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我的赛博男友》 第1章 想好怎么死了吗 程竟向后一撤,鞋跟踩空。 崖边碎石应声簌簌滚落,直坠万丈深渊。 苍穹峰上罡风猎猎,剑客侠士衣诀翻飞,剑光织成一道天罗地网,将他死死围困在峭壁边缘。 “区区新人,干嘛要跟第一盟会‘雪燕飞鸿’为敌?” “副舵主命丧你手,认输吧,以命抵命是江湖规矩。” 正中为首的红衣女子斜跨一只呲牙示威的雪白灵兽,一甩长鞭直指程竟面门。 “打不过就偷?有本事偷人,有没有本事出来接我三鞭!” 眼前阵势恍若雪姨带着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 然而程竟并非张无忌,深知走出去一步就是死,只能攥着面前之人的衣角暗自咬牙。 偏偏身前横剑相护的玄序云淡风轻。 浸透半身的骇人血迹近乎干透,仿佛刚刚手刃雪燕飞鸿副舵主的人不是他一样。 玄衣束发,眉眼锋利,气势肃杀。 玄序整个人就是一把正待出鞘的利刃。 对面虽然人多势众,却硬是僵持着,无人胆敢上前一步。 忽然,谁搭弓瞄准的手意外一松,一枚箭矢破空而来。 玄序动作飞快,往身后一护同时反手精准劈开箭身,两片木条立马在风中飘摇落地。 他偏头问道:“何时动手?” 与生人勿进的气质相反,他说话时,低沉沙哑的嗓音倒透出一种处变不惊的平淡。 众目睽睽之下,都等着程竟的答复。 而他笑的非常勉强,唯有抓紧对方腰带的双手暴露了内心越打越烈的退堂鼓。 指指对面又指指自己,程竟觉得自己是被委任除掉唐僧师徒的奔波儿灞,有点抓狂。 “确定吗?你跟我,打这些人?” 天地良心,明明他这个半途冒出来的麻烦精才是罪魁祸首。 凭什么倒反天罡,自己倒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时间倒回十五分钟前,一切尚且风平浪静。 程竟为一笔丰厚的报酬接下悬赏,随红衣女絮絮无声深入秘境黄沙蛇谷。 队伍一共十几人,他们几乎折损了一半人马,才到达了秘境深处的地下暗河。 湍急的水流将巨石上的碑文冲刷得斑驳,絮絮无声由此断定,此地封印着一个即为稀有的剑魄。 剑魄是什么? 江湖人称人形兵器,自走高达。 有与没有的区别就像学会降龙十八掌前后的郭靖,轻松飞升 NEXT LEVEL。 于是队伍士气高涨,絮絮无声志在必得。 因为众所周知,剑魄只会选择最强的人结契。 可当金光从河谷中升起,象征着结契的锁链却绕过所有人,头也不回直冲末尾的程竟而去,死死在他腕上缠了三圈。 这怎么不能算一种强制爱呢? 一开始,程竟很惊喜,好似有一束从天而降的聚光灯选中了自己。 他是天降紫微星,潜力深不可测,称霸江湖的光明大道已在眼前徐徐铺开。 但很快麻烦接踵而至,在气急败坏的絮絮无声率领众人一拥而上之前,惊喜只持续了短短三秒。 混战一通,众人非死即伤,但程竟非但没死,甚至小赢。 虽然他的参团率极限接近于零,可结契的剑魄玄序如神兵天降,大杀四方。 坏消息是,程竟有点控制不住这个杀神,玄序显然杀红了眼,一剑捅死了前来主持正义的雪燕飞鸿副舵主。 现在,唯一会替他辩解的老好人死了。 而新仇旧恨手拉着手一起找上了门。 敢和第一盟会作对,江湖上很久不曾有人如此狂妄。 所有人都坚信他别有目的,狼子野心。 可程竟发誓,他只是没栓好玄序的绳。 当然,没有骂他的剑魄是狗的意思。 总之,现在程竟打个喷嚏,对面的一众江湖高手都得煞有介事地架好武器。 可他实在不想斗,为了个剑魄落到这样四面楚歌的地步,实在与他的人生信条背道而驰。 毕竟活得简单而平凡,才是程竟的终生期盼。 “等等,先等等,”他举起双手讪笑:“我就此认输不行吗。” 絮絮无声显然并不领情,冷笑道:“你当我们都是傻子,一句认输就想统统打发干净?” 那还要如何?