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谁还没吃饭(美食)》
1. 烫羊肉馒头
“小娘子着实好手艺!”
“欸?只是不知,这馒头滋味怎让人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汴京城兴国寺桥头,靛蓝布棚下,一处馒头摊车周遭蒸汽缭绕。
那食客双手捧着香油浸透了的羊肉馒头,一边好奇打听,一边忍不住椒香与葱香的诱惑,低首又咬下一口羊肉馅,美得直眯眼咂舌,回味无穷。
“我尝着......这滋味倒与前些时日大相国寺旁那家紫英卷摊上的颇为相似!”
“天下美味皆有相似之处。我家小摊才刚开张没几日,郎君怕不是嘴中吃着我家馒头,肚中却惦记起旁的美食来了?”
清透的女声自摊车上的水笼笼的蒸汽后透来。
那食客忙抬袖抹了把嘴,咽下口中肉糜,急急道:“小娘子哪里的话,今日吃罢你家的馒头,只怕日后其他馒头都入不了我眼了。”
“不过......小娘子为何要以面纱示人?”食客挥挥手,赶去缭绕的白雾水汽,欲瞧一眼这声音年轻、却可将寻常馒头做得喷香如此的女子到底是何天菩萨模样。却不料,濛濛水雾散去,居然还有一层月白面纱作遮挡?
难道当真是天菩萨?!
食客愕然,愣楞的,却仍不忘抬手往嘴中塞一口滋味甚鲜的羊肉馒头。
薛荔可不知摊前这位客官心中的离奇所想,此刻正低垂着头,卷罢窄袖,手握擀面杖,一遍遍地给刷好了猪油酥的面团擀面。
哪壶不开提哪壶,说起戴面纱这事她就来气!
她薛荔,原是二十一世纪一名小有名气的美食主播,爱美食爱生活,积极向上,可称“人间小太阳”。
可为了流量,为了钞票,她每日不得不吃超出自己食量的食物,催吐的念头便是在那时萌芽的。然而,日子一久,胃穿孔便找上她来了。后来为了保全自己的胃,她只得放弃吃播,每天吃寡淡的药膳养胃。
想来也是上天对她浪费粮食的惩罚,在某个更阑人静的夜晚,剧烈的胃痛席卷而来,这回竟直接将她痛晕穿越来了宋朝!
想到这里,薛荔不由得叹了口气。
果然,浪费粮食可耻至极!
可一颗财迷的心告诉她,赚钱无罪!她一现代人来到古代,赚钱还不容易?
小时候,她总幻想带着现世的记忆,穿越回房价大涨前的那年,疯狂购入房产,最终成为亿万富婆。现如今倒好,穿越是穿越了,只不过......这时间跨度实然是有些大。
咳咳,话道回“面纱”。
她在汴京安定下来后,好不易攒钱在大相国寺边支了家寿司铺,又为寿司改了个古色古香的名儿,美其名曰“紫英卷”。
彼时恰逢各地举人进京赶考,后又接着寒食节,她凭借可冷吃、易携带的“紫英卷”大赚一笔。
食客的确吸引了大批,可眼红记恨她的人也添了不少——尤其是大相国寺旁那家“大相国寺三不欺张记炊饼”。
张记炊饼本是家颇有名气的老字号,客流量向来稳定,可自打她的紫英卷摊子支到大相国寺附件,去炊饼铺的客官便肉眼可见地少了半数。
谁叫她在美食上天赋过甚,做起生意来亦是不在话下。紫英卷被她分成咸甜两品。咸口多卷盐渍梅子、酱瓜、鲊鱼和炭烤豕肉;甜口多裹蜜渍莲子、糖渍橘肉以及庵罗果;馅儿外再卷以糯米、紫英。内陷任选,滋味多样,也不愧她上辈子为美食而玉殒香消。
宋朝虽也有饭包,但好在并无用紫英外裹的饭包,馅料也是单一偏酸的,口味着实算不上好。因此,当这样一个从前平平无奇,甚至是有些难吃的食物,被人改做得美味可口时,众食客们的新鲜感就上来了。
本是一桩美事,可坏就坏在,她将摊子支在了那“张记炊饼”的斜对角。
吃炊饼的,不吃炊饼的,都因着心中好奇而聚到她摊前来。
这可将那炊饼铺子的张掌柜彻底惹恼火了。
他心生歹意,买通一批地痞无赖冒充客官到她摊上买紫英卷。这些个赤佬牛子吃完后,奄忽大呼腹痛,倒在地上撒赖放泼,还故意引来过路人围观。身为百年老字号铺主的张掌柜凛然挺身而出,诟厉她以馁鱼败肉赚钱,害人性命,逼得坊市管事不得不介入。
那张掌柜本就是个地头蛇,又与坊市管事交情颇深,对方敷衍万分地听她辩解没几句,她人生中的头个摊摊便被量决“死刑”。
可怜薛荔自知清白,却并无背景,开口争辩,反倒成满嘴胡缠。
紫英卷小摊被迫倒闭,但她可是打不死的。先换了条小巷继续支摊,然而街坊群生都不敢再信她的手艺。实无办法,她只得痛心万分地舍了此地优越的客流量,另寻他处做营生。
哼,相国寺不行,兴国寺总行吧?
所幸那些日子生意尚好,她还存下一小笔积蓄,此番提前摸清行规,戴上面纱,转战兴国寺!
只是那家可恶的炊饼铺......
还“三不欺”呢,分明就欺了她!
薛荔想起便怒火中烧,手中的擀面杖高高举起,狠狠揍在面酥上,敲出好大一声响,似要将那狡猾的张掌柜揍得满地找牙,震得案板上的面粉倏地飞出一片白。
“咳咳,小娘子不愿说,不说便是了。”
那食客刚将最后一口馒头的精华塞入口中,尚未来得及下咽,忽听得震天一声响,哆嗦一激灵,以为是自己惹恼了薛荔,哽着脖颈红着脸,忙摆手。
“我不打搅小娘子做生意了,明日再来你这买馒头吃!”
“欸......”
薛荔举起擀面杖,忙抬头望去,只瞧见那人小跑而逃的背影.
她无奈摇了摇头。
这张扒皮,挤掉她摊位不说,还害她将客官吓跑,当真是害人不浅。
不过,眼下她还没空同他算账。
当务之急,是她手中的这团面。
宋朝的面点种类繁多,大体可分为炊饼与馒头两种。
但宋朝人口中的炊饼可并非烧饼,而是一种蒸制而成的无馅儿面食,原称作“蒸饼”。因避宋仁宗赵祯的名讳,“蒸饼”失去了自己的名字,不得不改作“炊饼”,相当于现代的实心馒头。
与之恰好相反,宋朝的馒头则是指带馅的面食,类似于现代的包子。
薛荔今日清早做出的这几笼便是宋朝馒头。有流行于宫廷市井,迎合大众口味的羊肉馒头;内裹山笋碎与五花肉糜,佐以花椒末添鲜的笋肉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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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沙拌入饴糖,捏成尖头桃形,面尖上点缀胭脂红曲,专供孩童与喜甜之人食用的糖馅馒头;以及,为投兴国寺斋客所好,用豆腐丁拌香蕈碎与菘菜碎,加芝麻油增香,面皮擀得极薄,蒸后透出青白纹理的素馅馒头。
其中,卖得最好的非羊肉馒头莫属。不愧乃她在天色尚且发灰时,便顶着鸡窝头起床备馅的馒头。
羊肉要选肥瘦相间的羊上脑,浸在泉中褪去血水,再取橘皮、八角、黄酒去腥膻,最后搁进陶铫里,慢炖至酥烂。
薛荔是今日第一个尝此美味之人。
清晨拂曙之时,她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发,伏在灶台边,烫手万分地捧着个透油大包,鼻尖先凑近些,满足地嗅尽香气,再以贝齿轻咬那吸满了琥珀色浓汤的酥肉。
炖了两个时辰的肉脂与筋膜在小火的煨煮下胶质融化,咀嚼的那一瞬间,浓郁的奶香与脂香在舌底化开,似尝到雪酪浮酥般的柔腻,齿颊盈香!
回忆着,薛荔便不禁咽了咽口水。
羊肉馒头尚味美至此,“宫廷特供”的蟹肉馒头且还得了?
她倒早想做蟹肉馒头,可如今手中经费有限。一斤羊肉约莫四十文钱,而蟹肉少也得三四百文。顿顿羊肉和一顿蟹肉,她还是分得清的。
汴京城中,卖馒头的面点铺子何其之多?原主又是个孤儿般的娇娘,她若要想早日发财致富,就不得不利用自己从前的经验,独辟蹊径。
就好比,眼下她正复刻前世曾吃到过的破酥包。
她一大清早便出来支摊,直至春阳拂面,手腕都酸痛,才将案上的油酥面皮擀得舒若素绡,连榆木擀杖与案板上都沾染上麦粉与豕油的香气。
要晓得,面皮擀得愈薄,卷出的层次便愈多,经时蒸好后的酥皮层次也才会丰富。
薛荔将卷成长条的油酥面团分成大小均匀的剂子,咸陷儿的里头加豕五花、春笋丁、香蕈碎、再佐以豉汁、姜葱调和。甜陷儿则是以赤豆沙打底,混入蜜渍桂花与糖霜增添甜香。
她熟练地将面剂子擀扁,包入馅料,纤纤玉指翻飞,轻捻细折,转瞬便捏出一道道褶皱,恰若鲤鱼微张的小嘴,玲珑秀气。
竹蒸笼垫上一层芭蕉叶防粘,再摆上包子,柴火猛蒸一炷香,酥皮薄如云雾的破酥包便可出笼了。
薛荔头回做破酥包,伊始心中还没底,但当笼盖掀开,热腾的蒸汽裹挟着面香与油香扑面而来,朦胧中透出白胖包子油润的酥皮面时,她心中的那份焦虑便烟消云散了。
“你这做的是何种馒头?怎能香成这般?”
薛荔方拿了个破酥包在手,烫得于两手之间掂来掂去,正准备撕开,瞧瞧内里的酥开得如何,便听见一旁摊位上那位卖馉饳的大娘好奇地凑过半截身子来打听。
“新鲜出炉的,正热乎呢,大娘也尝尝吧。”薛荔笑笑,将手中包子递去。
经历了张记炊饼一事后,她深刻意识到,做生意很有必要同周围的商户们打好关系。
大娘见她如此爽朗,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忙摆手开口要婉拒,却被薛荔先发制人地利索塞了个油纸裹好的包子到手心。
“诶呀,你一个小娘子赚钱多不易,我都一把年纪了,怎好白吃你的?”
2. 皇榜招名厨
“不打紧,这做的是明日打算卖的新食,大娘只管安心吃,就作是帮我试味了。”
薛荔嘴甜,支摊以来待人亦和善,大娘听她如是讲,便也不再推辞,报赧一笑,低头吹了吹包子的热气。
乳白的水汽缓缓散去,可浓郁的肉香却一个劲儿地钻入鼻间,叫人未食,肚中便已生出几分馋意。
馉饳大娘忍着烫意咬下一口,只觉这包子的外皮轻而易举便裂开,面皮酥软,同花瓣似的在齿间迭现绽放,裹在其中的馅料随即淌出诱人滋味——豕肉的脂膏经柴火融化,渗入面皮,口感丰润却不肥腻。豉汁的咸香与笋丁的清脆交织,又添几分香蕈的醇香,她舌尖一转,竟尝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鲜美。
薛荔微微侧身,双眸圆睁紧瞅大娘神情,却见大娘忽而睁大了眼,亦瞅着自己。
该不会,是难吃得将人毒哑了罢?!
薛荔心底一惊,又一凉,眉梢耷拉下来,暗暗可怜自己竟两辈子都与美食无缘。
这可不同上次被人故意找茬般有得商量了,这回她大抵是真要去大宋牢狱里蹲上数载了。
她哭丧着脸垂下头,而大娘却方从怔忡中回神,似是不敢相信这小小一个面点竟能如此好吃,嘴里还含着一口热馅,却又忍不住随即咬下另一口。
这回不再是小心翼翼,而是大快朵颐。热乎乎的馅料烫得她吸气连连,可她却只顾着一口又一口。
“小娘子瞧着年纪轻轻......没曾想,厨艺竟如此精湛!”大娘鼓着一侧腮帮,一边咀嚼,一边模糊又赞叹地说着。
薛荔猛然抬头,喜出望外:“大娘是觉着好吃?”
“自然是好吃了。”大娘瞧了她一眼,似是在笑她的不自信,“酥而不散,香而不齁,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未吃过这般独特的面点。不过......你这不是寻常馒头罢,此物唤作何名?”
对了,名还未取呢,总不能仍唤作破酥包罢。
薛荔顿了一顿,脑袋转得飞快,无几脱口而出:“此物唤作‘云酥包’!”
“云酥包?”
“对,就叫此名。”薛荔盈盈笑着,“?酥皮薄甚云雾,可不就得唤作云酥包么?”
“此名甚好,此名甚好!”
二人正谈论着云酥包的滋味,薛荔却无意瞧见,街头张榜处人头攒动。
恰巧大娘的馉饳摊上来了食客,见她好奇地往那边瞅,便热心答了句:“你想知那皇榜?其实无他,只不过官家要为宁武侯选厨。”
选厨?薛荔纳闷。
早听过皇帝选妃嫔,选才子,选名医,却不料,还有选厨子这一说?
大娘好似薛荔肚中的蛔虫,边为食客端上新鲜煮好的鹌鹑馉饳儿,边问话:“宁武侯府是何等气派阔绰,怎还需官家为其操心厨子的事?”
那食客答:“莫非你还不知?宁武侯领兵出征北汉,遭军中叛贼投靠敌国,泄露军情,重伤而归。且听闻新伤又引出旧疴,侯爷眼下的体况可谓是不容乐观啊。”
“竟病得这般重?”大娘震惊之余且惋惜,一转身,见薛荔睁着一对圆溜溜的眼,甚是天真不知所云之态,不由得在心底发恼。
现如今的小子后生,怎连本朝俊雄命在旦夕之事都不放心上?
大娘痛心疾首:“宁武侯自束发时随父出征,弱冠之年便勇冠三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取!为大宋戎马关山,实乃忠将!此刻他性命攸关,你这孩子怎地漠不关心?”
薛荔初来乍到,哪来得及打听当今朝堂上的重臣有何许人?当下见大娘一副恨铁不成钢模样盯着自己,生怕被擿发成敌国细作,只得连忙回:“宁武侯英勇万分,出了这等事,我自是为国损将而痛心了……可就凭小女子这厨艺,也揭不了那皇榜不是?”
大娘被她这一反问问住了,哽了半晌,本欲讲“你做云酥包那水平就很令人咂舌哇”云云。可方木桌边的那食客却点头和道:“侯爷乃乌衣门第,于饮食上自然口味刁钻。张黄榜前,便有汴京名厨去侯府试菜了,无一例外,皆落选而归。小娘子若有烹龙炮凤之能,想来也早不在兴国寺前支摊了不是?”
薛荔连连点头。
馉饳大娘望着她,如鲠在喉。
-
西山日薄之时,薛荔收了馒头摊,推着她的小摊车,听着车底钱匣中哗啦啦的铜钱响,悠哉游哉地逛回了家。
早市里的粥铺、汤饼摊等铺子多在五更初,天不亮时便开门,辰时左右收摊。薛荔开张开得晚些,收摊收得更晚。
本想着,要不干脆熬到夜市再赚一笔,可转念一想,今夜要将云酥包的馅料备好,明日清晨又要早起来蒸包子,还是早些打道回府,颐养精气神才好。
临街炒栗铺里飘出旋炒栗子的焦糖香,薛荔肚中的馋虫渐渐被勾醒,正缓下步履,两眸生光地朝那铺面望去,冷不丁斜刺里冲出个举糖画的垂髫小儿,险些撞翻她的摊车。
薛荔吓了一跳,回过神时,那小儿的爹娘已急步追上来赔礼。
小儿的父亲生得一副文人书生样,为自家哥儿的莽撞行为深表歉意,拱手躬身,连连朝她道了好几番歉,容色郑重到连她都觉自己要折寿。
“我倒无妨,你家童儿无事便好。”
那小儿的娘也朝薛荔抱愧一笑,转而忙追着仍在嬉闹的儿道:“大奴莫跑,仔细汗透小衣。”
一家三口匆匆离去,薛荔望着他们温馨的背影,心中便为与自己同名同姓的原主感到几分惋惜。
原主本是一户等闲人家的女儿,父亲经营着家中祖传药铺,且备科考,母亲凭一手好厨艺开了家小食肆,三口之家过得和和美美。但天公不作美,其父满心求取功名,科考多年皆不中,药铺也因经营不善破产。其母因家业凋零,整日愁颜不展,终忧悒成疾,撒手人寰。
原主与父亲二人相依为命,然而祸不单行。某日深夜,其父思妻醉酒,行路不稳,一头磕在河边大石上,一命呜呼。
父母皆故,原主自是悲恸欲绝,一时怫郁,这才有了薛荔穿越而来时,从荒芜庭院的水井中狼狈爬上来的一幕。
实是可怜可惜,好生生的一位小娘子,不但继承了母亲的厨艺天赋,还因与父亲接触医学而精通各类食材与草药的搭配,就这般想不开投井自亡,舍下了芳华韶龄与满身本领,怎叫薛荔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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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心欷歔?
不过,既然自己借了这薛小娘子的身躯重获新生,那便一定替她重振家业,以告慰薛氏一家三口的在天之灵!
东山再起第一步!
——脱贫致富!
薛小娘子家中本虽不穷,但为其父科考、其母寻医问药,早已花费不少赀财,再加上爹娘先后离世,宋朝人又多选烧钱的土葬,减去杂七杂八的消费后,眼下她手中的余钱仅有十五贯。
薛荔早盘算过了,这几日她的馒头摊生意不错。
羊肉馒头售价十文一个,笋肉的八文,糖馅的六文、素馅则是四文,依照宋朝三成至五成的餐饮行业利润率标准,也还处于合理范畴。一天卖出的馒头少也得有二百个,减去原料还有摊位税费等开销,光是靠卖馒头,她一日便可赚得五百文,更不用说,今后她还欲在兴国寺附件盘个小铺面,多卖些药膳、糕点类的吃食。
只是,当下便立即租间铺子还有些不现实。
毕竟兴国寺乃汴京城繁华之地,一月租金就要八贯钱,她还是先靠小摊车撑段时日,攒下些本钱再说罢。
薛家祖上吃苦,家财累积较丰,且素重亲情,因此祖传的药铺并未设在宅邸前院,而是特意在外另租铺面经营,以免打扰家中清净。
薛宅是一座二进四合院,青砖围墙深深围合,主屋端坐北方,厢房分列东西。院中松柏苍翠,梅花傲寒,既可入药,又可观赏。后院另设两间窄房,一间堆放各色药材,可惜薛父逝去后无人打理,大多霉坏;另一间则置满锅碗瓢盆,薛母病重后,鲜少有人挪动,器皿上已留下一层厚厚的腌臜尘灰。
薛荔将摊车推进庭院中停好,双手叉着腰,仰头松了松脖颈,就这么一小会儿,冷不防瞧见对面屋顶上的花瓦。瓦当上模印着“安、寿、吉、利”之类的吉祥字,边缘一圈还刻上了细腻的花纹。她见了,心底不禁慨叹,若无父亲落榜、母亲病重二事,想来这位薛小娘子的生活也该是美好而宽裕的啊。
趁着天色尚未全暗,薛荔利落地取上工具,开始着手改造她的小摊车。
毕竟明日她要售卖的可是全汴京首家“云酥包”。身为摊主,她自得好好打广告。
云酥包,贵就贵在一“酥”字。
若是能有现成样品摆至蒸笼边参考,让食客们瞧见那层层薄如蝉翼的酥皮,及鲜美多汁的馅料,自然能诱得他们馋涎欲垂。可惜眼下条件有限,蒸好的云酥包稍凉便易碎,实在不宜久放。
思索片刻,薛荔灵机一动,取来竹纸、毛笔与颜料,落笔如飞。
寥寥几笔间,三只云酥包便跃然纸上——最上方是只完整的白胖包子,用毛笔沾白土浆挥成一笔白雾,恰似方蒸笼中端出,热气腾腾;中间与下方则是两只对半撕开的包子,酥皮迭现,金黄流油的酱肉馅与绛红馥郁的豆沙馅似乎快要流出来。
光是瞧着简笔画,便已叫人直咽口水。
薛荔抹了把汗珠,将画裱好,挂在遮阳布幔上。站远了些看,仍觉着差了些意蕴。
既是广告,怎能无广告语?
她又取来一块木牌,毛笔饱蘸朱砂,行如流水般落下六个大字——
3. 云酥包一绝
“透纱皮,玲珑馅!”
木牌立至蒸笼前,她再站远一观,这回总算是满意地弯起眉眼。
第二日,天光微熹。
宁武侯府门前早已人头攒动,各地名厨从巷口一路排开,足足绕了三拐,连街对面的商贩都早早地开张瞧热闹。
有人拎着竹篓、有人肩扛食案,还有人怀里揣着祖传的秘制香料,就连京师中几家老字号的掌勺人都列其中,场面颇为壮观。
侯府院内,枪风猎猎。
齐恂身着墨色窄袖练功服,长身玉立,枪随人走,一套枪法练下来矫若游龙,丝毫不见负伤甚深之态。
近卫云冯快步入院,远立拱手禀告:“侯爷,这才辰时,府外的庖厨就已将街巷挤满,再等下去,只怕要排到市集,扰乱治安了。”
齐恂收势于一瞬,翻腕一抖,枪尖稳稳点地。劲风微掀起额前一缕鬓发,他平复好气息,声色清冽道:“今日选厨,比试‘活羊三吃’,味不膻腥且鲜美者入选。”
云冯闻言,咧嘴一笑:“昨日是‘活猪三吃’,今日又成‘活羊三吃’。这两样最是腥臊,连御膳房御厨都偶有失手。侯爷既不愿招庖厨入府,不若直接向官家禀明,这等小事,官家会允准的。”
“你真以为此事只关选厨?”齐恂随手将长枪横回兵器架,不咸不淡地扫了云冯一眼。
后者顿觉脊背一阵嗖凉,绞尽脑汁飞速思索:“自、自然不是......侯爷是觉——居心叵测之人会借此次选厨,将细作送入侯府!”
齐恂缓步走向廊下,随手拎起茶盏,杯盖轻轻一拨,淡然饮茶:“还不算太蠢。”
云冯笑着摸了摸后脑勺:“跟在侯爷身边这几许年,我已长进不少哩。”
“既有长进,为何还在此处呆候着?”齐恂睨他一眼,似笑非笑,“府外的厨子都快堆成山了,还不开始比试?——你亲自裁决。”
云冯满脸不敢置信,指头点着自己:“我......?”
-
话说,云冯被自家主子指派去做“活羊三吃”的主裁,自打辰时起,便再未呼吸过一口清新空气。
那羊肉当真是膻得惊天动地,偏生侯爷还挑剔地指名要取羊脑、羊眼、羊蹄三部位烹饪。连那些日日与牲畜打交道的庖厨们都一个个攒眉蹙额,恨不得将鼻梁骨捏碎,更别提素来对羊肉敬而远之、却因身为主裁而非品尝不可的他了。
可身为主裁,哪怕再难,他也得硬着头皮尝遍每一道“活羊三吃”。
这哪是考验庖厨?分明是要取他的命哇!
几轮试菜下来,云冯已觉生无可恋,浑身都透着羊膻味,连舌头都想换根新的。还是身旁的侍卫小弟于心不忍,见他面色发白,实在反胃嗢哕模样,替了他的一时辰的班,他这才得了逃出生天的机会。
一跨出侯府,云冯只觉神清气朗,连风都是香的。
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心头感慨万千——原来世上空气竟如此新鲜,平日里他怎就从不珍惜呢?
云冯自觉打工命苦,摇摇头,一路随意游走,不知不觉间,竟晃到了兴国寺附近。
忽而一缕食物的香气随风钻入鼻尖,温热浓郁中携着一丝松软甜润,似有若无地撩拨着他的味蕾。
好香啊!
他激灵地抬头,下意识循香望去。
只见桥头的摊前,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好一片热闹景象。
“那薛小娘子卖的云酥包,你吃过没有?”
“莫提了!我若早知这包子如此好吃,头回买时便该要上一整笼,如今这队排得老长,怕是再等半个时辰都未必能吃上一口……”
两个壮汉与云冯擦肩而过,面上皆露出与自身魁梧样貌毫不相称的忸怩追悔之态。其中一人滔滔不绝地赞着那位薛小娘子所做的“云酥包”,连口中包子的余香都飘散出来,馋得云冯不由自主地吞了吞口水。
他探头一张瞧,只见那刻有“薛记珍味摊”的牌匾下果真排了一条长龙队伍,食客们摩肩接踵,恨不得一步跨到最前头去。
那摊车上架着数层竹蒸笼,薄薄的蒸汽从中升起,丝丝缕缕,如云雾般缭绕。竹笼前又立了块朱砂木牌,上写两竖行婉丽清秀的小楷——“透纱皮,玲珑馅!”
