士们商议课程安排、评定学生优劣,几上摆放茶水盏与书卷,以便议事间隙随手翻阅典籍佐证教学观点或在遇有争议的学术论点,可快速从书卷中寻得先贤论述作为依据;茶水盏则可消解长时间研讨的疲惫,让博士们在清茶香中更从容地推敲学问、敲定教学方案。 几上的茶叶也有作用,提脑醒神是次要,重要的是养生。当夫子不是件简单的事情,需将典籍通俗讲授、依学生状态调节奏,兼教知识与品行,自身要学识扎实以解惑,还需关注学生问题、操心学业生计,夜里仍备课批改。 若斋内的学子如谢临洲交的广业斋一样,压力更大。因材施教,注定他要比比寻常夫子要多费十倍的心。 谢临洲的人缘在国子监还算不错,常有人跟他讨论,怎么将手下那一帮‘不可雕也的朽木’雕刻起来的。 他能怎么回答总不能说是由系统在暗中帮忙,只玄之又玄的说因材施教。 有前半区自有后半区。 后半区乃是休憩治学区。 厅堂后侧与侧院设了几件间内室,供夫子课间休息、备课或独处的。 室内设卧床,乃是单人木床,铺素色被褥,旁置衣箱、比公案小巧的书桌,供书写教案、批注典籍,书桌上堆摞待整理的讲义、私藏的古籍抄本,案头设‘烛台’。 角落设木质,分多层的博古架,摆放夫子自用的经史子集,窗边设小几与靠椅,供晒太阳、饮茶休憩,几上可放盆栽。 后半区,谢临洲不常来,因此只听其他夫子说过里面的摆设,初来乍到好奇之时,他去看过,也还行。 刚歇一口气,就要起身去看学生们早读。 因一月一次的月底摸底考试要到来,学生们都紧张。《 》 9、第 9 章 第九章 跑到城外,阿朝脚步没了来时的轻快,踩石板上,每一步都有些发沉,嘴里嘟囔着:“明明都在桥底等了那般久了,想说的话都到嘴边,怎么见着人,连抬头看一眼谢夫子的都不敢,转身就跑了呢。” “阿朝啊,阿朝你该说跟夫子闲聊一会的,最起码要让人家对你有印象,晓得你的名字。”他踢着路边的小石子,懊恼地挠了挠头。 方才那阵慌神,连句完整的问候都没说出口,只留夫子站在原地,握着那一束被他攥得有些蔫的野花。 他叹气,“夫子会不会觉得他冒失吧?” 阿朝越想越有些无措,又忍不住低头看自己的手,方才递花时,碰到了谢夫子的手指,是暖的。 “至少花送出去了,夫子也收下了。”他对着空气小声安慰自己,脚步慢慢轻快了些,开始盘算回家后要赶紧把王家的水缸挑满,把后院的柴劈好,免得又挨骂。 他跑的跟兔子似的,人影都不见,谢临洲想还都没处还。 刚推开王家那扇吱呀作响的大门呢,三舅母王郑氏尖利的嗓音就先撞进耳朵,“你这小哥儿还知道回来,吃了饭就不见人了,干嘛去了?这日头都起来了,水缸还是空的,灶房的柴也见了底,你是去外面游山玩水了?” 王家干家中活计是轮流的,昨日是大房今日就是三房,若有突发情况可以调整。每次轮到三房做事,阿朝总累上许多,手臂都酸软无力,夜里洗衣裳都难受。 对三舅母,他不敢辩解,赶紧低下头,攥着衣角小声应:“我拉肚子想上茅厕,免得臭到你们,便去了外头的茅厕。” “去茅厕?”王郑氏叉着腰走过来,半信半疑,但想到这个老实巴交的小哥儿,就信了,“没事就赶紧干活去,你大舅母他们去地里干活了,娘又回乡下探亲,家里就我们三房的,你不干活,想累死我们?” 转而,又嘟囔:“还不晓得背着我们吃了什么山珍海味,拉肚子,哪有那么多肚子拉。” 骂了一顿,心里舒坦。 阿朝唯唯诺诺:“我省的了,三舅母,我这就去做事。” 他慢慢走远。 面对三房,最好的态度便是顺从,顺从,他便不需要挨骂挨掐,活儿也稍稍少一些。 王绣绣从堂屋内出来,笑颜如花,“娘,我去国子监送东西给赵郎。” 前段时日,她跟着去城里,认识了国子监的学子,一来二去,眉来眼去,两个人互相往来起来。 王郑氏刚坐回院子底下准备晒衣裳,听见这话手里的动作猛地一顿,抬头,眼角的细纹都笑成了花,手里的活儿也不干了,“去!可要快点去。” 她快步走到王绣绣跟前,伸手理了理女儿鬓边的碎发,目光带着几分得意:“早知道今日要去,该把去年娘掏大钱给你买的那身水绿罗裙找出来穿,多精神。” 说着又转身往屋里走,“等等,娘给你装些蜜饯,国子监的先生学子多,让赵郎也分给同窗尝尝,咱可不能失了礼数。” 王绣绣站在原地抿嘴笑,朝阿朝的背影瞥了眼,心里越发得意。 王郑氏却已经从里屋拎出个坛子,打开来里面是亮晶晶的糖霜核桃和蜜渍青梅,一边往帕子里包一边絮絮叨叨:“赵郎那孩子我见过,眉眼周正,说话也稳当,又是国子监的学子,将来定有出息。你俩如今常往来,可得守好分寸,别让人说闲话,等将来……” 原本这些吃食都是她到城里买回来,准备留给自己宝贝儿子的,今日知晓女儿的事也是大出血。 她对自己一般,对底下的儿女很舍得。 望子成龙、望女成凤。 说到这儿她故意顿了顿,眼角的笑意更浓,“等将来他金榜题名,咱们家绣绣就是状元娘子,娘啊,也能跟着沾光,坐在正屋里受他一声‘岳母’的称呼。” 说着把包好的蜜饯塞到王绣绣手里,又推了推她的胳膊,“快去吧,路上慢些,别让赵郎等急了。” 王绣绣红着脸应了声,转身往外走,王郑氏还站在门口望着,手不自觉地摸了摸鬓角新插的银簪。 那是她特意找出来戴上的,想着若是赵郎今日送女儿回来,也得让他瞧瞧,自家也是懂规矩、有体面的人家。 阿朝远远的听到她们的话,特意回来偷听了下,忍不住耻笑,前段时日还骂隔壁家的小哥儿,“呦呦呦,一个未出嫁的小哥儿,竟然去送东西。你爹与阿爹养你这么大,是让你干活养家的,不是让你去攀那些读书人的高枝。啧啧啧,一点都不脚踏实地,还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 大周朝民风开放,但也难免有固守成规之人。 他停住回想,回去干活。水缸装满水、柴火劈了不少,他揉一揉发酸的肩膀手腕,准备去菜地摘菜做饭。 三房的儿子王安福与大房的王安权要去学堂上学,晌午吃饭的时候,一大家子全都聚在一块商量这件事。 王家的八仙桌摆在堂屋中央,蒸腾的热气裹着饭菜香飘满屋子。今日活计多,煮的是稀饭,饱肚子,王陈氏亲自下厨炒了个肉,阿朝炖的豆腐、炒的青菜。 与在村里的百姓相比,王家住在城里,家境已算不错,偶尔有肉,时不时能逛集市。 王老爷子坐在上首,手里握着筷子,先夹了口青菜,才慢悠悠开口:“安福和安权都到了进学堂的年纪,下周就把束脩备好,送他俩去西头的李先生那儿。” 京都实行严格的‘坊’(居住区)与‘市’(交易区)分离制度。东市、西市乃是朝廷划定的专属商业区域,内部主要是商铺、货栈、邸店,以商品交易、物资流通为主。 私塾需要依托东市、西市的‘人气辐射’,所以建立在其周边的坊区。之所以去西头的李先生那儿,主要是人家‘物美价廉’。 话音落下,大房的王陈氏笑开了花,给身旁的王安权夹了块肥肉:“听见没?往后可得好好读书,别辜负你爷爷的心意。” 他们都不爱吃瘦肉,就爱吃肥的。 三房的王老三也跟着应和,往王安福碗里添了勺豆腐羹:“是啊,你俩在学堂得互相照应,要是有人欺负,回来可得跟家里说。” 王郑氏坐在一旁,扒拉着碗里的饭,眼神却不住往两个孩子身上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对王老爷子说:“爹,李先生那儿规矩严,我看不如给俩孩子做两身新布衣,上学也体面些,别让人瞧着咱们王家小气。” “这话在理。”王老爷子想了一通,点头,“让你媳妇们抽空去布庄挑块好布,赶在上学前做好。” 满屋子的热闹声响里,阿朝坐在最角落的位置,手里的筷子轻轻戳着碗里的稀粥,没怎么动过。 他垂着眼,耳朵却把每个人的话都听进了心里,束脩、新布衣、李先生的学堂,这些字眼像细针似的,轻轻扎在他心上。 想起爹娘还在世的时候,他远远看见过学堂里的孩子背书,朗朗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那时候他就偷偷想,要是自己也能识几个字就好了。他爹娘晓得他的心思,说从海外回来就送他去上学,可…… 如今的他寄人篱下,吃穿用度都靠王家接济,不敢有这样的念头。 正愣神时,王郑氏扫他一眼,语气和善:“阿朝怎么不吃菜?是不是嫌弃三舅母炒的肉不合口?” 阿朝猛地回神,慌忙摇了摇头,夹起一小块青菜放进嘴里,小声说:“没有,很好吃。” 她哪是关心,是在敲打,让他不要吃肉。 他能感觉到桌上其他人的目光短暂落在自己身上,又很快移开,回到两个即将上学的孩子身上。 王安福年纪小,得意地晃着腿,对王安权说:“等我上学了,就去学写自己的名字,还要学算算术,将来比你厉害。” 王安权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我肯定比你学得好,李先生肯定更喜欢我。” 王老爷子看着俩孩子拌嘴,忍不住笑了:“都别争,到了学堂好好学,将来都有出息。 阿朝默默听着,把碗里剩下的粥小口吃完。他知道,这样的热闹和期盼,从来都与自己无关。 等吃完饭,他还要去洗碗、喂猪,就像往常一样,做着王家影子。 夜里,王家上下都歇了,只有庖屋还留着一盏昏黄的油灯。阿朝蹲在灶台边,借着微弱的光搓洗白天换下的衣裳,脑子里却反复盘算着见谢夫子的事。 今日借口上厕所他去城里给谢夫子送了野花,可来回耽搁了不少时间,回来时王郑氏虽没多问,但那打量的眼神让阿朝心里发紧。明日再想故技重施,定然会引人怀疑。 王家的衣裳明日轮到他洗,在巷子的水井洗衣裳,洗衣裳的人多,他不在可不成,容易被发现。 他拧干最后一件衣裳,晾在柴房门口的绳子上,夜风一吹,布衫轻轻晃着。 忽然,他瞥见院门边放着的那堆还没劈完的柴禾,柴堆旁倚着一把缺了口的斧头,是昨天王安福想占他劈柴的功劳劈柴时,不小心磕在石头上弄的。 他眼睛猛地亮了,明日一早,王郑氏定会让他去城里找铁匠铺修斧头,顺便买些新的灯油回来。 家里的灯油快见底了,王郑氏做饭的时候就念叨着让他抽空去买。 谢夫子上值的时候会经过灯油铺子的岔路上,只要他算好时间,买完从铺子后绕过去,速去速回,应当不会被察觉。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阿朝就起身烧好了早饭。果然,王郑氏用过膳食后,偷偷寻了他说话,“阿朝,等会儿拿上钱去张铁匠哪儿修斧头,顺带去买灯油回来,记着这斧头是你弄坏的,若人问起来,你别说过漏嘴了。” 她的宝贝儿子,干什么都厉害,昨日那斧头是自己烂的。 阿朝连忙应下,接过王郑氏递来的铜钱,小心地揣进怀里。他快步走出王家,先往铁匠哪儿修斧头,说要去买灯油,买完灯油再回来拿斧头。 大清早街上闹哄哄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他买完灯油,蹲守在谢夫子的必经之路上,等了没一会就见到谢夫子。 谢临洲穿着一身素色长衫,身边跟着小瞳,低声说着些事儿:“明日放假,等今日下值,要去西市买几匹布,昨日祭酒说我衣裳有些破旧,不少接孩子下学的官员们见了,都在暗自说国子监待遇不好。” 小瞳笑:“公子,阿娟姐姐早就跟你说要买布回来给你做新衣裳,你非不听,好了吧,被祭酒大人说。” 谢临洲言:“这些乃身外之物,能穿不就好了,也就你们日日念叨新衣裳。” 小瞳又道:“那可不是,你看谢珩谢博士,日日光鲜亮丽跟花孔雀似的,你那些同僚暗地里都说,你比不过他呢。” 他时常在国子监内伺候自家公子,有时难免会听到里头的将自己公子与谢珩做比较。 这不,这段时日就听到公子同僚比较他和谢珩的衣着。 那日廊下候茶,柳夫子先开口:“谢珩穿的月白绫直裰,是江南新贡的料子,还绣着银线云鹤暗纹,多讲究;反观谢临洲,总穿件素色粗绫袍,连个像样的绣纹都没有。” 邹夫子跟着点头:“可不是?谢珩的玉带是暖玉双鱼扣,工部匠人专做的,谢临洲腰间就系条普通素玉带,连錾花也没有。” 有人补道:“靴子更明显,谢珩穿的鹿皮乌皮靴,雨天都不渗;谢临洲常穿双青布鞋,沾点雨就湿透。” 柳夫子又叹:“谢侍郎家宽裕,谢珩穿得好;谢临洲家世普通,也只能朴素些了。” 一不怀好意的夫子还言,“也不省的那个谢临洲拿什么跟谢珩比较。” 小瞳语气、表情学的十足十。 谢临洲知道私底下,他们都将他们二人作比较,这是他穿进这本小说中,早就预料的事情。他不太在乎,问心无愧便好。 阿朝听着,倒是生气,“那个谢珩肯定比不得谢夫子,国子监那些夫子忒没眼光了。哼,我过几日得闲了可要来好好说道。” 眼瞧着谢临洲越走越远,阿朝才发觉自己没上前打招呼,心里懊恼,想,下次可不能被小事迷住心神。望着泛白的天空,他提着灯油急匆匆往铁匠那儿,拿上修补好的斧头往家里去。《 》 10、第 10 章 第十章 “方才是不是有人一直瞧着我们?”谢临洲走着走着,心有所感,直接问:“就是经过灯油铺子岔路哪儿的时候。” 小瞳仔细回想,没发觉什么异常,直言:“我并无看到有人看着我们,许是你感觉错了。” 这段时间熬夜太多,精神头都不好,谢临洲‘嗯’了一声,只当自己备课备出了幻觉。 谢临洲与小瞳刚踏入国子监朱红大门,檐角铜铃随着晨风吹出清越声响,惊飞了檐下几只啄食的麻雀。 他抬手理了理衣摆上沾染的晨露,加快了步伐,今日早,不是他值班监督学生早读,他来得晚一些。 在博士厅收拾好上课的课件,便快要到授课时辰,生怕这几日休息不好让自己上课分神,他用冷水洗了把脸,精神不少。 监丞周明远正站在广业斋外面的走廊,核对课业簿册,见他人来拱手笑道:“谢博士今日倒比往日迟了半刻,莫不是晨间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谢临洲回礼,实话实说,说罢便接过周明远递来的名册,指尖划过‘沈长风’三字时稍作停留,学生这几日神色间总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郁结,今日要多留意些。 转身踏入广业斋,三十余名学生已端坐在案前,墨香与读书声交织着。斋内三十余名学生各有所长各有所短,他常常苦恼不已。 将名册置于讲案,他的目光扫过堂下,瞥见最后一排靠窗位置时微微一怔,直接问:“你们可知窦唯去哪儿了?” 那里是窦唯的位置,从他来教学至今,从未见过空着座位的情况。 沈长风举手,回答:“夫子,窦唯家中祖母去世,他昨夜急忙收拾行囊回了老家。” 他与窦唯关系好,两家住的近,彼此发生点什么事儿也大致清楚。 谢临洲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示意人坐下,清了清嗓子道:“今日我们续讲《周礼?地官》,我抽学号,被抽到的复述上节课要点。” 他不假思索,直接喊了‘十八’号。 话音落下,堂下应声站起的是个身着浅灰布衫的少年,眉目清朗,正是十八号学子李桑。 他略一拱手,不卑不亢道:“回博士,上节课您讲到《周礼?地官?大司徒》中‘以土宜之法,辨十有二土之名物,以相民宅,而知其利害,以阜人民,以蕃鸟兽,以毓草木,以任土事’。 弟子记得您特别强调,此处‘土宜之法’并非仅指因地制宜耕种,更暗含‘顺民之性’的治世之道,如同不同土壤需择不同作物,为政者亦需依百姓习性制定教化之策,方能使民安居乐业,万物各得其所。” 李桑话音稍顿,又补充道:“您还举例说,昔年管仲在齐国因地制宜,于海滨煮盐、于山地植桑,既富国强兵,又让百姓各展其长,正是对‘土宜之法’的践行。弟子浅见,不知是否准确?” 谢临洲站在讲案后,指尖轻轻摩挲着案上摊开的《周礼》书页,眼底掠过一丝赞许。 他微微颔首,声音温和却带着几分郑重:“李桑说得很是周全。不仅准确复述了核心内容,还能记住我补充的典故与引申之意,可见课上听得用心。尤其‘顺民之性’这层解读,没有停留在文字表面,能触碰到为政之道的本质,这点尤为难得。” 说罢,他抬手示意李桑坐下,继续道:“不过有一处可再细究,方才李桑说管仲‘于山地植桑’,实则管仲治齐时,更侧重‘通鱼盐之利’与‘相地而衰征’,植桑养蚕乃是后世齐鲁之地的传统。