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拾遗》 第1章 第一章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北冥王朝天元二十年。 北冥国都,皇城内宫黜院。 安葚在晨光中恍恍惚惚地醒了过来。她盯着木制床榻尾栏上的荷田雕花,呆滞的大脑里循环播放着这首元稹的诗: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她懊恼到一动也不想动,就想着这样睡死得了,让这粗缯大布的被子将自己埋葬了完事儿。 整整两个月,那飞驰的大巴车蛮横地盘亘在她的梦里。那一天,那一天经历的每一个时刻,所有的事情,都在梦里一次又一次地上演。她恼恨得死掐了自己的虎口一下,白皙的皮肤上浮出一个清晰的指甲印。她不该回去啊!为什么要回去!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刻去敲他家的门!为什么偏偏就经受不住跳上那辆回程的大巴!偏偏是那辆大巴? 安葚一直都很厌弃自己迟疑的性格,她把自己保护得太好。或许是她从来都缺乏安全感,又或者是爱情恐惧症,从高中到大学的整整四年,她和他的关系始终在模棱两可中度过。朋友不像朋友;恋人不像恋人。突然那一天,安葚想也许到了自己上前一步,捅破窗户纸的时候了。于是她便做了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回去找他,跟他说她其实愿意做他的女朋友。 安葚站在3幢201室门口再一次敲了三下门,她加大了手指的力度。仍然没有人回应。 门内似有声音。 那,再敲敲试试? 才举了手,那门稀开一条缝,听见他的声音在慌忙中连声道:“抱歉,抱歉。稍微等一下。” 他正在穿着衣服。此时?午休? 门终于被拉开,他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客气地说:“刚刚睡过了。你怎么回来了,不是没到放假的时候吗?” 安葚进了客厅坐在沙发上,接过了他递过来的一杯水。突然间,自己满脑子的话全部都蒸发掉了。不安,慌乱,胃开始抽痛得厉害。空气里似乎弥漫着让自己想要逃避的陌生的香水味道。 两个人尴尬地坐着。 手机铃声响起。他从沙发上拿起手机看了看,可能是一则短信。 “安葚,你看你才刚来,我却有工作上的事情——--” 安葚放下手中的水杯,站起来告别:“没什么。我就是回来看看老同学。你忙吧。”她朝他点头笑着,然后匆匆离去。 过了不到两小时,他电话约她吃饭。 那家高中时代熟到不能再熟的属于他们俩的小饭馆,等待她的除了他,还有她。 餐后,三个人居然在一起散了散步,其间最多的摆谈来自于她。安葚几乎没有怎么讲话。 此情此景,自己还能再说些什么呢? 爱情既战胜不了怯懦,也打败不了时间。 谁也没有资格让另一个人永久的原地等待。 安葚没有询问和责难,她买了当天最后一班返程大巴的车票,用最快的速度在心里和他告了别。一只倔头倔脑的蜗牛,她笑着,一只倔头倔脑的笨蜗牛,只要周遭世界发生一点点波动,便急急忙忙缩回自己的壳里,即使,已经使尽了浑身的力气才敢爬出壳去。 选择放手就绝不回头,不是应该这样吗? 大巴车在国道上继续奔驰。窗外群山绵亘,景色飞快地掠过车窗朝后跑去。 白花花的一遍。 安葚每次醒来的时候,腮旁都挂着泪痕,她的梦境则定格在这一幕。 人生荒谬如斯,不如睡死得了! 屋外有人喊了声:姑姑,早课了! 早课,是啊,早课。安葚在这待了俩月的北冥王朝是皇宫黜院的教习女官,和二十多个年老的以及获罪的宫女生活在一起。最简陋的住房,最简单的食物,最卑微的生活。她是她们的管理者,与她们一起在黜院自生自灭。她叫流萤——流萤姑姑。 流萤姑姑领着宫女们做了早课——读读《女戒》什么的;又一起做了一套似是而非的关节灵活操——那个回不去的时空搞社区全民健身时的创新——实事上,宫女们并没有表示任何的异议,没有表露出丝毫的怀疑。有什么区别呢,谁是教习女官对她们而言毫无意义——无非是在此终老罢了。当朝圣上肯定不是玄宗;白头宫女却一般无二地圈在深宫等待腐朽,连带着一个浑浑噩噩度过了整整两月的安葚。 早课后宫女们就了餐,开始做每天必做的手工活。整个黜院静得像一座坟墓。 安葚很不喜欢这里,在这里宫女们甚至不会抬头直视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右脸颊,脸颊上赫然是一处十字状的刀疤。安葚曾经非常认真地研究过,这刀疤呈肉红色,刀口外翻,结疤后形成突起,十分蹊跷。如果是自然痊愈的伤口,即使刀痕再深,也不会做此形状。唯一的可能,就是伤口在愈合时被涂上了破环皮肤组织再生的药物,使得疤痕更大并再也无法消失。 以刀疤的颜色来看,应该是很久很久的事了。如果是这样的话,谁会向一名小女孩下手,并且阻止一切可能的皮肤自我修复,彻底毁容?? 想想真让人心寒。 无所事事的安葚逛出了黜院。 没有人说教习女官不能出园子。她毕竟不是流萤。初来时,她疯狂地翻遍了黜院里里外外所有她可以企及的地方,妄想能找到任何一点可以证明她仍然生活在原时空的证据。 结果只能是幻灭。 黜院后院东南方有两米多高的蔷薇花墙,或红或粉的娇弱的花朵编织成遍,美得绚烂夺目。 就在这层层叠叠浓密茂盛的蔷薇花海中,安葚无意中发现了一处可供一人爬行的小间隙。她徘徊于此少说也有一周的时间。也曾伏地探头张望,花墙出乎意料的厚实,花墙的另一边有一汪人工湖,湖的左侧地势渐高,连着一座小山丘。如果能爬上山丘的话,有可能将这座皇宫的布局走势尽收眼底。 到底要不要,爬过去? 她已经纠结了一周。人生就像考试,随时都会遇到选择题,至少和安在两世为人后痛苦地认为人生其实就是选择题,说不得还是一道挖坑题。你可以选择,却不得不承受结果。也许穿过蔷薇花洞,人生将会出现不同的命运,谁知道呢? 安葚不断鼓励着自己——今生今世,不再迟疑。她终于下定了决心,捞起裙摆绑在腰间,猫着腰四肢爬行。蔷薇藤蔓上有刺,她不断地腾出一只手来遮挡,脸上仍然被豁了好几处,有些小疼痛。好在是总算穿过来了。 环顾四周,这绝对是皇城内宫里人迹罕至的“孤岛”。安葚放了心,走到湖边坐下,对着潋滟的湖水整理自己披散开的头发。明镜似的湖面倒映出一张女孩的侧脸,消瘦而清秀;一双月牙眸子,明亮而灵动。 漂亮的乌黑长发着实困扰着安葚的每一个恍恍惚惚醒来的清晨,她不得不妥协,不敢公然剪掉长发。此时的她略显笨拙地把头发辫起来,绑在脑后。 要去小山丘吗? 女孩自动地朝山丘走去。她一直弯着腰,谨慎打探,走动得很小心。 小心脏一直在尖叫啊:今天真是太,太刺激了! 上了山坡就进入了密林。密林中间有一条约两米宽的车道——这让安葚更小心了起来。她舍弃了车道旁相对好走一些的山路,横穿过山脊,绕到另一面再往山上爬行。 安葚认为流萤留给自己的身体的最大福利就是五官的超常敏锐——至少以安葚的生活见识而言算得上是超级敏锐。她开动了自己的感官马达,对周遭进行立体扫描。 风中有琴声入耳。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安葚停了下来。有人!有人!有人!被发现了会不会立刻被打死!她心里开始犯怂。已经到树林边缘了,她猫着腰潜身在一丛开小白花的灌木丛中。 应该没有人发现自己吧。不可能有人会发现自己的!安葚给自己鼓了鼓劲,又潜进了一些,能看清楚了。 山顶平缓开阔,是一处绝妙之地。密林环抱之下是另一个幽蓝色的人工湖,美轮美奂;湖边建有一亭,古香古色。亭中背坐着一人,着月牙白的锦袍,正抚着琴。琴音袅娜,与山花,与湖光,与天色,交汇成绝美画卷,然后将其他所有人变成了俗人,把其他所有事变成了俗事。 琴音撩拨着心弦,那举世孤立的凄凉和彷徨,仿佛就是为着安葚演奏的。至少安葚听着那琴音,当时就是这样想着的。原本悬着的情绪终于掉落、发泄、舒解。原来这个陌生的世界竟也能有共鸣,竟也能够理解。 此人此景,此音此情,安葚顿时痴了! 第2章 第二章 第二日,她终究忍不住又去了山顶。可惜,那抚琴之人却未到来。安葚也不恼,随便躺在矮树丛厚厚的落叶上睡了一觉。 也许,那人并不会再来。 第三日,她领完早课后,便去内务监核对黜院的物资供给。内务监算是内宫的实权部门,管事太监们总是鼻孔朝天出气,高调得很;究其办事程序又十分繁复,效率相当的低。但是这又有什么要紧呢?一个时辰办完和两个时辰办完根本就没有任何区别,因为对黜院的人而言,时间完全是多余的资源。 安葚回到黜院时日头已然偏西,但她有些坐不住,好像不去爬一爬蔷薇花墙,这一天就不算过了一天。 依着老路上了山。安葚鬼鬼祟祟的小身板像一只灵敏且谨慎的兔子。不多时竟听到有琴音传了下来,今日那人在呢!她有些兴奋,还是继续匍匐着身子猫进前两日呆过的灌木丛中。 安葚屏气凝神地听着他的琴,不知不觉就流下了眼泪。她茫然无措地用手接住泪珠,觉得自己满心满腹都是悲怆。他,必定也是一个伤心寂寞之人,她如是想。 回到黜院时,天已渐黑。宫女婆婆大姑们都各自回屋准备休息。时不时的有几声木鱼敲击和诵经的声音溢出。 安葚回了房。 房内摆设非常简陋:一张床,一张倚窗的方桌,一个独凳,一个可放衣物的超大木箱。房间正中立着一根顶梁柱,安葚来了以后在柱上钉了好些木桩子,用来挂衣服。 四月烂天。入春已月余,气温虽时有反复,但这几日已陡然升了起来。安葚进门就脱了外套,仅着粗白布的中衣。她抖了抖外套上的碎草末子,将它挂在柱上。 就在此刻,她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心思转盼的瞬间,她回头向着窗外望去时,一道白光便直奔她的面门而来! 安葚吓得不轻,好在现在的自己身手相当敏捷,早就快于意识地作出了反应——头朝后一仰。幸亏这一仰,一把明晃晃的柳叶刀从鼻子侧旁飞过,钉在顶梁柱上,入木三分。 居然有人要杀流萤!!这是安葚的第一反应。 静待了几分钟不见有下一个动作,慌忙间蹲在床脚的安葚这才直起身子去拽那柄飞刀。 柳叶刀下插着一张纸片。 安葚将小刀定住的纸片取下后,依着油灯一瞧,纸片上写着的应该是:速到老地方。然后下面画了一片柳叶。 难道是流萤的老相好?这是安葚的第二反应。都两个月了才来联系她?如果灵魂变了,会不会被对方发觉不对劲? 这可着实把她给难住了。 为今之计怕是只有以不变应万变。毕竟他趁夜飞刀传书,说明他根本就没胆到黜院来鹊桥相会。此时装傻,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安葚做好心理建设后,潦草洗漱上床睡觉,辗转了一时半刻后进入到了梦乡。梦里那辆顽固的大巴依旧在飞奔,田野树木楼房全部都在往后退,一直退,一直退。 半夜开始下雨。 雨越下越大,才显温热的气温回落,雨夜浸着寒意。后半夜安葚睡得不踏实,天光初见时仍然困顿得很。安葚赖在床上不想起来,才横了决心,就有婆婆大姑们“请安”,问是不是不舒服?问今日早课做不做? 于是只得起床,一切照旧。 其实这样想的话哪一个时空不都一样。想弃的弃不了,想得的得不到,连个自然醒也是奢求。安葚想到了一句很贴切的歌词:“你奈人生何?”你奈人生何呀! 淅淅沥沥的雨过了午方才停住。空气闻起来湿湿的,有新鲜青草的味道。盛开的蔷薇不堪连夜春雨,纷纷零落成泥,就连枝叶也残损凌乱。安葚穿过花墙时,边走边想:今日不知能否听到那人的琴音?不知那人又是何等的身份? 因为下过雨,山路十分泥泞。车道上看得见清晰的车轮痕迹——这似乎能说明那位抚琴之人已先于自己上了山。 提高裙摆,和安仍从后山绕过去,不多时就看见了自己熟悉的灌木丛。 树丛下的泥土吸饱了雨水,一上脚就陷进去,费老功夫才提溜得起来。安葚的鞋底已经粘上厚厚一层泥,顿时笨拙不堪。 就在此时,她心里一哽,身体警铃大作,浑身血液上冲,肾上腺素水平急增! 有危险逼近! 安葚下意识一回头,一颗飞驰的石子顷刻打中了她的身体某个穴道。她感觉全身一麻,在看清楚奔袭而来的人影之前昏迷了过去。 第3章 第三章 这丫头增重不少! 飞絮扛着点了睡穴的流萤,起起落落,影子似的掠过密林、湖面,直奔湖对岸南端一座废弃的妃殿,然后像摔杂物口袋一样,将流萤扔在满是尘土的大殿上,自己则盘腿坐下运息。 一柱香的功夫。 安葚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她很害怕,但是她没有动。她知身旁有人,敌友难辨,善恶难分。她必须在如此恶劣的情形下抢夺先机,而不让对方知道自己已经醒来,是目前唯一的优势。她俯身在地,尽量不动脖子,而是最大限度的转动眼珠观察。满是灰的地砖,有些褪色的朱红大柱子,再过去就是一尺高的门槛。目测,自己离门约三米,而那裹挟自己的人,离自己约一米。 双手可及之物,仅有些灰砾。抓一把撒他的眼睛?这愚蠢的主意只能是产幻:又不是顺风口,没等撒到脸上,早就四散了。 安葚突然想到自己腰间挂着的挂饰——铜钱大小,青白玉质,面有浮雕图文——流萤最贵重的物品。 