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别青山》 第1章 枯土生骨 月光照进破庙,梁上悬着蛛网被穿堂风吹得晃晃悠悠,下头黑袍人负手而立。 “如何”他声音像沉入寒冰般令人发寒。 身后之人哈着腰满脸谄媚“大人,都按您的意思办妥了” 良久,黑袍人缓缓转过身抬了抬下巴,示指脚下四方木箱。 “谢大人!” 那人乌溜溜的眼珠满是精光,两手掌心贴合用力搓了几下,屈膝下蹲方掀开盖。 忽见一道寒光闪过,他瞳孔猛地放大,眸中充斥着难以置信,长满厚茧的手紧紧抓住贯穿胸膛长剑,血珠子滴落在地“嗒——”一滴,两滴,三滴…… “你——”身子“轰”地倒下。 黑袍人余光鄙夷地睨他一眼,黑靴重重踩上那人的手背,目光幽幽落在脚下被溅染的银箱,下一秒,倏地抽回长剑,持剑在箱里挑了挑,几枚蒙了‘污’的银两,接连不断地滚落出来掉在了地上。 “莫留痕迹”话音刚落,屋檐跳下两道身影,破庙燃起一把大火。 子时,青州苍水县城郊河畔。 “咕恶——咕恶——”枝上几只姑获鸟如地域恶鬼一般哀啼不尽,呜咽如泣。县里老人传下来一句话“姑获鸣苦厄至” 枯井旁的老构树下,土面微微松动。 突然,一只手猛地破土而出,泛白的五指死死抠在地里。霎时,另一只手紧跟着破出,凭着一股狠劲双手一撑猛地挣出头,掌下的土簌簌往下陷。不等土塌,她掌心呈爪状狠狠按在土里,一鼓作气又是一撑,直至上半身彻底翻出。 白玉雕纹玉佩从袖中掉落,她颤着指尖拾起,死死握于掌心,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双眼赤红。 她死死紧咬唇肉,用着所有力气蹭着身下的泥,一步一步,一寸一寸死命往前挪。鼻尖传来脸上腐肉糜烂的恶臭,衣裳早已划破,皮肉碾过碎石在身下留下两道血痕。 良久,胸口剧烈起伏仰天长啸“刘氏!萧若柏!弗与共戴天!” 下一秒,脸朝地面砸去,瞬间没了声。 “咕恶——”狂风像厉鬼般呼啸,马车缓缓驶过,忽而,驱车之人手中缰绳一紧。 “主子,有人” 闻言,车帘后男子眼帘微抬,薄唇动了动“墨清” 那叫墨清的青衣男子会意,跳下马车。折扇执于胸前,疾步行至那人跟前,眸子凛起,警惕打量起周围,确认四下并无异常,视线落在地面两道血印上。 他俯身蹲下,两指合并在他鼻息间探了探:“倒是个命硬的” 手中折扇一拨,扫开那人面上泥泞混着汗水的发,在看清那人的面目时,墨清眸子忽而瞪得浑圆——那人额心正中有一抹妖冶绽放的红莲,此时裂作两半,不断往外迸着血。 “莲印?难道她是!”话音之际,一把扯出她手中之物。 驱车黑衣男子提醒道“主子,恐防有诈!” 他眸子微眯,若有所思转动血玉扳指,半晌后,开口道“带上!”话音刚落,双眸紧闭。 墨清大喊“墨影,主子发话了!你愣着做甚” 墨影面色铁青,大步走向前揪起地上之人,随手往马上一丢。 青衣跳上马车,不忘揶揄“主子你看他,人好歹是个女子,他也不会轻点!以后谁嫁给他谁倒霉!” 一缕晨光穿过窗棂,落在古色古香的雕花床上,房内伴着一股化不开的草药味。 锦帐半垂,床上女子一身素衣,唇色惨白,面上无半点血色,双眼紧闭,三千发丝铺散枕上,额角不断冒着细细密密的汗珠,身子时不时轻颤一下,似困在了梦魇当中一样,两手死死攥着两侧锦被。 原本那张白皙细腻的面上,数道疤痕纵横交错,经过清理,已然不比先前那般血肉模糊,却仍似瓷纹碎裂爬满皮肤,令人见了生怖,婢女拿着帕子,一遍遍轻拭着她面上的汗珠。 离床几步远的躺椅上,一袭月白锦袍男子手中捧着一卷书。 “主子,这都三天了”墨清忍不住出声道。 男子指尖又翻过一页。 忽见,床榻上躺着的人呼吸急促起来,眉间紧锁,口中不断念叨着什么,拼命晃着头,像要从梦魇中挣脱一样。 墨清瞪大眼,抬手指去“主子........不会要死了吧?” 男子闻言冷冷瞥他一眼,墨清即刻噤声,又听男子吩咐道“春扶,请云老” “是” 过不多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 “快!” “哎!慢些,春扶丫头!” “云老!里头姑娘等不得”春扶口中不住地催促他进门。 云老到了门前,不想脚下踩着一块碎石,身子一个趔趄,药箱撞得叮咚作响,脑后那撮松垮的花白小揪左右摇晃了几下,扶着门框才稳稳站定。来人约莫七旬,一袭紫杉长袍,两鬓花白,身材干瘪。 只听他站在门前,口中抱怨 “瑾渊小子,管管这丫头”说完挥挥衣袖双手负于身后,哼了声,装模作样立在门口动也不动。 空气静默半晌。 “您可快进来吧” 墨清走到门前,攥着云老衣领,作势将人“请”了进来。 “放开老夫!”云老脚下一轻,就被人提起来。当即气得哇哇大喊。 进屋后,他冷冷睨过锦袍男子 “哼,好不知礼的人”随后整了整衣衫,豆大眸子再次冷飕飕扫了墨清一眼,随后坐在床榻边,两指搭了脉。 空气中静得令人发慌,他拧紧眉头,搭在女子手腕上三根手指微微加重力度,脸皱做一团,过了许久才松开,摇了摇头轻叹出声:“哎,就这两日了” 众人纷纷一惊。 “主子!!” “主子!” 墨清、墨影同时看向躺椅上的男子。 姬瑾渊起身,锦袍带起阵风,同色云纹佩坠在腰间,未语先笑走到老药仙身后。 “一粒金丸着手成春,一根银针起死回生的云老,竟是徒有虚名” 云老后颈微微发凉,回过头撞上那双像淬了冰一样的眸子,顿时毛孔直立,心虚地咽了咽口水“就这两日便能醒来” 墨清一噎,咬牙道:“你这老头!” 床上女子唇瓣微微张着,像是在说什么。 “哎……先前那粒还魂丹非治本,只能强行吊住她心头那缕不灭之念,郁结五脏,反噬其身,这两日还需施针助其冲开淤塞,你们出去,春扶丫头留下” 云岫居——亭子临湖而建,一头接着长廊,案上香炉袅袅。 姬瑾渊负手站在亭中,衣带当风而立。 “主子,尚书府探子来报,前不久翰墨社邀世家贵女前去打春宴,尚书府对外称小姐身体抱恙并未前去,但......昨日皇后在宫中设宴。”顿了顿,墨影接着禀报道:“尚书府二位小姐前去赴宴了” 墨清扭头看向后方院子,一脸不可思议“赴宴?那屋里头的又是谁?” 二人并不睬他,只听墨影接着禀道“据萧府下人口中得知,萧宛懿虽是嫡出,自打尚书夫人去后,尚书大人也不管内宅之事,将沈氏娘家陪嫁的金银细软,田产店铺契书一并交于刘氏手中,刘氏明里暗里克扣她的吃穿用度,刘氏所出之子见了她也是张口就辱。府中上下除老夫人还百般照顾,就只有刘氏所出的那位三小姐,对她尚有几分真心” 见主子不出声。 墨影思虑片刻,上前一步,躬身抱手:“主子,这二位小姐虽同日呈祥而生,嫡小姐萧宛懿的莲印在幼时一场大病后就消失了,反而庶出小姐萧若岚的红莲至今还在,众人早已认定承天命的是萧若岚”说着抬眸飞快地瞥一眼主子,随即低下头。 传言——十九年前,大兴国,云霞汇聚其形如莲,直至深夜,星辰骤聚,凝成一道光束直直坠向当今礼部尚书萧文远旧宅,须臾间,宅院被祥瑞之气裹住,伴着两声洪亮的啼哭声,婴孩呱呱坠地。其妻妾同日前后脚诞下两名女婴。 翌日,一六旬老僧登门拜访,萧家夫妇出门相迎,老僧笑问:“敢问贵府可有添丁之喜?”萧文远难掩喜色,应道“禅师慧眼,喜得双珠”,那老僧仰头望天,闭眼掐指,断言:“贵宅瑞气萦梁,天机已现,此星应天而生,气连紫宸”萧文远刚要上前追问,老僧只留一句“红莲应天机,清辉护国运” 一语了,便凭空消失了。 自那后萧文远金榜题名,一路平步青云,仕途高升,深得圣宠。 姬瑾渊睁开双眸,目光悠悠地落在天际,良久冷声道“散布出去,天机转世,承天而来,二十岁前不得婚配,若强制,则必遭刑冲,克损夫官” 案上香炉正漫出一缕沉水香,待那缕香漫过鼻尖,他眸中冷意一瞬即逝。 香散去,眼角笑意未尽。 “是”墨影转身之际,与云谷药仙撞个满怀,他拱手弯腰施完一礼,脚下抹油似的消失在长廊中。 “你这手下一个二个怎如此无礼”说着大袖一挥,盘膝而坐,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喝完。 “若无意外,今夜能醒”云谷药仙顿了顿,又添了一杯,抬眼看着他“ 她体内还有一股毒素有些年头了,老夫还未识得此毒的来路” 姬瑾渊手指一下一下叩着,片刻指尖一停问“花莲为何会消散”对面摇了摇头,两道花白眉头紧紧挤在一块“老夫悬壶数十载,头一回见这等子诡异之事” 闻言他只好作罢,悠悠开口“这脸” 云老眉梢一怒,语气震怒道:“哼!钝器生生划开,又沾秽土,寻常药膏根本保不住她的脸”说着又从袖中取出松石色小瓶,眉头一扬,嘴角勾起一抹得意“此乃凝肌玉髓,是取雪山冰蟾的涎、千年冰莲的蕊,再混着**、没药、血竭、儿茶这几等去腐生肌的药草炼制而成。” 话音刚落,立马收声,随即眉目一挑,下巴傲娇扬起。可等了半天见对面并不接茬,冷哼一声又道“就这也得足足一年,才能让皮肉重新生得平整!” 姬瑾渊漫不经心地拿起石案上的茶杯,薄唇微抿。 第2章 宅院风波 亥时,风声瑟瑟。 泥壤的腥味混着草气卷地而来,雨水在湖面绽开、檐上积水滴落在木窗上。屋内烛火摇曳,姬瑾渊身子微倾,执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窗外一阵呼啸,木窗“咯吱咯吱”作响。 忽然他笔尖一顿,眸子倏地眯起如幽潭般深沉静邃,墨清手持折扇,拇指紧扣扇钉。 