读书时既要记典故,更要辨源流,切不可将不同时期的事混为一谈。” 李桑闻言,立刻躬身道:“弟子谨记夫子教诲,日后读书定当细究史料,不敢再犯这般疏漏。” 谢临洲点点头,目光重新落回全班学子身上,只是语气中不自觉地多了几分沉凝:“治学如治水,需循序渐进,更需时时自省疏漏之处。今日窦唯未能到课,他的课业便暂由同桌代为记录,待他归来,需将今日所学与疏漏之处一并讲与他听。” 同窗之间,本就该相互帮扶,共求学问精进。 话里是寻常的课堂叮嘱,可谢临洲心中却暗自思忖:若窦唯只是寻常生病或家中有事,定会托人来告假,如今这般无声无息,还要沈长风送话,想必事件不简单。 谢临洲抬手翻开讲案上的《周礼》,指尖停在“大司徒之职”那一页,目光缓缓扫过堂下学子:“方才李桑的复述虽有一处史料细节需修正,但能抓住‘土宜之法’的核心要义,已然难得。今日我们便顺着这‘土宜’二字,往下讲‘十二土’与‘九职’的关联。”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性,将学子们的注意力都拉回书页:“《地官》中说‘辨十有二土之名物’,诸位可知这‘十二土’并非单指地理疆域的划分?” 话落,他目光落在第三排靠窗的学子身上,“萧策,你来说说,若仅以疆域论,周王朝疆域远不止十二处,为何此处偏偏强调‘十二’?” 每日会讲那一课的内容,他都会提前一天告知,让学子们有时间预习。 被点到名的萧策略一思索,起身答道:“回夫子,弟子曾在《礼记?月令》中见‘天地之数,始于一,终于十,成于十二’,想来此处‘十二土’是取‘天地周全’之意,暗合周天子治理天下需‘面面俱到’,而非单纯以地域划分?” 谢临洲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颔首道:“有几分道理。古时‘十二’常与‘天地时序’相关,如十二时辰、十二地支,将天下分为‘十二土’,既含‘遍覆四方’的统治愿景,也暗含‘因时因地制宜’的治民逻辑。正如不同时辰需做不同事,不同地域的百姓也需用不同方式教化。”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窦唯空着的座位旁,“再来说‘九职’,《地官》载‘以九职任万民:一曰三农,生九谷;二曰园圃,毓草木;三曰虞衡,作山泽之材;四曰薮牧,养蕃鸟兽……’诸位细想,这‘九职’与前文‘土宜之法’有何关联?” 堂下学子们纷纷低头思索,没人起身。 若今日在场的是窦唯,他定会说:“夫子,弟子以为,‘九职’是‘土宜之法’的具体践行。若某地土壤肥沃,便适合‘三农’种植;若多山泽,便适合‘虞衡’采材;若为薮泽之地,便适合‘薮牧’养兽。正是先辨‘土宜’,再定‘九职’,方能让万民各尽其力,天下安康。” 只可惜他今日不在,课上讨论半刻,谢临洲点了胡子轩起来回答,细细听完,夸赞一句,抬手示意人坐下。 他缓缓道,语气中多了几分严肃,“这便是《周礼》的精髓,无一事无章法,无一处无深意。看似讲官职、论法令,实则处处藏着‘顺天应人’的治理智慧。” 讲到此处,他忽然停顿片刻,目光再次扫过那空座位:“可惜今日窦唯未能在此,若在,想必能对‘九职’与‘土宜’的关联说出更多见解。” 他压下心头思绪,继续道:“今日的课业,便是结合家乡风土,说说若以‘土宜之法’论,你家乡适合何种‘九职’,明日上课时,每人交一篇短论。” 话音落下,下课的铜铃声恰好响起,谢临洲看着学子们陆续散去,刻意放慢脚步,待堂中只剩书童青砚时,低声吩咐:“去查查窦唯昨日放学后去了何处,还有,他家中近日可有异常。” 等青砚离开,他出去让人唤来沈长风,开门见山:“长风,窦唯当真是回老家了?” 四下无人,沈长风不做隐瞒,“学生也不知,之前和窦唯约定过,若他没来上学就用祖母过世的借口。” 实际上,窦唯的祖父母都在他家获罪被贬后,受不住打击先后过世。当时朝中上下内乱,无人在意这等小事。 谢临洲眉心微蹙,“你与他关系好,可知他到底去什么地方?或是平时爱去什么地方?” 沈长风摇头,“近来家中生意被打压,家父为此日夜操劳吃不下饭,学生一心顾着家里那两亩三分地,并不知他去了哪儿。若是平时,他爱到城外的山间田野去闲逛。” 大周朝虽无重农抑商之说,但士农工商还是以‘士’为尊、‘商’为末,等级次序严明难越。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不仅是对‘士’阶层价值的极致推崇,更是整个社会阶层流动的核心逻辑。 像沈长风这等商户人家,进国子监若无真凭实需有丰厚的家底。 谢临洲心中了然,窦唯的事情有青砚去调查,他听到学子的话,仔细一问:“你家中发生了何事?可否告知?” 若他能帮上忙肯定会帮。 沈长风微微叹气,眉头紧蹙,神色间满是无奈与疲惫,“夫子,您与学生的关系,学生也不做任何隐瞒。学生家是做药材生意的。 近来,城中几家同行联合起来,恶意压低药价,还到处散布谣言,说我家的药材以次充好、来路不明。那些老主顾们听了风言风语,纷纷取消订单,致使库存积压如山,资金周转陷入僵局。 家父四处奔走,拜访药行公会的长老,试图讨个公道,可对方势力盘根错节,处处推诿,至今毫无解决办法。”他只知道片面,说的也只是片面。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愤懑,“我瞧着,他们就是觊觎我家在城北新发现的优质药田,想逼我们低价转让,好独吞那片产地,彻底将我家挤出药材行当。” 他家中生意不止药材,若只是药材,沈父不会这般心力憔悴,自顾不暇。 前日,沈长风站在书房外的回廊下,好几次看见管家捧着沉甸甸的账本躬身退出来,往常直挺的脊背有些佝偻。 往日这个时辰,父亲总会在窗前摆弄那盆养了十年的文竹,偶尔哼起的江南小调。可如今,书房的窗棂紧闭多日,只漏出些微昏黄的灯火连父亲咳嗽、说话的声音都不如往常洪亮。 “长风少爷。”沈管家擦着额角的汗,见他站在这儿,脚步顿了顿,欲言又止。 沈长风压下心头的疑虑,轻声问:“父亲今日可有进食?” “粥都温了七八回,老爷草草吃几口就埋头做事。”沈管事叹了口气,目光扫过院角那辆蒙着黑布的马车,马车是昨夜从码头方向悄悄驶进来的,车轮上河泥还未干。 他思来想去,终于出声:“方才码头来的人还在偏厅等着,说……说南边的货船又被扣了。” “货船?”沈长风猛地抬头。 沈家的药材生意一向走陆路,从川蜀经陕甘到京都,从未涉及水路。《 》 11、第 11 章 第十一章 他正要追问,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沈父扶着门框站在那里,鬓角的白发竟比前日又多了些,眼下的青黑像被墨染过。 “父亲。”沈长风连忙上前扶住他,眼里含着担忧。 沈父摆了摆手,声音沙哑,对着沈管事说:“让码头的人先回,就说……就说三日后再给答复。药材那边,先不管了。” 他避开儿子的目光,转身往书房里走,袍角扫过门槛,一枚小巧的铜符竟从衣襟里滑落,‘当啷’一声掉在青砖上。 事急从大,药材之事只能搁置。 沈长风弯腰去捡,心口猛地一缩,那铜符正面刻着‘漕运’二字,背面是一朵半开的莲花,这乃是江南漕帮的标记。 父亲从未提过与漕帮有往来,可看这枚铜符包浆的温润,显然已带在身边多年。 “长风,”沈父的声音从书房里传来,深感无力,“你先回房,此事……为父自有安排。” 沈长风握着铜符,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 他望着紧闭的书房门,忽然想起去年母亲整理旧物时,曾翻出一封泛黄的信笺,信上只写了‘盐引’二字,母亲见他过来,慌忙将信笺烧了。那时他只当是陈年旧账,如今想来,父亲的心力憔悴,恐怕不止药材生意那般简单。 漕帮的铜符,烧毁的盐引信,还有码头被扣的货船…… 这些零碎的线索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正不动声色将沈府缠入更深的迷雾里。 而他不知道,这张网的另一端,连着的是京城最不能触碰的权力中枢。 谢临洲指尖轻轻叩了叩桌面,眸色沉了沉。他虽久居书斋,却也知晓商贾间的龌龊手段,这般联合打压、强取豪夺,早已不是寻常的同业竞争。 见沈长风垂着头,指节因用力攥着衣角而泛白,少年人眼底的倔强与无助交织。 谢临洲心中微动,放缓了语气:“城北那片药田,我倒略有耳闻。去年秋雨过后,那里长出的当归根肥汁足,是入药的上佳材料,难怪会引人眼红。” 沈长风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夫子竟也知道此事?” 他家发现这片药田后一直低调打理,本想靠这处产地稳住生意,没成想还是走漏了风声。 “前几日精神不济去城郊药庐问诊,听药农提过两句。”谢临洲握着课文摩挲,沉吟片刻,“你且宽心,此事并非无解。药行公会虽偏袒势力大的商家,但凡事讲究证据,他们恶意压价的账本、散布谣言的人证,只要能找到,便能在府尹面前讨回公道。” 沈长风肩膀紧绷,漕运的事情他帮不上忙,药材哪儿,他身为人子不能撒手不管。 他双眼红红望着谢夫子,快言快语:“学生父亲如今心力交瘁,没精力追查这些。我今年已十六,算个大人,该试着帮家里做点事。只是,家中从未让我插手家中之事,我……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急起来,他连学生都没称。 他是二子,头上有一个哥儿大哥,成亲已有六载,招赘婿帮忙家中生意,虽有雷霆手段,但常居江南,远水救不了近火。 谢临洲见到他眼里的希冀,略微思索一番,“这般,你晌午放学回家,让家中信得过的管事加派几个人手,一是帮你留意那些同行的动向,搜集他们勾结的证据;二是去药田附近守着,免得他们暗中使坏,坏了地里的药材。” 沈长风闻言,忙起身作揖,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夫子,若沈家能渡过此劫,定当涌泉相报。” 谢临洲抬手将他扶起,温声道:“不必如此。你一心为家,又未曾荒废学业,这份担当已难能可贵。只是有一事你需记着,若再听到那些同行提及‘转让药田’的条件,或是有陌生人去家中骚扰,务必第一时间告知我,切勿擅自应下任何承诺。” 系统在此时出声,【系统任务随机刷新,帮助学生沈长风完成人生中第一件大事——令沈家药材生意重回正轨。奖励积分:三十六。】 他应下,即使没有系统的任务,他也会帮忙。 这些商家为了利益不择手段,若不及时遏制,恐怕日后还会有更多小商户遭殃。此事既已撞上,加着沈长风还是他的学生,他断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言回青砚,这边的他领命后,揣着谢临洲的嘱托快步出了国子监,一番思索后,绕到门房,找到常守着西侧巷口的老仆刘伯,十分识趣,递上两文钱问道:“刘伯,昨日申时末窦唯学子离开时,您可有见着什么异常?或是他与谁同行过?” 投钱办事,事事顺心。 窦唯一家乃是勋贵,家族获罪后被贬至四川,如今在京都中,唯有他与父亲的两个亲信。 少主不见踪影,两个亲信失责,当即去驿站让人快马加鞭送回四川,亲信二人则是发动人脉寻找。 刘伯捻着胡须想了半晌,摇头道:“昨日就见窦学子背着书箱走得急,没跟旁人说话。”语气停顿,许久,他终于回忆起一些重要的来“那日,他衣摆上沾了些新鲜的泥土,不像是国子监附近能沾上的。咱们这周围都是石板路,哪来的泥土?” 青砚心中一动,又往城西方向走了半里地,找到窦唯家祖传仅剩下的三进院子。院门锁着,却从墙头探出几株长势喜人的莴苣,叶片翠绿,一看便是精心照料过的。 里头伺候的张婶正在院内晒衣裳,见青砚探头探脑,警惕道:“你是谁,在我们窦家门口想作甚?” 她在窦家干了好些年应有的警惕也有。 青砚并无恶意,主动表明身份。 张婶心下了然,主动搭话:“哦,谢夫子的书童啊,公子在家中,常言谢夫子的好。来找公子啊?这几日没见他回来,我还以为他去寻你们夫子讲课业呢。” 青砚打听,“没来寻夫子,今日见窦学子没来上学,夫子特意让我来关心关心,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儿。” 张婶道:“无事无事。” 青砚又问:“你可知你家公子去了那处?” 张婶脑内闪过一个片段,“前儿傍晚,见他抱着个木匣子往城西方向去了,嘴里还念叨着‘这农具图谱可不能丢’。” 亲信也问过他公子的踪迹,但在此,她没说出来,以免出事。 “农具图谱?”青砚追问,“张婶您可知他常去城西哪处?” “像是往那片废田去,”张婶指了指西边,“公子常去那儿摆弄庄稼,还画些奇奇怪怪的图纸,有人笑他‘勋贵人家沦落到种庄稼,还敢称懂学问’,他也不辩解,就闷头做事。” 说到此处,她心疼自家公子,忍不住叹气。 青砚不敢耽搁,连忙赶回国子监,将查到的消息一一告知谢临洲。 谢临洲正对着窗外天色出神,听闻‘农具图谱’与‘城西废田’心有所想。 他知他擅长农事,一开始带广业斋的学生时,每每讲到有关农事的,窦唯虽不发言,却会在纸上画了些符号,多是农具的草图。 他说着,快步走到窦唯的案前,仔细翻看平日窦唯最爱翻的书。 果然在《尚书》第三十二页的空白处,用淡墨画着一个简易的曲辕犁草图,旁边还标注着“减辕长,便转弯,省力三成”的小字。 字迹工整,思路清晰,哪里外人说的有半分“目不识丁”的模样? “公子,”青砚又递上一物,“这是我在窦学子院外墙头摘的莴苣叶,上面有个细小的齿痕,像是被兽夹所伤,而城西废田附近,常有猎户设夹捕兽。” 谢临洲捏着莴苣叶,眼中闪过一丝凝重:“他抱着农具图谱去城西,衣摆沾着泥土,莴苣叶有兽夹齿痕……看来他的缺席,定与这城西废田和图谱有关。 走,我们去城西废田看看。” 系统的声音十分巧合在此响起【系统任务随机刷新,帮助窦唯转危为安,并寻找出事情真相。奖励积分:六十八。】 谢临洲心中大惊,既没想到窦唯会有危险,又觉得系统任务随机刷新的太频繁。由他多年网上冲浪的经验,他猜测,窦唯与沈长风二人该是他们所在领域的主角。 来不及多想。 走之前,他向李司业告了半日假,并让主动找谢珩说明情况,恳求对方替他代下午一节课。 谢临洲不觉得自己与谢珩之间有什么剑拔弩张的对立。他素来不爱掺和同僚间的闲言碎语,更懒得去计较那些捕风捉影的比较。 博士厅内的人,见到他主动找谢珩说事情,有些惊讶,在他们看来,二人可是王不见王的。 谢临洲站在谢珩的书案前,对方放下手中的朱笔,抬头,耐心十足,“临洲兄有何事?” 他没半分局促,清了清嗓子,把半日假的缘由说清,又道:“下午的课,若谢兄弟不忙,能否替我走一趟,整个国子监内,就你我课程相近,你学问是出了名的好,想来找你代课,最合适。” 谢珩不清楚对方对自己的感官,听此,心中倒是有些意外,思索一番,爽快地应下来:“临洲兄谬赞了,不过是虚名,此事包在我身上。” 语毕,他又仔细问了下午课上要讲的重点。 谢临洲拱手道谢,余光瞥见窗外有同僚探头,想必又要添些新的闲话。 他与青砚刚走出国子监大门,便见一名身着粗布衣裳的老农匆匆跑来,见到谢临洲便作揖道:“您可是国子监的谢临洲博士吧?” 见谢临洲称是,那老农急忙说:“昨日傍晚我在城西废田见着窦唯窦学子,抱着木匣子被个穿青色短打的汉子拦住,那汉子要抢他的匣子,两人争执起来,学子被推倒在地,匣子也被抢走了。 我吓得没敢出声,昨夜有人问起窦学子,我不敢说生怕是坏人。老汉,老汉我想了一夜,今日寻着机会就来城里找您了。” 昨夜问老农的人正是窦父的亲信之一及其手下。 窦唯常奔波在田地里与这些老农们相谈甚欢,几番交流下,自然对彼此的事儿了解的清楚。老农从他嘴里得知,他较信任谢临洲,便忙来找人。 