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接我的一个小骗子》 第1章 梦醒了,但却仍然有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好,我等你,我20岁就做你的唯一”。 唯一吗? 清许的思绪又飘回到了那个文思·A高中的那个女孩上了…. 女孩一双清澈又无辜的桃花眼眼巴巴地望着清许,对清许微微勾唇一笑,微风拂过她的脸颊,八字刘海微微飘动,纤细的手向他打招呼,她笑起来很好看。 在阳光的照耀下,身上仿佛渡了一片金,使这个画面增添了几份妖治。仿佛下一秒就要把一个男孩的心和魂给勾走。如同美梦一般美好,有两个小酒窝。 唇红齿白,一笑倾城似梦中情人。 “清许。”女孩的声音在他脑海飘荡。 “清许?” “清许!” 钢笔尖悬在季度报表的“净利润”上方,一滴浓墨无声洇开,蚕食着那个本就不太好看的数字。 会议室里只剩下财务总监平板的汇报声,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嗡嗡作响。 清许的视线钉在墨迹扩散的边缘,那里却幻化出某个夏夜路灯下,一只笨拙扑棱着撞向灯罩的飞蛾剪影他清晰地“听见”了一声短促的、带着气音的轻笑,不是回忆里的,是此刻正从他自己微张的唇间溢出来的。很轻,像羽毛扫过,却足以让墨迹里的飞蛾惊惶碎裂。 “清总?” 右后方传来一个压低却清晰的音节,像一粒冰珠精准地弹在耳膜上。 清许肩胛骨几不可察地绷紧,喉结迅速滚动了一下,将那抹残留在唇角和眼底的、尚未褪尽的柔软弧度仓促咽下。 他没有立刻转头,只是将目光从报表上那道刺眼的墨渍,平移到财务总监略显不安的脸上。指尖的钢笔被无声地调转方向,金属笔帽“咔哒”一声轻响扣上,在骤然过分安静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脆。 “继续。” 他开口,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裂隙,仿佛刚才那声泄露心事的轻笑,只是空调出风口一次无关紧要的杂音。 “清总,您最近怎么了?怎么总是在发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裴缺作为清许的秘书,他知道,无论他干什么,他们公司就得做什么。无论如何,清许这个“其天柱”无论有什么损失,他们公司的天就要塌了。 不过,刚刚清总居然笑了! 他笑了! 我没看错吧…… 我不会又在梦中吧? 他实在是忍不住掐了自己的手一下, 嗯,不是梦。 是真的…… 表面上不动声色, 心里倒是让裴缺很震惊…. “没”。清许依旧对任何人冷淡,哪怕对自己的父母也就浅浅一笑。 “那…清总,晚上有个国际会议,你别忘了,还有…那….关于对姜总的合作……” “不要我说第二遍的话,你就自己看着办吧”。清许嘴上这么说,心里已经打好了算盘。 清家势力强大在任何异国里就已经赫赫有名,很多人都想跟清家合作或者联姻,可是能合作、联姻都是极少的人数。再加上清许这个人从来都不近女色,让清许的父母都十分头疼。 可是谁又知道?他的心早就被一场“雨”带去了…. 到了晚上…. 夜色沉下来了,不像墨汁那么死黑,倒像一块洗得发灰的旧绒布,软软地罩着四下。空气里有点凉,吸一口,像抿了口冰镇的啤酒,带着点露水刚爬上草叶的清水… 好冷…… 月亮倒是大方些,不圆,半边脸儿,清泠泠地悬着…… 似乎好像少了她…. 站久了,能感觉那凉意像小虫子,顺着裤管悄悄往上爬。黑暗也不是铁板一块,它被光切开了,又被影子搅浑了。 这夜晚,不是一张死气沉沉的画,它在呼吸,在悄悄动呢。灯光、影子、声响、凉气……都在暗地里较着劲儿,又奇异地融在一块儿。深吸一口这凉而微浊的空气,嗯,夜是活的。 清许刚开完国际会议,眼神微垂,投下了一小片阴影,看了看自己桌上的一照片,正是那个日日夜夜都在想念的女孩,他的思绪又飘回到了那个女孩上。 他顿时感觉她不在,心里就很烦躁。他又觉得可笑,都十年过去了,她差不多都把他忘了吧。她会不会嫁人了? “呵…我又在期待什么呢?”他自嘲地笑了笑。 也对,他到现在连她在哪里?过得怎么样?以后有什么打算?还记不记得他? 他都一无所知。 想到这里,清许有些烦燥不安,便起身去洗个澡。 清许甩上门,把音乐开到震耳欲聋,一头扎进浴室。 热水兜头浇下,他闭着眼,用力搓着皮肤,想把那个名字——纤雨——连同黏腻的汗意和胸腔里那股无名火一起冲进下水道。水汽蒸腾,瓷砖墙壁模糊一片,像他此刻努力想揉散的思绪。 可水越烫,那影子越清晰:是她低头时颈后细软的绒毛,是沾着咖啡渍的指尖,是她生气时微微绷紧的下颌线…… 这些碎片非但没被冲走,反而在氤氲的热气里活了过来,顺着水流钻进毛孔,沉甸甸地坠在心底。 他猛地关掉花洒,浴室瞬间死寂,只有水珠滴答砸在地面的声音,和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一股冰冷的绝望攫住了他——原来这情根,早已不是皮肤上的浮尘,而是深扎进血肉的藤蔓,热水浇上去,只蒸腾出更浓的、带着她气息的疼。 他徒劳地抹了把脸,指尖触到的不知是水,还是别的什么。 他希望用水把自己那个心心念念的女孩给冲走,可是怎么也冲不掉。 他才发现,情种已深,他很难放下她…. 洗完澡,他却久久不能入睡,他只好又吃了几颗安眠药。 这几年,清许查出了失眠的症状后,每一个夜晚他都要吃一颗安眠药,可这次他差点吃多,可是谁又知道?他失眠是因为他太想她了…… 这一次,他做了一个梦,他回到文思·A高中了,回到了那个令他难忘的夏天。 意识像沉入黏稠的蜜糖,再猛地被拽出水面——清许睁开眼,睫毛上还挂着未散的混沌。不是卧室昏暗的天花板,是盛夏午后白得晃眼的阳光,粗暴地泼满了整个窗框。 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金尘,带着一股被晒蔫的青草味、滚烫的柏油路气息,还有一种 ……甜得发齁的、廉价橘子汽水的味道,正丝丝缕缕钻进鼻腔。 他下意识地眯起眼,心脏像是被这过于熟悉的、久违的灼热感烫了一下。 “ 蝉鸣————” 铺天盖地的蝉鸣,像一张巨大而滚烫的金属网,骤然收紧,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那声音不是背景,是实体,带着锯齿,刮擦着每一根神经。 就在这片震耳欲聋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声浪里,一个身影毫无预兆地撞进视野尽头 “清许!”一个女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微微一怔,随后,他回头看去。 是她! 她回来了? “清许,快点,马上要迟到了!”随后,她便拉着他的手向公交车站跑去。 清许动作微微一顿,随后勾起唇角笑了笑。他的手任由她的小手牵着。 早晨的太阳把柏油马路烤软了,踩上去像块融化的黑糖,黏糊糊地扯着鞋底。站在公交站牌下,清许额前的汗珠滚到头发上,眨一下眼,他就下意识捏紧她的手,世界就碎成一片模糊的光斑一样…. 她回头不解地说着他。 他却依旧笑着看着她。 那一刻,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叫做幸福。 可是,梦终究还是要醒的…… 清许的视线缓缓变得模糊,可是女孩的声音又响起起来了。 “等我20多岁的时候,我就做你的唯一” “纤雨!”他下意识地喊出她的名字。 可她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慢慢地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她和他的缘仓, 就如同下雨。 偶尔有, 偶尔没有…… 可是….. 哪怕只有一瞬间跟她有一点缘分, 他就很想续缘…… “叮——” 手机上显示了一个名字, 清许极力压下心里中的悸动,他又有些躁意,他尽量不想那个女孩。 可是他怎么可能不想她呢? 他又怎么才能放下她呢? “笑死,我到底在干什么?” 清许自嘲般的笑了笑,“也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他有些愣神地忘着手机, 可他并没有想手机里的是谁。 他在想他的女孩。 20秒后,他便拿起手机随意地瞟了一眼,他的心思并不在手机上。 等等,不会又是相亲对象吧? 想到这里,清许剑眉微皱。 “喂,您好。” 一个似乎早已经练习过好几次成熟的女声想起。 “喂您好,我叫云祁。是你的相亲对象”。 果然,还真是…… 虽然知道自己从刚18的时候起,自己爸妈就要让他带个女朋友回家。 当然,他自己也很无奈。 “嗯,挂了。” “等一下请你听我说完,你大概也不是自愿的,不过你放心,我也一样,我们俩就走个流程行吗?”对方语气平缓解了一下,却有带着一些急切,换了一种称呼。 也是,自己都21岁了。 到现在都还没对象…… 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 “清许”。 那声音像把薄而快的裁纸刀,精准地顺着旧记忆的折痕划开,他仿佛闻到了那晚她洗发水的柠檬香,看见她在路灯笑时的唇红齿白。 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个盛夏。 想到这里, 清许的心仿佛被千万刀给刺痛。 可现在, 她并没有在他身边陪伴着他。 但真正的扎进肉里的,是此刻猛然意识到。 原来每次想起她, 他都像这样, 偷偷在心底把那晚的画面又描摹了一遍。 刀尖不再是那笑声, 是他自己反刍记忆时,一遍遍喂给心脏的碎玻璃渣子…… 他疼得喉结发紧,指尖变得有些冰凉。 相亲吗? 可笑。 可是,他己经有娶的人了。 却总是求而不得,爱而不得。 破镜重圆? 终其一生,权衡利弊,满是遗憾…… 可是…… 她还喜欢他吗? 清许又陷入了沉思之中…… 清许向来做事果断,粗鲁简单,却有很大的影响力。 可他为了她, 会犹豫, 会想她。 罢了,先应付一下现在的问题吧。 “嗯,地方你定。”语气平淡,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 或者这么说,这是目前清许对异性说的最多的字了, 不过一般人, 他绝对不会跟异性说话超过三个字。 