云冯睨着,摸了摸下巴。
写得倒是让人垂涎,只是不知是否华而无实?
他眼眸流转,又瞧见摊车靛蓝布幔上挂的那幅裱画。三只雪白面点敦实可爱,寥寥几笔,轻缀水彩,云酥包细腻的酥皮与毫不吝啬的内陷便似已跳进了客官们的嘴中。
“诸位莫急,新一笼云酥包马上出炉!”
那小娘子笑盈盈地招呼着,伸手将笼盖一揭。蒸汽拂过,旋即露出个个白胖圆润、饱满丰盈的包子,你挤着我,我挤着你,乖巧软乎地躺在竹屉上,光是看着便知暄软可口,且还携着刚蒸好的面皮独有的麦香,交织馅料的诱人气息,着实叫人忍不住深吸一口。
“薛小娘子,给我来五个,仨咸俩甜!”
排在最前的乃一位老食客。前几日她还在卖羊肉馒头时,他便光顾多回,购买力亦是了得。这下上了新品,自然得让老主顾尝到甜头,日后生意才能长久不是?
“咸口八文一个,甜口五文一个,统共收您三十四文,您拿好,可仔细烫。”薛荔朝老食客扬起一个甜美的笑,“客官近来一直支持小摊生意,小女子无以为报,这紫苏饮配酒炖酱肉馅儿的云酥包最是解腻,今日便送客官一筒,算作小小答谢。”
薛荔一番话说得那是体贴入微,又配上眼似月牙弯的笑,直将老食客瞅得耳根子发热,红着个脸连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
后头候着的客官可等不及,探过身来催促:“小娘子人美心善,你不收,岂不拂了人家一片好心?若真觉过意不去,日后常来小娘子摊上买吃食不就是了?”
“正是这理!”薛荔应和。
众人皆被逗笑,那老食客也不再推拒,连连道好几声谢,两手满满当当地拎着云酥包与紫苏饮打道回府去。
此情此景,倒得见这“云酥包”的确是有些妙味。
如此一来,这队是排还是不排?
云冯于原地犹豫了会儿,瞧见薛小娘子的摊旁站了一对祖孙。
太母刚将包子递去,那孙儿便忙不迭地接过,飞快地在两掌心间滚了一下,虽畏烫,却仍迫不及待送入口中。
云冯盯着那垂髫小童嘴边的酱肉渣碎,下意识地直咽口水,忽又回想起几刻钟前入口的羊脑、羊眼、羊蹄……
他的胃不受控制地翻涌了一下,而后,毫不犹豫地迈步向前。
吃,必须得吃!
为了侯爷安危,他连胃都负了工伤,哪能不再对自个儿好些?
如是想着,眼尖的云冯瞧见又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眼睛放光地直奔薛小娘子摊位,他转瞬拔脚,一个箭步,先人一步,加入队伍末尾。
……一刻钟过去。
云冯在队中站得腿脚都有些麻,眼瞅离薛小娘子的摊车愈来愈近,可竹蒸笼里存留的透油包子也愈来愈少。
他的心渐渐揪起,盯着已轮到自己身前那位大娘买食,最后一竹屉上还宁静安稳地躺着八个大包时,本都准备放下心来,直至他目光流转,一低头,瞧见大娘左手臂弯处还挎了只都篮。
都篮样式不大不小,装八个云酥包可是正正好。
这这这!
似是为赶紧印证云冯心中所忧,挎篮大娘言语中都携着笑意,意气风发:“噫!今朝真是撞着彩头!好孩子,这八个云酥包我全都要了!”
云冯只觉眼前一黑,为排队买包子而杵麻了的腿下一刻便要瘫软。
可他还没倒地呢,排在他身后那位虎背熊腰的壮汉便气冲冲地挥臂推开他,跨至大娘身旁怒道:“你将包子全都买光,那俺排了这恁久的队算甚么?”
大娘终究是大娘,亦不是好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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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自个儿未争未抢,怎就不能将辛苦排来的包子买走?一横眉,方张口要同壮汉论道论道,忽听一声结实的倒地动静。
“诶呀,这位客官!”
薛荔惊呼,眼瞧着云冯一个跟头栽在砖地上,欲往前搀一把,中间却隔了个摊车。
“俺......俺力气也没使多大罢?”壮汉闻声回头,见云冯趴地不起,慌忙上前去扶。
大娘也偃旗息鼓,关切打量:“小郎君莫不是队排许久,饿得眼花了?”
薛荔闻言,瞬间了然——那不正是现代人常说的“低血糖”么!
她从前也有这毛病,因此口袋里定会备几颗糖果,在她的视野花成一片黑白电视屏前赶忙拆开一粒含着,补充能量。
只不过......薛荔瞧着地上的云冯。
这小郎君生得也不瘦弱,衣着打扮甚至像是常年习武之人,怎排个长队就晕过去了?
撞得额头生包的云冯哪能知晓,自己堂堂宁武侯近卫,竟被人怜悯身弱体虚。他若听见薛荔心中的想法,定会跳起来争辩——自己只不过腿稍麻,恰好又被那大汉挥手一推,这才不幸栽地。
他好歹也还是个侯爷近卫哩!
“这好办。”薛荔从摊车后走出,忙招呼安排,“郎君,能否劳您将晕倒的这位客官扶至凳子上坐着?大娘,您瞧您可否能少买一个云酥包,留一个给这位客官垫垫肚儿?”
大娘哪能不依,留下铜钱,自觉地往都篮里装进七个云酥包,都不麻烦薛荔亲自打包,提起篮子溜了。
壮汉将云冯一抗,都未曾给他解释反抗的机会,径直拐他到条凳上稳稳坐下,连连告歉:“小人粗鲁,郎君休怪!休怪!”
薛荔将最后一个云酥包裹进油纸,对那壮汉道:“这位客官瞧着并无大碍,郎君不必担忧,儿家来照料便好。”
壮汉原还因等队许久,未吃着云酥包而恼火,这一番下来,倒也不好意思再闹,憨厚地笑了两声:“搅了小娘子生意,实是惭愧,某明日再来小娘子摊子上买吃食。”
云冯倒因祸得福,本一个包子也捞不着,这下倒还吃上个热腾腾的,心中喜不自胜。
“郎君都饿得晕倒,便快吃了罢。”薛荔在他身旁坐下,贴心地递上包子。
云冯看了眼薛小娘子,一副欲言又止模样,但目光又落在那香油都浸透而出的酥皮包上,终是用口水将欲解释的话语咽了回去。
“如此,某先谢过小娘子了。”
云冯压抑着嘴角笑意,双手接过油纸,脑海中忆起方才垂髫小儿吃时狼吞虎咽的模样,肚中虽已鸣鼓,却还是欲吃得体面些。
好歹是当着一仙姿玉貌的小娘子的面吃东西嘛。
他煞有介事地吹了几口冷风,稍稍散了些热气,这才重重咬下一口。
云酥包的外皮松软酥甜,于齿间一破,浓郁的馅香顿时溢满唇齿——咸口的,酱肉瘦多肥少,滋味调得恰到好处,丝毫未有腥臊之气,反倒鲜得教人直想吞舌头!
薛荔在一旁问:“郎君现觉如何,头晕可好些了?”
云冯却被这滋味撩拨得停不下嘴,不知如何夸赞才好,只得边嚼边含糊不清地感叹:“这包子,是真好吃!”
薛荔忍俊不禁。这人果真是饿狠了。
云冯尝此味美,感动得简直欲语泪先流:“小娘子不知,你这云酥包乃我今日吃到的第一顿好饭!”
不过一只破酥包而已,便能让人感慨成这般模样?她瞅着虎咽狼飧的云冯,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怜悯。
“郎君口中吃的是我家酒炖酱肉馅儿的咸口云酥包,今日若是早些来,兴许还可尝上蜜豆桂花馅儿的。豆沙细腻绵软,混着蜜渍的桂花碎,甜而不腻,幽幽芬芳,那才是真正的好吃哩!”
云冯听着,只觉悔恨不已。
若他知晓兴国寺旁有这般美食,说什么也得同侍卫早一时辰替班。
“薛小娘子明日可还在?”
4. 麻糍蜜蕉盏
一整个云酥包儿匆匆下肚,云冯却仍觉意犹未尽,奈何身上还有差事,不得不打道回府值班去。
那薛小娘子当真兰心蕙质,临走之前,不仅不肯收他包子钱,还贴心地给他灌了一筒紫苏饮,让他路上解腻。
心中想着,云冯手里握着那竹筒,愈发为自己感到羞惭。他竟然靠着“虚弱晕倒”之由来博取小娘子的怜悯,实在是未端正士风!
他暗自下定决心,明日定得早些去薛小娘子的摊子,老老实实花银钱买吃食,权作回报她这一番好意。
云冯往侯府方向走,一路上心思转着,脚下步伐未停,待行至半路,稍觉口渴,这才拔开竹筒木塞,仰头豪饮一大口。
微凉的紫苏饮顺喉而下,初入口时,辛香之味略带清苦,霎时便洗去齿间残留的油腻感,紧接着,几分甘甜悄然浮现,温润醇厚,叫人忍不住细细品味。
云冯微挑眉梢,颇为惊讶地将竹筒拎至眼前,左瞧右瞧好一阵。
这饮子果真如薛小娘子所言,乃她独家秘方所制,竟比旁家茶坊卖的更添几分妙意。
紫苏辛温,既解膻,又不至于涩口,反倒在那抹回甘之中,透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甜蜜,美哉美哉!
其实云冯并不知,薛荔不过是在紫苏饮中添了四成多的酒酿。酒香微甜,紫苏涩辛,二者中和,倒颇类似于……酒酿奶茶?
他快意地咂了咂嘴,心中正要夸上一句,却蓦然想起自己下午还要继续品那“活羊三吃”,胃里顿时泛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这紫苏饮他还是省着些喝的好,指不定就是从那堆腥膻的羊肉里解救自己小命的“良药”呢!
-
汴京城华灯初上时,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
夜幕下,州桥两岸灯火如织,汴河水映着摇曳的光点,微风一吹,仿佛满河碎金轻轻浮动。朱雀门外,夜市摊贩们已陆续支起竹棚,桌椅板凳摞得比人还高,炊烟与灯影交错,空气中弥漫着油香与糖炒栗子的焦甜味,叫人闻之便觉口舌生津。
薛荔口中轻哼着欢快小曲儿,熟练地推着摊车在拥挤的街道间穿行,避开挑担的小贩与悠哉闲逛的食客,最终在州桥核心区寻了一处空位,将摊车麻利安置下来。
在汴京的夜市摆摊规矩颇多,摊位并非谁先到就归谁。凡正式夜市摊贩,皆须到官府登记,领取市籍牌照,由市令司统一管理。没有牌照的流动摊贩极易被厢兵——也就是巡街的城管驱赶。若是加入行户的摊主,还需缴纳定额“免行钱”,以此代替徭役。若赶上十五灯会,他们这些摊主还少不得再添二十文灯油钱,好让市令司的差役用于照明与维护。
薛荔虽是新面孔,却也提前打听清楚了其中的门道。
她不归属任何行会,因此只需按照摊位大小向市令司缴些地税便好。
当下这块“风水宝摊”乃她用三十文钱从巡街厢兵手中换来的,对面便是一座热闹的酒楼。若是选在桥头、巷口那样的边缘地段,只需象征性地交些香火钱,七八文便足够。
但要想生意要做得红火,终归还是得在人流密集之处落脚。
俗话说得好,“有钱不赚王八蛋”,夜市挣得比早市还多,薛荔怎能放过这个好机会???
隔壁卖炊饼的刘二嫂是个热心的。她见薛荔眼生,模样生得甜美乖巧,一边支起幌子,一边嘴里同她叨叨:“如今临近月末,市令司的那帮人为了冲事功,一个个都跟隼似的,眼尖着呢!这不,昨日一下子罚了王麻子五十文赎铜钱,你头一回来这儿摆摊,可得小心些。”?
罚钱?
薛?小财迷?荔耳朵一动,放下手中擦桌凳的抹布,凑到刘二嫂身旁搭手帮忙支幌子,笑盈盈地问:“阿姊,那王麻子到底犯了甚么事,竟被罚了五十文?”
“你可算是问对人了!”刘二嫂合掌一拍,压低声音,拉她细细道来。
“在这儿摆摊,可不是只交钱就清闲的,夜市里头规矩大得很。咱们支摊的得自个儿清理摊位,若弄脏了街道被市令司的人逮个正着,轻则罚五十文,重则一百文,瞧谁倒霉!”
薛荔听得心头一紧,那今夜她可得额外注意这点。
今晚夜市,她要卖的可是炸物。炸物一入锅,油点子四溅不说,食客们多半还会用竹签取食。倘若有人随手一丢,她可就白白痛失一百文了。
她略一琢磨,打定主意多备几只收纳竹签的篓子,还得备上些细砂和草木灰,以便随时洒在溅出的油渍上,免得收摊时不好清理,被市令司的人揪住错处。
刘二嫂又同她论道许多,一番听罢,她心中只有一个感觉——古代摆摊规矩多,收费还真不少!
话虽如此,但不可否认的是,市令司实然是将整个夜市打理得井井有条。消防巡查纤悉无遗,每隔百步便有一间"防隅巡屋",甚至是夜市一条街的路灯都有"路灯司"的专人负责维护。正是因这有条不紊的管理,汴京城才会成为繁华兴盛的“不夜城”,才会有这万家灯火同人间烟火交织的盛况嘛!?
四周摊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薛荔不慌不忙,眉眼之间透着几分自信张扬。今宵她要做的,是两样无论古今都难以抗拒的宵夜小零嘴。
其一,乃炸甘蕉。
宋人称香蕉为“甘蕉”,果皮青绿,体型小巧,质地坚实,甜度不高,因此多作观赏或入药,极少有人生食。但薛荔却另辟蹊径——油炸才是它最好的归宿。
蕉质坚硬,油炸却可催软。热油翻腾时,滚烫的油温可在极短时间内逼出果肉中的水分,使原本紧实的胶质渐渐软化,变得绵密香甜。而外皮则被高温包裹,炸至金黄酥脆,形成一层脆而不碎的外壳。
甜度不足,这不还可以加糖嘛!宋时石蜜、糖霜等物珍贵,寻常百姓难得一尝,但饴糖却是家家户户都吃得起的。
她早已用糯米粉加酵母发酵,待其蓬松至两倍大,便裹在甘蕉外,入锅炸制。如此一来,炸出的甘蕉外层酥香,内里绵软,而出锅后趁热浇上一层薄薄的饴糖浆,待温度稍降,糖浆便会凝固成一层焦糖脆皮,轻轻一敲,便是清脆的碎裂声,甜香扑鼻,可谓一举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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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中时,她已将准备工作做好,如今只待油温升腾,便可下锅。
铁锅口径有限,她索性先炸五根甘蕉,趁着翻面的间隙,便开始着手准备另一样小吃——炸鸡皮!
薛荔取出一只长条竹篮,里头整齐码着一串串焯过水的鸡皮。淡金色的鸡皮在灯光下泛着一层薄薄的油光,仿若预示着炸制之后的脆爽口感。
想到这炸鸡皮的由来,薛荔便觉得自己当真是捡了个便宜。
今日午时,她收摊后,原是去李家肉铺买第二日做云酥包用的豕肉,谁知正巧撞见李屠户杀了四只大肥鸡。
那鸡生前想必吃得极好,鸡皮肥厚油润,李屠户嫌油脂过甚,本欲剁碎喂猪,谁知她两眼放光,当即拦下。
鸡皮最妙之处,便在于油炸后的酥脆口感,稍微加工,便能成就一份极佳的宵夜。
不知不觉,锅中甘蕉已然炸至金黄。薛荔眼疾手快地把它们一一翻面,待定型之后,便转身打蛋拌面粉,为鸡皮串挂上一层薄薄的面糊,而后轻轻抖落,除去多余的浆糊。面糊要裹得恰到好处,才可锁住鸡皮本身的油脂,且能炸出轻盈脆感。
她将鸡皮小心地放入油锅,文火慢炸。
油泡翻涌,热气氤氲,夜色下,香气愈发浓郁诱人。
“小娘子,你这油锅里炸着船似的为何物?”
清脆的声音自摊前响起,薛荔抬眸一望,见一位身着浅粉色窄袖短襦的少女立在摊前问询。
“我家哥儿隔着老远便嗅见甜香,嚷着定要买来尝尝。大娘子放心不下,便差我来问问,这炸物究竟为何,哥儿吃着可妥当?”少女说罢,回头朝身后望了望。
薛荔循着她视线看去,只见一辆雕花乌木马车停靠在不远处,窗帘半掀,一位气质端雅的妇人端坐其中,着月白色直领对襟衫,领缘镶淡蓝织锦,盘髻簪竹节玉簪,耳垂下的珍珠珰轻轻摇曳,隔窗温柔地瞧着她这处。
这模样,这派头,这气质,非高门大户中的主母莫属。
忽地,马车窗格一角探出一只白嫩嫩的小手。紧接着,一张璞玉似的小脸儿也跟着挤了出来。
那是个约莫四五岁的小郎君,头顶小髻上束着金丝冠,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滴溜溜转着,直勾勾地盯着薛荔锅里的炸物,满眼好奇。
薛荔见状,眉眼微弯,朝女使温声道:“此物名曰蜜蕉盏,乃是以甘蕉裹糯粉,文火炸至金黄而成,入口香甜软糯,最得童儿欢喜。”
女使听罢,略显讶然:“原是甘蕉?听闻南方瘴气之地才生此果,且性寒涩硬,怎能做得这般香甜?”
薛荔笑而不语,动作利落地将一根炸至焦糖色的蜜蕉盏捞起沥油,切成小片,浇上一勺匙晶亮的糖汁,递予女使:“好吃与否,请你家娘子与哥儿一尝便知。”
女使谢过,快步回到马车边,将试吃的蜜蕉盏奉给主母与小郎君。
薛荔瞧着车窗角落的小郎君,先是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下一瞬,那张小脸顿时绽开甜滋滋的笑意,拉着母亲的衣袖欢喜央求,稚声软糯,听着便叫人心软。
5. 香酥煠金脆
她心下了然,今夜这便是开张了。
果不其然,片刻后,女使笑着折返回来:“哥儿说这蜜蕉盏味道极好,我家大娘子要三份。”
薛荔爽快应下,手法熟练地为三根蜜蕉盏洒上饴糖,接过女使给的铜钱,又赶忙将余下的甘蕉下锅。
“阿娘阿娘,我想吃这个!”一道娇嫩童声忽然自摊车斜前方传来。
薛荔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扎着红丝缯双髻的小女娃欢快地拉着母亲的手,兴冲冲地奔向她摊前。
那女娃不过三四岁,生得粉雕玉琢,脸蛋圆嘟嘟的,眉眼间透着灵气。被她唤作“阿娘”的妇人驻足一看,见是炸物,眉心微蹙:“煠物火气大,童儿吃不得。阿娘给囡囡买糖吃可好?”
小女娃不依,嘟着嘴巴奶声奶气地撒娇,拽着母亲的袖子晃啊晃,双髻上的红丝缯一飘一飘,娇憨可爱。
妇人被磨得无奈,眼中尽是宠溺笑意。
薛荔见状,恰如其分地添上一句:“两文钱买蔗糖黏牙坏齿,四文钱得金蕉补身养人!更何况,甘蕉本就有清热解毒之效,再与煠火两两相抵,娘子这般明理,定知哪个更划算。”
小女娃听得两眼发亮,立刻添油加醋道:“囡囡吃一半,另一半阿娘吃!”
妇人被逗得失笑,轻轻点了点女儿的小鼻尖:“罢了罢了,就依你一回。”
旋即,她朝薛荔道:“小娘子的吃食看着便香,也给我来一串这蜜蕉盏。”
“好嘞,收您四文!”薛荔笑盈盈地将蜜蕉盏包好,弯身递到小女娃手中,叮嘱道,“这蜜蕉盏还烫着呢,小娘子可得慢些吃。”
小女娃双手郑重地接过,仰头甜甜道谢,而后小嘴努起,轻轻吹着凉风,紧接着,迫不及待地往琥珀焦糖色最浓处咬了一口。
“囡囡觉得好不好吃?”妇人柔声问道。
小女娃的脑袋点得跟鸡啄米似的,眼睛亮晶晶,嘴角还沾着一星半点的糖渣:“阿娘,这蕉月亮软绵绵、甜蜜蜜的,还会拉丝!”
薛荔笑着解释:“我家甘蕉外裹了层糯粉——麻餈绵延有韧劲,甘蕉软糯香甜,吃起来比别家摊子上的口感更加丰富。”
妇人也尝了一口,果然惊喜不已,忍不住打量起薛荔:“小娘子年纪轻轻,厨艺却这般了得。”
“娘子过奖了。”薛荔莞尔。
正说着,她忽觉一股目光自不远处投来。
她侧目望去,只见桥边立着一位年轻郎君,手里握着书卷,衣着清俊,模样斯文。
他站在原地,似是犹豫着什么,目光频频朝这边望来,既不离去,也迟迟不上前,一副报赧模样。
薛荔虽自信,却不普信。
那郎君的一双眼只往晾油架子上瞅,显然并非在看她,而是瞧上了她新一轮捞出锅的炸甘蕉。
只是......他若想吃,为何迟迟不上前来买?
薛荔百思不得其解,杏眸流转,落于正津津有味啃着蜜蕉盏的小女娃身上。
顿时,她眼底一亮——原是这个!
薛荔唇角微扬,扬声吆喝起来:“刚出锅的蜜蕉盏!有助消化、补益脾胃,老少皆宜,尤适宜彻夜苦读的书生食补!”
她唤了没两句,身前光影一暗。方才那犹豫不决的书生竟已快步走到摊前,耳根微红,嗓音低低问:“方才,小娘子言这蜜蕉盏宜读书人食补......此言当真?”
薛荔煞有其事地点头:“自然当真!”
“小郎君有所不知,甘蕉性平味甘,裹蜜油炸后可润肠通腑,更助消食。你可曾读过《本草衍义》?上边记载得清清楚楚,言其有‘润肺生津,补益脾胃’之效。郎君读书费神,正需此物调养中气呢。”
“竟有如此奇效?”那书生嘴上还在说,囊中揣了不知多久的铜钱却早已掏出,“那便劳烦小娘子,给我也来一份。”
薛荔伸手接过,不多不少,正好四文,且还是热乎乎的。
她一边为书生打包蜜蕉盏,一边忍不住低笑。她早瞧出这书生眼馋蜜蕉盏,但大抵是见前两位买来吃的食客皆是童儿,他一个及冠男子便不好意思上前开口。
果然,男人啊,从古至今都死要面子活受罪。
忙活半晌,薛荔还未来得及尝一口自己的劳动成果,眼下刚巧,炸鸡皮沥去了余油,她将自己研磨的茱萸粉均匀撒上,随手拈起一片,轻轻一咬。
“咔嗞——”
薄脆的鸡皮在齿间炸开,外壳微酥,脂香四溢,入口即化。茱萸粉裹着热腾的油脂渗透其中,生姜的辛香、茱萸的果木气、芥末籽的幽辣交织在一处,竟隐隐勾出些许肉味来!
薛荔忍不住又尝了一口。细细咀嚼间,酥脆的口感在舌尖沙沙回响,炸鸡皮的香气久久不散。
若不是宋朝盐价高得离谱,再撒上一点盐,这滋味怕是能美上天去。
可即便如此,也已足够令人沉迷了。
薛荔咬着竹签,心底不住忏悔——深夜吃炸物,实在是罪过啊!可谁能抵挡住一锅喷香的油炸食品?
她被这油炸滋味美得摇头晃脑,嘴里嚼得起劲。
正品着味儿,一个过路的郎君瞧见她这副模样,被勾起好奇心,停在摊前问:“小娘子吃的何物,口中竟沙沙作响?”
“儿家吃的正是自家摊上的煠物。”薛荔忙不迭咽下最后一口酥香,笑盈盈地介绍,“此小食名唤‘煠金脆’,以鸡皮为原料,虽简易,但酥脆油香,滋味不俗。”
她挑起一片炸鸡皮,递到郎君面前:“客官可先试味,若合胃口,再买也不迟。”
襕衫郎君觉着可行,接过那签“煠金脆”,送入嘴中,上下齿方一碰,便听得“咔嗞”一声酥响,唇齿间爆开微微油脂,茱萸粉的微辛恰到好处地衬托出肉香,回味无穷。
“好一个酥脆!”襕衫郎君眼睛一亮,忍不住连嚼几下,只觉唇齿留香,“苏学士谪黄州时曾作《老饕赋》,言‘以养吾之老饕’,赋中未曾提及鸡皮,定是没遇上小娘子这般手艺!”
襕衫郎君大喜:“我正要去州西瓦子听书,吃这‘煠金脆’正正好,给我来上五串!”
