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成婚后(女尊)》 第1章 第 1 章 洛京,四月。 河岸垂柳出新芽,树下闲人试春衣。 陆简之全无赏景的兴致,匆匆跃马到了皇城北门,入太极殿广场,将辔头交由牵马的小奴,便有早在次此等候的低阶女官静尘将她接往宣政殿去。 “陆女郎可算来了,陛下今儿发了好大的脾气,眼下伺候的一个个不敢吱声,您待会说话可千万小心……” 静尘是陆简之早些年从世族手中救下来,送入宫廷为宦的,两人关系一直不错,此刻忍不住多问了句:“可知是为了何事?” 静尘立刻噤声,左右张望无人,才低声道:“今早,杨大人入宫了。” 杨大人,能让久在宫廷伺候的女官有如此反应的只有一位,内阁次辅杨攸。 陆简之想到前些时日连母亲长宁侯都噤若寒蝉的改制一事:“难道是……” 静尘摇了摇头。 内廷有内廷的规矩,陆简之遂不再多问。 然国库常年空虚,是不需多说的事实。 梁朝税制积弊,年前陛下派遣钦差巡视九州三十六府,为革新税法,清田丈亩做准备,却遭到了莫大的阻力,其中尤以次辅杨攸祖籍云川为甚。 杨家广占良田十八万亩,多为百姓投献所得,致使云川税银常年收不上来,御史弹劾,陛下顾念这位两朝元老,让他退还半数即可,杨攸却一口咬定是祖产,让陛下如何不恼怒。 杨家是块硬骨头,多少豪田万亩的世族都盯着呢,只是此时若退,改制之事又要等到何时…… 但这些,与殿试高中探花,将入官场的长宁侯嫡女陆简之没有任何关系。 她忧心的另有其事。 说话间,宣政殿到了。 陆简之给了静尘一个安心的眼神,率直利落地走进去,跪地,叩首。 “臣陆简之,叩见吾皇万岁。” 天家气象威严,御座上的女帝沉沉俯视着她,久不叫她起身。 冬寒未尽,宣政殿烧了地龙,饶是镇定自若如陆简之,也不免出了一层薄汗。 “治国之道,在于安民;安民之要,首在足食。故田赋之制,非独为国敛财,实乃社稷安危所系,万民休戚所关……” 陆简之跪得膝盖发麻,稀里糊涂听到后半句,才发觉陛下竟是在念她科考所做的策论。 “简之年幼时,长宁侯还抱来宫里玩过,一晃眼,都长这么大了。” 陆简之可不会认为这位御宇多年,手段雷霆的女帝是在跟她叙旧。 陛下念完策论,忽而阴转晴,亲自下来扶起她。 “简之少年英才,从这篇策论便可看出见地不俗,朕犹豫多日,一时竟不知将你这颗明珠安排到哪儿去。” 陆简之心头猛的一跳,垂首道:“陛下谬赞,臣,但听陛下派遣。” 实则手心都在冒汗,暗地里将这位陛下骂了百八十遍。 殿试不久后本该授官,一甲进士按祖制该入职翰林院,可状元榜眼任职的诏书都下来了,唯独她这个陛下钦点的探花迟迟没有着落。 陆简之为此遭了许多冷眼。 兼之她娶了前首揆林英之子林卿,林英刚致仕便因贪墨渎职遭了清算,亲族故旧或多或少都被连累,若非长宁侯府门第显赫,与楚氏皇族沾亲带故,只怕此时已在流放路上了。 近来因林英之事,京中都对陆家敬而远之,唯恐陛下迁怒。 官职一日不落定,陆简之就一日放不下心。 她今日入宫,也是为了这事。 陆简之面色几经变幻,再沉稳也透出些急躁来。 楚鸿哪里不知道她的心思,就是有意要吊一吊。 那篇策论,着实写到了她心坎上,年轻人性耿直心气重,那件事,刚好由她去开个刀。 洛京百年世族之女,量杨家也不敢轻易对她下手。 楚鸿拍了拍她的肩:“简之到底年少,还需多加历练,朕左思右想,有一处地方,比翰林院更适合你。” 什,什么? 陆简之愕然抬眼,陛下却不欲再多说,须臾,静尘轻轻走过来:“女郎,这边请。” 长宁侯府。 一家人早早候在正厅,等待陆简之入宫的结果。 长宁侯陆安负手来回踱步,直把侯府主君张氏看烦了,上前劝道:“妻主别心急,简之还年轻,又有才学在身,难是难了些,陛下不会对她怎么样的。” 陆安叹了口气:“眼下有无官职倒是小事,我是担心……” 未尽之言,不用多说都明白。 张氏左右看了一圈,问道:“少主君怎么不在,快去请。” 自从林家出事,侯府少主君林卿就一改往日跳脱跋扈的性子,深居简出,轻易不出来见人了。 陆简之的官职久不落定,人人都在猜林家的水什么时候泼到长宁侯府身上,一贯和颜悦色的张氏都对他没了好脸色,府中侍奴更是对他避而远之,视做不祥。 半刻钟后,林卿牵着两个孩子出来了,上前请安。 他一身素服,为死去的娘戴孝。 张氏张嘴就骂:“自家妻主的事一点不上心,要人三催四请的,非要害得全家跟你的死鬼娘亲一起上路才满意?” 林卿面色苍白,小声辩驳:“我娘不是……” “住嘴!”张氏喝道,“你以为这还是三年前林英当道的时候吗,为罪臣说话,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你自己要死便死,别连累了全家!” “赶明儿把你这身皮脱了,嫁过来就是陆家的人,谁准你为罪臣戴孝的?!” 林卿默了默,护着两个孩子,终是没吭声。 张氏骂完,悄悄看了眼陆安。 林卿与陆简之的婚事可是他一力促成的,为此没少收林家主君的好处,万一真出了什么事,必须在这之前和他划清界限。 陆简之回来便看到一屋子人坐着垂头不语的情景。 “怎么样简之?” “陛下怎么说?” 陆简之的视线从安静站在角落的林卿身上一扫而过,摇了摇头, 陆安满脸失望,张氏怒意更甚,扭头就要去骂林卿:“你这扫把星,不如趁早休了算了,免得祸及全家……” 陆简之眉梢一跳,直直地望向他。 这时,宫中內监前来传旨。 众人又匆匆跪了一地。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兹有新科探花陆简之,毓秀天朝,才学兼优,特授云川县令,三日内即往赴任,钦此。” “陆大人,接旨吧。” 陆简之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会是云川,杨阁老的祖籍。 