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业骗子》 第1章 盒子的秘密 江夏很喜欢看动物世界,动物是一种很坦诚的生物,它们生命的意义就是为了生存和繁殖,所以在大自然里,弱肉强食、优胜劣汰是最基本的运转法则,而人类就不同,人类的野心总是被视为不堪。 江夏的野心是什么呢? 大概是初三,班上最漂亮的女孩说她考上一中,整个班上的同学都围了过去的时候。 “温舒妍,一中是不是我们广都市最好的中学啊?” “说什么呢,岂止广都市,一中在整个华国都是数一数二的中学。” 围着温舒妍的人太多,江夏根本分不清谁在问谁在答。 “那能读一中的人肯定成绩都和你一样好。” 温舒妍在班上的名次一直是前几,但对一中的招生分数来说完全不够看,她能收到入学通知书主要是因为一中临时新开了一个校区,扩招了。 当然,她是不会告诉他们这个理由的。 “也不是,”温舒妍捋了捋耳边的鬓发,“差点分交钱也可以进呢。” 温舒妍的好朋友刘心怡得意洋洋,仿佛是自己能读一中那样,“差一分要多交三万块呢。” 众人一同抽气。 林晚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我爸爸说,一中里的学生都是权贵子弟,很虚荣、喜欢攀比。” 刘心怡当即推了她一把,“林晚你就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谁让你考得没舒妍好。” 林晚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但是无人在意,林晚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同学,长得瘦瘦小小,皮肤蜡黄,戴着一副巨大的黑框眼镜,成绩中等偏上,经常冷不丁说些不合时宜的话。 其实江夏也填了一中的志愿。 “我也考上了一中。”江夏弱弱的声音泯然在人群中。 温舒妍听到了,她看了江夏一眼,仅此而已。 江夏在班里很特殊,她没有过人的样貌,也没有优越的家境,但她是陈屿的同桌。 陈屿是班上最帅的男同学,还是学校校篮球队的,同样,也是班上成绩最差的,差到什么地步呢,他爸开完家长会还被单独喊到办公室谈话,江夏路过办公室的时候看到班主任唾沫横飞地说半天,陈爸爸伸出带着大金表的手,往老师的桌上拍下一张小卡片。 从此,成绩最好的江夏就和成绩最差的陈屿做上同桌了。 “同桌”这个词在小女孩的青春里是暧昧缱绻的形容词,就像无数青春电影和小说里写的那样,一个昏黄的午后,一道打在陈屿睫毛上的阳光,就构成了暗恋的开篇。 其实江夏不喜欢陈屿,是陈屿喜欢她,因为陈屿老喜欢逗江夏,比如藏她的笔袋、拨乱她的马尾、让她给自己写作业,陈屿只对江夏那么特别,同学们都这么说。 所以毕业的时候,周围人起哄着让陈屿支支吾吾站到江夏面前的时候,她第一次无比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脏嘭嘭嘭跳动的声音。 “江夏。”陈屿低头轻喊她的名字,男中音温柔又清浅。 “嗯。”江夏也矜持地回应。 陈屿突然抬头,眼里是明晃晃地恶意,“我喜欢上课讲话,班主任才一直让我跟你坐同桌,因为我讨厌你,不想跟你说话,我明着整你那么多次你好像都感受不到,还到处给别人说我喜欢你,真让人恶心。” 