不管那么多了!和安及其安静地单手将它解下。 暗数“一、二、三”,她突然挺身暴起,手中青白玉饰激射而出,身体却向大门冲去!这几个动作一气喝成,动如狡兔。 流萤的身体机能真是太好了! 眼见一只脚已经踏出殿门,背后一阵寒风袭来,自己的肩头被这股力量一带,整个人腾空往后退,两秒钟后屁股着地。 丫丫的……好痛……啊啊啊!! 安葚很有些没骨气地飚了点泪。索性就不起来了,坐在地上揉着屁股,爱咋咋的。 耍光棍,也算是没办法的办法。 那人重又盘腿坐下,坐在自己的对面,对自己说:“长本事了。昨天为何不来?” 安葚惊讶到差点没让一口痰噎死! “老地方”竟然是他! 她认为自己此时必须好好地打量打量这位流萤的“老相好”:剑眉悬鼻,脸型线条刚毅,是少见的帅帅型美男。安葚咬着牙,难道流萤的东西全部都要继承吗?他看上去有个三十来岁了吧,而且的而且,关键是他看起来好凶——这人不好相处。 “回答!”那人低喝。 该怎么回答呢?怎么答都会露出马脚。 “我,我——忘了——”安葚很心虚。 话音还未落尽,那人长臂一展,将和安拉近到他的跟前。他一手点了和安几个穴道使她再次无法动弹,另一只手又搓又捏,拉扯她的脸颊边缘。 安葚要疯了。她似是有些明白了,大声喊:“别扯我的脸,脸是真的!脸皮都起褶子啦!” 那男子略微停顿,遂将和安撑起来,双掌抵着她的背。 一股强大而和煦的气流席卷全身。安葚浑身颤抖——难道遇见了传说中的高手,高手中的高手? 是敌的可能性几乎没有。性命应该无忧了吧。总感觉这人绝对不会伤害她。 穴道被解开。 安葚立马手脚并用地爬远了一些,但又不敢太远,怕太远的话会刺激到他。 缓缓站直了身体。 “究竟出了什么事?”男子面色阴沉冷厉。 “我我我——我好像——确实是——失忆了!” 装失忆,作为经典狗血桥段,不失为应付所有不可解情节的不二法门。 让我们都失忆吧,安葚在心里祷告。 男子一步步逼近,“失忆?”他冷笑出声,“你失忆得真够及时。你可知你身体里有还未排尽的毒素!你的身份从未暴露过,不会有人会给一个黜院的女官下如此机密厉害的毒药。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你自己给 自己下的毒。” 安葚连连退步,“我疯了我,我怎么可能吃那些玩意儿,我,我没有嗑药的不良记录!” 男子逼到她跟前,轻声说:“张嘴!” 安葚乖乖地张开了嘴。不可思议啊,一定是流萤服从惯了他的命令,所以她的身体会自动作出反应。自穿越而来,安葚第一次觉得很恐怖,灵魂和身体分离的恐怖!! “果然如此!” 男子突然发怒,他一甩手将和安摔在地上,待和安刚刚爬起来,他就再甩手,又将她摔倒在地。 他边摔边骂道:“你能逃到哪里去,流萤?你长没长脑子?想找死吗?一死百了?你连鬼卫最后的毒囊都敢咬,你到底在做什么!?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你忘记了吗?你发誓效忠轩辕皇族,你忘记了吗?你我就算死一千次一万次,都只能是皇族鬼卫!你没有死的资格!你的命不是你的!” 安葚被摔得鼻青脸肿,心中虽是只痛不悲,可眼泪却是哗哗地流。 她嘴角微动,没头没脑不知不觉地就冒出两个字音:“师父!”直到这两个音节飘进了自己的耳朵里,安葚才意识到自己喊了什么,自己和这男子是何关系。 飞絮停止了继续肩摔,他一把将女孩抱住。 “流萤,师父吓到了。鬼卫牙里的毒囊是留到最后的。幸好你还活着,你竟然还能再活着。” 安葚不动。 流萤已经死去。她是自杀的。她为什么要自杀?? 飞絮放开自己的弟子,他略显笨拙的给她擦掉了眼泪。眼前这个泪影婆娑的女孩自五岁时在众多的孩童中脱颖而出,筛选为下一代的鬼卫开始,已经跟着他习武整整一十四年。她天赋过人,单纯以武学而论早已不逊于自己——欠缺的只是历练和经验。当自己轻易将她放倒,并从山丘带到此处,她醒来后拙劣的袭击技术和对十四年练武之地的全然陌生,已经足够能让自己怀疑她是否为他人易容冒充了。 真相竟然是这样! “流萤,你体内“拂衣”毒素太过霸道。虽然侥幸逃得一命,但你的身体以及内力都损耗巨大。失去记忆有可能是毒素的原因。刚才我已将你紊乱的气流归位,但要完全恢复起码还要几个月的时间。记住,这件事情绝不可再提起,在将来的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绝不要再提!” “是,师父。”安葚乖巧的回答,一声师父出了口,竟然顺畅得很。不知道流萤这个师父多少岁数了,看起来也不比流萤大多少。 他是当今皇帝陛下的鬼卫吗? 飞絮仔细将青白玉佩挂在安葚腰上,“别弄丢了,别再用来当暗器。这是你的身份。” 安葚点头,忍不住又快速地扫了那枚玉佩一眼,没想到这原来是“组织证明”,刚来那会儿还想过这玉佩能不能卖了还钱,以备不时之需。 “坐下。按归一秘笈行气篇做三十六周天的吐纳,打通你停滞的内息——-” 安葚咬唇静默片刻。 “------师父,秘,秘,笈------” “---------” “这次可记住别忘了------” 做完三十六周天行气吐纳,已近傍晚,霞光满天。 飞絮不知何时已经离去。走前他好像对自己说了什么,好像是什么什么每天都要做;什么什么地方不要再去什么什么的——是这个意思吧??安葚有些拿捏不准。算了,到时候也就知道了。她此时觉得自己通体舒畅,疾步往黜院赶去。 第4章 第四章 无名山丘顶。 扫叶亭。 申时三刻。 轩辕耀终于丢开了手中的古琴。近一月以来,几乎每日都会做的事情,他已感到厌倦。 站起身来,凭栏遥望,山下湖北岸柳树掩映处,红砖绿瓦的小独院清晰可见。一阵山风吹过,他不禁微倾着身体,然后开始剧烈地咳嗽。 背后一声试探的低呼:“皇上?” 他举起一只手臂,示意他们不要靠前。他想一个人呆着,至少在这个季节,在这里,一个人呆着。 永远的——孤家寡人。 直到,直到那一声“咦”冒了出来。 安葚万万没想到这声“咦”竟真的是小心谨慎的自己在看见师父的那一瞬莫名其妙地从自己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在她自己捂住自己的嘴巴之前,一张大手掌已然向自己袭来! 是师父。 冷静自持的飞絮快要咆哮了,这个失忆的流萤可以轻易地让他失控!她弄不清楚状况吗?不是说了不要再来了吗? “离开,马上!”他压低嗓音道。 安葚后悔到想死的心都有。她约莫感到自己做的事情极不靠谱且后果严重。她赶紧点头,心想你早说清楚啊多好。 正要逃离案发现场,一个醇厚好听的声音远远传来:“飞絮,带她过来。” 飞絮恭敬地回道:“是!”然后狠狠地凶了安葚一眼。 安葚懊恼地瘪着嘴。其实自己早就知道,好奇心杀死猫啊。 安葚被提溜到抚琴男子面前。他已不算年轻,俊美非凡的面容仍显示出他的年纪已不再年轻。月白锦袍上有明黄色的龙形暗纹,衣如人,人如衣,一般的精致华美高贵。 安葚内心深处不可遏制地升腾起畏惧之情,以至于现在的她整个身体都如风中残叶般颤抖。就在她自己都没有觉察之时,已经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那人只看了地上的安葚一眼,对飞絮说:“你失职了。” 飞絮撩袍跪在安葚身侧道:“絮有罪,请主上责罚!” 他,真的是当朝天子。 安葚这样想着,内心纠结于为何会如此怕他——是自己在怕,还是流萤在怕?是自己才怕,还是天下人都怕?? 轩辕耀净了手,用软布擦干了,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你既知有罪,何不将这错误纠正了。” 飞絮闻言大骇不已,以头磕地:“主上开恩,她是絮不成气的弟子,下一代的鬼卫。求主上饶她性命。” 等等,和安觉得自己的智力有些捉急,这几个意思?流萤的师父在为自己求情,只为这个披着皇帝外衣琴音高洁看着十分赏心悦目完全不似恶魔的他要杀了自己?! 轩辕耀神情淡漠,他的目光投向山下独院,冷淡地说:“私入禁地,格杀勿论。朕不喜有人打扰。你因为她而有所隐瞒,所以她理应死于你手。下代鬼卫再换人选吧,你带她的时间已经太长了。” 飞絮依旧伏地,没有再言语。 安葚面色青白,整个人抖得像在筛糠。要跪地求饶吗?如果痛哭流涕以头跄地地求饶,有可能使这人收回成命吗? 她缓缓起身,尽量直起自己的腰杆,让颤抖不是那么的明显。她拍掉膝上的泥土,顿了顿,轻声说道:“皇帝陛下,若我非死不可,还请恩准我自行了断,就不烦劳飞絮师父了。” “流萤!!”飞絮低声呵斥,阻止她再说些什么过火的话语。此时这个眼神倔强的徒儿真与过去的沉默寡言完全不一样了。 “哦?”轩辕耀转过身来,看着她:“朕为何要允你?你若能解释为何敢到这扫叶亭禁地来,朕就准你所愿。” 飞絮进言:“主上——-——”轩辕耀打断他的话:“飞絮,你帮不了她。不要做越距的事情。” 飞絮顿住。然后起身退至北冥皇帝的侧后方。 安葚稳住心神,扫叶亭,扫叶亭,这鬼地方叫扫叶亭,可能会有转圜的余地,但真要说自己垂涎皇帝陛下的琴音?! 少时,她朗声道:“不知者无罪!” “有意思”,轩辕耀道“你既是飞絮弟子,怎会不知?继续。” “皇帝陛下,有过去不知而现在知者,亦有过去知而现在不知者。我因误吞口中毒囊致使暂时失去记忆,此事飞絮师父也是在距此不到一天时间方才知晓的。由此可知这种故作神秘的鬼卫制度有很大的漏洞,因为世上的事情总是有很多的变数,也有很多不可预知的风险。所以,包括我到禁地这件事,也属于不可预知的风险。” “飞絮,她确实失忆了吗?” “回禀主上,此事属实。” “她既已失忆,就已经丧失了自己的身份。你应当马上纠正这个‘鬼卫制度的漏洞’,及时寻找接替者。” 安葚嘴张得老大。什么叫做用力过猛,知道了吧。她仿佛看见“转圜的余地”像肥皂泡泡,转瞬破灭。在生死判决的关键时刻,和安的思绪不受控制地变得飘忽,她甚至在想:这样强势的男人确实适合做独裁者。 “主上,絮确有私心。流萤天资过人,武学成就必成历代鬼卫之最。所以,所以——-” 轩辕耀道:“她即便武学成就再高,也难成最优秀的鬼卫。因为她的好奇心太重了,好奇心会成为她的致命伤。杀!” 飞絮领命。 他朝安葚走过来,死水一般的面容看不到任何情绪。 安葚极力保持面部的平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努力睁大眼眶,不想让眼泪流下来——反正一死,她不愿意飞絮为她难过。 飞絮站在她的面前定格良久,然后低声道:“流萤,来世去做一只真正的飞萤吧,那样你才会快乐。”说完不及安葚反应,一记手刀便斩了她的后颈脑干上。 安葚眼前瞬间一黑,倒在了地上。 第5章 第五章 大巴车在急弯急拐的山区国道上奔驰。她将头靠在车窗框上,漫无目的地看着窗外疾飞而过的风景。 考试、毕业、找工作、存钱,买房、还贷,再找个好男人把自己嫁出去,如此种种,每一样都有每一样的技术难度。 不想啦,不要再想这些了,再想人真会崩溃的。 一切的一切都不如意。从未如意过。 要是没有去敲那扇门,要是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会不会,好很多?? 她嗤鼻一笑,是啊是啊,继续藏着最好,继续把自己裹起来,什么也不要知道,就像这世界永远也不会改变。爱你的人会永远爱你,等你的人会永远等你,谁也不会改变,谁也不会走开。 胃还在痛。为什么现在人人都在喊胃痛?不都是因为想得到的太多,却偏偏什么都得不到。 安葚自嘲地继续笑着,笑到胃部越来越痛,痛到无法忍受,不能思考。 她从小背包里拿出水杯,却怎么也翻找不到胃药。 放到哪里去了,怎么翻都没有?? 疼痛让此时的她焦躁到了极点。她松开安全带站了起来。行李架上有她另一个旅行包,没准不是放进了这里。就在安葚摸到那瓶胃药的瞬间,车身突然向一边滑去,然后撞上国道旁的护栏,倾斜,翻转,顺着山坡向峡底的河道滚落!惯力使得和安整个人向右猛扑,从车窗划了出去!! 惊呼!尖叫!坠落! 最后是永恒的冰冷的黑暗! 这是,又死了一次?还是,又活了一次?? 安葚的意识渐渐苏醒。她动了动手指,然后是胳膊,腿,缓慢地坐了起来。头很晕!她试着转动着脖子,好在脖子能动,颈椎没有被飞絮师父斩断。 她茫然地环顾四周,扫叶亭上夕阳残晖渐淡,如梦似幻。自己怎么又复活了?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去,时间应该没过很久。山风呼啸吹过,冷得安葚一阵哆嗦。 她坐在泥地里没有动,皱眉盯着身旁红泥土地上的几排银钩铁划、刚劲有力的字迹。 泥地上写着:传皇上口谕 朕饶你不死。提行,又是几个略小一些的字:每日同一时间 老地方 不要再找事 切记 落款是一个貌似柳叶还是一把小刀的怪图案。 安葚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字迹。寻思着怎么就逃过一劫了呢?飞絮师父本已下了毒手,他又是如何知道皇帝陛下其实会饶过自己呢?还是因为自己很小强,怎么死都没死干净,皇帝陛下没耐性了,所以就饶过自己了呢? 安葚心头思绪万转千回。