程竟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所剩无几的钱袋,把“给对面每位能人志士结个出场费”的提议乖乖咽回了肚子里。 “就算你把剑魄契约向我双手奉上,也还有副舵主的人命官司没有了结,我们怎么可能放你走。” 她张扬一笑,抖开手中骨鞭:“要不然跪下挨我五十鞭子,要不然从后面的悬崖跳下去,你可以自己选。” 可是他又怕疼又怕死,更怕生死不如。 虽然有点掉价,但程竟还是认真考虑了一下有没有讨价还价的空间。 忽然,身前的“罪魁祸首”一把牵住了他的手。 他的剑魄显然没有半点闯祸的自觉,坚定地在Yes 和 No之间替他选择了or,用一种不计后果的语气宣布: “我们选择,从这里杀出去。” 大战一触即发,对面众人显然都想领教一下能够单杀副舵主的玄妙身法,对视一眼,一齐出手,数道力量同时向玄序一拥而去。 短兵相接的刺耳嗡鸣霎时炸响,玄序身形微晃,身手却稳健异常。 他以堪称轻巧的姿态逐一应战,刀光剑影的包围中未使一人得以近身半步,压得对面数人狼狈不堪。 一名剑客被他踹翻在地,使开双剑再度一跃而起,却被身形一闪,眨眼间两剑齐齐从中斩断。 一旁的程竟赶忙侧身一躲,飞驰的银光擦过他鼻尖,险之又险地掉下了悬崖。 “别跑!” 喧嚣的混战被絮絮无声全然无视,她锁定程竟,身形一折,骤然近身。 一招黑虎掏心将程竟逼得仓皇后撤,崖边凛冽乱风顺着衣领灌入他后颈,冻得他直打哆嗦。 “我说够了吧,”他半身悬空,反手钳住絮絮无声的肩胛勉强维系,四目相对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 “……你到底想怎样?” 他这个软柿子再好捏,一次又一次肆无忌惮的挑衅还是会把他惹毛,再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活该,”絮絮无声瞪他:“恬不知耻的小偷就该付出代价。” 讲不清道理,程竟也不愿与她多言,几番浅尝辄止的交手没讨到甜头,只好一个借力翻身跃起。 然而石崖陡峭,脚下可供站立的安全之地只余方寸。 余光瞥见玄序被众人围攻,决计脱不开身,程竟干脆拔出腰间匕首,打不了要与面前嚣张的女人鱼死网破。 但絮絮无声歪了歪头,眼底显出一种残酷的玩味。 “你不会觉得真能赢我吧?” 她翻出掌心,一团幽黑的火焰自掌中升腾而起。 “现在,才到该清算的时刻。” 鱼死了,但网没破。 程竟反省似乎不该抱有期待,因为无论装备、战力还是修为,此刻他的反抗都不过小打小闹。 絮絮无声很快掐住了他的脖颈,以一种非常耻辱的姿势将他提在半空。 这时候,程竟没想着求饶,但在因窒息而逐渐模糊的视野里,他忽然看见人群包围中的玄序松开了手—— 他的剑随着一声闷响,直直落在地上。 可其他人没有停手,似乎都想拨开皮囊,探究一番如此强大的身体藏着什么异于常人的构造,从里到外,从骨到血。 有人一剑刺去,穿腹而过,血立刻随着剑尖往下滴落,热的,红的,与常人无异。 因为缺氧,程竟眼前渐渐冒出一片黑白交错的跳跃闪点。 他大口呼吸,全力夺取着最后的空气,肺却像个漏气的纸袋,徒劳无力。 很奇怪,一切都很奇怪。 “……为什么不躲?” 双脚没有着落,连意识也在跟着一同下坠。 程竟似乎陷入了一个不断跌落的怪圈,看着面前的人被一刀又一刀捅进去,穿出来。 所有人统统化成一团虚影,唯一清晰的玄序像个断路的机械人偶,缓缓地、一格一格地朝他回过头。 “我还以为,这就是你想要的。” ——不,不是这样的,他从未想要过害任何人。 他惊恐,他下坠,一切忽然开始融化,粘稠的黑泥从意识的缝隙中无声涌入,漫过脚踝,淹没胸膛,封住口鼻。 发不出声音,也动弹不得,像一栋被浇筑在水泥中的标本,只有眼珠还能转动。 光线被一寸寸吞没,视野坍缩为一点,最后连那一点也熄灭—— 世界静止了。 紧接着,红色警告和无尽的乱码相继蹦出,淹没了程竟目之所及的一切。 …… 【服务器严重故障!】 