改制一事涉及多方利益,世族不愿让田,陆家亦作壁上观,陆简之初出茅庐,以世家对抗世家,这位陛下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陆安颓然跌坐在椅子上:“陛下这是不许我们陆家置身事外啊……” 她的眼神从林卿身上扫过,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旨意一出,所有人都以为陆简之是受了林家的连累,没准陛下是顺水推舟有意为之。 陆安想到了,陆简之也想到了,但林卿不这么想。 陆简之衣袍带风目不斜视从他身侧走过,自林家事发之日起,她再未与他说过一句话。 林卿还在愣神,桢桢扯了扯他的衣袖,稚嫩的嗓音响起:“爹爹,娘亲怎么了?” “没事。”林卿蹲下身抱住孩子,鼻尖发酸,“你娘亲她,就是有点累。” “公子。”陪嫁小郎扶雨忧心道,“你听听主君方才那句话,陆家……怕不是有停夫另娶的打算了。” 乳父陈和将两个孩子抱走,语重心长道:“这些公侯之家最是无情,小主子们今夜就由我和扶雨照顾着,万一陆家正真有此意,少主君要早做打算。” 林卿指尖发颤,垂眸沉思。 陆简之回了内院。 马上要到云川上任,陛下给的时日有限,打点箱箧,清理人手,也需要一番时间。 纵然不是个好差事,也比一直悬而不决空耗光阴的好。 车马劳顿,不宜带许多人,跟了她十几年的长随文竹她是一定要带着的,至于其她人…… 陆简之的手放在箱子上,出神凝思了一会儿。 文竹不懂主人的心思,正要问,忽然一阵风行过,少主君掀帘进了内室。 “妻主。” 陆简之撩起眼皮看他。 林英在世时他成天张牙舞爪地闹腾,要陪他睡觉陪他逛街听他讲些没用的闲话,每月必须留出两天完完全全属于他,陆简之对生父早逝耿耿于怀,对继父张氏选的夫郎更没什么好脸色。 看来家族离散也没能让他学得乖一点,还敢上来挑衅。 “妻主。”林卿抓着她的衣袖,心里忐忑却不得不说,“妻主,云川路途遥遥,你去这么远的地方,桢桢会想娘亲的,妻主要带我们一起吗……” 陆简之反问:“你觉得呢?” 林卿看她清理了一半的箱笼,越发紧张:“出门在外多少都有不便,我,我可以伺候妻主——” “你觉得你很贤良吗?” 他当然不贤良,他跟这两个字根本沾不上边,他又小气又善妒,见不得妻主无视他,还强迫妻主做这做那…… 他想到这几年婚姻的表现,底气不足,下意识道:“我,你要是不带我,我就——” “就怎样?” 陆简之忽而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推到墙边,盯着他的眼睛,冷声道:“就回家告诉你娘?林卿,林小公子,你娘被斩首于午门外,眼下尸体都化作一捧灰了,还要我提醒你吗?” 林卿怔怔地看着她,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面颊。 他以为多年相处,总归会有一些感情。 没想到,她这么讨厌他。 泪珠落到陆简之的手背,她猛地松开他的手腕:“出去。” “对不起。” 娘爹手足都不在了,他不想一个人留在洛京,不能连累两个孩子因他而受诟病,陆简之这一走,张氏兴许真的会做主将他扫地出门。 就算被讨厌,也一定要得到一个结果。 “妻主求求你,带我走吧,我,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烦你了,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他一边啜泣一边哀求。 仿佛与曾经那个灵动跳脱的林府小公子,在长宁侯府作威作福的少主君没有半分相似。 陆简之烦不胜烦,这些时日乱七八糟的事缠在一起,搅得她头疼,她又看了她他一眼,拧眉道:“你走不走?” 林卿低着头,死死拽着她的一片衣角不动。 找抽呢这是。 陆简之冷笑一声,展开双臂:“过来。” 林卿浑身一颤,听懂了她的话,咬着唇去触碰她的腰封。 那衣带缠在一起,较劲似的不让他得逞。 解个衣裳也不会了。 林卿额头冒出一层冷汗,不敢看她的脸色,想起曾经有过一次赌气似的同房,还是他自找的。 妻主真的生起气来,还是很吓人的。 陆简之耐着性子等了半天,见他还是盲人一样在她腰间摸索,索性推开他,三两下扯下外衣丢在屏风上,揽过他的腰扛在肩上走进内室。 林卿在她身上动了动,企图求饶。 “妻主……” 心情很差的女人根本听不进他说话,尽管以前也没听过。 紫檀木的床榻稳重结实,林卿被丢在上面,发出一声闷响。 陆简之办事时不喜欢留灯,也不想看到他的脸,蜡烛熄灭,女人身上的冷香混着淡淡的酒味覆上来,他这才发现,她回来之前竟还去喝了酒。 林卿抱着被子缩在床角,很想逃。 陆简之根本不管他,不在乎他是否难受,拽过脚踝,粗暴地扯下衣裳。 林卿怔了会儿,闭上眼,小心地忍着疼。 第2章 第 2 章 醒来时陆简之已经走了。 她很少留宿,昨晚应当是去睡的书房。 林卿撑着酸痛的身子坐起来,扶雨闻声进来伺候洗漱:“公子醒了?” “嗯,进来吧。” 扶雨挑起床帐,一眼就看到林卿脖子上半圈淤青,惊呼道:“这,女郎也太过分了,怎么能这么对公子……” “公子疼不疼?我这去请郎中来——” “没事。” 林卿对着镜子照了照,忍不住为她说话:“她,她平常不这样的,是昨日太生气了。” 扶雨愤愤不平:“以前也没好到哪里去,哪回不折腾得公子——” “扶雨。” 扶雨只好闭上嘴。 林卿身上疼得厉害,昨夜陆简之又掐又摁的,半点不怜惜。 只是儿郎家到底害羞,这种事怎好意思请郎中说,后宅中事,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只能暗自忍着。 身上虽有些疼,心里却是高兴的。 妻主答应带他一起走了。 