身旁的起哄骤然变成嘲弄的笑声,江夏出现短暂耳鸣。 “不是,不是我说的。”江夏听见自己开口。 “别把我跟你扯到一起,知道吗?也不照照镜子,你身上的衣服都多久没换了,也不怕包浆……” 她想说不是的,她的衣服都洗得很干净,干净到看不出来本来的颜色。 后来这个场景总出现在江夏辗转反侧的时候,她已经不太记得后续,但曾幻想过无数次从天而降的拯救,一开始是留着白胡子长头发的魔法老头,后面是喷着火的独眼巨龙,最后她想,为什么不能是她自己呢?一个拿着长剑的少女。 老师们都说,江夏是个想象力丰富、现实感缺失的人,具体特征是:认知力减退、专注力发散、记忆力下降、社交技能缺失等,这些症状在江夏上了高中以后更加突出。 高中和初中的生活完全不一样。 在这里,漂亮孩子只和漂亮孩子玩,有钱孩子也只和有钱孩子玩,他们紧紧抱团,形成年轮一样环环围绕的圈层。 十八班圈层的中心是班上最漂亮的女孩,叫曲清然,她留着长长的黑发,白白的皮肤,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巴,还喜欢在校服下套一条白色连衣裙,班上的男生私底下都叫她“小仙女”,以她为圆心,最近的是孔薇薇、张行星他们,无一例外都有着姣好的面容和优越的家世。 事实上一中为了防止学生间攀比要求校内必须穿校服,但江夏见过孔薇薇的丝绒盒子,据说那是她周日返校时挑选头饰不小心落进书包的,她家里还有满满一柜子,当时大家都围着孔薇薇看开箱,就像以前围着温舒妍那样。 丝绒盒子连锁扣都是镶钻的,轻轻拨开的瞬间,发出清脆的声响,江夏发誓她这辈子在电视里都没有看过那多宝石,而孔薇薇的盒子里就有,像是缀着一条银河。 孔薇薇本人并不是很宝贝她的盒子,她就这么大刺刺放在抽屉里,自己和曲清然去操场上体育课了。 如果江夏有藏着银河的盒子,就算上厕所她也会揣在怀里。 所以理所当然地,当他们回到十八班的时候,盒子就不翼而飞了。 “是谁,偷了,我的,盒子?”孔薇薇说话的语调像极了魔法故事里诱哄和威胁的女巫。 江夏赶紧查看自己的书包和抽屉,还好没有陷害她的盒子出现。 她总是这样喜欢脑补剧情。 “什么盒子?”说话的是那个学霸,叫江承宇的男生,长得高高瘦瘦、相貌清俊,是十八班的班长,也是女生宿舍的夜谈对象,她们说班长高冷、神秘,就像小说男主角一样,听到这话的时候,江夏笑出声,因为小说男主角一定不会因为帆布鞋的鞋底板脱落而硬生生在教室死坐了一天,连厕所都不敢上。 “她的首饰盒子。”曲清然说。 “里面有我妈妈在苏富比给我拍下的红钻,还有我十岁那年外公送的粉钻,总金额起码超过1个亿,如果我报警的话——” 早在她说总金额超过1个亿的时候,众人就倒吸一口凉气。 “那为什么你要把那么贵的盒子带来学校呢?”江承宇问。 江夏总是忍不住去看江承宇的鞋,他还是穿的那双开胶过的帆布鞋,因为鞋头重新黏合的地方有些许溢胶。 “班长,你这是受害者有罪论吗?” “抱歉,我没有那个意思,”江承宇转向众人,“谁拿了孔薇薇的首饰盒今天放学之后自己找机会放到讲台桌底下,如果明天早自习还没看到盒子和里面的东西,我们就报警了,学校走廊可是有监控的。” “班长,我觉得这样不合适,给了偷首饰的人一晚上藏赃的时间。”曲清然突然开口。 “那你觉得怎样合适?”对于“小仙女”的意见,所有男性都会给予饱满的耐心。 “小仙女”犹豫着说不出口。 孔薇薇一锤定音,“我们应该现在就搜包。” 静谧之后是一片哗然。 “或者告诉班主任,让他来定。” 十八班班主任的是一位即将退休的中年教师,叫李红旭,李红旭是一中的特级教师,带出了数不清的优秀毕业生,就连自己的女儿也是清北本科,正在港大念研究生,所以他总说:“我没几年退休,这辈子已经圆满了,你们考得好考得差都和我没多大关系,影响的只有你们和父母以后的人生。” 这番高高在上的论调让许多人都不爽,所以学生们私底下叫他干巴老头。 干巴老头只喜欢成绩好、家境好或者长相好的学生,连班上的名字都记不全,江夏觉得只要他听说了这事,就会要求全班的穷学生和差学生都打开自己的包袱让孔薇薇检查。 李红旭先是把门窗都关好,然后问:“我们班好像是第一次出现这种事情吧?” 大家说是。 “其实人这一辈子很长,总会犯下各种各样的错误,尤其是当年轻的时候。 或许有时候你们觉得犯了一个错,天就要塌了,但生命本身,就是最大的容错。 不小心拿错孔薇薇盒子的同学可以在晚休回来之前自己放到讲台抽屉,或者垃圾桶旁边,空调机顶上,任何地方任何地点,我们也不再会去追究到底是谁拿错了这个盒子,就把盒子里的秘密永远地关在今天。” 江夏并不理解,她认为如果第一次不立好规矩,以后就会反复出现这样的事,她也不想和小偷做同学。 但谁让李红旭享有十八班的最高决策权呢。 这天班上的氛围很奇怪,大家总是半眯着眼互相打量,然后跑去跟孔薇薇和曲清然淅淅索索地说些什么。 “找到了找到了,”晚休后,一个同学大叫:“在窗帘后面,孔薇薇的首饰盒,在窗帘后面。” 孔薇薇沉着脸取走。 虽然李红旭说了不再追究,但孔薇薇他们总是有自己怀疑的那几个对象的。 其中马东华的特征非常明显,他和人交谈时总是眼神乱飘,说话也磕巴,手指呈现不正常的翻动。 最关键的是,马东华长得非常像那位仇视华国的敌对国家首脑。 一开始孔薇薇张行星他们小团体的人给他取外号,故意在走路时撞到他,不小心把他的书本带到地上。 后来潘展乐把马东华的书包扔进女厕所,看他在女厕所门口急得跳脚。 潘展乐并不是孔薇薇的好朋友,至少这事以前不是。 潘展乐解释是因为马东华借她的笔弄坏了没告诉她,导致她放回笔盒后漏墨染黑了整个笔盒。 接下来针对马东华的恶作剧与日俱增,树心的年轮开始发育出了第二、第三个圈。 但事情暴露得也相当快,因为马东华周末回家的时候,被家长发现衣服文具上的异常脏污,于是带着马东华来学校要说法。 那次马东华指认了一份长长的名单。 李红旭把双方家长都叫到学校,而孔薇薇的家长,是一张他熟悉的面孔,前几年来学校视察的时候,他亲眼看着校长点头哈腰的跟在此人身后。 李红旭说:“双方当事人互相道个歉吧,保证以后不要再犯。” 那天马东华家长咆哮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响了一下午,晚自习的时候,李红旭告诉他们,马东华转学了。 江夏坐在马东华的斜后方,她也不喜欢马东华,因为他很高,总是挡住她看黑板的视线,她因此抱怨过几次,马东华的背脊就越鞠越弯。 像一只弓形虫,孔薇薇说。 第二天,马东华来教室,他没有坐下,而是弯着腰收拾书包,吸气、呼气的声音很粗重,手上的动作只是机械重复把书本塞进包里的过程。 张行星他们挑眉对视,又虚空做了个投篮的动作,马东华的位置,就是他们的篮框。 马东华走后,江夏用鞋底轻轻踩住他不小心带到地上的信纸,然后微妙地挪动步子,直至带到位置底下能够被她弯腰拾起,再不动声色地塞进背包。 