她甚至想:若是自己的手机还在的话,把面前这一句“朕饶你不死”拍下来当免死金牌,是不是从此可以威风八面、横行霸道。 不知道在原地坐了多久,周围暗淡到像融进了墨。黑压压的乌云已经和天色融为一体,分辨不出。 要下雨了。这地方的雨可真多。 安葚孱巍巍地站起来,双脚居然在打颤!她只得揉了好一会儿膝盖,这才往山下赶去。 一滴雨打在鼻梁上。两滴雨打在额头上。三滴雨打在面颊上。 安葚开始撒丫子跑,越跑就越急,慌不择路。 要命的蔷薇花树墙居然不见了!!! 雨点噼噼啪啪地落在人工湖面上。和安围着湖兜着圈跑,怎么找都找不着。 怎么就不见了??? 她停下来,寻思着这花树在密雨中不好分辨,不如干脆往飞絮师父掳自己去的废殿方向,再从那里绕回黜院。 主意打定,安葚不再慌乱,找准方位后全力奔跑而去。 路上半个鬼影都没有。现在什么时辰了,戌时还是亥时? 安葚跑得很快。流萤的身体好到恐怖。 她已经跑过了废殿,绕到了废殿的后院。 这里最是阴森,就算是白天日头也透不进去,昏暗无光,鬼气憧憧得很。 安葚不禁放慢了脚步——她是不信宫女们传得邪乎其邪的内宫鬼事的,只是这里像黑洞一样没有丝毫光线,雨点又不断打在眼睛上使其难以大睁。 她没有再跑,也没有因此停下来不前。 周围黑得像凝固的铁桶。连声音也完全凝固。 就在这黑暗的雨夜,和安隐约听到了雨点以外的声音——呼吸的声音,喘息的压抑的呼吸声。安葚想着,要疯了,要是黜院的其他宫女来一定会吓疯的。 她停了下来,在哗哗的雨声里辨出了那呼吸的方向——就在自己左边不到两步之处。她极目瞪视,渐渐地,眼睛里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轮廓——是一个人,一个倒伏在院墙脚大树下的人。 安葚没有过去。她终于还是没有踏出这两步,而是重新朝黜院跑去。 第6章 第六章 黜院隐藏在静谧安详的昏黄灯光里,断断续续的木鱼声悠悠地传来。 安葚看见那光,眼泪就往眼眶往涌,回到自己的房间时,真就觉得回到了自己的家。 没有任何人察觉她此时晚归,又或是她何时归来,这些对黜院众女而言并无意义。 换了套干净的衣服,擦干了头发。安葚毫无睡意,甚至不觉得饿——她出门时就没有吃东西。 雨水顺着窗沿像一道道断了线的珠帘。仲春的雨怎得如此的猛烈。雨横风狂,伴着入骨的寒。和安又去加了一件夹袄。 她有些坐立不安,索性站在窗前看雨。 那黑影,那黑影,他熬得过这场大雨吗? 她突然就生气了起来。也不知是打哪里来的气。 安葚尽力控制住自己心中的怪异,没着没落的怪异,她如往常一般做完睡前准备工作,硬生生地将自己放置在了床上。 闭上眼睛,数水饺。 一个,两个,三个。 刚才看见的是鬼不是人。就算是人也不是好人。各扫门前雪,不要惹祸上身。今日方才从那鬼门关里转了一圈出来,纵使自己小强附体,一条小命也经不起这左右折腾。想这大雨天的但凡是个正常人怎会倒在废殿?而且是飞絮师父带去的废殿。莫不是他与师父有甚关联?又或者是这腌臜的深宫上演的一出争权邀宠的仇杀?又或者只是突然生病倒地的宫女、太监? 雨夜中那模糊的黑色轮廓一直在脑海中闪现。安葚从不相信什么命运的召唤,但是此刻,这个一直在脑海中闪现的黑色轮廓却是侵占了她的整个身心,让她生出一种怪异的熟悉感。 是谁的身心?安葚的,还是,流萤的?? 她懊恼地坐起身来。根本就睡不着嘛。 是流萤认识的人吗??? 假如自己只是去看看那人有没有死掉,应该不会对自己产生什么负面影响吧??那凶的不得了的皇帝陛下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会知道、更不会在意自己此刻遁出黜院管了个闲事吧?? 安葚深刻地感觉到自己毕竟还是一个心太软的人。她终于推开了被子,准备行动了。找到一件冬天穿的旧棉袄——当然要是旧的,指不定能不能归还,拿油纸裹了,绑在腹前。有雨衣就好了,可惜没有。安葚锁了门,打了一把油伞,提了一盏避雨的宫灯出发了。 只是去看看那人还在不在,她如是想。 宫灯照出大约四五米的距离。这个距离已足够她看清楚那人还在原地趴着,就在那棵自己曾经经过的巨大娑罗树下。 还有喘气声。 娑罗树枝叶虽然茂盛,但也有雨水从叶缝里落下,更不要说地上早已是流水纵横,水洼广布。 安葚皱眉思索良久,压制住内心那股诡异感,毅然决然地、谨慎地靠近他,再用拿伞的手指勾着宫灯,空出一只手来去扶他的头面。 一股冲鼻的酒味扑面而来。 安葚厌弃地丢开了手,自己竟是来错了!她平生最恨酗酒买醉之人,深恶痛绝。也好,正可在此醒酒。她转身就往回走。走了几步后,安葚又停了下来。醉酒之人极易在户外冻毙。今夜寒雨不断,到凌晨时分一定极冷。这人若一直在此,一定会熬不到明早。 安葚重新走回他的身边,对着他说道:“我既然已经来了,姑且救你一命。你再要这样买醉找死,可真就对不住我了。你可千万别谢我,我这是自找苦吃呢。” 自顾自说了一通,安葚提灯在附近走了走,找到最近的一处房屋——可能是过去妃殿的小厨房。她将伞柄插在自己的后衣领子里,又将宫灯把手插在腰带上——这个造型完全与怪叔叔有的一拼了。 从后背将那人撑起,双手穿过他的腋下,在他的胸前合十,然后奋力朝小厨房拖行。 最先那一下用力过猛,竟将自己连同那人一起腾起一步摔倒。自己又犯了错,老拿自己曾经的力气考虑问题。现在咱可是流萤——高手流萤,如果愿意的话她一定可以把这个高大的醉鬼拎起来背走。安葚拖着这人,想象着矮个子流萤托举着傻大个醉鬼昂首阔步向前进,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废弃的小厨房空空荡荡,只余一方灶台。 安葚将这人平放在地上。把背上插着的油伞凉在旁边,提着宫灯把手,俯身去看他的容貌。 拂开散乱的乌黑长发,昏黄明灭的灯光下慢慢映照出一张醉醺醺红彤彤绝美俊逸的脸。安葚大叫出声,手中的宫灯掉落在地,光线顿时暗淡下去。她仿佛吓得不轻,连连抚着胸口,急喘着粗气。 安葚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撞到什么邪了,刚才就在看清男子容貌的那一刹那,自己的心脏突然不受控制的猛烈跳动,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蹂躏,不断抽搐。心里的酸涩凄苦直往上冒,鼻头开始泛酸,酸的冲眼睛,想狠狠地哭出来。 种种迹象无一不向安葚证明一件事情:流萤认识他,流萤甚至很在乎他。 这种感觉真的是,太,太诡谲了。 这种感觉甚至比室友们鼓吹的“一见钟情”还要诡谲百倍! 深宫中的流萤是皇家私密警卫预备役;深宫中的流萤认识雨夜醉倒在树下的潦倒神秘男子。这名男子究竟是谁,竟可以在皇宫中做此形状?? 脑仁儿开始暴痛。安葚闭上眼,想以此来平复汹涌的思绪。 第7章 第七章 轩辕恕做了一个怪异的梦。就在母妃生辰这一天,他醉倒在废殿后院的娑罗树下,梦见自己重新成为小婴儿,被母亲温柔怜爱地抱在怀里。那轻缓的、温暖的、甜蜜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自己的脸上。 他怀疑自己是否真实地拥有过这样的温情时光。 在宿酒后的剧烈疼痛中,他醒了过来。 不是在树下,而是在废殿的茶水间里。身上盖着的是一件破旧的宫女棉袍。 他揉着太阳穴站起身来,棉袍滑落在地上。他愣住了,地砖上用木炭头歪歪扭扭地写着些字,字色很淡,又夹杂着大量错字。他看了有一会儿,才辨出了全貌:你妹的醉鬼先生 丫的没事少喝酒 老子日行一善 千万不要谢我! 后会无期! 后面画了一个不知道是苍蝇还是蜜蜂还是蚂蚁之类的东西。 轩辕恕轻声笑了起来。秋日的晨光从破损的窗框射进来,照在他年青挺拔的身体上。他幽暗的眸子在阳光下异常明亮,嘴角向上微撇,整张脸既明媚又阴暗,既纯净又邪魅,既冷静又张狂。 在无人的时刻,他无需再隐藏自己。软弱、伤害、恐惧、遗弃;愤怒、仇恨、**、权力。世间所有的人,是佛亦是魔。不多他一个轩辕恕。 他从滑落在地的棉袍上踏了过去,没有任何犹豫。走出后院时,轩辕恕轩昂的身躯一下子萎缩下来,他的脸上挂着猥琐的浅笑,拱着背,流气地伸了个懒腰。 今天又该做点什么呢? 北冥王朝皇宫 勤政殿尚书房 田禄总管上禀道:“皇上,车撵已经准备好了。” 轩辕耀放下手中奏折,又重新拿起了另一本,“撤了吧。” 总管微顿,马上恭身道:“是。”退了出去。 “飞絮。”轩辕耀突然道。 “是,主上!”飞絮现身。 “昨天那孩子又做出什么事?” “禀主上,没有。” “没有?” “影卫回报说喝了一天的酒,醉倒在妃殿外。因主上有严令,所以都没有援手。” 轩辕耀丢下奏折,疲倦地倒在龙椅的靠垫上。 “飞絮,朕很累了。” 飞絮面露关切地看着自己的主人,永生效忠的对象,却没有言语。他是心累,他已经很苍老了,远比他的容貌要苍老的多。 “你的徒弟,还记得那孩子吗?” 飞絮顿了顿,谨慎地开口道:“应该没有记忆。鬼卫密药‘拂衣’毒性极强,短期内她不会恢复记忆的。” “如此,也好。不要告诉她那孩子是谁。但也不要阻止两人见面。听从天意吧。” 飞絮恭身领命。 “你不问朕为何放过她?” “絮——-不知。” “你不敢问。朕只是乏了,她却开始有趣了起来,可能是一个变数。谁知道呢,朕不是神,却也厌倦一成不变了。去吧!” 飞絮退下,此时正是去废殿指点流萤恢复功力的时侯。对于他而言,北冥皇帝陛下就是一座神邸,天下众生只能俯首膜拜。而他身为轩辕皇族的鬼卫,生存的全部意义就在于用生命保卫他的主人,至死不渝! 一连几场雨,寒意萧瑟,这春倒像是要回头过到冬天了一样。 安葚一张秀气的脸皱成一团。她围着被子坐在床上,想着人生的重大命题,一想就是好几天。 给那人的棉袍有没有可能拿回来呢? 安葚有些发憷。虽说也去废殿跟师父习武,但那也仅仅是限于前殿。后殿小厨房却一直没敢去。至于为什么,其实安葚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不知道。 要不要去探一下呢?有没有可能那人找不到棉袍主人,就将它摆放在那儿了呢。 安葚把头埋进棉被,还在思考。 思考人生啊。 这一思考不打紧,一个夏天转眼就到了尾声。 其实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对吧!如果凡事都想了再做的话,很多事可就都做不了啦! 北冥皇朝在鸿蒙大陆上开都建国远不及大盛、西辰二国来得久远。至百年前的圣高祖皇帝,实乃古往今来不世出的治国奇才,短短三十年,让国力衰微艰难求存的北冥国傲然屹立于鸿蒙大陆苍梧山麓之北。皇朝传到当今皇帝轩辕耀手上,已与大盛、西辰成鼎足之势。 说到这轩辕耀,都城坊间的传闻那可就玄乎其玄,多了去了。小老百姓们除了街长里短,也都热衷于道听途说圣人家事、深宫秘闻。都说他早年杀伐过重,冲了祥瑞,所以不但后宫嫔妃们多不得善终,连带着膝下成年子嗣也是稀少。甚至有些个为钱不惜命的底层文人们假托他国前朝之事将之写成不入流的野趣小说,在妓馆酒肆、贩夫走卒间广为流传。 这都是些另话,言归正传。 入秋后不久,坟地般安静的黜院出了件轰动上下足以载入史册的罕见事情——一名入选秀女被贬谛于此。 储秀被贬黜院,真是闻所未闻。各位宫女们风闻此事无不摇头惋惜——这是得罪了某宫某妃的节奏,说不得还是直接冒犯了圣听天颜。唏嘘啊,无论是何种情形,怕是要生生困死于此,再无出头之日了。 作为教习女官,安葚倒是对这秀女孟月华极具好感:经典的美女,峨眉淡扫,即便铅华尽洗,依旧风华绝代。她进得这黜院来,不卑不亢,从从容容,进退有据。试问天下间能有几个绝美之人遭此坎坷仍能做到这一点? 安葚不禁佩服起使绊子将孟月华一脚踹到这里的某宫某妃了——真真是有远见,有谋略! 只是这孟月华的随带婢女,唉,着实是伤脑筋啊伤脑筋。 “----我家姑娘仙子般的人物,却是招谁惹谁了-----黜院地湿,房间又久无人住,被褥皆发了潮-----且不说胭脂水粉了,连洗头洗面的都短缺-----吃食也粗慥得很,可怜了姑娘从来没受过这样的苦----” 安葚打着哈欠,面对着讲了整整一个清晨仍意犹未尽的红袖,思绪已不知翩飞到了哪里。 “流萤姑姑!” 安葚被红袖一个猛喝叫醒。猛喝什么呢请问,年纪轻轻怎么就这么大气性呢,和你家姑娘气质类型怎么就差别这样大呢,保不定某宫也是你得罪的吧。 安葚强大的内心掩盖在平静的外表下。她甚至在这一声暴喝后犹自端起新沏的一杯茶,揭开杯盖嗅了嗅茶香,想着——这北冥皇宫,茶还是不错的。 红袖又喊了一声,道:“其它的我也不再计较。只这一样,两件应季的夹袄棉衣是非得补上的——谁能想到我家姑娘发配到这么个鬼地方——原以为入了宫定能如意,只备了一季的夏装。世人皆知北地皇城天气寒冷,现如今一日冷过一日,叫我家姑娘怎么过得下去。” 红袖已经接连吵闹了三个早上。 这入秋也才小半月,怎么就非得夹袄棉衣了呢? 安葚且烦着呢,倒不是听不得几句抱怨话,只是这黜院今年一整年四季发放衣物造表的事情是另一个流萤经的手;突然增加了孟月华这主仆二人,自己这冒牌女官又没能及时把名单补交给内务府。