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杯花作合》 第1章 初来乍到 雪下了一夜。 元月伊始,扑簌细雪倾覆广陵城。 马蹄嘚嘚,高车驷马踏风而来,穿越东西二市,直往城内东侧永兴坊而去。车铃摇曳缥缈,马车沿路压出几道细细长长的车辙,印出积雪之下的汉白玉阶。 吱呀吱呀的踩雪声渐渐远去,绕过几根枣红色门柱消失在深街宽巷。 马夫扬鞭,尖声吹了句短促口哨,吟啸越过高墙,顺城巷传至西界崇仁坊。 一街之隔的崇仁坊南院,低矮照壁下的八角亭中,三俩书生打扮模样的年轻公子斜坐长廊。 “分才是何人去了魏侍郎府上?”一人低声疑问。 “前后簇拥,非富即贵。” “倒也不稀奇,魏侍郎何等人物。” 天子脚下的广陵城,等待春闱的举子们谨慎又带着向往谈论着近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的显贵人物。他们口中推崇至极的魏侍郎正是此次会试的主考官,当今圣上亲定的座主试官,礼部侍郎魏冠清。 参加会试的举人如过江之鲫,寒门子弟在帝京一无依仗,二无保举引荐,其可行的门路之一便是想方设法接近主考官,将自己的诗卷文章呈献以供行卷,揣摩试官的判卷偏好,以求及第。若有幸得到魏冠清的赞誉推荐,被他记住了名字,阅卷时博一个徇情取舍,更有机会平步青云。 可惜投递出的诗文石沉大海,魏冠清日理万机,他们至今连魏侍郎长什么模样都没见过,更别提要与他混个脸熟。 风将落叶吹得翻滚飞舞,一阵咳嗽声响起。 亭中一时静谧,耳边那阵细微的咳嗽便显得愈发清晰,如同树枝折断的喀声,时断时续。 压抑的干咳声隐隐约约,落在耳边像是被柔软的羽毛挠了又挠。 几人不约而同朝一墙之隔的院落望去。 半晌,不知谁发出一声低低的轻笑:“冬日枯枝哪里还有蝉儿唧唧鸣叫,当真叫得人心烦意乱。” 这方默默静了会儿,一人受不住般霍地起身,路过咳声传出的院落脚步停顿,伸出手欲要敲门,最后面色犹疑着放下。 他嘴里来回念叨着:“冬里寒蝉,冬里寒蝉……” 这只妙蝉儿,住在南院的举子大都见过。 青衫落落,模样瞧着文弱,眉眼温润疏朗,俊秀得紧,张口说话却是有几分脸薄腼腆,性子宽和。在这繁华的广陵城居住几月,因着抱恙愈发清癯。 他们几人一同赴京赶考,时常前去探望。这几日雪下得深了,小郎君风寒更重常常忍不住咳嗽,低了头,红了脸,在一片天凝地闭的雪里,犹如寒梅吐艳。 断续的咳嗽如弦似泣扰人心烦,但不知为何就是叱不出一句重话。良久书生甩袖而去,丢下一句:“妙人磨人。” 倚在栏杆处的梁峙听了会蝉儿叫,片刻后收回目光,说:“妙小郎君自打来到广陵便染了风寒,身体欠安整日卧榻休养,也不知咳了几日了至也未见好,别是染了肺痨。” “肺痨”二字一出,亭中余下几人皆是一愣,随即同时坐立难安起来,面色复杂。剩下的话消在喉咙里,几人眼色一对,像是心下同时有了决断。 梁峙笑一声,直言道:“会试在即,诸位离妙小郎君远些为好。” 众人纷纷凝重颔首,忙不迭赞同:“梁兄说的是,离他远些为好,远些为好。”若将病气过给了他们,耽搁春闱可就得不偿失了。 是夜。 梁峙捻灭烛火出了门,手中拎着一包药囊,轻车熟路朝同院的西北角一处的房屋走去。 悬于屋檐轭角的铃铎散出空灵幽远的声响,玎珰玲玲,扑面而来的雪吹落一地。 地上覆了薄薄的一层白霜,可不知被多少人踏过,四周无序遍布着靴子的印记。 梁峙瞧着雪上凌乱杂沓的脚印,原本舒展的眉头皱起,脸色渐渐黑了,很有咬牙切齿的意味。 “……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他步履不停,沿脚印直直往前,敲响了小路尽头的那扇木门。 “妙妙?” 吱呀一声,梁峙轻轻推开门。 炉火仍烧着,闪烁着微弱的光芒,炉子里时不时响起柴火燃烧的噼啪声,照亮了屋内一角。 居室简陋,梁峙朝里走,绕过一扇落地长屏,素净帷幔遮挡住视线,床榻上的人仅凭肉眼看不真切,隐约能瞧出大抵是个瘦长人形。 身体微微侧卧,手执经卷,青鞋布袜,长发半遮面,尚未苏醒。 细看半晌,梁峙将东西缓缓搁下,不出声地转身离开。 . 月色铺到枕边时,妙婵嗅到一缕药香。 侧卧的小郎君淡娥眉轻抬起,慢慢睁开了眼。安静醒了会神,妙婵披上外衣,伸手掀开幔帐,撑着起了身摸索到案几边。 三尺书案摞满了不同药铺的配方药囊,睡觉之前他恰好收拾过案几,那时书台空空,分明没有这些。同窗仁兄偏爱深夜进出他的居室,妙婵一向是知道的,不过半夜功夫,寒舍到底光临了多少好哥哥。 妙婵缓缓按着木椅扶手坐下,有些疲倦地弯腰伏案,掌心枕脸思索半晌。 