谢临洲心头一沉,连忙问道:“那汉子可有什么特征?或是往哪个方向跑了?”《 》 12、第 12 章 第十二章 “那汉子左脚跛,戴个斗笠,抢了匣子就往废宅方向跑了。”老农回忆。 谢临洲与青砚对视一眼,彼此都清楚那跛脚的青色短打汉子必定和窦唯的失踪有关系。 前者先谢过老农的报信,随后沉声道:“我们即刻去城西废宅,说不定能找到线索。” 窦唯手中的农具图是导致他失踪的罪魁祸首,图谱或许藏着什么秘密,才让歹人动了心思。 与沈长风家中药田的事情相比,窦唯失踪的事情更为重要,前者的事情,谢临洲交由小瞳去做,后者则是他和青砚一同前去。 二人在内城买了十几个肉包子,匆匆填饱肚子便快步往城西赶。 此时已近午时,日头却被云层遮得发暗,城西一带本就荒僻,路边的野草长得比人还高,风一吹便发出‘沙沙’的声响,透着几分阴森。 走了约莫一刻钟,终于看见那座废弃的宅院。 院墙塌了大半,朱红的大门早已腐朽,门上的铜环锈迹斑斑,轻轻一碰便‘哐当’作响。 青砚示意谢临洲放缓脚步,自己则贴着断墙往里探看,只见院内杂草丛生,墙角堆着几捆干枯的柴火,地面上隐约能看见杂乱的脚印,其中一道脚印左脚明显比右脚浅。与老农所说的一致。 他家公子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个,适合跟在他身后。 观察完四周,没有任何危险,青砚飞檐走壁到院内,打开院门让谢临洲进来。 谢临洲第一次碰到这种事情,小心翼翼生怕出事。他与青砚分头寻找线索。 “公子,你快瞧瞧这儿。”青砚忽然压低声音喊道。 谢临洲循声望去,只见青砚蹲在院中央的老槐树下,手里拿着一张残破的纸。 他快步走过去,发现那纸上画着半截农具图谱,正是窦唯常画的曲辕犁样式,只是图纸边缘沾着暗红的血迹,墨迹也被泪水晕开了几处,像是挣扎时留下的。 “这图谱……不太对劲。”谢临洲盯着图纸上的线条,忽然皱起眉头。他指尖划过图谱角落的一道细痕,“寻常农具图谱不会在暗处画这种纹路,这倒像是……军用器械的榫卯结构。” 亏得广业斋内的各种人才,他方能但当涉猎。 话音刚落,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重物落地的声响,二人猛地回头,只见一个穿青色短打的汉子正站在废宅门口,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左脚微微跛着,手中还握着一把闪着寒光的短刀。 “没想到国子监的博士,也有这般敏锐的眼光。”汉子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那小子的图谱,确实藏着些‘不该藏’的东西,你们既然看见了,就别想活着走出去。” 他显然是认出了谢临洲的模样,也认识后者。 青砚不动声色地将谢临洲护在身后,目光落在汉子握着短刀的手上,“你是谁?为何要抢窦学子的图谱?他现在在哪里?” 他见到那汉子手腕上一道狰狞的伤疤,以他多年习武的经验,那刀疤是被利器砍出来的。 汉子冷笑一声,伸手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满是胡茬的脸,左下颌的疤痕格外显眼:“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图谱里画的‘曲辕犁’,实则是改良过的守城器械图纸。 窦唯那小子的家族当年获罪,就是因为私藏军用图纸,他如今画这些,不过是重蹈覆辙!” “你胡说。”谢临洲不相信自己的学生会是这样的人,忍不住反驳,“窦唯只是喜欢研究农事,怎会藏什么军用图纸?” 汉子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举起短刀便朝谢临洲扑来:“多说无益,今日便让你们陪那小子一起死!” 他在青砚与谢临洲二人之间打量过,挑弱的下手。 青砚早有防备,推开自家公子避开攻击的同时,从腰间拔出一把软剑,那软剑剑身薄如蝉翼,仅靠剑柄处缠着深色鲛绡,出鞘瞬间便在廊下微光里泛着森冷寒光 对面汉子趁空隙挥短刀直劈而来,仗着自己刀沉力猛,手腕加劲,短刀带着破风声响朝青砚肩头砍去,想凭蛮力将软剑压断。 青砚脚下轻点廊柱,身形如纸鸢般往后飘出半尺,避开刀锋的同时,手腕轻抖,软剑突然绷直如箭,剑尖直刺汉子持刀的手腕。 汉子惊觉不对,慌忙收刀格挡,却听‘叮’的一声脆响,软剑剑尖竟顺着短刀刀刃滑过,精准挑在汉子虎口处。汉子只觉虎口一阵刺痛,握刀的力道顿时泄了大半,青砚趁机往前欺近,软剑再次灵活翻转,如长蛇缠树般绕上短刀刀柄,他左手按住汉子手背,右手猛力一绞。软剑瞬间收紧,刃口深深嵌入汉子手背皮肉。 “啊!!”汉子痛呼出声,下意识想甩脱短刀,青砚却借势抬腿,膝盖狠狠顶在汉子小腹。 汉子吃痛弯腰,短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踉跄着后退两步,左手却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拇指在火石上狠狠一蹭,火星刚冒出来,就见青砚手中软剑已如闪电般袭来,剑尖抵在他咽喉处,冷声道:“再动一下,这剑就直接穿了你的喉咙。” 谢临洲被推开,后退十几步靠在墙壁上才堪堪稳住身形。愣神片刻,汉子已经被压制住,他急忙上前,沉声问:“说,窦唯到底在哪里?你把他藏到什么地方了?” 汉子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青砚死死按住,他喘着粗气,眼中闪过一丝绝望:“那小子……那小子被我关在宅后的地窖里,再晚一步,他恐怕就……” 谢临洲心中一紧,立刻吩咐青砚:“你看好他,我去地窖救人!” 说罢便急忙往宅后跑。转过残破的厢房,果然看见一个隐蔽的地窖入口,盖子上压着一块大石头。他使出全身力气搬开石头,掀开盖子便闻到一股浓重的霉味,借着天光往下看,只见窦唯蜷缩在地窖角落,嘴角挂着血迹,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破损的木匣子,正是装图谱的那个。 “窦唯!”谢临洲轻声喊道,“怎么样了?可还认得夫子?” 窦唯缓缓睁开眼睛,看见谢临洲,眼中泛起泪光,虚弱地开口:“夫、夫子……他们拿图谱去换钱,卖给北边的蛮族,他还有同伙,我易叔已经带人去绞杀,我……”话还没说完,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易叔乃是他父亲亲信之一,另一个亲信留在这带窦唯去看大夫,却被杀害,亲信们低估了这一帮人的实力。 蛮族人见这里只剩下窦唯一人,掀不起什么浪花,留了一人在这看照,他们去城中潇洒寻乐 谢临洲连忙跳下地窖,将窦唯抱起来,后者身体滚烫,受了重伤还发了高烧。 此时青砚已经捆住了那汉子,扶着他往宅后走来。 谢临洲抱着窦唯走出地窖,冷眼看着汉子:“你不仅抢了图谱,还想通敌叛国,今日若不是我们及时赶来,后果不堪设想。” 汉子垂着头,再也没了之前的嚣张,声音颤抖地说:“我也是被逼的……家里老母病重,需要钱治病,才会被人收买做这种事……” 谢临洲没再理会他,对青砚道:“你去通知京兆府的人来押解罪犯,我先带窦唯去城里找大夫。” 青砚应声离去,谢临洲抱着窦唯,快速往城内赶,心中思绪万千。他没想到窦唯的农具图谱竟藏着军用器械的秘密,想来他家族当年的获罪恐怕也另有隐情,而这背后,或许还牵扯着更大的阴谋。 他抱着窦唯快步赶到了药堂,一路引来不少百姓侧目。他顾不上众人诧异的目光,径直将窦唯送到看诊的病房,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在床上。 药童一边带着他走一边询问情况。 此时窦唯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高烧得浑身发抖,额头上的冷汗浸湿了鬓发,怀里却仍紧紧攥着那破损的木匣子,指节泛白。 谢临洲轻轻掰开他的手指,将木匣子放在床头。 药童见此急忙温热的帕子敷在他的额头上,“已经让人去喊我们白大夫了,你且稍等一下。” 白大夫在他话音落下不过半刻钟便回到这里,上前为窦唯诊脉,片刻后眉头紧锁道:“这位公子外伤倒不重,只是受了惊吓与风寒,高烧不退,需好生静养,我开一副退烧的方子,按时煎服,明日若能退烧便无大碍。” 说罢便提笔写下药方,嘱咐了几句注意事项便离开了。 谢临洲去交钱,让药童帮忙煎药,他则守在窦唯床边,目光落在那只木匣子上。他轻轻打开匣子,里面除了几张完整的农具图谱,还有一封泛黄的信纸。 展开信纸,上面是窦唯父亲的字迹,字迹潦草却透着急切:“吾儿谨记,家中获罪实乃遭人陷害,所谓‘私藏军用图纸’,实则是为抵御蛮族所绘的守城器械改良图。为避祸,父将图纸拆入农具图谱,望吾儿日后能寻得良机,洗清家族冤屈,切不可让图纸落入贼人之手……” 就在此时,窦唯忽然低低地哼了一声,缓缓睁开眼睛。见谢临洲握着父亲的信,他眼中泛起泪光,声音虚弱地说:“夫子……家父的信……您都看见了?” 谢临洲点点头,温声道:“你且安心养病,你父亲的冤屈,还有那背后想偷图纸的人,我们定会查清楚。” 窦唯吸了吸鼻子,断断续续地说道:“那跛脚汉子……前日找到我,说只要我交出图谱,便给我五十两银子,还说能帮我洗清家族冤屈。我察觉不对,便想将图谱藏起来,可他却……” 话未说完,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谢临洲连忙递过一杯温水,轻轻拍着他的背。 “他还说什么了?”谢临洲轻声问道。 赵珩喝了口水,缓了缓道:“他说……他背后有人,若是我不配合,便让我永远见不到明日的太阳。我听他口音,不像是京城人士,倒像是北边蛮族那边的……” 话音刚落,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谢临洲起身走到门口,只见青砚神色慌张地跑来:“公子,京兆府来消息了,那跛脚汉子在押往府衙的路上,被人灭口了。” 他懊恼不已,早知道,他就亲自压着汉子去府衙。 谢临洲心中一沉,快步走到床边,看着窦唯道:“那汉子被灭口了,看来背后的势力,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可怕。你放心,从今日起,我会让青砚守在你身边,绝不让你再出事。” 窦唯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却还是坚定地点点头:“多谢博士,我定会配合查案,洗清家族的冤屈。” 此时药童端着煎好的药走来,谢临洲接过药碗,小心翼翼地喂窦唯喝下。看着窦唯喝完药后渐渐睡去,他走到院外,望着远处的天色。 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一片血红,在封建王朝,能让窦唯一家获罪,还有那藏在农具图谱后的阴谋,不过是冰山一角,而他们要面对的,是一个远比跛脚汉子更强大、更隐秘的对手。《 》 13、第 13 章 第十三章 沈长风听了谢临洲的话,一上午的课都心不在焉,下了早上最后一节课,连忙找司丞请假,理由是家中出了事情。 晌午的阳光毒辣,他刚从国子监离开,急匆匆赶回家家中,还未到家门前就已见自家老仆拄着拐杖在树下张望。 老奴见了他忙迎上来:“少爷,您可算回来了。老爷今早在药行公会又碰了壁,回来就咳得厉害,还说要……要是还没法子就不管,直接把药田给人就是。” 沈父还要管江南漕运的事儿,分身乏术。 沈长风心一紧,脚步不由得加快:“我知道了,先回去再说。” 他先是询问沈父在药行工会发生了什么,得到答案,便让沈父注意自己的身子,这件事就交给他来办。 沈父二话不说交由他,其实他早有打算,药行公会的人,他拗不过,更加没心思去周旋。早知道结果,他也不怕沈长风失败。失败了,这件事情也能锻炼自己的儿子。 得到了沈父的承诺,沈长风寻了沈管事来问话,二人合计一番,派人暗中调查药商的一举一动。 夕阳的余晖渐渐沉落,西厢院的暮色越来越浓,风穿过院中的老梨树,叶子簌簌作响,像是藏着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此时的谢府,从窦唯嘴里得知他家中还有亲信追蛮族人,谢临洲心有成算,没将学生留在医馆带回家中,让家中仆人照顾。 精疲力尽,窦唯早已睡了过去。 谢临洲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青砚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跛脚汉子刚被京兆府差役押上囚车,便有一名黑衣人行刺,刀刀致命,待差役反应过来时,黑衣人早已消失在巷口,只留下一把沾血的弯刀。 “这背后的人,动作倒是快得很。”青砚站在一旁,眉头拧成了疙瘩,“连京兆府的人都敢动,可见势力不小。” 他双眼看着谢临洲,“公子,依你之见,我们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谢临洲思索片刻,沉声道:“当务之急是守住窦唯。青风,你去你之前待得武队请挑出几名可靠之人,日夜守在西厢院外,不许任何人靠近。青砚你去京兆府一趟,让李嵩捕头务必查清那把弯刀的来历,还有刺客逃走的方向,若有任何线索,立刻来报。” 这是在紧急情况之下,他能想到最好的计划。 青风、青砚的弟弟,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青砚分不开身,小瞳又被公子派出去办事,他只能去武队喊自己弟弟来做事。 这也是,他没有亲自押送跛脚汉子去府衙的原因。 二人应声离去后,小瞳恰好赶回家中,此时正垂手立在桌前,将打探到的消息一一禀报:“公子,按您的吩咐,属下已派人盯着城西那几家联合打压沈家的药商。 今日午时,福安堂的掌柜偷偷去了城南的一处宅院,与一个穿灰布长衫的人见了面,两人隔着门说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属下隐约听见‘药田’‘封口费’‘官府文书’几个词。” 谢临洲握着书卷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向小瞳:“那灰布长衫人身份可有线索?” “属下已让人去查,据附近住户说,那人常来这宅院,偶尔会提着药材出入,像是个替人跑腿的药贩。另外,守在城北药田的人来报,昨夜有几个蒙面人想往药田的灌溉渠里倒东西,被兄弟们拦下了,那些人见势不妙就跑了,只留下一个染了黑褐色污渍的陶罐,闻着像是硫磺之类的东西,若是倒进去,地里的药材怕是要全毁了。” 谢临洲指尖在桌案上轻轻划过,眸色愈发深沉:“看来这些药商为了逼沈家交出药田,不仅敢造谣压价,还动了毁田的心思。”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心想,那灰布长衫人提及‘官府文书’,怕是想伪造地契,亦或是买通小吏篡改药田归属,才会给封口费堵住口风。 此事牵扯出了官府里的蛀虫,需得更加谨慎。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隐在夜色中的城墙:“明日亲自去一趟那处城南宅院,务必查清灰布长衫人的真实身份,以及福安堂掌柜要他处理的‘官府文书’究竟是什么。 