结果-----唉,活该自己被闹腾呢。 昨天专门为这事腆着脸去找内务府。那管事太监说:今秋已经清算完毕,明年请早。 碰了个灰头土脸。 自己还能怎么办?出宫去买两件?钱呢?出宫的门往哪里开还不知道呢? 伤脑筋啊伤脑筋。 “姑姑,今天无论如何你给个话。” 安葚下了个决心。 她也不二话,转身进了里屋,拿出自己刚领的新一季夹袄,还有衣橱里仅剩的一套暗红色夹棉旧长袍。 “拿去吧。新的给你家姑娘,旧的你对付着先顶一顶,等日后我再想办法。” 红袖有些愣住了。 “就不用嫌了吧。”安葚将衣服塞进红袖怀里,边说边把她往屋外带。 红袖出了门,这才走了几步,却听到流萤姑姑在屋里高声喊道:“爱惜着用,以后要还我呢。” 第8章 第八章 这一天,安葚依照飞絮师父的教导练习归一秘笈,月上柳梢头时,三十二小周天已经运行完毕。 一个月前飞絮师父说她体内毒素已经清除殆尽,可她坚称自己的记忆丝毫没有恢复。一时间她师父也是拿不准怎么会有这样的状况,无奈之下,只得嘱她继续练功,运气开悟。 安葚就着星辉,离开了前殿。许是近日时时思量这夹袄棉袍之事,心中多有不甘,这双腿就好像是有了自主意志一样,不受控制地朝后殿小厨房拐去。 应该不会出什么幺蛾子吧,这都过去几个月的事了。和安这样想着,也就顺势成章的去到了小厨房。 地板上自己那几句神来之笔早已消失不见。那棉袍却还在,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已然蒙上厚厚的一层灰。 什么玩意儿!安葚腹诽着,将棉袍拾起,用力抖动上面的灰尘。 好在过了这么久衣服还安然在世,洗洗晒晒还能凑和一个秋冬。 棉袍兄啊棉袍兄,可知自别后为你牵肠挂肚,今日重逢方才免了我这日夜相思之苦。 安葚一时心情大好,抱着棉袍走出了后殿。 此时月朗星稀,月亮的光芒给四周镀上朦胧的象牙白色。景物明灭不定,亦真亦幻。 安葚忍不住停住脚步。她闭目仰头,沐浴在如水清凉的月光下,享受着空旷的时空,孤独而宁静的美丽。真好,今夜如此甚好。 “你,过来喝酒。” 什么鬼?? “叫你过来喝酒!” 什么,谁在叫唤?! 安葚恼恨有人出言唐突,坏了自己的好心情,遂朝那声音来源处看去。这一看不打紧,却是心肝儿乱颤,胸膛处有如擂鼓。安葚苦笑不得,这算那门子事啊!这样下去不死也得是个心脏病! 躺在那棵娑罗树下举杯邀月低酌慢饮的,不正是那“醉鬼先生”还能有谁?! 安葚安暗叫一声“倒霉透顶”,提脚要跑。 那低沉的声音又道:“你抱着的那东西倒是有些眼熟。” 安葚愈渐恼怒。这是个欠削欠骂的节奏呢。 许是以为我怕了你不成! 她一咬呀,几步踱了过去。 轩辕恕半躺半靠在娑罗树旁。墨发披肩,胸襟微开,星眸光华流转,那潦倒中的绝美竟使月夜失去色彩。 安葚倒吸一口凉气。这人说不得是个妖吧! “不敢过来喝酒?那就快滚。” 你丫的,我会怕你个醉鬼? 她所幸搬了块石头,坐在他的斜对面,略微侧身避开了他的俊颜。 伸出手——“拿酒来啊。” 月光下的安葚会是个什么模样呢?她自己是不敢想象的,她也不能问轩辕恕第一次看见的她是一个什么模样。她只知道,那轩辕恕的眸光在她脸上逡巡良久,终是一句不发,只淡然一笑,递给她一个小酒壶。 酒这个东西,委实不是什么善茬,但却又妙用无双:壮胆时喝,浇愁时喝,吆五喝六时喝,落寞潦倒时喝,把手言欢时喝,化解尬聊时喝。人对了,喝;人不对时,除了喝酒还能干点啥? 安葚觉得自己两世为人的豪气快要冲破头顶了。她极具气场地双手握住酒壶,就着瓶口喝了一大灌。 竟不是什么温吞吞的米酒,真正的烧刀子。一股子辛辣的酒气直冲鼻梁,和安被呛得泪花点点,满面通红,连声咳嗽。 “哈哈哈----”美男笑声欢畅。 安葚恼羞成怒,喝道:“老子日行一善-----” 话音还没落,自己的额头火辣辣地一痛——那妖竟给了自己一个干净利落的“波罗”,而且快到自己根本就没看清楚他是怎样做到的! “女儿家,充什么老子。” 他、他、他,竟然还教训自己! 安葚猛地起身控诉:“看清楚了,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妖男不紧不慢地灌了一口酒,拿一双凤目瞥了安葚一眼:“谁让你救?” 安葚闻言,当场被一口气憋住。她总算是知道了,自己哪里是他的对手! 正在思绪万千着,那人突然起身拿过安葚手中的酒壶,一口气喝干。 “晚了,回去睡吧。明天再来陪我喝酒。”说完便径直扬长而去。 安葚完全傻了。 她终于遇到反重力的人了! 安葚回到黜院后,躲进屋子里,拿被子把自己兜头兜脑地包裹起来呆坐在床上,想着人生的又一个重大命题。 ——人约黄昏后。 这样下去只怕是要未老先衰啊。 流萤是认识那人的,那人认识流萤否?流萤自杀与那人相干否?感觉上那人不认识流萤也就是自己啊。这样厉害的角色,究竟什么来头呢? 唉,伤脑筋啊伤脑筋。头发都多掉了两根,自己究竟要不要再去啊啊啊? 关于流萤的世界远比自己的世界复杂的这个论点,安葚是早有觉悟的。只不过这慢慢地一桩桩一件件铺陈开,还是觉得靠自己这几两几钱要应对自如着实有些痴人说梦。不说多了,就连自己那件万般痛苦难受的“单方分手”事件搁这儿,也显得苍白寡淡的很。 如果是流萤,她会不会赴约呢? 如果是流萤,只怕赴汤蹈火也会去吧,何止只是喝个酒。 如果自己就是流萤,那可就太好了。 第二日,一般无二的娑罗树下,安葚如约而至。她什么都没有想,她让自己停止了一切思考,仅凭自己的心意。于是,她来了。 两人也不多言语。安葚只是象征性的轻嘬了几口,他却是一壶一壶往下海灌。 这是要往废里喝啊。 安葚心里突然堵得难受。眼前这人的任何一次蹙眉,都会牵动她的心神。只当是,只当是为了流萤吧。 “不要再喝了。”她突兀地开口:“喝酒伤身。” 那人顿了顿,一笑:“你这是在心痛我?” 又道:“你说是伤身痛,还是伤心痛?” 安葚瞬间像被点了穴,无法动弹。他看上去最多不到二十,怎么能够让自己感觉到满心满肺的沧桑和痛苦?! 她不禁颤声道:“你莫不是为了流萤?” 时间好像都停止了,只为了他的一声回答。 “流萤是谁?” 心弦绷断,却又是谁的心弦? 安葚暗想“我竟是傻了”,安葚就是流萤啊,他若为流萤情苦,又怎会不认识自己。 轩辕恕喝光了今天带来的酒。他起身道:“我不为谁。” 又道:“你也不用再来陪我。” 话语方落,竟翩然而去,渐行渐远。 第9章 第九章 中秋吃饼祭月的风俗在北冥国盛行不过几十年。依照古老习俗,祭祀月神是要烹羊宰牛的。前朝时,北冥通往大盛的运河开凿通航,两国开始了一段为时颇长的蜜月期。商贾们互通有无,带着各样物资往返穿梭于运河沿岸,催生出了一个繁盛的商业时代。同时,两地的风俗文化也开始交汇影响,其中就包括中秋祭月吃饼这一样——说起这事,就免不得啰嗦两句大盛国引以为傲的诗词、小说、话本出版业。才子佳人花前月下吟诗作对私定终身的坊间流行小说一经传入北地,便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了整个北冥朝贵族官宦的后宅家眷。影响之广远,甚至了当朝,仍有学究言官们时不时地上书圣听,痛陈利弊,捶胸顿足地谏言一定要截断要肃清大盛传 北冥的“粗鄙文化”市场,挽北冥万千青春才俊、闺阁小娘于即倒。 孟月华就是这么一个内心锦绣的闺阁小娘。她母亲早亡,父亲又常年戍边。偌大一个京城大院,庭深几许,却再无半个亲人知暖知热。满腹愁思,一厢绮念,都托付给了这一本又一本的小说话本上。也曾想终有一天自己的天命良人会骑着白马款款而来,马背上的他披着五彩霞光,深情地向自己伸出手来。 可惜宿命难违。 宿命难违啊。 中秋祭月后不过一天,孟月华就病倒了,病得还很凶险。 据说祭礼后她左右不肯回屋子,在院中独坐到了半夜。 安葚听说此事时,嘴角抽搐,心中万马奔腾。文艺女青年的毒,真的是流毒甚广啊。 盛月华高烧不退,红袖姑娘要死要活。安葚只能找黜院里曾在内医院当过值的两个老嬷嬷来瞧瞧——北冥皇宫有明令,黜院之众人是没有资格请内医院看病的。 两个嬷嬷直摇头,说病是常病,风寒入体,可惜月华姑娘身体弱、底子薄,加之又拖了两天,这黜院缺少良药,怕是难好了。 红袖只管哭,哭得安葚心烦意乱。这作死的皇宫,难道黜院里的人就不是人了不成。 依着安葚看来,这孟姑娘就是个肺部感染,整一个星期青霉素是肯定要好的。可是这里,唉,犯愁啊。她皱着眉头看着犹自哭得稀里哗啦的红袖,心里有些不厚道地想——此生莫不是要毁在这主仆二人手上? 有一个极其不靠谱的念头正在脑海里成型畅游。安葚有些失笑地甩了甩头。想什么呢?! 她随后离开了孟姑娘住所。也不知怎地就匆匆追赶上了两个老宫女。 “两位嬷嬷请留步。这孟姑娘的病,就没其他办法了吗?” 嬷嬷们相视苦笑,道:“姑姑这是说得哪里话,若还有法子老身们必定尽力而为。可惜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说完,老妇们与安葚欠身告辞。 安葚呆了呆。脑子里盘横不去始终纠缠着的念头一个劲地往外蹦,拦也拦不住。她挣扎片刻,遂又拦住嬷嬷们。 “还有一事相询。” “姑姑请讲。” “敢问这皇宫内院若有男子晚间滞留,最可能是什么样的身份?” 嬷嬷们闻言皆大惊失色,连声道:“姑姑可不敢这样讲!内宫只有太监内侍,陛下亲随。天下人谁人敢在此滞留。切莫再讲,切莫再讲!” 安葚觉得奇怪极了。一连喝了几夜的酒,不会是鬼魅山妖吧。 “真有呢,嬷嬷,若真有,会是什么样的身份?” “若真有,只能是未成年的皇子————天见怜,怎么把他给忘了!!” 两个嬷嬷惊叫起来,忽而又捂紧嘴巴,张皇失措地回各自寝屋去了。 安葚拧着眉头,什么叫“怎么把他给忘了”?嗯,有猫腻,有大大的猫腻。 他是——皇子?!! 而且还,未成年!!! 这个雷人的信息折磨着安葚脆弱的神经。自己那个不靠谱的念头——唉,不靠谱的念头啊! 往好处想,自己在这陌生皇朝方才半年光景,已经和皇帝聊过天,和皇子喝过酒了。 安葚又去了孟月华主仆那屋,手把手指导着红袖给孟姑娘物理降温,又灌了好几次嬷嬷们给熬制的安慰草药。可是这咳嗽——揪心呢。 红袖红肿着双眼说:“姑姑,你一定得救救咱们姑娘。来世我结草衔环回报姑姑大恩。” 祖宗啊,不是我安葚不救人啊,是我安葚没本事救啊。 安葚抚着红袖的肩膀以示安慰,只道:“我尽力,我尽力-----” 第二日清晨,安葚借故没有出早课。她围着被子把自己裹住坐在床上,想着人生的再一个重大命题。 万一一个行差踏错,岂不是要万劫不复? 可是,唉,终归是个法子吧! 皇子呢!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当晚,安葚别过飞絮师父后,便以“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气概,毅然绝然地往后殿走去。 巨大的娑罗树枝繁叶茂,和着夜风起舞,留下一地斑驳跳跃的月影。 安葚孤零零地站在树下,面对着树干,不知在沉思些什么。 他没有在。 那晚以后自己并没有再来扰他喝酒,他为何不在? 小气鬼!一辈子都是小气鬼! 安葚飞起一脚踢在树干上,喝道:“欠削的节奏!” “粗鲁。”有人慢条斯理地搭话。 安葚惊跳转身,不是那人又是谁! 哼,说我呢,行! “粗鲁说谁?”安葚问。 “说粗鲁。”那人答。 只见他径直朝自己走来,然后又悠闲地躺坐在老地方,拿出酒壶。 等等!这个也算是“未成年”??! 想到此行目的,安葚迅速调整心态,露出八颗牙齿笑道:“请问…… ” 请问一出口,安葚就蒙了。请问某某?不知道称呼什么;请问兄台?还没成年呢;请问皇子殿下?夜夜“微服”买醉的皇子都没亮出身份,若冒然揭破老底,会不会恼羞成怒杀人灭口? “请问什么?”那人居然回了话。 安葚顿时有些狗腿。她驱身上前,尽量和蔼可亲地说:“请问有无出宫的方法?” 那人瞥了一眼安葚,道:“怎么,思春会情郎?” 第10章 第十章 这话说的! 这什么逻辑! 想什么啦!? 脑子被酒浇坏了吧。 安葚不愿与他纠缠废话,便当没有听见,只说:“实不相瞒,我是黜院女官。院中有病人垂危而不得医治,所以急需出宫寻医寻药。事关人命,还请指点一二。” 那人嗤笑一声:“内医院都死绝了吗?” 安葚满脑门汗,回道:“死没死绝倒也不知,但凡还有一两个活着出气的,也限于规定不能医治黜院之人。” 又道:“实在是院子里懂医的嬷嬷们都束手无策了。所以,这才想出宫一试。还请你指点指点!” 沉默和期待中的片刻------ “你凭什么要我来指点?” 安葚额头一阵抽痛。好,你拽,合该你拽! “救命之恩,赠袍之谊,同饮之交。” 那人闻听此言大笑出声,“好好好,有趣有趣。终是我欠了你是吧。” 他笑音方落,将手中酒壶递了过来,说:“既是同饮之交,就喝干了这壶中酒,我自然帮你帮到底。” 人的气概往往是出自被逼无奈的,但又有区别:有人做无聊扭捏状尽失先机;有人却可以反守为攻转劣为优。 安葚二话不说,当下接过酒壶,仰头就往嘴里灌。 才进去一口,酒壶却已被那人夺走。 “女儿家,什么德行。” 我真是去!安葚不方便与他计较,只在心中暗道:小子,别哪天撞在我手里。 “今日太晚了,赶不急落锁。