“那郎君可算是选对吃食了!”薛荔一听,行云流水地将竹筛中的炸鸡皮撒上粉料,麻利地打包给他。
襕衫郎君爽快付了铜钱,拎着“煠金脆”高高兴兴地走人了。
一旁的路人见状,也被勾起了好奇心,很快又围上来几人。
“你家煠物如何卖?”一位盘着低髻的妇人缓步上前,手中挎着一只都篮,垂眸扫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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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架上的炸串。
薛荔眼尖,瞥见她篮中印花盖布下露出酒坛一角,心中便略有了筹算——这位娘子瞧发髻当是已婚妇人,又提着酒,十之八九是给家中夫君买下酒菜的。
薛荔转瞬便想好措辞,热情推销起来:“此物名唤‘煠金脆’,乃鸡皮炸制,酥脆干香,五串只需三文钱,物美又价廉,搭配美酒再合适不过了!”
小媳妇一听是鸡皮,眉头轻皱,有些犹豫。但转而再一听,五串才三文钱,顿时有些心动:“倒比鸡胗便宜……相公昨日赌输了钱,买些荤腥边料哄哄他也罢。”
薛荔贯来嘴甜:“娘子这般想,一只炸鹌鹑须五十文,而鸡皮三文便可尝肉香。我若是娘子夫君,只会觉娘子持家有道,自个儿娶了天大的福气呢。”
这番话将小娘子哄得心中舒坦极了,二话不多讲,当即买了三文钱的煠金脆,拎着酒篮满意地回了家。
......
夜色渐深,州桥夜市虽仍旧灯火如昼,实如“近坊灯火如昼明”一说,可薛荔却实在熬不住了。
她忙活了一整天,便是直播都没这么拼命过。
推着小摊车回家的路上,她算了算今夜的账目——煠金脆一百五十串卖光,蜜蕉盏也卖出了三十二根,总收入二百一十八文,扣除摊位费三十文,油钱和原料费统算五十五文好了,这样一扣,净挣下的钱便仅有一百三十三文。
这利润,比起她摆早市时实在是差远了。更何况夜市收摊后,她还得将周遭打扫干净。待到逢年过节时,还得多交二十文油钱给市令司。
薛荔轻叹了口气——看来这夜市只能权当是闲暇之余赚点外快,真要挣钱,还是得将重心放在白日的生意上。
她心里念叨着,推着摊车往前走,未曾想,脚下一颗碎石硌了车轮一记,车上的条凳猛地颠出一捆,噼里啪啦滚落在地。
薛荔:“……”
她咬牙扶起条凳,费力地搭回车上,暗下决心——再这样下去,她怕是连自己都得搭进去。这周末前,非得招个伙计来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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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光熹微时。
云冯起了个大早,跑至兴国寺的薛记珍味摊排队买云酥包。
今日天公甚作美,使他不但排在队伍前头,竟还撞到彩头,赶上第一轮出炉的云酥包。
蒸屉方被揭开,一股面香和桂花蜜甜便裹挟着腾腾白气飘散开来,其后叠叠如山峦的云酥包悄然露出,教人尚未入口,便觉齿颊生津。
新出炉的云酥包就是香!
云冯一手拎着两篮大包,另一手往嘴中送了个蜜豆桂花馅的云酥包,咬了一口,松软的酥面皮轻轻塌陷,绵密的豆沙馅裹着糖桂花的香气在唇舌间晕开,齿间满是细腻甜香。
“甜口包子果真如薛小娘子所言,比肉馅儿的还要好吃百倍。”云冯心满意足地嚼着,脚步轻快。
这一口包子落肚,才觉五脏六腑都舒坦了。
昨日回侯府后,他心如死灰地嚼着那些名厨们做的“活羊三吃”,那真叫一个五花八门的难吃!他无奈冲着替他值守的侍卫阿福绘声绘色描述起这滋味绝美之云酥包,夸得那叫一个天上有,地下无。
旁边几个小侍卫凑上来听,偏偏无一人信,几人皆道——
6. 妙娘子何人
饶是馒头做得再好,莫非还能好出朵花儿来不成?
哄笑一片。
云冯气得牙关紧咬,狠狠嚼碎口中不知是羊脑、还是羊蹄、又或是羊眼的糜肉,险些膻得两眼一抹黑。痛定思痛,隔日定要将薛小娘子摊上的云酥包买来,叫那群不知美食为何物的粗汉们也尝尝,何谓世间真滋味!
“我早同你们讲了罢?整个汴京城里,云酥包唯有薛记独此一家!——阿福!你停停嘴,别吃了,别吃了,先说道说道,这云酥包究竟有没有好出朵花儿来?”云冯倚着楹柱,抱臂睨着昨日替了自己一时辰班的侍卫阿福,神气挑眉道。
“冯哥莫侃小弟了……这会儿我若住嘴同你说道,只怕——诶!诶诶!这包子我先抢到手的!”
阿福嘴里正叼着一个云酥包,闻言下意识偏脸回云冯的话。话还未说完,他手中拿着的那云酥包便被身旁同僚一把捞去。
“你都吃仨了,还未吃够?撑破你肚皮去!”那同僚嘴中还含着未吃完的包子,此刻嬉笑着,含糊不清道。
云冯悠哉地瞅着他俩扭打一处,故作老成地摇了摇头。
云酥包他买了足足十五个,这群汉子倒好,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两口一个,狼吞虎咽,也不知尝出其中美味来没有。
不过,倒亦有通“美食须熟嚼,生食不麤吞”者细细咀嚼,咂摸出其中真滋味:“云近卫,那薛小娘子手艺如此了得,可还卖些旁的吃食?”
云冯闻言,顿时想起今晨在摊前瞥见的那块新招幌。
“倒是添了两样新鲜药膳羹汤,一曰七白养颜羹,一曰醉仙醒神汤。”
“这我晓得!”不等云冯细说,便有另一侍卫眼睛一亮,忙不迭道,“七白养颜羹可是当下城中娘子们追捧的时新之物。我家娘子一早便从邻里听说了,兴国寺旁桥头有个做包子的小娘子,依着《太平圣惠方》里的美白方剂,调制出了七白饮,就唤作七白养颜羹!昨日便嚷嚷着要买上几盏回来试试——可五文一盏呢,都够买个炊饼当饭了。”
“真有那般神奇?”有人惊讶道。
“那可不?”云冯回忆着今晨见到的情景,“那薛小娘子干脆立了张大招幌,其上着墨八个大字——‘每日一碗,面若凝脂’!”
一听这话,众人皆忍俊不禁。
要晓得,本朝女子皆知“妇人本质,惟白最难”,也只有无需从事户外劳作,富户或贵族阶层的女子才能长期保持皮肤白皙?。
汴京城里的娘子们追求白皙肤色已是风潮,既然米粉、蚌粉,甚至是铅粉都能敷脸,她们怎会拒绝喝上一碗“从内而外变白”的羹汤?
云冯今日一早便已领教了七白养颜羹的做法。
那薛小娘子以白茯苓、白莲子、白扁豆、百合、鲜山药、杏仁细细磨碎后,倒入豆乳,熬成浓羹,接着加入鲜榨梨汁增甜,还撒干桂花碎装点,极有典雅之韵。
羹色雪白,又佐以“白食润肤,以色补色”之说,这叫那些贵妇人们如何不疯狂?更何况卖羹的小娘子自个儿便肤如凝脂,面如满月,活脱脱是个行走的活招牌。保不齐,正是喝那七白养颜羹调理出的呢?
若真是靠这羹养出来的,哪怕贵上几文,也得买来试试。
“那醉仙醒神汤呢,又有何奇效?”有人好奇问道。
他身旁同僚嗤笑一声:“你这截木脑袋,字面上不都写明了?‘醉仙醒神’,不就是解酒的?”
谈起这醉仙醒神汤,云冯今朝于摊前排队时,还多问过那薛小娘子一嘴。
薛小娘子说,此乃针对汴京夜饮文化推出的晨间解酒饮。
那时她正好将两篮云酥包麻利装好,往他手里一塞,狡黠一笑:“这汴京官员虽奉律不得入酒肆饮酒,可真要喝起酒来,谁也管不住。晨间急着醒酒的,又多半是昨夜宿醉的官员,多赚那些不守律令的官员几文钱没毛病。”
她说这话时,语气刻意压低,那双俏皮的小狐狸似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精明光亮。
本朝虽鼓励民间酿酒以增税收,但对官员饮酒的行为却管控严格,且以明文规定,官员不得进入酒肆吃喝,无论公私场合均受此限。
真宗便曾质问官员鲁宗道“何故私入酒家”,并警告其行为恐会引来御史弹劾。由此亦可见,宋朝官员若因宿醉暴露其出入酒肆的事实,轻则训斥,重则罢免官职。
云冯忍不住哂笑。
若是侯爷知晓,市井之中还有这般古灵精怪的小娘子也同他们一样,跟那帮尸位素餐的老家伙对着干,且还是以这般稀奇法子,只怕那张冰碴似的脸亦会化冻,唇畔浮现一丝笑意。
如今薛小娘子推出这“醉仙醒神汤”,虽标高价,七文一盏,却偏生卖得极好——自然,那些个宿醉官员断不敢亲自前去,而是差遣家中仆从,悄悄买回马车上饮。
云冯想着,忍不住摇头失笑:“这薛小娘子倒是个妙人。”
“你说,谁是妙人?”一道熟悉声音冷不丁袭来。
云冯先是一僵,而后瞥见原随意倚在美人靠上,正吃着云酥包的几位同僚面色一滞,竟都在瞬间噌地立起,连手中的包子都险些落地,心中直唤起天老爷。
齐恂不知何时已走至廊下。
他一袭玄色常服,刀枪未佩,然立于廊下,周身那股凛然之气却仍叫人不敢多看一眼。更何况是这群尚处值守时辰,却躲闲吃包的侯府侍卫?
齐恂淡漠睨了眼方与同僚为包子扭打而分开的阿福。
后者打了个冷战,似只被点了穴的鹌鹑,手中攥着的云酥包不知该往哪藏才好,又出于值守摸鱼的心虚,当即将脊背挺得笔直。
云冯干咳一声,讪讪回道:“属下方才所说‘妙人’,其实乃兴国寺一小食摊的摊主小娘子……那小娘子做的云酥包乃是汴京一绝。”说着,音量愈低,后边那句几近无声。
齐恂扫了眼阿福握在手中那形似馒头的吃食上,语气不轻不重:“云酥包?”
云冯赶忙道:“正是!此名还是那小娘子自创的,据说是因这包子撕开时酥皮层层分明,入口轻盈,薄似云雾。”
齐恂未置一言,眉宇间却微不可察地松动了些,眸光又落于那云酥包上,似有所思。
众人见他句话不说,以为他为此动怒,垂头纷纷相觑。
……其实,齐恂正是为这云酥包而来。
自打领兵出征北汉,腹部遭刺落下胃疾后,他便一直循宫中太医局定下的方剂,日日清淡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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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若换作旁人,定然难以忍受,但他本就无甚口腹之欲,遵从医嘱倒亦正好。
可今日一早,却有些反常。
舞枪晨练完后,他照例回到书房复查卷宗。到了饭点,侍从自一旁端上七宝素粥与当季新鲜春盘,他放下案牍,正动箸欲夹菜。忽地,一股肉香自未阖紧的雕花支摘窗缝儿外飘入室内,渐满屋盈香。
香乃羊肉香气,本该腥膻,可那气息里却不见半分腥臊,反倒透着一种馋人的甘香,似有若无地萦绕鼻息,如同风饕雪虐时炉中炭火煨出的那点暖意,勾得人心底发痒。
他不自觉地停住碗箸,心神悄然被那气味牵引,渐渐飞去雕花支摘窗外。直至身旁侍从见他久不动箸,以为是菜肴有故,忙低声问询,他这才回神,面色如常道了句无妨。但心底终归是有些不悦——因一缕寻常食香而分神,实在不像自己。
寻常......咳咳,或许亦不算寻常罢……
待到他再欲动箸,垂眸望见面前清汤寡水的七宝素粥,还有那素净得过头的时令春盘时,却陡然无了食欲。
沉吟少顷,他落箸起身,径直往书房外走。
本以为又是齐悦好吃,在折腾厨房研究什么新花样菜品,结果竟见云冯同几个侍卫在角落里啃馒头。
——不,准确地说,还不是普通馒头。
阿福觉察到齐恂的目光停在自己手里的云酥包上,浑身汗毛倒竖,左右看了看,最终还是不舍地伸手,痛心道:“眼下正是侯爷早膳时辰,这云酥包滋味甚好,侯爷吃了定可缓解胃疾。”
他未置一言,这小侍卫倒灵光得很。
齐恂收回视线,正想着如何体面将这“云酥包”拿走,然而——云冯这没眼力见的却横插一嘴。
“阿福你个楞头脑壳,王爷如今胃气孱弱,这包子里头的羊肉馅又属火,吃下去要闹腹胀痛的!”
阿福瞬间反应过来,当即“哦哦哦”连声应下,忙不迭收回手,将“罪魁祸首”云酥包护到身后,心中暗喜——绕了一大圈,这包子终究还是他的!美哉!
齐恂面色一沉。
可惜云冯未曾察觉,只继续老妈子般叨叨道:“宫中医官早便说过,侯爷伤在腹部,胃疾如累卵之危,饮食之上万万马虎不得。更何况,侯爷这两周连服理中汤,更该忌口。那真君粥以杏子去核煮烂,与米同熬,很是养胃,侯爷不若吃些真君粥?我还听闻......”
“够了。”低沉冷冽的声音骤然落下。
云冯痴张着一张嘴被打断,再一转眸,撞进齐恂幽深冷寂的眼底,顿觉后颈发凉,心底生出一丝不祥预感。
齐恂容色淡然,语气带着一贯的不容置疑:“值守时辰悠闲用膳,各自去领五军棍,外罚本月俸禄。”
“是!”众人当即应答,皆心如死灰。
直至齐恂踏出院门,诸位才松了口气。
“可把我冷汗都吓出来了。”有侍卫顿感劫后余生,“侯爷前一刻还好好地,怎突地便冷了脸,连个预兆也没有。”
云冯亦摸不着头脑,仍旧不知自己哪句话出了错,兀自感慨:“唉,侯爷负伤,胃疾久不见好,这老话说得好,胃不和则神不佳,想来他心中亦烦扰着呢!”
7. 笋蕈胜肉夹
直至午时,兴国寺桥头的“薛记珍味摊”前仍旧人声鼎沸,长队绕过石桥,一直排到街角,热闹得很。
队伍中,两位女使等得乏了,竟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欸,这位姐姐排了有多久了?”身着青缎夹背心的女使侧头问道。
“嗐,莫提了,我在此处都怕站了不止半个时辰了。”另一位穿豆绿襦裙的女使朝前张望,见前方仍是黑压压一片人头,不由气闷地吐槽,“我家主母点名要喝这‘七白养颜羹’,今晨才买过一趟,眼下又来催我跑这一遭。”
“巧了!我家二娘也差我来买。你说,这不就是一碗白乎乎的羹汤么,当真有那般奇效?”
“听闻是摊主亲手研磨七种白色药材熬制的,很是滋补养颜……”豆绿襦裙女使的话音一顿,眼神朝最前头一望,抬手指给她看道,“再者,你看薛小娘子那肌肤,白得同羊脂玉似的。她日日出摊,这般辛劳,脸上却连半点倦色都无,说不准还真是这羹汤养出来的呢?”
“有道理呀。”青缎夹背心的女使若有所思地点头,咂摸着道,“若真能养颜,五文一盏,倒也不算太贵。今日我也买来试试!”
人群熙攘,摊前队伍依旧绵延,眼见着朱红木桶中的羹汤已见了底,薛荔将竹勺悬在桶口上,挺直腰背,歇了口气。
要不说这宋朝的经济发展是真好呢?百姓们大多不必为吃饱穿暖而愁,甚至还有绰余来买些养生羹汤。
薛荔捻起帕子,揾了揾额角冒出的细汗,一边点数着摊子前仍排着的人头,暗中算着明日该熬多少七白养颜羹才够。
她当初将摊名取作“薛记珍味摊”,而非“薛记早点摊”,便是不愿只靠云酥包立足,而打算逐步扩展品类。
常言道,“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她则瞧着不光是学业,这餐饮业亦如此。
兴国寺周边的早点铺大多是开了几十年的老饕餮,她的“云酥包”虽新鲜特别,但旁人尝上几回,难保不会琢磨出类似的法子,甚至做出更胜一筹的改良版。唯有推陈出新、独辟蹊径,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思索间,她俯身将最后一盏七白养颜羹打包好,踮脚朝人群喊道:“诸位贵客,对不住啦,今儿的七白羹连桶底都刮净了,劳您久候!明日卯时四刻,准点开摊,头二十位享买一赠一之惠!”
话音刚落,便听得人群中此起彼伏的叹气声。
“怎的就没了?好容易才排到我呢!”“薛小娘子,再熬一锅罢!”……
薛荔倒也想再熬一锅,可这羹汤里的白茯苓、百合皆已用尽,少了两味主料,这羹汤还如何算得上“七白”?
再者,她心里另有一盘算盘——“饥极方知饭菜香,渴死方悟滴水贵”。适当的饥饿营销能让人产生错失感,愿意花时间排队的客人大多不吝掏钱。若他们吃过一次,觉得效果不错,日后推出高价药膳,也就更容易被接受了。
眼瞅着摊前人流渐散,薛荔将铜钱理清,一一塞进荷包之中,收拾好停当,便推着小摊车回宅中去。
她照例清点完灶房里余下的食材,记在小本本上以防忘记后,便盘算着挑一个空闲日子去备货。忙活了好些日子,她也该给自己放上一日小假了,顺道去买几套新餐具。
正合计着,腹中忽然传来一声蔫巴巴的“咕噜——”。
她捂着肚子苦笑,连肠鸣音都如此有气无力,看来是真该饱餐一顿了。
薛荔在灶房里头东寻西觅。她记得昨日出摊还剩了三个云酥包,虽不好再卖,却也不至于直接丢弃糟蹋,于是妥善留了下来当第二日的吃食。
古时存食,要属冰鉴储存最为妥帖。但她不愿耗费太多银钱专门买个冰鉴来放剩饭剩菜,是以用了夜市摊贩间广为流传的法子——把食物搁在蒸笼中加盖保存,缝隙之间以新鲜芦苇叶填塞,再置于阴凉处。若要吃了,直接将蒸笼端去复热,省便又简捷。
苇叶含有黄酮,能抑制霉变,这几日试下来,倒也着实管用。
薛荔心中正惦记着那软乎乎、透香油的云酥包,迫不及待地揭开蒸笼盖,一眼望去,却登时怔住。
——蒸笼里,哪还有她白胖胖的云酥包?
笼屉空荡,孤零零地躺着几片青翠苇叶。苇叶被蒸汽熏得微微卷起,仿佛无声嘲笑着她的满心欢喜。
薛荔心底一跳,以为自己饿得眼花,赶忙合上笼盖。深吸一口气后,默默倒数三声,又再度揭开——
仍是空的!
薛荔:“......”
谁他耶的偷了她的包子?!
薛荔气得耳尖都发红,一口贝齿险些咬碎。偷就偷罢,偏要赶在她最饿的时候下手,这贼忒欺人耶!
她强自按捺怒火,深吸几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可细细一想,这种事貌似发生不止一回了。自打她头回去夜市摆摊那日起,灶房之中便会隔三岔五地少些东西。
第一回,是她某夜回宅,看见自己买来腌制作开胃小食的青果似乎少了五六颗。彼时她熬夜熬得晕头转向,只以为自己眼花记错,便没放在心上。
第二回,是她练手做芙蓉饼。原本留了一小盘边角料,想着改日做成点心汤,结果隔日再一看,只剩下零星的糕渣。当时她还以为家中闹耗子,为此特意去了趟杂货铺,买来耗子药撒在灶房的各个角落。
第三回,是她在包云酥包的肉馅儿。包完后,她因腹痛难忍赶去如厕,可回来后再一瞧,装过熟羊肉馅儿的瓷碗却异常干净,肉末不剩,只余油花......
而这回,她的云酥包连个影子都没了!
薛荔脸色沉了下来。
这小贼,胆子竟愈发大起来,若不趁早治治此人,下回岂不得把她灶房都搬走?
然而再恼火,肚子也还是饿的。薛荔一手捂住饿得隐隐作痛的肚子,眼珠滴溜溜一转,计上心头——既然这小贼贪吃,那便她叫他自投罗网!
薛荔翻遍灶房,见食材不多,但前几日为做笋肉和素馅馒头还剩下不少春笋和香蕈,拿来做几只“胜肉夹”倒是正好。
窗外天光渐暗,雨声淅沥,灶房里却暖融融的。
食案上堆着青壳沾泥的春笋,薛荔挽起袖子,舀来井水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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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冲净,仔细去壳后,又一一码放齐整,指尖一挑,握稳利刀,“吨吨”声响,雪白的笋肉便脆生生地剖成细丁。
香蕈柔软,更是不费吹灰之力。
陶炉上的铜釜滚水翻腾,她以刀面一拢,将切好的食材悉数下滚水中去,又往里丢入几片姜片。笋丁与香蕈碎在白水里畅意翻滚,迎着暖呼呼的蒸汽,她握住木杵将胡桃捣成粗粒,时不时瞥一眼滚水中的那几片姜。
宋人有试菌类毒性之法,便是拿姜与菌菇同煮。如若姜色不变,那么菌菇便是熟透了,可以安心食用。
瞧着姜片的颜色依旧灿黄,她捞出焯熟的笋蕈丁,把它们混入胡桃粗粒中,再倒入豆酱与茴香粉。紧接着热锅烧油,油热了浇到酱料上,“滋啦”一声激出浓郁酱香,满室便被这浓油赤酱的滋味包裹住了。
馅料备好,接下来便是面团。从前薛荔便爱自己动手做面食吃,是以早就练出来十分可观的腕力。擀面时用力要绵韧,这样才可将面皮擀得薄如宣纸,却又不破。接下来以瓷勺取馅,面皮裹住馅料后对半翻折,再以指甲尖灵活一掐,掐出菱花似的花褶。差不多快将夹子包完时,便可提前烧热铁鏊,等着贴壁煎烙了。
她将生夹在锅中摆出朵花形以小火慢煎,不多时,鏊子里便传来“噼啪”细响。
油星四溅,夹子面皮逐渐泛起金黄的焦斑,香蕈、笋丁的清香与坚果的脂香交织,搭配着窗外春雨过后、清新而湿润的泥土气息,惹人垂涎。
薛荔特意把胜肉夹煎得香脆,执箸夹起一枚吹了吹,送入嘴中。咬下时只闻“咔嚓”轻响,外焦里嫩,鲜美无比。
不愧是凭滋味胜肉而得名,既有这般佳味,又何须食肉呢?——只是略有可惜,若是条件允许,再往里添些松子,风味必然更上一层楼。
薛荔本就饿着肚子,眼前的胜肉夹又热乎喷香,一个没忍住,便一连吃了仨。
但她可不曾忘记正事。待到吃得心满意足,她轻巧地从绣囊中取出一只小瓷瓶,不急不慢地把里面的粉霜混进方才拌馅余下的酱料里,又拿刷子蘸着均匀给剩下几只胜肉夹刷上。
“哼,偷尝偷尝,够你疼得哭耶喊娘!”薛荔欣赏了一眼自己的“大作”,将这一盘胜肉夹端到灶台一侧,特意放在往日热菜的锅里,装模作样地温着。
今夜,便瞧这小贼如何接招了。
......
更阑人静,鸦默雀静。
灶房角落里,薛荔把自己塞进陶瓮,头顶覆着一只大竹筛,只掀开一条缝悄悄窥视四周。
都这个点了,那小贼怎地还不现身?莫非,今夜改去别家偷吃了?薛荔蹲得腿脚都发麻,忍不住心中嘀咕。难道是今晚的胜肉夹不够香?还是说,那小贼不爱吃香菇和竹笋?
困意渐起,她强撑着眼皮,一想到明日卯时便得起身开工,而此刻她却还窝在这狭窄的陶瓮里守贼,不禁悲从中来。
薛荔叹了口气,方想换个姿势松松僵硬的腿脚,冷不防听得窗户“吱呀”一声轻响,随即传来衣料摩挲的沙沙声。
——有人翻窗进来了。
8. 天赐新伙计
她心中一凛,连忙屏息。
那小贼轻手轻脚地落地,竟似回到自己家里似的,连灯也不燃,三两步便摸至锅前。薛荔静静地听着那动静,似乎是那人掀开了锅盖,还嗅了嗅食物的香气。
“唔,好香……这是……胜肉夹?”
低低的话语声在夜色里响起,声音还算清丽,惹得陶瓮中露出的那双狐狸眼微微睁大——这小贼竟然是个女娘?
她心底顿觉好奇,使劲瞪大眼睛,借着窗外淡白的月色,瞧那人小心翼翼地捻起一只胜肉夹。
口水吞咽的声音在一片黑暗中似乎被放大百倍,那人大咬了一口吃食,胜肉夹外油煎得香脆的面皮在她口中崩碎,炸出咔嚓脆响,香味溢出,连薛荔自己都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这吃得也太香了罢!