那是一封道歉信,为霸凌马东华的行为,篇幅很长,而道歉人那一栏里,是不同人的签名:刘依晨、潘展乐、孙雅琪、林宇轩、陈睿、周悦宁、何梦、王艺迪…… 这就是十八班的丛林法则,和动物世界没什么两样。 第2章 奇怪的帽子 马东华走后,李红旭被提拔到行政处,接手这个班的新班主任叫杨晖之,长着一张正气的国字脸,身高足有一米九,搬动教室水桶的时候青筋和肌肉迭起。 班上的人嘴上不说,心里都很怵他,这是动物的本能,人也是动物。 但这种安分并没有持续多久,张行星等人就又像发情期的狮子一样躁动起来,疯狂地找人角斗,甚至连周四都成为了他们心照不宣的“打架日”,因为几乎每个周四都会有人干架。 都与江夏无关,她是只是无数青春疼痛小说里的普通同学,一个背景板,甚至哪怕同学这么久,身为主角的曲清然他们也不记得她的名字,因为他们每次都叫她“喂”。 “喂,让一下,别挡路。” “喂,帮我捡下笔,谢谢。” “那个喂……” 第一,我不叫喂,第二,记住第一。这是江夏想象中的回答。 实际上,她都沉默以对,因为她害怕,怕成为第二个马东华。 在听到张行星嫌弃坐他前面女同学过胖要求她换位置到最后去的时候,她选择沉默。 在看到潘展乐蛐蛐领助学金的同学只配吃水煮白菜的时候,她也选择沉默。 后来在听到孔薇薇说她同桌有钱有什么用长得那么丑的时候,她依然选择沉默。 同桌王艺迪是个脑子缺根弦的人,她只会无所谓地笑笑,“我本来长得也不好看啊,但我觉得你挺好看的,真的。”王艺迪的眼神笃定又真诚。 于是江夏找潘展乐借镜子,十八班只有好看的孩子才有把时间花在照镜子的特权,也不止,化妆、减肥、做头发都是。 潘展乐上下打量她一番,翻了个白眼,“你也需要照镜子吗?” 所以当江夏自己剪了个狗啃式的空气刘海,还在额头上顶个卷发筒出现时,张行星他们几乎是噗呲一声就笑出来了。 “喂,真的,你还是照照镜子吧。”张行星顺手递了过来,张行星是班上第二帅的男生,而且是体育生,体育生总是有加分的。 她知道这块镜子,镜子的背面是稀有动物的皮,皮革上印着巨大logo,潘展乐她们常常缠着张行星要他送给她们。 入手确是江夏这辈子都没摸过的柔和细腻,仿佛还能摸到生命的心跳。 镜中的人,眼睛够大,双眼皮,眉弓立体、鼻梁高挺,嘴部状态饱满,流畅的鹅蛋脸,单独拎出来都不错,但组合在一起就无比平凡。 为什么呢? 江夏把镜子还给张行星。 潘展乐凝视她半天,笑道:“你还是多读书吧,别走弯路。” “我叫江夏,”她说:“江河的江,夏天的夏。” 没人理她。 江夏觉得林晚说得不准确,一中不是虚荣、攀比,而是现实,像动物世界一样现实。 就像王艺迪在决定和她做朋友之前,都要向她确认:“江夏你家里是干什么的?” 一开始江夏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意义,直到王艺迪直白地说:“我爸让我不要和穷人玩。” 所以穷富,是继美丑之后,江夏在一中学会的第二对反义词。 不同的是美丑一目了然,但穷富不是,她还有校服这层伪装。 “我爸在体制内,妈妈在学校里教书。”江夏握住王艺迪的双手,真诚地说。 江夏从小就很擅长骗人,或许那对她来说不是骗人,她只是想象力很丰富。 就像她跟奶奶说吃饱了但其实没吃饱,就像她跟奶奶说成绩依然很好,就像她跟奶奶说老师和同学都喜欢她,这个谎言也不过是众多谎言里平平无奇的一个,顺嘴的事。 所以她没注意到王艺迪的瞳孔有片刻的涣散,呼吸间又恢复正常。 