明日酉时到这里等我,我带你出宫。” 安葚大喜,连连告谢。那人却及其不耐烦的挥手,示意她快走。 安葚见状少不得腹诽两句——真当我想和你在一起啦?! 她也不跟他做虚礼再见,转身就走。才走了几步,却又停住,遂退到他面前问道:“喂,你到底几岁?” 他闻若未闻,闭着一双美目养神。 爱说不说,不说拉倒。 就在以为他不会再答话的时候,听得他低声道:“还有五个月就可以离宫。” 意思是?他,十七岁又七个月大??还是十九岁又七个月大??绝无可能是十五岁又七个月大吧!?这里究竟按多少岁算成年呢? 真是落寞潦倒凄美兼神经,迷一样的皇子啊。 翌日酉时。 安葚怀揣着五两散银,紧跟着那小子。 过朱雀门时,安葚心下惴惴不安,慌张得很,生怕侍卫们阻拦。原以为他是有什么特别的法子,能让自己悄无声息不留痕迹地偷渡出去。可没想,唉,竟是从朱雀门大摇大摆地通过!草菅人命得很,草菅人命得很啊! 安葚恨不得一头钻进他的口袋里,图谋一时的太平安全。 往好处里想,没有监控的世界也算是无限美妙了。 他似乎感觉到了她的局促不安,略放慢了脚步。安葚一个停步不及就一头撞在他的背上。 “真笨。”他低声道,突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抓住了安葚的手,牵着她径直向宫外走去。 众侍卫像是集体失了魂,又像是都化身为石像,仿佛眼前这二人不过是海市蜃楼。 安葚由他牵着手,直奔宫外。心中不着调地想:若是流萤有知,不知道该有多高兴。 北冥皇城宽敞而热闹的主城道上,人流熙攘,店铺林立。安葚惶惶然呆立当场——大路朝天,没得高德地图指路,这却是要到哪里去求医问药? 她反手就死拽着身边的轩辕恕不放,尽量眨巴出无辜的小眼神看着他。 他不耐烦地盯着安葚揪着他衣角的双手,道:“你又想做什么?” 安葚刻意讨好地笑了笑:“你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丢手!你算个什么佛。” 安葚整个人都靠了过去,抱住他的胳膊说:“不算不算。你只带我去如何?你只带我去然后就离开如何?” 他拨开安葚的手,加重了语气:“女儿家,要自重!”说完朝主干道右方走去。 安葚仍跟着他,不死心地问:“你这是决然不帮我了?” 良久,只听到他含糊地说:“帮--- ” 安葚大喜,赶忙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个子高、腿长、步幅大,安葚跟在后面撵得那是气喘吁吁,却是一脸的傻笑。 左拐右拐,街巷一个连着一个。安葚心里开始不安——待会儿要自己回去的话,这非得迷路不可。 她急跑几步与他比肩,笑道:“若是我自个回去,侍卫大哥不让进可怎么办?” “敢!” 安葚着急啊,知道你拽,可是重点不在这里啊。 “我,我不认得回宫的路怎么办?” “笨。” 啊!!和安顿觉人生没有了意义。 求人不如求己。安葚开始认真识记沿途的店肆标识。张记包子铺,十步左拐;醉神仙酒楼;福气来客栈再左拐----- 走了大概二十来米,进到一处两旁摆放有景观盆景的街道。这街道不仅比别处宽敞,比别处雅致,也比别处热闹:来来往往的多是些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再十米,立着一幢雕梁画栋彩楼,上边挂着个牌匾。安葚但觉有趣,特别看了看这是个写着什么的招牌,这是处什么地方。 “依红偎绿”,安葚读出声来。 “喂”她喊了一声他:“这依红偎绿是个什么地方?” 他倒是罕有地回头瞥了瞥安葚,然后缓缓说道:“妓院。” 啊,不作死就不会死。安葚没来由的有些囧,遂老羞成怒道:“你带我来寻医问药,还是眠花宿柳!!?” 第11章 第十一章 轩辕恕似乎并不想直面安葚的质疑。他整个人的状态突然一变,伸手一捞,将安葚半搂在怀里。 安葚并不做无谓挣扎状,她本就没有什么男女大防的观念 ,只是觉得他如此作为真是超级古怪,便用胳膊肘顶了他几下,急声问道:“这是做什么??” 轩辕恕看着来处。安葚感觉到他的身体如渊临岳峙般绷紧,面上却是露出陌生的猥琐浅笑。他斜抿着的唇附在她的耳边像情人般的低语,吐出温热的气息:“过了柳巷就是医馆。今天撞了大运,爷心情好,就让你看一出好戏。” 看戏?! 安葚顺着他的桃花媚眼望向来处。不知何时,巷弄里多了一众穿戴相仿、行动敏捷化一的男子——不像是来寻乐子的,倒像是训练有素的护卫。 护卫簇拥着两名华服男子——其中一名暗紫色锦袍十分华贵抢眼,倨傲地抿着薄唇;另一名年岁稍大一些,一双丹凤眼略略上翘,很有些纨绔的油粉气质。 轩辕恕搂着安葚没有退后,也没有停止脚步,而是夸张地举臂高喊:“二皇兄!二皇兄怎得有空到此巷来?”说到“此巷”时竟眉飞色舞,做“你懂我懂大家懂”的了然状,脚底也不耽搁,明显急促地朝那二人走去。 安葚很意外。这可不是那个天庐地席,肆意买醉的轩辕恕。 轩辕奕哼了一声,朝轩辕恕象征性地点了点头,仿佛与这个九弟同在一方天地都是一种难挨的折磨。 轩辕恕依旧笑着——甚至有些略显谄媚地微笑:“恕还有琐事在身,就不扰二皇兄雅兴了。”说完搂着安葚要从他们身旁走过。 那林公子突然扑哧一笑,指着安葚道:“这女子脸上怎么刻着一朵花。五皇子真是口味隆重,独具慧眼啊。” 便是安葚这种不瘟不火的温吞性子,此刻也是暗自大怒,不自觉中一个白眼就瞥了过去。 轩辕恕依然笑着,笑意更甚。 “林公子谬赞。本宫的口味重是重了些,想来也是承了吾父皇的秉性。” 他这是,因为自己而生气了吗?安葚顿时有些孔雀地想。 林某人讪讪地后退两步。轩辕奕冷笑一声,道:“你也配拿父皇来搪塞?” 轩辕恕但笑不语。 轩辕奕似乎更加恼怒,“好,择日不如撞日。本王倒要看看你承了父皇多少秉性,这两年长了多少本事。”他手指护卫中一名青年男子,对他道:“本王这位皇弟自幼就挨得住打,你去和他练练,莫打得厉害了。” 安葚闻言很是震惊!“自幼挨得住打”是个什么意思?各朝各代哪个皇儿是挨揍挨着长大的。怎么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 那名护卫领命出列,向轩辕恕抱了个武礼,竟是丝毫不在意他的皇子身份。 安葚下意识地拉了拉他的袖口。这做皇子的混到如斯境地,也难怪要日日买醉。换做是自己,撂挑子不干了,死遁逃生去。 轩辕恕一脸的如春笑意没有任何波动,仿佛这周遭的一切不过是一场迷梦。他将安葚揽在身后,向那护卫走前几步。 “皇兄既有雅兴调教为弟,弟也就不推辞了。” 这是要真打呀!? 轩辕奕几不可察地含颌。那护卫突然暴起身长,向轩辕恕袭来。 安葚非常非常紧张。这护卫拳法大开大合,拳风刚强有力,竟是武学的大家。反观那小子,几个回合下来已经是步伐散乱,捉襟见肘,疲于对付了。 要命。笨成这样还要打。当逃兵总比变沙包的好。 跌跌撞撞躲过几记重击,轩辕恕一个踉跄侧倒在地。 那护卫并不收手,竟似要将轩辕恕提拿起来! 轩辕奕冷冰冰的声音响起:“莫要弄花了他的脸。也就一张脸可看了。” 安葚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她既愤怒又悲伤,分不清是自己还是流萤,只在心里想着:若他伤了,若他伤了----- 轩辕恕倒在地上,仍旧淡淡地笑着,不知道是在笑人还是在笑自己。他甚至闭上了眼睛。 就在护卫出手的那一刹那,安葚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一跃而起,挡在了轩辕恕身前! 时间像被定格,安葚挡在轩辕恕的身前无比清晰地看着护卫变拳为掌向自己袭来。 就在那电光火石间,安葚惊异地感受到自己做为安葚的意志在消退,另一股强大的力量被瞬间叫醒! 做为鬼卫流萤的,强大的力量! 她伸出手去,从护卫刚烈的掌风中间伸出手去轻柔的一拨。 这一拨的力量竟然让场中一时真气鼓荡,那护卫力道突变,硬生生地被自己的力道抛了出去。 所有的人都被这一场景震住了! 轩辕恕站了起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安葚,不再假笑。 轩辕奕冷冷地哈哈一笑,道:“好,好得很。皇弟好手段,养得好奴才!” 安葚其实受到的惊吓最为猛烈,正呆呆地看着自己的一双小手。此时听到有人说自己是豢养的奴才,竟然一时半会儿都没有反应过来。 方才缓过神来,又听到轩辕恕那小子说道:“皇兄多虑了。为弟可养不起这样的高手,无非寻寻乐子罢了。” 安葚一双杏眼圆瞪,好,你寻乐子,你一家都寻乐子。不思知恩图报! 轩辕奕一抬手:“既然这奴才是拿来寻乐子的,今天本王也拿来用一用。” 用什么用!?拿来用什么用!?安葚反应很捉急。 退立轩辕奕声旁良久没有发声的林公子接口喝道:“所有的护卫都听着,和这个丑女玩一玩,能够打伤打废的有赏!” 安葚心中这股子气噢,汹涌磅礴,不打一出来。她倒不是恼怒那句“打伤打废”——你倒是打流萤一个又伤又废试试,她是恼怒这孔雀般的贱男公然拿她是个丑女说事。是可忍,孰不可忍!如若自己只是那胆小怕事运动少根筋的安葚也还罢了,缩头乌龟这种事情,从小长到大也不是没少做过。偏偏自己刚巧升级到了“流萤”版本,这手撕鬼子快意恩仇的事情,很是愿意多做上一做。 她挺直腰背,前进一步站得笔直,纤细的少女体态竟也站出一股子不容小觑的气势来。 护卫们开始包抄上前,但却没有人率先出手——群殴一妙龄女子,这说到哪里去都是一件伤自尊的事情,何况,还有被暴击的风险。 “上啊!”那林公子喊到。 一名护卫低喝一声,提拳向安葚攻来! 安葚的气场却在那拳头奔拢之际,消失不见。她差点失声尖叫,然后抱着脑袋开始鼠串,甚至时不时不顾脸面地躲到了轩辕恕身后——这打架到底要怎么打啊! 据说森林里有一只特别会跳舞的白足蜈蚣,有其它动物向它请教:“你跳舞跳得这般好,到底是第37只脚先跳的呢,还是48只脚先跳的呢?”于是,百足蜈蚣开始跳舞时老想着哪只脚先跳,然后它就再也不会跳舞了。 此刻的安葚就像那只百足蜈蚣。 安葚一个驴打滚极其丢份地躲过了又一击。好在她已经意识到了这个致命的问题——不要再想先跳哪只脚,必须屏蔽作为安葚的意识,完全凭本能的身体反应,“放”流萤出来! 安葚起身站定,不再思考,不再惧怕,不计后果。 这里不再有安葚,这里只有流萤! 轩辕恕看着身前站立的女子。在她就地打滚的那一瞬间,他自以为自己那颗已经石化的心竟然会闷闷地难受。可是现在,当他看着站立着的她,却奇异地感受到她不再是她! 流萤出手了。 先发制人。 她的身影快如鬼魅般地在场中穿插,势如破竹。分筋挫骨,直拿要害,干净凌厉。 轩辕奕虚起了眼睛。这个花脸女子,这个花脸女子顷刻之间便放倒了自己七名黑甲护卫。将来如何敢留她在世上? 安葚傲然而立,此时已无人再上前。 全场震惊! 这种遇魔弑魔,遇佛杀佛的感觉很霸道很强大。 轩辕恕探身上前,拉住安葚的手。 当安葚的手被轩辕恕握住,她感到瞬间袭来的虚脱——自己又重新回来了。 她转过脸去看着他,却听他低声道:“麻烦精,尽知道逞强惹麻烦。” 喂,这话说的! 那小子向他的兄长一抱拳道:“二皇兄得罪了,改日弟必登府赔礼。先行别过。” 说完拉着安葚要走。 “老九,你的奴才打坏了本王这么多护卫,只怕你只有忍痛割爱了。” 轩辕恕重又把安葚搂在怀里,戏虐地笑道:“可是皇兄,如今为弟对这丫头情根深种得很,一时一刻也离不了她。待我回去亲自处罚她,可好?” 轩辕奕不语。 轩辕恕又笑:“皇兄,你这是要为难小弟了。” 就在此时,一顶紫红软绵小轿抬进了柳巷,直接走到对峙着的力量悬殊的两泼人中央。 第12章 第十二章 轿帘掀开,安葚好奇地望去。 轿中慵懒地靠坐着一名绝美男子。“美人倦起懒梳头”,说到慵懒,放在男子身上本显娇弱不符。可是这位主,如此坐态却丝毫不显突兀,反倒让人觉得相较之下,那些倦起的美人们竟似惺惺作态,全然不及他的风神之万一。 安葚感觉身边的轩辕恕放松了一直紧绷的身体。他上前行礼:“大皇兄好!” 大皇兄呢!安葚莫名地与有荣焉。 很少看到有这样清澈的男子,干净的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和安恍惚地感到他更像是高高在上的神祗,悲悯地俯瞰世人。 他的声音和风细雨,缓缓地,非常好听:“都散了吧。” 一边漠然而立的轩辕奕忽道:“皇兄,这事情也要有个交代,否则皇家黑甲护卫就要名誉扫地了。” 安葚翻了个不客气的白眼——会怪的怪自己,不会怪的怪别人。自己学艺不精,怪得谁来? “今日这名花脸女子本王是一定要带走的。” 这轩辕奕咋就这样牛呢?安葚其实不知,这北冥皇朝堪堪三名皇子:长子轩辕濯身有残疾,性情淡漠不问朝政;九子轩辕恕尚未成年没有离宫;只有这二子轩辕奕加封了亲王位,荣宠一时无二,难免跋扈。 至于这三四五六七八子,尽皆早夭,可想当年前朝后宫争斗之惨烈!也难怪那些绘声绘色的坊间野史将之写得污浊肮脏不堪。 轩辕濯的声音还是那样和缓,“二皇弟要失望了。父皇着我到此,便是要领这名女子回去。” 什么!你说清楚一点!领我回哪里去!?莫不是又要杀自己一回!?