不对不对,吃得再香又有何用!胆敢偷她薛大荔的东西,叫她吃不完拉着走!
这女贼狼吞虎咽完一个下肚,似乎吞得有些急了,险些被噎个半死,只好猛地拍拍胸口,低低咳嗽两声,又顺了口气,复而捻起第二只继续往嘴中塞。牙齿咀嚼间,脆脆的声响同放炮竹似的,一连串响起。
薛荔见她吃得正酣,心中暗自估算着时间。
果然,没过几口的功夫,那人拿着吃食的手骤然一顿。紧接着,另一只手捂住小腹,身子逐渐蜷缩成一团,嘴里发出一声痛呼。
“唔……痛痛痛!难不成……那厨子竟是个卖馊食的?”那女声埋怨道。
“竟敢说我是卖馊食的?”忽而间,灯盏一燃,暖黄的光辉倏然照亮整间灶房,某道声音幽幽道,“若知你要来我家灶房偷吃,我倒真该留些残羹剩饭,专门待你享用。”
那女贼煞是惊愕地抬头,只见一玉貌花容的小娘子自陶瓮中跨出,手持擀面杖,眉梢微挑,好整以暇地睨着她。
女贼打量着薛荔,薛荔亦打量起她。这小贼,生得一副蛾眉皓齿的秀丽模样,怎就非要行这不轨之事?
那女贼一惊,强撑着站起身欲翻窗逃走,可刚迈出一步,肚子又是一阵绞痛,她踉跄着跌倒在地:“诶呦,我的肚子……”
“你这宵小,少做抵抗!”薛荔用擀面杖戳了戳她的肚子,扬眉瞅她,“方才那胜肉夹滋味如何?”
女贼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怒指着她:“你居然在吃食里下毒!”
“身为人厨,你怎可做这等事?这多让买你吃食的食客们心寒!”
那人说得义愤填膺,倒给薛荔惹笑了:“旁人是买,你是偷,取得方式不同,吃到的东西自然也就不同。”薛荔蹲下身瞧她:“更何况,我可没给你下毒。”
女贼的额角渗出冷汗,咬牙切齿:“那……那我为何腹痛如此?”
“哦!我忆起来了。许是我在制酱时,不慎将巴豆霜当作姜粉撒进去了。”薛荔故作无奈,懊恼叹气道。
“……”女贼气得直喘,“你故意的!”
“欸!空口无凭,你可有证据?”薛荔慢慢悠悠,“现在可以说说,你为何连日来翻进我家灶房偷食了?”
“腹饿之人寻吃食,怎可算偷?”女贼反而理直气壮,没好气地瞅她一眼,“我接连观察你小两周了,你一个做厨娘的,怎可如此浪费粮食?”
“你一介宵小之辈,反倒这般义正言辞地训起我来了?”薛荔觉好笑。
“你不信?”那女贼瞅着薛荔神情,不知从怀中何处掏出个小巧算盘,忍住腹痛,噼里啪啦跟她算起账来,“据我所见,你每日做云酥包至少会余下三斤碎肉的筋络。大多时候,你都以五文钱的价格贱卖给屠户,但这哪是划算的法子?换做我,定会给那些碎肉削去筋膜,制成肉茸。肉茸还可包入笋肉云酥包中,以此替代三成鲜肉。此法若得以实行,你每月至少可省下四百文铜钱!”
“还有!泡坏了的紫苏叶全都被你倒进了泔水桶里,但倘若你将那些紫苏晒干、碾粉,与甘豆汤里的薄荷叶三七调配,至少能比每月单用薄荷叶省下一百八十文!”
听到此处,薛荔已有些纳罕,张了张口欲说话,却又被她抬手郑重止住:“等等,还有!蜜豆桂花馅的云酥包打从未时起便很难再卖动,你若不想亏本,不如将它们的蜜馅掏出,融作糖汁,加进紫苏饮里冰镇制成蜜豆紫苏冰沙,冰沙的价钱可是包点的近两倍,这样一来,你非但不会折本,还有得赚呢!"
薛荔怔忡了下,低头认真思索起来,竟还真让这小贼说对了!
忽而忆起什么,女贼地手指在空中点了点,眼神一亮,将算盘珠子打得“哒哒”直响:“今日你摊上未能卖出的蜜豆桂花包有六个,若此时加紧改造,明日还来得及再赚六十文!”
“……!”薛荔听得目瞪口呆。这女贼不但不偷银钱,反倒拨着算盘替她算账来了?
“还有还有......”大抵是谈及自个儿感兴趣的领域,那女贼似乎将巴豆霜带给她的痛楚忘在一旁,滔滔不绝地拉着薛荔说道起来。
“停停停!”薛荔连忙打止,疑惑质问,“我摊上未卖完的包子是何品类,余数几何,这些你都清楚?”
“这有何难?”女贼似乎对她这问题深表不屑,神气扬眉道,“本侠女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若连目标店家每日净赚多少银钱都不知的话,还如何行窃?”
话音落下,气氛忽而一滞。
她似乎亦觉着这话说得略有些怪异,忙拍了拍胸脯,补救道:“我姜喜鱼一不欺老弱妇孺,二不欺平头百姓,唯盯着欺公罔法的土豪劣绅盗财,以此接济贫苦百姓,何错之有?你扪心自问,这几日我可曾在你宅中拿走半分银钱?”
薛荔只睨着她不语。
姜喜鱼被这目光瞧得心虚,行侠好义的气势逐渐弱下:“也、也就是见你每日都有些卖剩的吃食,丢弃了着实可惜,为何不拿去予饥者果腹,也算积德行善?”
“若我日日都将未卖完的吃食送给旁人,长此以往,还有谁会以正价来买吃食?”薛荔挑眉,若有所指,“毕竟,吃现成的多好。”
“......倒也是这个理。”姜喜鱼自知理亏,挠头一笑。
“所以,这位姜女侠,这几日你在我家灶房里吃掉的东西,打算如何偿清呐?”薛荔微笑着斜头瞧她,手中的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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杖轻敲手心。
姜喜鱼急中生智,捂住肚子无奈道:“这段时日无甚豪绅作恶,我又不盗平民百姓财物,因此手头拮据......”
“无钱偿清?”薛荔和和气气回,“那倒更好办了。”
“小娘子果真人美心——”姜喜鱼心底甚是感动,嘴中的溢美之词方要夸出,便哽在喉头,化为泡沫。
“那明日清晨,我便绑你去县衙。届时,你可将你的心里话一一说予知县听。”
“欸欸欸!你千万莫急!”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多年,察言观色一事,姜喜鱼还是通晓几分的。
“你还有何要说?”薛荔语气淡然,一副此事已定模样。
“不知小娘子可有何更好的解决法子?”姜喜鱼为那巴豆霜憋得脸色都涨红,“我也无甚长处,唯算账的本事还行。若小娘子不嫌弃,便让我以劳抵饭钱?”
此话正中薛荔下怀,可雇佣员工哪有这般容易?
她故作迟疑,沉吟片刻道:“你行侠仗义不假,但盗豪绅之财,定然早被官府通缉,我若雇了你,岂不是私藏贼犯,将来亦得与你一同坐牢?”
“这点小娘子不必担忧。”姜喜鱼忍住三急之感,拍胸脯保证,“我闯荡江湖多年,这点人脉门路还是有的,一份干干净净的户籍自不在话下!”
最棘手的事迎刃而解,薛荔不由得在心底暗笑,只觉此人乃老天奶赐给她的一般。
早在姜喜鱼算账时,她便瞧中了她的本事。
她向来最头疼记账,可做生意不得不记。每夜忙碌归家,还要对着账本折腾,实在叫人心烦。眼下虽说这女娘是盗贼出身,但好在劫恶济贫,亦算侠盗了,先用着观察小段时日也无妨。
薛荔清了清嗓子:“你在我这儿干活,我定不会叫你白干。待你还完这几日的伙食费后,我每月付你四十文工钱。不过,除开管账之外,平日里我一人忙不过来的活计,你也得搭把手。你意下如何?”
“你是说,你要付我工钱?”姜喜鱼瞪大双眼,“我还以为,只要还清了饭钱便可走人呢!”
“话虽如此,可如今天下太平,难道你打算一直这般,用‘吃百家饭’的法子活下去?”薛荔的眸底流露出欣赏之意,“你既能算得一手好账,何不凭此谋生?”
姜喜鱼听罢,怔忡半晌。
薛荔本以为她有所触动,可未料想,下一刻她猛地捂腹,脸色发青:“茅……茅房在何处?”
......
薛荔叉腰守着锅中煮着的菉豆甘草汤,抬首望向窗外,夜色沉沉,黑灯瞎火一片。
她揉了揉眉心,重重打了个呵欠,刚欲伸个懒腰,便见姜喜鱼扶着木门框,脸色煞白,脚下不稳地踏入屋内。
“你究竟往酱料里加了多少巴豆霜?”姜喜鱼双腿打着哆嗦,几乎是虚浮着跌坐在矮凳上,神情是憋屈又委屈。
怎么说二人都算是握手言和了,薛荔见她这副模样,心底也浮起几分愧意,语气不免有些心虚:“也就……不多,不多,只一小撮罢了——诶呀,来,快些趁热多饮几碗汤,包你顷刻见好。”
9. 黑红脸双打
她说着,麻利舀了一碗热汤递过去。
姜喜鱼垂眸瞧着碗中碧莹莹的清汤,满心狐疑:“就这般清汤寡水,当真管用?”
薛荔抽了只小凳在她身侧坐下,正色道:“这可不是什么寻常汤水,里头加了菉豆的。幼时我曾误食过巴豆,我阿耶便是煮这菉豆甘草汤让我服下,顷刻便止住了腹泻。他昔年开过药铺,常言菉豆可解毒、甘草可缓急,二者同煎取汁,便有止泻功效。”
姜喜鱼听罢,半信半疑地啜了一口,意外地发现汤味清甘爽口,不禁砸了砸嘴:“话说回来,我们俩闹出这般大动静,怎不见将你爹娘吵醒?”
薛荔闻言,手上动作微顿。
这话若是原主听罢,或许要伤怀泪落,可她与原主爹娘素未谋面,若一笔带过,又未免显得奇怪薄情。
她沉默片刻,低垂着头,借着昏暗的灯影遮去神色:“家中多难,我爹娘已故世多年了。”
姜喜鱼猝不及防,猛地呛住,顿时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忙不迭赔罪:“哎,我这张嘴!是我莽撞了,平白叫你伤心,实在对不住……”
“都已是陈年旧事,何必介怀?”薛荔勉力笑了笑,话锋一转,问道,“那你呢?眼下住在哪处?可有家人?”
“家人……?我自记事起,便随师傅四处行走江湖,从未见过爹娘。”姜喜鱼说着,忽地眨了眨眼,笑得狡黠,“至于住处嘛……”
她抬起手,点了点灶房东墙后的位置。
薛荔顺着她手势望去,愣了半晌。忽然惊觉不对,猛地回头——那不正是她家窄房么!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是说,这几日你一直住在我家?!”
家中神不知鬼不觉多住进个活人,还一住竟就是半月有余,着实叫人心惊!
姜喜鱼被她瞪得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尖,讪笑道:“那日路过你家,闻得羊肉香气馥郁非凡,实在忍不住馋了一回。原是想着吃一顿便走,谁知你手艺太好,于是便小住下来......”
“幸亏你溜进的是我家,若换作旁人,早送你去县衙问罪了!”薛荔复又叹道,“罢了,既然你暂无住处,便与我一同住着,省得你哪日又不知溜去谁家作贼。”
姜喜鱼听得此言,当即放下海碗,竖起三指,正色道:“小娘子放心,我姜喜鱼虽身无长物,却有侠义之心,绝非无赖之徒!若我存半分歹念,便叫天打雷劈,死有余诛!”
“行啦行啦,莫瞎起誓。”薛荔摆摆手,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时候不早了,你新加入,何事都不熟悉,明日咱们便不出摊,去瓷器行买些厨具!”
-
朝雾未散,青石板上还凝着昨夜的雨珠,倒映着澄澈的天光。
薛荔扯着姜喜鱼挤过人群,及至瓷器行门前,正好碰上开门。
“哈——”姜喜鱼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张口打了个老长呵欠,眼角泛着泪花,“又非赶集,咱们真有必要这么早便赶来么?”
“若不趁早来,好瓷器都要叫人预定去了——诶!当心门槛!”
薛荔眼疾手快,扶住被踏跺绊了一下的姜喜鱼,刚欲开口嗔她不留神,心神却被一缕清冽的陶土香吸引过去。四下打量,只觉瓷器行门厅宽敞,数十层杉木架子从前排至后堂,定窑的牙白、钧窑的瑰色在晨光中浮沉交映,活脱脱似打翻了的颜料匣子。
店中的伙计正踩着高凳擦亮瓷瓶,薛荔方一瞧见那瓷器便喜欢得双眼直泛光。那是一只梅子青色的贯耳瓶,远远望见,只觉瓷光宛若羊脂玉似地泛着盈盈华泽。
不愧是她打听多时、一眼便挑中的汴京城第一瓷器行!薛荔很是满意,伸手拽了拽姜喜鱼,轻声道:“你瞧见没有,那瓷器莹透,连伙计身上的穿的麻布衣衫都被衬得鲜亮许多。”
这般质地,若是来日她开饭馆能将店中的碗盘尽数换作这个品类,还愁吸引不到高门大户的食客们么?
姜喜鱼再度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莫不是你眼睛在发光罢。”
这人真是......
薛荔抽了抽嘴角,仰着头,视线游移于架上的琳琅瓷器之间,只觉目不暇接。
“二位小娘子随意看些。”柜台后的掌柜稍瞥了她们一眼,大抵是见她二人衣着打扮寻常,便继续低下头拨算盘珠子,“东面有民窑粗器,南面有福清窑……”
“怎尽是些俗物?我瞧你家铺中珍品也不少,掌柜的这是瞧不上我们这笔生意?”听闻掌柜那轻飘飘的语气,这会儿姜喜鱼可谓一瞬间清醒过来。她本就言辞无忌,讲话直出直入,且既是来花银子的,又哪会白白受他的气。
“欸,哪里哪里。”掌柜的上前赔笑道,“某不过是想着,若二位是买来家用,便无需过于华美,反倒是简朴实用为佳。”做生意之人,惯会将话说得面面俱到。
“说得倒好听。”姜喜鱼瞧不上他这番做派,低低冷哼了声。
一旁的薛荔暗地轻扯了扯她衣袖,朝那掌柜温声道:“掌柜的不知,我二人买瓷器,并非家用,而是铺子里要用。”
既然是开店所用,那便有的赚头了。
掌柜的闻言,转而笑容可掬,立刻作了个“请”的手势:“如此,烦请两位小娘子且随我往西阁一观。”
步入西阁,方知这家瓷器行果真别有洞天。
“不愧乃京师瓷器行之最。”饶是平日里大大咧咧如姜喜鱼,见了这些瓷器都不免慨叹。她被那只铜红釉钧窑迷得醉了心,伸出指尖轻轻触碰,海棠花般开口的盏底仿若盛着一片凝固的晚霞。
薛荔却为北面木架上的一只定窑刻花萱草纹大盘而驻。她心头微微一动,趁着掌柜的在前头背身介绍旁的瓷器,眼疾手快地翻开盘下压着桑皮纸价签——
两贯钱!简直晃瞎人眼!
她心底当即便噼里啪啦算起来——两贯钱,足够买五十斤上等羔羊肉了!
薛荔在这一刻彻底死心,目光依依不舍地从大盘上拂过,最终还是随着掌柜的往前去。
“小娘子不如瞧瞧这套湖田窑影青。”掌柜打开一只樟木箱,随手取出一盏,移步到屋子角落光影昏暗之处,举过头顶,再拿灯照之。
只见柔和的灯光透釉而过,笼笼地在砖地上映出一抹半透明的牡丹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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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朦胧若月下纱帐。
“这般明若镜、薄若纸的品相,汴京城中再难出第二套了。”
姜喜鱼躬身凑到盏子底下瞧:“这个倒也好看,胎也薄、影也透的,喝茶时用这个多雅致。”
“正是,小娘子果真识货!”掌柜的连连颔首,“这套湖田窑影青不仅好看,眼下还正值好价,每件只需九十九文!二位小娘子欲拿上几套?”
九十九文钱?薛荔可不听他这番吹嘘。
她兀自从樟木箱中取出一只来细看,拿着灯盏一照,便见盏心处其实存在着细微的跳刀痕。跳刀痕并非什么大瑕疵,只不过是工匠手工修胎时可能会在坯体底留下的手工痕迹,但有的话瓷器亦会折些价钱。
薛荔眸光稍动:“这瓷器的釉水是上乘不错,只可惜了,瓷器师傅旋坯的功夫还欠些火候。”
掌柜的眉头一跳:“小娘子何出此言?”
她将那盏递回给掌柜,将盏心处的跳刀痕照给他瞧:“有这个瑕疵,即便是拿去州桥夜市,怕是也只可卖到六十文,甚或更低。”
“六十文?”掌柜的惊得差点没把盏子给摔了,连忙摆手,“不可不可,这套绝对不可。”
薛荔亦不多掰扯,干脆利落地拉上姜喜鱼往外边走:“走罢喜鱼,咱们再去别家看看。”
那掌柜又快步赶上来,挡在二人前面,腆着脸道:“不过,我瞧小娘子也像内行人,若是想以好价买好瓷,我倒另还有个法子。后堂里正搁着一批汝窑孔雀纹残器,虽说盏口处有些磕损,但好在已用镶银扣遮去了冲线,即便是拿去给贵人用,亦保准瞧不出!”
“这倒是划算。”姜喜鱼微微皱眉,“不过……怎么总觉听着有些奇怪?”
掌柜脸上的笑意不减,眼底闪过精光:“欸,小娘子说笑了。汝窑乃官窑之最,即便是残器,亦非寻常物什。况且盏口镶银,多是达官贵人爱用的法子,若不是内行人,谁又瞧得出瑕疵呢?”
“哦,原是如此。”姜喜鱼环抱着手臂,似笑非笑,“掌柜的倒也体贴周到,只是咱们买瓷器是为了做生意,讲究的就是一个物有所值,可不兴为了这点花头白花冤枉钱。”
听到这处,薛荔不由得多瞧姜喜鱼好几眼。这丫头是帮她砍价来了?
“这汝窑若是完好售卖,自然值钱。但既是残器,虽能镶银遮掩,却改不得瓷胎本相。敢问掌柜的这一套欲索多少银钱?”
掌柜的捋须一笑,竖起两根手指头——这便是两贯的意思了。
姜喜鱼“噗嗤”一声,摇头道:“两贯?你家这盏是喝金汁长大的?依我看,两贯钱都够买成色上佳的定窑刻花大盘了,凭何来买你家这等残器?”
掌柜的悠然道:“小娘子,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此批汝窑乃是半月前自河南府收得,虽非完璧,但贵在窑口难寻,镶银也添贵气。即便是拿去卖给州桥夜市的胡商,也定然是高价了。”
“哦?”姜喜鱼闻言,眉梢微扬,话里透着些不以为然,“既然能叫胡商高价收去,那掌柜的还何苦留在店中?依我见,怕是那些胡商亦嫌价高,故而未能售出吧?”
10. 红烧狮子头
薛荔只听见姜喜鱼口齿伶俐,若妙语连珠,站在她身旁崇拜地望着她。没料想,自己这是捡了个砍价宝回宅呢。
掌柜的嘴角微微一僵。
薛荔见状接过话来:“掌柜此言倒让我想起昨日在州桥夜市见着的几家瓷行,亦有这等镶银盏售卖,标价才一贯二百文。”
姜喜鱼轻呵:“正是呢,我当时还瞧见那掌柜说,若是买得多些,兴许还能再少二十文。”
“这……”掌柜的捏着胡须,神情一时有些迟疑。
姜喜鱼趁机逼近一步,语速不疾不徐,甚是闲谈般道:“咱们二人一大清早便来了,也不是寻常买家,既是为店里采买,日后少不得同掌柜的再打交道。掌柜的今日若能做个实诚买卖,咱们日后自然还会光顾。”
那掌柜的眼珠子转,思忖过后终是叹了口气,摊手道:“罢了,既然两位小娘子爽利,那某也不拐弯抹角,一贯五百文,不能再少了。”
薛荔莞尔:“掌柜的也知咱们采买的不止一套,若是一套便要一贯五百文,那三套下来……”
“不若这样,一套一贯三百文,咱们要三套,且还另买多几副勺箸,掌柜的可愿?”姜喜鱼接过话来。她二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搭配那叫一个默契十足,天衣无缝。
掌柜的面上闪过挣扎之色,许久后一拍柜台,咬了咬牙,无奈叹道:“既然两位小娘子实心实意地同某做生意,那某也不拖泥带水,便依此价!”
薛荔心底舒了口气,又听闻身旁姜喜鱼皮轻声嘀咕:“叫他漫天要价,这回总算公道些了。”她不由得掩唇笑了。
掌柜的丝毫未闻此话,只忙着唤伙计去取瓷器,仔细包裹好,又差店伙计将二人买下的三套汝窑孔雀纹盏、十五把篦纹汤勺与十五副梅花木箸稳妥送至薛宅中。
临走前,周掌柜还不忘朝二人拱手笑道:“两位小娘子往后若是还需瓷器,尽管来找某家,定少不得二位的好处。”
姜喜鱼冲他爽快一笑,一回首便不忍咂了咂嘴,同薛荔吐槽:“还少不得呢,方才为那几文勺箸钱都费不少口舌,从他那儿捞些许好处可真不容易。”
薛荔忍俊不禁,轻轻一叹:“不过,的确也算公道了。”说罢,她忽而忆起什么,欣喜地看向姜喜鱼:“方才你同那周掌柜砍价的模样可真教我刮目相看,之前都不知,你竟还是还价的一把好手。”
姜喜鱼意气扬扬,却又故作神色淡然:“咱们才相识两日,你不知的事多了去哩,只慢慢惊喜着罢。”
回到家中,已是午时。天光正暖,院中老槐树投下一片斑驳阴影,微风穿堂而过,拂得遮光竹帘微微扬起。
两人将方才店伙计送至门口的瓷器搬进院中,还未整理多久,便觉腹中空空,饿得发慌。
“喜鱼,你可有何想吃的?”薛荔将手中樟木箱往地上一搁,轻舒一口气,“咱俩搭伙的第一餐,总得讨个好彩头。”
姜喜鱼刚在圆石桌边坐下拨弄账簿,闻言抬首,眨眼望着她,嘿嘿一笑:“我觉着羊肉馒头就不错。”
薛荔瞧着她,不忍失笑:“你窝在我家那几日顿顿都是羊肉馒头,还不觉腻?”
姜喜鱼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好吃的东西,哪会腻?”
“行,我去看看家中羊肉还够不够。”薛荔深表佩服,抬步往灶房去,心中盘算着要不要顺道做碗热汤,暖暖胃。
她转身迈入灶房,姜喜鱼继续低头算账。片刻后,忽而听得灶房中传来惊呼一声,紧接着,只见薛荔疾步冲出来:“喜鱼!咱家遭贼了!”
“贼?”姜喜鱼愕然。她堂堂名贼就在此处,竟还有无名宵小敢上门佻窃?
简直是挑衅!
薛荔肃然点头:“我明记着先前还剩下小半斤羊肉,就搁在灶房东南角的木架上,方才一瞧,只剩下裹肉的荷叶了。”
姜喜鱼闻言,神色略显微妙:“......是不是还少了些韭叶?”
薛荔有些莫名其妙,瞧着她,狐疑地缓缓点了点头。
姜喜鱼摸了下鼻尖,干笑两声:“都怪我,昨夜因吃了那巴豆霜腹泻,半夜腹中空空,硬生生被饿醒来。我见你睡得正酣,不想打搅你美梦,便自己动手做了道羊肉韭饼。不过!我本是想着留几块给你作今日早膳吃的,谁料那羊肉腌得太香,一吃便停不下来了......”
薛荔忍俊不禁。
她压根不生气,尤其是听到后半段,似乎很是欣慰,颇有几分得意之色:“那羊肉腌料乃我薛氏独家秘方,不怪你全吃净了。”
姜喜鱼回想起昨夜那羊肉韭饼鲜美的滋味,好奇极了:“好阿荔,你到底用了何种腌料?陈皮?茴香?还是花椒?”
薛荔不置一词,抿嘴一笑。
大谬不然。
其实她用的是现代人惯常的腌肉法子——前世做美食主播时,自己每每做肉食,便会以菠萝碾汁腌肉。菠萝中的菠萝蛋白酶能有效分解蛋白质,使得肉质更为鲜嫩,且还增添酸甜风味。
宋朝时期,菠萝虽还未传入,但好在她前几日收拾薛父存放药材的窄房时,在一堆药酒罐子中发现了一罐青梅露——这不就是现代人所说的青梅酵素么!