【服务器严重故障!】 【将于10秒后进行强制停机更新,请所有玩家立即下线!】 【10…9…8…】 倒计时飞速闪过,他甚至来不及思考发生了什么,黑暗已扑面而来。 眼前猛然一黑,程竟坠入一片无声的虚无。 昏暗的卧室内,程竟猛地从床上弹坐起,一把扯下了头上的全息游戏设备。 眼前是熟悉的天花板,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发现自己浑身已被冷汗浸透。 怎么会这样?是他的实景全息障碍综合征又复发了吗? 程竟拉开床头柜,抖着手从锡纸药板里掰出两粒红色的药片,就着杯子里的凉水囫囵咽下。 然后他走进浴室,将花洒的扳手一把拧到最大。 没办法,要怪就怪这个游戏把感官控制做得太过逼真了,以至于程竟真的萌生出一股濒死的恐惧感。 潜入全息游戏后,容易出现头晕、恶心、幻觉等不良反应,这就是实景全息障碍综合征的典型症状。 之前他坚持吃过一个月的药,还以为已经痊愈了。 “哗哗”的水声响了许久,程竟这才顶着浴巾,湿漉漉地赤脚走回卧室。 窗外,夜色正浓,市中心的灯光在玻璃上晕染出疏离的光斑,模糊的天际线像一个巨大而熟睡的肺,正无声地轻轻起伏。 不知多远的地方,传来一阵老式火车沉断断续续的哀鸣。 草草擦干头发,程竟套上一件洗大的T恤,把自己摔回床铺。 然而睡意迟迟未到,他便顺手拿起床头正在充电的平板,以“程门立雪”的游戏ID登陆了游戏“三千世界Online”的官方论坛。 黑暗中的屏幕的光格外刺眼,却不妨碍首页一个红字加粗加精的帖子撞入他眼前。 程竟像触了电,噌的一下从床上坐起身—— 【得罪这么多人,程门立雪你想好怎么死了吗?】 …… 暗色的天鹅绒下,霓虹脉动着勾勒出错综交织的街道。 男人站在天台边缘,实验服被迷途的夜风鼓噪着灌满。 身后的铁门被推开,合页滞涩的哼叫中,一个短发的女人径直走到他身边。 “咔哒”一声,防风打火机的暖光在她下颌一闪而过。 “防火墙修好了吗?” “亡羊补牢,这个计划的漏洞只会越来越多。” “你很少像今天这样多愁善感,”女人叼着烟笑了一下,有些自嘲道。 “谁想到呢?我们付出了这么多,只是为了让他相信,自己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 第2章 作为程竟 【得罪这么多人,程门立雪你想好怎么死了吗?】 【三,在?服务器还能宕机,是雨季到来你的土豆集体发芽了吗?】 【程门立雪是谁,什么瓜让我吃吃】 【4.0史诗剑魄玄序强度分析,秘境限定强度T0,爆率0.03%维护后必刷!!】 【诚信收黄沙开出来的顶级剑魄,带价来】 【XXWS又在发帖讨伐素人了,你说你惹她干嘛?[蜡烛.jpg]】 …… 中部省,蒲市。 阳光正好,程竟背着单肩包,站在十字路口的红灯前飞快地刷着手机。 他嘴里叼着半片干瘪的全麦面包,已经被过于用力的犬齿咬穿了一个角,瞪大眼睛,食不知味。 昨晚游戏的紧急维护至今没有结束,今早一刷论坛,他才得知自己一夜爆火。“程门立雪”四个字连夜飘红,冲上论坛搜索栏榜首,速度快得仿佛安了两对看不见的火箭推动器。 他随便点进一个帖子,里面将他入木三分地描绘成了一个处心积虑、扮猪吃虎的绝世心机男,抱过絮絮无声的大腿后过河拆桥,最后偷得剑魄小人得志。 底下的回帖更是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一半人痛骂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支持絮絮无声无限守尸把他杀回零级,以正视听。 另一半人浑水摸鱼,拈酸吃醋地讨论着这个首次被开出来的顶级剑魄,最后会花落谁家。 直到眼前的手机屏幕晃得他眼花,程竟才反应过来,哈哈原来竟是自己被气得手抖。 红灯机械的节拍滴滴作响,熹微的晨光中,准备开启冲刺的上班族们聚在斑马线前,哈欠连天。 