住在南院的举子们大都同他一样出身普通,同窗贤兄平日里就对自己多有照拂,现如今又省下笔墨银钱替他买药,人情眼见越欠越多。他患的是寻常风寒并非肺痨,但常咳不止,总惊得同住南院的各位兄友辗转反侧,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连着好几日,对门院落的举子每每见了他,总是一副欲言又止却于心不忍的踟蹰模样。 从胸腔升起的刺痒不受控地涌到喉间,妙婵埋过脸去,将拳抵在唇边,低低闷闷咳嗽几声。半晌,再抬起病态潮红的脸,他想,大抵不该继续在此叨扰。 诺大帝京,何处可栖身呢。 小郎君叹了口气,略显愁容,一双乌瞳氤氲浸润,明灭摇动的炉火衬得那张脸愈发俊秀。 就着烛火,妙婵翻遍经书,终于在诗卷里找出一纸夹在缝里的旧色信笺。 御史中丞张琩。 兄长引荐的昔日同窗好友,如今在京城做大官。 赶考临行前一夜,阿兄与他共宿一塌,妙婵裹着被褥又被阿兄裹进怀,听哥哥耳提面命叮嘱到半夜。 似乎这位御史中丞与阿兄已许久未来往,交情谈不上深厚,不过早年间欠了阿兄一桩人情,留下半块玉佩做信物。 “婵儿,你若真遇着麻烦事,只管去找他。”阿兄说这话时,神色有些不同寻常,“你去投奔张琩,礼节周到不出错即可。其余时候,切记远着他些。” 妙婵蜷在棉被里,仰起脸疑道:“会不会太过叨扰。”御史中丞,官位如此显赫,还会记得多年前的同窗吗? 阿兄收紧力道将他搂紧,颇怒:“叨扰什么!他怎敢嫌你叨扰?不必担心,你去了他自会好吃好喝待你。” 妙婵困倦点头。 睡意朦胧间,妙婵听见兄长在耳边的叨叨絮语。 “乖婵儿,怪哥哥在京无人,是阿兄无能。” 妙婵来京城已有数月,本不打算拜访张大人。如今染了风寒也不知何时见好,眼见春闱在即,只能去碰碰运气,看这位大官认不认当年的人情。 东方既白。晨鼓敲响四百下,五更了。 合上书卷,趁着宵禁解除,妙婵绾了发,留下些细碎银钱与一张“叨扰甚愧”的字条,带着早就收拾得当的书箱和装有兄长信物的包袱走出崇仁坊。 寒风料峭。 妙婵裹着一件并不厚实的棉袍,腰间束带偏又勒得紧,显出几分弱柳扶风的情态。 身体实在虚弱得厉害,走一程路,妙婵便要扶着砖墙弓身咳嗽,后颈凸起的瘦骨随喘息在鸦青发丝间若隐若现,小郎君单薄的身形几乎要融进青灰色的砖影里。 砖石地上的积雪被晨起出摊的小贩踏出两道污痕,妙婵循着兄长画的舆图缓步往东城更深处走。 天光愈渐明亮,抵达宣阳坊,巷口聚集了一群看热闹的百姓,七嘴八舌议论着什么。 “听说犯了不小的事,我看呐,又是一桩死罪无疑。” “何止,全家老小皆要抄斩。” “话说,这个月第几起被查抄的了?” 抄斩?这是发生何事了? 妙婵怔了一怔,本能地好奇,拢紧怀里的小包袱踮脚蹭上前。 还没看清楚前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设防地,身后道上冲出数十名玄甲侍卫,锋利长枪朝他横冲直撞而来。 “巡察使办案,闲杂人等退后!” 妙婵不由自主踉跄后退,书箱摔在道旁,半块雕着花纹的碧色玉佩从夹层里头滑出,领头开道的侍卫一个扬鞭,生生抽碎了他脚边的玉佩。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妙婵来不及说一句且慢。 坏了、他投奔张大人的信物! 饶是惊惧不已,妙婵也不敢多言,脸容憋得通红,急急捡起包袱和书箱抱紧忙不迭连连后退。 黑漆官车经过,车帘掀起时露出一角朱红色官服。 好生骁悍的作风。 妙婵明眸圆睁,睫毛簌簌眨动,着实受了不小惊吓,现下只得后背紧紧贴墙勉力支撑住身体。 自打来到帝京,他一直深居简出,平日里多与南院同窗吟诗作对,头一回见识这样大的场面。 紧跟官车其后,一辆玄铁囚车缓缓沿街驶过。里头关押着一位被铁链锁着的男子,披头散发,瞧不清脸。 四周百姓议论声更大了些。 看来这就是那位被抄家斩首的官员,也不知到底犯了哪一宗罪。 妙婵镶在人群边缘处,囚车经过时,那车里的男子身体陡然一颤,猛地抬眸死死盯住这方,原本呆滞的眼睛染上血色,喉咙发出嘶哑的嗬嗬声。 强烈不甘的视线投射过来,妙婵莫名打了个冷颤。 不知怎的,总感觉那囚犯仿佛在注视自己。 等囚车驶远,哄闹人群渐散,妙婵神窍这才归了位。 拜见御史中丞的玉佩摔碎在地,又被抽了一鞭子已然四分五裂,可怜兮兮碾在尘土里。 碎了的玉,还能当作信物吗?妙婵发愁,弯下腰用白绢去捡碎玉,慢慢将其拼凑完好。 倏忽,捡拾玉佩碎片的手突然顿住。 先前没能仔细看,如今对着半块拼凑好的玉佩,妙婵缓缓蹙眉,依稀辨认出玉佩背面刻着一个字:两个“日”,上下合在一处,是……昌。 昌。琩。 等等。方才囚车辕木上贴着的封条,御、张…… 寒意顺着脊椎游蛇一般攀上来,妙婵转过身躯。