顷刻狂风侵入。 仅一息间,扑灭屋内火烛。只听那把绘着山水图的折扇,发出“噌”一声刺耳锐响,羽刃直冲排口。 墨影从房梁一跃而下,脚尖刚一点地身子瞬时腾空而起,长刀出鞘。 霎时,冷箭自四面八方袭来,墨清手腕猛地一旋羽刃,划出寒光,又一阵倒转隔挡冷箭,速度极快。与此同时,墨影手掌借力一撑,倒悬在空中长刀挥动斩断冷箭,刀光扇影间,案前、脚下已落满断箭。 狂风骤起,窗外树影剧烈摇曳。 “哐哧”一阵巨响,屋顶三道黑影,手持利刃纵身跃下。为首的黑衣人阴声喊道:“五皇子,你可让我们好找!” 姬瑾渊头也没抬,依然垂着眼神色不明。 “你!”黑衣人见此,面上有些挂不住,眸中流出一股阴毒之色“狂妄小儿,今日便是你的死期!”十来个黑衣人“哐啷”几声,连连破门而入。 手中狼毫顺势回峰完成收笔,手势慢悠悠地在笔搁上做着起落,他目光缓缓落在破落的窗外,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留活口” 霎时间,数十名暗卫,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立在黑衣人身后,俄而,浓郁的血腥味在空气里弥漫开。 已过子时,夜色深浓,西院跪一人,双手用粗麻绳紧紧捆绑在身后,嘴里塞着块白布。 一道声音骤然乍响,打破院内的寂静。 “谁派你来的!再不说先卸你一只胳膊”墨清捏着他的下巴厉色道。 墨影轻蔑地瞥墨影一眼“一个肚里出来,怎就你脑子还在娘腹中”说完一脸嫌弃地斜他一眼,向屋内走去,留下一脸错愕的墨清。 软榻上,姬瑾渊手肘支着檀木矮几撑于脑后,双眸紧闭,左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右腿敞着,袍摆从塌沿垂落。 墨影上前将短刃放在矮几上“主子,赤炼阁!” 江湖中人皆知——赤炼阁,见财立约,杀人取命,不死不休。 姬瑾渊眼帘微微抬起,瞥过刃根上刻着的蛇鳞,笑意深了一分“后宫近来是平静了些” “主子,姑娘醒了”秋执稳步走来,俯身颔首行礼。 “去请云老” “是” “秋执,你怎么来了”墨清左脚刚迈进,看着眼前女子,一脸欢喜道。 秋执不予搭理,疾步绕过他,脚尖一点便没了影。 随后屋内一前一后又走出两人。 “主子你们去哪?喂!墨影!你等等我” 烛火隔着帐帘轻晃,梨花案上的白瓷药碗,只剩下碎药渣。 她眉头紧紧蹙起,锦被旁的手下意识蜷起,指甲嵌进掌心,面上犹如被撕裂一般阵痛。猛地吸口大气,一股苦药味入鼻,眼皮似有千斤重,稍一挣扎,身上每块皮肉都生疼,只好一鼓作气冲破眼中的迷蒙,视线先是一片模糊,继而慢慢清晰起来。 喉间干得发紧“水......”喉间仅能发出一声微弱的声音。 不远处,一道粉色身影闻声赶来。“水?您等会儿”说着扶着她起身,在她身后垫好靠枕,转身便斟了盏热腾腾的茶水。 茶水缓缓入喉,感受着流进喉间的温润,稍稍舒适了些。 少倾,她抬眸扫了一眼眼前雕花大床,身侧待立的婢女,心里不自觉疑惑道,这是哪...... “醒了?”温润之声乘风而来,他脚步轻缓走向床前,一袭锦袍遮住地面阴影,墨发用金冠束着,身姿魁梧。 “你是谁?” 等了半晌见他不答,她潜意识心头一紧,撑着身子往后挪“你们......要对我做什么?”干哑声色如八旬老汉。 姬瑾渊拾起枕侧的玉佩在手中反复把玩,狭长的眸子似笑非笑落在她身上:“萧家就是这样教女儿,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吗?” “萧家?救命恩人?我是谁?!?什么萧家?” 他嘴角噙笑,一把将玉佩丢在锦被上,广袖扫过床沿,转身朝桌边走去。 “主子”方才那婢女沏了杯茶在他面前一放。 她垂下眸子,拈起锦被上白玉,指尖在边缘轻抚,低头待看清上头精雕的懿字,心头一窒。随即脑中浮出一个模糊的身影,眼泪毫无预兆地倾泻而出。 不多时,胸口猛烈起伏,跟着胃里一阵翻滚,喉间不断上涌浓浓腥土味,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将那股恶心强咽了下去,忽而脑中像有无数把铁锤在颅内凿打般让人剧痛无比。 她抬手一下一下重重捶着自己的头“想不起来……我是谁……” 下一秒,双手无意间碰着药布。她动作一僵,指腹哆嗦地贴近药布。 “贱人,哈哈哈——”脑中猝不及防炸起刺耳之声,笑声极其尖锐而嚣张。她心头一紧,身子猛地颤抖,双手捂住两耳,逃一般后退,缩进了床角,口中无助嘶喊“走开!走开!” 姬瑾渊端着白玉杯的手落在半空,将她神色尽收眼底。 守在门口的墨影、墨清听到动静冲了进来“主子?” 姬瑾渊面色不悦,低声呵斥“出去”话音刚落,二人面面相觑退了出去。 过不多时,檐上掠起一阵风,两道黑影从空中飘了下来。水兰色裙摆在空中划落,女子足尖轻轻落在地面,手里提着一老者的后领,他脚下还未站稳,后颈又是一窒“嗖”地被拽进屋。 “瑾渊小子!” 老者脚下站稳,狠狠剜了秋执一眼“看看你教的人!再不管管,老夫这条命怕是要交代在这了” 姬瑾渊蹙眉,指尖在空中一抬,云谷药仙见他一脸严肃,当即会意。 他放下药箱拿出针包,方凑近床沿,眼见着一个秀枕迎头砸来 “哎呀!”一声,旋即侧身躲开了。 床上之人眼里满是恐惧,头发散乱,脸上药布被汗浸得发皱,晕开了小片鲜艳。也不管眼前来人是谁,拿起枕头便朝外挥,一手又魔怔似地在空中胡乱拍打:“别碰我!走开走开!” “这怎么近身”云老气噎。 半晌,姬瑾渊瞥一眼秋执,低声道“动手” 话落,旋即一道身影飞速一晃,快如闪电,还不等床上之人反应,便快准狠地在她后脖颈一劈,与此同时,嘶喊声戛然。 她长睫上噙着一粒小水珠不经意倏然落下,身子软软的倒在了床上。 屋内安静了。 云老搭上她的脉象,半晌收回手,琢磨道:“脉象浮而促”再掀起她眼皮,眼白上布满细密的红丝“情志过激,气息逆冲,方才那般五脏六腑都跟着受罪,再闹下去,心脉都得受毁” “她失忆了”他声音沉了沉起身走到窗边。 云谷药仙点点头,收了药箱:“失忆乃寻常,人若遭逢恐怖大惧之事,魂魄就会如碎玉般飘零”顿了顿道:“此时最忌再受刺激,待心神稳了,该记起来的自然就记起来了,往后在她跟前,都收着些” 他立在窗前目光落向夜色里,指尖落在血玉扳指上:“暗处的眼线越来越多,苑中近来不宁,你那缈仙谷清幽,过些日子等她脉象稳些,劳烦云老将她接去,我自会安排妥当” 云谷药仙沉吟不语,过了半晌:“罢了,这两日老夫先行回谷打点一番” 烛火晃了晃,姬瑾渊临窗站着,回身扫过秋执:“好生送云老回去。” 云谷药仙闻言立刻跳开三尺,昵她一白眼,仰头冲窗边的人影嚷嚷:“不必!老夫不要她送!”说完一溜烟就没了身影。 更深夜阑,只剩一盏残灯朱幌拉长了他的身影。 “云老的话都听到了,今后嘴都紧着些。秋执,此番你不必前往,你去北边与夏摇会合,她性子莽烈,督着些。” “是” 云雾飞鸟结伴,晨曦微扬,转眼天光大亮,忽有琴声传来似滴泉般空灵,又似空谷般悠远。 床榻上女子悠悠转醒,揉揉发沉的头,静听片刻,窗外琴音此时缓如溪水。 她忍痛起身,走向靠墙立的素木衣橱,打开一瞧,里头叠放着几件衣物。取了件浅玉外衫套在身上。忽听门外传来声响,她蹑步凑到窗棂边,借着缝悄悄探去。 院子里,昨日那婢子弯腰扫着尘灰,院角树上,横躺个双手环胸的黑衣男子。 “主子弹得真好听!”忽然她抬手指了指天上:“墨影你快看!那鸟长得真好看” “哪有鸟?” “天上正飞呢!” 他抬头望去“春扶等着,我给你抓来烤着吃” 话音刚落树上哪儿还有人。她急得直跺脚,提着裙摆追了上去。 她叫春扶,他们说的主子,是昨日那个男子? 琴声未歇,她寻着琴声探了出去,弦音起落间忽地变快,带着股强流般的急劲儿,一时间好似飞瀑倾泻。琴声越来越近。 她寻到了假山前,正要走近时,脚下的石子一阵滚动,琴声骤停“不想我这苑里,还有听墙角的”声里裹着笑。 她心虚的垂下眸子,睫毛忽颤“我听着琴声......好听......” 鼻尖忽尔撞进一缕冷香,她猛地抬头——眼前站立昨日的男子,身着霜白锦袍,乌木簪半束墨发,流风穿过如柳丝般轻逸,唇角那抹温和清润的紧。 男人笑了笑,温声道:“你身子不好,为夫扶你回去” 她只低低应了个“好”后知后觉猛一抬头:“为夫?你说你是?昨日说恩人今日怎说?” 他笑意漫到眼底:“半个月前,你与我拌了两句嘴。趁我不在偷跑出去,谁知遇了劫匪,不慎跌入山崖” 半晌,他垂下眸子,声色发紧带着几分痛色,低声道“难不成为夫不能拿来向夫人讨个好吗?” 见他说的情真意切,她微一点头,疑惑道:“哦,那我叫什么......你又叫什么” 他面上不自觉猝然一怔,快速背过身:“你叫......”默了片刻,语带痛心道:“夫人竟连自己也忘了吗” 说罢,又叹了口气,回过身执起她的手握在掌心,温和地笑了笑,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你叫肃颐,是我的妻,我叫纪渊,是你的夫” “我是肃颐,是你的妻.......你是纪渊,是我的夫.......”她垂头呢喃道。 “主子,姑.......该换药了” 不远处,春扶寻了她半天,见此出声打断。 第3章 暗中生疑 第三章:暗中生疑 “......