是一个寻常的周五,教室里的人都跑得差不多了。 “吡吡吡。”江夏往声音的来源看去,是躲在窗角的温舒妍,“三班开同学会,让我问你去吗?还有刘心怡、林晚他们。” 江夏没有犹豫,“我不去了。” “你是介意陈屿吗?其实以前那些事他也很过意不去,而且他马上要出国了。” 江夏手中动作一顿,把背包往肩上一甩,“走吧。” 陈屿安排来接温舒妍的司机正在和保安吵架,是江夏最熟悉的那个保安。 保安的头发银丝参半,皱纹让他的脸就像老树皮那样粗糙,但据他本人说,他今年才48岁。 孔薇薇他们叫他僵尸保安,这是个充满恶意的外号。 “他以为他是谁啊,不过是个臭保安,长得跟个僵尸一样,真把自己当回事,也不看看别的保安敢那样对我吗?他知道我爸是谁吗?” 在江夏看来,他也只是在遵守校规,比如不让校外车辆进入学校,比如学生回校必须穿校服,比如没有班主任签字的出门条就不让离校等等等等。 所以江夏喜欢这个保安,因为他从不在乎孔薇薇的爸爸是谁。 此刻,他也同样不在乎陈屿家的大奔。 这还是江夏第一次享受到这种周五放学有小轿车来接的待遇,如果孔薇薇那几个人此刻也在就好了,她这样希冀着。 可惜,校门口只剩稀稀拉拉的几个人,不远处的公交站倒是人多,车门围堵了好几层,互相推搡想早点上去挑个好位置,以往江夏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她凭借纤瘦的身材和灵活的走位总能拔得头筹,没有人敢从后车门偷溜上去,那会遭到大妈们的破口大骂。 说实在的,江夏搞不懂为何大人们总要挑放学的时间来挤他们的公交车,带着泥土和水渍的菜筐、渗在白衬衫里的汗水和刚从工地上下来的风尘,把一切都搞得乱哄哄,她的青春好像一直交织着这些酸臭的气息。 而她总是在抢得一个靠窗的座位后,看着曲清然和孔薇薇她们翩翩坐进小轿车的后座,或许下一刻就要抱怨课程的不易和校服的丑陋。 就像那年在收养院,看着白手套黑西装的司机候在一旁,和他们一般大的女孩被父母亲手带上钻石王冠,所以连上车的时候都高高扬起脖颈,像只天鹅,他们这群丑小鸭他们手拉着手,站在舞台的余光里。 想着这些,江夏站在车门前发呆,黝黑噌亮的小轿车完完整整地映照出她的窘迫,一个穿着校服和破旧运动鞋的女高中生。 温舒妍扑哧一声,“你把手背贴到门把手上,就会弹出来了。” 说着,她已经坐进去了。 “你经常坐吗?”江夏只是随口一问,毕竟她不能总等着别人打破沉寂。 温舒妍勾起的嘴角一撇,“啊,不是,陈屿来接过我一次。 嗯,那个,我大姨家也是奔驰,所以我从小就坐这种车。” “这车多少钱?”江夏又问。 “我不知道,不是,我的意思是说,我不需要关注它的价格。” 前排的司机从后视镜看过来,咧嘴一笑,“这可是奔驰s级,落地价88万,第一次坐这种豪车吧?” 江夏摸摸座椅的皮,和张行星镜子背面的触感一致,她没接话。 但司机自己就能聊下去,“你们是少爷的初中同学吗?学校里喜欢我们少爷的人很多吧?” 温舒妍复杂地看了江夏一眼,“是、是啊。” “害,我就说嘛,我们少爷长得是真不错,都快赶得上我年轻的时候了。 诶你们知道吗,我读书那时候,每天课间,门口都是排着队的女孩来看我,要我联系方式。 诶,你们别笑,我说的是真的。” 司机短短宽宽的脸,鼻头大的好像一个圆,笑起来嘴角还有深深的沟壑。 “红灯!”江夏突然惊呼。 绿灯在他们轮胎滑过前结束,小汽车一个急刹,江夏差点撞上前面的座椅。 