蓦地,顾不得身体不适,他着急忙慌背起书箱往囚车来时的方向快步疾走。 过街,霍一抬头—— 前方府邸门前悬着的乌木匾额上赫然写着“中丞第”,朱漆大门正被禁军撞得砰砰作响。 妙婵僵立原地,整个人如遭雷劈。 “什么人在此鬼鬼祟祟!”一声暴喝惊得妙婵手捂胸口,慌乱之中袖中引荐书信散落在地。 妙婵大惊,弯腰去捡已经来不及,查封张府的长枪侍卫近身夺去书信,冷厉质问:“你是什么人!” 雪片般的信笺上,有自家兄长为托付自己向张大人写明的同窗情分及亲笔私印。 妙婵喉间不适翻涌,眼前一黑又一黑。 借着侧头咳嗽的时机,妙婵将额间冷汗擦拭,喉结滑动三回才吐出完整句子:“晚生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冲撞了大人……” 他向侍卫恭恭谨谨行了一礼,眉如淡墨山峦,再抬起头时,眸光端的是清亮无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初来乍到 第2章 神医圣方 冷面侍卫横眉厉色,东瞧西瞧查验了半天,一声不吭。 他沉默多久,妙婵头顶上的那把索命铡刀就悬了多久。 默默无语间,妙婵就着俯身的姿势轻抬眉睫。 这位兄台虽勇武,看信笺时却目露空茫。瞧着,大抵是个不识字的好哥哥。 果不其然,白目侍卫说话了:“这上面写了些什么?念来听听。” …… 仁兄,大善! 幸好阿兄在信件上盖的是私印而非官印。 妙婵在心里将圣人老夫子拜了三拜,嵌在苍白面容上的笑意愈发显得软和。他抬手将碎发别到耳后,从侍卫手里接过那封兄长的引荐信,打开一看,不禁呆了呆。 信上只有一行字: 张贼,敢动他,老子活将你千刀万剐了去! 妙婵拧紧眉头,一时半会有些发懵。 这便是阿兄的引荐信?确是兄长的字迹不错,难不成他赶路走得急一时拿错了信? 侍卫催促:“写的什么!” 妙婵轻咳,缓缓启唇。 再开口,一字不差地赋了一句新词。绵言温语犹如清风低徊,侍卫不通文墨,却也听得舒心,逐渐缓和了神情。 他摸摸下巴打量妙婵许久,见他一副弱如扶病的柔静模样,盘问道:“可是进京赶考的举人?” 妙婵忙作揖称是。 小公子面色被寒风吹得透白,鼻尖一酸,一汪眼泪情不自禁蓄满乌瞳。天可怜见,此刻想哭是真真切切的,半分不掺假。 恰在此时,张府门前一人高声喊:“张十二!过来搭把手!” 侍卫应了一声,收起长枪,咂摸一笑,对妙婵道:“罢了罢了,走远些吧。” 见他一身病气,侍卫将书信还给他,摆摆手,“京城门庭森严,处处当心着点,可仔细着一身皮骨,刀剑无眼,日后别什么热闹都凑上来!” 妙婵双手拱起:“晚生谨记。” 说罢,妙婵背着书箱,转身时听到侍卫间的训斥声。 “好你个张十二,好色老毛病又犯了,还不快来搬东西!被郎将大人逮住玩忽职守,有你好看!” 直到走出东街老远,妙婵才敢捂着胸口衣襟大口喘息。闭上眼睛不由得一阵眩晕,内里单薄的衣襟已经全然汗湿。 张府决计是投奔无门了。 思及那辆四轮裹铁的囚车,妙婵心有余悸。 偌大的广陵城,旅店合该千万家。天黑之前,妙婵要先去寻一处新住处安顿下来。 约莫正午时分,妙婵走进一家门前还算干净的客栈,轻扣柜台。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掌柜的是一位很有风韵的女子,闻声头也不回,倚在柜台前举着小蒲扇与大堂里的熟客笑聊。 妙婵紧了紧肩上书箱与包袱,轻咳:“住店。劳驾,不住上房,要最僻静的院子。” 踟蹰片刻,他向店家讲明了自己染有风寒的情况。 妙婵一板一眼,从容拿出医馆提供的脉案和药签,作证自己仅是因为体弱染上风寒之症,并非患了急痨。 他边说边咳,病病哼哼的,神情却恬淡,已然做好了被打发走的准备。 掌柜的听得忍不住皱眉,转过头来闲聊蓦地止了话头。她盯视妙婵半天,嗓子里压出长而婉转的一声腔调:“呦。” 妙婵低眉,霎时颊边升起飞霞。 “西厢那边儿还剩一间,不过……” 掌柜当即改了主意,蘸墨在簿册上画了个圈,挑眉笑道:“同院住着位姓陈的举子,考了十年春闱不中。旁人都当他晦气,不肯与之同住,那里就渐渐冷清荒废了。不知这位小公子介不介意?” “无妨,清静才好。”妙婵感激作了个揖,“只是不知那位仁兄可愿意?在下咳疾,实在不知何时才能见好。” 掌柜的掩唇笑,“那也是个奇人,读书读得快走火入魔了,若是天塌了他还当打雷呢,寻常听不见外面别的声音。” 妙婵微微放下心,交过银钱在这间客栈落了脚。 . 推开掉漆的院门,墙面斑驳,四处留有墨迹。陈旧的策论残篇糊在窗棂上,被风掀起一角。 屋舍虽破败,妙婵却很满足。 踏进院落,听得东厢隐约传来一阵嘶哑的低低吟诵,想来应该是那位陈举子。 