肃颐......颐儿” 她坐在铜镜前,咕哝了好一会儿。 缓步走来一个粉色身影,手里的木托上摆着大大小小的瓷瓶,开口道“夫人,要不还是坐床上吧,这时辰外头光烈着呢,怕晒着您” “春,春扶。我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春扶“噗咚”一声跪倒在地:“奴婢不敢妄评夫人!” 她一愣,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她竟如此反应……“起来吧” “奴婢再去打盆水来”说罢疾步向外走去。 她对着铜镜出神,过不多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夫人奴婢给您换药” 剪子剪开纱布的声音很轻,一缕光顺着缝隙落在她的脸上,纱布混着药的涩香一层层落下。 原挡在铜镜前的春扶反手够了够药瓶,不料,药瓶“咚”地滚落在地,只得腰身去拾。 粉色身影俯仰间,她看见铜镜中映出一张无比丑陋、无比骇人,令人窒息的脸。 这是……我?她颤着抬手,指尖抚过脸颊,交错裂纹好似狰狞的爬虫一般,从眉骨延到唇边。 “啊——”一声惊叫,她身子猛地后退,失了重心跌倒在地,拼命摇着头,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夫人别急!”春扶慌忙上前扶住她“云老说,恢复得当一年后就能长成原来的模样” “若恢复不好呢”她双眼通红,哽咽道。 “奴婢......奴婢嘴笨......” 她一把推开春扶,猛地凑近铜镜,指尖死死抠着铜镜。脑中像有无数根针在扎,画面又涌了上来,一股令人作呕的窒闷,扼住了呼吸,仿佛在体内阻挠一般 “如今的你,连那阴沟里的蛆都懒得嫌”那声音夹杂狠戾,如毒蛇般缠在脑里。 “啊——走开!”她吓得一把扔了铜镜,连连退后两布抱着头蹲了下去。 一旁春扶急得直跺脚。 纪渊进门就见她蹲在地上,眉头立刻蹙起:“怎么回事?” “主子,奴婢该死” “下去” 屋里只剩他们两人,落一根针都能听见。 他缓缓蹲下:“吓到了?”伸手去抓她的手,可还没触到,她却像受了惊,又往后一退,他的手僵在半空。 “颐儿听话,云老说过你好生换药,好生养着”目光落在她脸上接着道:“一年后保管回到从前的样子”他伸出手,指尖轻轻将她凌乱地碎发别过耳后。 闻言,她将脸埋进膝盖,小声哽咽道:“是不是很难看” 他声音压得更柔了些“颐儿,为夫若伤着脸了你会觉得为夫难看吗”“松开些,别弄疼自己了”话音未落,碰了碰她手背,示意松开。 她抬头两滴泪珠滚落,怔怔望着眼前这张精致的脸,忍不住问道“我从前,是什么样子的?” “颐儿以前笑起来时眼里像落了星辰,灵动得让人挪不开眼”顿了顿,紧接着说道“心也极善,看老妇受了欺负,你总把身上的碎银全塞给人家”说到这里,她心里竟真的生出一丝熟悉感。 话刚刚落,纪渊又从袖中取出锦帕,拭去她眼角的泪。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她。 “仔细着凉”声音放得极平,手下一托,将她扶了起来。 “我有些乏了”她用气出声,转身脊背挺得笔直一步一步走向床榻。 纪渊面上一愣,随后道了句好生歇息起身向外走去。 床榻上,她缓缓睁开眼,此时脑中乱成一团,紧紧盯着帐顶。翻了个身,心里想着他的话——救命恩人,夫君,老妇,这些就像石子一样,不轻不重落在水面上,先是荡开涟漪,又沉向海底,只一刹那便无处可寻。 而她脸上时不时做痛的疤,脑中时不时传来的声音,喉间不自觉涌上的土味,却像一艘船只,在水面稳稳驶行。 长叹一声,将臂肘枕于脑后,想着想着眼皮越来越沉,不多时便睡了过去。 戌时,夜色深了。 “咕噜——咕噜噜”一阵咕哝响起,她两眼一睁,从饥饿中醒来,双手一撑坐起了身子,屋内不知何时掌起灯。 右手指尖搭上肚子,有一阵没一阵轻轻拍着,瞥过窗棂,外头已是漆黑一片。 正想着便起身了,余光瞥着一旁梨花案上有一顶帷帽,隐约想起睡梦中,一道身影伫立在旁,询问自己是否用膳。这丫头还挺细心。 “咕噜——”肚中又咕哝起来。她唇角一瘪,大步向前,起手抓了两颗案几的大枣子出门觅食了。 借着夜色摸索,手中提的灯将身子拉出长影,指尖无意识紧紧握住灯柄,不知走了多久,忽闻前方亮着烛火的屋内传出低沉的男声。 “属下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但说无妨” 这声音……是他。 她往前挪着步子,正要出声,就听里头的人说道。 “夫人额间印记越来越浅,传言莫非有差?若真有误......”忽然话音戛然而止“扑咚”一声“主子,属下逾矩了” “起来吧”纪渊的声音听不出起伏。 她疑惑地皱起眉,他口中的夫人是在说自己吗......? “咳咳”只听墨清清了清嗓,随后打着圆场“主子,京中近来新起了家勾栏,叫什么......对!怀春楼” “好巧不巧还就开在咱对面,听说那花魁是梵耶国来的,金发碧眼,惹无数人狂掷万两,就为博她一笑” 屋内一声轻笑“那本王可得关照关照。” “主.......” 话正说到一半“谁!” 身旁一阵风拂过,她眼前闪过一道黑影,速度极快,下一秒她只觉脖间一凉,短刃抵在喉间。 她静立在门外,一身白色裙衫随风而动,修长纤细的手中提了盏灯,帽纱遮面,看不清神色。 “夫人?”墨影收了短刃,后退两步,低下头神色惶恐道“属下该死!” 身后屋门“吱呀”一声打开。 “夜深露重,怎么出来了,莫要着凉”话音刚落,肩头被一股力量轻轻扳动转了过去。 她不自然地别过脸,目光看向别处“我睡不着,出来走动走动”下一秒,脑中倏尔闪过一丝疑虑,勾起一抹浅笑望着主仆二人“你们方才在聊什么?” 屋内倏地侧探出个头“冬抒煮了宵夜,我去给夫人端来”话音刚落,一溜烟光速离去。 墨影鄙夷地望着他离去,眼下恰一回神,迎上她眼底的探究,喉结一动,双手搭在腹部“主子,属下.......腹内有些坠痛” “嗯?” 墨影蓦地抬头,面如死灰道“恐有秽物欲出!” “滚下去!” 墨影如蒙大赦,猝然转身,脚尖一点就没了踪影。 “纪渊,他没事吧?净房在......”她手指往后方指了指。 他抿嘴笑道“叫我阿渊,等我片刻”一语落下,回身进屋。再次出现时,手中多了件披风。 他攥着披风在她身后绕了个圈,转而回到身前,末了系上个结“身子弱,夜里风大”话落,替她拢了拢衣襟。 “方才,我听你们说起什么怡春楼,什么花魁?”她疑惑道,语气听不出波澜。 男人闻言,暗松一口气,笑道:“颐儿可是吃醋?傻丫头,他们口中的花魁是赏花会的花魁,哥俩人说着乐” 她点点头“如此便好” “夜里风大,先回房” 方一进门,闻着空气里散着一股浓郁的鸡汤味儿,寻着味一看,桌上摆了碗细丝汤面,鸡肉呈丝状,上头几颗小葱,还飘着少许切得极碎、极其精致菜叶子。 寡淡无味。 不知怎的,看着眼前这面,总觉浑身乏得慌,她心里唉叹一声。 指尖便捧起白瓷,囫囵地往嘴里塞,瞬间她面色倏然一变,眸子泛起星子,心头一喜,心忖道:面弹汤醇,鸡肉嫩而不柴,菜叶带着回甘,看着寻常,尝着确真鲜! 纪渊将她反应纳入眼底,面上划过诧异“颐儿可够吃?” 她点点头。 半晌后,直到喉间一动咽下最后一口汤。 见此,纪渊嘴角不自觉划过一抹趣色“颐儿,你的伤离不了云老的药,明日启程去渺仙谷可好?” 她手中汤匙缓缓放下,眸中浮着一抹愁色“真的会好吗?” “云老医术堪称一绝,颐儿难道不信为夫”话语刚落,起身一把搂过她,一遍一遍地抚着她脑后的发。 她耳根一红,随后挣扎两下却不见他松手,听着耳边传来持续有力心跳声“扑通——扑通——”脑中此时就像那未着墨的宣纸般一片空白。 “主子”墨清在外头喊道。 “早些歇息” “阿渊”望着他的背影,她轻唤了声。见他脚步顿停,轻声问道“我们成婚多久了?” “两年” 纪渊走后,她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鼻尖嗅着房里还未散尽的冷香,内心疑虑越来越多。 夜色正浓,湖面颤起涟漪,雾霭覆上清月。 他涉阶而下,墨清憨笑着上前一步“主子,萧家小姐以后若是记起了,可如何是好?” 姬瑾渊眉梢一挑,拂袖而去。 翌日,流云转动,马车驶出别苑,帷幔轻晃,里头时不时散出一股药香。 他的面容被一副银色面具半遮,鼻梁线条透股冷峻,整个人多了几分神秘。 “阿渊,今日为何戴面具?”肃颐好奇道。 纪渊薄唇微微勾起“这样和颐儿更般配些”良久,只听他又道“墨影,夫人身子不宜过度劳累,寻酒家” 时至正午,马车驶入玉灵县。 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欢声笑语萦绕街巷。墨影环顾四周,前头不远处街口一面飞扬的大旗,写着“醉仙楼”三个大字。 “吁——” 马车在酒楼侧门外停下,春扶挑起绸帘下了马车,回身扶起帘子,弯腰垂首,纪渊先行落地下了马车,后伸出一只手,肃颐抬眸微微一愣,将手轻轻搭在他手上,探出身子,随即下了马车。 “颐儿,仔细脚下” “闪开!都闪开!” 第4章 旧物触景 伴着一阵急促马蹄声,马儿一个拐弯出现在众人视线里,疯一般在青石路上疾奔,冲散一众行人,马上之人声色俱厉嚷道“速速闪开!” 