他与陆简之的相处就是这样,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但凡事只要她肯开个口子,到最后必然都会答应。 而他需要付出的代价,不外乎是在床上。 林卿又发了会儿呆。 云川路远,他得赶紧起身打点行囊。 她已经很不喜欢他了。 不能连这点事也做不好。 林卿揉揉眼睛,把一点泪意逼退。 “扶雨,替我更衣吧。” “要那件领子高点的。” * 陆简之刚填好敕牒文书,就被陆安和张氏叫到了正厅。 原以为有什么正经事,结果陆简之人一到张氏就忙不迭道:“简之啊,和林家的婚事到底是委屈你了,他在咱家这么多年,吃的用的那样不是顶好的,没得受人拖累,我和你娘都想好了,也不亏待他,给一笔钱,签了和离书,以后婚丧嫁娶各不相干,两个孩子还是咱们家的……” 张氏说得差不多了,陆安问道:“简之,你觉得如何?” “什么如何?” “自然是和离。”陆安皱了皱眉,“到底是给陆家生了两个孩子,休夫就有些不近人情了……” “那和离就很近人情了?” 陆简之听在耳里,只觉荒谬。 朝中局势严峻,钱有什么用,即便拿了钱,出了长宁侯府林卿就得被林家往日的政敌打死。 娶也是她们,休也是她们,好赖话全让她们讲了。 “都要杀人了,还假惺惺地商量用刀还是用剑。” “说我委屈?”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当年你们逼着我结这门亲时,不说委屈,现在林家一倒就逼着人走,早做什么去了?无非是拜高踩低,眼见拿不到好处了——” “砰!” 陆安拂落茶盏:“陆简之,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陆简之慢条斯理道,“当年你们逼我娶的人,就算天塌下来,陆家也得好好养着,休与不休,我说了算。” 张氏傻了眼,陆简之不是一向厌恶林卿吗,怎么让她和离还不乐意了,这母女俩斗法,他倒平白做了恶人。 “这,简之啊,你娘也不是这个意思,好话好好说……” “张郎君。”陆简之路过时看了他一眼,“我爹的祭日快到了。” 张氏瞬间脸色惨白。 * 陆家母女的争论,林卿全然不知。 他忙着收拾行李,许久没出过远门,一时难以抉择,这个也想要,那个也想带着。 两个孩子在他身边叽叽喳喳。 “爹爹,我的风筝,风筝,我要风筝……” “为什么只带哥哥的不带我的?”陆绥睁着大眼睛,与陆简之如出一辙的骄矜,“爹爹偏心,哼,我不理你了!” “娘亲光是书就要带两箱子,我和妹妹的玩具一个箱子都没有,爹爹偏心!” “……” 林卿头疼。 正好陆简之走到边上,林卿问道:“妻主,这些都要带吗?一车怕是装不下。” 陆简之低头扫了一眼,有林卿收拾,她也懒得管这些杂物,想了想说:“无妨,想带就带着吧,再多一辆车就是。” 林卿乖乖点头:“好。” 夜里就寝时,陆简之在书房看书看到半夜都没回,林卿像往日一样等她,靠在床柱上等得直打瞌睡,身子慢慢倾斜,快掉到地上被人一把捞起时才回过神。 陆简之身影背着光站在他面前,语气不善:“在自己房里还能摔着?” 林卿伸手去碰她,仰头道:“妻主回来了?” 他看上去很乖,应该说,只要不闹腾的时候,他看起来都是乖的。 要求又多,又喜欢撒娇,不满足他就一个劲地缠着,长着一副容易惹人心疼的脸,干着让人咬牙切齿的事。 她没有和离的意图,一则娶都娶了,好不容易过了这么多年,她虽然对他并无情意,若和离再来一个重新磨合也是麻烦,二则陆简之咽不下这口气,得让张氏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 此一时彼一时,没有她那宠儿入骨的岳父母压着,陆简之觉得她应该立一立规矩。 她拍下他的手:“过来。” 林卿跟她走到书案前,陆简之坐下,手指有规律地轻轻敲着桌子,宛如学堂里手持戒尺教训学生的夫子。 林卿如果是学生,那也不是什么乖学生。 “我们重新约法三章。” 林卿马上想到婚后不久娘爹来陆家看他时,当着母父的面,他逼她应下的约法三章。 “不许纳侍。” “不许夜不归宿。” “不许不理我超过一天。” 林家母父觉得无伤大雅,不过是小妻夫的玩闹,陆简之却不这么觉得,她最烦被人胁迫。 可这门婚事,从头到尾,都没给她拒绝的权利。 只恨那时年纪小,任人摆布。 陆简之敲敲桌子,声音冷然: “不许过问我的任何事。” “不许张牙舞爪,言行无状。” 林卿脸一白。 “最后一条,不许撒娇。” 林卿愣了愣。 撒娇也不行吗? 见他不说话,陆简之挑着眉,捏起他的下巴,果然见到眼底一点薄红。 “啧。” 说不出是烦躁还是别的,陆简之道:“不许哭。” 林卿眨眨眼睛,把一点泪意逼回去,忍得眼睛鼻子都是红的。 “妻主……” 他还想说什么,陆简之已起身,将他落在后面。 “对了。” 她转头又说:“以后睡觉,也不用再等我了。” 陆简之忙了一日,神思倦怠,也没管他什么表情,揉着眉心走到床边刚要躺下,忽然想起她刚定下新的约法三章,保不齐他夜里又要缩到一边背对着她发脾气,于是也不睡了,索性去书房将就一夜。 陆简之离开后,林卿坐在床头,下巴搁在膝盖上,整个脑袋埋进臂弯,还是没忍住哽咽出声。 “坏人。” 陆简之也勉强算是一个好人。 林家的宅子已经贴了封条,临行前一夜,陆简之带着他悄悄从侧门进了林家。 林卿看着空无一人,被糟蹋得一片狼藉的庭院,几乎站不住,一路走一路哭。 陆简之半扶半抱,将人带到院子中心一棵大树下,在地上放了黄纸,糕点,谷物肉畜,擦亮火折子,黄纸顷刻间寸寸湮灭,化作一地灰。 “这是抢出来的最后一点骨头。”陆简之拿出一只木盒放在他手上,指腹有些粗粝地擦掉他的泪,却像怎么都擦不尽,“林老过世前的样子并不好看,但走得还算痛快,别想了。” 林卿泪眼朦胧地看着她。 “给你半个时辰,记住,只有半个时辰,出了这个门,你就和林家没有任何关系了,往后也别再对人提起,世人大多记性不好,很快就会忘记。” 