安葚心思百转,唯余一个悔字,在肚腹里将那孟月华附带着轩辕恕骂了个通透。 不知道飞絮师父有无办法走走后门什么的。 轩辕奕似乎很是吃惊,急道:“父皇为何要拿这么个女子?” 轩辕濯淡笑:“他老人家的心思,岂容你我任意揣测。散了吧。” 轩辕奕一时沉默,只得带了一众人等离开。 轩辕恕没有任何的言语,仿佛安葚这个人的去留归属和他没有丝毫的关系,并不能让他挂念于心。 安葚苦笑,心想:他如此服弱,也是迫于无奈,即便他有心相助自己又能如何? 到此时,轩辕濯的眸光才落在了安葚身上。他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安葚的脸,然后柔声道:“还请流萤姑娘随我来。” 安葚闻言乖乖地走了过去。 就在与老九皇子擦肩而过的顷刻,听得他低声说:“我会去医馆,将药拿到黜院。” 安葚信那小子。 无需理由,只要是他讲的话,她就愿意相信。 所以现在,她被大皇子以持械斗殴威迫皇子的重罪丢进了天牢,却并不担心孟月华的病情——他既答应便一定能够做到。 按照流萤在宫中的身份,便是在皇城外犯了事,也该是缉拿到内惩院,如今却偏偏收进了天牢。外臣若收押于天牢,必是刑部审定,再交大理寺复核,便是皇帝陛下亲判实刑,这礼法程序就算只是走个过场,终是不会全然虚设。那里有安葚这种情况,直接扫进牢房,你当这天字一号房是度假酒店呢! 这间牢房既不阴暗也不潮湿。床铺铺着厚厚的干草,放着干净的被褥和枕头。床后的恭桶还用幕帘密密实实地遮住,极好地保护了“犯人”的**。安葚对着这一切发了好一阵子的呆,甚至有些感慨这北冥皇朝的人权状况。 如今已下了天牢,自己也好奇自己在这皇朝最终会走到哪一步。 飞絮师父来过一次。 他黑着一张俊脸,半天没吭一声,把安葚忐忑得哟。 摆完造型,临了才吩咐道:“别再闯祸,乖乖地练功。”本来说完就要走的,又踌躇了一阵,说:“你记得轩辕恕?” 安葚讶道:“我该记得轩辕恕?” 飞絮深沉地看她半晌,只道:“不记得也好。要记得还不知要怎样。” 安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在心中呐喊:师父,您能用徒儿我听得懂的语言吗?! 飞絮师父撂下这几句不明不白的话,毫不迟疑地直接飘走。 无聊至极的安葚似是受了刺激,竟要求牢子们给点书看,结果被牢子们当傻瓜看。她并不气馁,遂又要笔要墨,说是要写写悔过书。那牢子一时不查竟被她理所应当的气势唬住了,暗想这位看似不起眼的花脸女子可是大殿下亲自送进来的,正所谓人不可貌相,这背后究竟有着怎样的渊源,着实不好说,不好说。他转身就麻溜地送来了文房四宝。 安葚只有淡定接受命运。 此刻她站在一面牢墙前,想趁着自己还没有霉变之前,开始着手些艺术创造。对,就是艺术创造。那天师父一走,他的几句话就成了自己脑子翻腾不休的魔障。 “你记得轩辕恕?” “不记得也好。要记得还不知要怎样。”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你记得轩辕恕?” 我该记得他吗? “不记得也好。要记得还不知要怎样。”——难道连师父都知道流萤的暗恋了?! 脑仁儿痛。 随遇而安吧。随遇而安真不是任何一个人都能做得到。嘴上说说和实际做到,差着一个皇天后土。 好在安葚这个人,悟性虽然没有多高,倒是很善于假装遗忘,转移注意。 她提笔蘸墨,立于那堵厚实的青石封面的石板墙前,想搞点艺术创造,谁知一站就是半个时辰,一笔一划都没有落下去。本来想写点“去留肝胆两昆仑”之类的,又羞于剽窃他人,于是就放弃了。安葚对墙而立,开启了强大的脑补模式。一会想着写本古言版《肖生克的救赎》;一会儿又想着将那日皇子们齐聚“依红偎绿”门前的风流逸事写成通俗小说,名字就叫《妓馆前皇子们不可不说之二三事》。若真能刊印出版,绝对值得百姓们做茶余饭后的话题津津乐道好些年,少不得安葚这个名头,会响彻运河两岸的茶楼书肆! 安葚眉眼含笑喜不自禁,正独自美着,却听得有牢子们开门的声音。她走到牢房栅栏旁,却见紧跟着走过来的是几天不见的飞絮师父。 安葚心中愉悦得紧,却故意瘪着嘴低下头。待他走近跟前,轻唤了自己一声,这才抬起脸庞,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 飞絮沉着脸也看着自己越渐不成器的弟子——那一头蓬乱的头发下依然明亮的眸子如星般清澈明亮,心里便开始变得柔软。 安葚果然被飞絮提出了天牢。 但事情却出乎她的意料。 飞絮说:“你莫要害怕,陛下只是想见见你。” 安葚撇嘴,很不屑。想见见我?诓谁呀,谁没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一样。他高高在上,拿捏天下苍生生死,说不定早就把自己当成了神。 隆重地沐了个浴更了个衣,穿戴齐整后,安葚跟着飞絮师父重上小丘山顶,走过自己曾经潜伏过的灌木丛,来到了扫叶亭。那些山花浅草灌木依旧,却是"物依旧,人非昨",登山的心境已然全非了。 第13章 第十三章 亭中石几上一只白玉釉的茶杯浮动着袅娜的香气。安葚深吸一口气,是茉莉花的味道。 北冥皇帝一身月白锦袍。他依着亭栏坐着,举目望着山下独院。静默的,孤独的,仿佛千年未有改变。 安葚觉得自己总能感受到这个人悲伤的情绪。说出来一定会让天下人耻笑,可是她仍然会坚持着这样认为。 飞絮上前行礼,再一个眼色砸来敦促着安葚行了大礼。 “陛下,流萤到。” 轩辕耀转过身来。他看了看石几上的茶杯,咐道:“让田禄换一杯茶来-----换两杯茶来。” 飞絮领命退下。 安葚独自站着,感觉手足无措起来,难道这便是畏于“权威的颤栗”? 轩辕耀又转过头去。顷刻,田禄大总管端着两杯新沏好的茶过来。纵然是这等见惯了宫中大风大浪的人,也不禁多瞧了安葚两眼,退了下去。 轩辕耀端起面前的茶杯微呷了一口,说道:“田总管是宫中沏茶最好的。你喝喝看。” 安葚端起茶杯,掀开盖子,一股子沁人心扉的茶香散发出来,茶汤色泽清亮,上浮着一瓣茉莉花瓣。安葚就着杯沿小喝了一口,那香味顿时刺激着口中全部的味蕾,然后再顺着喉咙向下,一直滑到胃里。 “如何?” 安葚初时有些局促,此刻一口清茶入喉让她的胆子慢慢地恢复了几分,她又大喝了一口,然后将茶杯放回石几上。道:“我虽不懂茶,也知道这茶沏得刚刚好,喝茶的时间也刚刚好。” 轩辕耀笑了。 安葚被他的微笑震慑到——就像一渊深泉,有着吸引一切目光的力量。 “‘刚刚好’三字评得恰当,比你师父强。” 他似乎有了谈性,接着道:“你不用拘礼,坐下喝茶。” 当然,天下人是不会把上位者的谦逊当真的。可惜,安葚只是一个来自异世的,不怎么懂得人情世故的异数。她真就老不客气地坐下来,端起杯子继续喝茶。 “你可是中意朕的儿子?” 安葚瞬间一口茶就喷了出来,然后抚着脖子剧烈地咳嗽——呛气管里去了,要命。 她憋红了一张小脸,内心却如寒风中枝头的最后一片树叶急剧的颤抖——不带这样玩的!有皇帝陛下是这样玩的吗? 轩辕耀静等着她咳嗽完,“你若不护着他,又怎会打伤奕儿的护卫,在牢房里住了八天。” 安葚闻言这心里有些不乐意了。几个意思?难道这些无妄之灾都是我自找的?还不是你老人家下旨关的我! 话又说回来,这不乐意是一回事,乖乖俯首听命又是另一回事。 “你虽失了记忆,但仍知道恕儿是你的主子,很好很好。” 啊!?好什么好?哪里好了! 自己是那小子的私人物品哪里好了?!! 轩辕耀的目光重又投向山下。 良久,他似是叹了一口气,几不可闻。 “喜欢却又不能喜欢,想得到却又得不到,应该很痛苦。” 安葚觉得自己的脑顶皮一阵阵地发麻。当伟大而强权的皇帝陛下想要和你闲聊你的情感问题时,怎么看都怎么觉得这是一件极其不靠谱的事情。 此时不讲话,不置可否,绝对是明智的。 “你可知为何在你小时,在你的脸上刻下刀疤?” 什么!! 流萤的花脸竟然是皇帝下旨让刻的! 她终于破口而出:“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轩辕耀回头看了她一眼,声音平和地说:“你果然是胆子大。” 安葚心想哪还管得了那么多,反正说都说了,又不能时间倒流收回来。 听他又道:“你要忠于他,守护他,陪伴他,却不能爱上他。这就是身为鬼卫的宿命。” 安葚听得呆住了,眼泪突然不受控制的掉了下来。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流萤最后的神识。 想爱却不能爱,不爱又受尽煎熬,难道这就是流萤放弃生命的全部秘密? 永远隐藏于僻静的角落,静默地凝望,仿佛这世界只有你而唯独没有我自己。 当接受宿命的流萤只能看着自己所爱之人虽在咫尺却似天涯,甚至连自己的存在都不能表达,她的内心是悲凉的,还是为有一个可以热爱的人而变得温暖? 安葚沉默了。 流萤卑微的爱让她的四肢百骸都在酸涩着颤抖。 另一种愤怒的情绪同时在心中汹涌,既是为流萤的不平和不值,也是对流萤的愤怒,屈辱地轻易地放弃生命的愤怒。 她不知不觉地站了起来。 顺着北冥皇帝的目视方向望去,山下的红瓦独院隐约在薄薄的雾气中,安详而又神秘。 安葚的愤懑在迎面的山风里一点一点地消退,随之而来的唯余感伤。 她鬼使神差地出口道:“喜欢却又不能喜欢,想得到却又得不到,难道也是你的宿命?” 轩辕耀转过身来,他直视安葚,目光阴冷,让她不寒而立。 “你的胆子大到该死了。” 一般而言,在这个皇朝,当轩辕耀说某某人该死的时候,某某人是恨不得先行死去的。可是,安葚的神经毕竟有异于常人。她竟然有些有恃无恐地觉得这个冷冷的足以将周遭冰冻起来的皇帝陛下并非真的打算让自己断送小命。 但冒犯圣颜这种事情,总归是能不做就不做。于是她改口道:“难道这也是皇帝陛下的宿命?” 轩辕耀居然迟疑了。他脸上的不悦渐渐被茫然代替。良久的良久,他才道:“你再去天牢住一段时间吧。” 口没遮拦的安葚重回为她私人定制牢房。 飞絮师父一句话没有撂下她就走。 唉,须知人生无常,无常啊。 不知道轩辕恕那小子怎么样?孟月华的病好了没有?红袖还在咋咋呼呼否?一院子姑奶奶们有没有做早课?执事单是谁在理?内务府发东西是谁去领? 安葚坐在牢房里散发着干草味的床铺上,深刻地发现到这皇朝时日越久,自己就越多放不下的事,放不下的人。 给安葚笔墨的那名牢子开始负责她的吃食。牢子看安葚的眼神也是越发古怪。原谅他年纪轻轻,到天牢应事时间也不长,实在是没有遇到过这般,这般,那牢子绞尽脑汁,想出“有趣”二字——这般有趣的人。 方才三天,飞絮师父又来了——他还是木着一张脸。安葚叹了口气,几乎担心这样下去他会面瘫。 安葚再一次沐了浴更了衣,穿戴齐整,跟着飞絮师父上了山顶。 还是扫叶亭,一几,一人,两杯热茶。 他究竟要如何呢? 安葚选择放弃思考。有些事你最好永远都不要弄明白才好。傻子才追根究底呢! 喝茶喝茶。 轩辕耀终于结束了他千篇一律地凝望。他坐下来,坐在安葚的对面,同时呷了一口茶。 他依然俊美的容颜不可规避的任由岁月染上了沧桑,而这沧桑也内敛出他成熟的魅力。 高高在上的人,永远都是孤独的吧。 “这亭子朕常来。”轩辕耀缓缓开口讲到:“朕来这亭子是因为从这里可以看到那院子。” 是指红瓦独院吗?安葚暗咐:难道这是要讲故事的节奏?偌大一个天下,为嘛听众是我啊? 不开腔,不插话,不评价,做绝对的好耳朵。 “朕的柔妃就在那院子里,恕儿是她的孩子。” 柔妃啊,可是为啥你要站在这里瞭望呢?皇帝陛下乃天下之主,别说那院子了,哪儿哪儿不能去不能进?再则说那小子天天喝酒,他母妃也不管上一管? “朕一生,朕一生,所爱,终是不能长相厮守。” 为什么?去爱呀,你不是世间独尊吗?难道这北冥国纵横千里万里,还有哪个女子能拒绝得了你?! 轩辕耀继续道:“朕一定是老了,会和你讲这些事情。等你活到足够久了,你就会知道,世上最难得到的是什么。可惜越难得到,你就越想得到。” “你有没有感到过背叛?” 他说的是——爱情?被背叛的爱情? “你以为得到的,理所应当的,却转眼就背叛了你,这个时候,你会选择因爱而宽恕,还是选择因恨而惩罚?” 安葚很想讲“因爱而宽恕”,但是话到嘴边她迟疑了。她想到了在另一个时空的他,她想到了她的不追问,不责难,她决绝的放手。难道这不是另一种“选择恨而惩罚”,甚至不给对方任何解释的机会? 也许,他确实工作上有事,也许她只是他的普通朋友,也许他也在试探和等待------ “应该先听听对方怎么说。”安葚脱口而出。 轩辕耀似乎有些恍惚,但瞬间他便恢复了一贯的淡漠的神情。 “没有第二次机会,朕不会给任何人再次伤害朕的机会。” “难道你,陛下你-----”安葚开始结巴,这个,也实在是不用走到这一步吧! “朕怎会杀她。但是朕给她吃下秘药,她如今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感受不到,只是一具活死人。” 天啦!! 恰好此时一阵山风吹过,安葚感到毛骨悚然地冷——太残忍了! “朕以为这样她就不会再想着不相干的人,朕以为这样她就会永远属于朕一人。刚开始,朕天天守着她,陪她讲话;到后来,朕倦了,害怕了,只敢到这山上来,望着她。” “你说,朕是不是错了?” 