妙婵奔波大半日,此时累极,决定改日再去拜访。 他向店家要来热汤与沐桶,整个人泡进去,热水没过肩头,洗去尘土与疲乏。妙婵仰头闭眼,窗外鸟鸣啾喳,一颗惴惴不安的心稍许安定了些。 夜深人静,妙婵取出怀中信函。 临行前兄长亲手交给他引荐信,谁成想竟差点成了一道索命符。不过信上的这行字,到底是何意? 妙婵忧心兄长可否会受牵连,又是思念交织,一时难过非常。 信纸在烛火上蜷曲成灰,妙婵恍惚又看见关押张大人的玄铁囚车与张府门前白森森的封条,阖府上下顷刻间便被抄了个干净。 “兄长钧鉴……”妙婵蘸墨提笔。 斟酌片刻,妙婵微微露出一丝难为情,重新铺纸,亲昵撒痴的话情不自禁一串串从笔下溜出。 “阿兄如晤。婵儿离家数月,独守寒窗,日夜思念。 …… 速速修书,免我挂怀。” 写完信,妙婵将这页纸轻轻贴在信笺夹层处。 封好家书,窗外隐有窸窣响动。 刚从鬼门关走一趟,正是杯弓蛇影的时候,妙婵脸色一变,冷不丁被吓了一大跳。 谁? 莫不是抓他进牢来了? 下意识抄起一本书,经卷护体,妙婵掌灯摸到门边,却见一位灰衣少年跪在石阶上。 “可是妙小公子?”少年眼眶微红,喉间含着哭腔。 半晌,木门试探着被推开一条细缝,妙婵将脸掩于书卷中,藏在后面发出闷闷疑声。 “阁下何人,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灰衣少年忙道:“妙小公子不要怕。”他压低嗓音,说明来意:“奴才奉命行事,前主子……交代奴才定要把一样物件交与你。” 妙婵歪了歪脑袋,谨慎端详探查一阵。 看起来不过才十三四岁,肤色偏黑,脸颊处落着几粒雀斑,还是一个稚嫩少年模样。 见四周没有旁人,妙婵便开了门将那少年搀扶起身,迎进了屋。 进屋后,妙婵迷迷怔怔,想不到这小孩站起身来竟比自己还高一头,身上带着闷湿异味。 借由烛光,妙婵忽然瞥见他的脖颈处烙着“张”字残痕,很是显眼——张,难不成他是张府旧人? 妙婵心头重重一跳。 小少年呆楞楞,眼睛有些发直。 懵了片刻,那少年扑通一声,立马伏地叩头道:“妙小公子,奴才名唤伶伦,原在张府当差。” 妙婵一愣,迟疑少顷,问:“哪个伶,哪个伦?” 伶伦仰头看向妙婵,吞咽着唾液如实告知:“小人原是无名无姓的贱奴,是张大人赐了我姓名。他说是‘伶俐’的伶,‘伦常’的伦,叫我好生记着。” 妙婵低垂着眸。儿时他曾养过一只细犬,替那条细犬取了名叫伶伦,最窘困的那段时日即便自己忍饥受饿也要喂些生肉给伶伦,阿兄说他把伶伦当亲儿子养。可惜后来再长大些,那条细犬染病去世他便再也没有养过犬。 这位在张琩大人府中当差的少年也叫伶伦,可真是巧。 伶伦重新将额头贴在地板上,深吸一口气,极为小心地道:“奴才在府里见过公子的画像,故而认得公子。白日里在府门前遇见公子,不得已一路跟着公子来到这里,好完成前主子交代的差事。公子不要怕,奴才过几日要被赐给别的府上当差,奴才绝不是奸恶之人!” 妙婵听得愈发糊里糊涂,于是先拉他起身。 “你说你原在张府当差?可你们府上如何有我的画像?你又为何跟着我?” 伶伦支支吾吾。 他在张府给张大人近身当差时,曾见过书房里的那张画像,张大人很是珍视,每日要细细欣赏许多回。 画上之人如玉雕儿一般,伶伦原以为小公子怕是张大人臆想出来的仙人。直至今晨,妙婵真真切切出现在眼前。 自打去年秋开始,张大人便一直念叨,府里不久要住进一位小主子。 大人叫管事腾出府邸最好的宅院,每得了好东西就往那院子里送,可眼见都过正月了一直没见小主子住进来。下人纷纷猜测是哪家姑娘,只有伶伦知情,哪里是什么姑娘,多半是画像上的小郎君。 大人每每深夜难以入眠,便去书房赏画,十分痴迷。 今日得以亲眼一睹……余光触及青衫衣摆,伶伦惶恐低头,不敢再细看。 画像上的妙小公子年岁尚轻,更加青涩稚嫩些。如今抽条拔节,真人比之画像还要韵致三分。 世上竟真有似白玉雕琢出来的妙人。 伶伦自小被牙人卖进京城,见过不少达官显贵,也没见过生得比妙小公子还好看的人。 难怪张大人念念不忘。命运偏爱捉弄人,倒也得亏妙小公子来迟一日,否则他必定在劫难逃。 伶伦久不开口,妙婵疑道:“伶伦小兄?” 从未有人这样称呼他,伶伦听得耳朵一抖,霎时面色通红。 妙婵见他年纪尚小,泡了一盏热茶,有意安抚:“你来找我莫不是有什么难处?慢慢讲。” 伶伦一拍脑门,终于想起正事,略过张琩不可言说的心思囫囵说了一遍前因后果,旋即把揣在怀里的方子双手呈上。 “公子,这是大人先前寻来的珍药圣方。 “大人听令兄说公子体弱,每逢正月新年要病一回,特意寻访名医荧惑求来的。 “大人本想亲自交给公子,只是还未来得及……” 禁军劈开张府大门时,阖府上下惊慌四散,张大人端坐书房,视线一错不错凝目注视画卷。 