到底是娶了人家的儿子,陆简之跪下磕了三个头,而后摸摸他的头发:“我在外面等你。” 林卿今夜竟然从她脸上看出些许温柔。 像是那年随母入京,京官的家眷们都嘲笑他是个穷地方来的,叫他“小要饭的”,他也不觉得被欺负了,乐颠颠地跟在人后面跑,跌倒了就爬起来。 娘和爹问他哪儿摔倒的,他只会说自己不小心,然后看到娘亲愧疚的神情。 洛京大,被调入京的六品官过得不容易,直到那年林卿被人怼着屁股一脚踢进泥沟,又被旁边路过的陆简之捞起来,将他拎回家,让林家母父好好管管自家的“脏娃”时,林家的境况才稍稍好转。 陆简之那时已经有了大人模样,听闻林大人的字写得好,便正正经经求了一副字,挂在长宁侯府的正厅,往来勋贵见字打听,遂不敢再生傲慢。 对陆简之来说那可能是随手的事,但林卿自那时起就喜欢跟在陆简之后面打转,撵都撵不走,替她收拾笔墨用具,衣物佩环,身边的侍从都见怪不怪。 他觉得自己还是有很多优点的,比如细心,温柔,善解人意……以为相处久了,她就会喜欢他,这些优点还没来得及展示,就被她婚后的冷落劈得晕头转向。 为了让她能多看他一眼,他上蹿下跳,又吵又闹,甚至回家告状,两人连最初的平静都没有了,她眼中的厌恶愈加明显,甚至开始不回家。 黄纸烧成灰烬,被风吹得到处都是。 林卿一边擦眼泪一边觉得自己很不孝顺,娘亲尸骨未寒,无人敢为她立碑安葬,爹和姐姐也在流放路上,他还在这想妻主疼不疼他。 太没出息了。 活该不招人疼。 * 两日后,陆简之启程,陆安心中还是有气,马车都收拾好了,也没见她出来送一送。 张氏好言相劝,她气得又摔杯子:“到底她是娘我是娘,临行在即难道不应该先来拜别长辈吗?” “……” 张氏只好转移话题,让陆繁之给她表演背书,论语磕磕绊绊背到一半,陆安又骂:“背的什么狗屁?你肚子里的墨水但凡有你姐一半我都不至于如此操心!” 陆繁之委屈道:“家里有长姐会读书会做官就行了,我跟在她后面捡点剩的也一世快活。” 张氏气得一个倒仰。 “不跟你们说了,我要出去送阿姐。” “等等。” 陆安黑着脸叫住她,深深叹了口气:“这是通汇钱庄的印信,出门在外不好带太多现银,你姐又是个清高的性子……拿去给她!” 陆简之正要上车,看到陆繁之送过来的一封印信挑了挑眉。 她敲敲车门:“出来。” 林卿冒出半个头。 陆简之说:“母亲给你的,拿着。” “这……”林卿迟疑道,“是给我的吗?” 昨天还恨不得把他赶出去。 “当然。”陆简之语气淡淡,不知道是说给谁听,“你是陆家的女婿,不给你给谁。” “拿着,该启程了。” 陆繁之抻着脖子给人送行,像个二傻子一样挥手:“阿姐,姐夫,你们可一定要回来啊!” 迟了一步,慢悠悠出来的陆安闻言就是一掌拍过去。 “怎么说话的?!” 第3章 第 3 章 云川距洛京千里之遥,车马到陵州,再乘船渡淮水,最快也要走上一个多月。 几人白日行路,夜里就在官驿住下,以便休息马匹,喂食草料,沿途顺便欣赏各地景致。 初时还好,行程到后半段,林卿的脸色不知怎么越来越差。 快到陵州时,实在忍不住干呕了一阵。 陆简之正翻着书,闻声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没,没事。” 车厢空间大,林卿低着头,尽量把自己缩在角落。 陆简之遂不管他。 马车碾过石块堆,颠簸倾斜,林卿不受控地往陆简之身上倒去,腹中翻江倒海,直接趴在陆简之身上吐了出来。 陆简之当即黑了脸。 衣袍上染了秽物,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让她到哪儿清洗去。 林卿撑坐起来,跟做错了事一样,简直不敢看她。 妻主素来爱洁,衣物常换,不好打理,这会儿又得发好大一通脾气。 陆简之忍了忍,喊道:“停车。” “怎么了主子?” 文竹探进半个头:“才走了这么一会儿。” “停车,我换个衣裳。” 文竹:“?” 她刚要说出门在外就别讲究了,余光瞥见少主君埋头不吭声,文竹眼观鼻鼻观心停了车走到远处坐着。 林卿给她取了一身干净衣裳,腹中还是有些不舒服,他微微往下压了压,站在一旁伺候陆简之更衣。 两只手环着她的腰,脸几乎要贴上她的胸口,解开腰带,外袍,只剩雪白的中衣,陆简之生得好,眉如远山,玉骨生姿,五官秾艳却又极冰冷,令人不敢亲近,是无数儿郎期盼的梦中妻主。 陆简之衣襟微敞,露出锁骨下方一抹白,林卿无意间蹭到,身子僵了僵,立刻想到与之相关的回忆。 陆简之等这人递衣裳等了半天,就见他站着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正要说他两句,他身形晃动,倒在他面前。 陆简之连忙把人捞进怀里。 “怎么了?” “林卿?你醒醒!林卿?!” 文竹坐在外面耍狗尾巴草,正等着看少主君和主子一个哄一个端的架势,主子人没出来,车却一溜烟走了。 文竹懵了一下,拔腿跟在后面跑。 不是,怎么和以前不一样了?! …… 屋中昏暗一片。 却不是在车厢里了,没有马车驶过那令人窒息的眩晕感。 林卿茫然地睁开眼睛,听见外面有动静。 “这一路走过来都好好的,他这是怎么了?” 另一人道:“呃……此地离京甚远,许是车坐久了,水土不服所致。” “不过,令夫郎这身子却是有点虚,观其眼下乌青,大约是心思郁结,寝食不安。” 家里出了这么大事,能安就怪了。 陆简之无言。 这驿管衣食都十分有限,也请不来什么好郎中,像这样打着幡子的江湖游医,洛京街上一拳能砸出十个。 她结了诊费,送人走了。 推门进去,林卿正拥着被子发怔。 “你……”陆简之顿了顿,意识到他现在是个病人,缓了语气,走到床前,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还好,没发热。 “还有哪儿不舒服?” “没有了。”