另外,把那陶罐送到药庐,请李大夫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若是能找到来源,便是又一份证据。” “是,属下明白。”小瞳躬身应下,正要转身离去,却被谢临洲叫住。 “还有,你现在去沈长风家中一趟,将你调查出来的事情一字不漏的告诉对方,说药田那边我会已安排妥当,让沈长风不必过于担忧。”谢临洲语气平缓,“若他也有计划,你便跟着他的计划走。” 一味帮助沈长风,不如在适度帮助的同时让他成长。 沈长风在家中得知大致的消息,派去打听的人打听出来点什么,但没有像小瞳那样打听的那么清楚。说到底还是沈家把他保护的太好。 他思来想去,打算和小瞳一同前去调查,虽被阻拦但他铁了心要去做,沈家管事也拦不住他,只说会派人在暗中保护他。 小瞳离开后,谢临洲去了窦唯所在的房间。 伺候的丫鬟见到他,刚想开口,却被制止。 他挥挥手让人退下。 窦唯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蹙,嘴里断断续续地念着“图纸……别抢……”,额头上又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谢临洲重新换了帕子敷在他额上,目光落在床头的木匣子上,里面的图谱藏着守城器械的秘密,如今跛脚汉子已死,唯一的线索断了,若想查清真相,恐怕还得从这图谱本身入手。 他轻轻取出一张图谱,借着微弱的烛光仔细翻看。 之前只注意到图谱里藏着军用器械的榫卯结构,此刻细看才发现,每张图谱的角落都有一个极小的符号。 第一张是‘山’字,第二张是‘水’,第三张是‘木’,连起来像是在指引某个方位。 “山、水、木……城西一带,有山有水有木的地方,只有西郊的青平山。 谢临洲心中一动,正想将这发现记下来,忽闻窗外传来一声极轻的‘咔嚓’声,是树枝被踩断的声音。 他立刻吹灭蜡烛,贴着墙根往窗边挪去,透过窗纸的破洞往外看,只见一道黑影正蹲在院外的梨树下,手中拿着一个小巧的竹筒,似乎在往房内吹什么东西。 谢临洲屏住呼吸,猛地推开窗户,大喝一声:“谁在那里。” 黑影受惊,起身就要跑,却被守在院外的武师拦住。 谢临洲快步追上去,借着月光看清了黑影的模样,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穿着粗布衣裳,脸上沾着泥污,手中还紧紧攥着那个竹筒。 “你是谁?为何深夜来此?”谢临洲厉声问道。 少年吓得浑身发抖,眼泪直流:“我……我是被人雇来的,那人给了我五两银子,让我往窦唯公子的房里吹这个……” 他能进谢府全依仗对方的帮忙。 说着,他便将竹筒递了过来。 谢临洲接过竹筒,打开一闻,里面是淡淡的迷香,若吸入片刻,便会陷入沉睡。 他心中一凛,这背后的人不仅杀了跛脚汉子,还想对窦唯下手,看来是怕窦唯清醒后说出更多秘密。 “雇你的人长什么样?口音如何?”谢临洲追问。 少年摇了摇头,声音带着哭腔:“我不知道……那人戴着面纱,只说让我亥时来这里吹迷香,其他的什么都没说。” 此时青砚正好赶回,见此情景,连忙道:“公子,李嵩捕头说那把弯刀是蛮族常用的兵器,而且刺客逃走的方向,正是西郊青平山。” 谢临洲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图谱角落的符号指向青平山,刺客又往青平山逃去,看来青平山,便是这一切秘密的关键所在。 他看了一眼被护卫按住的少年,对青砚道:“将他交给京兆府,让李嵩捕头仔细审问。明日一早,我们去青平山查探,或许能找到背后之人的踪迹。” = 另一边。 阿朝攥着斧柄,提着灯油往家中,心里那点没跟谢夫子打招呼的懊恼劲儿还没散,脑子里反复回放着谢临洲转身时衣摆扫过青石板的模样,连脚下踢到石子都没察觉。 直到站在王家家门口,他才回过神来,望着天色,去城里也没花费太多时间,王郑氏应当不会为难他。加着今日是王陈氏在家中做家务活,他出去一趟也无事。 一踏入家门,王郑氏响亮的声音传来,“让你去买个灯油,你买了近半个时候,你莫不是想躲懒?住在我们王家屋檐底下,吃着我们王家的米,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利索,我看你就是个没用的赔钱货。” 阿朝头垂得更低了,额前的碎发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他将手里的灯油和斧头递给对方。 每次与王氏对上,他都不会有丝毫反驳,小声的应:“斧头修好了,今日在灯油铺子我好像看到绣绣表姐了,多看了几眼,方才晚了回来。” 他这话也不是胡编乱造的,谢夫子走后,他在原地懊恼之时,确实看到了王绣绣在灯油铺子买东西,身边还有一个汉子。 “绣绣今日压根没有去城里我看你就是找借口。”王郑氏双手叉腰,脸上满是不耐,眼里闪过一丝心虚,无理也说得有理,“绣绣是我女儿,她还需要你去看。” 她眼角的皱纹因为愤怒而挤在一起,显得格外刻薄,“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灯油放好,斧头放到柴房,打扫干净庖屋,然后去把院子里的柴火劈了,去地里帮忙种东西。要是晌午之前做不完,晌午你就别想吃饭了。” 她在外头常说别人家的哥儿和姐儿独自去寻汉子说话是浪荡货,不守妇道,骚狐狸。但轮到自家的女儿,反倒是换了一副模样。 也因此,她才不敢让外人知晓王绣绣独自去找外男。 若哥儿或是姐儿与汉子在大庭广众之下闲聊,相隔合适的距离,百姓们都不会胡乱言语。但王郑氏就觉得他们定有一腿。 阿朝连忙点头,快步走到屋里,将灯油小心翼翼地放在独属于三房的柜子上,又拿着斧头放到柴房。 王陈氏正在院子里缝制衣裳,看到阿朝过来,只是抬了抬眼皮,说了句:“阿朝不要往心里去,弟媳就是那样的人。”便又低下头继续忙活。《 》 14、第 14 章 第十四章 阿朝站在一旁,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转身走向灶房。 大房一家子习惯了这种日子,也习惯被三房奴役,他们自己不生出心思来,他说再多也没用。 他往庖屋里面走,庖屋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火味,角落里堆着一些发黑的柴火。 阿朝先拿起放在门背的扫帚,把灶房里的灰尘和杂物打扫干净。地面凹凸不平,有些地方还沾着厚厚的油污,他蹲在地上,用抹布一点点擦拭,直到双手都变得黑乎乎的,才勉强把地面清理干净。 庖屋打扫的差不多,他跑到院子里,劈柴火用的斧头还在原地。他拿起斧头,走到柴火堆旁。那堆柴火都是些粗粗的木头,他双手握着斧头,用尽全身力气往下劈。 可是木头很硬,他劈了好几下,才勉强劈开一根,而且还震得他手臂发麻,虎口生疼。 在众多的活计当中,阿朝最不喜爱便是劈柴,现在这等天气,柴劈粗了不好烧来做菜,只能劈细长条。 汗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浸湿了他的衣服,贴在背上,难受的要命。他咬着牙,一遍又一遍地挥动着斧头,每劈一下,都感觉手臂像是要断了一样。 劈了大约半个时辰,才劈出一小堆柴火。阿朝直起身子,揉了揉酸痛的手臂,喘了口气。可他不敢休息太久,他还要去王家种菜的地里帮忙做事。 今日一日的饭菜都是大房来做。王郑氏看他一个人劈柴,也没出声,若阿朝把柴火这些劈好,她今日的活也少。 五月底的日头已有些灼人,风里裹着麦秸秆的暖香,阿朝把劈好的柴火归拢到庖屋墙角,又用草绳简单捆了两捆,才抄起墙根的竹编农具筐往村东头走。 田埂上的狗尾草长得齐膝高,他走路需要认真的看着脚下。 远远就看见王家的菜园子围着半人高的篱笆,王老太太正蹲在田垄边往土里埋菜种,王老爷子则扛着锄头在翻整另一块地,土块被晒得发脆,一锄头下去能扬起细尘。 王家老三不晓得干嘛,躲在树荫底下乘凉。老大则是勤勤恳恳的翻地。 “阿朝,你怎么来了?”王老太太直起腰,用围裙擦了擦额角的汗。 她今日一大早来地里干活,想喊上阿朝一起来,免得他在家中被王郑氏磋磨。谁知人早早的就被使唤去城里买东西。 “家里的活计干的差不多,我便来地里帮忙。”阿朝把农具筐放在田埂上,径直拿起王老爷子身边的小铲子:“我先把那畦茄子苗栽上,这时候栽下去正好赶雨季。” 他蹲下身,手指在松软的土里扒出小坑,间距分得匀匀的。 来王家的第二年,家中栽种白菜时,王老太太就教过他,株距太近苗长不开,太远又浪费地力。每栽一株,他都要用指腹把根部的土按实,再浇上瓢从井里挑来的凉水,水珠渗进土里,很快就没了踪影。 日头渐渐爬到头顶,晒得地面发烫,阿朝的粗布短褂早已被汗水浸透,贴在后背黏糊糊的。他偶尔直起身子捶捶腰,目光扫过刚栽好的一片嫩绿,心里踏实的很。 王大娘端来绿豆汤,他接过粗瓷碗一饮而尽,甜凉的汤水滑过喉咙,驱散了不少燥热。 “今年雨水足,这些苗长起来,冬天就能有菜吃了。”王老爷子看着菜园,语气里满是期待。 王家老大点点头,喝了水,又埋头干活。 阿朝点点头,又拿起铲子走向另一畦地。虽然胳膊还在酸痛,额头上的汗珠也不停地往下掉,但他知道,只有自己多干些活,才能继续住在王家。 他安慰自己,等嫁出去就好了。 五月底的田野里,除了风吹过庄稼的声音,还有阿朝弯腰劳作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真切。 快到晌午,王老太太几人在地里收拾收尾,让阿朝先回去。 阿朝累得有气无力,走路都在晃荡,双手双脚跟面条似的软条条。 路上遇到同巷子的叶嫂子,叶嫂子看到他辛苦的样子,忍不住问:“阿朝,你这是刚从地里回来啊,王家汉子呢?怎么让你一个哥儿干这么重的活。这日头晒,晒伤晒黑了往后不好找汉子的啊。” 大周朝不成文的规定,未出嫁前的哥儿、姐儿只有在农忙的时候需要下地干活,其余时候都是要留在家中干家务活,或者做些轻省的活计,万万不是下地扛锄头做事。 当然出嫁的哥儿和姐儿以及家中汉子稀少的人家另说。 阿朝勉强笑了笑,没回答嫂子的问话,反而道:“我年轻,多干点没事。” 望着阿朝远去的背影,叶嫂子暗骂:“这是造孽啊。”住在他们巷子里头的人不说大富大贵,但也没穷到大热天还不是农忙的时候让未出嫁的哥儿、姐儿下地干活。 回到家中,他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头发也乱糟糟的,脸上沾满了灰尘和汗水,看起来极其狼狈。 庖屋内,锅里的米饭和土豆已经煮好了,散发着淡淡的香味。王陈氏把炒好的青菜盛出来,然后把饭菜端到堂屋里。 王郑氏正坐在椅子上嗑瓜子,王绣绣也从城里回来,坐在一旁等着吃饭。 “弟媳,绣绣,饭做好了,等爹娘他们回来就可以吃饭了。”王陈氏轻声说道。 王郑氏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皱了皱眉头,不满地说:“就这么点饭菜?青菜都黄了,怎么吃啊?大嫂,我昨日做膳食都有肉,你今日莫不是把菜钱贪了?” 王陈氏连忙解释:“家里的菜就剩这些了,我已经尽量做得好吃。” 见着阿朝回来,王郑氏也继续说下去。 王绣绣闻到阿朝身上的汗臭味,捂着鼻子嫌弃,“娘,阿朝一个哥儿身上臭邦邦,快喊他洗澡去,免得待会吃饭臭到我。” 不等王郑氏出声,阿朝自己就说去洗澡,免得熏到绣绣表姐。他还想着要用什么借口才能洗澡,没想到瞌睡送来枕头。 等洗完澡出来,桌上的饭菜已经被动的七七八八,他心里一阵委屈,忙活了一上午,累得腰酸背痛,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阿朝心中叹了口气,不敢有丝毫抱怨,默默地收拾好碗筷,把剩下还看的上眼的饭菜倒进自己的碗里,坐在庖屋的角落里,慢慢吃了起来。 饭菜已经凉了,而且味道确实不怎么好,但他还是吃得很香,因为他知晓,要是不吃饱一些,下午没力气干活。 吃完饭后,阿朝又开始收拾碗筷,洗碗、擦桌子,把庖屋、堂屋里的一切都打理好。 下午他没得空闲,午后的日头悬在外城的上空,少了南方梅雨的黏腻,风里带着干爽的热意,刮过晒谷场边的参天大树,叶子沙沙响着。 晒谷场的竹席边缘还沾着前几日晒麦留下的细碎麦芒,踩上去有些发涩。王家连续晒了好几天的粮,今日早上晒的粮食晒的差不多被装袋放到了粮房。 阿朝装完最后一口袋的麦子,直起身,后腰的酸痛还没缓过来,就见王老大扛着两个鼓鼓的粗布口袋从土坯房里出来,口袋边角蹭着地面,落下几颗黄澄澄的颗粒 这是前几日从地里收回来的冬小麦,五月底最金贵的新粮。收回来的冬小麦多,晒谷场位置有限,他们分了几批来晒。 今日早王家老大和老三一起晒完冬小麦才去种的菜。 “阿朝,快来搭把手。”王老大把口袋往晒谷场的竹席上一放,声音里带着收粮后的轻快,“今年冬麦收成好,分了好几批割,这是最后两袋了。前几天晒的麦已经晾透了,今天把这两袋晒完,明儿就能一起入仓,不然捂在仓里要长霉。” 王老爷子和王老太太给菜地浇水去了,晒麦子的只有他、王老三和阿朝。老三,他从没有使唤动过,只能喊阿朝。 他也庆幸阿朝是个听话的好孩子,要不然他这把腰可受不住。 阿朝连忙应着,伸手去扶口袋。两人合力把口袋倒过来,麦粒‘哗啦啦’落在竹席上,堆成两座小金山,细碎的麦芒随着动作飘起来,沾在阿朝的粗布褂子上。 这几天晒麦,他的褂子上总沾着不少麦芒,洗了又沾,每日洗衣裳都觉得麻烦。 他接过王老大递来的木耙,这耙子比南方常用的更沉些,耙齿间距宽,是用来摊晒颗粒饱满的华北冬麦。 阿朝握着耙柄,顺着竹席的纹路慢慢推,麦粒被扒开时发出细碎的声响,渐渐在席子上铺成均匀的一层,薄得能看见底下竹篾的纹路。 这几天太阳都烈,麦子这么摊着晒,不到两个时辰就能把潮气散透,比前些天阴天时晒得快多。 汉子和哥儿若没有人特意挑起话题,是没什么话说的,即使二人是舅甥。王家老三看麦子晒得差不多,直接回了家。 阿朝和王老大留在这儿看麦子,等麦子的一面晒得差不多就反面。 京都这边的人多种冬小麦和春夏玉米,四月时种的水稻是卖给京中贵人赚银钱的,那些个贵人最爱吃水稻。 阿朝坐在小马扎上,闻着从远处麦茬地被风刮过来的新麦的清香,望着晒谷场边稻草人身上被吹得猎猎响的红布条。 稻草人草帽上的麦秆还是前几天扎的,如今晒得更干硬了。 几只麻雀落在场边的土墙上,盯着竹席上的麦粒打转,却不敢靠近。 前几天它们试过偷啄,被王老爷子用竹竿赶过一次,这会儿还心有余悸。 阿朝想,这几日是没得歇息了,从明日起该种夏玉米。他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想来,明日是不能去看谢夫子了。 王老大时不时停下木耙,弯腰把边角没摊开的麦粒扒匀,手背被太阳晒得发红,这几天晒麦下来,他的手背已经比之前黑了一圈,汗水顺着下颌线往下滴,砸在麦粒上,瞬间就没了踪影。 “大舅,歇一会喝口水吧。”阿朝拉回神识,见王老大辛苦的模样,忙端着粗瓷碗过去,碗里是晾好的糖水。《 》 15、第 15 章 第十五章 王老大接过碗,喝了一口,凉意从喉咙窜到心口,罕见的话多,“这几天天好,可算把麦子都晒得差不多了。前儿个怕傍晚下雨,咱们还连夜把晒好的麦收进粮房,今儿晒完这最后两袋,总算能松口气了。等过几日入了夏,雨就多了,想晒都没机会。” 他抬头望向远处,一片片麦茬地在阳光下泛着浅黄,不少农户家的晒谷场上还摊着麦子,农户人家都想趁着这几天的好天气赶晒新麦。 他歇息的时候,阿朝拿起木耙翻搅麦粒,竹席上的‘金海’随着动作轻轻起伏。 这几天连续晒麦,虽然累得胳膊酸痛,但看着麦粒一天天变得干爽,阿朝心里也跟着踏实,等什么时候王家两个孙子撒撒娇,他就能吃上麦子磨的面。 