除了她, 就因为她是他的意外。 “嗯,那我…我们在咖啡店见。”对方语气多了一份惊喜,尽量掩饰。 可还是被清许察觉到了。 “挂了”。 清许挂完电话,微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另一边, 云祁忍不住跟旁边的闺蜜宋婧怡吐槽。 “唉,你说这人装什么高冷?这跟普通strong(死装)哥有什么区别?”云祁越说越气,忍不住用拳头暴揍旁边的娃娃熊。 云家的势力虽然比不上清家那么强悍,但在Y国也是赫赫有名的。 毕竟云家一张口就要花100亿美元,在加上云祁是云家里的长女。所以云家对云祁倍受宠爱,但是云祁并没有养成那些豪门大小姐刁蛮、公主病的那些。 反而性格比较正直,待人真诚。 这就是为什么也有很多男的追云祁的原因,但可惜都被云祁委婉拒绝。 “我又不是没人看上我,要不是我爸非逼着我相亲……哼!”。 “好了,别气了。宋婧怡轻拍她的大腿。 宋家跟云家的势力一样强大,但是不怎么张扬,反而保持着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但是实力还是有的。 只有什么重要的宴会才能展现出来。 宋家和云家的家主向来关系好,毕竟他们从小都在一起,把彼此视为唯一的亲人。 他们是知己, 更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先把眼下的问题解决好了吧,再说吧。” “哦,对了,等我明应付完那个strong哥,咱们后天一起去找纤雨吃饭呗,我都好久没见她了”。 “好,那我后天跟她约一下”。宋婧怡顿时笑得杏眼一瞬间乐开了花,拿起手机,给纤雨发消息。 “唉,奇怪,明天太阳还挺大,后天就下雨了。”云祁拿起天气预报看了看,突然想到什么,狐狸眼一亮。 “哦~我知道了,云祁微微勾唇一笑。 “后天的雨,是为了迎接她吧”。 青花瓷有一句歌词:“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窗框切割的天空,堆叠着铅灰色的、饱含水汽的云。后天,要下雨了。 清许的手指无意识划过冰凉的玻璃,指腹下是凝滞的水珠。空气沉甸甸地压着,吸进肺里带着铁锈般的凉意。楼下院子那棵老槐树,枝叶在无声的风里轻轻翻卷,像某种焦灼的预演。 他记得她最讨厌这种闷罐子似的天气,抱怨头发会黏在颈子上,抱怨白裙子沾上泥点就洗不干净。 可此刻,这股沉郁的湿气却像一根细线,猝不及防地勒紧了心脏——他几乎能“闻”到雨落下前尘土被激起的那种腥气,能“看”见湿漉漉的柏油路上,那个撑着旧格子伞、鞋尖溅上水花的身影,正从巷子口转过来。 后天,要下雨了。 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他收回贴在玻璃上的手指,指尖残留的冰凉迅速被掌心滚烫的潮意吞没。 没来由地,他走到玄关,弯腰从最底层的鞋柜里,摸出那把收拢得整整齐齐、伞柄上刻着小小“XY”的旧格子伞。伞布干燥,带着经年的尘埃味道,安静地躺在他同样安静摊开的手掌上。 窗外,老槐树的树根在看不见的地下,正悄然伸向雨要来的方向。 是啊,他在等她。 雨都为了迎接她而到来, 她会来的。 毕竟, 她还要遵守诺言。 第2章 雨提前了,她提前出现在他的面前 清许到的太早了。 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咖啡杯沿上划着圈,杯里的拿铁早已散尽最后一丝热气,浮着一层冷掉的奶沫。窗外行人匆匆,车灯在渐沉的暮色里拖曳出模糊的光痕。 他选了这个角落,只因为这里能看到门口那株枝叶伸进窗棂的老梧桐——像极了她旧照片背景里那棵。 空气里弥漫着烘焙豆子的焦香和甜腻的糕点味,本该是暖的,却只让他喉间发紧。 某个瞬间,他盯着梧桐叶缝隙里漏下的一小块破碎天空,嘴唇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一个无声的名字像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冷掉的咖啡上方:“…纤雨。” 云祁就站在五步外。 她刚到,羊绒大衣上还裹着室外的清冽。预想中程式化的开场白无需启用了,因为她捕捉到了足够清晰的画面:那个男人凝固的侧影,指尖在冷杯沿上无意识的划痕,以及——他唇齿间无声碾磨那个名字时,眉宇间掠过的一丝沉溺的恍惚。 没有波澜,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确认感。她认得这种症状,专属于某个叫“纤雨”的顽疾。 手机从大衣口袋滑入掌心,动作流畅得像取出一个记事本。屏幕亮起,解锁,相机静音。 她甚至没有寻找遮掩,只是略微调整了角度,确保取景框能清晰容纳: 那个对着暮色出神的男人,桌上那杯冷透的、奶沫塌陷的咖啡,杯沿被他反复摩挲出的油亮指痕,以及玻璃窗上,映着他毫无防备、沉浸于旧梦的侧脸轮廓。 指尖轻触屏幕。 一次无声的快门捕获。 没有停顿,屏幕切换,那个熟悉的头像被调出。 照片带着咖啡馆暖黄灯光的色调,内容却冰冷如标本。点击,发送。 没有文字, 无需注解。 这画面本身, 就是最直白的诊断报告。 手机被利落塞回口袋,指尖残留一丝金属的凉意。她微微侧头,目光重新落在清许身上,带着一种近乎研究标本般的冷静审视,像在观察一个沉浸于自我幻觉中的实验对象,等待他何时能挣脱那无形的茧,回到这个需要他扮演“相亲者”的现实坐标里。 她拢了拢大衣,安静地站在原地,如同一道无声的计时器。 玻璃门上的铜铃撞出清泠一响。 冷风卷着几片枯叶抢先扑进来,搅动了咖啡厅里甜腻的暖意。清许的视线依旧胶着在窗棂外老梧桐虬结的枝干上,那枝干的纹路,在某刻的恍惚里,仿佛自动蜿蜒成某个熟稔于心的、带着钩的签名轮廓。 他指腹下,杯沿那块被他反复摩挲得油亮发烫的瓷釉,像一块小小的烙铁。 脚步声停在桌边,带着室外清冽的余韵。阴影无声地覆盖了桌面一角冷透的咖啡,塌陷的奶沫像一片荒芜的雪原。 “抱歉,路上耽搁了。” 一个清晰平稳的女声落下,像一块镇纸压住了无形的飘忽。 清许的肩胛骨猛地一缩,像是被那声音从深水里猝然拽出。 粘在窗外的视线仓皇断裂,眼睫急促地眨动了几下,仿佛要抖落残留的幻影。 他倏地转过头,动作快得带起一丝微风,刮过面前早已冰凉的杯口。 目光撞上站在桌旁的云祁。她穿着剪裁利落的深灰色大衣,没系扣,露出里面米白色的高领羊绒衫。脸颊被风吹得微红,几缕发丝松散地贴在额角,眼神却清亮得像刚擦过的玻璃,直直映着他来不及收拾干净的、带着几分空洞的狼狈。 “没…没关系。” 清许喉咙发紧,声音带着点刚回魂的沙哑,手指下意识地蜷起,将那杯冷硬的咖啡杯往旁边推开了半寸,仿佛要推开一个不合时宜的证据。“我也刚到不久。” 云祁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探究,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了然,平静地掠过他微乱的额发和尚未完全聚焦的瞳孔。 她没接话,只是微微颔首,从容地拉开对面的椅子。羊绒大衣的布料摩擦过藤椅,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在清许听来, 像一道清晰的、将他彻底拖回现实坐标的。 两杯新点的咖啡被端上来,氤氲的热气短暂模糊了两人之间的空气。 清许的手指蜷在温热的杯把上,指节有些发白,试图汲取一点实在的暖意。他清了清嗓子,声音还带着点未褪尽的干涩:“听说…裴缺最近在跟的那个并购案,进展不错?” 云祁端起自己的杯子,没立刻喝。视线掠过他紧绷的手指,落在他身后窗玻璃上那片被暮色浸染的、模糊的城市灯火倒影上。 她的目光没有温度,像在审视一幅无关紧要的挂画。 杯沿抵在唇边,停顿了一瞬,才开口,声音平稳得像在念一份简报:“嗯,按计划推进。对方律师比较难缠,但裴缺处理得干净。” 她啜了一小口咖啡,喉间只发出一个极轻的吞咽声, 目光始终没有真正落回他脸上,仿佛他只是一个传递声音的介质。 沉默像细沙一样重新漏下来。清许感到一丝微妙的焦躁,如同坐在一张有根看不见的刺的椅子上。他无意识地用拇指摩挲着杯把上细微的纹路,试图再找个话题:“这边的咖啡豆…似乎换过供应商了?口感有点不同。” 这一次,云祁的目光终于移向他——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他面前那杯几乎没动过、奶沫却已经微微塌陷的新咖啡上。她的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 那弧度更像是对某种已知事实的确认,而非笑意。 “是吗?” 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像石子投入深潭,连涟漪都吝啬,“我倒没太留意。咖啡于我,提神而已。” 她放下杯子,陶瓷底座在木桌上发出轻微的“咔哒”一声, 如同一个微小的句点,截断了这个话题继续蔓延的可能。 窗外,老梧桐巨大的枝影在渐深的暮色里,缓慢地爬上他们桌角。 原本后天该的下雨, 却渐渐的出现在玻璃上。 云祁指尖在手机边缘一叩,屏幕应声而亮,映着她毫无波澜的眼。“临时有份加急文件,”她声音平直,像裁纸刀划过空气,“得先走一步。” 她顺势将面前那杯凉透的咖啡推向桌心,杯底在木纹上刮出一道短促的湿痕。 就在她拎起羊绒大衣的瞬间, 玻璃门上的铜铃清泠一响,力道比刚才更急些。 一股裹着雨丝清寒的气流涌进来,随之飘入的,还有一丝极淡的、甜暖的焦糖玛奇朵香气,混合着雨水的微腥。这气味像一把细钩,猝然钩住了清许的呼吸。 他搭在桌沿的手指倏地蜷紧,骨节绷出青白。正要套上大衣的云祁,眼风精准地扫到他骤然凝固的侧影: 薄唇抿成一道苍白的直线,下唇被齿尖无意识地压出一道浅浅的凹痕;那双狭长的丹凤眼,瞳孔深处像投入石子的深潭,先是剧烈一缩,随即漾开一片混乱的、沉郁的漩涡,所有复杂的情绪——惊愕、痛楚、还有一丝狼狈的渴盼——都在那瞬间的失焦里无声翻涌。 云祁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利落地将大衣搭上臂弯。