与此同时,街巷喧闹声骤停,众人纷纷惊呼着四下逃蹿。 蹄声由远及近,青石路中央有一稚童,身长方及成人半腿之高,一对如汀泉般清澈双瞳一眨不眨,右手紧攥一串糖葫芦,左手掌心包着半颗小葫芦,呆立原地。 “嘶——”众人倒抽口气。 “快抱走啊!” “快闪开!”马上之人气急吼出了声。 稚童早已被吓丢了魂,竟连哭都忘了。 人群里众妇人捂着嘴,少许些人甚至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肃颐心头狠狠揪起,紧蹙眉,视线不停于两者间横扫,眼见愈发近了,当即足尖一旋猝然冲了出去,身子直直朝那团身影扑了去。近身时再顾不得其他,双膝猛地扑通一声跪地,随即她面色骤变,紧咬唇瓣强忍膝下之痛,旋即,双臂一扬将稚童死死庇护怀中。 眼看马蹄落下! 人群中又一阵倒吸气,有妇人捂住自家孩子双目。 “颐儿!!” “夫人!” 纪渊下颌一紧,沉声斥道“还在看戏?!” 身后墨影面怔,脚尖一点作势就要运功飞起。 下一秒,人群惊叹炸响,众人视线齐落空中,只见那头玄衣男子踏风而来,紧接双腿并立马背,衣袍飞扬之际,手腕旋动提起身下的人往旁一丢,两腿坐落夹紧马肚,大喝一声“呵啊!——” 右手紧拽缰绳向一侧猛力一扯,顷刻间,马儿前蹄骤然腾空而起,一声长啸嘶鸣后随之马蹄落地,鼻子喷了口气,场面瞬间静了下来。 人群中一男子反应过来“好!” 不多时,随后人群恢复了如初,隐约夹杂几声怒骂。 肃颐吊悬于嗓子眼的心倏而一落。口中出声安抚着身下稚童 “没事了” 稚童缓过神来,哇一声嚎啕大哭。 见状,她掌心轻抚孩子背部,目光瞥向人群,探寻着那道身影。 耳畔响起妇人撕心裂肺之声。 “狗蛋儿!儿啊!娘来了!” “多谢姑娘!”妇人上前忙不迭接过稚童,口中连连道谢。俯仰间,妇人抬眸细看,忽而面色剧变,逃一般离去了。 肃颐一愣,这才惊觉帷帽不知何时落在一旁,眼下慌张四处扫了眼,旋即低下头拾起身侧帷帽胡乱戴好,睫毛不自觉忽颤起来。 纪渊疾步走来蹲在她身前,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惊慌“颐儿” 春扶顺步跑来,扶起她忿声道“夫人,有些人就是不记好!” 闻言,搭在春扶手上指尖一动,默了默,唇角勾起浅笑“你这丫头,记不记好由他人,事出从心,无悔即可” 纪渊冷冷瞥过墨清,后者惭愧低下头。 客栈中,宾客盈门,转眼座无虚席。 “阿渊,墨影呢” “他不饿” 墨清眼角抽了抽。 “客官,上菜喽”不多时四方桌上已经上满菜肴。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窜的无一不有。 “颐儿,吃鱼,明目养肤”话音未落,在她碗里添了一块鱼肉。 邻桌几个汉子粗笑声自四面八方涌来—— “听说了吗,瑾王一连几日宿在勾栏,皇帝派人传话他都不理,可真是美人在怀好不潇洒” “害,我听闻那混王爷之前,自西照国买回一堆稀奇古怪的鸟,在府邸给鸟建了个金园子给文武百官发帖邀人去观鸟,没两日飞哪儿都不知道了,他一气之下将那看鸟的给砍了!” “你们这算什么!我有个亲眷在宫里当职传出话,那糊涂王爷去年调戏三皇子妾室被皇帝幽禁了,解禁当日直冲三皇子府一刀刺死了妾室,这事给皇帝气的一连半个月没上朝” “哼!这些个事搁咱百姓身上掉层皮都是少的!那劳什子不过就是生来命好!” “嘘!小声点!你想死可别连累哥几个!” “砰”一声,伴着酒坛开封的响动一个大汉叫嚷着“喝喝喝” 肃颐将众声纳入耳中,回过神疑惑问“这瑾王当真如传言一般不堪?” 他垂眸不答往她碗里添菜,而后放下手中筷,嘴角噙着一抹让人看不懂的笑意“颐儿怎么看” 立于身后两人额角直冒汗。 闻言,她端起茶盏“阿渊说笑了......”抿了口缓缓道“我记忆一片空白,连自己是谁都记不起,又如何看他人”话落,垂睫将盏搁回案上。 隐约感受到一股视线似要穿透这层帽纱将她的脸盯出个洞一般。 良久,肃颐头也不抬,只默默往口中塞着吃食。 …… “时辰不早了,该启程了” 肃颐抬起袖打量起来,轻啧一声,摇了摇头“……阿渊,我想添置几件新衣裳。” 纪渊神情一愣,视线落在她轻轻晃动广袖上——原是素白布料染上大片污色。 “是我思虑不周,为夫陪你一同前去。” 话音刚落,肃颐腾地起身,拽过春扶往外走,只抛下句“掏银子就好” “跟上” 市集人潮如织,绿树与两旁的店铺摊贩相映成趣,货主们满脸堆笑招揽顾客,时不时还伴着女子清脆笑声。 “……夫人,卖糖人小贩说的琼裳坊在前边” 顺着春扶指尖望去,朱漆招牌悬起“琼裳坊”三个鎏金大字被日头照得发亮。 据那小贩说这是玉灵县最好的成衣店,店家家传三代的本事,无须量体裁衣,十步之内让店家瞅上一瞅,针脚尺寸便分毫不差。遂,县太爷赐名:过目成尺。 门前往来女子大多,绫罗加身,华服晃曳。 方一进门,响起三下锣声,众人循声而探。 “诸位小姐!这几匹是当下最时兴的料子!.......”掌柜怀里捧着几匹料子一脸讪笑。 肃颐目光淡淡地扫过围在台前那几位听得津津有味的贵小姐们,转身顾自走向另一侧的货架,缓步向里头走去,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每一匹锦缎。 “夫人,我们不去她们那看看吗?” 她淡然一笑并不作答。 良久,指尖悬停,掌心抚上一匹藕色锦缎,面露难色“春扶,这十多匹我都喜欢,若带了回去,阿渊不会数落我罢” “夫人,您不用想着给王......主子省钱” 她哽咽道“他一介普通商贾,一连几日宿在书房,想来是为生意之事所劳心,我岂能无度挥霍”说完小声地抽了抽鼻子。 “夫人您只管买”春扶瞥了眼四下,在她耳边悄声道“......主子有钱” 她紧拧着眉,勉强地点点头,迈着步子:“春扶,旧的事我记不得了,嫁过来这些年,阿渊喜欢我穿什么颜色的衣裳?做什么打扮?”紧随其后的春扶脸色一变,语气隐带着惶恐“夫人春扶不知......” 她心中了然。 话语间走到柜前,掌柜怀里搂着料子“尤其啊,是这着肤透气的杭罗,织纹里的暗花低调不失贵气” 肃颐上前一看,那掌柜献宝似的往她身前一摆“这位姑娘,来,您摸摸” 她指尖覆上料子,确实冰凉,丝滑,还隐隐透着光,指腹划过纹理。 掌柜骄傲道“眼下即将入夏,这最是舒服,别看料子薄,这韧性绝非那脆薄如纸的下等品可比!”随即又捻起旁边一匹水蓝色的绫罗,轻轻一抖,补充道“这匹绫罗质地轻薄,手感松软,领口袖口绣上莫兰花,风一吹,穿上就似那天宫的仙女”说着食指画了个弧,指了指天际,干笑了两声。 …… 肃颐蹙眉望着水蓝色绫罗,竟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不瞒各位,小的有幸入京见过名门贵女,就说那尚书府二位小姐,内定的皇家妃子!入夏穿的款就是这杭罗配绫罗做的裙,你们若穿上,依小的来看!保管比那萧宛懿,萧若岚美上数倍!”掌柜眼中一抹精光闪过! “掌柜!包起来!” “掌柜的!我也要” 掌柜见状,眉梢一喜紧接着补充道:“诸位小姐,别急!还有这几匹,这可是我们店里的镇店之宝,就是那萧家女儿来,我们都未必卖,只卖有缘人......”后头的话肃颐并未听清。 脑中此时犹如被雷击中,周围嘈杂被拉的悠远,冥冥中像是被什么牵引,胸口压了块巨石让她喘不上气,脑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她的声音软糯糯地,像一阵风吹过心头。“妹妹喜欢你手上那件,姐姐能和我换换吗”肃颐眼神涣散,指尖止不住地颤着,谁在说话? “姐姐......你快来啊”又是这女人的声音。她死死咬住下唇,喘着粗气。 春扶上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指尖深深掐入春扶手背勉强稳住脚步,脑中又一阵眩晕,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 断断续续呜咽随风飘来,眼前是一座陌生宅院。 自己不是在成衣铺,这是谁家府邸?前方屋内传来女子抽泣声,声音压得极轻。 她一步一步靠近,眸中打量闺房,榻前站两人——左侧丫鬟,右侧郎中,榻边坐着一个中年女人,一边拭着泪珠子,一边小声啜泣着。 “夫人,我开个方子,小姐吃了便能退烧”郎中道。 中年妇人掩面啜泣,缓缓出声吩咐道 “翠瑛,拿银子” “是” 见他二人转身走来,她面色惊慌四下搜寻藏匿之处,岂料他们就像没看到自己一般径直向门外走去。 他们看不见她? “懿儿,是娘没用,娘没护好你”说着妇人趴在那女子身前失声痛哭。 懿儿……? 肃颐怔怔地直立在她身后不知过了多久,那叫翠瑛的婢子回来见她这副伤心模样不安地望向门口,担忧道“小姐,莫要再伤心了,你倒下今后的日子只会更难” 床上女子虚弱地张了张嘴“娘......娘亲”话音刚落又沉沉睡去。 中年女人见状一把握住她的手“懿儿!”见她不答,长叹一声,捻起帕子擦去眼角的泪痕,吩咐道“翠瑛,把药拿来” “小姐!” “拿来” 不多时,翠瑛咬咬牙,握着玄青瓷瓶的手指紧了紧“小姐,就没别的办法吗” “我只希望懿儿,做个普通人平安幸福便好”妇人嘲讽地闭上双眼又哽咽道:“其余都不重要”一滴泪从眼角悄无声息地落下。 