夕阳最后一抹橘红落在外城的麦茬地上,阿朝终于和王老大一起把最后一袋晒透的冬麦搬进了粮房里面。 粮房里面仓房码了近十袋麦子,空气里满是新麦干燥的香。 阿朝直起腰,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胳膊和后腰还在隐隐发酸,他盯着着堆好的麦子,心想,这几天连轴转着收麦、晒麦,总算告一段落。今夜就早些歇息,明日的活计还多着。 明日又要轮到王郑氏做膳食,苦的是他。 王老大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里带着疲惫却满足的笑意:“阿朝,走,回家吃晚饭,你大舅母炖了玉米糊糊,还蒸了红薯。” 今日一日的活计都累人,得到王老太太的吩咐,王陈氏做晚饭总算做的实在。 阿朝笑着应了声,跟在他身后,往家里的方向走去。 夜色已经慢慢漫了上来,不少巷子、村落里亮起了零星的光,昏黄的光透过窗户纸,在黑夜里晕开小小的光圈。 田埂上的狗尾草被晚风拂得轻轻晃动,偶尔有几声蛙鸣从路边的水坑里传来,混着蟋蟀的叫声。 刚回到家中,王陈氏刚好将晚饭摆在了院子里的石桌上。粗瓷海碗里盛着浓稠的玉米糊糊,冒着热气,旁边放着好几盘蒸红薯,还有一小碟腌萝卜干。 天热,都不想闷在堂屋内吃饭,王家一家子都在外头院子吃饭,乘凉。 王老太太几个已经坐在位置上,就等他们二人回来。 二人的身影映入眼帘,她急忙招呼,“就等你们两个了,快点坐下,这些都刚盛出来的,还热乎着呢。” 阿朝去洗干净手寻个角落点的位置坐下,拿起木筷子,夹了块红薯,咬了一口,甜糯的口感在嘴里散开,暖意顺着喉咙滑进胃里,连日劳作的疲惫似乎都被这口甜意冲淡了些。 王老爷子坐在主位,端着碗玉米糊糊,边喝边和王家人唠着家常:“今年这冬麦收成比去年好,等过几天把麦磨成面,给你们装一袋带娘家。” 王陈氏心里一暖,连忙道谢:“爹,这都是咱们辛辛苦苦栽种出来,晒干的粮食,怎么能让我拿回娘家呢。” 她都这样说,王郑氏也是表面上拒绝了一番。 “哎,一个两个的都别拒绝了。”王老爷子摆了摆手,“就这般定下来了。” 阿朝没说话,只是低头喝着玉米糊糊,心想,等等就好,再等等他也能有属于自己的麦子,他到时候就做馒头,包子,吃一个丢一个。 晚饭吃得慢,几个人边吃边聊,话头从今年的收成说到巷子里,村子里的琐事。 阿朝帮忙收拾碗筷之时,夜色已经浓得化不开,头顶的星星密密麻麻地缀在黑夜里。 “我帮大舅母洗碗吧。”他在庖屋里盛了今夜洗澡要用的热水,瞧着王陈氏独自一人洗碗,开口。 王春华从走廊跑过来,闻言,连忙拦住他:“不用不用,阿朝快去歇着吧,这几天累坏了,我跟娘一块收拾就行。 你今日干活出了一身汗,早点去浴房洗澡换身衣裳,好好睡一觉。” 说罢,她剐自己娘一眼,眼里含着警告。 阿朝每日里里外外,田地里晒谷场上干那么多活,她自己是没那个脸应下人的话。也怕自己娘拎不清,应了下来。 王春华是个好姐儿,阿朝心里这般想,起身提着水就去浴房。旋即,回柴房从床头上拿出一套干净的带有补丁的粗布衣裳,然后走到浴房边,准备洗澡。 今日一下午没怎么停歇过,他出了一身汗,身上黏糊糊的,早就想好好洗个澡。 他拿起木盆里边的木瓢,从木盆里舀出凉水,倒在自己装热水的大桶里。水凉凉的,倒在木桶里面,溅起的水珠落在手背上,让他打了个寒颤。 但他很快就适应了。等木桶内的水混合的差不多,不热微凉,他脱了身上沾着麦芒和汗水的衣裳,蹲着用瓢装凉水浇在身上,瞬间驱散了身上的燥热,舒服得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每日他最喜欢的时候,大概就是洗澡之时。 他拿起一块粗布巾,沾了水,仔细地擦拭着身体,从胳膊到后背,再到腿上,每一处都擦得干干净。 洗完澡,阿朝换上干净的衣裳,整个人都清爽了不少。他把换下来的脏衣裳抱在怀里,走到庖屋外头水缸边,准备洗衣服。 出去,王陈氏和王春华早就洗完碗,回屋子里头歇息。 阿朝心里高兴,不需要偷偷摸摸地拿上个月赶集时偷偷买的胰子出来洗衣裳。 这衣裳才穿了半日,上面便满是汗水和不少麦芒,得好好洗一洗。他把脏衣裳放进一个小盆里,从水缸里舀出井水,倒在盆里,又从柴房角落的缝隙里拿出一块胰子。 这胰子贵得很,他平时舍不得用,只有洗脏衣裳时才拿出来。 他拿起胰子,在脏衣裳上轻轻搓着,尤其是衣领和袖口这些容易脏的地方,他搓得格外仔细。胰子的泡沫沾在手上,带着淡淡的皂角香,随着他的动作,盆里的水渐渐变得浑浊。 他一边搓着衣裳,一边想上个月赶集时,听柳记香胰铺的小二说,铺子内还售卖青芷浣肤露、云泉沐丝膏、皂角澄衣液、云泉除渍散。只需要多少多少银子便能带回家。 更言能香飘十里,这京都内早已被一抢而光,出五十两银子买其中一样的都有。 这四样东西,都是谢临洲依靠系统做出来赚钱的,分别是沐浴露、洗头水、洗衣液、洗衣粉,只是为了方便售卖换了个典雅的名字,还利用了饥饿营销的方式,使得京都内的富人哄抢。 唉,等我能赚银钱也要买回来用,我倒要看看这到底能多香,阿朝心里头想。搓完一遍,他把衣裳捞出来,拧干,然后又从水缸里舀出干净的井水,把衣裳放在里面漂洗。 他的衣裳一直是自己洗的,从不和王家人的混合在一块,王家有几个人不爱卫生。他初初来到王家时就混一起洗过,结果他生了场大病。 反复漂洗了好几遍,直到盆里的水变得清澈,没有一点泡沫,阿朝才把衣裳捞出来,拧干水分。 这时候,他的胳膊又开始隐隐发酸,白天劈柴、栽菜、晒麦,已经用了不少力气,现在又洗了这么久的衣裳,胳膊早就累了。 但他没停下来,而是抱着拧干的衣裳,走回柴房,晾晒在柴房的窗户边,边上钉着一根木杆,这是他平时晾晒衣裳的地方 他踮起脚尖,把衣裳一件件晾在木杆上,先晾上衣,再晾裤子,每一件都拉得平平整整,这样干得快,也不容易起皱。 月光照在湿哒哒的衣裳上,泛着淡淡的光泽,衣裳上的水珠顺着布料往下滴,落在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等晾完最后一件衣裳,阿朝总算可以松懈下来。他躺在柴房的床上,抬头望着窗户的月亮,心里格外平静。 晚风轻轻吹着,带着夜晚凉意和衣裳上的皂角香,很是惬意。 远处的村落里,已经没了白天的喧闹,只剩下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还有风吹过庄稼的声音。 他伸了伸懒腰,感觉全身都快要散架了,将薄薄的被子盖在肚子上,脑子里盘算的是明日该干的活计和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一面的谢夫子。 眼皮重得像坠了铅,混沌间入了梦境。 那是他日日念想的国子监门口,青灰色的砖墙爬着零星的绿苔,檐角的铜铃在风里轻轻晃,连声响都喜人。 他看见夫子站在那扇朱红大门前,月白色的直裾衬得人愈发温雅,腰间系着的墨色玉带垂着枚小巧的玉佩。 晨光落在夫子发间,挑出几丝浅金,他垂着眼,目光落在阿朝身上时,像化了的春水。 阿朝还愣在原地,脚边不知何时落了几朵被风吹来的海棠,粉白的花瓣沾着晨露,轻轻蹭着他的鞋面。 “阿朝。”谢临洲先开了口,声音比平日里授课时更柔些,带着点笑意。 阿朝这才回过神,看见夫子嘴角弯起的弧度,自个儿也笑的像朵花,刚要上前,夫子已张开了怀抱,带着淡淡的墨香和书卷气的温度,轻轻将他搂进怀里。 谢临洲的动作很轻,指腹揉过他鬓边的碎发,带着安抚意味,“阿朝,你且再等一等。”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尖,一字一句都清晰得不像梦,“等过一段时日,我便风风光光娶你。” 阿朝埋在夫子怀里,鼻尖蹭着他的衣襟,只觉得满心满肺都是软乎乎的暖意,“谢夫子……我一定会等你。” 这话落音的瞬间,怀里的温度骤然散去。 阿朝猛地睁开眼,入目的是熟悉的柴房,四周密密麻麻的木柴,窗外的天已经泛白,鸟鸣声清脆,可他心口却空落落的,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留在了梦里。《 》 16、第 16 章 第十六章 窗外的鸡就开始扯着嗓子,一声接着一声,阿朝叹了口气,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这几日见不到谢夫子了。 第二个念头是这几日有的忙活了,不晓得他会不会累得一躺在床上就能睡着。 庖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是王老太太的说话声,接着是王老爷子的咳嗽声。 王老太太声音带着急促,“昨日前日,老大、老三家的做膳食,今日轮到你跟我,你快去挑水把水缸填满。” 王老爷子捧了把凉水洗脸,“我省的。我先把老大,老三他们喊了,今天要种夏玉米,得早些把家里的活计干完,赶在日头毒起来前多刨些坑。” 他们昨夜就说过今日要早起,看来是累着了,今日起的最早的是他们。 听着声音,阿朝慢慢坐起身,在微弱光亮的照耀下摸到放在床头的粗布短褂。 布料硬邦邦的,是他去年过年时王老太太给他的布,他拿来缝的,洗了好几回,边角都有些起毛了。 他套上衣服,又蹬上草鞋,走到庖屋,看见王老太太正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映着她脸上的细纹。 “醒了?”王老太太看见他,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快些去洗漱,我们今日的活多得很。” 阿朝点点头,洗漱过后就帮王老爷子一块将水缸里面的水挑满,去喂鸡鸭。随后与王春华、王春雨一块去洗衣裳,一大家子的衣裳洗干净,他们拿回来晾晒完毕,刚好吃饭的时候。 “你们三个快点过来吃东西,吃完了一块下地去。东头那片地最肥,待会先种那儿的。”王老太太一边吃着红薯粥,一边说话。 王家几个都已坐在板凳上,精神奕奕的吃着早食。 今日一大早都要干活,早食算的上瓷实,昨夜剩下来的玉米糊糊,烤红薯、红薯粥。 阿朝应声,走到八仙桌旁,坐下,拿起粗瓷碗,小口喝着红薯粥。粥带着红薯的清香味,喝在嘴里有些甜,一大早干的都是体力活,他多吃了三个红薯。 若是换做平时,他多吃三个红薯定会被王郑氏阴阳怪气,可今日不同。 “我先去地里,你们待会记得来东头的地儿。”王老大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已经扛上了锄头,肩上还搭着一个装种子的布袋。 阿朝赶紧三口两口把剩下的红薯塞进嘴里,拿起墙角的锄头,跟上他的脚步。 王春华紧随其后,手里拿着竹篮,里面装着水壶、小瓢。。 出了外城,到郊外,往东走不远就是王家的地。这片地是王老大前年开垦出来的,用篱笆围了起来,防止个别村里的鸡鸭进去糟蹋。 王老大放下锄头,蹲下身,用手摸了摸土里的湿度,摇头,“还不成,先浇水。” 湿度不够,不可以种玉米。 他们三个人从水渠装水,均匀的洒在地里头,等能看见地里有些湿润就能种玉米。 地已经湿润,王家其他人陆陆续续赶来。 “成了。”王老大拿起锄头,开始刨坑。 锄头落下,泥土被翻起来,带着一股清新的土腥味。 阿朝拿起比对方小一号的锄头,在对方刨的坑旁边,再刨小一点的坑。 这些小坑是专门给玉米种子盖土用的。 王春华则负责往坑里撒种子,她手里拿着一个小瓢,小心翼翼地往每个坑里撒两三粒种子,生怕撒多了或者撒少了。 玉米种子都是定好的,若是少了,玉米长出来不够饱满,若是多了接下来几亩地就不够用。 干活最忌讳想东想西,阿朝把脑海中一切想法抛之脑后,全神贯注挖坑。 日头慢慢升了起来,金色的阳光洒在地里,也洒在王家人的身上。 没一会儿,阿朝的额头上就冒出了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泥土里。他抬手用脖颈上的布巾,擦汗。 这是他干活多年摸索出来的经验,日头大了,晒在人身上容易出汗,布巾围着方便挡住脸上的汗水滴落在本就汗湿的衣裳,还能吸住脖颈的汗水,更能随手拿起擦汗。 这布巾是他用自己的缝补的不能再缝补的衣裳拆出来做的。 连续锄地,腰也受不住,他寻了个阴凉处暂时歇息。人一空下来就忍不住想东想西,他忍不住往城内的方向望了望,只能看见远处高高的城墙,看不见城内的国子监。 上次只见到人,没说话;上上次送了野花,但太紧张没有跟夫子说话……,他想,下次怎么着都要跟谢夫子说上几句话,要不然谢夫子可记不得他是谁。 “阿朝,又跑哪儿躲懒去了,坑也不刨。”王郑氏嘹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阿朝赶紧回过神,回头一看,王郑氏站在地里雄气赳赳的看着他,他不敢继续休息了,赶紧回到地里,调整姿势,重新刨坑。 今日早与王春华他们很快就种完了一亩地,现在他好死不死分在跟三房一家子干活。 他心里叹了口气,像堵了一块大石头,手里的锄头也慢了下来,刨坑的力气也小了。 隔壁地王春华看出了他的不对劲,心中恼怒,这三房一家子是越来越过分了,整亩地都让阿朝来弄。她凑到自己爹娘身边,低声说了点什么。 王老大看了一眼阿朝所处的位置,“去吧,阿朝也不容易。” 得到自己爹的同意,王春华快跑过来,凑到阿朝身旁,“阿朝,我来帮你刨坑,你撒种子。” 阿朝摇摇头,勉强笑了笑:“春华,要是你过来帮我了,三舅他们就更加不干活了,你们的地,今日上午也干不完的,你赶紧回去吧,别耽误了时辰。” 王春华摇头,“没事,我跟爹娘说了。” “春华,谢谢你。”阿朝看着小姑娘的眼睛,说了好几句谢谢。 庄稼人,种地是本分。这夏玉米要是种晚了,秋天就没收成,庄稼人冬天就得饿肚子。这阵子,地里头全是密密麻麻的人头,庄稼人都在种玉米。 不出阿朝所说,见到王春华过来帮忙,三房一家子彻底撒手不干,躲在树荫底下乘凉。 阿朝跟在王春华后面撒种子,见到三房的人跑远,斟酌许久,低声问:“春华,你爹娘如何想的?总不能一辈子都把家里所有活计都包揽了。你和你妹妹往后定是要嫁人的,到时候家里就剩你弟弟跟你爹娘三个人,如何包揽这些活计?” 王春华还有一个妹妹叫春雨,在王老大哪儿撒种子。 王安权、王安福两个已经去上学了。 王春华抬起头,看着爹黝黑的脸上满是皱纹,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娘本就不丰腴的身子越发消瘦,爹娘为了这个家,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干活,晚上还要挑水浇地,比谁都辛苦。 她心里的难受又多了几分,“阿朝,唉。”叹气叹气又叹气,“我也省的是这个理,我也跟爹娘提过,可他们……” 她欲言又止,无奈的摇头。 阿朝大抵也知道因为什么,“没事,船到桥头自然直,快干活吧,日头要毒了。” 王春华勉强的笑了笑,拿起锄头,开始刨坑,专心致志地干活。他把每一个坑都刨得整整齐齐,和起初刨的坑对齐。 这样玉米种子种下去,长出来才会整齐。 她心底不平静。 阿朝撒种子的速度也快了起来。 日头越来越毒,晒得地面发烫,他们二人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贴在身上,黏糊糊的。 王老爷子提着水壶来了,还带来了凉好的绿豆汤。 在他来之前,三房几人远远看到影子就跑回地里,装模作样。 阿朝愤愤不平,却无能为力,拿过水壶,仰头,喝几口绿豆汤,甜甜的,凉凉的,顺着喉咙滑下去,很舒服,心里那点不满、愤恨都渐渐消去。 他坐在田埂上,看着地里已经种好的一片玉米坑,心里有了一丝成就感。