林卿仰头看她:“妻主,我是不是……耽误行程了?” “你说呢?” “对不起。” 林卿只好道歉。 自从家里出事以来,该道的不该道的,他都认了许多错,说了许多个对不起,早已成为别人的拖累。 陆简之皱了皱眉。 她不喜欢听他道歉,至少不该为这种事道歉。 “好好歇着吧,这两天暂缓赶路,大夫开了安神的药,记得喝了。” 说着又顿了顿,显得她有多关心他一样,又道:“你耽误的事也不少了,别把自己想得多重要。” 林卿低着头,大概是不舒服,嗓音也闷闷的:“我知道的,妻主。” 陆简之垂眸看了他一会儿:“你最好是知道。” 两个孩子听闻爹爹醒了,冲进门来,把陆简之推到一边,一迭声地喊:“爹爹,爹爹……” “爹爹还疼不疼,快躺下,盖被子暖手手……” 林卿被两个孩子逗笑了,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桢桢,阿绥,爹爹没事……” 陆桢趴在床沿,蹬着两只小短腿想上床,又踢又蹬的,腿搁在半空总上不去,陆简之见状托了一把,掐着胳肢窝把他放到床上。 却被这孩子拍了一巴掌:“不要娘亲抱,娘亲坏,就知道欺负爹爹……” 林卿恨不得捂他的嘴,生怕妻主误会是他教的。 另一边陆绥也有样学样:“娘亲坏,爹爹都生病了还凶……” “怎么跟娘亲说话的?”林卿轻斥了一句,抬头看陆简之,“妻主,小孩子不懂事……” “我当然知道。” 陆简之不咸不淡地瞥了她们一眼,三个人抱做一团,倒显得她里外不是人。 “这么闹腾,看来是平日功课做少了,你们两个,跟我出来,别吵爹爹睡觉了。” 陆桢:“……” 陆绥:“……” 这次是真哭了。 * 在宜城官驿歇了一晚,精神好了许多。 傍晚时陆简之拥着桢桢在窗边的书案教他习字,四五月的天,窗外院子里长了一株枇杷树,枝叶如盖,果子金黄,陆绥年纪小坐不住,几次从书案爬到窗边,眼看就要出去了,马上就被陆简之捉回来拍屁股,眼皮都不带抬一下的。 “桢桢,刚说过的,这个字这么解,还记得吗?” 陆桢快绷不住了。 他与这书两两相望互不认识,全家就只有爹爹能去挑衅娘亲还安然无恙的,他为什么要和他娘对着干。 陆桢望着外面的金果直流口水:“不,不认识呢。” 陆简之:“……” 态度是有的,教是教不会的,那圆眼睛就眨巴眨巴看着你,破小孩,一股子呆劲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林卿看得好笑,也不敢真的笑出声,怕惹恼了某人。 正好这时扶雨端饭菜上来,陆桢伸长脖子去看,一脸失望:“不好吃,回家,我要回家……” 陆简之扫了一眼,问:“今日的菜怎么与昨日差了那么多?” 官驿也是看碟下菜的,昨日下榻时,驿丞见陆简之只是个六品县令,还没开口,又看见她身上长宁侯府的玉牌,立马大献殷勤,安排了最好的房间。 只是昨日还有鱼有肉,今天就剩些青菜豆腐了。 扶雨也抱怨道:“驿卒说她们提前接到信,千机卫指挥使家的女郎即刻就到,驿管每日供应有限,我们官阶不及人家,好酒好菜就尽供着她们去了。” 就算是官阶不够,那驿丞但凡是个有心眼的,也不会厚此薄彼到如此程度。 千机卫隶属于内廷,只听命于陛下,为其刺探情报侦察刑讯,现任千机卫指挥使姓齐名彦。 侯府的侍卫长余桥此次也随她出行,见此状况出去查探,没过一会儿,回来禀道:“大人,前方确有一队人马,不需一刻钟就到此处。” 陆简之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她放下两个孩子,对林卿道:“我出去看看,你们好好在这呆着,余桥,保护好少主君。” 宜城地处荒僻,官驿孤零零地坐落在官道上,院内烛火昏黄,陆简之放轻脚步声,没惊动任何人。 厨房忙得热火朝天,驿丞在房中来回踱步:“再去探探,还有多久到!” “等等,去把我藏了十年的玉壶春拿出来,此番若是能讨得齐家女郎欢心,我也不用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苦熬了。” 又低声问:“那边那位没起疑吧?” 一旁的驿卒嘿嘿笑:“没有,大人放心,方才属下让人送隔夜菜去,她们屁都没放一个,那陆家夫郎睡到这会儿才醒,果真是极不贤惠……” “蠢货!”驿丞大骂:“谁让你自作主张送隔夜菜去的,你——” 陆简之身形隐在廊柱后,听到那驿卒提起林卿才正经看了眼她的相貌。 这二人说话间,门口有了动静。 驿丞浑身一振,忙拾起笑迎上去:“小齐大人,一路辛苦……” 天色已完全擦黑,外面似乎是下了点雨,北边一道闪电划过,来人摘了斗笠,露出一张阴沉瘦白的脸。 看清那张脸的那一刻,陆简之猛地一惊。 她想起这是谁了,齐彦的幼女齐青寒。 两人在国子监时就没少发生争执,齐青寒为人阴狠好色,未成亲时后院就通房小郎无数,还偏好年纪小的儿郎,林卿十二岁那年,甚至当街下聘欲强娶。 陆简之将人打了一顿,陆齐两家从此生了龃龉,再不往来,齐彦将齐青寒送往边关从军,没想到陆简之一走,她就回来了。 不仅如此,齐青寒还纳了杨攸的外甥,两家沾亲带故算半个姻亲。 齐青寒语气不耐,拔刀亮相:“人呢?” 驿丞吓了一跳,哭着脸道:“人人人在这儿呢,下官备了好酒好菜,大人不妨先歇息片刻。” “带路。” 陆简之心下微沉。 对方人多势众,她们一行人还有两个孩子,该怎么跑得掉。 无论如何,先让林卿她们走了再说。 陆简之正要转身,余光忽然瞥见不远处合抱粗的枇杷树下立着个人,一脸焦急地看着她。 不是林卿又是谁。 第4章 第 4 章 陆简之走后没多久,驿站门口就来了人,林卿在楼上看得分明。 陆简之行事从来光明磊落,做了就做了,不会把一两个败类放在眼里。 林卿却难以忘记,当年当街被堵,被齐青寒求亲的羞辱。 满京儿郎都在看他的笑话,明知他无辜明知他受害,却还是说他恬不知耻小小年纪就勾引女人,那段时间林卿根本不敢出门,他名声坏了,往日有意议亲的人也纷纷退却,母亲更是气得要告到圣上面前。 