她甚至没看门口,只凭着气流的方向和清许那被钉住的目光,便已了然。 吧台暖黄的射灯下,一个穿着咖啡店围裙的身影正侧身收拢滴水的伞。 那人微低着头, 湿润的八字刘海黏在光洁的额角,发梢还坠着细小的水珠。 大概是感应到过于灼热的注视,她疑惑地抬起脸—— 颊边一点天生的酒窝在暖光里若隐若现,白皙的皮肤被寒气激得透出薄红,一双桃花眼带着刚忙碌完的微倦,茫然地循着那视线的源头望过来。 “纤——”清许喉间滚出一个破碎的气音,像被什么扼住,卡在了一半。 几乎同时,云祁已走到门口,与纤雨擦肩。她甚至极自然地抬手,轻轻扶了一下纤雨因侧身而微微歪斜的胸牌。“雨不小。”云祁的声音不高,听不出情绪,像一句陈述天气的旁白。 她的目光在纤雨湿润的刘海和微红的颊边极快地掠过,不带停留,仿佛只是确认一件物品的位置。 纤雨显然有些意外,酒窝更深了些,下意识回了句:“云祁姐?你……” 话未说完,云祁已推开了厚重的玻璃门,湿冷的夜风猛地灌入。她头也没回,身影利落地没入门外沉沉的雨幕。 只是在门合拢前的缝隙里,能瞥见她微微侧过的下颌线,和唇角那抹转瞬即逝、冰冷如刀锋的弧度——如同猎人确认了陷阱里挣扎的猎物,满意,却毫无温度。 门彻底隔绝了内外。吧台暖光里,纤雨困惑地眨了眨那双水汽氤氲的桃花眼,目光最终落回卡座阴影里,那个僵如化石、唇线紧抿、眼底翻腾着惊涛骇浪的清许身上。 对云祁来说, 这可能是纤雨和清许的第一次见面, 可对清许来说, 这是跟她的重逢。 纤雨的目光只在清许僵硬的轮廓上停留了短暂一瞬,那点困惑很快被吧台急促的订单提示音驱散。 她微蹙着眉,下意识地抬手将黏在额角的一缕湿发别到耳后,露出光洁的鬓角,颊边那点酒窝因专注而隐没。 “抱歉稍等!”她扬声朝卡座方向应了一句,声音带着工作时的清亮利落, 桃花眼里那点初时的茫然水汽,已被职业性的微倦取代。 她利落地转身,围裙带子在腰间轻晃,快步走向操作台, 那被细雨洇湿的背影迅速融入了氤氲的咖啡蒸汽和磨豆机的嗡鸣里,仿佛刚才那束灼热的目光只是吧台灯光一次无关紧要的反光。 清许像一尊被遗忘在阴影里的雕塑。他搭在桌沿的手,指节依旧泛着用力过度的青白,手背上绷紧的筋络微微跳动。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薄唇抿得几乎失了血色,下唇那道被齿尖压出的浅痕更深了些。 吧台暖黄的光晕里,纤雨正低头熟练地扣上咖啡手柄, 湿润的八字刘海垂落,在她白皙的侧脸上投下小片晃动的阴影。她微微歪着头,桃花眼专注地凝视着压力表,长睫在眼下扫出扇形的弧。 一种近乎窒息的钝痛,沉沉地压在他胸腔深处。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浓烈的咖啡焦香混合着她身上残留的、极淡的橙花尾调,像细小的砂砾刮擦着喉咙。不能再坐在这里,像一个等待被认领的幽灵。 他霍然起身。木椅腿与地面摩擦,发出一声突兀的锐响,引得旁边卡座的人侧目。清许却浑然未觉。他几步走到吧台前,脚步有些虚浮,高大的身影瞬间截断了纤雨操作台上方的一部分光线。 纤雨正全神贯注地打奶泡,蒸汽棒发出尖锐的嘶鸣,奶沫在钢杯中旋出细腻的云朵。突然降临的阴影让她下意识地抬起眼—— 清许的心跳在那一瞬几乎撞出胸腔。他强迫自己迎上那双带着被打扰的、纯粹工作询问意味的桃花眼,那清澈的眼底映着吧台明亮的灯光,也映着他自己紧绷的、下颌线锐利如削的倒影。 “一杯美式。” 清许开口,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只是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砂纸磨过的沙哑。他的视线,却像生了根,牢牢锁在纤雨微微被蒸汽熏红、还沾着一点细小奶沫的鼻尖上。 蒸汽棒的嘶鸣戛然而止,奶泡旋出的云朵堪堪停在杯沿。纤雨手腕灵巧地一收, 沾着细小奶沫的指尖捏着杯耳,将那只浮着完美天鹅拉花的拿铁轻推向取餐台。 整个过程,她的视线始终胶着在杯口细腻的奶泡弧度上, 湿润的八字刘海在额前随着动作小幅度晃动,在白炽灯下泛着微光。 清许那句紧绷的、带着砂砾般粗粝质感的“纤雨?”,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 “嗯。” 一个短促的、几乎被咖啡机磨豆声淹没的鼻音。她甚至没有调整视线的角度, 桃花眼依旧低垂着,长睫在眼睑下方投下专注的扇形阴影,仿佛只是在确认杯沿的洁净度。 指尖已经移向下一份订单,在点单屏上快速滑动。 清许紧攥在身侧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响,掌心被指甲刻出深陷的月牙痕。胸腔里那股窒息的钝痛骤然化作冰冷的针,密密麻麻扎向心脏。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薄唇抿得几乎成了一条没有血色的线,下唇那道齿痕深得发白。 他强迫自己向前微倾,试图捕捉她低垂眼睫下可能泄露的一丝波动,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试探,几乎是在气流中颤抖:“纤雨?是我……” 纤雨终于抬起了眼。 那双水汽氤氲的桃花眼,目光澄澈得像刚被雨水洗过的玻璃,直直地迎向他,里面清晰地映着他紧绷的、下颌线锐利如削的倒影,也映着他眼底那片翻涌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沉郁漩涡。 然而,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没有惊愕,没有久别重逢的微澜,只有一种纯粹的、带着职业性距离的询问。 “先生,”她的声音清亮平稳,像一枚剔透的冰珠落在吧台光洁的岩板上, 甚至礼貌地弯起嘴角,颊边那点天生的酒窝浅浅浮现,却带着公式化的弧度,“请问你还要什么?” 那声“先生”,如同一把淬了冰的薄刃,精准地、毫无滞碍地刺穿了清许胸腔里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温热。他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力气,高大的身影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吧台暖黄的光线落在他骤然失去血色的脸上, 那双狭长的丹凤眼里,那片沉郁的漩涡在瞬间凝固、碎裂,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冰冷死寂的荒原。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间传来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砂纸摩擦的喘息。 为什么? 他在心里默默地不甘地行问着。 为什么? 明明我离的你那么近, 可为什么我感觉…… 我离你好远, 好远好远…… 第3章 看了那么多次雨,却在你面前总是不知所措 那声“先生”的尾音,像淬毒的冰针,扎进清许耳蜗深处,瞬间冻结了所有试图挣扎的神经末梢。他猛地闭了下眼,再睁开时, 狭长的丹凤眼里,那片翻涌的沉郁漩涡已被强行压入深不见底的寒潭,只余下潭面一层薄冰般脆弱的平静。 胸腔里那块名为“纤雨”的巨石并未消失,只是沉得更深,带着棱角缓慢地刮擦过每一寸骨缝,闷钝的痛感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味。 他喉结极其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薄唇抿得毫无血色,下唇那道被齿尖反复蹂躏的凹痕边缘,已经泛起一丝濒临破裂的红痕。 纤雨那双澄澈的桃花眼,带着纯粹的职业性等待,安静地落在他脸上。吧台暖黄的光线穿过她微湿的八字刘海,在她白皙的鼻梁上投下小片晃动的光斑,也照亮了她颊边那点因维持微笑而略显僵硬的酒窝弧度。 时间在咖啡豆研磨的单调嗡鸣里粘稠地流淌。半晌。 一声极轻、极哑的,如同枯叶被踩碎的气音,终于从紧抿的唇缝间挤了出来: “……没事。” 两个字, 轻飘飘地砸在吧台光洁的岩板上, 没有回响。 清许甚至不敢等那破碎的尾音消散,视线便仓皇地垂落,死死钉在操作台边缘一星溅落的、早已干涸的咖啡渍上,仿佛那是他摇摇欲坠世界里唯一的锚点。 纤雨微微歪了下头,那点公式化的酒窝随着她放松的嘴角自然平复。 “嗯,先生。” 她的声音依旧清亮,如同冰泉击石,却连一丝询问的涟漪都未再漾起。 目光已像精准的探照灯,瞬间从他身上移开,投向门口刚涌入的、带着寒气和说笑的三位客人。 “欢迎光临!三位需要卡座还是窗边?” 她扬声招呼,颊边那点酒窝随着热情的笑容重新浮现,这次带着真切的暖意。 她甚至微微踮起脚尖,越过清许僵立的高大身影,朝新客人挥了挥手,围裙带子在空中划出一道轻盈的弧线。 那被细雨洇湿的八字刘海,在她光洁的额前俏皮地跳跃了一下。 纤雨那越过他、投向新客的热情挥手,像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他紧攥在身侧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灰色,掌心被指甲刻破的月牙痕渗出细微的血珠,混着冰冷的汗意,黏腻地刺痛着。 吧台明亮的光线落在他低垂的侧脸上, 清晰地照亮了他下颌线骤然绷紧、几乎要割裂皮肤的凌厉弧度,以及那双深陷在阴影里的、彻底失去所有光亮的丹凤眼。 他甚至差点都忘了呼吸。直到胸腔传来窒息的闷痛,才猛地吸了一口气。那熟悉的咖啡焦香和橙花尾调,此刻混合着新客人带来的、清冽的室外寒气,像无数细小的冰棱,狠狠刺入肺腑。 最终,他只是极其缓慢地、以一种近乎机械的僵硬姿态,向后挪动了半步。 让出的空间,正好容得下纤雨轻盈地侧身而出,带着那身清冽的橙花气息和忙碌的热度,像一阵毫无滞碍的风,卷向了她的新客人。 操作台的蒸汽棒再次发出尖锐的嘶鸣。磨豆机嗡嗡作响。卡座那边传来新客人的谈笑声。清许依旧站在原地,高大的身影在喧闹的背景里投下一道突兀而沉默的阴影。 