他想,今年秋收他挑个最大的玉米送给谢夫子。 他不知道的是,秋收之前,谢夫子就把他娶回了家。 此刻,阿朝润完喉咙,就没继续坐在田埂,扛着锄头去干活。三房不肯干,也不是干活的好手,那一个个坑歪歪扭扭的,到时候玉米可不好长出来。 他要回去收拾收尾。 另一头,王春华心里藏着事儿,喝绿豆汤也没平时那么起劲,静静的坐在田埂上,引得王陈氏心中担忧,女儿是不是太累了,身子不适。 他们王家只有在农忙的时候有绿豆汤喝,平时想喝也只有两个孙儿撒泼打滚的时候。 “春华,是不是日头太晒,中暑了?”王陈氏凑到自己女儿身边,压低了声音,“待会你到树荫歇一歇,娘来干活。” 王春华对上娘亲关切的眼神,心中那点种子逐渐长成参天大树,“娘,我没事。” 眼下可不是说话的时候,她计划着今夜回去怎么着都要打感情牌闹一闹。 都是王家人,凭什么,他王老三的女儿能十指不沾阳春水,她王老大的女人就要干的十指长茧子。凭什么三房能好吃懒做,他们大房就要累死累活,凭什么,到底凭什么。 她不甘心。《 》 17、第 17 章 第十七章 次日天刚蒙蒙亮,四个人兵分两路。 谢临洲带着青砚出了城,前者昨夜就连夜请了两日的假。二人换上便于行动的短打,背上挎着水囊与干粮,还特意将窦唯图谱中带有‘山、水、木’符号的三张图纸叠好藏在怀中。 窦唯则是留在家中,被谢府中的人照料。 另一头小瞳与沈长风换了身寻常百姓的短打,揣着几张碎银,往城南宅院去。 那宅院藏在一条窄巷深处,院墙斑驳,门口挂着半旧的竹帘,若不仔细看,倒与普通民宅没什么两样。 在带沈长风一起出来调查之前,小瞳就说过出来后事事都要听他的。 此时,小瞳没急着上前,先在巷口的茶摊坐下,要了碗粗茶,假装歇脚,实则留意着宅院的动静。沈长风紧随其后,坐下后只当寻常喝茶的客人在闲聊着。 约莫辰时过半,竹帘掀开,昨夜那个穿灰布长衫的人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个用油纸包好的包裹,脚步匆匆地往巷外走。 小瞳与沈长风相视一眼,后者付了茶钱,二人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那人七拐八绕,竟走到了府衙西侧的一条胡同里,停在一间挂着‘王记笔墨’的铺子前,敲了敲门板。 片刻后,门开了一条缝,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人探出头,见是灰布长衫人,便侧身让他进了屋。 小瞳隐在胡同口的老槐树后,借着枝叶遮挡,隐约看见铺子里的情形。 山羊胡男人正是府衙负责文书登记的小吏王顺。 只见灰布长衫人将油纸包递给王顺,两人低声说了几句,王顺接过包裹,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纸递给对方。 小瞳心头一动,待灰布长衫人离开后,悄悄绕到铺子后窗,屏住呼吸听着里面的动静。沈长风也轻手轻脚的跟随其后,前者偷听,他则是观察四周。 “那沈家的药田地契,你当真能改?”是灰布长衫人的声音,语气中带着几分不确定。 王顺轻笑一声,语气满是得意:“放心,只要银子给够,在官府的登记簿上添几笔、改个名字,还不是易如反掌?不过你可得跟福安堂的掌柜说清楚,这事要是败露,我可不会认账。” 做这一行最忌讳反水,拖人下水。 “那是自然,只要能拿到地契,少不了你的好处。” 小瞳听到这里,心中已有了数,与沈长风对视一眼,两人悄悄退了出去,直奔药堂找李大夫。 沈长风大怒:“我就说,我就说此事怎么就让我爹管的不想管了,原是有官府的人掺和其中。” 民不与官斗,他们商人更是。本来生意做得大招人记恨,现在另一伙商人跟官合计在一块要陷害他们沈家,他们沈家若无更大的靠山,怎么斗得过。 小瞳看他眼,低声道:“沈公子莫要气,等真相大白,你沈家自然能利用这件事搞一笔大生意。” 他常跟在谢临洲身后,与不少商家对接生意,对做生意有几分心得。 沈长风细细想一番,心中明了,言:“还是小瞳你聪明,怪不得能做夫子的书童。” 小瞳笑笑,深藏功与名。 此时的药堂内,李大夫正拿着那个染了黑褐色污渍的陶罐,眉头紧锁地研究着。 见他们二人进来,他忙招手:“你们来得正好,这陶罐里的东西可不是普通硫磺,里面还掺了断肠草的汁液,若是倒在药田里,不仅药材会枯死,这片地三年内都种不出任何东西!” 沈长风脸色一沉,当即转身回沈家,将在城南宅院和王记笔墨铺的发现,以及李大夫的结论,一五一十地告诉给沈父听。 沈父听完,差点把手边的茶杯摔烂,眼中闪过一丝冷厉:“好一个官商勾结,伪造地契、用毒毁田,他们倒是无所不用其极。 老胡,你即刻去请府尹大人的门生张秀才过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长风,你跟谢夫子的书童一块把李大夫的证词和看到的情形,整理出来。” “是,老爷。”胡管事躬身应下,转身快步离去。 “爹,我这就去。”沈长风应。 沈父坐在太师椅上,望着天边渐渐落下的夕阳,喃喃道:“漕运一事当真让我心烦,可我沈万二也不是好欺负的。” 张秀才接到消息时,正在府衙旁的书斋整理公文,听闻沈万二有要事相商,便即刻带着随身小厮赶来。 踏入沈家书房,直见沈万二正对着桌上的纸页沉思,沈长风坐在一旁,气氛肃穆,他不禁收敛了神色:“沈老爷急召,可是有棘手之事?” 沈万二抬眸,将小瞳与沈长风一起整理好的材料推过去,“张兄弟,你请坐,先看看这个,城南药商勾结府衙小吏,欲伪造地契强夺沈家药田,还想用毒毁掉整片药田,手段之狠,实在令人发指。” 张秀才接过材料,逐字细读,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待看到‘王顺’二字时,脸色更是沉了下来:“王顺这狗东西。竟敢在府尹大人眼皮子底下做这等贪赃枉法之事。沈老爷放心,此事我定当禀明府尹大人,绝不能让这些人逍遥法外。” “张兄弟莫急。”沈万二喊住他,“如今证据虽有,但还需一个契机,王顺与福安堂掌柜的交易尚未完成,若此时打草惊蛇,恐难将他们一网打尽。我倒有个主意,明日我儿与你去一趟药行公会,就以‘核查商户地契’为由,当面点出沈家药田的登记信息,看王顺与福安堂的人如何反应。” 他明日要处理漕运之事,分身乏术。让沈长风与王秀才一同前去,既是让药行公会那帮人认定,他已经不管这个烂摊子,更是带了点锻炼儿子的心思,特意让张秀才带着。 对于秀才这人,他是信任的。当初,是他在张秀才落难之时伸出援手。 张秀才略一思索,眼中露出赞同之色:“此计甚妙,届时我再暗中安排人手,若他们当场露出破绽,便可直接拿下,人证物证俱在,看他们如何抵赖。” 两人商议妥当,张秀才便带着材料匆匆离去,准备连夜禀明府尹大人。 而此时的福安堂内,薛镇薛掌柜正焦躁地踱步,见灰布长衫人进来,忙上前追问:“地契之事如何了?王顺那边有没有消息?” 灰布长衫人擦了擦额头的汗:“掌柜的,王顺说还需两日,官府的登记簿要等到后日才能调出,到时候改完信息,再把伪造的地契给您送来。只是,只是今日我去王记笔墨铺时,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不知是不是错觉。” 薛镇心里一咯噔,脸色瞬间难看:“你确定?会不会是沈家派来的人?”随即又嘟囔,“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收到了消息沈万二正被江南漕运一事绊住脚,分不出身来。” 若不是因此,他不敢去动沈家的药田。 “不好说,那两人穿着普通,一个看着像个寻常百姓,可眼神却很利,像是个练家子,另一个脚步飘忽,瞧着倒像个读书人。可,可敢跟着我,想必,想必……,”灰布长衫人声音发虚,“掌柜的,要不咱们先缓一缓?万一要是被人盯上了……” “缓什么?不能缓。”薛镇猛地拍了下桌子,眼中闪过狠厉,“再过几日,江南漕运的事情就能处理完,到时候他们就有空闲来收拾我们了。你明日再去趟王顺那里,催他快点,另外,让咱们安排在药田附近的人,今晚再试一次,就算毁不了整片药田,也要让沈家知道,跟咱们作对没有好下场!” 灰布长衫人不敢反驳,只能喏喏应下,转身退出了房间。 薛镇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端起桌上的茶盏一饮而尽,却压不住心底的慌乱。 夜色渐深,沈长风与小瞳一同从外面回来,前者向沈万二禀报:“爹,我们查到,福安堂的人今晚还要去药田动手,薛掌柜催着王顺尽快改地契。” 沈万二笑,“来得正好。小瞳你跟长风去通知守在药田的兄弟,今晚务必将那些人拿下,留活口。明日在药行公会,咱们便让薛镇和王顺,好好尝尝自食恶果的滋味。” 转而,他又道:“小瞳,此番也是麻烦你了,等事情忙完,我们沈家定然提个大礼上门谢过谢夫子。” 小瞳并无言语,只是笑了笑,带着沈长风一同离开,消失在夜色中。 夜色渐浓,城北药田旁的树林里,几个黑影猫着腰摸了出来,手里提着沉甸甸的陶罐,正是薛镇派来毁田的人。 他们刚走到灌溉渠边,还没来得及打开陶罐,四周突然亮起十几盏灯笼,小瞳带着人手从暗处冲出,厉声喝道:“住手,官府办案,尔等休走。” 黑影们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想跑,可早已被团团围住,没跑几步便被按倒在地。 沈长风让人夺下陶罐,又仔细搜查了他们的身上,从领头那人的怀里搜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薛镇的吩咐,“毁田后速回福安堂领赏,若被察觉,可推到沈家仇家身上”。 “把人看好,明日带往药行公会对质。”小瞳将纸条收好,命人将俘虏捆结实,押往临时看管的院落。做完这一切,他看向沈长风,“沈公子,明日便是你发挥的时候。” 沈长风拱手,“定不会让小瞳兄弟,夫子丢脸。”《 》 18、第 18 章 第十八章 另一边,谢临洲与青砚进展顺利。 时间兜回出城时。 青平山连绵数十里,若没有图谱指引,难以找到关键线索。 此时的青平山笼罩在一片薄雾中,山路崎岖难行,路边的灌木丛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稍不留意便会被划伤。 青砚走在前面开路,不时拨开挡路的树枝,低声道:“公子,这山里连个樵夫都没见着,比传闻中更冷清。昨夜刺客往这边逃,背后的人说不定在山里设了埋伏,我们得格外小心。” 谢临洲点点头,目光警惕地扫过四周。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雾气渐渐散去,前方忽然出现一条岔路,左边的路杂草丛生,像许久无人踏足,右边的路却异常干净,路面上还能看见新鲜的马蹄印。 青砚蹲下身,指尖拂过马蹄印旁的泥土,眼睛一亮:“这泥土里掺着些许黑色粉末,是……”他思索一番,出声:“是硫磺。” 闻言,谢临洲想起窦唯图谱中‘木’字符号旁的小字注释‘易燃之物藏于林’,心中顿时有了方向,“走右边的路,顺着马蹄印走,应该能找到线索。” 二人沿着右边的路继续前行,越往山里走,空气中的硫磺味越浓。 转过一道山弯后,前方忽然出现一片隐蔽的竹林,竹林深处隐约能看见一座废弃的木屋,木屋外还拴着两匹黑马,正是马蹄印的主人。 青砚示意谢临洲躲在树后,他则是观察四周竟然与另一波人对视上,瞬间握紧腰间软剑。 另一拨人的头头显然是认识青砚,掀开围在脸上的黑巾,“是我,窦公子家管事。” 他们追杀蛮族之人,却被蛮族人逃脱,回去寻窦唯几人却发现另一个亲信被杀害,打探一番,得知自家窦唯并无大碍后,连夜打探消息,赶到这里来。 昨夜,这木屋全都围着人,人数众多,他们不敢动手。今日或是有什么事儿,这一批人分成了三批从山的不同方向走了。 谢临洲与青砚二人运气好没与另一拨去买早食的人碰上。 青砚看懂口型,更看清楚人脸,打手势,“你们上前打探,我在四周放风。” 刘珙悄悄拨开竹叶往木屋望去,只见屋内坐着六名黑衣人,手中正拿着一张图纸讨论着什么,那张图纸的样式,与窦唯绘制的农具图谱一模一样。 “果然果然。”刘珙心里喃喃,压低声音对身旁一人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听听他们在说什么,若有动静,你立刻去山下找府尹大人求援。” 见人应下,他猫着腰绕到木屋后方,借着窗户的缝隙往里窥探。 屋内的黑衣人似乎并未察觉外面有人,其中一人粗声说道:“那跛脚的废物,竟被那谢临洲身边的护卫抓住,若不是我们及时灭口,恐怕早就把大人的计划全招了。” 另一人冷哼一声:“窦唯那小子也真是顽固,明明家族都已获罪,还抱着那些图纸不放,若不是我们用迷香让他闭嘴,说不定他早就把守城器械的秘密告诉谢临洲。” 刘珙心中一紧,刚想继续听下去,忽闻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猛地回头,只见一名黑衣人正举着刀朝他砍来。 他来不及多想,侧身避开攻击的同时,从背上掏出大刀狠狠砸向黑衣人的面门。黑衣人吃痛,手中的刀掉在地上,他趁机捡起刀,与黑衣人缠斗起来。 “外面有动静。”屋内的黑衣人听到声响,纷纷冲了出来。 青砚见状,立即和刘珙的其他手下一同上前缠斗起来。 被吩咐的那人立刻转身往山下跑,几名黑衣人见有人逃跑,分出一人去追,剩下人与他们缠斗起来。 谢临洲不懂拳脚功夫,知道这个情况不能发出一点声音,被黑衣人发现,直接趴在草丛,当自己是植物。 “我们的人快回来了,你们把窦唯那小子交出来,我们就饶你们不死。”为首的黑衣人狞笑着说道。 他的主人对窦家人恨之入骨。 青砚不多言,软剑往黑衣人胸口刺去。 刘珙一人对付两人。 谢临洲趴在草丛,见打斗的场面,激烈无比,差一点吐出来。他在现代没见过这么血腥的一幕。 远处传来一阵烟尘,刘珙的手下带着京兆府的差役赶来。 黑衣人们见状,知道大事不妙,对视一眼后,竟转身往竹林深处跑去,还不忘放了一把火,想要烧毁木屋中的证据。 青砚与刘珙连忙扑过去灭火,却还是晚了一步,木屋中的图纸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后者心中愤恨,但也知不能继续追下去。 捕头带着差役追上来时,黑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只留下满地的灰烬与几枚蛮族特有的银币。 他捡起银币,沉声道:“这些银币是北边蛮族的通用货币,看来这些黑衣人,的确是蛮族派来的细作。” 刘珙望着竹林深处,心中大喜,虽然这次没能抓住黑衣人,但至少证实了背后的势力与蛮族有关,家族的冤屈,也终于有了洗清的希望。 他拱手,对捕头道:“多谢捕头及时赶来,接下来,我们得尽快回城内,我家公子或许还知道更多关于蛮族细作的秘密。” 谢临洲也从草丛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装作若无其事,“回去吧。” 他们几人快马赶回谢府时,已近午时。 刚踏入西厢院,便见值守的护卫快步迎上来,神色急切地禀报:“公子,窦公子半个时辰前醒了,说想起了一些重要的事,一直等着您回来。” 刘珙心中一喜,望着谢临洲,随后跟在他身后快步走进房间。 窦唯靠坐在床头,脸色虽仍苍白,精神却好了许多,见他们二人进来,连忙撑着身子想要起身,却被谢临洲按住:“不必多礼,你身子还弱,有什么事慢慢说。” 捕头也跟着走进来,将房门轻轻关上,目光落在窦唯身上,带着几分期待。 如今黑衣人已逃,木屋证据被烧,窦唯的回忆或许是唯一能推进案情的线索。 