安葚颤声道:“我不知陛下你有没有错,可是他却因此失去了自己的母亲!” 第14章 第十四章 爱之一字,诱人至深,亦伤人至深。 眼前这位坐拥天下的至高之尊,他的爱霸道至斯。可究竟谁是赢家?是这个郁郁寡欢,因不能忘而终日殇情的君王,还是哪个无识无觉无痛的柔妃?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无论是谁也终将逃不过吧! 轩辕耀神情萧瑟,轻声道:“他既身为皇儿,便有不得不承担的命运。” 又是命运!到底什么是命运?! 安葚低头盯着茶杯里漂浮的花瓣,突然说道:“陛下有没有给过柔妃娘娘亲口解释的机会?” 不待轩辕耀回答,安葚接着道:“一定是没有。陛下会想这已经是全部的真相,解释或者不解释根本没有任何的区别。陛下已经习惯了作最后的裁决,于是再也听不见其他的声音。” “可是陛下有没有想过真相可能并非一个?如果事实并非如你所想,如果你伤害的却是爱你至深的人----” “没有如果。”轩辕耀冰冷地打断了安葚的话,“你可以回天牢了。” 于是乎安葚再一次回到渐生熟悉的牢房里。 你懂什么叫做当权者了吧! 宋理应了卯,换了当值的腰牌。 往常他倒是没这么准时。不过是做一个微不足道的牢子而已,混口饭吃,不至于饿死家中断了老宋家的香火。说到这宋家,早年间在北冥国也算得上是高门大户、世家显贵。奈何十二年前其父因牵连到一桩逆案被褫夺了爵位客死在流放途中;不多久祖父也于家中亡故——百年爵府从此一蹶不振。宋氏一门在宋理这一代只余他一人而已。圣人想是发了善心,免了诛连,允他考取功名出仕为官。没想到这宋理虽年幼时以神童之名响彻京师,但适逢家门变故,特别是未满十岁母亲又相继离世,天纵之资竟随着时间消磨殆尽,考了十年才是个小小的乡试秀才。直到年前实在是举债无门又被四方追讨,这才弃了科举,找了个旧日宋氏府邸的旧识,保了一个天牢衙役的差事。 昨日他轮休在家,听说那出去了又进来,进来了又出去的花脸女子又回到天牢,心理竟然欢喜得紧。不说多了,单单只是瞧着她执笔面墙一脸傻笑的样,便无端生出诸多妙趣。 宋理端来吃食送到牢房里。那花脸女子接过糜子面馍馍和几根腌酸菜,连声道谢。果然是怎么看怎么有趣,如此礼貌有加、随遇而安的阶下之囚,怕是自己在这天牢之中当一辈子的差,也见不着几个吧。 安葚接过糜子面馍馍咬了一口,粗是粗了些,果腹还行。只是这送饭的牢子浑身上下透着古里古怪,到现在仍杵在牢门口没走。 她微一抬眼,问道:“差役大哥莫不是还有其他事情?” 宋理的神思游离甚远。不知道怎么回事,看着眼前这姑娘时,总是不自觉地回想些久远的往事,早在自己还是那个三岁能诵五岁能文的宋府大公子之时。隐约听得她说:“差役大哥莫不是还有其他事情?”这才定了心神,略带掩饰地做了个同辈之间的揖手礼,道:“不才宋理,道理的理,字清明,取理不识不清,不辩不明之意。姑娘若有其他什么需要,只要是理能办到的,一定去办。” 安葚呆住了。给你十个胆,能把我放出去不? 她抬手抚脸,暗想,莫不是看上了流萤。 宋理见她沉默不语,揣测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便道:“姑娘莫怪,我家中原有个妹子,如若不是幼年时于途中丢失,约莫也和姑娘一般大,所以……方才是我唐突了。” 安葚这才笑着说:“不打紧,不打紧,蒙宋大哥照拂,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怪你,只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有什么特别需要办的事情。要不,麻烦宋大哥帮我给九皇子传个话?” 宋理神情一滞,面露难色:“九殿下尚未开府,要把姑娘的话带进皇城内院,着实有些难办。” “那,那要方便的话,就烦劳宋大哥下次送饭时给我备些肉食可好?” 又马上补了句“红烧肉,红烧肉就好。” 宋理闻言道:“这好说,不算是个事。”面色上却有些不易察觉的扭捏状态。 他几步快走去了监牢大门口的衙役处,和同班的差役说了会儿话。不多时,见他又折返回到安葚的牢房前。 “姑娘,你再换一件事情让我做。” 安葚盯着他只管笑。 眼前这位宋大哥,身型不似其他差役一般魁梧,甚至还有些单薄。头上以一根木簪绾发,容貌儒雅,倒像个酸腐的读书人。 宋理被笑得有点诧,解释说:“这红烧肉牢里没有,我又不善烹食,若买了来给姑娘,怕是一来二去路途远,冷了伤味,所以……”他见安葚还是一幅笑眯眯的神情,干脆就直说了:“实不相瞒,我每逢月末囊中必然羞涩。适才去问同僚相借,有没借成,所以……” 安葚渐渐敛了笑意。她本来觉得这宋理古怪可笑,不管他出于何种考量,既已提出要相助自己一事,但却又事事推诿。可是现在听他这么一说,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感受连自己都有些模糊。只觉得与这人无端地亲近了很多。 宋理见她仍不搭话,便道:“过不了六七天就要领月俸,宋某言出必诺,到时候一定请姑娘尝尝咱们帝京闻远斋做的蜜汁红烧肉。”他顿了顿,指着墙角的笔墨道:“姑娘可是念过书的?” 安葚道:“宋大哥叫我安葚就好。”“书是念过些,就是这字太过复杂,写不好。” 宋理有些莞尔,想她也没念过什么书,却托说字太复杂。他有了个绝好的主意:“安葚姑娘,不如这样,我每天来教你写写字可好?” 好啊,有什么不好的。总不能一辈子写错别字吧。 只是,哎,那宋理宋大哥竟是天生做夫子的材料,一笔一划稍显不对就要安葚重写。想那安葚好歹也是为皇子打过架,和皇帝喝过茶的人,却是招谁惹谁,连坐个牢也坐得不得安生! “眼观鼻,鼻观心;提笔松腕,人正肩平,不要晃荡。” “字自然是显得出一个人的品貌……你不要事事反驳。” “女子识字抄录《女戒》、《闺劝》自是正理,不过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百年前大盛皇朝有个澄皇后,乃至圣帝黄浦敛的结发正妻,实在是空蒙大陆第一奇女子。她在大盛帝京开办了女子学堂,所授内容博古通今,文韬武略无一不有,无所不包。” 安葚双眼熠熠、心生向往,便道:“宋大哥,不如你跟我讲讲这位澄皇后的事情。” 宋理道:“怎么,字这就不学了?” 安葚也不知为何,在宋理面前总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全无顾虑,甚至在某些时候还语带娇嗔,天然小女儿家的做派。只是这些,她自己并未全然察觉。 她笑着对宋理说:“字自然还是要学的,这故事自然也是要听得。” 宋理便由着她。几天下来,他肚里那些空蒙大陆的逸闻趣事,稗官野史,野怪传奇通通搜了一个遍,讲了一个遍。 第15章 第十五章 十多天后,飞絮师父奉圣上口谕将安葚从天牢重新扔回了内宫黜院。 走的那天宋理不知道去了哪里,安葚故意磨蹭了一两分钟,也没见着他的人影。 或许将来再不会相见,或许有一天记忆中有关天牢听书的这一段也会渐渐模糊不清。谁知道呢?人生多是萍聚萍散。 重回黜院。 算时日,离上一次离开已逾一月。 隐藏在正午绚烂的冬日阳光里的黜院千篇一律的寂静,似乎时间丝毫不会在这里留下痕迹。 安葚推开自己的房门,一股子潮湿的味道刺入鼻底。真是有段时间了啊。安葚将窗户全都打开,让屋内发霉的空气流动起来。床褥、衣被都是要拿去晒一晒才行了。 就在此时,窗户外突兀地探进来一张笑脸。 安葚绷紧了神经,如临大敌! 红袖一张小脸蛋探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流萤姑姑,您可总算是回来了!” 安葚谨慎地点了点头。 “流萤姑姑,我家姑娘想当面谢您。” “嗯,让她来就是了。” “流萤姑姑,我家姑娘虽然大好了,可身体还弱得很,不能出门。” “哦,那就不要来谢了。” “流萤姑姑!”红袖突然拔高了嗓门,“谢是非得要当面谢的。您能不能和我一起去见见我家姑娘?” 安葚那个头痛哦。祖宗,想我安葚才免了牢狱之灾,这叫什么世道,又撞了这个灾星。见过强买强卖强出头的,没见过强要做谢的! 算我姓安的怕了你们!安葚抚额道:“带路吧,我也怕你家姑娘谢不了我,还想不开,这病又得加重了。” 孟月华倒也并没有躺在床上。她坐在依窗的梨花木桌前,秀眉深锁,正提笔在一笺纸上写着什么。 红袖叫了声姑娘,她便回过头来一笑,“流萤姑姑来了。” 世间竟真有如此美貌的女子! 安葚自然而然地想到曹植的《洛神赋》: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襛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美。美则美矣,可惜,安葚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孟月华起身给安葚行了礼,却一改以往的疏离自持,握住了安葚的手,拉着她在桌前另一张椅子上坐下。 “姑姑是月华的救命恩人,月华却无以为报。” 这个,反而让安葚很不自在,讪讪地说:“哪里哪里,应该的应该的。” 孟月华又道:“姑姑不知何故离开黜院一月有余,内院府的人多般搪塞,只说姑姑是领了差事,让我们实在是担心。” 安葚听得此言,在心中寻思着:原来自己下天牢一事竟是未有公开。皇帝陛下究竟用意何在?这样做对他又有何裨益?难道当真是年纪大了,心智衰减,大脑回路有异,才做出这故布迷障、神神叨叨的事情。 孟月华哪里知道安葚脑里这些弯弯绕,她略微停顿,忽的面上一红。安葚见状,暗叫一声“不好” ,今天怕是要完! “我知姑姑是不拘俗礼的女中丈夫。今日冒然请姑姑来,除了当面道谢问安,还有一事相求。” 安葚的后脑勺突然一阵寒意。却是咬着牙应了句: “你讲你讲。” 话一出口,孟月华脸上已是红晕尽染,她将刚刚写好的素笺递给和安,低声说道:“劳烦姑姑把这笺转交给他。” 他!?哪个他?还有一个他?! “就是,就是那日姑姑请来送药之人。” 什么!! 等等,容本姑姑捋一捋。 好你个轩辕恕,叫你送个药而已,你竟背着我去敲人家美人的闺阁?还恬不知耻地牺牲色相勾搭得人家害了相思!哼,就你这朝秦暮楚的人品,你如何对得起你的流萤? 一时间安葚心中千丝百转,如吃下一百只苍蝇般憋闷。 更可气的是,竟让本姑姑我做这倒了八辈子霉的月老营生。 也是自己手贱嘴欠,受不得哀求,终是槑头槑脑地点头答应,将笺放进了荷包里。 戌时已过,亥时将至。安葚狠心掀开裹在身上的棉被,拿了主意。 唉,这叫什么事儿,还不如关在天牢里,听听书,练练字,和宋大哥斗斗嘴,继续等着他去买仿佛永远都不会买回来的红烧肉。 安葚几个起落,一阵风似地向废殿奔去。自重新习练内力已过三月,安葚感到对身体的控制越来越得心应手,竟不知是自己的神识融入了流萤的神识,还是流萤的神识融入了自己的神识。 此时此刻,她只希望轩辕恕不在。她觉得她对不起流萤。 孟月华那么那么美的可人儿,这世间恐怕没有哪个男人可以拒绝的了吧。 巨大的娑罗树孤傲地沐浴在星光下。娑罗树旁,轩辕恕依然故我。 可能,更加落寞。 安葚很失望,但又有一种说不清的解脱。她走了过去,在他面前站立。 “别喝了。”她说。 轩辕恕却笑了,笑得得意而且张狂:“我就知道你今天会来。” 安葚不敢看他闪亮的眼睛,“今天我本不会来。” “你已经来了。” “有人托我转交东西给你。” “谁?什么?” 安葚从荷包里掏出素笺,递给他。天知道她用了多大的定力才忍着没有看。 轩辕恕狐疑地接过去,迅速地一扫,“你写的?不像你的字啊,请人写的?” 一脑门汗。本来多么悲伤的情节,让他一句话拖累成了无厘头。 “这是你给送过药的月华姑娘写给你的。” 轩辕恕顿了顿,手一抖,素笺飘落在地。 “不认识,懒得看。” 安葚赶忙把那笺拾了起来,一看,上面写着“只愿君心似我心。” 突然间,安葚觉得自己十分欣赏起孟月华来。 她再把笺递过去,说:“女孩子的心,干嘛扔地上。” 轩辕恕不接,索性靠着娑罗树坐下。 “明天我要出宫,你跟我去吧。” 安葚皱眉,道:“你又要和人打架?” 轩辕恕嗤笑一声,嘟囔道:“真拿自己是一号高手了。” 安葚再问:“出宫做什么?我方才蹲完牢房。” 轩辕恕道:“你别担心,不会把你再送进去的。” “我带你把京九门都去走走。去听会儿书听会儿戏,看看杂耍,上上茶楼喝点小酒,玩两把骰子,再逛逛柳巷。” 安葚听着很是有趣,但又不想事事顺着他的意愿,便挣扎着吼道:“逛柳巷逛柳巷,满脑子就是逛柳巷,出息!这位爷,我可是女的!” 假如此时有人要问安葚:这世上你最怕的人是谁?安葚的回答多半是:红袖姑娘。 正要回房的安葚被她半道截下。 “流萤姑姑,我家姑娘问东西送到没有?可有回话?” 安葚苦笑,怕什么来什么,这个要怎么说。 囫囵着搪塞过去?这种事但凡一次暧昧,就会有无穷无尽的暧昧被制造出来。按事实直说?如此弃之如弊履的结果又担心伤她自尊。 可是长痛不如短痛。 “流萤姑姑!”红袖又在喊。 安葚定了定神,真心道:“红袖,去跟你家姑娘说——那张笺没有送出去。