陆简之出了学堂就听说此事,二话没说将人约在望京楼拼酒。 比诗赋策论齐青寒不行,比武艺,对上陆简之她也不见得有胜算,但论喝酒,洛京这群世家女郎中她称第一没人敢称第二。 其她看戏的人也是这么想的。 陆简之从小就优秀非常,陆安对其教养严苛,诗书武艺无一不通,行走坐卧都要规矩……虽然后来的陆繁之活脱脱养成了个白痴,但有陆简之一个,也够让这些纨绔女郎的母父成天耳提面命了。 比什么不好,比酒,比得过么。 齐青寒自觉此战必胜,暂时放弃强掳林卿入府的想法,约定当天带着三五小郎悠哉游哉上了望京楼。 陆简之当时坐在对面,桌上摆了三杯酒,齐青寒进门便道:“齐姊,那日在课上我并非有意驳你,实在是你的言论狗屁不通,你有气找我就行,何必连累旁人?” 齐青寒懵了一下,大骂:“你个狗爹养的才狗屁不通——” 陆简之又举起一杯酒:“你我交手数回,也该有个了结了,你欺师在先,累及无辜在后,今日约你在此,是为你送行的。” “送你爹去死的行——” 怪了,听闻陆简之的生父是因捉到妻主与好友苟且,惊怒之下突发心疾而死,陆简之最忌讳有人提及先父,齐青寒嘴再贱也没说过几回,怎么今儿她骂了那么多声都没反应? 怕了? 正想着,陆简之喝完最后一杯酒,忽然越过桌案,抓向她的左臂,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向后掰折。 齐青寒躲闪不及,又打不过,被她抓了个正着。 “啊啊啊啊——” 整条长街都是她的惨叫。 两人约在望京楼顶楼,窗扇大开,齐青寒直直从三楼落下,跪跌在地面。 林卿因为担心陆简之,也出了门,站在一群看客中间,望着跪在他面前,方才还嚣张得不可一世的齐青寒傻了眼。 林卿抬头望去,陆简之站在窗边,看着一地乱象。 那会儿年纪尚小不知情事,拜齐青寒所赐,他被迫开始早早考虑他的婚事,甚至自作多情地觉得陆简之是为他出头。 如果非要找一个人成婚,他必须,一定要和陆简之在一起。 哪怕她不喜欢他。 * 趁着夜色遮掩,别人看不见,陆简之闪身到林卿身后,捂住他的嘴,贴在他耳边问:“你出来做什么?知不知道有多危险?桢桢和阿绥呢?其她人呢?” “妻主。”林卿觉得她要生气,连忙扯下她的手说,“我在楼上看到不对劲,就先安排余侍卫带她们从后门走了,担心你出事,就出来看看……” “担心我?”陆简之看了他一眼,“先担心你自己吧。” 齐青寒进来的时候,已经让人把这间官驿前后都围起来了,驿丞带着人举着火把上楼,灯火通明,人去楼空。 齐青寒一脚踹开门,却发觉屋内无人,四处搜寻找不见一个人影,提着驿丞的衣领大怒:“人呢?人去哪儿了?!” 驿丞大惊失色,哆哆嗦嗦:“这这刚才还在这啊!” “大人,大人,请再给属下一个机会,属下一定把人捉回来……”驿丞跪在地上,忽然一把抓过旁边的驿卒,“是不是你,就是你去通风报信的——” “够了!” 齐青寒懒得看这群人互相攀扯,她的目光掠过四周,这里已经被她围得严严实实,陆简之一行拖家带口的,短时间内逃不出去,一定还在这间驿站里。 她右手摸上带着护具的左臂,这条胳膊后来虽然治好了,但一到阴雨天就隐隐作痛,堪堪恢复从前的八成,折臂之辱,她势必要讨回。 云川一地的长官至关紧要,杨家不可能让不信任的人去做这个县令,新仇旧恨,陆简之今日非死不可。 “去给我搜!一个角落都不要放过!今夜活捉陆简之的人,重重有赏!” 陆简之带着林卿藏到草料堆,旁边就是马厩,大约是疏于打理,马粪四散,臭气逼人,陆简之冷着脸劈晕一个路过的驿卒,将人拖进来扒了衣裳,丢给林卿:“换上。” 林卿抱着衣裳:“妻主,那你呢?” “不用管我。”陆简之低头看他,夜色中面容看不甚清楚,她摸了摸他的脑袋,数年婚姻冷淡,此刻难得露出一丝温柔,“等会儿我把门口的人引开,你随便骑一匹马冲出去,不要回头看,别走官道,穿过西边那片树林,再一直向东,去找余桥回合。” “不行!”林卿着急道,“妻主马上要上任了,等,等到了云川就好了,我去引开她们……” “你怎么去?” “我——” 陆简之不顾他微弱的挣扎,三两下将那脏衣裳给他套上:“闭嘴,别让我说第二遍。” 林卿眼睛发红,抓着她的衣袖,小声叫:“陆姐姐。” 陆简之没理会,掰开他的手,走了两步,忽然回头:“此次我若是没回来,你回京让母亲给你一笔钱,再觅良人吧,桢桢和阿绥陆家自会照顾。” 林卿睁大眼睛。 她,她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我不走,妻主……” 陆简之看了他两眼,只好说:“随你。” 他急急追出去两步,陆简之却不再理他。 林卿只好停在原地,心里难过,一时喘不上气来。 陆简之走进院子中间,不知从谁的手里夺过一把长枪,迅如疾风穿过人群,枪尖划过地面,扫起一地落叶飞尘。 齐青寒的狗腿子们方才后知后觉:“在这!陆简之在这!快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齐青寒听见动静猛的转身,长枪一晃而过,直指她的眼睛。 她眯了眯眼,冷笑一声:“死到临头负隅顽抗,陆简之,你长宁侯府再显赫又能如何,千不该万不该和齐家作对,现在又被杨家盯上,今日这宜城官驿,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陆简之点点头:“哦。” 齐家泥瓦匠出身,齐青寒此人又自视甚高,最恨被人无视,同窗多年,陆简之最知道该如何挑起她的怒火。 齐青寒果然大怒:“你这没爹养的——” 陆简之话不多说,提枪就上。 两人武功不相上下,在几年前勉强能打个平手,但齐青寒左臂行动不够自如,陆简之在洛京,又少有用武 的地方,缺了在军营的历练,两人打了十几回合,难分胜负。 林卿躲在暗处看得心惊胆战。 