他缓缓抬起那只紧攥的、指缝间渗出暗红的手,无意识地按在左胸的位置——那里,心脏正以一种沉重而缓慢的、如同濒死巨兽般的节律,撞击着那块冰冷坚硬的巨石。 “可笑吗?” “累吗?” 两个声音在清许的心里不断地嘲笑着。 “她如果都忘了你,你又何必如此执着呢?” 清译风的声音在清许的耳边响起。 忘了我? 不可能…… 清许从小到大都会听父母的话,虽然也很有自己的主见,但是个很乖的孩子。哪怕不爱说话,但也是会好好跟父母沟通交流的。 清译风作为这一点就会很骄傲,因此清家上下老小都知道,清许是清家的继承之人。 可那是他唯一一次,不听自己父亲的教诲。 清许默默地转过身去。 留下了一个落寞的背影…… 裴缺见清许回来了,连忙打开车门:“清总?”裴缺顿了顿,“纤小姐,还认识你吗?” 清许未答。 清许的指尖在车门上停留了许久,金属的冰凉触感像一根刺,扎进他发颤的掌心。 终于,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坐回车里,可那双脚却像被灌了铅——每一步都拖得极慢,仿佛身后有无数根看不见的丝线,将他的目光死死拽向咖啡厅的玻璃窗。 纤雨正低头擦拭杯碟,碎发垂在耳畔,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一片羽毛。 清许的丹凤眼凝在她身上,眼眶里蓄着一片潮湿的雾。 他很想冲过去,抓住她就手腕质问她,想问她为何不记得他,想倾诉这几在来堵在心口的、关于未来所有破碎的规划……可喉咙却像被塞了一团浸湿的棉絮,连一句“你不记得了吗”都哽在唇齿间,发不出声。 车窗外,梧桐叶在秋风里簌簌作响,几片枯黄的叶尖擦过玻璃,像是谁在无声地催促。 清许最后一次回头,看见纤雨抬头时脖颈的弧度——那弧度他曾描摹过千百次,此刻却刺得眼眶生疼。 终于,发动机的轰鸣声中,咖啡厅的灯光在后视镜里缩成一个模糊的光点,而那个他该说未说的话,也彻底湮没在车流卷起的尘土里。 思念这种东西其实很奇怪。 思念如怪味糖,初甜后涩。 它深夜潜入脑海,藏于街角香气、旧曲旋律里,让时间时而凝滞时而飞逝。无形却缠心,酸涩与甘甜交织,令人辗转难眠。 破镜难重圆 “清总?”裴缺又问了一下,内心却想着天塌了…. 清总心情不好,我们又要受苦了… “开你的车。”语气虽冷,让人听不出什么太多情绪,却有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严。 车窗外,纤雨如絮,斜斜拂过琉璃。 清许倚在软垫之上,双目怔忡,神思似坠入云渺。眼前雾霭朦胧,恰如心中那抹难觅的影——纤雨忘了他,他便将自己忘在这流动的沉寂里。 裴缺在前座握辕,目视前方烟雨,耳畔唯有车轮碾过水洼的细响。他偶觑后视镜,见自家老板面色如霜,似一尊玉雕凝着化不开的愁。 车内静如止水,唯余雨滴叩窗,一声声,皆似未落的叹息。 雨在下, 他在哭。 生锈的感情再一次逢落雨天。 良久,雨势渐歇,檐角垂下一滴残雨,恰似纤雨忘了他时,最后一声轻叹。那滴水坠入尘泥,了无踪迹,唯车帘外烟色未散,空余一缕湿意,缠绵不去。 只是他还不释怀, 她应该早点忘了他…… 第4章 小白兔纤雨的自述 我叫纤雨,生于江南春暮细雨连绵之时。以雨为名,寄寓柔婉中藏坚韧,如细雨润物无声,亦能穿石。雨是我的知己,纵然消散。 我无父无母,来自于一个孤儿院。 院长当年年轻的时候是在江南的下雨天捡到我的。 年迈的院长虽不如年轻的时候强了。 如今的院长已经有几条皱纹爬上了院长的脸了。 如青丝的头发也有了好几缕白银,可那双明艳的眼睛依旧清澈透明。 让人一看,年轻的时候就是个美人。 雨丝细密,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罩住了整个江南。石板路泛着冷硬的光,积水洼里碎着天穹的倒影。年轻的院长撑着旧伞,快步穿过无人小巷,青衫下摆早已被檐角断续滴落的雨水洇深了一片。 她今日心绪不佳,眉宇间锁着倦意。 这梅雨天总让她骨缝里都渗着黏腻的寒意。正要拐出巷口,墙角一团突兀的艳色却钉住了她的脚步——那是一只簇新的襁褓,缎面是极扎眼的朱红,此刻被雨水泡得颜色沉黯,**地缩在青苔斑驳的墙根下。 她心里咯噔一下,蹙紧了眉。这年月,弃婴并非鲜见,只是……太静了。预想中细弱可怜的啼哭并未传来,只有雨水敲打伞面和瓦檐的单调声响。 她迟疑着走近,伞面倾斜,为那襁褓挡开绵密的雨丝。俯身细看时,呼吸不由得一滞。 襁褓裹得并不严实,一张小脸露在外面,湿透的软绒胎发贴在饱满的额上,冰凉的雨水淌过那红得异常健康的脸颊——那简直不像个被遗弃的孩子该有的面色,倒像熟透了要渗出水来的桃尖儿。 最骇人的是那双眼睛,乌亮得惊人,眼尾迤逦微挑,竟是天生的桃花眼廓。此刻,这双眼非但毫无泪意,反而弯成了两汪甜津津的月牙,瞳仁里映着灰蒙雨幕和他惊愕的脸,亮得灼人。 咯咯—— 那小人儿竟咧开没牙的嘴,冲着她笑了起来。笑声清亮短促,像玉珠一颗颗跌进瓷盘,脆生生地砸碎了巷子里死寂的雨声。她甚至挥动了一下裹在襁褓里的小胳膊,仿佛这冷雨寒墙是什么极有趣的所在。 年轻的院长彻底怔在原地,伞沿汇集的水线滴落在她肩头也浑然不觉。她见过太多被遗弃婴孩的苦楚,啼哭、奄奄一息、或是麻木的空洞,却从未撞见过这样……没心没肺、甚至在绝境里蓬勃绽放的笑靥。那笑容甜得近乎锐利,刺得她心口某处猛地一酸。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节因寒意和莫名的情绪有些僵硬。指尖触到那湿冷襁褓下的脸颊,竟是温软异常的。婴孩似乎觉得舒服,用那发烫的小脸蹭了蹭她冰凉的手指,笑声变成了细微满足的哼哼,颊边陷下两粒极深的小涡。 她不再犹豫,小心翼翼将那湿透的包裹整个抱起,分量不轻,暖意隔着湿冷的缎面透到她怀里。婴孩在她臂弯里扭动,那双桃花眼亮晶晶地瞅着她,仿佛认定了他是天降的玩伴。 油纸伞彻底笼罩住这一大一小。她转身欲走,目光却骤然被襁褓一角吸引——那里,用稍显笨拙的针脚,绣着一个小小的、却被水洇得清晰无比的“纤”字。 雨还在下,沙沙地轻响。 年轻的院长抱着怀里这个烫手山芋般的、笑着的、带着个“纤”字谜团的女娃,站在空无一人的雨巷里,只觉得方才的倦怠心绪被冲刷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满腔冰凉的愕然,和一种被这莫名笑容强行注入的、躁动不安的生命力。 我也就误到误撞的来到了这里。 院长说我虽然名为雨,但我却像个小太阳一样,暖暖的,一下子就能软化她的心。 我那时候太小了,也太天真了。 我当时还眨着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院长, “那等我这个小太阳长大,我要一辈子照顾院长,给院长温暖”。 我语气认真,笑着说。 院长不由地一怔,随后便笑了。 院长笑得好看, 也是发自内心的笑。 也许,院长也期待这一天吧。 可是有一天…… 午后的阳光斜照进孤儿院的走廊,在磨得发亮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晕。空气里浮动着消毒水和午饭残留的土豆炖肉的气味,混杂着孩子们午睡后惺忪的暖意。 她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院长正低头看着一份文件,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擦得纤尘不染的软底皮鞋,无声地停在办公室门外。他抬起头,微微一怔。 来人是一位老太太,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银白的发丝在脑后挽成一个简洁的发髻,几缕不易察觉的灰白碎发垂在耳侧,透露出年纪,却并无衰颓之气。 身板挺直,穿着一件质地优良、款式经典的墨绿色羊绒衫,颈间系着一条淡雅的丝巾。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眼窝微深,睫毛依然浓密且长,像两弯墨色羽扇,在眼睑下投下浅浅的阴影。那双眸子并非老年人的浑浊,而是清亮有神,透着一种经年累月沉淀下的、温和却不容忽视的锐利,眼尾细细的纹路仿佛都藏着故事。 她嘴角噙着一抹得体甚至称得上慈祥的微笑,对院长说明来意,声音柔和,吐字清晰。但她的视线,几乎在踏进门的那一刻起,就越过了院长的肩头,像被磁石牢牢吸住一般,精准地钉在走廊尽头—— 我正靠在那里,百无聊赖地用脚尖轻轻踢着墙根。我似乎感觉到那束目光,不安地动了动,抬起头。 老太太的目光霎时变了。 那不再是泛泛的打量,而是骤然收缩、聚焦,凝成一道极具穿透力的、几乎带着实质重量的光束。那长睫毛一瞬不瞬,清亮的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是震惊?是追忆?抑或是一种近乎贪婪的确认?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温和褪去,只剩下一种深井般的专注,紧紧攫住了我。 我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仿佛想把自己藏进墙壁的阴影里。 我微微蹙起眉,我那双天生的桃花眼里流露出明显的困惑和一丝被冒犯的警觉。我避开那灼人的视线,低下头,假装研究自己的鞋尖,手指却不自觉地绞住了衣角。 老太太似乎察觉到了我的不适,嘴角那抹慈祥的弧度加深了些,试图显得更温和,可那目光却未曾有半分松动,依旧沉沉地压在我身上,仿佛要在我脸上烙下印记,要从那尚显稚嫩的眉眼间,硬生生抠出某个深埋已久的秘密。 院长轻咳了一声,试图将谈话拉回正轨。老太太这才缓缓收回目光,眼角余光却仍似有似无地萦绕在我的方向。 走廊尽头,我终于得了空隙,像一尾受惊的小鱼,倏地转身,飞快地溜走了,只留下空荡荡的墙角,和空气中尚未平复的、令人心神不宁的余波。 我以为只是老太太无意中看到了我, 可命运偏偏喜欢捉弄人。 几天后,那辆黑色的轿车又无声地滑到了孤儿院门口,像一片沉稳的乌云泊在午后略显疲沓的阳光里。 老太太今天穿了一件挺括的深灰色大衣,头发挽得更紧了些,一丝不乱。 她站在院长办公室略显陈旧的木地板中央,身姿依旧笔挺,那双睫毛浓长的眼睛里的光芒,却比上次更显沉静和势在必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投下一颗石子,也听不见回响。 