青梅酵素中亦含有蛋白酶,在这个材料算不上齐全的朝代,也可作腌肉的一把好手了。且不说,酵素中还有有益微生物,能抑制有害菌生长,延长肉的保鲜期。
姜喜鱼被她这副神秘不宣的模样勾得心痒难耐,索性伸手抱住她胳膊,像荡秋千般晃个不停,险将薛荔甩出五尺开外。
“停停停!”薛荔被晃得晕头转向,“还想不想吃饭了?”
姜喜鱼立刻收手,眼巴巴地望着她:“可羊肉没了,咱吃什么?”
薛荔屏神略想片刻,脑中灵光一现:“有了!”
-
灶房之中,炊烟袅袅。
薛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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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住案板上的葱姜,快刀切段,分成两堆,一堆捣碎取汁,注入滚水,另一堆切成细末备用。
羊肉虽无,幸而地窖里尚有囤肉。她特挑了一块前腿豕肉,肥三瘦七,拿来做红烧狮子头最是适宜。
薛荔挽起衣袖,露出一截皓白皓腕,又取过锋利的庖刀,按住案上新鲜的前腿肉。支摘窗外透来缕缕暖阳,银亮刀刃斜斜一闪,“嗒嗒”声响起,豕肉便被剁成石榴籽般大小。薛荔又翻动刀背,将剁好的肉糜不急不缓地拢在一起,随即刀刃继续贴着木案飞舞,直将其剁得肉质绵细、软糯如脂,这才停手。
接着,她又将剁好的肉糜与藕碎倒入稍大些的粗陶盆里,拌入黄酒、酱油与蚝油,再打上一颗土鸡蛋——鸡蛋与三分肥肉,此二物都是狮子头肉质松而不散的关键。
做完这些备菜工作,青瓷碗里盛着的热水亦凉下来,薛荔将泡好的葱姜水少量多次地一边搅一边加入,抄起筷子循势搅拌,腕力稳而速。待到肉糜上劲,能裹住筷子而不倒时,再抡起整团肉泥往盆底重重摔去,震得木案“嗡嗡”作响。
姜喜鱼本坐在外头的圆石桌旁对账对得欲瞌睡,这会儿听闻这般大的动静,还以为是灶房里的墙架子倒了,睡眼惺忪,连忙从支摘窗外探进脑袋:“发生何事了?”
薛荔瞧她那副恍惚的模样,笑笑解释道:“什么事也没有,是我在摔肉呢。反复地摔打可以使肉质更为筋道,增添弹性的同时亦不失紧实。”
“原来如此啊。”姜喜鱼点头,饶有兴趣地盯着她手里那团肉糜,“可你这劲儿再大些,怕是能将盆都摔裂。”
薛荔轻哼一声:“待会儿吃时你便晓得了。”
摔打完肉后便是定型,她挖来少许猪油抹在掌心防粘,又取四两肉丁拢入掌心,指尖微收,将肉丸轻拢成团。收束时,虎口要留些许气力,使肉丸表面自然裂出细纹,这样一来,肉丸炸好后便会同花骨朵初绽般好看。
薛荔将肉丸团好,又往竹匾底下垫一层浸湿了的荷叶,将丸子码进去。荷叶的清香微透,与肉丸中馥郁的香料香气交缠,光是站在一旁,她便已能想象出入锅之后,它们将如何成就一场味蕾的盛宴。
灶上的铁锅已烧热,薛荔以筷入油试了试温度,待到箸边冒泡,亦是俗话所说的七成热油温时,便缓缓将肉丸贴着锅沿滚入。顷刻间,热油炸开的声音宛如春雨初落,轻柔而簌簌。
“嗤啦——”
金黄的油泡迅速在锅面扩散开来,炙热的油温将肉丸的表层裹挟,翕忽间锁住鲜美的汤汁,丸子的外壳渐渐被炸至焦脆,泛起一层琥珀色的油光。
薛荔用锅铲将肉丸一个个地翻了个身,换一面继续炸熟上色。只见那些丸子在锅里上下翻滚,轻轻碰撞,彼此摩擦出悦耳诱人的“沙沙”声,外酥里嫩似乎已经了然可见了。
不多时,炸好的狮子头被薛荔铲起,堆叠在一旁的沥油架上,香气滚滚,直钻入鼻间。
11. 春日暖新铺
肉香混着脆藕的清新气息直往支摘窗外溜,诱得伏在窗槛边的姜喜鱼垂涎三尺。
“好香!这便开饭么?”姜喜鱼的手忍不住往装得满出个小山尖的炸肉丸山上伸去。
薛荔微微一瞄,眼疾手快地一筷子敲在她手背上:“这才第一步呢,急什么?”
“谁叫你炸出来的太香了嘛。”姜喜鱼缩回手,揉着手背,苦兮兮地咽了口口水。好事多磨,好食也多磨嘛,她只好如是劝慰自己腹中的馋虫。
薛荔眸底含笑,轻轻摇了摇头,将方才炸狮子头未用尽的油沉淀滤净后倒入小碗中。虽说这炸过东西的油最好莫要反复使用,但现如今油价亦不算便宜,她还欲盘间铺子呢,凡事还是省着些来得妥当。
她从小碗中舀出两铲油回锅,再添入葱姜、八角、桂皮爆香,而后“呲啦”加入一碗清水、一勺匙耗油、酱油与蔗糖,待汤汁翻滚出醇厚的色泽后,才将炸好的狮子头一一放入。
“咕嘟、咕嘟——”汤汁翻腾,肉丸在其中悠闲晃动,被酱料温柔万分地裹挟起来,每一寸肌理都浸润着红烧的滋味。随着火候渐深,汤汁渐渐浓稠,狮子头的表面浮上一层红亮的油光,熠熠生辉,仿若一块上好的和田红玉,晶莹润泽。
待焖煮一刻钟后,薛荔将肉丸盛出,挑去辛香料,再加水淀粉为汤汁勾芡,给肉丸表面淋上薄薄一层芡汁。最后,撒上一抹青翠葱花,更衬得这一盘红烧狮子头鲜艳欲滴,教人食指大动。
姜喜鱼早已按捺不住,眼巴巴地望着薛荔,在后者失笑着颔首后,立刻抄起筷子夹了一颗,放入口中,迫不及待地一咬。肉馅里滚烫的汤汁瞬间迸发,醇厚鲜美,酥嫩化渣,藕碎的脆嫩在唇齿间完全绽放,亦与肉糜的柔软细腻交织缠绕,仿若一场极尽惊艳的味觉盛宴。
好半晌过去,姜喜鱼都说不出话,只眯着眼,满面沉醉。
薛荔瞧她这副模样,轻笑问道:“怎么样,这顿开伙饭可还好吃?”
姜喜鱼猛地点头,两腮鼓着热腾腾的狮子头,眼睛发亮,含糊不清地感叹道:“阿荔,跟你搭伙,实在是人间一大幸事!”
薛荔捂嘴轻笑。
初春日暖,食足困人。
姜喜鱼饱餐一顿,心满意足地捂着圆滚滚的肚皮,一歪身子便倒进竹编藤椅里,,懒洋洋地躺着,舒服得直打饱嗝。
方才她一连吃了七八个红烧狮子头,又就着碗底剩下的浓稠酱汁拌了一大碗米饭,如今肚中饱饱,浑身泛着暖意,正是最容易犯困的时候。
她随手抽出屁股底下压着的蒲扇,往脸上一搭,嘴微张着,便打起瞌睡来。
迷朦之间,只觉春风和煦,酥酥暖暖,似乎连骨头都轻了几分。眼瞅着周公即将入梦,不曾想,耳畔忽地炸起一声清脆的话音——“醒醒!喜鱼,莫贪睡了,快起来!”
姜喜鱼浑身一激灵,险些从藤椅上翻下去,踉跄地拄住扶手,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困倦未消,茫然四顾。
“呃!出何事了?”她嘟囔着,睡眼惺忪地望向薛荔。
“不是早同你讲好了么?吃过午饭,你得陪我去街上相看铺面。”“罪魁祸首”薛荔站在廊下,手里挎着一只竹篮,靛蓝布巾微微敞开,露出一抹红彤彤的林檎果。
她将篮子抬了抬,眉眼含笑:“路上解渴吃的水果我都洗好了,快些收拾,咱们就出发。”
姜喜鱼叹了一口气,揉了揉圆滚滚的肚皮,苦唤连连,但又耐不住薛荔一双水灵灵的眼眸盯直着自己,终究是挣扎着翻身,艰难上路。
-
城西街头,人潮熙熙攘攘,车马往来不绝。街道两旁,酒肆、茶坊、绸缎庄林立,雕梁画栋间透着一股富庶之气,偶能听得食肆中的小厮扯着嗓子吆喝:
“新出炉的豌豆黄——又香又嫩,客官尝一尝嘞!”
薛荔与姜喜鱼缓步穿行在人群中,一边避让挑着担子的商贩,一边四处张望,寻摸着合适的铺面。
“阿荔,你说咱们该租个多大的铺子才好?”姜喜鱼咬着一串糖葫芦,含糊地问道。
薛荔低头思忖片刻,道:“太小了不好施展手脚,太大了又要多花银子……左右得有个能摆几张桌子的前堂,后头还得带个灶房。”
“你说得倒轻巧,这兴国寺地界儿虽不比大相国寺,但也算得上是寸土寸金。”姜喜鱼咂舌,伸手指了指前方,“喏,那家茶馆便是前年转手的,听说光是铺面银就要三十贯,硬是把几个想盘下的东家吓退了。”
薛荔顺着她的手势看去,只见那茶馆门楣高阔,朱漆泽亮,显然是上好的铺面。
她心知这等好位置确实超出自己的能力范围,便不作多想,继续仔细打量沿街店铺,暗自盘算各处优劣。
二人一路走走停停,问了几处,不是租金过高,便是地段偏僻,人流不旺。
眼见着薛荔篮中的果子都已啃完,二人再无吃食,皆口干舌燥,正打算寻家铺子买两盏梅子饮,忽见街口拐角处,一间旧铺前悬着一方半新不旧的布幡,墨迹略淡,上书二字——“待租”。
姜喜鱼眼前一亮,转头与薛荔对视一眼,二人皆眸底含笑,她快步上前,抬手叩门,片刻后,内里走出一名年约四旬的东家,眉眼间透着几分精明。
“二位可是来问铺面的?”那东家打量了她们一眼。
“正是。”薛荔微微一笑,“敢问东家,此铺是整租,还是分租?”
东家见她一上来便直入主题,是个利落人,倒也不再绕弯子,面上挂笑侧身引她们入内。
“我这铺面从来只整租。”他伸手指了指,“两位小娘子瞧瞧,前堂宽敞,可作买卖,后头还带一间灶房。虽说不算新,然梁柱稳固,并无漏雨、鼠患之忧。”
薛荔踏入其中,细细察看。这家铺子虽不像街头几家新铺那般光鲜,但胜在结构方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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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局通透,且后院竟还带一方不大的天井,若是添置几口大缸,倒能养些鲜鱼活虾,十分便利。
她踱步一圈,漫不经心地问道:“敢问东家,这铺子租金几何?”
东家笑眯眯地伸出指头,比作一个一,又比作一个五。
“十五贯?”姜喜鱼眼皮一跳。
东家不紧不慢地道:“小娘子莫要惊讶,这地段虽不及街心繁华,但胜在客流不断,且后院宽敞,实乃做生意的好去处。”
姜喜鱼轻轻皱眉:“可我方才路过时,见这铺子已空了许久,怎得还要这般价?”
东家眼底闪过一丝尴尬,笑道:“那是因前头租客家中出了变故,急着回乡,这才空缺了一小段时日。不过,这铺子可无任何不妥!”
“这怎么与我听闻的略有出入呢?”姜喜鱼瞧着他,缓缓摇了摇头,语气悠然,“据说前些日子,这一带前些时日新开了一家酒楼,生意极旺,旁的几家小食肆都被逼得改行,眼下您这铺面迟迟未能再租出去,莫不是因此?”
东家脸上笑意有些挂不住:“哎,姑娘的消息倒是灵通……”
薛荔在一旁听着,心下暗笑,姜喜鱼素来能言善辩,惯会砍价,三言两语便将铺子的短处挑得明明白白,叫东家处于被动。
她见时机正好,便顺势开口:“东家不如这样,此铺面我们愿意租下,但租金仍得商量一二。毕竟一时半会儿,咱们也不知能否站稳脚跟,若是租金太高,我家铺子营综不下去,亦实难再租你这铺面不是?”
掌柜眼珠微转,权衡片刻后终是道:“既然二位真心想租,我也不是不讲情理的人……这样吧,十二贯,着实不能再降,但我可允你们头两月租金减半,如何?”
薛荔与姜喜鱼交换了个眼色。这地方虽比不上那些黄金铺面,但以眼下的预算而言,已算颇为合适了,于是爽快应下。
掌柜见她们应得干脆,终于是将铺子租了出去,心下颇为痛快,亲自引她们去签下契约。
待到落印成契,迈出新铺面,薛荔长舒一口气,转头笑问道:“阿鱼,你这砍价的本事,究竟是如何学来的?”
姜喜鱼眉梢一扬,轻拍她肩头:“人在江湖,银子哪能这般轻易撒出去?你多修炼,他日说不准砍价比我还狠。”
薛荔莞尔。
她仰头,迎着春日下午的柔光,见房东郎君将先前悬挂于门前的“待租”布幡揭下。金灿灿的光束洒落红漆木柱上,温暖又充满希冀,使她心底亦隐隐生出几分期待。
这一回,她定要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
汴京四月,雨后初晴,街巷间泥土的湿气尚未散尽,昨夜残余的雨珠自瓦檐凹处一滴滴坠落地面,砸出一洼小水坑。涟漪漾开过后,水面归于平静,倒映出一位俏丽小娘子的绯罗裙裾。
那位绯罗襦裙的少女穿行在人群间,眼眶泛红,神色恹恹。
12. 灼玉.乳酪糕
她的身量匀称,眉目姣好,是一位活脱脱的美人儿,只是气色略显苍白,脚步也有些飘忽。
绯裙的小娘子沿街四下张望,似是在找寻什么,好一会儿后,终是在一家卖山楂糕的摊前停下。
“……来、来一份山楂糕。”齐悦虚捂着腹,有气无力道。
摊主虽不识一丁,但观这小娘子模样清贵,衣着也不俗,心知是贵人买卖,不敢怠慢,忙将切好的山楂糕用荷叶包好,妥妥递到她手中。
齐悦接过糕点,却没急着吃,而是托在手中,略显犹豫而无奈地瞧着它。
自昨夜扬言绝食起,她便再未进一粒米粮,方才在府中又为婚事与兄长争执,二人闹得不欢而散。这会儿她已空着肚子走了许久,胃里如火烧一般难受,只觉头昏眼花。但心中又倔强得很,咬着牙不肯服软,想着买些山楂糕,或可利于消食,助自己的身材更纤条些。
齐悦捧着山楂糕咬下一小口,嘴中酸涩,心中更是酸楚,渐渐为自己难过起来。
她堂堂京师贵女,宁武侯嫡亲胞妹,自小到大锦衣玉食,要何稀奇珍宝没有,偏心悦的郎君拿不到手。
若那男子是寻常人家的倒还好办,大可叫她兄长差人绑来成亲便是,可那人偏偏乃户部尚书家的幺子——邓侨。
他早知家中已为己选好了亲事,却仍对她言笑晏晏,暧昧不明,亏她还以为他真心恋慕自己!
上回赏花宴相见时,她听闻他不日将成亲之事,伤心欲绝跑去质问。本连,“我知你身不由己,乃家中所迫”云云的悲情话都打了腹稿。
谁料,那邓侨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讥笑着道:“我钦慕你?呵,齐悦,你瞧瞧你,既无那杨柳细腰,又无那三寸金莲,唯皮肤白净些,且还堪看得过去,我放着自己家柳腰莲脸、百媚千娇的表妹不娶,凭何要娶你?”
这话如一盆冷水浇下,将她所有的情意生生浇灭。
回想至此,齐悦反复咀嚼着口中的山楂糕渣碎,心头一阵刺痛,又伤怀掉下几滴泪来。
她自认生得不差,性情虽骄些,但也非不讲理之人,好歹也是名门闺秀,怎就得遭他如此羞辱?
呸!邓侨这泼才!薄幸郎!登徒子!狗彘!
除开一张好皮囊,其他甚么也没有!
齐悦蹙眉瞪着手中的山楂糕,似是瞧见那负心汉邓侨的嘴脸,朝它狠狠咬下一口——哼,有眼无珠的狗贼,娶不到本娇娘乃是你这辈子不赀之损!
她狼吞虎咽下口中的糕点,只觉腹中酸水愈发多起来,胃里饿得似要缩成个球。酸痛难忍之间,一缕异香悄然钻入鼻端。
那香气不同于寻常糕点的甜腻,反而带着一股焦炙后的奶香,乳酪的浓郁中且又裹挟着米酒香的清香,诱人得紧。
齐悦猛地一抬首,鼻尖微微耸动,循着香气望去,见是西大街新开了一家食坊,门楣上悬着一块朱漆匾额,上书五字——“薛记珍味铺”。
-
新店铺的位置距先前薛荔支摊的地儿不远,且在铺面开张前,她仍去老地方摆了一日的摊,告知来买吃食的新老主顾们新店铺的位置,并言道开张之日,云酥包有买五赠一之惠。
正因如此,“薛记珍味铺”开张的第一个清晨,薛荔与姜喜鱼二人可谓是忙得连水都未顾得上饮一口。
好不容易度过了最忙的卯时、辰时,薛荔歇息半晌,又来研究新吃食。
“阿荔,这牛乳好生价贵,当真要拿来做糕点?”姜喜鱼边啃着手中的笋肉云酥包,边凑在一旁眼神惋惜地瞧道,“咱俩将它饮了多有营养。”
薛荔一边将发酵好了的乳饼捣碎研细,一边添着饴糖同她道:“喜鱼,咱们以后可是要打响名气的,可不能在原材料上抠搜。那些个贵人们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食材好不好、鲜不鲜,他们的刁舌头一碰便可尝出。”
“唉呀,我知我知,只不过心中有些肉疼嘛。”姜喜鱼瞅着薛荔又打了五个鸡蛋,将蛋黄与蛋清分次加入,显得繁琐极了,“若不是昨日在北方商队里碰巧遇见我大师兄,托着他的方便以三十文好价买下牛乳,只怕昨日咱们的荷包是要遭殃了。”
“是是是。”薛荔笑着,又将石磨磨细了的麦粉倒入,加半盏米酒,以替代价贵的黎朦汁去腥,拿起大勺,将盆中的所有原材料搅拌至顺滑如膏,“正是因为咱家阿鱼在北方的商队里都有人脉,咱们卖的这灼玉.乳酪糕才能比别家的糕点更为划算不是?”
姜喜鱼被她夸得面色一赧,低囔道:“那倒也是......”
话说回来,这“灼玉.乳酪糕”名儿听上去高端贵气,实则也就是现代吃的巴斯克蛋糕,薛荔亦是昨日瞧见北方商队中有售卖乳饼,才想起这道甜品。
宋代中原地区乳酪稀缺,主要依赖于北方商队,或是同西夏、辽国等边境贸易,贵族庄园自产的都极少,实属奢侈品。
她早有耳闻,饶是宫廷中采买的一种类似乳酪的酥酪,每斤都需一百文到一百五十文不等,而市售乳酪因运输和加工成本更高,她们这等平头小百姓去买,若能以二百文拿下一斤,都算是好价哩!
但若买回牛乳,拿回家自己加工,煮沸后加入米醋搅拌均匀,待牛乳成絮状后倒入纱布中,上压重物过滤一夜,不就成奶酪了么?
花两百文买小小一斤乳饼,薛荔舍不得。但花三十文买下一升牛乳,她只想批发进货。
薛荔半蹲在窑炉前,瞧着炉膛内的火势,待窑炉差不多预热好,便将巴掌大小的陶罐内壁刷上油防沾,把丝滑细腻的膏浆倾入其中。再拿大长铁盘一端,轻震盘子,将罐中气泡震散,最后通通送入炭火窑炉中烘烤。
“喜鱼,再添些柴火,这火候得再旺些。”薛荔蹲下来,观察窑炉下的火势,心底估摸着热温。
烤巴斯克蛋糕须高温快烤,换到古代,窑火猛炙半刻,熄火焖两刻即成。
姜喜鱼应声,拿来一捆枯柴,三两下塞入炉下,拉起风箱猛鼓两下。炭火瞬时腾起,炽烈火光映得她脸颊微红。正得意间,一股灰渣猛地扑面而来,熏得她连连后退,挥手驱尘:“呸呸呸!呛死老娘了……阿荔,你且快去前头吃午膳罢,这儿有我守着!”
“那你可得盯紧些,莫让火小了。”
“包在我身上!”
薛荔掩唇轻笑,拍了拍裙摆,转身步入前堂铺中,从蒸笼里拿出个煨着的云酥包来吃。
亏得她藏得紧实,不然这包子险要被对门绸缎铺楼上住着的王二娘子硬生生买去。
薛荔慢悠悠地咬了一口,这包子外皮软糯,内馅鲜香流汁,美得教人舔唇咂嘴。
她倚在柜台旁,细嚼慢咽地享受着鲜美滋味,一面悠闲地瞧着街市百姓安宁喜乐之景。措不及防地,一位面容姣美的小娘子闯入视野内。
那位襦裙绯红的小娘子手捧街边刘二狗摊上卖的山楂糕,肤色虚白,蛾眉微颦,配上她忧郁的一双眼瞳,简直一副羸弱西施模样,惹人怜惜。
薛荔方欣赏着,想着是否要上前开解开解她的心事。下一刻,却见那扶风若柳的美娇娘恶狠狠地朝山楂糕猛咬一口,磨牙凿齿,似要将那糕点啮得粉碎。
薛荔:“!!!”
那刘二狗家的山楂糕她亦尝过,哪能真硬成这般?
薛荔眼见那小女娘边咽着糕点,尔后,竟两行清泪扑簌簌自颊畔滑落,泣不成声。
莫不成几日未尝,那刘二狗做的山楂糕非但硬如磐石,且还难吃得教人心酸了?
薛荔只瞧着那小女娘一边哭,一边吃手中的山楂糕,百思不得其解——这究竟是好吃还是不好吃呐?
“出炉了出炉了!”
后堂传来姜喜鱼的欢呼声。
她双手各隔着厚巾,小心翼翼地捧着长铁盘疾步而来,满面生花。
“阿荔快闻!当真是香极了!”
薛荔回过神来,只见姜喜鱼把托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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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桌上一搁,每一只陶罐上都冒着袅袅热气。
“眼下可以尝否?”姜喜鱼的两眼直放光。
薛荔如是回道:“这灼玉.乳酪糕呀,得冰凉了后吃才好吃。”
姜喜鱼长叹一声,双眼睁得圆圆,且湿漉漉地瞅着她,薛荔心底一软,干咳两声,改口道:“不过么,热吃也另有一番滋味,可尝到其中流心,咱们先尝尝也未尝不可,亦是便于我及时完善配方嘛。”
“好耶!”姜喜鱼欢呼。
二人各抄了勺,取两罐灼玉.乳酪糕品起来。
姜喜鱼前半生从未吃过这般色香味俱全的甜品,表层焦黄诱人,内里绵密湿润,乳香、甜香、淡淡酒香交织回转,甜而不腻,入口便化,且还有流心质地,此刻已摇头晃脑,满足地眯起眼。
薛荔则不同,前世她身为美食主播,常出甜品测评合集,吃过的巴斯克蛋糕没有成千也有上百。
她一面品尝,一面细细琢磨口感。虽是遵循前世记忆调配而成,然而宋朝食材受限,这个配方里未加奶油,筛粉亦不够精细,是以糕体切面略显粗糙。若能有更细密的竹筛便好了,口感便能再升一层……
但粗糙归粗糙,这乳酪糕与宋朝其他美食相比,已算是很细腻了。不然,姜喜鱼也不会每舀起一勺送入嘴中,细细呡化后都要发出一声长长的赞叹。
如是思索着,薛荔的心神渐已开始想,下回该尝试做些什么其他口味的巴斯克蛋糕。
——抹茶?开心果?栗子?咸蛋黄?麻薯?
一旁的姜喜鱼三下五除二便将一罐灼玉.乳酪糕消灭干净,连罐子边角亦不留残渣。她舔了舔勺柄:“不过,阿荔,这乳酪糕的原料里,光是牛乳咱们便已花了三十文,该定个什么价才好?”
对欸,这倒是个大问题。
薛荔心下盘算起来,成本大头乃牛乳,一升三十文,约可做出半斤奶酪,而土鸡蛋、麦粉、饴糖、米酒之类的材料,分摊到八罐乳酪糕上倒也不算贵。
宋朝高端甜点溢价约有百分之八十,若要取个合理的值......薛荔略作思量,最终拍板道:“二十文,咱们卖二十文一罐。”
宋朝甜品溢价本高,“市面上,糖霜荔枝膏能卖两百文一份,蜜渍樱桃亦得一百五十文一碟,咱们这灼玉.乳酪糕中用了这么多牛乳,一罐卖二十文不算过分。”
虽是这般振振有词地念着,可薛荔却忽而觉得,自己竟然像极了现代不好惹三巨头之私房烘焙的主理人,真轮到自个儿做生意时,总是恨不得将铺面租金费、水费、柴火费等,凡是带个费字的,都给它算进成本里。
她悻悻地摸了摸鼻尖,宽慰自己道——好歹她还是有铺面,要付租金的。且宋朝材料稀缺,她将牛乳价格计入成本时,也是计的三十,而非五十的市价,光奶酪这一原材料她便得自己费劲儿调配,二十文一罐,着实已经是良心价了。便是对照现代,在魔都,六寸八切的巴斯克也有卖四十五元一份的,更何况,她现在是在经济繁荣的大宋都城汴京做生意呢?