齐青寒的剑招再次被她挑开,身形连连后退,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带这么多人何必单打独斗,遂咬牙道:“愣着干什么!都给我上!” 一时间所有人都围住陆简之,兵戈相交之声不绝于耳,齐青寒搭弓射箭还没瞄准,陆简之忽地拉过一人借力凌空而起,在空中猛地撒了一把石灰,人仰马翻之际,掉转长枪直刺齐青寒的面门。 “齐青寒,这么多年,你真是没一点长进。” 林卿见机忙骑上马冲出大门。 齐青寒险险避过一枪,面色阴沉,吃了这么大亏,她也不管走的是谁了,反正要杀的陆简之还在这。 任她有通天之能,双拳难敌四手, “陆简之,你找死!” …… 身后跟着几个追兵,林卿一直跑到树林深处才看不见她们的身影。 他跳下马,劫后余生,心里怦怦乱跳。 却没有按照陆简之说的穿过树林找余桥会和,而是藏在暗中观察了片刻,确认没人追上来,才起身继续往驿管的方向走。 他知道自己没用,但陆简之生死一线,与齐青寒只有你死我活的下场,他若真走了,连个为她收尸的人都没有。 呸,鬼才收尸! 林卿一边走,一边拎着脏兮兮的袖子擦眼泪。 他走到树林边缘,趴在一块巨石后面,身侧蛇虫蚁类不计其数,但他顾不得这些了,眼巴巴地盯着驿管,忽然,刀枪之声停了,一阵林风穿过,林卿的心又猛地揪起。 片刻之后,爆炸声响,火光冲天。 林卿瞪大眼睛,什么也管不上了,爬起来就使劲往里面冲。 不,不行,陆简之还那么年轻。 都是他连累了她,如果他一早就走,凭她一个人一定能逃出去。 他跌跌撞撞快冲到门口,忽然被院墙上翻出来的一道人影拦腰抱住。 “不要命了?不是让你走了吗?怎么这么不听话?!” 她看起来很生气,林卿被她揽在怀里,闻到了她身上浓重的血腥味。 “妻主,起火了……” “嗯,我在那驿丞的房里放了火药。” 身后有追兵追上来,陆简之抱起人,往树林深处滚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第5章 第 5 章 山谷寂静,鸟雀盘旋。 林卿趴在一具温热的躯体上,被一阵炫目的日光刺醒,他翻了个身滚到一边,压得地上的落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连累一旁捡果子的松鼠也被吓到,猛地跳起跃到树上。 林卿立刻惊醒,茫然四顾,发现陆简之就躺在他身边,脸上发着不正常的潮红。 一夜凶险,劫后余生。 “妻主,醒醒,妻主……” 他试着说话,发现自己的嗓子也哑了。 伸手去探陆简之的额头,烫的吓人。 不仅如此,她胸前衣裳的血迹已经干涸,林卿掀开衣裳查看她的伤口,两寸长的剑伤横亘在她的胸口,血肉翻卷,稍作按压,便汨汨往外渗血,她右肩上的布料被烧焦,烫伤亦不容乐观。 陆简之眉头紧锁,昏迷不醒。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她情况不太好,必须立刻就医。 林卿坐在地上稍歇息了会儿,站起身来,将陆简之拖起来背到身上,陆简之两条手臂垂在他胸前,整个人一压上来,林卿仿佛被鬼上身了一样,差点一头栽到地上。 他扶住旁边的树干,深吸了一口气,拽着陆简之的手臂拖着人往前走。 不认识路,前后左右,只能随便选一条。 总比躺在地上听天由命的好。 …… 林卿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累得满头大汗。 醒来时在东边的太阳,此刻已经升到了头顶。 中途陆简之醒过一次,但明显整个人都烧糊涂了,发觉自己在别人身上,第一反应就是勒着人的脖子将人拖到地上,眼底充血,按着他问:“你是谁?!” 林卿一口气喘不上来,差点晕死过去,抓着她的手腕眼泪汪汪:“妻主。” 见她没反应,又喊:“陆姐姐。” 陆简之怔了怔,松开手,再次倒在地上。 林卿坐起来猛咳。 左右环视一圈,发现她们不知不觉走到了一片半人高的草丛里,凝神细听,周边似乎有水流声。 林卿一愣,随之大喜。 连滚带爬擦过草丛,果然见到前方有一湾细长的小溪,溪水清澈,游鱼见底。 林卿活像几辈子没见过水,一脚踩入溪中,恨不得整个身子都扑进去,正要埋头喝水时被一农妇抓着衣领拉起来:“你这小郎怎么回事?那边还有人洗菜呢你在这野鸭子扑腾,谁家出来的小郎这么不像话?” 林卿往旁边一看,果然溪边蹲着一排女男老少,洗菜的洗菜,舂米的舂米,都一脸不满地瞪着他。 农妇瞅了他两眼,又嘀咕道:“嘶,长这么俊俏,瞧这细皮嫩肉的,不像咱溪山村出来的银呢,快走快走,一边玩去!” 林卿揉了把眼睛,再次确认自己见到的是人不是鬼,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拉着人不让走:“大娘您行行好,我妻主受了重伤马上要死了,求求你救救她吧,我我来世当牛做马报答您……” 农妇:“……” 真是见鬼了。 * 农妇姓赵,住溪山村山脚下,家里薄田几亩,一女一儿。 赵大娘见林卿瘦削的个子还背着个女人,一路走来着实不容易,把他往旁边一推,又将自己的菜篮子塞给他:“拿着,跟在我后面走。” 林卿道了声谢。 赵大娘家离这不远,此时正值晌午,家家户户都生了炊烟,赵大娘背上背着一个,后边还跟着一个回家,把坐桌边等她回来吃饭的一家人都吓了一跳。 女儿赵锦率先站起来发问:“娘,你上哪儿鬼混去了?!” 赵大娘瞪了她一眼:“闭上你的破嘴!快去请个柳大夫来,没看到人都要死了吗?!” 一家人这才匆匆散开。 赵家并不富裕,女儿未娶夫,儿子定了亲还没嫁人,赵家夫郎衣服上的补丁打了又打,一家子过得紧巴巴的。 就这样,还是勉强给陆简之腾出一间房来养伤。 柳大夫被赵锦拖过来把脉,一对浓眉皱了又皱,长叹一口气:“好好的人怎么折腾成这样了?” 林卿心里一紧:“还,还能救吗?” “身体底子不错,好在碰到了老娘,也能活一活。” “我先开个方子,你们到镇上去抓药吧。” 