所有的手续都已办妥,纸张平整地叠放在桌上,墨迹干透,透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 我被叫进来时,脸上还带着在院子里玩闹后未褪尽的红晕,几缕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我手里下意识地揪着一片刚捡来的梧桐叶柄,指甲无意识地抠着叶脉。 可当我看到办公室里的老太太时,脚步霎时顿在门口,手指一松,枯黄的叶片飘落在地。那双总是漾着笑意的桃花眼倏地睁大,里面清晰地闪过惊慌、抗拒,还有一丝孩童本能的不安。 我几乎是立刻扭过头,寻求般地望向院长,眼神里带着无声的疑问和求助。 院长避开了我的目光,只是低声道:“纤雨,这位……以后就是你的家人了。” 声音干涩,像在念一段与他无关的文稿。 老太太的嘴角向上弯起一个堪称温柔的弧度,她向前一步,向纤雨伸出手。她的手掌白皙,指节修长,保养得宜,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腕间一只玉镯滑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走吧,孩子。” 她的声音放得极柔,像羽毛拂过,可那双向来好看的眼睛,却依旧像两盏探照灯,牢牢锁着我脸上的每一丝细微波动,那温和的语调之下,是一种不容置喙的、冰凉的决心。 我没有去碰那只手。 我小小的身体僵硬地站在原地,嘴唇抿得发白,那双总是弯成月牙的桃花眼里,水光迅速积聚,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我再次看向院长,眼神里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在院长沉默的侧影中,一点点熄灭,最终化为一片茫然的灰烬。 老太太极有耐心地等着,伸出的手并未收回,脸上的笑容也未曾减弱分毫,只是那目光深处的压力,无形中又加重了几分。 终于,我极其缓慢地、几乎是蹭着地,向前挪动了一小步。我始终低着头,不肯再看任何人。 老太太顺势便握住了我微凉的小手。她的手掌很软,却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力道。转身之际,她眼角余光满意地扫过我顺从的发顶,那双长睫毛下的眼睛,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如同收藏家终于将稀世瓷器纳入囊中的释然与笃定。 没有多余的告别,没有哭闹。我被牵着,一步步走出办公室,走过那条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充满消毒水和饭菜气味的走廊。 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玻璃窗,将一大一小两个拉得长长的影子投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小的那个影子,显得格外单薄,仿佛随时会被身旁那个挺直沉稳的影子吞没。 黑色的车门打开,又无声地关上。引擎发动,车子平稳地驶离,碾过路面零落的梧桐叶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孤儿院门口,只剩下空荡荡的阳光,和那片被我遗落在地、早已被踩碎的枯黄梧桐叶。 后来我离开了这里。 老太太让我管她叫奶奶。 奶奶和我住在一个小院子里,我还跟一个小男孩生活在一起。 我管他叫弟弟。 奶奶其实对我挺好,她供着我上学,也供着弟弟上学。 可是后来…… 窗外的知了叫得人心烦,笔下的数学题像一团缠在一起的毛线,怎么也解不开。我咬着笔头,正对着窗户发呆,隔壁张阿姨和另一个阿姨压低的说话声,顺着夏风,断断续续地飘了进来。 “……也是可怜……就那么一个宝贝孙女……” “……可不是嘛,听说车祸就在前年夏天,没救过来……才那么点儿大……” “……唉,陈奶奶(她们是这么称呼奶奶的)从那以后就……你看她现在领回来的那个小姑娘……” 声音忽然又低了下去,像是被风吹散了。 我捏着铅笔的手指一下子收紧了,指尖有点发白。原来是这样。 心里头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轻“咯噔”了一下,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不是害怕,也不是难过,就是忽然一下子,好多事情都找到了解释。 怪不得。 怪不得奶奶第一次在孤儿院看到我时,眼神是那样的,像要把我吸进去一样,又沉又烫,看得人浑身不自在。 怪不得她带我回来,住进这栋大别墅却偏偏挑了最僻静的这个小小格院,院子里的花草都修剪得一丝不苟,却好像没什么活气。 怪不得她看我笑的时候,眼神总会恍惚一下,那点慈祥的笑影后面,好像藏着别的东西,沉甸甸的。 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拉着,留下乱七八糟的墨痕。我抬起头,看向窗外。 奶奶正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戴着老花镜,安安静静地看报纸。 银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侧脸看起来很柔和。阳光透过葡萄架的叶子,在她深灰色的衣襟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她对我其实很好,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从不苛责我,只是那种好,好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温温的,却不烫手。 我低下头,看着数学练习册上那个怎么也算不出来的答案。 哦。原来是因为我长得像她啊。 像那个再也没能回来的,真正的孙女。 这个念头轻飘飘地落下来,却像一粒沉重的沙子,悄无声息地掉进了心里。 我在上初中依旧保持着品学兼优的状态。 可能是到了青春期,我也长了点痘痘。 他们又在走廊上用那种“羡慕”的语气说了。 “看,是纤雨哎……这次又是年级前三吧?” “真好啊,脑子聪明就是不一样,不像我们死读书。” 脚步声和议论声像蚊子一样嗡嗡地绕着我飞,然后远去。 我抱着厚重的习题集,指甲无意识地掐进了书页边缘。 聪明?天赋? 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们没见过凌晨四点半从我家小院望出去的天色,是一种掺着灰的深蓝,冷得透骨。 闹钟从来不敢定在五点以后,因为奶奶房间的灯,那时候就会亮起。 他们也没见过我跑步的样子。 操场跑道边上的路灯昏暗得像快要睡着的眼睛,我就着那点光,一边喘着气迈开沉重的腿,一边在脑子里一遍遍过文言文的释义或者化学公式。 风灌进喉咙,带着铁锈般的腥气,肺疼得像要炸开。书包沉甸甸地压在后背,里面装着等会儿要默写的单词本。 更没人见过我台灯下的脸。 镜子里的人,眼皮底下挂着两抹明显的青黑,像怎么也擦不掉的污迹。额头和鼻梁旁边冒了几颗红红的痘痘,碰一下还有点疼。 幸好……皮肤底子还算白,不然这黑眼圈和痘痘凑在一起,大概会更难看。 他们只看见成绩单上冰冷的数字,看见我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就以为那些分数是从天上掉下来,正好砸在我头上的。 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 这句老话,我算是嚼得透透的了,连渣子都咽了下去,化成夜里支撑眼皮不要合上的那点狠劲。 哪里来的天赋? 不过是把别人用来打游戏、聊八卦的时间,一点一点,掰开了,揉碎了,全都塞进了课本和练习题里。是用黑眼圈和痘痘换来的,是用清晨冰冷的空气和夜里滚烫的台灯换来的。 他们轻飘飘的一句“真有天赋”,就像一块橡皮擦,把我所有拼命的痕迹都擦得干干净净。 我心里冷笑了一下,把那本快被指甲掐破的习题集更紧地抱在胸前,快步走向下一个教室。 算了。 他们永远不会懂。这座名为“年级前十”的矮墙,是我用多少汗水和失眠的夜,一块砖一块砖,死死垒起来的。 后来那年上初中, 12岁的我遇到了13的他。 班主任领着个新高个儿进来的时候,教室里嗡嗡的议论声瞬间低了下去,像被掐住了脖子。 我也从三角函数里抬起头。 太高了。 这是第一印象。 他得微微低着头才能避免撞上门框,站在讲台边,像一棵突然被移栽进温室的雪松,有种和周围格格不入的挺拔和……疏离感。 皮肤白得晃眼,甚至比我还要再白上一个度,是那种没什么血色的冷白。 薄薄的嘴唇没什么表情地抿着,下颌线清晰利落。发型是精心打理过的七垫三七分,一丝不乱,衬得那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更加清晰。 那眼睛黑沉沉的,没什么情绪地扫过全班,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倦怠。 “这是新同学,清许。大家欢迎。” 稀稀拉拉的掌声。 他拿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手指很长,骨节分明。字迹是那种凌厉又干净的风格。 “我叫清许。” 声音偏低,没什么起伏,像玉石轻轻磕碰,倒是和他的人很配。 说完这四个字,他就闭上了嘴,完全没有要多说一句的意思。 不喜欢说话吗?我心想,下意识地用笔尾戳了戳练习册上那个解不出的X。 估计又是个家里有钱有势、过来体验平民生活的少爷。 他放下粉笔,目光似乎随意地扫过台下。 然后,那目光毫无预兆地,落在了我身上。 不是一扫而过的随意,而是骤然定格。像高速行驶的列车猛地被按下了暂停键。 