薛荔在这边愧疚,另一旁的姜喜鱼却坦然道:“就这价钱,值得咱辛辛苦苦地卖么?”
“光是拉风箱这活儿,我便拉了整整一刻钟,手酸脸脏的,咱多赚点又如何?”
薛荔忙劝住:“这还只是原味乳酪糕,经典款的价钱不宜过高,待到日后咱们研制出新口味,到时再适当加价也不迟。”
“阿荔,你居然还会做别的口味?”姜喜鱼一听还有新口味,喜上眉梢,“是鸡头酿糖的,水晶皂儿的,还是香糖果子的?”
薛荔一听这稀奇古怪的口味,只觉两眼一黑。这些东西要真做进了巴斯克蛋糕里,又该会是何种天马行空的黑暗料理?
“这个不急,咱们先将原味的卖一段时间再看。”
二人正规划着珍味铺的锦绣前景,薛荔眸光流转,只见方才那位襦裙绯红,打扮不俗的小女娘缓步朝店铺这头来。
13. 铁齿薄幸郎
她眼底一亮,盈盈一笑招呼道:“小娘子可是被我家甜点的香气勾来了?正巧,今日有新品出炉,小娘子又是头一个遇上的,待我赠你一尝。”
齐悦见这铺主薛小娘子热情似火,朝自己笑时,嘴角的两个梨涡甜甜挂着,眉眼间净透着活泼灵气,丝毫不因她面上的冷淡而收敛笑意,反倒大大方方地取了一陶罐甜点,递到她面前,霎时怔了怔。
薛荔见她并未立刻伸手去接,眨了眨眼,忽地凑近几寸,目露关切:“小娘子脸色怎如此煞白?莫不是身子不适?”
齐悦看着近在咫尺的明艳脸庞,耳根一热,忙别过脸:“我不是来你家吃甜点的,我是在寻消食的酸杏脯!”
“噢,原来如此。”薛荔欣然笑笑,配合她道,“看来,小娘子方才那包山楂糕,怕是还不够消食。”
齐悦一惊,神色有些忸怩:“你、你都瞧见了?”
“为何瞧不见?”薛荔大方道,“小娘子生得皓齿朱唇,花颜月貌,饶是我想不注意亦难罢。”
似是被她这番话戳中什么,齐悦鼻头一酸,泪珠子啪嗒砸在案面的青瓷碟上,迸成碎玉:“可分明还有人嫌我难看......”
好端端的一个小女娘,竟忽而哭成个泪人。
薛荔与姜喜鱼面面相觑。
“这可咋办才好?”姜喜鱼愁得直抓耳挠腮,“我不会安慰人呐!”
“莫慌,我来!”薛荔拍拍胸脯,挺身而出,干脆将齐悦拉进店里坐下。
两人对她好生一番安慰过后,两人方将她伤心缘由了解了个大概。
“那五郎算什么东西!”姜喜鱼听罢,愤愤拍桌,震得桌面上的瓷碗茶具哐当猛响,吓得一旁将灼□□酪糕吃得正欢的齐悦掩住嘴,嗖了个嗝。
薛荔淡然点头:“五郎若是君子,便不会对齐小妹的体貌评头品足了。”
“且他还玩弄你的一片真心!”姜喜鱼气道,“这种男子,饶是谁家女娘嫁了都是倒八辈子血霉。齐小妹,你家中耶娘可知此事?这种委屈断然不能白受,咱定要教那五郎吃不了兜着走!”
因自家兄长威名在外,先时齐悦不便自报家门,只好以邓侨在家中的排行替代其名,眼下见素昧平生的二人为自己打抱不平,甚有义愤填膺之势,心中不免泛起暖意。
“其实,家中兄长早一开始便劝过我,说五郎的父亲心术不端,我若同他在一起,日后免不了吃苦受罪。”她低头轻声道,“可......可我没能听得进去。”
可不是么。早在发觉这事的苗头时,齐恂便告诫过她,户部尚书有私贪军饷之嫌,且结党营私,在朝堂上与他屡屡作对,其子邓侨不得不防。可她那时为士所耽,将他的叮嘱全然付作耳旁风。
幸而万幸,犹可说也......齐悦后怕地宽慰着自己。
“你阿兄说得不错,歹竹出歹笋,这种人,实在不可与之为伍。好在你如今识清他真面目,亦不算晚。”薛荔赞道。
齐悦朝她感激一笑,埋头又舀了一灼□□酪糕,送入嘴中。
糕体温热而柔软,含在口中时,先漫出焦糖般的醇香,几乎是舌尖轻轻一碰,流心内陷的奶香与蜜甜便会盈满口腔,绵密细滑,甜而不腻。
腹中的酸水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暖意,可她却又没由来地红了眼眶。
姜喜鱼见她眼尾逐渐洇开一抹薄红,不由得再度着急起来:“你怎地又哭了?莫非是这灼□□酪糕不合你胃口?不会罢?”
她吃着可觉得惊为天人哩!
“不不.....”齐悦深吸口气,嗓音微哑,“正因它味美过甚,我才忍不住感伤。”
“好吃的东西日日皆有。”薛荔眉眼弯弯,将手拊在她手背上,“你若喜欢,我明日也给你留一份便是。”
齐悦却仍是摇头,委屈道:“糕点虽香甜,可吃多了总会胖人,我若也想要杨柳腰,便只能少吃些。”
“齐小妹,你怎还将那负心汉的话放在心上?”姜喜鱼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抬手指向铺外,“瞧见对面荤素从食店门前坐着的金三娘子了吗?她那腰细得跟杨柳枝似的。但你可知,曾经的她为求心上人欢喜,硬生生饿得在自己的婚宴上厥了过去?结果呢,心上人是成了夫婿不假,可整日里却只盯着勾栏瓦舍里的丰腴歌妓看,连个正眼也不愿施舍给她。为了个花心薄情郎,把自己的身体折腾成那样,何苦啊?”
“但......我见汴京城中的世家贵女大多如此呀。”齐悦被说得有些动摇,眼眶里覆着一层薄薄的泪,“你是不知,她们为了身形纤细,日日束腰约束,稍多吃一口肥腻之物,都会催贴身女使帮忙吐出。”
姜喜鱼听得愣住,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竟有人对自己这么狠心?”
齐悦嗫嚅着点了点头。她又何尝没试过?只不过终究没能坚持下去就是了。否则,也就不会听到邓侨那番冷言冷语了。
薛荔听着,不由颦起眉来,眸底浮起些许复杂情绪——前世的她为保持身材,也曾做过同样极端的事,结果显而易见,对身体健康十分不友好。
不然,如今自己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咦!
说不定老天爷让她碰见齐小妹,亦是想给她个良机,拯救过去的自己呢?
思及此,薛荔叹了口气,伸出指尖,以帕子轻柔揾去齐悦两颊未干的泪珠,语调温缓:“你若是为了自己而想瘦些,那倒也无妨。可若只是为了旁人几句话,就把自己的身子折腾成这样,那可就不值当了。”
“或许……我就是觉得有些不甘。”齐悦垂下眸,恹恹地握着手中瓷勺。
“不甘心,就更不该委屈自己。”薛荔瞅着她,语气坚定,“既然世人总爱评判女子身材,那便更该由女子自己来决定要胖要瘦,而不是由无关之人指手画脚。”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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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顺势从齐悦手里接过勺子,自陶罐里挖出一大勺奶芙芙的糕体,朝她轻晃了晃。
“就像这灼□□酪糕。”薛荔将勺子凑到齐悦唇边,“有人嫌它过于甜腻,对其不屑一顾,也有人觉它香甜可口,纵使长胖也甘之若饴——食物自有其味,亦贵在本味,强扭旁人尝其滋味反倒糟蹋,倒不如各随所好,何苦相强?”
齐悦怔忡望着薛荔,丹唇微微翕动。
有那么一瞬,她忽而觉得面前这位小娘子虽年纪轻轻,却有着远超市井百姓的明朗透彻,分明二人瞧着也相差不了几岁啊!
“真想不到,你虽未长我几岁,却能通透至此。”齐悦脸色微红,方才那些纠结难堪的情绪,在这一瞬间竟有些羞于启齿了。
她垂眸望着薛荔递来的那勺乳酪糕,迟疑片刻,终是咬了一口,甜津津的滋味在唇齿间漾开,她眼尾的红意也随之渐渐散去。
沉默半晌,齐悦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只沉甸甸的荷包,拍在桌上,下定决心郑重道:“我,要在你这包月。”
“包月?”姜喜鱼不解,“你家中短你饭食了?”
齐悦似乎有些难为情,讷讷道:“倒也不是,只不过......我对兄长放了狠话......说要绝食......”
姜喜鱼怔了片刻,随即哈哈大笑:“好呀齐小妹,原来你还挺有骨气!”
“要包月,倒也不必这么多银两。”薛荔将那荷包推回她手旁,含笑道,“我们珍味铺尚且只做早点、药膳、甜点,你若想包月,三餐便只能跟我和喜鱼吃一样的,几道家常菜而已,要不了这么多钱。”
齐悦却急忙拦下:“无妨无妨,钱不成问题,本就是我打搅了你们。况且小娘子手艺如此之好,若觉我给得多,那便多买些好吃的菜来做,权当是改善我们三人的伙食好了。”
见她坚持如此,又不像是穷苦人家出身的小娘子,薛荔也未再推辞,莞尔:“行,那便按月算钱,你每日过来便是。”
待到齐悦吃饱喝足,出了店铺,姜喜鱼望着她的背影,在一旁偷笑:“有意思的小娘子,倒有几分傲气,就是人太单纯了些,哪有人出手这般阔绰的?”
“这倒不必为她担忧。”薛荔嘴角微微上扬,“你可瞧见方才她穿的衣裳了?孔雀罗纹绫,想来也是高门大户出身的女娘,不必为钱所忧。”
“孔......是那一千五百文才一匹的孔雀罗纹绫?”姜喜鱼惊得咂舌,旋即似是想到了什么,侃道,“阿荔,你该不会一开始就瞧见齐小妹衣裳不菲,这才招呼她进店小坐罢?”
薛荔斜了她一眼,眉梢轻挑:“做生意的人,眼力劲可不得好些?”
她顿了顿,欣慰道:“更何况,咱们这可算是做了件好事——既宽慰了伤情的齐小妹,又开解了一位这世间为所形躯所缚的女娘。”
-
接连几日,每日饭点,齐悦皆准时而至。
14. 桂蜜烤鹌鹑
从遇见薛荔前的,每日只能避人耳目,偷偷躲在房中啃栗糕充饥,到现如今的顿顿三菜一汤,时或还能尝上珍味铺新研制出的甜点,齐悦心底别提多美滋滋了。
前日吃的是莲房鱼包,昨日吃的是东坡烧肉,今日阿荔会给她做什么好吃的?
她走在街上,光是想着便忍不住抿了抿唇,强忍住即将溢出的涎水。
可待她从侧门迈入后院,却不似往常般嗅见诱人的饭菜香气,反倒闻到一股湿泥味。
“阿荔?喜鱼?”齐悦有些愣神,四下张望片刻。
“这里!”
熟悉的声音自后院传来,齐悦快步赶去,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狼藉的黄土地。
薛荔正立在其中,裙摆沾泥,脚边尽是东倒西歪、蔫头耷脑的蔬菜。
齐悦不由得看呆了眼。
她晓得薛荔早先便在后院园子里开垦了一小块菜圃,专用来种些葱、芫荽等易生长的蔬菜,且还料理打点得极好,可如今怎么一日不见,就变成这副惨状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齐悦讶然,“喜鱼呢,怎不见她?”
薛荔长叹息一口气,刚欲开口解释,西围墙上便迅速翻入个黑影——“终于叫我给发现了!”
姜喜鱼轻松落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尘:“都是这附近的几个小乞儿搞得鬼,天不亮便来糟蹋这菜园子。我瞧啊,准是隔壁开炊饼铺那吕饼娘指使的,早几日我便看见她给那些个乞儿施舍炊饼,平日里未见她有这般好心。”
齐悦恍然:“你们珍味铺生意太好,惹她眼红了?”
姜喜鱼讥诮:“她那心眼子,还没咱甘豆汤里的菉豆大,怕是要得一辈子红眼病。”
薛荔听得头疼,忍不住揉了揉额角。
这辈子,她是跟炊饼铺犯冲不成?
前有张炊饼,后有吕饼娘,莫非吃炊饼的当真能生出百八十个心眼子?
姜喜鱼见她捂额,甚是苦恼模样,安慰道:“你别愁,待午饭后,我便寻条麻绳,把那几个小乞儿捆到吕饼娘铺前指认,让街坊邻里都看看她吕饼娘是个什么丑类。”
“欸,莫要着急。”薛荔忙摆手劝住,“乞儿们本是可怜人,为求口饭才做了这等事,倒不必叫他们失颜于人前。至于吕饼娘么……”
“你要如何收拾她?”姜喜鱼饶有兴味。
“哼,我自有妙招。”薛荔稍稍一挑柳叶眉,唇角微扬,信手拎起菜圃黄土地上唯一一根尚算精神的嫩葱,于空中灵活打了个璇儿,稳稳落回掌心。
“走,今日咱吃桂花蜜汁烤鹌鹑!”
......
后厨里,灶上的小铁锅中“咕咚咕咚”熬煮着甘草水与蜂蜜,满室香甜。
薛荔抽了只小凳坐于门前,面前搁一大盆热腾腾的水。
她将刚宰杀的鹌鹑浸入,等了约莫十来秒,将鹌鹑迅速捞出,趁着热气稍用些气力一拔,便将主羽褪得干干净净。
接下来是一些残留的细小绒毛。她将鹌鹑表皮擦至干燥,一旁守着的姜喜鱼忙递上生好的柴火。将鹌鹑悬在火星子上方,旋转着缓烤个三五秒,借柴火的炙热将细小绒毛烤至焦脆,再拿起丝瓜瓤轻轻一搓,绒毛即刻便脱落,露出一层白嫩嫩的皮。
齐悦生于名门大族之中,自幼从不曾入过庖厨,更别提亲眼见证一只光溜溜的无毛鹌鹑是如何诞生,眼下虽怀敬畏之心,远远倚在院中的水缸边看,却仍止不住赞叹:“不愧是阿荔,连这般细微处都不放过,怪不得烹出的饭菜格外美味!”
“这才哪到哪?”薛荔笑道,“不过是第一步呢。”
她站起身,将白白净净的鹌鹑拎回砧板,倾出米酒,润其皮肉,又撒香料粉细细搓揉。
原该以粗盐去腥提鲜,但宋朝盐贵,便是齐悦出手阔绰,给的包月银沉甸甸,她亦不舍得随意挥霍。
这俗话说得好,“节约油,油满罐;节约钱,钱满串”,在保证她这位贵客吃得心满意足的同时,若还可省下些小小私房钱,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她把腌渍后的鹌鹑放入浅碗,往其腹腔内填入薄姜片、捶碎的桂叶与几颗茱萸后,又侧身揭开锅盖,往里撒入一撮干桂花。先时倒入的蜂蜜早已化开,将甘草水的微苦悉数炼去,并与之交融一体,糖浆愈煮愈稠,咕嘟”冒着晶莹剔透的泡泡,桂花瓣被琥珀色的蜜汁浸润,甜香直直钻入鼻端。
齐悦轻轻嗅了嗅空气中的香气,眸光微亮:“欸!用桂花入膳,果真别有韵味!”
“可不是?这香味馥郁,比前些时日阿荔做的桂花糕还诱人。”姜喜鱼眯了眯眼,嗅觉敏锐如猫儿,“只是不知滋味如何。”
齐悦先赞为敬:“阿荔出手,定是色香味俱有。”
薛荔她这俩吃货小姊妹惹得发笑,提起竹勺,缓缓搅动蜜汁,待至色泽金亮、浓稠而不滞手,方才停下:“等吃还早着呢,少也得要一时辰。”
她将蜜汁舀起,徐徐淋在鹌鹑表面,为这只卒得光荣的小仔畜均匀裹上一层薄亮的糖衣,随后以大瓷盘覆住,静置半个时辰,让甜香渗入肉质。
好容易半时辰过去,薛荔却说烤还需半时辰。
姜喜鱼又饿又纳闷:“小小一只鹌鹑,怎要烤这般久?也忒折磨人了罢。”
“烤制不透,如何入味?”齐悦眼巴巴地瞅着薛荔用铁签穿过鹌鹑,固定在简易搭好的旋炙烤架上,边烤边刷蜜汁。
鹌鹑外皮在火焰映照下泛着一层莹润糖色,若能咬一口,只怕是会脆得发出“咔嗞”一声响,她咽下口水,语气故作从容:“你且忍一忍,待会儿便知。”
三人围着旋炙烤架打转许久,大多时候,皆是薛荔提起油刷,蘸了蜜汁,细细涂抹在鹌鹑表皮,且细致观火势,姜喜鱼与齐悦二人则抢着来轮流转动烤架,只为靠得离鹌鹑更近些,好多闻两口肉香。
琥珀色的蜜汁慢条斯理地渗入肉中,炙烤出的焦糖外壳随火候变化,先是微微泛金,继而转深,终至宽焦薄脆。微光流转间,那层薄薄的糖壳仿佛蒙了一层莹润的釉彩,诱人至极。
炭火下压着的松枝噼啪作响,烧出的烟火气裹挟蜜香,直往鼻端里钻,叫人未尝其味,闻着便已肚中打鼓。
“齐小妹,这回该轮到我来转了!”
“喜鱼!你瞧你口水都要滴到鹌鹑肉上去了,还是我来的好!”
二人互不相让,肩膀暗中较劲,谁也不肯松手,场面颇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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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稽。
薛荔轻轻一笑,凑近些察看那鹌鹑的糖色与,烤炙溢出的滋滋香油,见色泽已然匀亮,香气愈发浓郁,便懒得理会二人的小打小闹,径直伸手扯开她们,欣然道:“成了!”
话音一落,不必用力分扯,二人便立刻住手,仿佛心有灵犀般,同时朝两侧让步,腾出中间的位置给薛荔取肉。
薛荔灭了火,将烤好的鹌鹑取下,翻手置于铺垫了荷叶的漆盘上。
荷叶嫩翠,清新的香气拂过热腾腾的焦糖外壳,衬得桂花蜜汁烤鹌鹑的香味油而不腻,更添几分馥郁雅致的韵味。
她又盛了一小碟蜜汁,索性奢侈一把,撒上细细研磨过的杏仁粉,拌匀以增稠,作蘸食之用。
“万事俱备。”薛荔将盘盏与备好的小匕首推至二人面前,侧身退开,眉眼弯弯道,“快些趁热尝尝。”
姜喜鱼早已按捺不住,率先伸手削下一小块肉,往蘸碟里一滚便送入口中。
鹌鹑外层焦脆,齿间轻轻一咬,便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如同嚼碎了一层甜滋滋的糖画儿,待及肉质,竟是细嫩多汁,浸润着桂花与蜂蜜的清甜,与炙烤后的鹌鹑脂香相得益彰,竟无一丝腥气。
“香哉!”姜喜鱼咬得满嘴生香,含糊道,“若非亲自尝过,真不知这桂花蜜汁竟与鹌鹑如此相衬。阿荔,你这手艺,当真是……”
她话音未落,齐悦亦削下一块鹌鹑肉,马不停蹄送入嘴中尝,眸底不自觉浮起一丝惊艳之色。
她本对甜味入肉有所犹豫,恐怕甜腻喧宾夺主,然此时尝来,那桂花蜜的甜意竟不盖肉香,反倒恰到好处地衬出鹌鹑的醇厚,方知此前的担忧全然多余。
齐悦细细咀嚼,口中尽是馥郁的甘美滋味,忍不住喟叹道:“甜而不腻,香而不烈,便是樊楼的庖厨也烤不出这般好的桂花蜜汁烤鹌鹑!”
“别光瞧着我们俩吃,你这大厨亦得尝尝自己的好手艺。”说着,唇角沾着蜜渍的姜喜鱼连为她削下好几块鹌鹑肉,码在她碗中。
薛荔见她俩吃得满脸欢喜,眸光含笑,不紧不慢地提起竹筷自碗中夹起一片。
那蜜糖外壳在灯火映照下泛起温润光泽,她咬下去的那一瞬,齿间立刻被一股酥脆细碎的甜意包裹,紧接着,肉质的鲜嫩多汁便倾泻而出,蜂蜜的甘醇与桂花的幽香相互交融,在口腔里层层绽放,余韵悠长。
薛荔不由微微颔首,倒不是自夸,而是这道菜确实成了。
姜喜鱼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含糊道:“阿荔,你这手艺,拿去献给官家,怕是也得被封个‘御厨’才行。”
薛荔失笑:“我若真成了御厨,岂不是要天天待在宫里做菜?这般一想,倒不如现在自在。”
齐悦闻言,附和地点头:“是极,若阿荔成了御厨,我们还不得日日在宫门口求见?哪里比得上现在,想吃便吃。”
姜喜鱼忽而忆起何事似的,忙咽下一口扎实鹌鹑肉,噎得缓了一缓:“御厨行不通,做那宁武侯的厨子总行得通了?听闻那宁武侯年纪轻轻便沉疴缠身,官家为他寻遍天下名厨,他皆不要,我猜呐,他也就是不曾尝过你做的佳肴,这若是有机会尝上一口,只怕一定积极求医,绝不想英年早逝。”
15. 乞儿葱油饼
突闻此言,腮帮吃得鼓鼓的齐悦猛地一呛:“咳咳......”
“慢些吃,没人同你争。”薛荔不明所以,只以为她吃急了,抬手轻轻拍她的背。
姜喜鱼手快,递来帕子。
齐悦颦着眉头接过,揾拭干净嘴角,犹豫少顷后,方弱弱出声:“我倒听闻,那宁武侯脾性不大好,阿荔这般手艺,若是被他逮住不肯放人,岂不受委屈呢?......若真遇上了侯府中的人,可千万记得,避开为妙!”
“诶呀,那宁武侯府中的人,是咱这种市井老百姓能随随便便遇见的么?”姜喜鱼的眸光直盯着桂花蜜汁烤鹌鹑肚皮上的最后一块肉,舔了舔唇角,“还不如这盘烤鹌鹑来得委实呢。”
言罢,她喜滋滋伸筷去夹那块肉,却不料齐悦反应更快,轻巧一转手腕,截了她的食。
姜喜鱼瞪眼:“你——!”
齐悦一口咬下,眉梢微微一挑,心满意足地吞入肚中,笑眯眯道:“多谢喜鱼成全。”
姜喜鱼气得举筷欲抢,薛荔忍俊不禁,将自己碗中还剩的肉各夹了几块到二人碗里:“好了好了,你俩都不许再闹,余下的五五分。”
这一餐,三人皆是吃得心满意足,到最后,连鹌鹑骨架子底下的蜜汁都不曾浪费半点,各添了两盏米饭,尽拿去拌饭吃了。
第二日,晨雾未散,笼罩住了巷道,也笼住珍味铺的牌匾。
薛荔起了个大早,正打算为云酥包备馅儿,掀开门帘,迈进灶房,甫一踏入,便打了个呵欠,眼角还挂着未睡饱的湿润泪花。
昨日吃的桂花蜜汁烤鹌鹑乃当真美味,她三人将肉啃了个精光不说,又就着桂花蜜汁狼吞虎咽了两大碗糙米饭,饱食不过多久便发了饭晕,夜里睡得甚是香甜。
至今晨起,她仍觉唇齿间隐隐残留着桂花的馥郁甜香哩!
薛荔回想着那烤鹌鹑的肉香,心中还美着呢,进屋后,却见一派吃惊景象。
——本放在厨架上装菜用的都篮,不知何时翻倒在地,里头的新鲜蔬菜早已不见踪影,唯有几片虫啃过的烂叶残留,散落得零零落落,像是被人故意遗弃似的。
这显然是有人将菜全挑走,还将烂菜叶子留给她收拾呀!
瞧着面前这般场景,薛荔骤然便清醒了。
灶房都被偷了,厨子哪还能打瞌睡?
“哈——阿荔,咱们今儿早吃……”姜喜鱼从后头晃晃悠悠地进来,口中也是打着老长一个呵欠,无意一瞥,半耷拉着的眼皮骤然掀开,“咄咄!哪家猢狲敢薅老娘的菜篮!”