方子到手,赵家一家人都不识字,林卿看着方子上的药材,又是一阵为难。 他和陆简之逃了一夜,是一文钱也凑不出了。 赵大娘看到他的脸色,“哎呦”一声,一脸肉痛:“出力又出钱的,我图啥呢?罢了罢了,权当做个善事,阿锦阿迎,你们陪林小郎去镇上走一趟。” 说完就被自家夫郎提着耳朵好一顿搓。 赵家向来省吃俭用,抓了药,银钱一下子出去不少,赵家夫郎捏着钱袋子,在厨房和一双儿女对坐着发愁,赵锦是个吃不得亏的,见状起身:“我去找林小郎写个借条。” “哎,你做什么?”赵夫郎连忙把赵锦喊回来,“人家小妻夫俩刚遭了这么大罪,现在跟人提钱像什么样子,过两日等那位女郎醒了再说,我看她们也不像是坏人。” “那小迎的嫁妆怎么办?” 赵迎婚事将近,这银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上,万一还不上凑不足嫁妆,嫁过去岂不丢人。 父女两人暗自忧心,赵迎却像个没事人一样玩草杆子。 “那不嫁了呗。” 赵夫郎瞪他:“你闭嘴。” 林卿在房里给陆简之喂药,赵夫郎走过去看了会儿,那小郎君自己身上都是泥,累到现在也没说歇会儿洗个脸,一心照顾着妻主,赵夫郎甚是感叹,回厨房道:“受重伤还是要好好补补,阿锦,去捉只鸡来。” 管吃管住管治病就算了,还杀鸡? 赵锦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但父亲吩咐,再不情愿还是去干活了。 “身上又是刀伤又是箭伤,谁知道她们是什么人,给家里招来麻烦就完了。” * 林卿不知旁人议论,满心里想的都是怎么让陆简之把这药喝下去。 陆简之一贯是冷着脸色的,受伤昏迷了也一样冷,警惕太强,不易亲近,那嘴怎么撬都撬不开,勉强撬开一个缝灌药进去又不吞咽,药全都浪费了。 林卿捧着药碗心里着急,赵迎从旁边路过瞅了一眼:“……矫情啥呢,过会儿药凉了人也凉了。” 林卿听不得人说这个:“你,你别乱说……” “她不张嘴你就捏着鼻子让她张,再不行自己喝了喂她也是一样的。”赵迎奇道,“你们不是妻夫吗,怎么还扭扭捏捏的?” 林卿扭过头不想跟他说话。 天底下又不是所有的妻夫都要亲亲热热的。 他继续和那碗药较劲,眼睛盯着陆简之干得泛白起皮的嘴唇,心里想着赵迎方才的话犯嘀咕。 嘴对嘴……有用吗? 那不都是话本子里才这么写。 两人成婚这么多年,床笫之事是有的,但也不多,陆简之更是冷心冷情,从未亲过他,他主动撒娇要求过几次,陆简之只是垂眼看着他,不同意也不拒绝,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想来是不喜欢,林卿就再也不提了。 趁她昏迷,去做她不喜欢的事,她醒来后会生气的吧。 林卿看着胆子大,实则色厉内茬,长到这么大,所有的勇气都用在当初明知陆简之不同意这门亲事,还对父亲去找张氏吹陆安的枕头风不加阻止,张氏的贪欲,林家当年的权势,促成了这桩婚事,无人在意陆简之的意愿。 她们的婚姻没能开一个好头,数年冷落疏离,陆简之对林卿无法改观,林卿无数次后悔,后来再不敢自作主张做任何事,哪怕只是小小的亲一下。 他知道的,他明明知道陆姐姐为什么讨厌张氏,还让她最厌恶的人对她施压…… 赵家漏风的窗子呼呼作响,林卿坐在床头,眼睛慢慢变红,直到手中的药被风吹凉了,他才如梦初醒,端起碗小小的抿了一口,做贼一样四处张望,才慢慢俯下身去。 一连过了两日,陆简之还是昏迷不醒。 林卿寸步不离守在床头。 她身上的伤需定时换药,小镇上的药材有限,她伤口深,柳大夫说她三日过后还不醒,那就是要去见阎王了。 春衣除去,白日渐长,赵家人天不亮就去田里干活了,赵迎年纪小,家里惯着他,让他留在家里准备早食。 赵迎晨起来看了他几次,见他始终一个人靠在床头挨着边睡,他个子在男子中不算矮的,身段匀称,这么睡手脚都无处伸放,赵迎看不下去了,劝他:“你上床睡吧,这床虽然不大,睡你们两个还是够的。” “不行。”林卿睡眼惺忪,手背抵着额头压出清晰的印痕,他摇了摇头,轻声道,“会压着她伤口的。” 赵迎无言以对。 世上男子总是以妻为天的,他爹对他娘也是百依百顺,大约是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头的缘故,时至今日,他还未对哪位女子生出异样别情。 至于他的未婚妻……他脑子里闪过江元善那沉默寡言又凌厉的凶相,赶紧晃了晃脑袋,目光复杂地再次看向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的陆简之,这回倒是能理解了。 江元善要是和这女人一样好看,他也乐意伺候。 太阳渐渐升起,赵家妻夫在田里忙完一轮回来了,赵大娘擦着汗问陆简之的情况,得知人还没醒时叹了口气,安慰道:“别怕,柳大夫都说你家妻主身子骨不错,又是习过武的,兴许今儿晚上就行了。” 林卿点点头:“谢谢大娘。” 住在别人家里,总让人伺候也不像回事,林卿幼年时家里并不富裕,洒扫清洗之事也常常上手,他这两天看着赵迎干活,自觉看熟了八成,陆简之不需照顾的时候,就帮着赵迎一起摆菜收拾碗筷。 他心里装着事,端碗进厨房的时候没看路,在门槛上拌了一跤,连人带两只碗都摔在地上,当即碎了一地。 林卿从地上爬起来时右手不慎摁在碎瓷上,掌心被划破,血迹争先恐后地渗出,整只手顿时鲜血淋漓。 赵大娘惊了一下倒没说什么,赵迎连忙转身去拿止血草,赵夫郎扶他起来,嘴里念着心疼,赵锦按耐不住,摔了筷子,压了多日的情绪当场发作。 “娘,爹,我看她们就是俩扫把星,非亲非故咱家做到这份上已经可以了,还是早点请她们另寻住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