肃颐心里没由来一紧,随后绞痛不息。 妇人再睁眼时,像坚定地像下了某种决心,声音沙哑道“懿儿,娘只盼你平安”话音刚落,指尖抚过床榻上那张煞白的脸。 这一幕落在她眼中,心跟着一揪,肃颐指尖无意识抠着桌角。 不知为何胸口闷得像压了块巨石。 第5章 竹林窥救 “夫人......” “夫人快醒醒……” 肃颐猛地睁眼,榻边一道粉色身影左右晃着。 “夫人梦魇了……方才您吓死春扶了” 闻言,她眼神空洞呆滞,唇瓣微微动了动低喃“是梦.......”手腕轻抬,摸了摸睫毛上凝着的泪。 春扶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空气静默一瞬,她拢了思绪轻声道“方才,我说什么了” “春扶没见您说话,只是光一个劲儿流泪……”话音未落蹲下身,替她掖了掖被子。 “夫人别嫌春扶絮叨,云老先前吩咐过您这身子受不得惊” “一天还没过完接连惊两回,春扶这心都快跳出来了……” 话音刚落,见主子面无表情,也不作声。当即转过身子索性坐在脚踏上。 良久,轻叹一声,嘟囔道“要是春扶有夏摇一半本事就好了” 春扶、夏摇、秋执、冬抒。 话音刚落,肃颐面容一动,眸中闪过一丝诧异,旋即目光落在榻边之人发髻上“你们是四姐妹?” 春扶脑袋左右晃了晃,解释道“我们都是一个村,自小便被选了出来,八岁那年跟在主子身前,夏摇武力高强,秋执聪明伶俐,冬抒烧得一手好菜,她们三是最有本事的孩子,春扶比不得她们......” 她神情微敛,眼里闪着意味不明地波动。听她语气中的落寞,想必面上都快拧成苦瓜了。这丫头怕是因着自己之事遭了主子数落...... 想到此,她轻叹一声,目光幽幽转向床幔,思虑一瞬“何须拿自己短处与他人长处做比,先人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若真要比,你的长处他人也未必有不是……” “门第若何,长短若何,你若不轻视自己,他人如何轻视你,你轻视自己,要他人高看又有何用” “夫人......”春扶立刻扭过头,眼眶早已泛红。 肃颐见她回头,缓缓回头,瞥着她垂落睫毛沾了泪花,长噫了声,打趣道“莫再矫情了,长得一副水灵灵模样,没成想是个小哭包” 下一秒,春扶一愣,抬起袖子胡乱抹着眼角。 见她面色缓和后,又问道 “你且与我好好说说,怎不见她三人?” “回夫人,夏摇被主子派遣出去了,秋执前阵子一直守着您,那会您还没醒,冬抒约莫已经到缈仙谷了” 门口传来轻微脚步,她下意识盯着门前。只听外头一声叩门声响后墨清夹着嗓子低声“春扶......夫人醒了吗?”声音说着门缝飘进屋里。 “瞧我这脑子”春扶手掌‘啪’地一下轻拍在脑门上。 “夫人,您先歇着,我去弄些吃食来”说完急匆匆小跑出去。 良久,她双手撑起身子,起身移步走向窗前,将身子斜倚在窗前。 “唉”她仰头望着月色或明或暗,轻叹出声。 倏然屋内烛火轻晃,一道虚影恍过墙头,纪渊已立于身后,笑问道 “颐儿为何叹气” 她心下自忖:自然是叹记忆就如这月色般晦暗不明。 “颐儿?” 她神色微愣,回了神。 眸光流转间,肃颐眨了眨眼,足尖轻旋,回过身子小声问道“阿渊,他们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我父亲、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话音刚落,纪渊眸底微不可察深了深,很快面上浮起浅笑“傻颐儿,你父亲是个老顽固……” “母亲呢?”她指尖微顿,急切道。 纪渊握住她的掌心“颐儿是不是想家了?如今身子样貌还未恢复好,自是无法带你回去,难道你想他们为你担心,还是……你想他们狠狠替你谴责为夫的疏忽”声音越说越轻,语气中竟有一丝委屈。 见他如此,肃颐垂眸,目光落在他鞋尖,良久道“阿渊误会了,今日见狗蛋娘冲出来搂着狗蛋,我有些想娘了,可谁想就是记不起来” 纪渊眉梢飞快一挑,一瞬敛下,双手按着她的双肩:“若你身子无碍,我们明日就走,早一日到缈仙谷,身子便早一日好,这样颐儿就能早日见到他们” “夫人,云......!”话音未落,戛然噤声。 两人齐刷刷回头——春扶颔首立于门前,手中托盘上一碗云吞,噌噌冒着热气。 肃颐抿唇笑道“进来吧” “夫人吃完便伺候着歇下”他面无表情地吩咐道。 “是,主子” 夜深了,树上跳过一人朝屋檐下方飞了下去。 墨影疾步走入,又在四下扫了扫,关门禀报道:“主子,御史弹劾户部员外郎及多个知府虚报清淮赈灾款,侵吞赈银!圣上龙颜大怒” “户部尚书作何反应”男子闻言并未抬头,手中的书又翻了一页。 “严请公开彻查”墨影垂首道。 指尖在书页边缘一顿,沉声道“倒是会表忠心” 墨清在一旁若有所思道“主子,我们不添把火?” “这把火添不添都在他掌控”他眸中不带丝毫情绪“萧家如何了” “回主子,萧家大小姐“萧宛懿”病了,对外称要养半年,有一件怪事,萧老夫人从明业寺回府半月有余,多次想要探病都被拒之门外” 墨清折扇一合于掌心一拍“主子,哪怪怪的” “你都看出来了,主子能看不出来” “你!我不过是觉得,老夫人最疼嫡小姐,哪有“亲孙女”生病不见长辈的道理?” “探探那屋,究竟是何方神圣”他敛眉勾了勾唇角,指尖在血玉扳指上轻轻一碰,目光锐利地扫向桌案上玉佩——刻着“懿”字白玉,微微泛着冷光。 “夫人,今儿天刚亮,我上外头给您买了紫酥饼、糖桂糕......给您路上解馋”说着指尖往肃颐发上轻轻一簪。 “细心”她戴好帷帽正要起身。 “春扶?夫人好了吗,该出发了”外头传来墨影催促。 不多时,她推门而出,春扶拎着包袱。 马车往东南方驶着,肃颐掀开帘子向后头张望,玉灵县的嘈杂声越来越远,城楼也渐渐成了缩影。马车碾过土路碎石,车轮轱辘撵着石块树枝时不时“嘎吱”作响。车轱辘碾过黄土随即绕过一条溪流,到了一片竹林。 墨影轻拽缰绳,马儿放慢了脚步。 肃颐见马车缓了正要掀帘喘气,纪渊突然按住她胳膊,面色一变,声音压得极轻“有人” 她顿了顿,屏息凝神,却什么也听不到…… 下一刻墨清正色禀道:“主子,百丈外竹林有几人在打斗,看打扮......像是南月国之人!” 话落之际,肃颐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一道黑影晃过,猝不及防掀起了帘。 眨眼间,一束光乍然照进,肃颐眸中顿觉不适,索性眯了眯眼,缓了半晌后,冷不丁凝着纪渊后脑,翻了个白眼。 随后借着缝眸子探向竹林——林中玄衣男子手中玉笛正抵挡着迎面劈来的长剑,脚下一连数步节节后退,右边一名死士乘风逼近,玉笛一收,他脚下借力旋身,长刀带起一撮鬓发。 “夫人!是那日救你之人!”春扶惊呼。 闻言,肃颐腾地窜起身,一把推开纪渊,倏地瞪大了眼,认出竹林踉跄的身影。 是他…… “阿渊”她蹙眉唤了唤。 纪渊轻嗯一声,双手环胸,面色不悦地盯着她的背影,也不知她哪来的劲儿,方才被她一推,险些一个趔趄。 肃颐目光一刻不离林间,问 “可否救他” “夫人希望为夫救别的男人” 肃颐愣了愣,凝思片刻,长叹一声“唉,夫君难不成希望我是个寡恩之人吗?” “墨影,墨清,救夫人的恩人”身后一字一顿地吐出六个字。 “是” 半炷香后,悉悉索索脚步声凑近,二人一人一边搀着受伤地玄衣立在马车外,墨影沉声道:“主子,他昏过去了,追杀之人一个跑了,余的服毒自尽了” 等了半晌,空中一片静默,两人相视一眼,在原地待立。 “主子!”墨清在外头大喊了声。 下一秒,一根葱白秀指撩开帘子目光扫过玄衣,见他耷拉着脑袋,面色苍白如纸,胸前伤口渗着血,回头望向身后看不清神色男人“......救都救了,不差这几步路” “夫君……” 纪渊幽幽盯着她帷帽下脸,半晌,勾着嘴角吩咐道“扔上来” …… 一股浓重血腥味登时于整个车厢溢开。 风吹着林子“沙沙”响,马车一阵颠簸,停在碧潭旁,春扶拎着水囊蹲在边上打水,马儿低头饮着,密闭车厢颠了一路混着血腥味她终是忍不住呕了出来,春扶担忧地递上水囊,她接过大口大口往肚子灌,随即上了马车。 “歇半个时辰再走?”纪渊眼中划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忧色 “不了”她缓缓闭上眸子,指尖揉了揉太阳穴。 最后翻过一道缓坡,马儿脚步都轻快了许多,道旁的树木渐渐稀疏,隐约能听见人声。 马车缓缓驶入青城县,轱辘碾过青石板,摊贩的叫卖声渐渐盖过了车轮声。驶过主街,紧接“吁——”一声,马车终于停了。 肃颐心中敲起了鼓,掀帘跳了下去,疾奔树后扶着树呕出秽物。 “夫人”春扶递过帕子。 她摆摆手,猛吸一口大气才缓过来。 …… 夕阳斜照在“悦客楼”匾上。 客房内,纪渊面具早已摘下,目光冷冽,紧盯案上腰牌。 “主子,我二人在他们颈后发现五毒堂图纹,五毒堂直属北朔,为何扮作南月人?” 他双目轻阖。好一个借刀杀人,只是谁借谁的刀就不得而知了。 再睁眼,嘴角浮开淡笑“那位身份想必不简单” “去外头寻郎中,不可惊动县里之人”语气含着不易察觉的冰冷。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轻微响动,两道视线齐刷刷地扫向门口。 