薛荔靠在门框旁,单手扶额:“喜鱼,我想咱们真得买条看家犬来守着院子了。”
姜喜鱼仍在气头上,登时炸毛:“岂有此理!往日只有我姜喜鱼偷旁人家东西的份儿,现如今,竟倒反天罡来?不行不行,今日我非得揪出这小贼不可!”
正骂着,院中忽地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像是有人跌倒,仔细一听,貌似还有人声嘟囔:“……快翻过去!她们来了,使把劲儿呀!”
薛荔与姜喜鱼对视一眼,当即心知肚明。
童声稚嫩,岂不正是前两日受吕饼娘之惠的乞儿们?
姜喜鱼眉毛一横,撸起袖子,抬脚便要冲出去抓人。
“欸!喜鱼,咱们不妨先等等瞧。”薛荔连忙拽住她袖管,往外瞟了眼,压低声线,“咱俩跟在那群小鬼身后,看看他们究竟要去哪儿。”
姜喜鱼忿忿地用力点头:“对,抓他们个人赃俱获!”
二人待那群小鬼头翻过围墙,这才悄然跟上。一路上,穿巷过街,甚至连狗洞都钻了一回,搞得衣衫上皆沾上草叶,发髻亦是松松垮垮的。
姜喜鱼啐了两口嘴边的草根,咬牙低骂:“几个小犊子,莫不是在耍我俩?”
薛荔抬头,望见眼前之景,伸手轻拽了拽她衣袖:“欸,喜鱼,你瞧。”
“什么呀。”姜喜鱼探头看去。
只见那三个小乞儿钻入一户破旧的院落,庭院中,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媪端坐藤椅,听得脚步声,她微微侧首,眼珠却是灰白无神。
乞儿们见了她,纷纷簇拥上前,从破旧袍子的大袖中掏出几只炊饼,还有从她们灶房里偷来的新鲜蔬菜,全数递到老媪手里。
“我就知道是他们偷的。”姜喜鱼磨了磨牙,撩起衣袖,又准备大干一番。
这回,却仍是被薛荔一把拍下手臂:“那位老婆婆似乎双目失明了,他们虽偷了咱们的菜,但好像是为接济这位老媪。”
姜喜鱼定睛一看,那老媪果真双目灰白无神,唯接过乞儿们递来的吃食时,面上浮现出慈祥笑意。
“这几个小犊子,倒还算有点良心,若非他们先前帮着吕饼娘给咱们捣乱,我都要夸他们敬长了。”姜喜鱼在一旁看得直皱眉,低声嘀咕,“可这下……咋办?虽说也是做了桩好事,可他们给咱搞破坏这事儿还没完嘞。”
本以为几个乞儿偷了吃食后,会去找吕饼娘讨赏,不料他们却来了此处,这倒不好办了。
薛荔抿唇略加思索,眼珠流转,片刻后朝姜喜鱼促狭地挤了挤眼:“我有法子。”
荒芜小院中,屋舍虽萧条破败,可前院中却热闹。
“嫲嫲,咱们今日又给你带葱油炊饼来啦!”
“还有青菜,都可新鲜哩!”
“嫲嫲张嘴,我喂你尝。”
三个衣衫褴褛的乞儿围坐在老媪身旁,一口一个“嫲嫲”地亲昵唤着,其中一个女娃把手中的炊饼细细撕开,小心翼翼地递到老妪唇边。
薛荔方至院门口,便嗅见那股子葱油香。
西大街上,唯有吕饼娘一家所买炊饼添了这独家秘制的炸葱油,方才站得远,她见了还不能完全确定此炊饼出自吕饼娘之手,现下闻到葱油香,方知绝对错不了。
吕饼娘呀吕饼娘,她原当以为乞儿们得了炊饼,早就会狼吞虎咽吃个精光,不料这些孩子却把饼子攒了起来,只为让这位双目失明的老媪也能尝上一口。
人证物证俱在,这下她可真算是踢到了铁板。
“糍儿,你们这几个小娃娃哪来的钱买这些青菜和炊饼,还连着给我送了好几日?”老媪眼虽瞎,心却明澈,这几个孩子日日乞讨谋生,有时还得她接济些米粥,怎就忽地不愁口粮,反过来照料她了呢。
被唤作糍儿的那小男孩愣了楞,磕巴了下道:“我、馍儿还有豆姑,最近一直在西大街吕记炊饼铺子里帮工,吕饼娘不但给我们工钱,还管饭食,这葱油炊饼便是她管的饭食,嫲嫲你尝,是不是好吃极了?”
听他如是说,老媪心底虽还有几分疑虑,却在听见他最后那句话时被感伤取而代之。多可怜的几个娃儿,小小年纪,不曾吃过几顿饱食,只觉个葱油炊饼味美至极。
老媪提起袖子,悄悄揾去眼角的泪花:“嫲嫲老了,牙齿早就啃不动饼了,倒是你们几个小娃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得多吃点东西。”
“阿嫲若是嚼不动这炊饼,熬碗粥来,泡软了吃岂不甚好?”一道清丽的女声忽而传来,似春风般和煦。
小女娃豆姑攥着炊饼,循声仰头一看,歪了半边苇席门头棚漏下缕缕春阳,正映着来人。
那大姊姊约莫碧玉年华,乌发松松绾作垂鬟,纤白脖颈边的几缕青丝随性而垂,仿若瑶台银阙下来的仙女。浅青交领襦衣瞧着虽浆洗过多回,可那双灵动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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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似的眼眸很快便能将你的目光从她衣裳上吸引过去,真教人忍不住浸入那汪清亮如山泉、比檐外那枝野桃花还要明艳的眸子里。
一时间,豆姑痴得连手中炊饼都忘了撕,险些手松掉在地上。
“豆姑,豆姑!饼都要掉了!”馍儿瞥见自她掌心里斜斜欲坠的炊饼,急忙抬手一托,怪道。
“你,你......”糍儿瞪大了眼,盯着大摇大摆走进院中的薛荔,登时像炸了窝的雀儿一般,蹭地一下窜了起来,如临大敌。
薛荔则丝毫不避他诧异的目光,反而朝他促狭眨了眨眼。
那看似俏皮的目光扫过糍儿的脸庞,吓得他仿若被雷电劈过般,脊骨僵直。
“糍儿,是谁来了?”老媪双目看不见,只朝薛荔来声的方向微侧了侧脸。
“是好生漂亮的大姊姊!”豆姑双眼亮晶晶地瞧着薛荔。
“嘘!你别说话!”馍儿忙捂住豆姑的嘴,警惕地盯着薛荔与姜喜鱼二人。
薛荔走到糍儿面前,俯身一笑:“小郎君,是你来说,还是我来说呢?”
糍儿缓缓垂下头,嘴唇绷得紧紧,喉间滚动几下,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只是深吸了好几口气,始终没有鼓起勇气开口。
“小娘子可是认得我家这几个娃娃?”老媪察觉到他异常的沉默,率先出声问询,声音浑浊却透着平和。
“认得,自然认得。”薛荔爽利答,又携着几分意味深长,“且......不单单只是认得这般简单哟。”
此一番话,说得那叫一个光风霁月,毫不阴阳怪气,可落在糍儿耳中,便成了另一番滋味。
他唰地抬起头,几乎是下意识地横身决绝挡在老媪与两个小乞儿身前,将他们同薛荔隔开。
“我、我不认得你!我是……嫲嫲,她……”他张了张嘴,面色渐渐涨得通红,双手紧握头,几番迟疑,终是羞惭地垂首没了下文。
一旁的豆姑挣开馍儿捂住她嘴的手掌,闪着乌溜溜的眼睛叫道:“豆姑想起来啦,她不正是咱们拿走唔——”
馍儿面色一窘,连忙又捂住豆姑的嘴,这回干脆双手并用,捂得更加严实。
“糍儿?”老媪疑惑地摸索着伸出手,眉头微蹙。
薛荔垂眸睨着男孩低垂着的乱蓬蓬脑袋,以及他微微颤抖的胳膊,随即抬首朝老媪笑着温和道:“阿嫲有所不知,今日他们几个带回来的时蔬,其实是我托他们送来的。”
话音刚落,糍儿倏尔抬头,不敢置信地望向薛荔。
“儿家乃西大街边上开食肆的,前些时日在街上瞧见这几个娃儿骨瘦如柴,着实可怜,便邀他们进店吃了些饭食饱肚。这一问才知,他们身上虽有炊饼,却舍不得吃光,说是要留着送给一位一直照料他们的老嫲嫲。我听罢,心中感佩颇深,想着也该尽一份绵薄之力,这才托他们带些蔬菜过来。”
薛荔笑意不变,一番话语说得那叫一个滴水不漏、顺理成章。
糍儿怔怔望着她,耳根微红,嘴唇微张,似乎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原是如此。”老媪舒展开眉头,感激道,“小娘子这般善心,真真叫老身惭愧。我这双眼睛看不见,腿脚亦不利索,本想着能护住这几个娃儿,没成想,反倒是拖累了他们……”
“嫲嫲,可不许这般说!”糍儿拧起眉头,“您就是这世上待我们仨最好的人。”
薛荔微微一笑,缓声道:“阿嫲言重了,若非您悉心照料,只怕儿家在大街上瞧见的就不是三个面黄肌瘦的孩子,而是三副骷髅骨了。”
馍儿听到这话,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手上却仍不忘捂紧实,气得豆姑只能在他掌心里呜呜抗议。
16. 野菜番薯粥
糍儿心头紧绷的弦终于稍稍松了一丝,脸上戒备神色亦缓和些许,但仍未完全放下。他抿了抿唇,直视薛荔,认真道:“今日我们还要帮嫲嫲打扫院子,不便招待你……待到明日,我自会去你铺子里寻你。”
薛荔似笑非笑地睨着他:“小鬼头,你急什么?”
她随手撩了撩衣袖,偏头看向姜喜鱼,后者会意一笑,毫不客气地将肩上的麻袋重重往地上一搁,发出一声沉厚闷响。
“阿嫲不是嚼不动炊饼么?我跟喜鱼特意带了些粟米来。”她扯开米袋,浅笑道,“配上一碗温软的米粥,阿嫲定能吃得舒坦。”
......
正屋里,土墙破陋,窗纸漏风。
料峭春风吹得屋角的灰尘悄然腾飘,而榆木方桌边却热气氤氲,温暖四溢,仿若同这间苦寒深重的屋舍隔出了一方独立天地。
香甜的白雾自桌正中央搁着的砂锅里徐徐上腾,携着野菜番薯粟米粥的馋人清香,萦绕在几张小小的脸庞前。
几个孩子围坐一侧,各自捧着一只釉色暗淡的瓷碗,勺子碰碗的清脆声不绝于耳,伴着他们“嚯咯嚯咯”直将碗底的菜粥往嘴里扒的急切劲儿,活像三只饿坏了的小猫崽。
姜喜鱼盛了一碗粥,端去喂老媪吃,经过薛荔身旁时,弯下腰,俯在她耳畔小声问:“你这般做,就不怕他们赖上你?”
薛荔侧脸冲她眨眨眼:“他们若是愿意赖上我,至少说明他们不会再去旁人家的菜圃里捣乱了不是?”
姜喜鱼没再说话,嘴角却微微上扬,欣然给老媪送粥去。
“好暖和!豆姑许久都未吃过烫嘴的饭菜啦!”豆姑在他们三人中年纪最小,饭量也比两个阿兄小,此刻已是吃得小肚子都圆滚滚鼓起,满足地打了个饱嗝,仰头直幸福地冲着薛荔咧嘴一笑。
这可将薛荔心窝都瞧化了,她忍不住弯了弯眉眼,捻起自己的帕子,仔细给这只小花猫揩干净唇角边的粟米粒:“豆姑莫急,粥要吹凉了喝才好,不然要伤着口齿。”
小丫头重重点头,薛荔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目光一转,便瞧见馍儿腮帮子鼓鼓的,碗底见空,忙不迭起身将碗凑到砂锅边,毫不客气地再盛上一大碗颇满的。
薛荔心中微叹,这几个孩子着实可怜,老媪家境清苦,存粮寥寥,粟米、野菜不是发霉长毛,便是干瘪蔫黄,根本没法下口。
幸而她在角落翻出一兜储存尚好的番薯,又特意去后山挖了些当令的野菜,这才勉强凑出一锅普通菜粥,让这几个瘦巴巴的小家伙能好好吃上一顿热饭。
连老媪都被姜喜鱼搀扶着喝了一碗,感慨连连:“我双眼昏花,平日不敢生火做饭,只能吃些冷硬干粮,没想到临老还能吃上这般热腾腾的菜粥,当真是老天怜悯……”
“阿嫲净说些不吉利的话。”姜喜鱼平日里大大咧咧,可照顾起人来却也游刃恢恢,眼下呸呸两声,又吹凉一勺粥,送到老媪唇畔,“您嘴上若得闲,倒不若再多吃两口,省得白白浪费好粥。”
众人都吃得满足,唯有一人,薛荔却见其似乎心事重重。
糍儿安安静静地坐在那,低垂着脑袋,舀满一整勺粥往嘴中塞,一板一眼地嚼完后,又如是复吃一勺,竟吃出几分心不在焉的意味。
他是咋把一锅喷香菜粥吃出如嚼鸡肋之感的?
薛荔狐疑地瞅他良久,若不是方才自己尝过粥,又见馍儿都添了两大回,她险些都要开始怀疑自个儿的手艺了。
“你名唤作糍儿?”薛荔凑到他身边坐下。
糍儿身子微微一僵,随即倔强地抬头看她,眸中带着防备。
薛荔觉察出他的不自在,反而侃道:“听上去倒是个软糯香甜的名字,只不过,你这娃娃脾性怎如此刚硬?”
糍儿梗着脖子,直至将口中的热粥咽下,方闷声回她:“男儿若不坚强,何以保护弟妹!”
薛荔闻言,不禁对他多了几分另眼相看,拍了拍他的肩:“看不出来,你虽有小偷小摸之过,却亦是个有担当之人呐。”
“咳......”糍儿冷不丁被呛住,猛地咳嗽起来,忙以衣袖抹了把嘴,面红耳赤地同她反驳道,“我们那是为讨炊饼果腹,不得已才为之。”
“可就算你们苦于生计,也不能靠偷盗为生。”她顿了顿,眉眼微弯,“你们既愿意照顾双目失明的阿嫲,足见心地不坏,与其偷鸡摸狗,不如光明正大地凭力气换饭吃,岂不更好?”
“换饭吃?”糍儿眼里闪过一抹迟疑。
一旁的姜喜鱼已经安顿好老媪歇下,闻言走过来,叉着腰道,挑眉道:“怎么,听不懂?我们珍味铺虽不是什么大酒楼,可每日里活计也不少——择菜、淘米、烧水、净碗,你们若是愿意干活,便能挣一口饱饭吃。”
馍儿嘴里塞着番薯,含糊不清地凑过来道:“可吕饼娘也说,我们帮她干活,就能有炊饼吃……”
薛荔反问:“哦?她是给了你们炊饼,但可曾给过你们半文钱?”
孩子们皆是一怔。
“我便猜到了。”她轻轻抬眸,目光幽幽,“吕饼娘给你们炊饼吃,表面上是施恩,实则不过是为更方便使唤你们去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
提及吕饼娘,姜喜鱼冷嗤一声:“说白了,也就是把你们当便宜伙计用,还真当她心善呢?”
几个娃儿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薛荔见他们神色松动,声音柔缓道:“在她那里干活,只得几张炊饼果腹,可在我这儿,不仅有热饭热菜,还能堂堂正正地谋生。若是干得好,工钱自不会少,也够你们给阿嫲买更好的吃食,过更好的日子。”
她微微一顿,弯眸看向他们:“如何?”
糍儿攥紧拳头,抿着唇,一双乌黑的眸子里写满挣扎。
馍儿两耳只听见薛荔方才所说的热饭热菜,此刻摸着圆滚滚的肚皮,一双眼睛直滴溜溜地往盛着野菜番薯粥的砂锅那边瞟,似乎在权衡若跟了她,今后肚子会不会少遭些罪。
唯豆姑笑盈盈的,一双秋水般的圆眼水汪汪地直瞅着她,瞧模样倒是打心底里喜欢她。不过,又看了看身旁两个兄长纠结的神情,只好瘪了瘪嘴,待他们开口。
沉默良久,糍儿忽然一咬牙,狠狠点头:“好,我愿意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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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铺子里干活!”
“还有我!”馍儿嘴中叼着半块炊饼,亦不甘落后地举起小手。
“豆姑也要!”可爱的小女娃雀跃蹦起来附和。
-
吕饼娘的饼铺正巧就开在西大街薛记珍味铺的右斜方第二家。
此刻,蒸笼上的炊饼正有条不紊地熥着,浓郁的葱油香气沿着晨间微凉的空气弥散开来,直勾得行人忍不住驻足。
铺前队列已然排起老长,食客们个个等着买上几张热乎乎的炊饼,揣回家佐粥去。
新一笼炊饼即将出笼,吕饼娘弯着腰,嘴边叼着根细草梗,娴熟地操着火钳往炉底添柴。
听见有人催促,她便不耐烦地吊起眉梢,拿起蒲扇往膝上一拍,嗓门不小:“催什么催!炊饼得蒸得透才香。你们若等不得,自个儿回去熥去!”
这泼辣脾性,倒是同她家的葱油炊饼如出一辙。
——饼子嚼上去虽松软甘甜,可当猝不及防、偏偏咬到饼中的那口汉葱碎时,仍会被辣意直冲得两眼热热泛泪花。
吕饼娘的脾气是一等一的差劲,可即便如此,西大街的食客们仍趋之若鹜,谁叫这条街上唯有她家炊饼葱香最为醇厚,口感最是独特呢?
也不是没客官受不了吕饼娘这股子悍妇脾性,转头去别家寻炊饼。可不知为何,饼虽是同款,但于滋味上却总差上几分。
世人都道,吕饼娘手里攥着吕氏五代相传之独门秘方,至今无人能知,奈何她自个儿亦素来倚仗这点,偏生无人可拿她如何。
唉,恃才傲物,恃食傲物嘛。
西大街上的食客们既欲一饱口福,便也只得消受吕饼娘的火爆性子了。
“不敢不敢,吕店主尽管慢工细活,咱们等着一饱口福便是。”队伍中有食客嘻嘻拱手一笑,一副习惯了她脾气的模样。
然而,正当吕饼娘忙得不可开交时,一道淡淡的声音在摊前响起——
“吕店主,你这炊饼倒是做得不错呀!”
吕饼娘正往炉里拨着火呢,此刻闻声,手稍稍一顿,从呛人的烟火里抬起头来,隔着蒸笼雾气,望见站在长队开外的薛荔。
她手里正举着一张炊饼,似笑非笑地朝她晃了晃。
吕饼娘旋即警觉地眯起眼,拿蒲扇挥散眼前的雾气:“欸呀,薛娘子,稀客呀!怎么,今日有空特意来买我这炊饼?”
“买?”薛荔悠然摇首,挑眉叹道,“可惜了,这炊饼虽是你家的不错,却并非从你手里买来的。”
此话一出,吕饼娘眉峰骤然一拧。
队列中有食客不明所以,误以为薛荔是插队买来的,忙扬声朝吕饼娘道:“吕店主,这生意可不能这般做呐,怎还教咱这些规矩排队的落了下乘?”
吕饼娘眼角一抽,狠狠瞪了眼面上笑盈盈的薛荔,转脸冲那食客摆手:“哪有的事!您可别误会——阿秀!过来招呼客官拿炊饼!”
招来帮手,吕饼娘得以从铺前脱身,径直拽过薛荔的胳膊,快步将人拉到铺子后头。
“你想做甚?”吕饼娘站定,转身环抱着双臂睨着她,压低嗓音质问。
17. 吕饼娘饼铺
薛荔无辜地晃了晃手中炊饼:“自然是来赞吕店主手艺之绝的呀。”
吕饼娘眼神微闪,随即冷嗤一声:“那可真是奇了,这满西市卖炊饼的铺子不止我一家,谁知你手里拿着的究竟是何家所做。”
薛荔不疾不徐地迈步上前,将手中炊饼撕开,在她鼻前悠悠一扇,炊饼甘甜的麦香霎时在空气之中弥散开来,混着葱油的醇厚气息,直钻入鼻腔。
她笑道:“众人都知,你家炊饼葱油香一绝,殊不知,令其别具风味的,并非你炸制的葱油,而是你手里这饼的根本——面团。”
“若我未猜错的话,你用以做炊饼的当是隔年麦粉。新磨麦粉虽细腻,但筋度未足,唯有存放过一年的麦粉,做出的炊饼才会麦香浓郁,弹性、韧性与嚼劲也更胜一筹。这般好的饼皮,再辅以你添加香料炸出的葱油,二者相辅相成,才成就了今日吕记饼铺的好名声。”
吕饼娘听得那叫一个瞠目,满脑子想不通,面前这开铺子没多久的黄毛小丫头,如何就一语道破了自家祖传五代的炊饼配方?
薛荔见见她脸色微变,心中笃定自己所料果真不差。
其实要推测这点并非难事,她前世曾读过南宋时期一本名曰《浦江吴氏中馈录》的书籍,其中便明确记载了“隔年麦粉尤宜制糕”。
这里所说的隔年麦粉,不正是后世所称的陈化面粉么?面粉陈化,是为通过自然氧化分解蛋白质,由此提升面团的延展性,尤适宜制作需松软口感的主食。
但宋时坊间炊饼铺每日面粉消耗巨大,难以长期囤积存料,石磨加工能力亦是有限,真正能长期存储陈化面粉的,多半是兼营仓储的粮行铺子。不仅如此,陈化面粉还易受潮霉变,唯有用陶瓮封存,或藏于地窖保干,方能长久保存不坏。
这般麻烦的工序,对于寻常炊饼摊贩而言亦是一笔不小的成本负担?,也不知吕饼娘是如何做到这些的。
吕饼娘脖子伸了伸,眼神飘忽,嘴上却依旧不认:“这世上用隔年麦粉的炊饼铺子也不只我一家,你怎就断定是我做的?”
薛荔薛荔目光清亮,坦然道:“吕饼娘,我来寻你,可不是同你争论这个的。”
她将炊饼往她手掌心里一塞:“这炊饼,是你给那些乞儿的。”
吕饼娘闻言,心头猛地一跳,不自觉地绷紧了肩背,强笑着推脱:“乞儿?开什么玩笑?我一个铜板都恨不得掰成两半花,哪有那份闲心去白送炊饼?”
薛荔却不理会她的狡辩:“我知自打薛记珍味铺开张来,抢去了你铺里不少的食客,你对我心存怨怼,我能理解。”
见她将话挑破,吕饼娘尴尬地干咳了两声,倒也索性不再遮掩,双臂环胸,嗓音略显冷淡:“那又如何?市井商贾,逐利而争,连街道司都懒得管,莫非你还想为一片小小的菜圃去报官不成?”
薛荔两手一摊:“吕店主,这便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你甚么意思?”吕饼娘狐疑瞅她。
薛荔轻飘飘叹了口气:“我的珍味铺生意越来越好是不假,可有些事光靠人手也难以兼顾。就譬如我家云酥包,眼下我忙于研发新菜式,在换新云酥包的口味上便多有懈怠,长此以往,食客们味觉上对其厌倦,我这生意亦长久不了。”
她适时地顿了一顿:“你家炊饼做得极好是众人皆知之事,若愿意每日供我炊饼,我可以与你合作分成。”
吕饼娘听罢,一时没反应过来,呆了半晌,才捋清楚她的意思——敢情这丫头不是来兴师问罪,竟是来跟她做生意的?
她眯起眼,仔仔细细地打量起薛荔:“小丫头年纪不大,算盘倒是打得精,可我若给你供了炊饼,那我自家饼铺还活不活了?”
薛荔短欸一声,打了个响指:“吕店主不愧是生意中人,一下便将话说到点子上。”
她娓娓解释起来:“正因咱们两家当互利共赢,我才想出接下来这套法子,你且细听,若觉还是不妥,再反驳亦不迟——早上,你依旧正常卖炊饼,我也继续卖云酥包,互不耽误,但午时过后,你便把卖剩的炊饼重新加工后送到我这里,由珍味铺来售卖。不过,你供给我家的炊饼,必须是升级版的,区别于你铺子里的普通炊饼......”
吕饼娘听得一头雾水,忙摆手打断:“等等等等,炊饼就炊饼,我自家加葱油豕肉的都算豪华了,还给你做个升级版,你要往里加啥?龙肉呐?”
“欸,莫急莫急,听我讲嘛。”薛荔掰着指头给她举起例来,“这卖不完的炊饼还不好办?一可切薄,涂上蜂蜜烘烤,制成香脆养胃的酥琼叶;二可对半剖开,其中夹上煎蛋、青菜与秘制肉饼,做成‘大宋汉堡’;三还可往内填馅,譬如豆沙、肉松、咸蛋黄之类,做成甜咸皆宜的下午茶点心。这样一来,炊饼不浪费,你我还能卖个好价钱分成,岂不两全其美?”