她扶着车门坐好,看向前方,斑马线上吵吵嚷嚷走过一群年少男女,统一的新中式上下套装,马甲褂、阔腿裤和马面过膝裙,底色为黑,只有边缘花边颜色不同,有红色或者蓝色。 看着像校服,但广都市哪有校服这么好看的学校,不都是跟一中这套一样。 “这是伊思兰德国际高中,”司机说,“我家少爷高中就申请的这个学校,没过,所以准备出国了。” 温舒妍坐直身子,“我听说国外这几年不太平。” 司机拧起眉毛,片刻又舒展,“别听那些小道消息,没什么大事,何况少爷他去的是封闭式学校。” 江夏猛地扭头,贴在车窗上往后看去。 吓温舒妍一跳,“你在看什么?” “你看到了吗,”江夏头也没回,食指敲击着车窗,“就是那个人,穿着蓝色花边校服的女生,刚才她的帽子被风刮跑了——” “这在江边,风大很正常,你们下次可要小心点,”司机见怪不怪,“这几年的妖风能把人都刮倒。” “不是,本来是该被风刮跑的,但是,她开了倒放!” “倒放?什么是倒放?” “她的帽子从空中倒着飘回到她头上!” “你眼花了吧。” “你晕车是不是?”司机从中间的盒子里翻找一阵,递过来一颗糖,“晕车糖,吃了会好些。” “谢谢,”江夏接过,又强调,“我保证我刚说的是真的,我没有眼花,也不是晕车产生的幻象。” 司机和温舒妍面面相觑,“你还是睡一会吧,就快到了。” 江夏无力地躺倒进座椅深处。 这个世界没那么简单。江夏清楚的认知到。 就像是春季的冰层,所有人都只能看到它的冰面,却不知底下早已暗流涌动、裂缝横生。 在过去的十六年,江夏总是试图抓住它的蛛丝马迹,但每次逮住了露馅的线头,就会被人一刀剪断。 第3章 江夏的身世 江夏是有父母的,至少有父亲,就是没见过。 从她懂事起,父亲那一栏就是失踪。 也不能完全说是失踪,每年生日,他都会给江夏寄来礼物。 哪怕是江夏被收养后,变更了数次地址,他也总能找到正确的地方来,只是寄件方的地址永远是空白。 江夏的养父母叫尤长愿和赵云昙,奶奶叫尤雪,弟弟叫尤奇,也不知道该说她运气好还是不好,运气好在她是收养院里第二个被收养的孩子,运气不好在她被收养的第三年,家里就添了弟弟。 属于尤赵夫妇血脉的弟弟。 至此,江夏的地位就非常尴尬了,更别提还有个每年生日都要刷一波存在感的“亲生父亲”。 “伊思兰德高中,island,小岛的意思,为什么高中要叫小岛呢,除非它是想表达自己是诺亚方舟,拯救人类的最后一艘船,不,一座岛!” 温舒妍捂额,“你是不是疯了。”她开始反思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带江夏来参加同学会,尽管他们两个是星轮路中学三班唯一两个考上一中的人,也没必要抱团。 是啊,江夏为什么来参加同学会,因为明天就是她的16岁生日。 生日是累赘,江夏很早就意识到这一点,如果有人给她过生日,那相应的,人家过生日的时候她也需要礼尚往来。 到新荣记的时候已经将近八点,等江夏花太多时间,温舒妍不耐地蹙起眉头,直到看到陈屿,她才又挂上那抹温柔的微笑。 “终于接到你们。”陈屿几步走上前,视线扫过一旁的江夏,深情地看向温舒妍。 他真想接就应该在楼下,或者是包厢门口,而不是站起来走几步而已。江夏腹诽。 “不好意思啊,一中放学比较晚。”温舒妍双手在身前交握,微微倾身冲众人赧然一笑,进了一中的温舒妍褪去初中时的土气,出落得更加亭亭,她也知道,谁会和美女计较这点小事呢。 “这时候吃饭刚刚好,晚上不会饿,快来快来,一中的大学霸们。” 