纪渊似笑非笑看着二人,他兄弟二人倒警觉不少。 第6章 投宿惊变 房门轻叩两声,下一秒。 “主子,夫人请您过去”春扶在门外恭声道。 二楼天号房——此时她正眉头紧锁,在客房原地打转。踌躇之际,耳边忽闻一阵响动。抬眼便见纪渊立于门前。旋即,她小步轻挪,上前双手攥着来人袖角,莞尔道“阿渊,你来了” 他眉梢不自觉微微扬起,视线紧锁在袖袍那双秀手上,嘴角压笑“夫人这是?” 眸光流转,撞进对面嘴角戏谑,肃颐面色骤然一红,慌忙松开手,后退一步,轻声细问“恩人的身子可有大碍?” “噢……我道夫人深夜唤为夫来,是惦念为夫了”顿了顿,长啧一声,摇头道“不想……开口竟是问别的男人,哎,真叫人寒心啊”语罢,拂袖扭过头。 听他语气略带不悦,肃颐细思半晌,随即回过身子,顺移至他身后,唤了他一声,见他不理又挪至其身前,嬉笑道“……吃了吗,阿渊” 他轻哼一声,撇开眼,看向别处。 见此,肃颐呼出一口长气,回身给自己斟盏茶,口中念叨起来 “先人云:为女子难养也”一语了,声顿停。片刻,鼻息重重嗯一声,若有所思道 “先人云浅了,古今看来,男子亦难养也……” 纪渊嘴角隐约抽了抽。 “罢了……是我恩人,并非阿渊恩人”说完,指尖掀起帽帘,抿一口,左右晃两下头,仰头一口饮尽。 过了半晌,纪渊回身,坐她身旁,口中温声道“颐儿说得在理,我们是夫妻”话落,挑起右侧眉梢瞥她“你那恩人无大碍,只是我们行程要耽搁几日。” “好” 肃颐点头,忽而脑中浮现一物,沉默半晌。蹙眉问出了口 “阿渊,前先那枚玉佩可在你那?” “可是想起什么?” 摇头。 “颐儿可是想要?” 闻言,她略一迟疑,点头。 广袖起落之际,带起一股劲风,她面纱忽而摇曳。霎时,案上多了白玉雕纹玉佩。 肃颐神色凝重怔看玉佩边缘雕纹许久,内心松口气,谨慎挪着眸朝正中瞥去。脑中登时一声响,似什么掉落在地之声。 一下……又一下…… 她瞳孔一缩,晃了晃头,身子不自觉颤了起来。咬牙逼着自己睁眼细看。 俄而一阵风掠起,冷松香钻入鼻息,再一看,桌上空空如也。 “夫人,莫要勉强自己” 不多时,床榻上均匀响起呼吸声,细密睫毛时不时颤一颤,仿佛梦中有什么困扰着她。 他勾起唇角,目光停在她额间。 翌日,小雨淅淅沥沥而至,连着空气都有些闷窒。 晌午一过,春扶口中嚷着进了门“夫人!主子叫墨影又买了辆马车,我方才去看了,宽敞得不得了呢!”说着两手摆弄在空中比划起来。 见此她正要发笑,一阵吵嚷惊呼入耳。少倾,粗沉低吼声响彻客栈,只听楼下一片吵闹。 “官府办事!” “跑堂的!把你们掌柜给我叫出来!”一声咆哮如雷般回荡。 “哐啷!——”桌椅倒地混杂瓷碗碎裂之声砸于众人心头。 “老实站好!搜!” “楼上的!给我下来!”话音未落,叮叮哐哐轰轰隆隆声响持续不停。 “都仔细点!凡是外乡来的都给我盘问清楚!若有闪失谁都交不了差!” 下一秒,台阶骤然传来脚步声,又沉又急,直直冲上楼来了。 “夫人,您别怕......” 春扶话说到一半,谁料“砰”一声巨响,房门被猛力踹开,一名手持长刀官兵带头冲了进来,他眉目一凛,神色好不威武,朝着她主仆两人迎头大喝“赶紧下去!” 此时隔壁地字房内同时间走出四个人,纪渊、墨清身后架着两把长刀。 “这几日城中采花贼频繁出没,我们官府为了百姓安危,奉命依次排查!所以!都配合些!省得刀剑无眼伤了谁!” 一众宾客站立一排,哆哆嗦嗦地低着头,他们前方,站着四五个士兵维持秩序,最前方一名手持着画像的士兵,正对着画像挨个儿验明排查。酒楼掌柜低头,双手不停抹着冷汗。 “快走!” 愣神间,惊觉背上一股掌力袭来,肃颐惊恐地望着阶下,一节一节木梯,脚下顿时失了重心,脑中嗡地声,血液顷刻直直涌向颅顶。眼见着身子砸向木梯了,指尖慌忙向四下抓去。 “夫人!” 肃颐左手手腕一紧,身后一股气力猛地一扯,借着这股劲儿身子才回正,紧接着脚跟稳住平衡站定,这才松了口气。 “小心,颐儿” 身后传来熟悉声音,她还未来得及回头,身后官兵又不耐烦地催促起来。余悸未定,只好绷紧身子一步一步下楼。 带头官兵脚下踱步,目光打量从二楼下来四人。随后脚步一顿,立她身前长刀猝然挑起帽纱。 “嘶——”他猛地后退一步,像撞了鬼似的,倒吸口气。 又见他矛头一转“还有你!一个二个是见不得人都掩着脸!皇帝还是钟馗摆那么大谱!”话落之际,旋即长刀逼上纪渊鼻尖。 银面下瞳孔一凛,冷鹜地凝对面,浑身散着一股阴寒之气,不带一丝温度,散发不可侵犯的威严。 对方双腿一软,咽了口唾沫,长刀缓缓落下,脚下不由自主后退两步。 见状,墨清暗道不妙,火速上前打起圆场“官爷行行好,兄长七岁那年,叫人贩子偷去了,爹娘好不容易寻回了。惊恐过度成了哑巴,醒来后每日都扮着官家老爷做派。” 顿了顿,又补道“请了好几个大夫,说他这儿有问题”笑着食指戳着太阳穴。 半晌,眼下冲带头官兵挤了挤眉,小声在他耳边嘀咕“我嫂子您也见着了,我们都是正经人家”话落,拉过官兵走向角落,往他手下塞了些什么。 官兵点点头“既如此说来,你一家子都是可怜之人!”随即视线逐一扫过几人,目光开始的审视逐渐换上同情。 咚咚几声,自二楼跑下一名面色古怪的矮个儿官兵,踮起脚尖凑到领头官兵耳边,唧唧哝哝几句。 领头官兵双眼瞪得溜圆,扭头问“当真?我倒要看看!”而后三步并作一步地上楼去了。 肃颐紧盯他背影,心中隐隐不安。 “啊——” 二楼客房响起男人惊叫,随之而来又传来一声巨响,似是什么被撞倒了。 肃颐、春扶面面相觑,方才声音是........墨影? 晃神间,急促脚步炸然响起,方才上楼那两人面上好像见了鬼似的,仓惶疾奔下楼。 “晦气!收兵!”领头兵大手一挥,瞪大双眼上下巡扫一眼酒楼,随即怒啐一声,骂骂咧咧离去了。 肃颐讶然,脑中闪过一个身影。旋过身子,蹙眉担忧道“恩人在哪!” 不想,墨清忽然大笑,捧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身子。 纪渊一记冷眼瞥他,墨清当即噤声。 “颐儿,上楼” 这边刚上楼,二楼一间客房门“吱呀”打开,墨影衣衫不整直立门口,理了理衣襟退至门侧“主子,夫人” 纪渊绕过他朝屋内走去。 肃颐愣了愣跟上前,房内躺在床上男子紧闭双眼。近身一看,恩人此时裹着被,原本白皙的脖颈儿布满密密麻麻红点,像是得了什么病似的。 “他……怎么这副样子?”肃颐回头,指着他脸上红点。 纪渊上前一步,挡在榻边,正声道“为夫算着官兵是来寻他的,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只能委屈这位公子了”话罢,眸中闪过一丝狡黠。 肃颐会想起方才那两人好似看见什么脏东西了一样。沉思半晌又疑惑问“你怎知他们是来拿他的”。 “直觉” 闻言,她一时失语,并不认同这说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说的话,脚尖一转,朝天字房走去。 直觉.......这两字倒是警醒她了。 “春扶,关门”指尖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耳畔听着檐下滴落的雨声,眼皮越来越重,不多时,伏案朦胧睡去—— 庭院中落着蒙蒙细雨,三个约莫七八岁孩童,两个女童额间绽着红莲,一个男童体型微胖。 “你是我妹妹不能和她玩!”男童拽过矮些的女童,反手将另一个女童推倒在地,带着妹妹跑开了。 地上霎时溅起水花,雨水浸透女童衣裳,她一动不动蹲在地上抱着双膝盖雨里,眼眶泛红,泪珠在里头打转,鼻头时不时抽几声。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身影疾跑到廊下急喊“小祖宗,外头下雨怎么蹲在地上,快过来” 小人扬起小脸,朝来人一咧嘴“翠瑛姨姨,懿儿在看虫虫” 翠瑛一把抱起她急匆匆跑向内院里“快,带小姐下去换件衣裳”把女童交给院里丫鬟,转身朝里屋走去。 肃颐跟了进去,屋里还是上次梦里头那个夫人。 “小姐!孩子让你教的太懂事了,我看着心疼,她什么也不说,可这府里上下还有谁能欺负了她去” 闻言,那夫人放下手中刺绣“小打小闹罢了,翠瑛,懿儿三岁便识得千字文,自小又在谶语中长大,文为根,性为骨。若不磨性子,心性骄纵长大如何得了……” “哎呀!小姐!你性子好知书达理!那些人可不与你讲这些!”翠瑛急道。 话音刚落,女童挪着小步端重走来“娘亲” 夫人招了招手“懿儿,娘亲问你今日可受委屈了?” 女童倏然抬头,犹豫片刻,头摇得似拨浪鼓一般。 妇人眼里闪过一丝心疼,抱起她“好孩子” 肃颐看着眼前母女二人,不知为何心头隐隐发酸,叹息一声别过脸。 蓦地,她身子猛烈摇晃起来,刹那间天旋地转,意识逐渐清晰。 “春扶……别晃了……晕” 醒神间,自案几撑起身子,揉搓了几下眼。恍惚间下意识抬起眼帘,猛地睁大眼,险些心跳出嗓子眼,面前惊现一张大脸。 纪渊似笑非笑将脸怼她面前,二人鼻尖之距仅不过指寸。 “纪渊!”她咬牙腾身而起,手掌自上而下抚在身前,轻抚那颗还未骤停的心脏,自牙缝一字一顿向外挤着“你可知人吓人会吓死人?” 纪渊勾唇不答,反站直身子,吩咐身后道“收拾好夫人行李,今夜启程”又顿了顿,意味深长凝着她道“夫人,此地不宜久留” 难道……紧拧眉头,抬眼便对上他眸中不明笑意。 