他那双没什么情绪的丹凤眼,在触到我脸颊的瞬间,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里面那种漫不经心的倦怠,像被风吹散的薄雾,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怔忡。震惊?困惑?或者说,是一种仿佛看到了什么绝不可能存在之物的……失神。 他的视线,像有了实质的重量,沉甸甸地压过我的八字刘海,掠过我因为熬夜而明显发青的眼圈,扫过我鼻梁旁那颗新冒出来的、红得有点碍眼的痘痘,最后,死死地钉在了我因为诧异而微微张开的嘴唇上——也许是我颊边那个若隐若现的酒窝? 时间好像被他这莫名其妙的目光给粘住了。 全班安静得能听到窗外梧桐叶子被风吹动的声音。 我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后背像有细小的针在扎。 下意识地,我蹙起了眉,那双总被人说含情带笑的桃花眼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被打扰的疑问。 他被我的目光刺了一下似的,喉结猛地滚动了一下。像是突然从一场冗长的梦里惊醒,睫毛快速颤动了两下,仓促地、甚至有些狼狈地移开了视线, 转向了窗外。冷白的耳根处,似乎泛起了一点点极其不明显的薄红。 “清许同学,你……”班主任似乎也察觉到了这诡异的停顿,出声提醒。 我收回目光,低下头,用力在草稿纸上划拉着那个X。 嗯? 心里暗叹一句。长得挺好看的,可他为什么看我? 班主任的声音又把我从三角函数里拽出来:“清许同学,你就坐那边倒数第二排,靠窗那个空位。” 我下意识地顺着班主任手指的方向瞥了一眼。 正好在我斜后方,隔了两排座位。 那个叫清许的高个儿闻言,没什么表情地点了下头,抱着看起来崭新的书包,迈开长腿就往后面走。 过道本来就不宽,他走过来时,投下的阴影几乎把我整个桌面都笼罩住了,带着一股淡淡的、像是刚晒过的雪松味,有点冷,但又有点干净。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不是刻意地,只是平视前方时自然而然会扫过的路径——从我因为低头而滑落到腮边的八字刘海,到我抵着笔杆、因为熬夜显得有点苍白的手指关节,最后落在我摊开的、写满密密麻麻演算过程的练习册角上。 他的脚步似乎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非常非常轻微,轻微到可能只有我这种对别人视线格外敏感的人才能察觉到。 但我没抬头,只是不耐烦地把滑下来的刘海别回耳后,继续用力戳着那个解不出的X,好像这样就能把身后那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给戳穿。 他总算走了过去。高大的身影移开,桌面上压迫性的阴影也随之消失,午后的阳光重新懒洋洋地铺洒在我的草稿纸上。 我听见身后传来拉椅子的轻微声响,他坐下了。 然后,一切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隐约的蝉鸣。 但我后颈的皮肤却莫名其妙地有点发紧,好像被什么东西若有若无地烫着。 我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三角函数上。 可那个X,好像变得更难解了。 历史老师的嗓音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味,把枯燥的年号和事件都串成了生动的故事。 我腰背挺得直直的,指尖的笔在笔记本上飞快地移动,留下密密麻麻却条理清晰的字迹,偶尔在页边空白处画个小小的火焰标志,标注“赤壁之战”的重点。 粉笔灰在透过玻璃窗的阳光里细细地飞舞。 后桌的男生大概昨晚游戏打太晚,脑袋一点一点地快要磕到桌面上,发出轻微的鼾声。 我稍稍侧过身,用笔尾极轻地碰了碰他的胳膊肘,在他猛地惊醒、茫然看过来时,对他笑了笑,食指竖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再指指讲台方向。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努力睁大了眼睛。 下课铃响的时候,我正好给最后一个句点画上圈。满足地合上笔记,一转头,看见云祁已经收拾好书包,正安静地看着我。 “走吧,”我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点发僵的肩膀,“补充水分,顺便…”我冲她眨眨眼,颊边的小酒窝露了出来,“交换一下情报。” 走廊喧闹得像炸开的锅。 我小心地护着刚记完的笔记,免得被横冲直撞的同学碰掉。 云祁走在我内侧,推了推眼镜:“你的笔记借我下午自习课对一下?第三页那个土地制度演变图,我好像漏了一条线。” “没问题,”我爽快地点点头,随即又忍不住凑近她,压低声音,眼睛因为分享秘密而亮晶晶的,“不过你先听我说!三班那个谁,好像真的和隔壁体校的在一起了!我昨天亲眼看见的!” 云祁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嗯”了一声,熟练地避开一个跑闹的男生。 “你就这反应?”我有点失望地嘟囔,下意识摸了摸额头那颗不太明显的痘痘,“唉,说不定就是熬夜背历史熬的,压力痘……” 我们走进厕所。水流声哗哗的。 我对着镜子仔细看了看,皮肤是还挺白净,就是这黑眼圈,跟画了半永久烟熏妆似的。我叹了口气,拿出保温杯喝了一口温水——奶奶说对身体好。 云祁靠在一边,从镜子里看我:“能量守恒。你用睡眠时间换分数,黑眼圈是公平代价。”她语气平淡,却忽然话锋一转,镜片后的目光锐利了些,“不过,比起三班的绯闻,新来的转学生更值得分析。他看你的眼神,数据异常。” 我正拧紧保温杯的盖子,听到这话,动作只是微微顿了一下。 镜子里,我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蹙,随即又舒展开,嘴角依旧保持着温和的弧度。 “清许同学吗?”我转过头看向云祁,桃花眼里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语气温和,“可能刚好看到我在记笔记吧?或者只是对我们学校有点好奇。”我笑了笑,那点酒窝又浮现出来,“毕竟他刚来嘛。” 云祁看了我两秒,轻轻推了下眼镜,没再说什么。但那眼神分明写着“数据修正中”。 挽着云祁的手臂走出厕所时,我心里那点微妙的波澜已经平复了。 只是忍不住想,下节数学课,要不要把新买的错题本给他也推荐一下?新同学看起来……好像不太爱说话的样子。 因为刚下课,下课铃像是解开了某种束缚,教室里的空气立刻活络起来,嗡嗡的交谈声和挪动桌椅的声音混成一片。我小心地给刚才的笔记补上一个句号,刚合上书,一个身影就杵在了我的课桌旁。 是后排的赵强,校篮球队的,个子快赶上清许了,但此刻却抓着一本卷了边的练习册,脸上堆着点窘迫的笑,额头上还带着没擦干净的汗渍。 “纤雨同学,救命!”他嗓门有点大,引得旁边几个人看过来,“这题……arctan啥加arccos啥,老师讲得跟天书一样,你帮我瞅瞅?” 我还没开口,就感觉斜后方似乎骤然冷了下去。像是一块无形的冰砸进了暖融融的教室里。 赵强浑然不觉,把练习册又往前推了推,粗壮的手指几乎要戳破纸张:arctan(1) arccos(0) 我拿起笔,尽量忽略那缕莫名袭来的寒意,声音放缓:“这道题其实是在考特殊角的值,我们分开看就好。”笔尖在草稿纸上点下,“arctan(1) 是正切为1的角,也就是45度,π/4。” 刚写下「π/4」,就听见斜后方传来“哐”一声轻响,像是书本被重重合上的声音。不算太响,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烦躁,硬生生截断了教室里的喧闹。周围几个正说笑的同学瞬间噤声,下意识地朝那个方向瞥了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大气不敢出的样子。 赵强也感觉到了,脖子缩了一下,但求知欲(或者别的什么)占了上风,他硬着头皮,声音不自觉地又提高了些,带着点催促和固执:“等等等等,纤雨,这里为啥就是π/4了?我没搞懂,你再讲细点行不行?” 那缕寒意几乎凝成了实质。 我暗暗吸了口气,压下心里泛起的一丝异样,耐着性子,笔尖重新点回那个数字:“因为tan(π/4)等于1呀,所以它的反函数arctan(1)自然就等于π/4了。我们再看arccos(0)……”我继续讲解,声音依旧温和,但语速不自觉地加快了些许。 坐在我前面的宋婧怡原本转了过来,那双漂亮的杏眼眨了眨,眼尾那颗小小的红痣随着她俏皮的表情动了动,胎毛刘海下光洁的额头看不到一丝烦恼的痕迹。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跟我分享刚听来的八卦。 可她的笑容突然僵在了脸上。 她的目光越过我,直直地看向我斜后方,杏眼里瞬间塞满了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她飞快地伸出手,冰凉的指尖碰了碰我握笔的手背,示意我往后看,动作急促得差点打翻我的笔袋。 我下意识地顺着她的目光转过头—— 清许并没有在收拾东西。 他依旧坐在那里,只是整个人的气压低得可怕。 那双线条优美的丹凤眼此刻微微眯起,眸色幽深得像是结了冰的寒潭,里面翻涌着一种近乎阴郁的烦躁。他唇线绷得极紧,下颌线像是用刀斧凿出来的一般冷硬。 然而,在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沉之下,竟匪夷所思地渗出一丝……委屈?像是一只被侵占了领地、被无视了存在的大型犬科动物,明明恼怒得快要炸毛,却又掺杂着某种不被理睬的、笨拙的失落。 我的目光,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撞进了他那片复杂得令人心惊的视线里。 他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回头。 