空位一共有两个,一个在主位陈屿的旁边,一个则在上菜口,温舒妍为难地看向陈屿,陈屿单手虚拢住她的肩膀,把她往自己那边带。 席上众人都开始起哄。 温舒妍耳边也染上红霞。 太好了,上菜口意味着每道菜都可以吃第一口。江夏想。 下一道菜是乳鸽,她进来的时候看见了,江夏坐下的时候都忍不住脚尖交换跺地,直到她看见服务员将乳鸽盛放在桌上后,按住桌沿,使了一道向左的力,乳鸽不偏不倚,转到陈屿跟前后又恢复那种慢悠悠地速度。 江夏眼睁睁看着陈屿先是给温舒妍夹了一只乳鸽,然后起身举杯,“谢谢大家百忙之中还抽时间来参加我组织的同学会,尤其是我们在一中这种顶级学府读书的两位,来,敬我们的舒妍,和江夏一杯。” 江夏看着眼前的高脚杯,杯中的液体咕噜噜冒出气泡,只是可乐。 陈屿他们提议说去ktv的时候,江夏也跟着点头。 “江夏也去?”陈屿没听清,又确认一遍,“你们一中还挺闲的哈。” “嗯,这周作业不多。” “等会玩得晚了能打到车吗?” 这确实是个问题,江夏奇异地瞥他一眼,两人有这么熟的关系吗。 陈屿也反应过来这个问题,尴尬地笑笑,“以前一些事是我没考虑过你的心情,你别介意。” 你别介意,这四个字江夏这几年常听,常用在尤奇调皮捣蛋后,赵云昙就会对着她说:“你别介意”。 “那你等会让司机送我回家吧。”江夏当然不介意,她是个很现实的人。 陈屿顿时梗住,过了好一会,才说:“行吧,我让王师傅先送你回去。” 当午夜时针指向十一点五十五的时候,ktv的喧闹的背景音陡然暂停,炫色的灯光也沉寂下来,大门被推开,几缕火光在黑暗中跳跃。 那个蛋糕比尤奇过生日的还大,大一倍,上面缀着嫣红色的草莓,和澄黄色的芒果,都是她最喜欢的水果。 有那么一刻的错觉,江夏甚至觉得这个蛋糕是为她而来,为庆祝16年前的今天,她的诞生。 多么荒谬。 陈屿也觉得错愕,对推着推车的服务员说,“诶,我没——” 他后半句没说,一是因这蛋糕确实做得很诱人,二是因这个服务员不是ktv的服务员,他们的制服不一样,胸口绣着“黑天鹅”的品牌logo。 这个新来的服务员足有一米九,高腰长腿,样貌精致得不像是一个服务生,但他又确实穿着一身纯黑燕尾服,和白色领结,碎钻耳钉在黑夜里熠熠生辉,他带着白手套的纤长手指覆在透明玻璃罩上,熟稔地扯住蝴蝶结缎带的一头,逐渐拉长,就好像是电影里的经典慢动作,半圆型的玻璃罩如花朵般绽开,露出里面甜蜜的花蕊。 《纪念日快乐》。 蛋糕上的巧克力牌子这样写道。 什么纪念日?所有人都在想。 陈屿款款走上台阶,拿过话筒,他的朋友们按照预演的那样,将所有顶光都投射成一个圆,而陈屿就站在圆心,“温舒妍。” 温舒妍这三个字很好听,光是念出来就能让人在想象中勾勒出一个漂亮的轮廓,不像江夏,老有人觉得是男孩的名字。 “我喜欢你!”陈屿直白得可怕,他抖着声音解释,“其实来之前我打了一篇一千字的表白草稿,也彩排过三遍,在隔壁的房间,就连表白的时间我也找风水大师算过,定在今天,十一月十六号,这个日子很好,宜表白……” 他说不下去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而温舒妍早就愣愣地看着陈屿,捂着嘴泣不成声。 这个日子当然很好,毕竟是她的生日。江夏在心里补充。 她抬头看了眼墙上圆钟的时间,零点零五分。 