手机屏幕上,程竟的拇指最后向下一滑。 一张堪称特写的侧脸毫无征兆地出现。 绿灯一亮,比肩接踵的人潮立刻向前奔散,留下他伫立原地,看着手机呆呆发愣。 心悸也是全息实景障碍综合征的作用之一吗?总之可以确定的是,画面里的人正是他的剑魄。 这实在是一张蹩脚的游戏截图,构图糟糕,对焦失误,大部分画面都被虚化的刀光剑影占据。 唯独右上角,在混乱的光影中,那人从凌乱的发丝间漏出了一张十分优越的侧脸。 轮廓深邃,眉毛半挑,目光刚好斜看过来。失误的焦点对了他的眼珠上,细看之下是一种泛着混血感的青灰,叫人想起雷雨前的天空。 “滴滴”提示音一响再响,绿灯越闪越快,程竟这才反应过来匆忙迈步,然而牙关一松,嘴边面包忽然滑落。 好讨厌,涂着草莓酱的那面不偏不倚地贴上了他的新鞋。 在市图书馆闸机前气喘吁吁打上卡的那一秒,时间卡在悲剧的八点三十一分。 如果生活是台隆隆运转的庞大机器,自从昨晚戏剧性的遭遇过后,程竟总觉得有一些齿轮卡进了错误的轨道。 市图书馆宣传室的工作还算轻松,九点钟有例行早会。一棵总也掉不光叶子的梧桐几乎探进了会议室内,栖息于此的蝉谁的面子也不给,兀自叫得狂妄恼人。 长桌前,领导谭冰例行公事在进行上一周的工作总结,程竟表面带了个硬壳笔记本煞有介事地写写画画,实则早已开始神游天外。 直到现在,他对于自己在一款网络游戏里惹上麻烦这件事仍旧没有多少实感。 游戏“三千世界”正如其名,在很多条大大小小的时间线上拥有众多令人耳熟能详的世界观。丧尸末日、西方魔法、龙与骑士…… 玩家凭借身份信息,能且只能注册一个独立账号,而程竟选择让他的“程门立雪“出生在这条仙侠的世界线。 全息游戏玩久了,也会偶尔觉得有些别扭,通过设备,自己好像被分裂成了两个互不相交的个体。甚至有时候,他会觉得觉得“程门立雪”并不是自己,至少不完全是。 他总是必须提醒自己,人当然得活在一个脚踏实地的现实世界,幻想是孩童才有特权,是成人充满了怜悯的安慰剂。 回过神的时候,程竟发现自己的笔下多出了一个Q版小人。站在三条会议记录旁边,过古装,黑衣服,高马尾,眼睛是两个颇具喜剧风格的叉。 那么,活在虚拟世界的NPC也会梦见电子羊吗?他短暂地出了会神,又提前笔将其划掉。 他当然知道本质来说,玄序的一切也不过是由大量数据训练出来的智能模型罢了,但是想起他,程竟的心底总会浮现出一些模糊的倒影。 回到办公室,老旧的中央空调依旧罢工,程竟虽然喜欢夏天,却怕热的要命。一边打开休眠的电脑,他一边抓着桌上的小风扇打开第三档怼着脸吹。 忽然,背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回过头,先是一双手,五个指甲盖上都涂满了嫩绿色的指甲油。 同事陶子樱鬼鬼祟祟地悄声道:“拜托了,下班帮我打个卡好不好?” 程竟刚要出声答应,立马被她捂住了嘴。然而为时已晚,后排的工位上立刻冒出一声质问。 “你今天又要早退?!”穿白衬衫的季节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推了推眼镜愤愤道:“天天想着跟网恋男友奔现,工作再不负责也要有个态度吧?网宣那边的计划书你都写完了吗?” 两人的性格一向不对付,在闷热的盛夏里如同干柴遇上烈火,很快越吵越激烈。 程竟有些无语地伸了个懒腰,电脑屏幕旁,陶子樱送他的蓝色企鹅笔筒正瞪着一双黑豆似的眼睛朝他招手。 “竟竟,你看他!”/“程竟,你也说句话啊!” 他只好像往常一样赶来打扫战场,熟练地和稀泥道:“子樱这么聪明,也不一定就会被男人骗啊。” “她浑身上下,哪里有一点聪明的样子?” “怎么了,不服?我当年好歹也是阿克顿学院的优秀毕业生。” 阿克顿学院地处北部省新冕市,背后是政府、顶级基金会和产业巨头的鼎力支持,在学术界的地位无疑世界顶尖。 程竟默念了一下,意外觉得这个名字划过舌尖的方式非常熟悉,仿佛是他的梦境常客。 “真好啊,”他随便附和了一句,“如果有机会,我也能去新冕市进修就好了。” 话音刚落,蝉鸣戛然而止。 肉眼可见地,两个人脸上鲜活的怒气如同劣质油彩片片剥落,面部肌肉以一种近乎同步的方式松弛下来,最终定格为一种空洞的平静。 “蒲市很好。”季节语调平坦说道,像超市门前揽客的机械导购员。 程竟有些不明所以地握紧扶手,缓缓从办公椅上站起。 主机运转的嗡鸣声不知何时停了,两个人以一种高度同步的步伐向他走近,周遭除了他愈发急促的喘息声,只剩下陶子樱的绿色指甲划过墙壁,“嘶啦嘶啦”。 她走到程竟面前,嘴角向上牵扯,拉出一个精准的微笑。 “我很开心,浦市很好,我很幸福,我永远都不要离开这里。” 四道空洞的目光同时锁定在他的脸上,瞳孔深处似有一些非人的意识正在蠕动。 “你觉得呢,程竟?” 他们的声音叠在一起,显示出一种微妙的和谐。 “你不喜欢这里吗?” 这两个人……是什么东西? 在排练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戏剧吗? 程竟有些迟疑地连退两步,后背“砰”一声撞上了墙角的档案柜。 明明时值初夏,在两双黑白分明瞳仁的注视下,他的背后倏然窜起一股莫名的寒意。 “我……” 又一声巨响,办公室大门被推开吗,谭冰抱着一沓旧档案袋风风火火地出现在门口。 “程竟来一下我办公室,有新合作项目需要你跟进。陶子樱,计划书下班之前能不能给我?” 他扭头一看,陶子樱不知何已经埋头电脑前,十指在键盘上噼啪作响:“可以的领导,我保证完成任务!” 奇怪,程竟第一次感到这种的错位感。 下班以后,陶子樱换上一双高跟鞋,嘀嘀嗒嗒地哼着歌走了。连季节也说要回家陪父母吃晚饭,办公室里很快只剩下程竟和窗台上一盆半枯的多肉,一起淹没在橙红色的晚霞中。 没办法,可惜他的父母都远在梁城。 关电脑、锁门、打卡下班,等他骑车回到自己的公寓,外面的天色甚至还没有完全黑下去。 作为程竟的又一天结束了,他简单吃了点饭,抬头就能看到对面粘在冰箱上的合照。尚且年轻的父母各自坐在长桌的一侧,正中的自己带着夸张锥形生日帽。 他也没有什么别的可做,最终,还是拾起了床上银色的游戏头盔。 无论经历多少次,潜入全息世界的体验都十分奇妙。他的意识仿佛融作某种液体,而精密的电子元件扮演了会厌,在其到达喉咙口的时候截住气管,以便从另一个出口滑向食道。 登陆之后,五彩斑斓的特效渐渐散去,薄云浮于晚霞之上,与现实世界同步的夕阳洒满屋檐,程竟才发现,自己竟然登录在了自家庭院。 庭院是游戏为每个玩家配备的私人空间,坐标保密,除非邀请外人不得进入。一般而言,他的角色会回到下线前的位置。 但至少这里很安全,没有雪雁飞鸿,没有六大门派,也用不着直面絮絮无声的江湖追杀。 推开院门,程竟却少见地愣了一下,调出菜单迟疑良久。 ……这我家? 破败不堪的小院焕然一新,杂物被清理干净,墙根下几颗半死不活的草药也被移栽到了新开辟的花圃中,外面用木篱笆错落有致地围了一圈。 走进屋内,初始的火柴盒毛胚房甚至被划分出古朴的两室一厅。程竟走去用手指抹了抹桌椅的表面,一尘不染,连被他丢在仓库深处的香炉摆件此时也坚守上岗,光洁如新。 这是有田螺姑娘来过他家了吗? “你回来了。” 一只手撩开内室的珠帘,清脆的碰响中,与白天照片里如出一辙的那张脸出现在眼前。 玄序已经把昨晚那身染血的劲装换了,身上是一件简单的墨蓝常服,凛冽杀意似乎被这身柔软的布料尽数吸净,沉淀成一种古井无波的祥和。 他倚在门框上,低头摆弄了一下袖口:“有点小,这是你的衣服,我可以穿吗? 程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又听他道:“你不在的时候,我把家里稍微整理了一下,还是你不喜欢我动你的东西?” 这有点诡异,甚至有点荒诞。程竟觉得自己像课堂上被老师点名罚站的学生,被他盯着,手脚都找不到合适的位置放。 “你……为什么在这里?” 后知后觉的,他意识到自己这话说的一定很傻,因为玄序很快抬起了他的右手,一条金色的链子浮现在空气中,将两人的手腕彼此相牵。 “你忘了,我是你结契的剑魄。” 程竟当然没忘,但他忽然想起来另一件事:“对了,你昨天受的伤……” 游戏里,玩家可以利用草药和打坐辅助回血,但剑魄归根结底只能算一键与玩家绑定的特殊物品。他玩这个游戏没多久,也不是奶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给剑魄疗伤。 然而上手扒开他的衣襟,掌心却只触到一片结实的温热,皮肤光洁如新,连一丝疤痕都不见踪影。 “……什么?” 玄序低头看着他,平静地问:“为什么,我没有受伤。” 猛然意识到自己堪比骚扰的举动,程竟火速收手,后退半步。 “哦没什么……就是觉得,你穿我的衣服还挺好看的。” 他又伸手,将那露出沟壑的衣领堪堪合上。 “嗯,你……练得挺好。” 即便知道面前并非真人,程竟还是感觉脸颊上有两团火在烧,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了事。 “对了,你不在的时候,我替你收了一条飞鸽传书。” 程竟有些疑惑,接过他递来的纸卷在眼前展开,只有数字寥寥—— “师兄,你惹上大麻烦了。” 第3章 百万悬赏 程竟自认是个i人,并不热衷游戏社交。 所以直到现在,好友列表里有且只有一颗顽强的独苗,已属超常发挥。 他了解好友小青岫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性格,对方留下一句“大麻烦”就这样轻飘飘地抽身离去,恐怕已经猜到,自己绝对忍受不住好奇心发作的折磨。 两人迅速约定了见面的地点,就在淮河市集。 这是仙侠世界线中最繁华的地段之一,不仅诸多玩**能汇聚,街头巷尾更是无时无刻不站满一身新款时装的俊男靓女。 “你要去吗?” 玄序从后面轻轻搭上他的肩膀。 程竟一回头,立刻对上一双异常专注的青灰色眼眸。 眼睫微垂,挡住了一点瞳孔上方的光,昨日拴不住的杀戮机器,此刻私下竟然显得人畜无害。 不知怎么的,他的脑子里突然想起一个荒谬的理论。 人和人对视超过十秒,想到跟彼此接吻的概率就会上升百分之三十。 赶紧撇开眼,他手忙脚乱地从背包里翻出一张传送符。 “咳嗯…你、你也要一起来吗?” 玄序点了点头,主动牵上了他的手。 他知道两人发动同时传送时需要稳定的肢体接触,但还是忍不住蜷了蜷手指。 不想再对上视线,程竟眼观鼻鼻观心地嘱咐道:“那里的人很多,到了以后不可以乱跑,要先站在原地等我……” 明知眼前人的战斗力和自己都不在一个量级,他还是莫明有种“要栓好绳”的责任感。 一切准备就绪,一道白光从脚下亮起,唯二的身影瞬间从房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淮河市集,北门传送点外。 “嗯?” 程竟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 宽阔的青石板街道上空无一人,连往日熙熙攘攘的NPC摊铺都不见了踪影。 远处,一颗风滚草像迷路的流浪汉,慢悠悠地随风飘过。 玄序低头问他:“这样也算很多人吗?” 程竟竟然不知该作何解释。 这实在有些过于反常。 偌大的世界似乎眨眼间只剩下他们二人,其他玩家都去哪里了? 走过拱桥,程竟才发现一旁的告示板几乎爆满,榜文像新鲜的鱼鳞,一层贴着一层。 以往,确实会有很多玩家都会利用告示板发布招募、收购等信息,但今天这又是怎么了? 他实在好奇,顺手撕下一张。 开头一见明晃晃的“江湖悬赏令”五个大字,心里立刻冒出一丝不妙的预感。 “恶贼程门立雪,盗取女侠絮絮无声之珍宝,行迹恶劣,罪不容诛。江湖豪杰,人神共愤,理应共讨之……” 程竟一行行地看,眉心一阵阵地跳。 