吕饼娘正琢磨着“汉堡”为何物,可听完这薛荔这主意,不由得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心思活络起来。
薛荔瞧出她的小心思,微微一笑道:“不过,生意归生意,该立的规矩也不能少。咱们白纸黑字约法三章。你我签订独家供货契约,新品卖出的收益,依供货量和卖出的数量给你提成;关键调味料,譬如烤制酥琼叶用到的蜂蜜,刷宋式汉堡秘制料汁,以及豆沙、肉茸、咸蛋黄的成品,我会每日清晨送至你铺,你只管加工即可;最后一点,也是对你而言,尤为重要的——”
“我还可为你铺子设计一款独家甜津炊饼,供你搭配葱油炊饼,打响‘咸甜搭配’的名号。当然了,这制作甜津炊饼的蜜糖,亦是我亲自调配好后送来,免得......”
说到最后,薛荔话音一顿,阴恻恻地眯眼扫过面色已然出卖心中揣歪捏怪的吕饼娘:“有人想过河拆桥。”
吕饼娘被她这森森冷笑唬得心里发毛,后背莫名一凉。
这女娃娃瞧着阳光明媚,性子软和的,咋笑起来这般骇人?
她呵呵干笑两声,勉强掩饰心虚:“没想到你这小女娃年纪轻轻,做生意来倒比那些老油条还精,一套计划周密至极,反倒教我挑不出不好来。”
她顿了顿,终是点头道:“行,我吕饼娘旁的虚话不信,最信一个‘利’字。既能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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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那便与你这小丫头片子协契试试。”
-
宁武侯府。
庭院中,晨露沿着雕花栏杆蜿蜒滑落,坠入锦鲤池塘,溅出一圈细微涟漪。
齐悦懒懒地斜倚在美人靠边,单手托腮,目光无神地瞅着池塘里的湖石,手边搁着一盏茶,却早已凉透。
她捏了捏腰间软肉,登时咬牙切齿——自打她在珍味铺里包月连吃了小半月,腰围非但未见缩减,反倒隐隐紧了半圈!
这可如何是好?她可是在府里闹绝食的人呀!
齐悦心有不甘,伸手拽了拽腰间香罗带,欲将其扯紧些,最好是能勒出一把纤纤柳腰,怎奈她使尽全力,都快给自个儿勒断气了,仍未见那香罗带宽绰分寸。
正恼火间,忽听身后有人低笑。
“不是要瘦身?怎这两日,倒见你圆润了些?”
齐恂自书房而出,远远便见亭阁之中的小妹面色忿忿,手中缠着腰衱,拽得那叫一个毫不留情,颇有几分滑稽,于是上前探看。
齐悦手上一顿,旋即侧过身来瞪他一眼,恼道:“你瞎说什么!我这几日粒米未进,清清瘦瘦,哪有……”
她话未说完,忽地便觉腰间的香罗带竟松了许多,心中尚未来得及欢喜,便听“呲啦”一声清脆裂响——香罗带竟自中间断成了两截。
齐悦顿时噎在原处。
空气霎时间便静了下来。
齐恂闲闲地倚在朱柱上,垂眸睨着她手中化作两半的莲花云纹腰衱,继而抬眼,似笑非笑地望向她。
“我知你想说什么!”齐悦脸色瞬间涨红,索性气急败坏地将两截香罗带往他身上砸,三两下潦草拢好衣裳,“我这不是圆润,是水肿!水肿懂么!”
只可惜,那绫罗之物轻如柳絮,甚至还没碰着齐恂的衣角,便戛然一滞,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飘然落地。
齐恂神情淡淡,煞有介事地颔首:“我只忆起,某人先是扬言绝食,继而不堪忍受,退让至每日只食清粥,如今连‘水肿’都可保持气色红润之态,可见这清粥之补。”
“依我之见,官家也不必再忧我胃疾,我只管吩咐厨房,每日以清粥食补便是。”
齐悦有口难辩,只恨不得将那系带揉作一团塞住他那张淬了毒的口:“非得叫那清粥撑死你不可!”
说罢,拢裙而去,直奔闺房。
齐恂目送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叹息着俯身拾起地上缠绕一处的腰衱。
这丫头当真马虎,女子贴身之物怎能随意抛落?若被有心之人捡去,岂不是吃亏?
齐恂将腰衱一丝不苟地束起,准备叫齐悦的贴身女使拿回去,传话好好叮嘱她一番,可忽而一阵微风拂过,卷起一缕草本土芝香,熟悉又清新,骤然扰乱他的心绪。
他回眸,眸光一垂,见石桌下有方被轻微扯开的暗格,伸手再探,其内一盒雪白糕点便重见天日。
不必猜也知,又是齐悦那丫头跑来这处偷吃点心,临了逃跑,却忘了拿走。
他拈起一块,手中的清香便逐渐馥郁起来,愈发地勾人心脾。
18. 山药梅花糕
昨夜他去齐悦院中时,女使奉上的似乎便是这款糕点,形似梅花,花瓣处镂空,雅致非常。
他原不嗜甜,胃疾缠身后,便更少碰糕点,可当时不知怎地,竟鬼使神差地被这股甘甜香诱得捻起一块,略尝了口,出乎意料地毫无寻常点心之腻,只余满齿清香。
吃糕本是无心之举,可直至今日午时,云冯照例端上药汤来时,他方察觉连日来的胃痛竟不曾于今日发作。
若要说,饮食上他与以往有何不同,便也就是尝了几块这模样胜似定胜糕的白糕了。
齐恂眼神微微一凝,沉思片刻后,转头吩咐随侍:“去查查,小姐近日都去了何处。”
-
此时正值晌午,薛记珍味铺内生意兴隆,食客们对着热腾腾的饭菜大快朵颐,谈笑声与筷箸碰碗的清脆声交织一片。
姜喜鱼在前头柜台算账,侧耳听着算珠拨个不停的声儿,仿若已是听着铜钱入袋,笑得简直合不拢嘴。
而灶房里,薛荔正将竹筛上阴干了的粳米与糯米一一过筛,专心制糕。
待粉质筛细腻后,她将蒸熟捣碎的山药泥掺入其中,将三者拌和均匀。
定胜糕原该用红曲粉调色,使其呈珊瑚之色,但毕竟这一版本是她改良加入山药后的药膳版,若掺红曲粉,反倒会掩盖山药本真的月白色,索性不再添色。
薛荔搬出梅花木模,搁在用来专做面食、糕点的白案上。
说来,这模具还是她特寻花模匠打制而出的,主体呈梅花状,花瓣中间镂空,使点心摆盘起来更显雅致,一板可制九块,她托木匠共打了五块板子,不多不少,恰好够用。
她又取来粉拂子,将昨日初做糕点时未清扫的米粉拂净,再取细绢筛将混合粉料筛入模内。
山药糯粉色泽莹白,扑簌簌飘落进梅花纹中时,透过金黄的午阳光束,泛起煦煦醉人的朦光。
待到梅花模具填至六分满时,薛荔放下绢筛,将早已备好的枣泥内陷填入。
她初制这款糕点时,本是想着山药滋味清甜,且有健脾益胃之效,很适宜给患胃疾者食补,但若一味追求健康,而不加糖浆增甜的话,恐难入食客之口,销量亦不会高,是以她选了红枣这一滋补之物作纯天然甜味剂。
山药温和养胃,枣泥养血安神,炒过的糯米粉温中补虚,而粳米粉和胃止泻,左瞧右瞧,都是一道无可挑剔的养生糕点。
昨日见齐悦尝得爱不释手,眼中亮光藏也藏不住,薛荔便知,这款糕点定然不会无人问津了。
话说,昨夜分别前,她还特意给齐小妹塞了一盒点心带回家吃。
如今回想起来,倒觉得这事做得不太妥当。
——原本是担心她在家中只喝白粥,营养不良、伤了脾胃,可以齐小妹对美食那点儿自控力,那盒山药梅花糕能不能安然熬到今天,实属难说。
薛荔轻轻摇了摇头,复而又专注于眼前的糕点。
她先将梅花模具填满粉料,再以木尺将表面抹得平滑如镜,随后反扣在木板上,轻轻敲打几下,等到糕体顺滑地脱了模,再将它们小心翼翼地送入蒸笼中。
趁着糕点上笼蒸制的空隙,她踱步去了前头的铺面,目光环扫一圈。
三个小乞儿正各司其职。
豆姑梳着一对可爱的冒尖小螺髻,手里拎条抹布,正踮着脚努力擦拭着高出她半个脑袋的柜台。
馍儿则在堂间跑菜,手托一碟脆皮糖醋藕,在桌椅之间穿梭得飞快——不得不说,这孩子跑菜倒真有几分麻利,且面上无时无刻不挂着笑,大抵也是因为这日子,较起先前沿街乞讨时,实在好太多了罢。
糍儿哩?
自从上回菜圃一事过招后,薛荔便注意到,这娃儿年纪虽小,心思却细如发。
分给他的本职工作是劈柴烧火,可几天下来,她竟察觉他在厨事上颇有灵性。
就譬如窑炉火势总不稳,饶是她亲自烤制灼□□酪糕,都常有把握火候不准,导致上色过深之时,但每每叫糍儿来盯火,却总能在糕体内里湿润,而外色刚好之时被他端出,分毫不差。
还有前几日那顿吃清蒸鲥鱼的员工餐,她同喜鱼本还为如何杀鱼苦恼呢,本是跑去请教吕饼娘该如何快刀斩乱麻,谁料一盏茶的工夫回来,那鱼竟已清理干净,整整齐齐躺在瓷盘上。
而糍儿立身在一旁,神情自若地卷袖净手。
她俩一问才知,原来这孩子有段时日常去菜场乞讨,周边正有一鱼贩,每日清晨都要杀鱼,他左右闲着无趣,瞧过一两回便学会了。
于是,三人分工就此稳定下来——豆姑负责洗菜择菜、擦桌扫地;馍儿跑堂传菜、招呼客人;糍儿除劈柴烧火外,得了闲,还得在薛荔身边做个小徒弟。
虽说这几个娃娃大的亦才七岁,这个年龄段就出来端盘洗菜着实有些令人过意不去,但这大宋法典也未设雇佣年龄限制嘛,仅对一些极度的无良剥削行为有追责条款。更何况,薛荔哪舍得剥削这几个可爱娃儿?
她给他们几人开了工钱,每月三百文,包吃包住,还包照料他们那年迈的老媪。
吃同她和姜喜鱼一块儿,有时还可尝上给齐小妹私人定制的好菜,住也同她和姜喜鱼一块儿,就住在薛家的老宅子里。
五人隔三差五便一起去看望老媪,若珍味铺里着实忙不过来,亦会轮着派人去探望。
当然,薛荔收留这几个小乞儿,也不只是出于善心。
一则,这仨娃娃着实可怜又讨喜;二则,珍味铺的生意日益红火,人手短缺难免,他们虽是童儿,不及成人干练,但胜在一人干不了,三人总能凑得上。
不都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么?更何况,这三个娃儿带给她的情绪价值,完全能将臭皮匠比下去。
望着眼前一派井然有序之景,薛荔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回到灶房,姜喜鱼已然算完账,帮她盯火来了。
“吕饼娘已将加工好的炊饼送来了。”姜喜鱼报了句。
薛荔轻快地应下,一双杏眼专注观察那笼山药梅花糕蒸得如何。
姜喜鱼瞧着她,欲言又止,无奈地凑近她拍了拍肩,神神秘秘道:“你咋一点儿不担心那吕饼娘耍诈?”
“耍诈?”薛荔闻着糕点散出的清甜香气,舒心极了,“饶是她想耍诈,也得有那个机会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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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话怎讲?”
薛荔转头看她,慢条斯理道:“你以为,咱们用她的炊饼加工再卖是受制于她,且还有被她照葫芦画瓢学去的风险?”
姜喜鱼深以为然地猛猛点头。
薛荔抬指一弹她的脑门儿:“其实——恰好相反!”
“这其中之一嘛,咱们的核心技术在手,往炊饼中新填进去的馅料都是咱亲自做好再送去的,她只管炊饼皮,想偷学,学不来独家秘方。若做得滋味不佳,她吕饼娘卖贵了,卖旁人也不愿买;若卖的是同等价钱,食客们也会偏好来最早推出吃食的珍味铺吃;若真要低价贱卖,她自个儿赚不了几文钱,还比不上咱们给她的分红,照样费力不讨好。”
“其二,咱们的定位本就是中高端路线,品牌尤为重要。别的不说,单是糕点模具上的雕花,都是寻的花模匠独家定制的,还有灼□□酪糕,出炉后用的亦是汝窑孔雀纹瓷盏装盘——光是这摆盘包装,那些个达官显贵就愿意多掏几个钱。”
“还有这最最最重要的一点是——”
姜喜鱼听她强调如此,赶忙问道:“是何是何?”
她话音刚落,脑门上便又冷不丁吃了薛荔一记弹指。
“诶呦!”姜喜鱼吃痛捂额。
“甜咸炊饼啊!”薛荔恨铁不成钢,“吕记饼铺这几天最火的、搭配葱油炊饼捆绑售卖的新品‘甜津炊饼’,它的配方不一直握在咱们手中么?”
姜喜鱼这才眸光一闪:“对哦,我竟把这茬儿给忘了!这甜咸炊饼的食次一上架,她这几日赚得那叫一个盆满钵满,说到底还不是仰赖咱们的方子,哪还敢耍什么花招?”
“正是如此了。”薛荔欣然,恰好山药梅花糕已至出炉时辰,便将笼盖一揭。
温润的水蒸气扑面而来,团抱着山药的清新与红枣的甘甜,与她二人撞了个满怀,暖意融融,甜香扑鼻。
姜喜鱼低首扇了扇香气,鼻尖细细一嗅,眼睛都亮了,似乎光是嗅着,便已尝上了糕:“今日这糕点似乎清香更甚,阿荔,你可改良了配方?”
薛荔神采飞扬,方欲开口,一道声如炸雷的大骂却自外头劈头盖脸地砸来——
“薛荔!!!你罪大恶极——!”
这声音听着熟悉是熟悉,就是怎恁般像来砸馆子的?
薛荔与姜喜鱼一脸疑惑地往声音源头瞅,只见齐悦满脸愤然地冲进后堂,刹在她跟前,双目气鼓鼓地瞪着她。
薛荔被她这阵架势唬了一跳:“……我,我怎地了?”
谁知齐悦听她这话,下一刻便变了面色。
她丹唇一瘪,眼圈泛红,立马涕泗滂沱地哭起来。
一边哭,一边还不忘接着大骂:“呜,都怪你,做的吃食要那般味美作甚?害我每日把不住嘴!如今……如今不但没瘦,反倒更胖!气煞我了!”
薛荔听得那算是一愣一愣,末了,偏脸与姜喜鱼对视一眼。
“不是说好了你在我这包月吃饭的嘛。”薛荔抽出手帕为她揾泪,一面笑道,“你且寻思寻思,自个儿交了那么多银子,我这做厨子的若不照顾好你这张嘴,优待你的胃,岂能对得起良心?”
19. 姜枣糕救人
“你还说!”齐悦涨红的双眼生无可恋地盯着她那张无辜的娃娃脸,心中的气又不打一处出,深呼吸间,鼻孔一鼓,竟吹破个天大鼻涕泡,逗得姜喜鱼呵呵大笑。
齐悦连忙扯过帕子掩面,刀片似的羞恼目光落在姜喜鱼脸庞,唬得后者当即噤声,忍住笑一本正经道:“齐小妹,你也不必苛责自己,阿荔这厨艺水平,饶是谁来吃个小半月都得添膘。再说了,我瞧了半天,也未见你比先前胖呀,你自己说说,究竟胖在何处?”
齐悦一边吸鼻子,一边泪眼朦胧地控诉:“还说没胖,今日我连腰衱都扯断了,还系不上......”
“要我说呀,你先前那般束腰,勒得跟个葫芦似的,只差没把肋骨与脾胃统统勒出来了。”薛荔按住帕子,为她擦净鼻涕,“你一日三餐在我这儿吃得少油少盐的,营养多均衡,也就是吃的量多了点,这才涨了一些些肉,还是健康的好肉。”
她一边说,特意朝齐悦用两指比划着“一些些”的度量。后者瞅着那米粒儿大小的“一些些”,面色这才缓和点,止住抽泣。
“这样,明日我便去寻木工,为你专打制个定量餐盘,主食、素菜、荤菜各分一格,每顿该吃多少都装定了,吃完就收走,这样就不怕控制不住自己,如何?”
齐悦打了个泪嗝,半信半疑:“当真?”
“千真万确!”
“哼,这还差不多......”
齐悦将鼻涕擤净,刚一通气,又嗅到甜香,鼻尖动了动:“唔,这味道,好生熟悉。”
薛荔咧唇一笑,将方蒸好的山药梅花糕端到她跟前:“你昨日不是说,这山药梅花糕中的山药味道淡了些许么?今儿我碾山药泥时特意没碾得太细,保留了些粒状的山药碎,想来也能更留住些山药本味。你要不要来一口?”
齐悦故作矜持地犹豫了片刻,撇撇嘴:“这可是你拜托我帮你试味的。”
“是是是,小女子心中感激涕零。”
薛荔忍俊不禁,知她虽嘴馋,却不好意思多吃,于是捻起一块糕,趁她还没反应过来,直接塞到她口中。
“如何?”
齐悦一个措“嘴”不及,贝齿一合,那软糯温热的糕点便于唇齿间绽开清香,山药的绵甜混着红枣的甘美,细细嚼来,每一口都像是春日山头吹来的风,清新又缱绻,直叫人不舍得咽下去……
“同你昨日所尝那份相比,是不是香甜沁人多了?”
齐悦眯眼细细品尝着滋味,耳畔听着薛荔的问,脑海中蓦地忆起今日自己在亭阁中偷吃的那盒山药梅花糕——糟了!她怎就忘了将它带走呢?若是被兄长发现......她这一世的英名,怕是要栽在那一小盒糕点上了。
于心中一番推演,齐悦愈发想着,便愈觉得痛心疾首,摇头晃脑。
罢了罢了,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亭阁那盒点心怕是拿不回来了,既如此,索性吃新出炉的正好。
她将嘴里那半块山药梅花糕咽下,拍了拍指尖的糕屑:“滋味甚佳,刚好给我装上一盒,带回府里去。”
姜喜鱼侃笑:“怎么,眼下又不嚷嚷着减肥了?”
齐悦高冷一哼:“便是要瘦,亦不能蹉跎了生活中的美好。”
薛荔听这俩人拌嘴,莞尔一笑:“好啦,正巧去前堂去,我让馍儿替你装盒。”
三人说说笑笑地走到前铺,齐悦嫌店中堂食的客人们吃得甚香,馋得自己都要饿鬼附身,赶忙立到铺外,透口新鲜空气。
西邻的铺子是卖京果儿的,柜台的木方格中,堆如小山似的干果蜜饯、糖油点心惬意而又滋润地躺着,沐浴着阳光。晒烘而成的枣干、荔枝干、龙眼干的果香似乎都满溢到空气中,光是嗅着便使人心脾发暖。
北边那家是卖灌肺的,虽是下水食货,却也别有一番景致——招幌上写着老大四个“新鲜现灌”字样,同寻常灌肺店家以粗犷男子掌勺不同,这家灌肺铺子里的店主竟是位模样清爽端正的小娘子,瞧着比阿荔长不了几岁,可处理起肺脏来,手法那叫一个出神入化,炉火纯青,三两下便将羊肺洗去杂质,动作麻利的同时,却又不损坏外膜。
而后便是把调味后的粉糊灌入肺中。
齐悦瞧着那女店主将馅料灌入肺中压实,有些入神,脑中不自觉回想起上回薛荔给她做的灌肠来。
上回阿荔是添了些何馅料来着?
齐悦仔细回味起那滋味——碎肉是不必说的,自家铺子里制出的肠,肉定是给得足足,咬开时满齿溢香,貌似是还掺了许多松仁碎与核桃碎?
想来这灌肺亦差不太多,蒸煮定型后切片,可以煮汤,亦或以油烹煎,食用时蘸着酱醋芥末,或者淋点浓汁,口感弹嫩,风味浓郁,别提有多美了。
齐悦舔了舔唇角,眸光流转,打量起东边那家熟肉铺来。
这家熟食行她有印象,也算是汴京城里的老字号了,爊鸭做得那叫一绝,连侯府中三十年厨龄的老厨监都自叹不如。
她嗅着那爊鸭的香,心中便琢磨起来,上回老厨监同自己论道爊鸭时,说的那番话——“爊鸭要想香,妙诀在于汤!”
还怪押韵的唻!
听说那熟肉铺的老汤乃以古法秘制而成,配方祖传,从鼻祖宗一代始起流传,到如今已是第十代孙继承,听上去玄乎,也不知是真是假。
“定整鸭十只!卤汁封坛,三日后送至......”
熟肉铺似乎来了位豪客,一张口便要十只爊鸭,还“卤汁封坛”,吃得多讲究哩。
不过也是,能一口气买下十只爊鸭的人家,在吃上若不讲究,哪能说得过去?
这家熟肉铺中的爊鸭虽不比“钱家爊鸭”名气更甚,但好歹一只也需一百五十文钱,十只,那便是一贯五百文,便是换侯府来采买,也算不少钱了。
而且......
齐悦微微蹙眉,这采买口吻之豪横,乍一听,倒同她家老厨监颇有几分相像。
而不过多久,她便笑着摇摇头,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怎么可能呢?侯府的菜肴向来自制为主,极少数才......
“我知,送至宁武侯府嘛,郭厨监!”熟肉铺掌柜笑嘻嘻接过话头,“一下子买十只爊鸭,侯府又要办宴席咯?”
被唤作“郭厨监”的那人笑着答道:“可不是么,府君大母办赏花宴,可不得隆重些?”
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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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刚落,齐悦脸上的笑就僵住了。
她回头一瞧,杵在熟肉铺前的那人圆圆胖胖,面方如田,不是侯府厨监郭栗祥又是何人?
而那赏花宴?
说得好听些,是聚贵女,集风雅,往直白了讲,那不就是祖母给兄长相看侯夫人的么。
齐悦忍不住腹诽,下一刻,却又见郭栗祥叮嘱罢了熟肉铺掌柜,悠哉悠哉地背着手,朝这头漫步而来。
她心惊胆战,嗖一下子缩回铺中。
当务之急,是赶紧离开此处,若被郭栗祥撞见,向兄长告了密,那可就糟啰!
正巧此时薛荔把装好盒的山药梅花糕递来,笑意盈盈:“今儿做得好吃,给你多装了满满一层。”
齐悦忙接过提盒,急急道别:“谢啦阿荔,只是今日家中有事,恐怕不能在你这儿用晚膳了,你和喜鱼莫等我!”
话音落下,人已飞似的从铺子侧门溜了个干净。
薛荔:“......”
这是唱哪出?见鬼似的跑掉了?
薛荔一头雾水地朝街上张望,街市热闹如旧,吆喝声此起彼伏,哪有半分异状?
她正纳闷着,忽而听闻斜对头,吕饼娘以她那十分有辨识度的大嗓门尖声惊呼:“啊呀!这人咋晕了?快来人呐!”
薛荔听得这声大喊,忙探身望去,只见人群簇拥之中,一位圆胖郎君瘫倒在地,面如死灰般惨白,嘴唇发青,身子哆嗦着,仿若从冰窖里抬出似的,牙关都在打战。
路人止步围观,却无一人敢近前,唯有低声议论声此起彼伏:
“这人怕不是染了甚么急病?”
“颤得这般厉害,莫不会是癔症犯了?”
“天儿也不算冷,他怎地抖成这般?”
薛荔挤过人群,眸光一扫那胖郎君的脸庞,当即便察觉端倪。
此人额角渗着冷汗,指节泛青,可面上不红不黑,并无中风之兆。
她走上前去,蹲在胖郎君身前,伸手探了探脉,察觉他四肢冰凉,气息紊乱,垂眸再细看,只见这人身上袍角湿乎,还生着一些浅淡霉迹。
大抵是成日穿行于湿气重地,体内寒气难散,加之近日操劳过度,导致寒湿内盛,脏腑受困,这才痉挛昏厥。
她心下一定,转头唤身后的姜喜鱼:“咱店中的姜枣糕可还有剩?”
姜喜鱼正好奇瞅着瘫倒那人,闻言一愣:“有!这就拿!”
“还要一碗紫苏饮!”薛荔添道。
姜喜鱼步履飞快,三两下便返回。薛荔接过,将姜枣糕撕成小块,喂入胖郎君口中,又舀了两口紫苏饮喂他服下。
那姜枣糕里姜丝辛辣,枣泥温补,最适驱寒暖胃;而紫苏饮则助通气行血、解表散寒,两者相佐,正合祛湿暖脏之用。
不过多时,那人原本青紫嘴唇便渐渐泛起血色,气息也缓了过来,身上的颤抖止住了,眼神亦慢慢聚焦,似是回过神来。
周遭围着的人瞧薛荔竟只用小小一只糕、一碗饮,就救回一条命,不由得连连称赞。
胖郎君喘了口气,扶着她的手想坐起,嗓音像风干的蒲草般沙哑:“唉,咳咳,小娘子……多谢你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