窦唯喝了口温水,把与刘珙的叙旧放后,缓了缓道:“夫子,刘叔,刘捕头,昨夜我昏昏沉沉间,忽然想起跛脚汉子跟我提过的一件事。他说‘大人在京城待了十几年,早就摸清了守军的布防’,当时我没在意,现在想来,他口中的‘大人’,恐怕就是蛮族安插在京城的内应。” “十几年?”刘捕头眉头一皱,“能在京城潜伏十几年,还能摸清守军布防,此人身份定然不简单。” 可能是朝中官员,也可能是与军政相关的世家子弟。 谢临洲也陷入沉思,窦家当年获罪,正是因为‘私藏军用图纸’,而如今看来,那所谓的‘私藏’,或许就是被这潜伏的内应栽赃陷害,目的就是为了夺取窦唯父亲绘制的守城器械图纸。 刘珙心中大喜,差点认不出将话说出,多番隐忍才憋住。 当年之事,与谢临洲料想的一样。 窦唯直接看向刘珙,声音微微发颤,“刘叔不知晓,谁都不知,只有我知。当年父亲入狱前,曾将一张核心图纸藏在祖宅的匾额后面,握着我的手言,‘若有一日能洗冤,便拿着这张图纸去见镇北将军’。 那跛脚汉子抢我匣子时,曾问过‘你父亲藏的那张图纸在哪’,可见他们不仅想要我手中的图谱,还在找那张核心图纸。” 刘珙就知道,就知道老爷肯定会留有后手。 谢临洲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镇北将军常年驻守边境,对蛮族最为了解,若能找到那张核心图纸,再面见镇北将军,或许就能揪出潜伏在京城的内应,彻底揭开这桩冤案的真相。 他立刻对刘捕头道:“捕头,烦请你派人去窦唯祖宅查看,务必找到那张核心图纸,同时暗中排查近二十年入京、与军政有牵连的人员,尤其是与蛮族有过接触的。” 刘捕头点头应下,刚要起身,却见青砚匆匆跑进来,手中拿着一封密信:“公子,方才门房收到一封给窦公子的匿名信,说是关乎窦家冤案。” 几人目光看向青砚,谢临洲接过密信,展开一看,只见信上写着,“今夜子时,西郊破庙,有人会给你核心图纸的线索,切记,不可带旁人。” 信上字迹潦草。 “这恐怕是个陷阱。”刘珙立刻警觉起来,“对方知道我们在找核心图纸,故意用密信引诱,就是想趁机对您或窦唯下手。” 窦唯也明白其中的风险,但密信中提到‘核心图纸的线索’,实在太过诱人,若能抓住这个机会,或许就能顺藤摸瓜找到内应。 他看向在场的几人,眼中希冀,分明是想去的。 刘珙摇头,“公子,你不能再冒险了,此番你受伤,我们已是失责。若是再去,再发生点什么,属下不能向老爷交代。” 谢临洲沉思片刻,对刘珙道:“今夜我去赴约,刘护卫你就在这儿看着你家少爷,不能再让他出意外,刘捕头你带着差役在破庙周围埋伏,若有异动,立刻动手。” 青砚摇头,“公子,这可不成,不成,谢家就你一个独苗苗,你不能出事。” 窦唯眼含担忧,“夫子,太危险了,要不还是让我去吧?” 谢临洲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你安心养病,洗清家族冤屈的事,交给我就好。”同时,他又看向青砚,“你跟在我身边,也知我的性格,放心我能自保。” 他若没有自保的法子,万万不敢拿自己的命去冒险。 夜幕渐渐降临,京城笼罩在一片寂静中。 谢临洲换上夜行衣,将一把短刀藏在袖中,独自往西郊破庙走去。 路上寒风凛冽,吹得他衣角猎猎作响,今夜之约,不仅关乎窦唯家族的冤屈,更关乎京城的安危。 若能成功揪出线索,便是大功一件,若落入陷阱,后果不堪设想。 走到破庙门口时,里面忽然传来一阵烛火晃动的光亮。 谢临洲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门,只见庙中站着一个身披黑袍的人,背对着他,手中拿着一个木盒。 “你不是窦唯。”黑袍人开口,声音沙哑,像是刻意伪装过,“不过你来也好,想要核心图纸的线索,就先把你怀中的图谱交出来。” 能抓一个国子监的博士回去教育族内之人也算大功一件。 谢临洲手按在袖中短刀的刀柄上,目光紧盯着黑袍人的背影,声音沉稳:“我若将图谱交给你,你如何保证会交出核心图纸的线索?” 他刻意放缓语速,眼角余光悄悄扫过庙门两侧,按照约定,青砚与刘捕头他们应已在周围埋伏,只待他发出信号便冲进来。 黑袍人缓缓转过身,斗笠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苍白的下颌。 他晃了晃手中的木盒,发出‘沙沙’的纸张摩擦声:“你没得选。这木盒里装着窦唯祖宅的地形图,标注了匾额后面的暗格位置,没有它,你们就算拆了祖宅也找不到图纸。”《 》 19、第 19 章 第十九章 谢临洲心中一动,窦唯只说父亲将图纸藏在祖宅匾额后,却未提过暗格,看来这黑袍人确实知晓核心图纸的细节。 他假意沉吟片刻,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的图谱,却没有立刻递过去:“我要先看一眼地形图,确认是真的,再与你交换。” 黑袍人似乎早料到他会有此要求,抬手掀开木盒一角。 谢临洲凝神望去,只见盒中果然有一张泛黄的图纸,上面用红笔圈出了窦唯祖宅的位置,匾额下方还画着一道细微的暗格线条,与窦唯描述的祖宅布局完全吻合。 就在谢临洲准备进一步试探时,黑袍人忽然冷笑一声:“谢博士倒是谨慎,可惜你忘了,今夜约你在此,本就不是为了交换。” 话音未落,他猛地将木盒砸向谢临洲,同时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匕,直刺谢临洲心口。 谢临洲早有防备,侧身避开木盒的同时,袖中短刀出鞘,‘当’的一声挡住短匕。 木盒摔在地上,图纸散落一地,他趁机扫了一眼,却发现图纸边缘没有窦唯父亲特有的朱砂印记。 这是一张伪造的地形图。 “你果然在骗我。”谢临洲怒喝一声,随后拽下腰间的水囊,将水囊内的硫酸撒到对方身上。 黑袍人却丝毫不慌,往后一跳,吹了一声尖锐的哨子,庙外顿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四名黑衣人手持长刀冲了进来,将谢临洲团团围住。 “你不过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别做无谓的挣扎了。”黑袍人低喝一声‘动手’,黑衣人立刻挥刀砍来。 见此,谢临洲也不敢耽搁,大喊一声“救命”,随后用了用积分买来的凌波微步,借着对地形的熟悉,躲过刀光剑影中,勉强躲在屋内。 “救命”正是他们约定的信号。 只差一点,那剑就要刺入自己心口,谢临洲当场使用一次凌波微步。 几乎就在同时,庙外传来一阵喊杀声,刘捕头带着差役破门而入,手中长刀劈向黑衣人:“大胆贼人,竟敢设计埋伏。” 黑袍人见势不妙,想要从后窗逃走,却被青砚死死缠住。 青砚一把扯下他的斗笠,看清了他的面容,“是你,陈大人。” 被揭穿身份的陈大人脸色铁青,手中短匕愈发凶狠,把所有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没想到吧,潜伏在京城十余年的内应,就是我。” 他一边与青砚缠斗,一边咬牙道:“当年窦唯父亲发现我与蛮族私通,要去揭发,我才设计栽赃他私藏军用图纸,让窦家满门获罪。本以为窦唯只是个没用的废柴,没想到他竟藏着图谱,还引来谢临洲这麻烦。” 谢临洲躲在门口,不相信陈大人会是幕后之人,陈大人不过是五品官,在京都过得潇潇洒洒没必要私通蛮族,想必他还有上级。 只是上级到底是谁,他想不出来,喊:“青砚留活口。” 青砚得到命令,手中力道加重,短刀直逼陈大人手腕,“你通敌叛国,陷害忠良,今日定要将你绳之以法。” 陈大人见突围无望,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突然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就要点燃地上的图纸:“我得不到的东西,谁也别想得到!” 青砚眼疾手快,一脚将火折子踹飞,同时离不投上前按住陈大人的肩膀,将他死死按在地上。 “带走。”刘捕头大喝一声,差役立刻上前将陈大人与剩余的黑衣人捆住。 谢临洲心有余悸,捡起地上的伪造图纸,心中却没有丝毫轻松,陈大人虽被抓获,但真正的上级还没有任何头绪,他口中的‘蛮族接头人’还未露面,核心图纸也仍在祖宅暗格中。 这件事情远远不能结束。 他走到庙外,望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对刘捕头道:“立刻派人去窦唯祖宅,务必在蛮族接头人之前找到核心图纸。另外,严加审讯陈大人,问出他与蛮族的联络方式,还有我不相信陈大人会有那个胆子通敌卖国。” 刘捕头即刻分兵,一队随他押解陈大人回京兆府严加审讯,另一队则由捕快王勇带领,跟着谢临洲往窦唯祖宅赶。 此时天已微亮,街上渐渐有了行人,谢临洲坐在马车上,手指摩挲,心中满是急切,“青砚,你立即回府,将发生的事情告知刘护卫。” 陈大人既已暴露,他口中的蛮族接头人定会察觉,若不能赶在对方之前找到核心图纸,后果不堪设想。再甚者,陈大人身后之人定已被惊动。 窦家祖宅,就在谢临洲伸手去拿木盒的瞬间,院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王勇大喊:“谢博士小心,有黑衣人靠近。” 他心中一紧,立刻将木盒揣入怀中,翻身从木梯上跳下,想找藏身之地。 只见三名黑衣人骑着黑马冲进院中,为首的人身穿蛮族服饰,脸上画着狰狞的图腾,手中长刀直指谢临洲:“把核心图纸交出来,饶你不死!” 避无可避,谢临洲将木盒护在身后,与差役们并肩而立:“休想,这图纸关乎边境安危,岂容你们这些贼人染指。” 从古至今,边境安危都是王朝兴衰的‘晴雨表’。 黑衣人见状,不再多言,挥刀便冲了上来。 差役们立刻迎上去,刀光剑影瞬间在院中展开。 那蛮族首领武艺高强,长刀挥舞间竟无人能敌,几个回合便砍伤了两名差役。 谢临洲瞅准时机,从袖中掏出短刀,趁首领与王勇缠斗时,直刺其腰间。 首领吃痛,长刀脱手,转身想要骑马逃走,却被谢临洲甩出的绳索绊倒,重重摔在地上。 “拿下。”王勇大喝一声,差役们立刻上前将三名黑衣人捆住。 谢临洲喘着粗气,打开怀中的木盒,只见里面放着一张泛黄的图纸,上面详细绘制着守城器械的结构,图纸角落还盖着窦唯父亲的朱砂印记。 这是真正的核心图纸。 与此同时,京兆府的审讯室中,陈大人被铁链锁在石柱上,脸色苍白却依旧顽固。 刘捕头将一杯热茶放在他面前,沉声道:“陈大人,你不过是五品官员,谅你也没那个胆子与蛮族私通多年,陷害窦家家满门,我想你上头定有人。如今证据确凿,若你肯说出蛮族的下一步计划,说出你的上级或许还能从轻发落。” 陈大人冷笑一声,偏过头不肯说话,只要他不泄露一点,肯定会有人保他。 就在此时,一名差役匆匆跑进来,递上一张纸条:“大人,从蛮族首领身上搜出的,上面有蛮族文字。” 刘捕头立刻找来通晓蛮族文字的译官,译官看过纸条后,脸色骤变;“大人,上面写着‘三日后子时,在永定河渡□□接,带守城图纸换粮草与消息’” 他心中一震,立刻派人将消息传给谢临洲与府尹大人。 此时谢临洲刚带着核心图纸赶回谢府,接到消息后,立刻去见窦唯。 窦唯得知父亲的冤屈即将洗清,核心图纸也已找到,激动得热泪盈眶:“多谢博士,多谢各位大人。若能亲手将这些贼人绳之以法,父亲远在四川也安心了。” 若不是他窦家跟着先帝打天下,有免死金牌在,通敌叛国一事,早已满门抄斩,那还能流放。 刘珙不觉得事情有那么简单,“当初老爷多番周旋都没能得出个结果,恐怕,陈大人只是推出来的替罪羊。” 谢临洲与他意见相同,“窦唯,你家的事恐怕短期不能了结。”他只能在旁辅助,也做不了什么。 窦唯也知,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说太多也没用。 谢临洲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三日后子时,我们去永定河渡口,不仅要抓获蛮族接头人,还要打探出正在与蛮族私通的幕后者。此次行动凶险,你身子还弱,留在家中等候消息即可。” 窦唯却坚定地摇头:“夫子,我要去。我要亲眼看着那些陷害我家族的人被定罪,也要让世人知道,窦家绝非通敌叛国之辈。” 谢临洲见他态度坚决,便不再劝阻。 刘珙心想,少爷长大了。 三日后的永定河渡口,夜色如墨,寒风凛冽。 窦唯,刘珙、刘捕头带着差役埋伏在芦苇丛中,谢临洲则扮成送图纸的人,站在渡口等待。 子时一到,一艘快船缓缓驶来,船上的蛮族首领看到谢临洲,高声喊道:“图纸带来了吗?” 谢临洲举起木盒,高声回应:“先让我方的人上船,确认粮草和消息真假后,再给你们图纸。” 就在快船靠近渡口的瞬间,刘捕头大喊:“动手!” 差役们从芦苇丛中冲出,弓箭齐发,船上的蛮族兵卒顿时乱作一团。 蛮族首领见状,想要驾船逃走,却被青砚射出的一箭射中肩膀。 经过一番激战,船上的蛮族兵卒全部被抓获,粮草也被尽数缴获。 当朝阳升起,金色的光芒洒在永定河上时,谢临洲带着窦唯与蛮族士兵、粮草回到京城。 收到圣旨,京兆府公秘密审理此案,陈大人与蛮族接头人对罪行矢口否认。窦唯的父亲收到刘珙的密信,拿着多年收集来的证据,快马加鞭,敲登闻鼓。《 》 20、第 20 章 第二十章 后事如何,谢临洲没有掺和,回了府内休息。 他刚收拾好自己睡下。 那边,药行公会的议事堂内挤满了人。 公会长老坐在上首,薛镇和几个参与打压沈家的药商坐在左侧,神色看似平静,眼底却藏着不安。 沈长风与张秀才并肩走进来,身后跟着小瞳和胡管事,议事堂内瞬间吵闹起来,说的多是沈家当真是破罐子破摔了。 “今日劳烦各位长老和同业前来,是有一事要查,沈家城北药田的地契归属问题。”张秀才率先开口,拿出官府登记簿的副本,“据登记簿记载,沈家药田是五年前合法购置,手续齐全,可近日有人举报,说这地契是伪造的,不知薛掌柜可有耳闻?” 薛镇胸有成竹,“张秀才说笑了,我只是个普通药商,怎会知晓沈家地契的真假?许是有人故意造谣,想坏沈家名声罢了。” “哦?那不知薛掌柜如何解释,昨晚派人去沈家药田,想用毒毁掉整片药材之事?”沈长风接过话头,开门见山,示意小瞳带上来人。 几个被捆着的黑衣人走进议事堂,一见薛镇,便忙不迭地求饶:“薛掌柜,是你让我们去的,您快救我们啊。” 薛镇脸色骤变,厉声喝道:“胡说!我根本不认识你们,休要血口喷人。” “薛掌柜不认也无妨。”小瞳拿出从黑影身上搜出的纸条,递给公会长老,“这是从他们身上搜到的,上面的字迹,长老们可请人比对薛掌柜的账簿,一看便知。另外,李大夫已查验过他们携带的陶罐,里面是掺了断肠草汁液的硫磺,若倒在药田,后果不堪设想。” 长老们传阅着纸条和陶罐,脸色越来越沉。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两名衙役押着王顺走了进来。 王顺一见议事堂内的阵仗,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大人饶命!是薛镇给了我五百两银子,让我篡改地契登记,我一时糊涂才犯了错啊。” 这话如同惊雷,议事堂内瞬间炸开了锅。 薛镇瘫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再也没了往日的嚣张。 参与联合打压的药商们也慌了神,纷纷起身辩解,说自己是被薛镇胁迫。 张秀才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公文,朗声道:“薛镇勾结官府小吏、意图伪造地契、用毒毁田,证据确凿,即刻押往府衙受审。王顺贪赃枉法,一并带走。