起先还能忍,直到看到榜文下面,居然贴心附了赠一张嘴歪眼斜的“犯人画像”,额头上赫然画着一只大王八—— “靠!” 心头火倏然窜起几丈高,他直接将这张胡说八道的破纸撕了个粉碎! “喂,你撕我的悬赏干嘛?” 身后传来陌生的声音,程竟一愣,才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个吊儿郎当的丹师。 他怀里揣着一沓没来得及粘上的榜文,ID没开隐藏,头上顶着两个大字,“剑·冢”。 程竟“噗嗤”一声,没忍住笑。 然而对方非但没有计较,反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眼神将他上下扫视一番,似有所思地指道: “诶,你难道就是……” 程竟嘴角一僵,立刻反应过来。 完了,傻子不止一个,没开ID隐藏的人,好像还有自己。 所有人的反应极快。 丹师面上肉眼可见地闪过一丝狂喜。 程竟只听背后“噌”地一声,玄序一言不合拔剑出鞘。 同时在另一个谁也没有发现的角落,一道瘦削到不可思议的身影忽然从对面窜出,速度极快地从背后缠住了丹师,寒光一闪而过。 “咚”一声闷响,丹师双眼一翻,被抽干了全身力气般瘫倒在地。 可程竟无暇庆幸,因为那道瘦长身影再次一闪,俯下身子,巨大的怪脸直直贴在了他眼前。 两个巨大的眼睛里没有瞳孔,却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 踉跄后退了半步,就见玄序飞快地拔剑一斩,喝到:“是傀儡,走。” 他这才反应过来,那当然不可能是人,肩膀处本应衔接胳膊的位置,长出来的却是两把淬毒的尖刃。 几丝极细的微光隐约在眼前一闪而过,玄序剑锋已至,那东西的速度却更胜一筹,立刻像个鬼影一样缩了回去。 此时,另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 “师兄还是老样子,总对一些应死之人过于怜悯。” 程竟转过头,只见两三步之外,站着一个青衣男人,他的背上正趴着那张怪脸的傀儡,脸上的笑意不深不浅。 “所以,这就是那位让你名声大噪的剑魄?” 玄序有些戒备地盯着这不速之客,没有吭声。 倒是程竟先长松了一口气,语气埋怨道:“装神弄鬼……既然到了,干嘛不直接喊我?” 小青岫冲他一笑,抬脚踹了踹地上被毒麻昏厥的丹师。 “喊你?恐怕现在到处都贴满了你的悬赏令。所有叫得上名字的盟会和散人,都在满世界找你这个价值五十万金的人头呢。” 江湖讲究快意恩仇,这里悬赏杀仇的事常有,但这个价格确实闻所未闻。 程竟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想确认一下这到底是肉的还是金的。 游戏为了保持玩家的操作手感,会自动将角色受到的伤害按一定比例转化为神经信号,通过游戏头盔输入大脑。 简而言之,在这里受伤或死亡,都能感到相应的“疼痛”。 虽然因为怕疼,程竟经常偷懒将这个“疼痛反馈”的比例一口气调到最低。 可一想到无数玩家正盯着他的脖子磨刀霍霍,还是禁不住感到后颈凉了又凉。 程竟不甘心:“她这样大动干戈,难道就只为了杀我一次,以报心头之恨?” “不,”小青岫淡定摆手:“搞清楚,是杀你一次五十万金,无限叠加上不封顶。恭喜你师兄,一步飞升荣登这个游戏最快赚钱渠道榜首。” 该死的,难道他是拼多多吗,谁都能来砍一刀? 一旁的玄序已经收了剑,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他。 程竟不知道他那AI训练的思维能听懂多少,但据说“三千世界”已经搭建出一套完美的模拟体系,让所有NPC从底层逻辑坚信,他们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 现在该怎么办?