那双盛满阴沉和委屈的眼睛骤然睁大,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 像是秘密被骤然揭穿,他几乎是狼狈地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锐响。 他看也没看任何人,一把抓过桌上的书,迈开长腿,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了后门,背影僵硬得像是负气出走。 整个后排区域一片死寂。 赵强张着嘴,愣愣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又看看我,一脸茫然加后怕。 宋婧怡拍了拍胸口,凑过来极小声道:“我的天……他刚才那眼神……吓死我了……纤雨,他是不是对你有意见啊?” 我转回身,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那支自动铅笔,笔芯“啪”一声断了。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莫名地揪了一下。 不是因为害怕。 而是因为……他最后那个眼神里,那抹一闪而过的、孩子气的委屈。 到底……怎么回事? 第二天清晨…… 晨读前的教室浮着一层慵懒的嘈杂。 我像往常一样,把沉重的书包塞进桌肚,指尖却意外触到一个冰凉光滑的物件。 不是书本坚硬的棱角。 我低头,怔住了。 桌肚深处,安静地立着一只小小的、圆滚滚的白色瓷瓶,瓶身是只憨态可掬的兔子造型,长长的耳朵耷拉着,釉面温润,透着细腻的光泽。 瓶盖是兔子的脑袋,上面还用同色丝带系了个精巧的结。 这显然不是批量生产的工业品,倒像是从某个手作工坊精心烧制出来的,连兔子脸颊那抹若有若无的粉红都晕染得恰到好处。 旁边,还躺着一张折叠起来的便签纸。 纸张是略显粗粝的灰色,上面用简练的黑色线条印着一只……侧着头、眼神看起来有点凶,却又莫名透着点笨拙别扭的大灰狼侧影。 这是……? 我迟疑地拿起瓷瓶,入手沉甸甸的,带着晨间的凉意。翻转过来,瓶底没有任何商品标签,只在釉下用极细的蓝料写着几行小字,像是后期烧制时刻上去的: 质地温和洁净不紧绷愿洗去倦怠与烦忧 字迹清隽有力,带着一种熟悉的克制感。 我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瓶身,目光落回那张大灰狼便签上。 展开。 里面的字,与瓶底如出一辙,只是墨水更浓,笔画间带着点不容错认的、落笔人特有的清瘦风骨。 可偏偏写下的内容,却与那字迹的冷静截然相反: “大灰狼也有许多问题问小兔子,” ——(这一行字墨迹似乎稍重,透着点犹豫)—— “能不能只给大灰狼讲题?” 落款处,没有名字。只有大灰狼简笔画的旁边,用铅笔极其轻浅地、几乎是仓促地涂了两个小小的字母:Q.X.。 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像是松针被雪压过后又经阳光曝晒的清冽气息,若有若无地萦绕在桌肚周围。 我捏着那张便签纸,指尖微微发烫。抬头,下意识地望向斜后方那个空着的座位。 阳光正好斜斜地照在那张桌子的边缘,光洁的桌面上,似乎还隐约映着一个仓促离开时,不小心在桌角按下的、带着点湿汗痕迹的模糊指印。 而桌脚与地面连接的阴影处,好像……还遗落了一小片被无意识揉皱又展平、边缘带着锯齿的草稿纸碎片,上面用铅笔深深浅浅地划着几只形态各异的、耳朵特别长的兔子草图,和几个被反复涂改过的“狼”字。 前排的宋婧怡正好回过头,杏眼一亮,指着兔子瓶压低声音:“哇!好可爱!谁送的?”她的目光扫过大灰狼便签,眼尾那颗红痣都带着探究的笑意,“这画风……有情况哦?” 我没有回答。只是将那只冰凉的兔子瓶紧紧握在手心,感受着瓷釉细腻的纹理,和那份沉甸甸的、笨拙又滚烫的心意,正一点点驱散指尖的凉意。 目光再次掠过那张空桌椅,仿佛能看到某个身影,在放下这些东西后,是如何顶着两只红得快要滴血的耳朵,几乎是同手同脚、慌不择路地逃离了现场。 嘴角,不受控制地,一点点弯了起来。颊边的酒窝,再也没能藏住。 一周后的数学课…… 晨光透过玻璃窗,在摊开的练习册上投下菱形的光斑。我习惯性地用手指蹭了蹭鼻梁——那里原本有一颗顽固的、摸着有点刺手的小红包。 指腹传来的触感却是平滑的。 愣了一下,我下意识地从笔袋里拿出那个小圆镜。 镜子里的人,额头上那片此起彼伏的“红色警报”不知何时悄然偃旗息鼓,只剩下几个极淡的、浅粉色的印记。 最明显的是眼下的两圈青黑,像被水洗过的墨迹,颜色浅了许多,不再是之前那样沉甸甸地挂着,仿佛随时要掉到颧骨上。 整张脸透出一种被精心浇灌过的植物才有的、饱满干净的光泽。 那瓶兔子洗面奶带着淡淡的草本气息,泡沫细腻得像云朵,落在脸上时,有种被温柔包裹的错觉。 笔尖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画着无意义的弧线。 我能感觉到,斜后方那道视线,今天格外…执着。 不像之前那种沉甸甸的、带着审视或莫名委屈的注视。今天这目光,像是被阳光晒暖的溪流,绵密地、持续地拂过我的后颈,散落的碎发,还有刚刚照过镜子的、残留着一点水光的侧脸。 它甚至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温度,熨帖在皮肤上,有点痒。 我尽量绷直后背,装作全神贯注地听讲,手指却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捏紧了笔杆。 下课铃响,我低头收拾东西,眼角的余光捕捉到斜后方那个高大的身影站了起来。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慢条斯理地将数学书塞进背包,动作刻意放缓,那双线条漂亮的丹凤眼,眼尾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眸光清亮,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一层极浅的、满足的涟漪。 薄薄的唇角克制地抿着,试图压住那点上扬的趋势,却反而让那细微的弧度更加明显,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藏不住的暗爽。 他从我身边走过,带起一阵极轻的风,那股熟悉的、清冽中带着点暖意的气息淡淡飘过。 在与我擦肩的瞬间,他喉结似乎轻轻滚动了一下,视线飞快地在我光洁的额角和减淡的黑眼圈上扫过,像验收成果一般,那抹暗爽几乎要从眼底溢出来。 然后,他目不斜视地走出了教室,只是那挺直的背影,莫名透出一种……类似孔雀开屏般的、悄无声息的得意。 前排的宋婧怡凑过来,用气声在我耳边说:“哎,你有没有觉得,清许今天心情特别好?而且……”她顿了顿,杏眼在我脸上转了转,眼尾那颗红痣带着了然的笑意,“他刚才看你那眼神,跟捡了宝似的。” 我低下头,假装整理已经叠得整整齐齐的笔记,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悄悄热了起来。 手指下意识地摸了摸光滑的脸颊。 那只别扭的大灰狼…… 心里嘟囔了一句,嘴角却违背意志地,轻轻向上牵起。 后来初中生活结束了,我又要迎来人生的另一个新阶段啦。 高中…… 文思A高中报到日ing…… 晨光像是被溪水洗过,清亮亮地泼洒下来,空气中浮动着初秋特有的、微凉的草木气息。 我扶着自行车站在校门口,仰头看着那烫金的、气势恢宏的“文思A高中”牌匾,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些失序。 “别发呆了纤雨!快看那边!”宋婧怡一个利落的刹车,单脚支地,胎毛刘海被风吹得有些乱,她兴奋地指着校园里那一片仿古建筑群,杏眼瞪得溜圆,眼尾那颗小红痣都跟着生动起来,“我的天,这哪里是学校,这分明是景区!” 云祈慢我们一步停下,她今天将长发松松挽起,露出了线条优美的脖颈。 那双天生的狐狸眼微微上挑,扫过气派的校门,芳唇边噙着一抹了然的笑意,语气依旧平淡:“数据匹配成功。看来未来三年要在这里卷生卷死了。” 周可昕喘着气跟上来,齐刘海下那双大眼睛好奇地眨动着,樱桃般的嘴唇微微张开:“真的好漂亮啊!比照片上还好看!” 她说着,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被风吹乱的刘海。 我们四个推着车,随着人流缓缓走进校园。林荫道两旁是高大的法国梧桐,阳光透过已经开始泛黄的叶子,在地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 到处都是穿着崭新校服、脸上带着憧憬与些许茫然的新生和陪同的家长,嘈杂的声浪包裹着一切。 就在我低头躲避一个迎面跑来的小男孩时,宋婧怡猛地用胳膊肘碰了碰我,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兴奋:“喂!一点钟方向!看谁在那儿!” 我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梧桐树投下的最深那片阴影里,清许斜靠着一辆线条流畅的黑色山地车,等在那里。 他穿着文思A高的白色校服衬衫,最上面的扣子一丝不苟地扣着,墨蓝色的长裤衬得他腿型愈发笔直修长。 七垫三七分的发型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清爽利落,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道清晰利落的美人尖。 他微微侧着头,那双狭长的丹凤眼,目光越过涌动的人群,像是自带导航系统,精准无比地落在我身上。 脸上没什么表情,薄唇习惯性地抿着,可那眼神里,却分明没有了往日的沉郁或审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专注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和,甚至……一丝若有若无的等待。 他明明早就该去报到了。 以他的性子,绝不会喜欢混在这样喧闹的人群里。 可他偏偏就在这里。 