肃颐微愣,手背托腮追溯今日之事。 第7章 山路遇匪 入夜后 “夫人,官兵不是走了”春扶塞着药瓶的手一顿,歪着头小声嘀咕一句。 肃颐端坐案前,听她话里带着疑惑,抬眸淡淡瞥了眼窗外“我们何时来的” “昨日……” “若真有什么采花贼,掌柜小二昨日为何不吱声?” …… 戌时一过,青城县西城门,巡逻守卫绕着城门周边又巡视一圈,背影越来越远。 距城门不远处,一辆破旧不堪的马车,隐蔽老树下,偶有夜风吹过,搅着护城河发出沉闷闷哗啦声。城门楼两侧红灯笼时不时晃着,下方两名年迈老卒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 “老李,咱兄弟俩整点?” “不整不整,误事” “害,这点能误啥事!再说了都什么时辰了要有事早出事了” 一炷香后,一道淡蓝色微光悄无声息冲上夜空,转瞬即逝。 城楼下,原本斜倚在座的老卒倏地睁开眼,手中酒瓶子哐啷扔向草堆,眼中哪里还有醉意。腾地起身,双眼飞快四下扫了几眼,再三确定了后,见四下无人抬腿先踹了踹鼾声如雷的老李,嘴角勾起冷笑,转过身轻轻打开城门。 老树下马车缓缓向城门挪动。马车驶过他身旁时,拳包大小的布袋,重重砸于青石路面,老卒眼中骤亮,连忙上前拾起,慌忙塞入袖间,又警惕扫了周围两眼,这才关上城门,倚门寐去。 仅隔一门,距城外不远的河岸旁,停靠一辆宽敞黑楠木马车,上面铺满茅草,冷月悬空,山道上两辆马车踏风而去。 前头那辆车身典雅,车架千年楠木雕刻精美花纹,车内四面挂着丝绸幔帐,香气氤氲,两侧铺陈着软塌,软塌一边身着素衣的肃颐黛眉微蹙,手肘支着脑袋斜卧榻上,墨发随意铺散在一旁。 “颐儿,路还长闭目歇歇。” “嗯” 不知过了多久,再睁眼时天已大亮。 “主子,墨清嫌我们脚程太慢,带那位公子先一步朝着缈仙谷去了。”春扶声音从外头传来。等了片刻,见主子不出声,接着开口道“夫人,先垫些糕点吧,再越两座山便是缈仙谷了” 肃颐捏了捏后颈,摇头道“我眼下没食欲” 纪渊瞧着她这般,唇角轻扬“颐儿,为夫陪你下去散散脚步。” 还没反应过来,一只手就伸过来,缓缓扶她起身,身子不受控被他牵着下了马车。 “主子”墨影低沉的声音自一旁传来。 肃颐混沌的神志清明了些,扭头一瞥只见墨影腰身微俯好半天,却又久久不语,心下了然“春扶,我们走”言罢,脚下一动,衣炔带起阵风,步伐轻盈地向前方走去,春扶紧随其后“夫人,帷帽!” 纪渊望着前方,眸子紧随,直至那道身影消失,笑道“所禀之事最好同你命一样紧要” 肃颐喘着粗气抬眼望去,眼前山峦层叠,正欲抬脚,身后传来声音,带着几分粗喘。 “慢些,夫人你慢些,春......春扶追不上您了!” 立原地伸头相望也不见人,又等了好半天,一抹粉色身影忽而撞入眼中,春扶双手叉腰大口大口喘粗气,婴儿肥的面上涨出两抹红霞“夫,夫人等我!”话音刚落,抬袖抹一把鬓边的汗。 肃颐被她逗得发笑,正欲开口催促。 耳畔隐约听到一阵啼哭声,回过身子,索性闻声向山背探去,行至二三十步,入眼便见地上躺着一位衣衫破烂老妪,身旁跪坐着一约莫**岁娃娃,口中哭哭啼啼喊着“阿奶,醒醒”小手时不时摇晃老妪身子。 祖孙二人为何出现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春扶追了上来见她怔在原地,顺着视线望去,一愣“夫人……” 她摇头不语,顺步向前。 “水囊,春扶” 下一秒,肃颐掌心垫着老妪脑后,用力一拖,将水灌入她口中。不想,水顺着嘴角悉数流出,直到水囊见底,也不见有转醒之意。 一旁娃娃“哇”一声大哭。 她微微蹙眉,急忙抚了抚小娃娃脑袋,目光落在那凹陷两腮上,轻声细语问道“这方圆百里尽是山头荒野,你们为何会来此?” “……俺们城里没米吃,每天只能啃树皮,阿奶带俺来投奔姑奶” “那你爹娘呢” “都饿死了,城里坏人把皇帝老爷发的粮都贪了,不给俺们发,好多人都饿死了”小嘴一撇,哭得更凶了。 肃颐摸了摸小脸,又摸了摸她的头,心中无奈,本该是长肉发腮的年纪,却面黄肌瘦,浑身上下没一点肉…… 眸中带着询色向春扶,交换了眼神,便见后者微微摇头。 “去拿些吃食来” “那您呢,夫人……” “我就在这,速去速回” 随即莞尔一笑,示意她放心。 “快去!” 春扶听她催促一声,反复揉搓双手,脚下不自觉在原地辗了辗,又见她视线扫来,猛地转过身拔腿往回跑,时不时一步三回头。 粉色身影越来越远,最后化作一个点消失不见。 肃颐抬手拭去她小脸上眼花,柔声细语哄道“好了,都哭成花猫了,等春扶姐姐回来就有吃食了” 女娃娃点点头,不多时,哭声渐渐小了,一大一小守着老妇聊了起来。 日头越升越高,脚下不断向上窜着热气,肃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老妪拖至半米外树荫之下,面上渗出汗珠已顺着鬓角滑落,只好蹲在地上一边擦拭汗,一边焦急回望。 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阵狞笑,肃颐骤然蹙眉,心头有些不安。 “哈哈哈” “哟!老二你瞧!前头蹲的小娘子,身形可真板正,这小腰!啧啧!真细!” 被唤作老二连连憨笑,语气满是猥琐“可不是!比之前娘们强多了,这打扮定是个细皮嫩肉的!老大!这娘们身后怎么有个小的?” “管他的,卖了换些银钱咱哥俩饱个几顿!”话音刚落,又大声啐了口唾沫在地。 脚步声越来越近…… “姐姐”身旁小人肩头颤了起来,小手死死抠住肃颐衣袖。 “小玄别怕” 话音刚落,倏然起身,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将小人护在身后。 目光一凛,打量眼前不怀好意的两人,只见他们一人身型较瘦,咧着一口黄牙双手抱胸,俩眼目一个站岗一个放哨如饿狼盯食似的盯着她,另一个身形臃肿,眯眼斜睨着她,嘴角叼根草,右腿不停地抖,浑身横肉晃晃荡荡…… “你们要做什么?” 话音刚落,那黄牙好似听了什么天大笑话,捧腹大笑,尾音拖长“做什么?老二,她问我们要做什么......”说着往前凑近半步,又笑了笑,笑声张扬而又邪佞“小娘子,你说......我们要做什么呀!” 话音未落,伸手就要揭开帷帽想一睹芳容。 肃颐侧身避开,眼底划过一丝嫌恶,手下护着小玄接连后退。 黄牙手下一空,脸色倏变狰狞,从袖中抽出把匕首威胁道“我劝你不要不识好歹!老二!去抓住后面那个小的!” 那老二嘿嘿两声,粗壮的身子左右摆动,脚下跨两大步到了跟前,双手抓住孩子后腰,往后一扯。 这头,肃颐抓着小玄胳膊,心下又担忧怕弄疼了她不忍用力,只好另一只手死命奋劲儿拍落歹手。 拉扯之际,小玄吓得面色煞白。 “老子还是头一次碰到这么天真的人!”老二手下稍一使劲只听“呲啦”一声。 下一秒,她猛地倒地,小臂直直划蹭在碎石上,硬生生拉出一道血痕。 “姐姐!”小玄见她跌倒在地,抬眼别瞥见老二横眉竖目瞪着她,终是憋不住哇哇大哭。 眼见事态一发不可收拾,可她如何是两人对手....... 余光瞥见黄牙朝她走来,她眸底一深,垂下眸子“这光天化日你二人就要行歹,若让谁瞅见报了官,如何逃脱?” 见对面脚下一顿急忙又道“难道真以为荒郊野岭便无人了吗,想来,你们定常年在此地游晃,若无人我们怎么会出现在此……” “老大!这娘们说得有道理” 那黄牙回过神,点头,恶狠狠道“只要你配合,我可以留你一命!” 肃颐左手撑地,忽而自嘲道“我一弱女子怎会是你二人的对手”话音刚落,垂下眸子,别过头去。 “起来!” 电光火石之际,她瞳孔一缩,撑在地的左手,掌心骤然一拢,攥了一手碎石子紧紧裹于拳心,借着力猛地支起身站定“前方领路” 老二早已被小玄哭声吵得烦躁不已,大声恐吓了两句,右手揪起小玄后衣颈,一摇一晃地走在前头。 黄牙绕至其身后,压着嗓子在她耳边威胁道“......我劝你,最好别耍花样!” 她身子乍然一僵,惊觉有硬物抵在后腰,匕首! “走!” 肃颐没有半分迟疑跟了上去,垂落身侧之手暗暗收紧,五指狠狠用力,捏紧手中之物。碎石尖角嵌进柔软掌肉,疼痛顿时蔓延开来。鲜红的血一滴,一滴,一滴顺着指缝往下滴落,没一会儿她已经脸色苍白,指尖却不敢松开劲,反而力道越来越重,每走几步,地上便多绽落一滴。 不知走了多久,撞入一片荒景,周遭不见半分翠色,石路两侧齐腰杂草争相疯长,脚下野草没过脚踝。 老二在一处破落茅草屋前停下,一脚蹬开木门“他娘的!可累死老子了!” 打量之际,肃颐惊觉肩上一股蛮力袭来,下一秒,身子瞬间重心失衡,向前栽倒摔在地上,只听后头黄牙怒怼老二“呆这准备跟我干瞪眼到什么时候!把这臭丫头拴后院去!” “呜呜呜……姐姐!” “小玄!——” 小玄哭声大叫之声随着老二脚步声渐渐远去。 “咚!”一声,下一秒破门重重关上,茅屋霎时漆黑一片,只剩木窗透进几缕光亮。 肃颐瞳孔骤然一缩,登时后脊发凉,寒意袭着掌心渐渐流过十指尖,转瞬涌上溢后脑。 黑暗中飘来一阵尖细阴冷笑声,声音时高时低,声色中带着一股黏腻猥琐。令人头皮发麻。 听他口中不停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笑声,她的心一下沉到了谷底。 