孟姑娘天仙似的人物,犯不着和那小子一般见识。” 红袖听闻露出惊讶之色,好在这次并未作追问,只是接过了和安退回的素笺,匆匆走了。 唉,也算了了一件大事。 第16章 第十六章 当最后一抹夕阳从青莲花文饰的瓦沿上抽离,黜院再一次沉入到静谧的夜幕里。无论外界如何变换,它都能踏着自己永恒的节奏。 安葚巡完了院子,到水房洗了个澡,开门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自己放在了床上。 幸福是属于那些没心没肺的简单的人的,因为简单,所以更加容易快乐。此时的安葚闻着熟悉的被褥软绵绵的皂胰的味道,觉得无限的安宁和满足。她感到疲倦扑天盖地而来,模模糊糊地想着:就这样老死在黜院吧。想着想着,渐渐进入了睡梦。 梦境里早已不见了那辆呼啸而过的大巴车。 安葚被困在无边无际的荆棘地里,一动也不动。她焦急地四处张望,寻找,却不知道在寻找着什么。 荆棘地突然撕开了一个缺口,有人背对着自己站在哪里。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 他转过来了,他的脸像电影里的定格画面,渐渐地转了过来。 “轩辕恕!”安葚大喜,放声高呼。可是自己的喉咙像被无形的手扼住,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能发出来。她开始拼命地招手,忍着被荆棘刺伤的痛苦拼命的招手。无声地呐喊: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他突然笑了,绝美的脸像盛开的墨莲。他张开双臂。 安葚的心突突突地狂跳。 倏忽间那场景突变。轩辕恕张开双臂,揽入怀中的却是一袭红妆的孟月华! 很痛,脸颊手臂上豁开的口开始流血。荆棘条向安葚袭来,越收越紧,越收越紧。 有东西猛烈地摇动着自己! 安葚在无穷无尽的恐惧中大喊一声,醒了!! “闭嘴!鬼叫什么!?” 刚从梦境惊醒的安葚有些瞬间反应迟钝。什么什么鬼?! 摇晃自己的是一只修长漂亮的男人的手:指骨分明,但又觉得柔和;皮肤白皙,但又觉得刚劲。这只手好像在哪里见过? 安葚抬眼一看——啊!轩辕恕!!你个变态,你闯女子闺阁闯上瘾了吧?! “把嘴巴闭上,没点女儿家的样子。” “你!” 安葚既羞且怒,她用被子把自己包裹成密密实实的大粽子,“轩辕恕,你弄清楚,这是女子闺阁,你又算个什么君子?!” “哦,女子闺阁。”轩辕恕随口应道。“鼓噪。啰嗦。赶紧起来。” “做什么?” “出宫,还能做什么?” “我又没有答应!” “外面等。赶快。没耐心。” 轩辕恕拽拽地度了出去。 安葚长叹:这时空,都是些什么样的奇葩啊! 北冥皇朝京师的繁华之美在华灯初上之时是动人心魄的。特别是东区商业区,灯红酒绿,比起现代大都市都不惶多让。 安葚已经忘了要一以贯之地表达自己“被逛街”的不甘。有美在侧,腰间荷包里又有刚刚讨得的“陪逛街辛苦费”五十两银票大钞一张,安葚心中快乐地疯长出无数往世的记忆,就缺拍个照发个朋友圈了!! 有小孩子盯着和安的脸看,然后屁颠屁颠地边跑边喊:“这小娘的脸上刻着花,这小娘的脸上刻着花。” 安葚下意识地低了头。 轩辕恕侧身挡在她的这半边脸前。安葚笑了笑,说:“我没什么,真的。”轩辕恕也笑了笑:“我没觉得你有什么,真的。” 两人去听了回书,看了回戏,再找了家小酒馆喝酒。 那酒保看了一眼轩辕恕,转身从后堂端出一壶酒来。“多时不见小公爷来。我东家新出窖了几坛好酒,都是二十年陈酿,出自杜大师之手。特别嘱我给您留了两壶。” 酒保上了几碟荤素不论的下酒菜,将那酒壶开了封。 轩辕恕示意他退下,拿起酒壶倒了两个酒碗。那碗中酒汤色泽清黄,安葚只觉酒香扑鼻绵长。 “试试。” 安葚嗯了一声,端起酒碗啜了一口。浓郁的酒味直冲鼻腔,酒线入喉后,慢慢有了回甘的滋味。 “还,还行。” “还行?”轩辕恕嗤鼻一笑“也就你这般无知之人,给帝师千金难求的杜大师杏花汾酿评了个还行。” 安葚也不恼,连吃了好几口菜,这才放下筷子,端起那酒碗又喝了一大口,慢吞吞地背了一段金大侠的名段子:“关外白酒用犀角杯,汾酒用玉杯玉碗,高粱酒用青铜爵,葡萄酒用夜光杯,百草酒用古藤杯,绍兴状元红用古瓷杯,梨花酒用翡翠杯,玉露酒用玻璃杯,米酒则用大斗饮之。”接着道:“此酒虽好,酒具却太次,差强人意。” 轩辕恕哈哈一笑,“你这段讲得不错。” 安葚不知这酒虽入口绵软,后劲却十足,不多时便感到自己开始轻飘飘起来,压制不住满面的傻笑状态。原先打算自己还是早早回宫妥当,但此时只觉得如此的肆意无忌正是自己想要的,而其他所有的条条框框都可以暂时不要去想。 轩辕恕揽住她的肩膀,说:“咱俩去赌馆玩玩----” 安葚只笑嘻嘻的不语。 横过东区数条大街,轩辕恕带着安葚一路向南穿街走巷。张记包子铺、醉神仙酒楼、福气来客栈……所谓酒醉心明白,安葚看着这些店面招牌稔得熟悉,心里犯了嘀咕,脚底下也就慢了下来。 轩辕恕也不做解释,只说“快走”。 “依红偎绿!” 安葚拔高了声音,酒也醒了个多半:“说了不逛柳巷,你想做甚?” “还能做甚?” 轩辕恕抬脚进了红门,一干活色生香的姑娘们便围了过来,簇拥着他绕过前堂屏风向内院走去。 “你……” “轩……” “公……” 安葚在后面张口欲呼,又不知道喊他什么方才合适。 “小,公爷……” 轩辕恕停下脚步,从一群莺莺燕燕中突围了出来,他长臂一捞,把浑身透着不自在的安葚拉到身前:“怕了?”不等安葚回答,又道:“别怕。跟着我。” 依红偎绿的后院灯火阑珊,曲径通幽,夜风过处隐约清雅的草木花香,全然不似倚门卖笑的俗艳之地。 那几名红衫翠襟的女子不知何时已不见了人影。安葚手中多了一盏气死风灯,跟着轩辕恕穿过巨型桂树掩映下的拱门,拾阶走了几步,来到一处厢房门前。 方才站定,门吖地一声开了,一声柔和悦耳的女音响起:“退生庐心月狐部执事水玲珑恭迎原公子!” 原,原公子?! 安葚随轩辕恕走了进去。大厅里烛光通明,原本坐于两侧的一众人等纷纷起立行礼,依次道:“危月燕部执事燕明;张月鹿部执事张九重;毕月乌部执事毕枫恭迎原公子。” 轩辕恕的目光从这些人面上扫过,他点头回礼,径直坐到了厅堂主位上。 “各位执事,请坐。” 轩辕恕在主位坐下,神色已恢复平日的沉稳。他接过水玲珑奉上的茶盏,却不饮用,只轻轻转动杯身。 “丹西国近日在边境频繁调动兵马,我要知道他们的真实意图。”他看向燕明,“危月燕部安插在丹西军中的暗桩,可传来新消息?” 燕明起身拱手:“回原公子,三日前密报显示,丹西大将军完颜赤正在秘密征集粮草,数量远超日常所需。” “张月鹿部在边境的商队可发现异常?”轩辕恕转向张九重。 “商队回报,丹西境内多处官道近期禁止商旅通行,说是修路,实则可疑。” 轩辕恕目光渐深,与众人逐一细论局势。安葚在一旁静静听着,这才明白这青楼实则是“退生庐”布下的情报据点。 约莫一炷香后,正事议毕。水玲珑笑道:“原公子难得来一次,不如让玲珑抚琴一曲?” 轩辕恕却已起身:“不必,今日还有他事。” 他朝安葚使个眼色,二人便在众执事的恭送下离开了退生庐。 一出红门,回到寂静的巷中,轩辕恕仿佛卸下了重担,整个人都轻松起来。月光洒在他脸上,方才那个沉稳冷静的“原公子”不见了,又变回了那个带着几分不羁的少年。 他似乎真得很高兴,拉着安葚越走越快。突然扬声道:“朋友,咱们比比谁更快!” 安葚还没回过神来,已被轩辕恕带着窜上了街边大树,窜上了屋顶。她这才知道原来流萤的轻功可以这样的强悍,原来轩辕恕的轻功比流萤更加霸道。 耳旁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在剧烈的奔跑中仿佛时间被扯开了一个静止的空间,所有其他的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 只有奔跑,唯余奔跑! 天地在风声里安静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起起落落,不知道跑了多久,跑了多远。屋舍渐渐远去,五里一亭的驿站也越过了好几个,穿过洋槐树林,终于在一汪碧潭前停住了脚步。 轩辕恕看着安葚,星眸幽亮;安葚也看着轩辕恕,略喘着粗气。然后两人心意相通,相视而笑,越笑越大声,越笑越畅快!直惊得夜鸟们扑腾腾地飞起,朝月影掠去。 两人坐在湖边,与孤山瘦石相峙。 安葚说:“我叫安葚。” 轩辕恕道:“你不是叫流萤?” “你怎知我这名字?” “你让我送药知道的。” “其实我叫安葚,不过在这里,安葚就是流萤。” 轩辕恕静静地坐着,月光中的他有着超越年龄的内敛和稳重。 “安葚---” “嗯。” “我还有5个月便可离宫,单立府院。” “嗯。” “北冥皇朝看似国泰民安,边境巩固,其实丹西国早已是厉兵秣马,挥师再犯只是迟早的事情——可能就是这一两年的事情。” “哦!?” “领兵抗敌是我唯一的生机。” “林泉是兵部尚书的公子,兵部尚书是二皇兄的娘舅家。要想领兵,就只能做一个没有用的庸人,父皇才好从旁斡旋。” 竟是这样!安葚听得心中一沉。做创业期的男人不易,做创业期的皇子更加的不易啊! 他虽是幼子,却无母族势力相助,再加虎视眈眈而无容人之意的兄长,自然是处处小心,锋芒尽敛。 轩辕恕说了这几句话后笑了起来。今天可能是他一生中笑得最多的一天。他语意轻快地说:“和你讲这些做什么。你可知,宫中只要是我身边的人都是不会长命的。你怕吗?” 什么叫做“宫中只要是我身边的人都不会长命”?难道有黑暗势力专门做他“身边人清道夫”??谁这么缺德!? 安葚很仗义得拍了拍轩辕恕的肩膀: “放心,朋友,我不怕。” 接着又道:“只是回宫晚了还是有些怕的。咱们回去吧!” 第17章 第十七章 回到宫中,红墙映着斜阳,绿瓦染上暮色。轩辕恕站在宫道尽头,忽然开口:“跟我去一个地方吧。” 和安微微一怔。其实她早已隐约猜到他要带她去何处。 突然升温的交情让她不知如何保持从容。眼前这个男子,似乎想领着她走进他的迷宫。但无论是他的哪一重身份,都可能会让她万劫不复。 本质上,她从来没有当自己是这个时代的“古人”。她像个过客,冷眼旁观,方才有了份清醒的疏离感。但现在,这份疏离自己还能继续拥有吗? 安葚有些懊恼。因为终有另一个属于“流萤”的灵魂会影响到她的情绪和判断。因为在理智之下,她甚至想说:我当然会跟着你的。 蔷薇花墙旁的那一方潋滟的湖色在依稀的灯光匀染下恍若梦境。安葚跟着轩辕恕的步伐,快速地掠向湖边的僻静独院。然后,她被提上院墙旁边一棵老梨树上。 院中花树繁茂,可恰是这繁茂的花树更衬得人迹的冷落。此时戌时刚过,一更鼓才敲过不久,可是这院子里已是灯灭人寂。 轩辕恕盯着黑暗中的一处,目光温柔。 “她在这里,我一直都知道。他也知道我知道。” 这句模棱两可的话听在安葚耳中却让她想哭。 “我记不起她的样子。有时候,我很努力地去想,但是脑子里根本就没有她的样子。” “------” “他们说她也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了。所有和我说起过她的人全部都死掉了。可能让她死去才是幸福的,我经常这样想。” 轩辕恕突然笑了起来。安葚听着他的笑声心里涌出无限的难过。他搂了搂安葚的肩膀,说:“也不是那么糟糕。” 他沉默了一阵,遂又坚定地说:“你且看着吧,我终有一天会打开这院子,把这院子毁掉的。” 安葚不知道能讲什么,似乎讲什么都是空洞而无力的。如果有一天需要把这院子打开,毁掉,她一定会跟着他的,一定。 两个人一直静呆到三更鼓起,这才各回各处。 此后两天,安葚满脑子都是轩辕恕坚定的眼神,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飞絮师父通知安葚要考校她武功的恢复情况——地点选择得有些奇怪,却是在御花园澄湖边的空地上。 三尺青锋剑,安葚与师父相对站立,眼观鼻,鼻观心,渐入禅定。 四周一片空寂,安葚甚至觉得她听得到师父血液流动的声音。 风吹过,有残留的梧桐树叶飘落。 飞絮的剑从梧桐树叶的中央穿过,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快到极致,也简单到极致!但最简单的招式往往是无解的招式——你可能知道如何抵挡,却恰恰不能抵挡。 安葚知道这招无解。她并没有回避,反而从飞絮的剑芒最强的中心点刺了过去。 飞絮回剑急退,和安的剑气却纠缠而上,贴着他的剑锋,直刺他胸前几处要害。 飞絮竟然要就地回旋打转,这才勉强避过和安的追击。 胜负已判。 飞絮师父从来对这弟子是满心骄傲的,但此刻他却不得不拉长着脸。安葚的天赋太高,刚才这招却是险中求胜,这让他不免担心——将来要是与敌对阵,这种拼命三郎的打法,岂不是真正要命! 他正待开口教训她,却听湖心亭里北冥皇帝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带她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