在这棵最显眼的梧桐树下,像是无意,又像是刻意地,把自己站成了一幅与周围格格不入、却又莫名和谐的风景。 周可昕轻轻“哇”了一声,大眼睛在我们之间来回扫视,樱桃唇抿出一个好奇的弧度。 云祈的狐狸眼眯了眯,掠过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芳唇轻启,无声地做了个“大灰狼”的口型。 我的脸颊猝不及防地有点发烫,下意识地捏紧了冰凉的自行车把手。 脚步顿了顿,还是推着车,和她们一起,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越来越近。 他似乎微微直起了身子,插在校裤口袋里的手抽了出来,看似随意地垂在身侧,指节却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目光依旧凝在我脸上,在我走近到他足以看清我光洁的额头和减淡更多的黑眼圈时,他那双丹凤眼的眼底,像是被微风拂过的湖面,极快地掠过一丝粼粼的、满意的光。耳根处,悄然漫上一抹极浅的、与此刻清冷气质极不相符的薄红。 他没有说话。 只是在我经过他身边时,极其自然地、仿佛演练过无数遍般,伸出手,轻轻扶了一下我因为转头看她们而有些歪斜的车把。 指尖若有若无地擦过我握着车把的手背,一触即分。带着一点点清晨的凉意,和更多的、属于他的、清冽的温度。 “路滑,小心。” 他低声说,声音比平时更哑一点。然后,他推着自己的车,转身,迈开长腿,汇入了前方的人流。 只是那挺直的背影,在初秋明朗的晨光里,莫名透出一种……得偿所愿般的轻松。 宋婧怡凑到我耳边,用气声尖叫:“他绝对是在等你!绝对是!” 我低下头,看着刚刚被他指尖碰过的手背,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点陌生的、却并不让人讨厌的触感。心脏在胸腔里,不争气地,越跳越快。 文思A高的第一天。 好像,也没那么让人紧张了。 六月十日的晚自习 六月的风裹挟着操场上传来的隐约欢笑声,带着儿童节特有的、无忧无虑的气息,漫进窗棂。 梧桐叶筛下的光影在课桌上轻轻晃动,空气里还残留着白日曝晒后的余温,混合着书本的墨香和少年们身上淡淡的汗意。 刚结束期末考试的最后一门,教室里浮动着一种紧绷后骤然松弛下来的疲惫与躁动。 我收拾着桌面上摊开的习题册和写得密密麻麻的草稿纸,指尖还残留着钢笔握久了的微热。 中午和宋婧怡她们骑车回家时,阳光亮得晃眼,路边小学门口挤满了拿着气球和风车的小孩,那鲜艳的色彩和喧闹声,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晚自习的铃声像是按下了静音键,教室渐渐沉寂下来,只剩下头顶风扇规律的嗡鸣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我伸手进桌肚,想拿出错题本,指尖却意外触到一个与粗糙木板、硬质书皮截然不同的存在—— 一种异常柔软的、带着细腻纹理的触感。 我动作一顿,小心地将那东西拿了出来。 是一只巴掌大小的兔子玩偶,静静地躺在我掌心。它不是毛绒材质,而是用一种极其细腻的雾面皮革缝制而成,触手温凉,那种独特的油脂感和密实的纹理,无声地诉说着它不凡的质地。 兔子的形态慵懒可爱,两只长长的耳朵一只竖起,一只软软地垂着,眼睛是用两粒打磨得光滑剔透的深棕色水晶镶嵌的,在灯下折射出温润内敛的光泽,仿佛含着灵动的水波。 最精巧的是它胸前那个极其微小的金属扣饰,上面清晰无误地刻着路易威登经典的 monogram 花纹,精细得需要凑近才能看清。 这绝不是随便能在礼品店买到的物件。 它太特别,太……昂贵且用心。 我捧着这只小兔子,一时有些怔忡。 指腹下意识地摩挲着那冰凉光滑的水晶眼睛,和异常柔软的皮革耳朵。桌肚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清冽中带着点微涩的雪松与琥珀调和的气息,若有若无,像是某人刚刚俯身靠近时留下的印记。 我抬起头,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斜后方那个靠窗的位置。 清许正低头看着摊开的英文原著,侧脸在灯光下显得轮廓清晰,薄唇微微抿着,似乎在全神贯注。 但他握着书页边缘的左手,指节却因为用力而显得有些发白。 那线条优美的丹凤眼,睫毛低垂,却在某一瞬间极快地、几不可察地向上掀动了一下,眸光像偷溜出云层的月辉,飞快地在我脸上和手中的兔子上一掠而过。 在我目光捕捉到他的前一秒,他又迅速垂下了眼帘,只是那原本白皙的耳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漫上绯色,像是晚霞不经意间染红了洁白的云朵。 他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握着书页的手指悄悄松开,又无意识地蜷起。 前排的宋婧怡正巧回过头想借橡皮,杏眼瞥见我手里的东西,瞬间睁圆了,眼尾那颗小红痣都跟着抖了一下。她用手捂住嘴,才没惊呼出声,只能用口型无声地对我呐喊:“L—V—?!” 我慌忙将小兔子收拢在手心,那细腻的皮革触感紧贴着皮肤,带着某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跳动着, 一下,又一下。 窗外的儿童节欢歌早已散去,夜晚安静下来。教室里,风扇依旧不知疲倦地转着。 我低下头,将那只带着某个人滚烫心意和笨拙试探的、昂贵的小兔子,轻轻放回了抽屉深处。指尖离开时,仿佛还沾染着那清冽的雪松余韵,和一丝……独属于六月夜晚的、微甜的悸动。 中秋夜自习 晚自习的教室浸泡在一种昏黄的静谧里,窗外悬着一轮极满的月亮,清辉透过玻璃,在摊开的练习册上投下模糊的光晕。 空气里隐约飘来远处食堂刚出炉的鲜肉月饼的油脂香气,混着窗外迟开的桂子最后一缕甜香。 我伸手进桌肚拿修正带,指尖却先后触到两样异样的东西。 先摸到的是一封棱角分明的信。 信封是普通的白色,但纸质略显硬挺,上面用略显拘谨、带着点用力过猛的字迹写着「纤雨亲启」。下面似乎还画了个小小的爱心,线条有些抖。 是情书。并不算太意外。每学期总会收到几封。我抿了抿唇,将它放到一边。 指尖再往里探,却碰到一个方正的、带着凉意的硬纸盒。我微微一怔,将它拿了出来。 盒子是沉稳的黛蓝色,质感极好,表面没有任何花纹,只在月光下泛着哑光。 打开盒盖,里面衬着柔软的黑色丝绒。 丝绒之上,安然躺着一枚月饼。 月饼的饼皮竟不是寻常的金黄色,而是如玉般润白的颜色,被精心做成了一只蜷卧着的小白兔形态,两只耳朵用极细的工笔勾勒出粉嫩的内部,眼睛是两粒小巧的黑芝麻,带着天真懵懂的神气。 它太小巧,太精致,不像食物,倒像一件艺术品。 凑近些,能闻到一股清甜的奶香混合着淡淡的豆沙气息,与食堂那股浓烈的肉香截然不同。 盒盖内侧,贴着一张折叠的灰色便签。依旧是那种粗粝的纸张,上面印着那个熟悉又别扭的、侧着头的大灰狼简笔画。 我展开便签。里面的字迹,依旧是那份力透纸背的清瘦冷静,可内容却带着一股几乎要冲破纸张的、笨拙的急切的独占欲: “别答应他。” ——(墨迹在这里似乎停顿洇开了一小块)—— “大灰狼也喜欢小白兔。” 没有落款。只有大灰狼图案的旁边,那两个几乎要刻进纸纤维里的字母:QX。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握着那张薄薄便签的指尖微微发烫。 下意识地,我拿起那枚小白兔月饼,它冰凉细腻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与心底莫名泛起的那丝慌乱交织在一起。 我抬起头,几乎是本能地望向斜后方那个靠窗的座位。 清许正支着额头,似乎在全神贯注地演算一道物理题。 但那支在他修长指间转动的笔,速度快得几乎要出现残影,暴露了主人远非平静的内心。 窗外的月光落在他线条清晰的侧脸上,将他原本就白皙的皮肤镀上一层更冷的银色,可那耳廓边缘,却不受控制地透出一层明显的、与周遭清冷氛围格格不入的绯红。 他紧抿着薄唇,下颌线绷得有些僵硬,那双低垂的丹凤眼里,眸光闪烁不定,几次状似无意地抬起,飞快地掠过我那装着情书和月饼的桌角,又像被烫到一般迅速收回,带着一种强装镇定下的焦灼和……近乎幼稚的赌气。 还…… 挺可爱的。 前排的宋婧怡正巧回头借笔记,狐狸眼敏锐地捕捉到我手中的小白兔月饼和那张显眼的灰色便签,又瞥了一眼我旁边那封普通的情书。 她芳唇弯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用气声说:“哟,有人坐不住了呀。”眼里的了然像洞悉了一切。 我慌忙将月饼小心地放回盒中,盖好盖子,连同那张滚烫的便签,一起轻轻推进桌肚最深处。 那封白色的情书,则被我不经意地塞进了一叠旧试卷里。 低下头,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拉着,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脸颊的温度迟迟降不下来。 窗外的月亮又亮又圆,像一个巨大的、温柔的句号,悬在墨蓝色的夜幕上。 心底某个角落,却因为那只霸道又别扭的“大灰狼”,悄悄地、悄悄地,漾开了一圈比月光更柔软的涟漪。 原来……是这样。 他喜欢我。 初中三年, 高中三年。 都在喜欢我。 今天,我也算是解出了这个答案。 可我们后来分开了,我想他了…… 我以前说好,我们俩考完大学以后,20多岁的时候,我就做他的唯一。 可他出国上了哈佛大学之后, 我们俩就在也没有联系了。 我也如偿所愿考了我梦寐以求的大学。 ————清华大学 他明明跟我考得差不多,他却出国了去上哈佛大学了…… 再后来,我再也没有想起过他了…… 失约了…… 我如今兼职是做咖啡的,正职是做E H L Y八公司的副董事总经理。 奶奶因病住院治疗,弟弟也成家。 这大概就是最好的结局吧。 致此, 致青春, 致曾经, 致我们, 致他, 也致我。 国庆节快乐![亲亲][亲亲][亲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小白兔纤雨的自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