伶伦跪地叩首。 张琩看也不看他,说:“我交与你最后一件差事。” 嘱咐伶伦将圣方交给妙婵,他将画卷收起,平静低声:“真费了许多力气才得来的。” 伶伦原想将画像连同圣方一并偷偷带走,未来得及动作,那张画像便一并被查抄搬运走了。 药方被递到妙婵手中。 纸张触感奇特,不似寻常宣纸,上面的字迹运笔如飞,十二味药材名先后排列,右下角注着一行小字:寅时煎服。 伶伦小声解释:“此方专治邪寒入肺、久咳不愈。张大人托奴才交代,荧惑神医的万金良药,必定百治百效。”素来听闻神医荧惑有妙手回春之术,然而性情古怪寻常不替人治病,故而一味药方千金难求。 “如此厚礼……”妙婵面色犹疑,嗅到不对劲。 他怎么不知,原来阿兄与张大人竟这般交情甚笃,连带着同窗胞弟也这样上心,竟连自己每逢冬日要犯一回的怪毛病咳疾都知道。 见妙婵似有推拒之意,伶伦着急,当即就要匍匐跪地。 “公子不必推辞,伶伦曾蒙受张大人救命大恩,如今大人惟余一桩心愿,了却大人的心愿便是莫大的功德!万望公子成全!” 妙婵无奈叹:“怎的又跪?” 伶伦固执不肯起身:“不瞒公子,大人从前最爱结交读书人,这药方非金非银,不属贵重之物,对公子却是雪中送炭。” 妙婵弯腰去扶伶伦,莫名地,他想起囚车里的张琩。原来那会儿,张大人眸带血泪,难不成真是在遥遥望他。 伶伦恳切:“大人挂念小公子,若公子不收,他必不能安心啊!” 伶伦说得信誓旦旦,妙婵不免有些愕然:“果真?” “果真!” 默然一会儿,妙婵依了伶伦,收下了那张药方。倒是并非被伶伦说动,而是出于对阿兄的信赖。若非极度可信之人,兄长断不会轻易将自己托付给张琩。 久病自成医,妙婵单看药方上列出的药材,瞧不出什么特别,但还是按着方子去医馆拿了几服药。本不希冀风寒能就此治愈,谁料按着方子吃过几日,咳疾竟真大好了许多。 果然是神医圣方,真有奇效! 他与张琩原是素昧谋面,张大人却能尽心相待至此,妙婵不免受之有愧。 辗转几日,妙婵穿戴得当,备上供果与灯烛,前去城南普济寺庙。 恰逢吉日,天气晴好。 普济寺主尊殿,妙婵俯身跪蒲团,低首合掌,默祷祈福。 拜完大殿主尊,他又持香走至香炉边,举香齐眉鞠躬。拜完三拜,捐了香油钱,这才离开佛殿。 妙婵双手合十,并不知晓张琩等待秋后问斩此时尚未魂断,虔诚在心里默念: “张大人,且走好……” 感念赐药的恩情,妙婵一阵叹息,预备年年来此悄摸着替张大人上一炷香。 虽不知张大人犯的哪宗罪,毕竟是罪臣,不能光明正大给他烧纸钱,妙婵暗自惭愧。 没准儿,日后圣人大赦天下……也未可知。 妙婵正细细琢磨着如何报恩才能让九泉之下的张琩走得安心些,忽听得耳边有人唤他。 “妙妙!” 蓝袍男子几个跨步上前,一把捉住妙婵的双肩,急色道:“你去哪里了!为何不告而别?叫我好找!” 偶遇好友,妙婵喜上眉梢,任由梁峙诘问,乖乖作揖,眼角略弯笑眯眯道:“梁兄,近来可好?” 风过,小郎君衣角微扬,带出一阵若有若无的书墨香气。 梁峙好气又好笑,假意瞪着眼睛沉下脸,声势汹汹将他数落一番。 “还当我是梁兄么?” “自然。”妙婵眉间浮现一丝困惑,似乎真不知他为何如此恼怒,不紧不慢问:“梁兄何出此言呀?” 梁峙咬牙,敢情夜不成眠的只有自己。 “招呼也不打一个便一走了之?” 妙婵恍然若悟,他当留了字条便是告别。 没再多解释,妙婵自知理亏,温温叫了声好哥哥,连讨饶向他赔不是。 “嗳,都是愚弟的错。” 梁峙撑不住软了语气,关切盘问完妙婵近况,望着他心中一动。 “也罢,气色倒比从前好些。” 闲谈片刻,妙婵淡色的唇牵起,问道:“梁兄也来寺里祈福?” 梁峙摇头。 “今日几位贤兄在临江设筵席,作泛舟诗会。听说魏侍郎今日也在临江。正好,稍后你我同去。” “梁兄抬爱,可惜愚弟有一篇新策论方才看过一二……”婉拒的话说了一半,对上梁峙微微肃然的目光。 …… 妙婵:“唔。” 第3章 说来话长 城南临江,池畔停着几艘画舫。丝竹隐隐,夹杂着三两句文人谈笑。 “梁兄,这边请!”甫一靠近画舫,一位着月白色锦袍男子含笑起身相迎。 目光触及梁峙身后的妙婵,男子稍一怔忪。 “梁兄,不知这位……是哪家府上的公子?” 妙婵久病卧榻,第一次露面参与文人举子间的筵席,自然是个生面孔。 梁峙转身面向男子,有些讶然。 这人出了名的外热内冷不好接近,怎么今日主动跟自己熟络搭话起来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梁峙总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于是抬手引荐:“在下的同窗好友,妙婵妙小郎君,鹤州人氏。” 