程竟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结契无法轻易解开,就算自己愿意把剑魄还给絮絮无声也无济于事。 或许从秘境再刷出一个剑魄再赔给她呢? 但小青岫却告诉他,维护过后,官方已将黄沙蛇谷封禁调试。 也就是说,玄序绝版了,唯一一个正在自己旁边发呆。 “或者干脆退隐江湖,换个游戏?” 小青岫语气轻松,摸出匕首,翻检一番丹师的背包,最后看上了他腰间一块成色不错的玉牌。 割断挂绳,笑着将其收进自己怀里。 他做这些的时候,程竟还在望天兴叹,而另一双青灰色的眼睛,正蹙眉盯着他全程的所作所为。 那里面显然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但小青岫浑不在意,只是无声地眯了眯眼。 “有什么关系呢师兄,”他看过去,轻飘飘道:“毕竟,也只是一个NPC罢了。” 最后,程竟虽然极不情愿,还是打算先去市集里面探探情况。 虽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但别说百战,就算一战,他也从絮絮无声手下撑不了几个回合。 隐藏起ID,他给自己和玄序分别扣上一顶垂纱斗笠。 这是一件特殊道具,可以在佩戴时帮助隐藏人物信息,并免疫大部分“探察”类技能。 毕竟程竟如今要做的事,和主动潜入火锅店的羔羊无异。 西市,景象天翻地覆,人满为患。 唯一不变的是依旧铺天盖地的悬赏令,还有那张四处遍布、丑得惊心动魄的画像。 程竟看得暗自磨牙,觉得自己有权对这种严重侵犯肖像权的行为提起诉讼。 三人一道来到西市最大的一间茶馆,楼上雅间爆满,一楼座无虚席。 他小心翼翼地护着斗笠,从一干四处奔走的玩家中穿行而过。 落座,点单。 端上来的茶点再精致,此刻他也兴致全无。 原因无他。 现下,左耳是隔壁盟会在兴高采烈地讨论“程门立雪捕捉计划”,右耳是一群临时组队的散人在争论“五十万如何分成”。 他甚至听人说起,本周的盟会夺旗战都经双方一致同意而延期,以体恤大家好不容易来了大活,忙着开单挣钱。 小青岫不嫌事大,低声给他介绍着各方有头有脸的势力,总结道:“就我们两个而言,恐怕对上谁,都只有挨宰的份。” 见他不说话,玄序默默给他续上一杯茶:“喝。” 程竟按下他的手,皮笑肉不笑道:“乖,你喝,我不渴。” 然后一把拉过小青岫,神情严肃:“我们得把这个烫手山芋处理掉,立刻,马上。” 对方露出一副“你终于认清现实”的表情。 他告诉程竟,絮絮无声甚至是氪金榜上前三的有名富婆,有钱能使鬼推磨一向是她的人生信条。 据说为了收集稀有剑魄,她专门从西幻世界线转服来到这里,被他一个半道杀出来的无名小卒骤然截胡,不杀个千百来次,恐怕难消心头之恨。 “喔。” 程竟已经心死了,而且心如死灰。 前面一桌几人,甚至已经商量好了悬赏金的分成,开始有模有样地规划战术。 “……据说程门立雪玩的是刺客,手短位移多,你们两个远程能不能把他控住才是关键……” 他们的队伍里有一个琴师,一个战弓,最左边还坐着个跷二郎腿的红毛拳师,仿佛没什么兴趣,爱答不理。 “队长,你的意见呢?” 红毛拳师叹息:“哎,都行。” 程竟越听越觉得恼火,难道自己就这么菜,就改这样任人鱼肉? 说白了自己不仅没有无恶不作,反而也算个广义上的五好青年。 ……难道好人就得让人拿枪指着? 人越来越多,各式各样的议论声环绕在耳畔。 他愈发觉得烦闷得难以忍受,一拍桌子准备去外面透透气。 然而刚刚起身,身后有人被人潮推搡,意外撞到了他的背上。 “啊抱歉……” “啪嗒”一声,斗笠轻轻落地,安静地滚了半圈。 撞到人的琴师正好抬起头,后半句话瞬间淹没在满脸不可思议的震惊中。 紧接着一声尖叫响彻云霄。 “五十万在这里,快点抓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