江夏松了口气,至此,她比在场所有人,甚至不在场的所有人,都希望陈屿和温舒妍能够长长久久,这样以后每年的十一月十六号,都会有人在奶油蛋糕上插上蜡烛,庆祝这个美好的日子,尽管那不是为了她。 陈屿刚稳定好情绪,准备接着说,温舒妍冲上去,她精心打扮后的裙摆在空中摇曳出浪漫的波浪线,皮鞋的小高跟和大理石地面发出叮叮的碰撞声,像是在弹奏乐器。 两人抱在一起,像是婚礼蛋糕上的小人。 江夏伸直双腿,脚尖相触,脚上还是那双破旧的运动鞋,网面的地方都开始断线。 运动鞋走在大理石地面上是没有声音的,所以江夏悄悄走出包厢,也没有人注意。 “难受了?” 那个黑天鹅的服务生竟然没走,他斜靠在ktv的墙上,一手抱臂,一手夹着明灭不清的微光。 好装。 江夏摇摇头,有点嫌弃的捂鼻。 男人轻笑一声,用拇指和食指捻灭了火光,“生日快乐。” 江夏指指他,又指指自己,“你,祝我,生日快乐?” 男人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江夏福灵心至,虽然他看上去有点过于年轻,但她还是试探地嗫嚅问:“爸,爸爸?” 男人足足笑了有十分钟。 “你喊我什么?爸爸?” 然后又开始笑。 江夏一脸黑线,“……很好笑吗?” “很好笑啊。”男人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水珠。 “你真丑陋。”江夏气急败坏,事实上男人笑起来的五官更加生动,就连眼角的泪痣都像活了过来。 “没你丑,你小丑。”男人幼稚地回嘴。 “你才小丑,你最小丑,你全家都小丑。” 男人看了她一会,从兜里掏出一封信,“算了,我也是太闲,跟个高中生隔这斗嘴,拿去吧。” “这是什么?” “死亡通知书。” 江夏手一抖,信重重掉在地上,发出金属碰撞的声响,显然那里面不只有信。 “擦,你别哭,我开玩笑的,”男人略带惊慌的声音响起,“这是录取通知书,录取通知书,你看,伊思兰德学院。” 江夏愤愤地用衣袖抹干眼泪,拆开信件的蜡封,里面一张邀请函大小的洒金信纸,信纸边缘被弯曲的线条包裹,一层层往中间围拢,位于圆心的文字用凹印字体书写。 而信封里圆形的,很有重量的东西,竟然有两个,一个是门把手,一个是块怀表,都雕刻着像年轮一样回型线条,只是线条的曲线和走势不同。 她在黑暗中辨别字迹,先是看了右下角的署名,来自伊思兰德国际高中校长,胡萍女士。 “亲爱的江夏同学,伊思兰德国际高中诚挚地邀请你加入我们,请以你的自由意志,在是或否的选项中做出选择。” “这是什么?” “信、门把手和怀表。” “我知道,”江夏对他显然没有了刚开始的好态度,“我是问,伊思兰德是什么?” 江夏以为他会说魔法学院什么的,但男人说:“军校,训练战士的地方。” “别开玩笑,华国没有打仗。” “有些战争,普通人看不见,却时刻发生,”他语气极其沉重,“所以你可以慎重考虑再做决定,哪怕你选否,也没人会指责你,从此平凡、安稳地过一辈子,也是一种幸福。” “平凡,是幸福吗?” “当然。” “我不觉得,”江夏说,“这封信我收下了,伊思兰德见。” 男人嗤笑一声,“我早就毕业了,好好过你的16岁生日吧,小高中生。” 他手上的腕表开始闪烁红光,男人表情一凝。 与此同时,远处月光透过窗柩连绵地撒进来,月衣之下,有一张高脚圆桌和一个玉瓶,瓶子里插着一束百合,一支垂垂开放,一支昂首含苞。 他就消失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