说罢转头,“妙妙,这位是李阶兄,江南解元。” 妙婵颔首,眼中流露出清浅笑意,拱手行礼:“见过李兄。” 早就听闻江南解元不仅才气出众,气质更是风流意态,今日一见不负盛名,当真是一位玉树临风的哥哥。 李阶视线在梁峙与妙婵之间转了转,不由得笑了一笑,笑容含着些许深意:“小郎君不必多礼。” 气韵超脱不俗,打眼一见,他还当是京城哪位不曾露面的高门世家子弟。 客气谈笑几句,李阶道:“筵席快开始了,仁兄贤弟随我一道入席罢。” 他虚虚地一伸手,热络引路,妙婵跟随其后,轻撩衣摆踏上画舫甲板。 梁峙落后半步,轻轻揽住妙婵的肩膀,压低声音叮嘱:“今日泛舟筵席,来的大都是京城有头有脸的才子。为兄知道你不善逢迎,日后多来几次你就懂了,这一关总要过的。” 想要在这京城之中过得体面顺意些,今后有可为,名声与人脉不能不顾。 妙婵知道梁峙全为自己着想,点头称是。 登上画舫二楼,凉风拂面而来。 画舫内已摆开筵席,十余名华服青年分坐在两边的雕花梨木矮几旁。最引人注目的当属筵席中央端坐着的锦衣公子,头戴束发金冠,穿戴华贵,一眼便知身份不同寻常。 三人一上来,席间谈笑声渐渐弱了下来。 众人先是纷纷和李阶施礼问候,李阶游刃有余淡笑回礼,显然在这些人中很是吃得开。 梁峙稍逊一些,仅有下方侧席几位宾客点头致意。 至于妙婵,一袭青布长衫,在满座绫罗绸缎间显得格外扎眼。 妙婵原本踏上台阶的功夫就打好了腹稿,一抬头,感到数道目光灼灼地凝视着他,准备好的词句一时吓得咽了回去。 ……莫不是广陵城中的筵席,有什么他不清楚的规矩礼仪? “这位小兄台面生得紧,不知是哪家的才俊?”一位摇着折扇的公子出声询问,语气不掩惊艳。 梁峙上前解围,朗声介绍:“诸位,这位便是我常提起的妙婵小郎君。” “妙郎君初到广陵,现下虽无功名在身,却是满腹经纶,诗词歌赋无一不精。”一说起妙婵,梁峙像介绍起了自家亲晚辈,语气抑制不住地满是骄傲,连连赞不绝口,夸得是天上有地下无。 李阶向夸夸其谈的梁峙投去微妙视线,啧了一声,唇角噙笑。他看戏一样靠坐到窗边,仰头听江上小舟传来的小曲儿。 “梁兄谬赞。”妙婵不敢当此过誉,拱手行礼,深深一揖,长袖垂落如流水,“晚生妙婵,初到京城,蒙梁兄相邀,见过诸位兄台。” 声音不大,清润如玉。 席间静了一瞬。 妙婵衣着素净至极,只用一根木簪束发,衣襟既无纹绣,也无佩玉。腰间系一条素白丝绦,整个人却比之岸边新抽的嫩柳还要清秀挺拔。这般装束非但不显寒酸,反而衬得气质出尘如竹,更显风骨。外表文弱清瘦,倒是把满座锦绣都给比了下去。 李阶斟满半杯酒,唇角微扬,哂笑着在心中感叹:生了一张极好的脸,就是千好万好。 “梁兄这是从哪里寻来这般标致人物?”端坐中央席座的贵气公子摇着一柄洒金折扇,上下打量一圈妙婵,哼笑着漫不经心道:“你不引见,我还当他是你特意从梨园里请来的唱曲儿小生。” 此话一出,席间配合着响起几声轻佻折辱的笑。 梁峙皱着眉头:“你……!” 终归顾忌身份尊卑,他怒不敢言,附到妙婵耳边低声提醒:“庄子墨,乃官家子弟。府上世代担任官学博士,今日江上筵席便是由他做东。” 博士品级虽不高,但在广陵却备受尊敬,属清流官。 妙婵听得一脸认真,迟缓地眨了一下眼睛。 庄子墨毫不留情挖苦:“这位妙小兄弟看着像唱戏的,今日头一回见,不如献歌一曲助助席间雅兴,岂不正好?” 妙婵闻言凝滞片刻,低头思虑一番,末了真心实意道:“在下不才。幼时确实学过一二音律,奈何愚笨,五音不全找不着调,终不成器。”说到此处,他那张俊秀至极的脸容出现了十分为难的神色,实在有些不忍道:“若真要唱,愚弟怕在座各位兄长……消受不住。”这并非假话,平常连最疼爱他的阿兄都不许他在家中吟曲,说是非人折磨。 李阶噗嗤一笑。 果真是个妙人。 庄子墨脸上没了笑容,冷声冷气:“哦?是么。梁峙称你才气超然,倒不知妙小兄弟是何方人士,师从哪位大儒?”这话说得阴阳怪气,席上是个人都能听出他的咄咄逼人,然而也不敢多说什么。庄博士统领国子监教学,而庄子墨作为其长子,无需科举将以门荫入仕,已经在着手准备吏部铨选。 李阶挑眉。庄子墨平日里最是自负,向来热衷于享受被人追捧的美名,稍稍被人抢去风头便要报复打压,看来今日免不了一场刁难。 鹤州么……下下州,穷乡僻壤之地。 自下下州赶赴京城的举子,在这权贵遍地的广陵城之中,注定为人所轻。 思及此,他饶有兴致看向妙婵,好整以暇。 美人面,福祸相依。 妙婵倒是不慌不忙,垂首温文答道:“在下乃……浮息妙氏九世孙。” 话音未落,他的耳尖先染了一层薄红。 掩于宽袖里的手指不自觉蜷了蜷,妙婵强作镇定轻咳一声。 阿兄再三叮嘱,若是有人问起家世,便搬出浮息妙氏的赫赫威名,管他八杆子打不打的着。 “帝京广陵,门第观念极深。公侯将相,那个个都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妙妙,你要听阿兄的话,此番好保的会试安稳。” 妙婵自知扯了谎,心虚垂下眼睑,长睫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面上温文平静,耳根却是几欲滴血。 周遭气氛变得有些异样,接着便是窃窃私语。 “竟是浮息妙氏?” “果真么?怎么瞧着穿衣打扮不像……妙氏可是有名的隐世大族。” “听闻妙氏祖上曾五世三公,钟鸣鼎食,显赫非常。” “我看这位小公子气质不俗,说不定真是妙氏子弟!” 庄子墨双眸微眯,嗤笑。 呵。弄虚作假之辈。 旁人不知,他倒清楚,浮息妙氏早就没落绝迹,这小子竟敢在自己面前诓骗众人胡乱攀亲。 庄子墨正欲开口拆穿,堂间忽地响起几声朗笑。 李阶大笑,斟满一杯酒,起身举杯:“原来是浮息妙氏啊,难得今日有幸一见,久仰久仰。”说罢一饮而尽。 妙婵侧目与李阶对视,心头一热,旋即朝他露出一抹感激笑意。 李兄,极好的哥哥。 李阶年少盛名,又得当朝元乐长公主赏识,将来少不了平步青云,万万不能得罪。他一出面照拂,其余人也就信了七八成,再看妙婵时收敛了不少轻浮。 庄子墨倏然沉下脸色,这骗子怎么竟与李阶交好。 “妙小友,来坐。”李阶笑了笑,引着妙婵落座,渐渐地,席间气氛重新活络起来。 入席,妙婵正襟危坐。 百无聊赖间,他端量起面前案几上五彩斑斓的糕饼,眸中闪过一丝新奇。 “第一次参加泛舟游宴?”李阶倚过来,低问。 妙婵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不瞒李兄,在下出身鹤州小县,实是孤陋寡闻,不如兄长见多识广。” “打住打住。”李阶勾唇,幽幽道:“九世孙,说这些个。” 妙婵不作声,耳根红得愈发厉害。 看他一脸纯良,李阶不忍心再逗弄。 右手的梁峙俯身过来:“妙妙,你竟是浮息妙氏九世孙,我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 妙婵哑然半晌:“此事说来话长。” 梁峙了然。 每次妙婵有什么难言之隐,他不知做何回答,都会回上一句“说来话长”。上一回,他问严举子为何宿在他的房里,妙婵也是茫然了半天才温温吞吞道了一声说来话长。 梁峙无奈,没再过问。 席过三巡,画舫缓缓驶向湖心,碧波湖面上嵌着一座飞檐六角亭。 庄子墨环视众人,起身道:“诸位才子远道而来,庄某不胜荣幸。今日湖心亭中风景正好,不如稍候随我登亭,诸位以「舟」字为令,赋诗行酒如何?” 众人自是齐声应和。 今日跑这一遭,为的可不就是登亭吟诗作文。即便魏侍郎没露面,博得其余名望青睐也不亏。 庄子墨满意一笑,潇潇洒洒负手往外走。 梁峙拉着妙婵就要跟众人一起登亭,妙婵踟蹰,温声婉拒:“梁兄,这一趟我就先不去了。” 梁峙瞪眼:“妙妙!” 妙婵摇头不语,缓缓揪住衣襟咳嗽几声,面色直咳得有些苍白了,旋即扶着案几抬眸望他。 梁峙:“……也好。” “湖心风大,你在船上好好休息。” 李阶似笑非笑,“你自己一人在这里能行?” 妙婵轻轻颔首,温温和和道:“无妨。” 见众人都跟着庄子墨出去登亭了,待舫内安静下来,妙婵稍微放松了些,将衣袖一挽,缓缓伸手—— 从八仙盘拈起一块自方才起就惦念已久的芙蓉水晶糕。 米糕滑软,入口即消。妙婵吃得眼眸微眯,感慨着广陵糕点当真一绝。 尝着点心,妙婵开始挂念家中那篇未读完的策论,想着稍后待船靠岸寻个借口先行离开。 哪知李阶和梁峙离开不过半刻,原本安静的舫外,忽地传来脚步声。方才席间的三两人去而复返,端着酒盏言笑晏晏踏朝他走来。 “妙小友风采非凡,可否有幸与小友交个朋友?” 妙婵一愣,慌忙将咬了一半的糕点搁回碟中,微微欠身,“诸位兄长谬赞。” 旁人一饮而尽,妙婵只好斟了酒,举杯回礼。 轻搭盏沿的手指修长白皙,像几根素玉似的。 妙婵幼失怙恃,为了填饱肚子活下去少不得与兄长四处寻活计,自打几年前阿兄进京高中后又封了县丞,日子苦尽甘来,家中虽不显赫富裕,但兄弟俩相互扶持不用再做食客,妙婵寻常安心读书写字,被兄长好生养了几年,十指不沾阳春水皮肉又嫩了回来,如今瞧着仅食指侧畔生了一层细细薄薄的茧。 几位举子见他举杯,一时恍然出神,更加信服他是浮息妙氏九世孙。 只见这双执盏的手,便可知是养尊处优、读过万卷书的贵郎君,就是身子骨瞧着弱了些。 至于穿着朴素,大家子弟,低调些再正常不过。哪里都像庄子墨一般穿金戴银,岂不俗不可耐? 小郎君本就生得甚是貌美讨人喜爱,再加之添了这一层缘故,众人一时更为殷勤,纷纷上前结交。 