一个黑压压身影不动声色朝她靠近,借着窗边投射来的光亮,那对站岗又放哨眼目竟奇迹般地定睛聚焦了。此时,眸光如地沟凶鼠一般透着幽光,龇溜一声,阴侧道“小娘子……你可让我好等!” 第8章 厄镜惊醒 她瞳孔倏地睁大,浑身毛孔炸立起来,拔腿朝着破门拼命跑去,那黄牙哪里会给她这个机会,两步上前手掌死死扣于她肩头,用力一掰将她身子回旋过来 “啪!”一声脆响,掌劲儿猛力掴下。 肃颐眼前顿时一黑,身子冲门倒去,额头猝不及防砰的声撞上木门,连带着门板都跟着晃了晃,帷帽掉落在地。 “怎么不跑了!”身后之人嘲讽道。 她脑中忽而一懵,嗡鸣骤起,银铃般的笑声相继响起。 “哈哈……姐姐,荡再高些”声响之际,眼前却一片模糊,无数小雪花堆凑成团,任她怎么看都看不真切。掌心猛拍太阳穴,左右一通晃头,笑声戛然而止。 尚未松口气,下一秒,视线徒然一清。 登时,脑中倏儿急急掠过一双黑靴,紧接着脚步顿停,只见那人脚下趴着一人。 正要看清之时,一只手突然从身后猛袭将她从混沌里强行拽了出来。那只手一把揪紧她的发猛地向后一提,整片头皮顿觉似是要被这股劲儿撕裂了一般,她倒抽口气,吃痛上牙紧咬住唇肉,伸手摁紧头皮。 忽的!头皮被一股狠劲狂拽,背部不自觉向后倒了去“啊!”她疼得叫出了声,近乎本能地去抓那只扯着她头发的手。 力道忽而一松,头皮紧跟着一涩,正要挣扎不想又被死死攥住,一路薅着头皮直往身后屋里头拖。后背划过粗糙地面凸起的碎石,铬的生疼。 不想那力道突然一松。身子瞬间没了支撑,后脑勺重重磕落在地,倏儿脑后流出殷红的血花。她面色苍白瘫软在地,双眸疲惫而又缓慢眨着,口中无声喘着细弱的气息,唇角缓勾起苦笑,一股无助自心底涌了上来。 药布早已被汗水浸透,又历经折腾,尽数散落颊边,脸颊显出一道又一道狰狞伤疤,此时整个人横于窗下,仿若死了好几日的人一般。 光透过破窗照了进来,几簇银光东一头西一头映在她面上。 黄牙见其动也不动,啐了口嘿嘿两声上前。 待借光看清之时,脚下猝然一软,面上悚然一惊瘫坐在地,随即扭头连啐了两口在地“真他娘够味!” 回转间,兀自打量起来,危险的眯起眼,牙齿咬的咯咯作响,凶神恶煞道“耽搁老子这么些工夫,他娘的” 说着跳起身解着衣带。 “滚开!”肃颐大声惊斥,见阴影袭来,眼底恐惧拉到极限,手脚并用使出全力挣扎拍打。 面上又是两巴掌袭来,黄牙拧着眉,把外衣往她脸上一扔,盖住身下的脸,随后愤声道:“就你这副鬼样,蛆看都得吐隔夜水!” 她脑中“轰”一声,一片空白。随后一声阴冷笑声传来,语气狠戾道“萧宛懿,这脸毁了我看谁还认得出你!哈哈哈——”脑中画面,地上之人双手被什么束着,蓦地寒光闪过,匕首一步一步紧紧朝眼前逼近,那人笑声不停,反而愈发狂妄。 “不!滚开!” 逼近的寒光让她心生恐惧,仿若就在眼前,肃颐拼命扭着身子,手脚胡踢乱打。 “老子还没见过那么烈的!”黄牙见状,又薅起她的头发,拽着猛猛朝地撞去。 额角钝痛一下一下地侵袭脑中每一根神经,倏尔间,雪花疯狂聚攒,无数画面重重更迭,眼前闪过一道又一道身影——一生温良却死因不明的母亲,消失的翠瑛姨,毫不作为的父亲,待她如亲姐的妹妹,还有那……视她母女为眼中钉肉中刺,甚至毁她容貌的刘氏母子! 俯仰间额角,头皮早已失了知觉,脑中却愈发清朗,意识骤然清醒,颤着睫毛睁开眼。 她是萧宛懿! 那个自出生就带着吉谶! 从记事起就被规训,被教化,直至被生生毁容活埋的萧家嫡女萧宛懿! 眸中布满血丝,她的头一下一下磕在地上,额前血液混着汗水顺势下淌,沾湿了眼角,睫毛,不多时模糊了视线。 不,她不能死! 眨眼间,隐约瞥见半臂之遥处,亮着凛凛银光,她心下一悦。匕首!是黄牙的匕首! 咬紧牙关,心头掐着时机,双唇微张,双下唇瓣微碰无声数着: “一……” “二……” 直至脑袋即将碰地之时,口中已然到三。 她不知哪来的气力,直如疾风伸手够那把匕首,触手之际,手腕猛地抽回,再一回旋,寒光乍起,没有一丝犹豫匕首直刺在了黄牙大腿,旋即狠狠抽出。 “啊!”黄牙惨叫出声,退了一步坐倒在地,低头捂住伤口。 肃颐双手费力撑地,缓缓从地上爬起,见对面腿上暗色溢出,睫毛忽颤几下。 晃神间,对面猛地抬头,从牙缝一字一字挤出“我要你这贱人死!” 话音刚落,眼见那人撑着身子便要起身,心中一颤,握着匕首的指尖紧了紧。 今日这个屋子只能走出一个,既如此,凭什么不能是她! 拢了心神,她目光猝然变得锐利,扬起手中利器猝不及防朝他眼目扎了下去,瞬间血光迸现。 “啊!贱贱人!我杀了你!——” 没等他做出反应,又一回手起刀落,鲜血溅在她惨白的脸颊上,她浑然不觉,面无表情一下接着一下将刀刃刺在他头上,深红血水浸湿了她脚下素白鞋面。 而面前之人不知何时断了气,浑身早已血肉模糊,只是那嘴张得浑圆,似乎无法相信自己竟死于她手。 良久,屋内一片死寂。 肃颐眼中倏儿划下了泪,眼神空洞,四肢瘫软斜坐在地。脑袋似有千斤重,额角两侧太阳穴突突地跳个不停,手中颤个不停却牢牢将匕首紧攥,一刻也不敢松,生怕那人又起身。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天色渐渐染上橙红,她依旧面无表情一动不动,紧握匕首。 …… “哐”一声骤响后,屋内忽而明亮起来,急促脚步由远及近传来。 “夫人!” 一股熟悉松木香冒入鼻尖。 “颐儿,松开” 直到声音再次飘入耳中“松开” 闻言,紧握匕首的手猛烈颤动起来,她下意识一瞥,手中一松“哐当”一声,匕首掉落。 意识逐渐回拢…… 纪渊自责道“我来晚了” 肃颐闻声身子一僵……他究竟是谁,为什么骗她……随后察觉一道莫名炙热的目光落了下来,她依旧面无表情,任其打量着。 直到外头的风带起一股浓重血腥之气。 她目光扫过身下血水又看了看自己满手血渍,勾了勾嘴角牵强一笑,眸光更黯了些。 猝然间身子忽而落入一个怀抱。 沙哑声音自头顶传来,语气中夹着冷意“颐儿,是他该死”话音刚落,掌心在她身后一下一下轻抚着。 闻言她鼻尖一酸,意识逐渐模糊了...... …… 耳边传来悠长聒噪蝉鸣,宅院老树底下的摇椅上,躺着一个头顶扎着双髻的女童,合着双眼,似是睡着了,她身前站着一对夫妇,妇人无奈地轻唤“懿儿——”稚童听到声响,搓了搓眼幽幽转醒,小小的身子翻下摇椅,乖巧行礼“爹爹,娘。” 妇人看向她的眼神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仅一瞬就消散不见。 “宛懿,书背了吗?”男子剑眉一压,故作深沉道。 她扬起白皙的小脸咧嘴一笑,眉眼干净自然,黑瞳清如泉水“背了,爹爹”额间那朵红莲在烈阳下好不漂亮。 男子见她满面笑容,不悦地皱起眉“萧宛懿自睁眼起就犯两处错,你可知道是哪两处?” 小宛懿垂下头“懿儿不知” 男子背过身语带训斥道“一错,女儿家怎可躺于院中贪睡,从何习来这等野气?二错,识字背书不是让你自觉傲人,行这等浮躁之态,你的恭谨、谦敬素习之礼又在何方!” “爹爹,懿儿没有”她的头越来越低,声音越来越轻。 他猛地回过头,面色一变怒道“三错,顶嘴!你一言一行都关乎整个萧家,你与若岚命带祥谶,自出生起这条路就由不得你们!身为嫡女出言顶撞父亲,有朝一日必定祸累他人!来人!把小姐带下去!学不好规矩不准吃饭!” 竹苑中,婢子“一,二,三,......”数着数。小宛懿碎发紧紧贴在颊边,脸蛋晒得通红,头顶瓷盘,跟着数左右抬脚行走,礼仪嬷嬷手持戒尺在她身旁踱步。 “下颌微收,眼睛不许乱瞟!背再直些!姑娘家,仪态就是脸面!” “......嬷嬷我来啦”一个身着藕色花裙女童走进竹苑。 嬷嬷嘴上含笑看着这个嘴甜的小人“若岚小姐上午练过一炷香,今日不用再练,歇着就行” “嬷嬷不知,若岚离了您的教导总笨手笨脚,刚巧姐姐在若岚也想陪陪姐姐一起” “若岚小姐,小小年纪就不怕苦,这么肯在规矩上下功夫,哪家小姐能有这份心!” 话音刚落,小若岚迈着小步走到前头“姐姐”乖巧地喊了喊。 烈日下,一碧一藕两道身影练着礼仪,衣裳湿漉漉地紧贴身板。两人额间的红莲格外晃眼,旁人若看了谁能想着竟不是亲姐妹。 “还有半炷香!”嬷嬷将戒尺递给数数的婢子向外头走去。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尖叫,面容妖娆的妇人一路疾奔,冲到小若岚跟前“......岚儿!你怎么在这!”话语间将她头顶瓷盘拿下,看着那晒得通红的小脸,嘴里心疼地念叨起来“娘不是让你上午学吗!这会儿外头那么毒,小脸晒坏可怎么好?跟娘回去!” “娘,我陪姐姐” “胡闹!”紧接眉梢一扬,眼里流露轻慢,拖着腔,笑道“大小姐是做错事受了罚,哎哟,好姑娘你怎么一样呢,就是真犯了小错,娘也舍不得罚你,娘的心头肉啊将来是要嫁入宫中当娘娘的,宝贝都来不及!” 话音刚落,那头一声脆响,瓷盘噼里啪啦摔了个粉碎。 妇人见状,勾着唇角对婢子使了使眼色,牵起小若岚往外走“岚儿,我们走,跟娘回上药。” 母女走后,婢子面色纠结盯着大小姐,似是有些为难。可还没等她开口,小宛懿哎呀一声,故作轻松扬起巴掌大的小脸笑道“......盘子碎了,加一炷香吧,姑姑” 一炷香后,小宛懿颤着双腿,一步一抖缓缓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