其他参与打压沈家的药商,罚银五千两,停业整顿三个月,以儆效尤。” 衙役上前,将薛镇和王顺押了下去。 沈长风看着眼前的一幕,激动得热泪盈眶。 谢临洲一觉醒来,就收到了有关沈长风的任务完成的好消息,洗漱完,刚在堂屋用着晚膳,就见沈家人八抬大轿抬着东西到堂屋内。 他握着玉筷的手微微一顿,目光掠过那一担一担。 沈家仆役个个面带喜色,肩头扛着的木箱、锦盒在廊下灯笼的映照下,透出沉甸甸的贵气。 仆役言:“谢夫子这是最后一担了。” “谢夫子,深夜叨扰,还望海涵。”沈万二身着锦缎常服,鬓边虽染着风尘,眼神却亮得惊人,刚跨过门槛便拱手作揖,语气里满是真切的感激,“若非夫子抽出身来,帮长风那小子,那小子恐怕还晕头转向。” 他刚处理完江南漕运的事情,让人去处理收尾,就喊胡管事准备大礼。 他也没想到自己儿子会给这么大的惊喜自己,先前因为国子监内的人而对谢临洲的偏见在此次事情中消失殆尽。 谢临洲放下玉筷,起身回礼,神色淡然,声音温润如月下清泉:“沈老爷客气了,不过是举手之劳,真正解决事儿的,还是长风。” 说话间,胡管事已指挥着仆役将礼盒在堂屋两侧排开。 最靠前的红木箱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锭赤金,映得烛火都添了几分暖意,旁边的锦盒里,一支羊脂玉簪雕着缠枝莲纹,顶端的明珠在暗处泛着柔光,更有几匹苏绣云锦,花色是难得一见的‘云蒸霞蔚’…… 谢临洲的目光在礼品上扫过,并未多作停留,只侧身引着沈老爷落座,又命侍女添了一副碗筷:“沈老爷一路奔波,想必还未用膳,不如先尝尝府里的清粥小菜。” 面上如此,他心里却想,商人到底多赚钱。 怪不得前朝重农抑商。 沈万二急忙拒绝,“谢过夫子好意了,只是家中事还未完全处理,送完礼便先行一步。” 话到此,谢临洲也不好继续留人,只道:“既如此,便不多留你了。家中事要紧,若有需搭手之处,不必客气,遣人知会一声便是。 一路慢行。” = 沈长风的事情被解决,窦唯一家的事情有窦老爷子回来周旋,谢临洲总算空闲下来,重回国子监上值。 天刚蒙蒙亮,国子监的朱漆大门便在晨雾中缓缓开启。 谢临洲身着一袭青色官袍,腰束玉带,步履沉稳地踏入棂星门。青砚跟在他身后,步伐轻快。 青砖铺就的甬道两侧,古柏参天,枝叶间还挂着未消散的露珠,踩在脚下的石板微凉,带着清晨独有的清爽。 监内的学官与杂役见了他,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拱手行礼,“谢夫子早。” 众人语气恭敬,目光中并无过多探究。近来京都暗流涌动,窦家纷争闹得满城风雨,已成了官宦圈子里心照不宣的事。 人人都知道谢临洲与窦家关系密切,如今见大街小巷,朝中风波未平,他已像无事人一般回来,便知窦家对此事有把握。 他们这些人也有家里人是做官的,对此事了解,心里百转千回,面上依旧稳如泰山。没有人会蠢到亲自去问当事人。 谢临洲颔首回礼,声音温和:“诸位早。” 他径直走向自己的值房,推门而入。值房不大,陈设简洁,靠窗的书案上堆叠着几卷经书与学子们的课业,砚台里的墨汁早已研磨好,散发着淡淡的松烟香。 青砚放下手中的书箱,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晨的微风裹挟着草木的清香涌入,让人心神一振。 他忍不住问:“公子,前几日你施展的步法好生厉害?可有师承?属下师父教了属下十多年都未教过属下这种步法。” 原先想问,却不是时候,现在回到国子监夫子也算空闲,他就问了出口。 谢临洲总不能真的解释,糊弄过去,“这乃是祖传,外人不可知晓。” 闻言,青砚便没有多问,岔开话:“公子,经过窦学子与沈学子一事,属下觉得公子该要聘多几个武师回来,方便行事。” 谢临洲对上他的双眼,笑出声:“你是想着,我把青风聘请了。” 心思被揭穿,青砚也不拐弯抹角,点点头。 谢临洲道:“你跟青风同一师门长大,默契也培养了下来。就按你说的,聘请青风回来干跑腿的活,小瞳就学着打理家中生意。” 原本家中只有他一个主子,他是没想过继续聘请武师的,这段时间发生了窦、沈二人的事情让他有了别的打算。 青砚喜上眉梢,“是,公子。” 谢临洲看着他,笑道:“你莫不是跟小瞳待久了,学了他那一套套。往前你可不是这般模样的。” 青砚不好意思的挠头,“公子,你就不要打趣我了。” 没过多久,晨读的钟声响彻国子监。 谢临洲整理好衣衫,迈步走向广业斋。刚到斋门口,就见两个熟悉的身影并肩走来,正是窦唯与沈长风。 两人都穿着国子监的蓝色儒衫,往日里脸上的浮躁褪去不少,眼神沉静了许多。见了谢临洲,他们齐齐停步,躬身行礼:“夫子,早上好。” “不必多礼。”谢临洲目光扫过两人,见他们眼底虽有倦色,却透着一股历经世事的清明,便知这几日的风波让他们成长不少,“近来课业落下不少,可要记得补回来。” 沈长风抬头,语气比往日恭敬了几分:“回夫子,学生往后定当花费十分的努力去学习。此前多亏夫子相助,学生才能顺利成事,这份恩情,学生没齿难忘。” 他说着,又要躬身行礼,却被谢临洲抬手拦住。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谢临洲摆了摆手,目光转向窦唯,“你家中之事,如今可算稳妥?” 窦唯点头,神色郑重:“父亲回来后,已将家中琐事料理好了七八分。夫子此前的提点,学生记在心里,往后定当沉稳行事,不再鲁莽。” 窦父还在为案件周转,联系旧友,忙得脚不沾地。 谢临洲满意地点了点头:“既如此,便专心治学吧。”说罢,引着两人走进广业斋。 斋内的学子们早已坐好,见谢临洲进来,纷纷起身行礼。 待众人落座,他走上讲台,将手中的经书摊开,开始今日的授课。 谢临洲将经书收好,走出广业斋。此时日头正盛,阳光透过柏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青砚跟在他身旁,低声道:“公子,今日管事约了柳记香胰铺的老板谈生意,您要出席。” 谢临洲仔细回想,确有此事,谢家产的货品供不应求,柳记老板多次请求,增加货品。多番商量之下,约了今日见面详谈。 对于售卖给柳记香胰铺的货物,他已经唤工坊的人多产。只这货物是做外销的,不仅仅在京都内售卖,还让专管外售的管事卖到江南这等富饶之地。 “去驾马车,我先去茶肆拿茶叶。”谢临洲道。 茶提神醒脑,每日精神不济之时,他会冲泡一壶带着上课。 话语落下,两人沿着甬道走向国子监大门。 阿朝忙碌了多日,恰好今日赶上了赶集日。 念着累了快半个月,王老爷子发话,他们王家人一大家子都去赶集,买些喜爱的物什。 他想,今日谢夫子肯定能上值了,就把过年时才穿的好衣裳拿出来穿,又给自己打扮了一番。出来的有些晚,路边的野花已经蔫吧,他没有采,想着等明日早上采给人。《 》 21、第 21 章 第二十一章 谢临洲走到门口,无意之间见一个身影在不远处的槐树下徘徊,有些奇怪,定睛一看。 那人穿着粗布短褂,腰间系着一个布包,衣着着实简朴,身形单薄,不停地往四处看似乎在等待什么。 阿朝左顾右盼一会,瞧见了谢临洲,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下意识的快步走上前,却又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自己这般想去会不会唐突了夫子,待会要说什么啊,夫子该不会觉得他是孟浪的小哥儿吧。 心里想着这些事儿,他双手紧张地攥着衣角,拘谨不已。 谢临洲见他欲来不来,存了几分好奇,想看这个小哥儿接下来会有什么举动。 明明之前小嘴还巴巴的,现在的阿朝却说不出一句话来,罕见的很。瞧着人像是有事,即将走远,深怕自己错失机会,他快走几步上前,轻声喊:“夫子,谢夫子。”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特别快,快要从身体里挑出来。 谢临洲低头看他,温和地问道:“小哥儿喊我可是有事?” 他对这个小哥儿有印象,蓝眼睛挺勾人的。 “夫子,上回……上回你的小厮给我送了糖葫芦,你可还记得。”阿朝脸上泛起一丝红晕,结结巴巴。 这不符合他平时的人设。 谢临洲瞧他羞涩,浅笑着:“记得。可是有事?” 他还记得先前,这人在国子监看着他。 难道是糖葫芦吃坏人了,小哥儿来找我算账,他心想。 “回谢夫子,我……我,上次你送了我糖葫芦,我记着这事呢。我……,我存了些银钱,今日我请你吃糖葫芦吧。”阿朝说着,声音越来越小,眼神里带着几分期待,两手拽着衣摆。 嘴上这般说,他心里却想着,怎么这样啊,我说话如何成了这模样。 谢临洲恍然大悟,看着少年眼中的期待,实在不忍拒绝,但着实没法子:“我今日还有事,下回,下回你请我吃。” 阿朝顿时眉眼耷拉,“好吧,那,那下次我还在这儿等你,我请你吃糖葫芦。” 谢临洲刚想开口,被拉马车过来的青砚的声音打断:“公子,要出发了,时间晚了可不好。” 他只能匆匆应下阿朝的话,往马车走。 阿朝说了声‘好哦’,目光飘忽着,落在自己脚边的地上,那里躺着一个青色的荷包,绣着兰草纹,针脚细密,一看便知是精心绣制而成。 不用多想,他晓得是谢临洲,连忙弯腰捡起荷包,快步追上前,对着已经坐在马车里的谢临洲喊道:“谢夫子,您掉了荷包。” 谢临洲低头一看,果然见自己腰间的荷包没了踪影,想必是刚才出来的时候不小心掉了。 他掀开车帘子,从车窗内露出脸,看着阿朝递过来的荷包,眼中带着几分笑意:“多谢你了,小哥儿。若不是你,这荷包怕是要找不回来了。” 阿朝将荷包递到谢临洲手中,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夫子客气了,只是举手之劳。这荷包绣得真好看,上面的兰草,跟真的一样。” 谢临洲接过荷包,重新系在腰间,反问了一句:“是吗?”旋即想,名下的绣坊的工人不错,今日回去要和谢忠商量加工钱。 阿朝以为夫子觉得他在骗人,双眼亮晶晶的盯着人,无比诚恳:“是真的,很像。” 谢临洲想起方才的事儿,承诺:“下回见着了,我请你吃糖葫芦。” 阿朝心里美滋滋,喜上眉梢,应答:“好啊,好啊,对了,夫子,你还不不晓得我的名字呢,我告诉你,我叫……” 阿朝。 话都还没说完,赶车的马夫就跟脱缰的野马似的,驾着马车飞驰出去。 阿朝的话憋在嘴里,瞧着远去的马车,原想大喊一声,我叫阿朝,可着附近到底是学习之地,大喊出声扰人清静,他只能咽下话来。 两次三番都没让夫子晓得自己名字,他心里也难受,买了串糖葫芦奖励自己,转念一想,下回夫子要请自己吃糖葫芦,到时候,我再告诉夫子名字这不就好了。 他想着,小时候听娘亲说的话本里面,日久生情的故事,心里越发像是揣了只扑腾翅膀的小雀儿,连脚下的青石板路都仿佛变得柔软起来。 卖糖葫芦的老汉还是上回那个,瞧着阿朝来,还打趣了一番:“你这儿小哥儿总算不用盯着我老汉的糖葫芦看了,那日我多怕你把我的糖葫芦抢走。” 阿朝攥着糖葫芦,红艳艳的糖衣映着他微微泛红的脸颊,“阿叔,别怕,待会我就扛起你的靶子偷偷跑掉。” 今日赶集日,老汉的糖葫芦卖的多,“你小胳膊小腿的,可别吹牛了。”说罢,他看看天色,“不跟你吹牛了,老汉我啊要回去扛多一靶子糖葫芦。” 不一会,人就不见踪影。 阿朝舔着晶莹剔透的外壳,望了望天色,日头已经爬到了头顶。 集市上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挑着担子卖菜的农户、摇着拨浪鼓吆喝的货郎、还有牵着孩子买布料的妇人夫郎,喧闹的声音此起彼伏。 而阿朝的心思还停留在方才见到谢夫子的那一刻。 “得赶紧逛完回家了,晌午还要做饭,柴也还没有劈呢。”他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把那些纷乱的念头压下去,攥着糖葫芦,挤开人群往集市里面走。 他今日来赶集,是受了王老太太的嘱托,要买些布料回去给两个老人家做衣裳,还要给王家两个小孙儿买一盒他们爱吃的桂花糕。 王家其他人一上集市,什么事儿都能抛之脑后,只有他阿朝记得牢牢的,每次买东西,几乎都是他来买。 阿朝穿梭在集市的摊位之间,认真地挑选着东西,想着快一年没换过头绳,他原本打算买一条好看的,但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免得被王家人发觉。 收回流连在头绳的目光,他想着王老太太叮嘱的事儿,左拐右拐,终于来到锦绣布庄。 布庄的老板娘是个很和善的妇人,她见阿朝进来,笑着问道;“是买布料做衣裳还是被褥?” 今日布庄内的客人多,老板娘都要亲自招呼客人。 锦绣布庄的人不像其他布庄的,狗眼看人低,寻常百姓就爱来这儿买衣裳或者布料这些。 “是买来做衣裳的。”阿朝笑着应声,目光在货架上的布料上扫过,“老板娘,有没有耐穿又舒服的布料?给老人家做衣裳的。” 他不是第一回来这里买衣裳,认得这里的老板娘。 老板娘笑着指了指旁边的一匹深蓝色的粗布:“这匹布就很好,结实耐穿,做衣裳最合适不过了。” 阿朝摸了摸布料,手感确实不错,便点头说道:“那就来三尺吧。” 付了钱,阿朝把布料仔细地包好,放进随身带着的布兜里。接着,他又去糕点铺买桂花糕,刚走出糕点铺,就听到有人在身后喊他:“阿朝。” 阿朝回头一看,是住在隔壁的叶嫂子。 叶嫂子手里提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着刚买的蔬菜,她笑着走到阿朝面前:“阿朝,你也来赶集啊?怎么没跟外公外婆在一块?” “他们嫌太阳大,没出来。”阿朝笑着回答,“您也刚买完菜啊?” “是啊,”叶嫂子点点头,目光在阿朝身上打量了一番,笑着道,“阿朝,你这孩子生的越发的好了,就是性子还是太腼腆了点。对了,上个月我听你外婆说,你快满十六了,可要找人家嫁了,可有看上的?” 阿朝的脸颊微微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嫂子,哪有这样问人的,就算我看上人家人家也未必看上我。” 十五岁左右的孩子就有人热心张罗亲事。 叶嫂子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聪明又勤快,干活又好,生的也好看。人家怎么可能看不上你,若你没心仪的汉子,嫂子给你介绍一个如何?我远房侄子,在村里住,有一间青砖瓦房,家中有一弟弟,一母亲。” 她絮絮叨叨的介绍她的侄子。 她不在乎阿朝的眼睛。一双眼睛也说明不了什么,皇帝老儿的贵妃还不是绿色眼睛的。 先前许久未见王家老太张罗阿朝的婚事,她还当王家人想留着阿朝在家当长工,磋磨人。 听了叶嫂子的话,阿朝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人:“嫂子,我有心悦之人了,谢谢嫂子关心。” “真的?”叶嫂子笑着,并没被拒绝的话影响好心情,“是哪家汉子啊?可要让嫂子掌掌眼,你年纪小,莫被骗了。” 阿朝笑盈盈:“不会被骗的,他啊,是个厉害的人。” 叶嫂子调侃他:“都还没嫁给人家了,就胳膊肘往外拐了,渍渍渍。” 阿朝不好意思低下头,满脸羞涩,“嫂子,怎么能这般说我呢。” 两人边说边往外城小巷子去。 在路上把糖葫芦吃完,阿朝的心情好了不少,他提着东西,脚步轻快地往家走。 叶嫂子搭话:“阿朝啊,你这个年纪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若是有汉子说让你去他家里头,去外头两个人一块独处,你可莫要答应,晓得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