几位热情举杯相邀,妙婵无措,实在不知如何推拒。 第三杯酒下肚时,喉间隐约生起一股灼烧之意。他悄悄用指尖按住案几边缘,檀木的凉意透过皮肤传来,稍稍缓解了掌心的燥热。 “妙小友,定要满饮此杯!” 又是一杯酒递到面前,妙婵面颊酡红,为难推辞:“杜兄,不妥不妥,在下实在不胜酒力……” “小郎君,我府上还有晏师真迹,不知贤弟可有兴趣?” 妙婵哦了一声,忽而眼眸稍亮。 “当真?” “自然,就等贤弟光临寒舍。” 深吸一口气,妙婵端起酒盏,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激得他眼角微微发湿。 酒过三巡,旁人哪能看不出,妙小郎君性情极温和乖顺。嘴里说着不胜酒力,旁人哄一哄,他便喝了。 四面八方的追问撞到耳畔,妙婵开始恍惚,他撑着案几想站起来清醒一下,不料手臂一软,整个人晃了晃。 案上的杯盏叮当作响,几滴酒液溅在他青色的衣衫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李阶回来便看到这样一副场景,赶紧上前扶住他,妙婵的半边身子顺势靠在了对方肩上。 “醉了?这是喝了多少?” 一刻钟前对他温和含笑的小郎君,现下不知今夕何夕,已然一副朦胧醉态。 李阶扶额失笑,转头对那几人意有所指道:“亭中有另一画舫靠近,大抵是魏侍郎的船。” 几人面面相觑,匆匆拱手道:“既然如此,那就托李兄暂且照看妙小郎君。”美人虽好,远不及功名仕途。 李阶唇角勾起,笑意不达眼底。 待旁人走后,妙婵抬眸,眼神懵然无辜,颇有几分可爱可怜。 “李兄?” 性子如此软绵绵,难怪教人欺负成这样。 李阶:“还认得我,不算醉得厉害。” 妙婵摆摆手,躬身作揖,“谢过李兄。”说罢,他左右张望两下,脚步微错,身子先转了半边。 李阶失笑:“去哪儿?” “兄长……容我去外面,透透气。” 妙婵醺醺然,胸闷得厉害,缓步走到云舫楼台上,江风一吹,迷糊的神智清醒了些。 倚在雕栏处,他望着湖水里的倒影,默然发起了呆。 不知多久,视线里,无声无息多了一双墨色镶玉锦靴。 “好雅兴。”微讽的男声。 妙婵略略一怔,视线顺着靴子缓缓上移。 “庄兄?” 感念着水晶糕点的情谊,妙婵有些高兴,不禁对来人绽开温和一笑,施礼问安。 “别想讨好我,我可不吃你这一套。”庄子墨居高临下,冷哼一声:“胆子不小。区区下州顽民,也敢谎称是浮息妙氏。” 不过一时半刻,他已经把妙婵的出身来历查得明明白白。 庄子墨一身锦绣,“唰”地甩开折扇,斜睨着妙婵衣襟上磨起的毛边,嘲道:“我自小在帝京长大,鹤州?闻所未闻的下下州,听都没听过是什么?” 妙婵勉力思索了一会,慢慢答:“一座城。” “……” “呵,我看你分明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骗子!”庄子墨忽地提高嗓门,“难不成妄想假借浮息妙氏九世孙的名头,骗得一群人对你笑脸相迎?” 妙婵不知庄子墨为何突然发难,也不知如何解释。 半晌他面露茫然,好声好气儿:“此事……说来话长。” “无礼!”庄子墨觉得自己完全不被放在眼里,恼怒道,“你可知得罪我是什么下场?” …… 此时,离画舫不远的湖面上,涟漪被另一船舫荡开,两船渐近。 魏冠清站在船头,锐利的目光扫过不远处的湖心亭,眉宇几不可察地皱了皱。 “想是参加今年春闱的举子。”身边的家仆六琯眼色尖,当即解释:“多半是打听到大人今日会来临江,个个变着法儿想求见大人呢。” 魏冠清面色冷淡。 六琯:“大人不高兴?” “劳而无功,所有人都会明白的道理。”魏冠清双眼微阖,哂道:“或早或晚。” 不多久,船舫渐渐行至湖心。 两船交会的刹那,亭上举子斗诗的音调顿时提高不少,你追我赶地吟诗作对,嘈嘈杂杂乱了平仄。 倏地。 “噗通——!” 意外陡生,一记清脆的哗啦声响截断了所有表演。 六琯循声抬头,只见对面画舫的二楼,一袭青衫如断线纸鸢直直坠入湖中,溅起一丈多高的水花。 他当即瞪大眼:“唉呀!有人落水了!” 吟诗丝竹声里惊呼四起。 魏冠清神色一凛:“救人!” …… 被拽出水面时,妙婵呛了几口水,迷蒙间,望见上方船舷檐角的琉璃灯与日光一齐摇荡。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歪了歪脑袋,意识陷入黑暗前,视线里出现一角绯袍、以及那人腰间垂挂晃动的鱼符官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说来话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