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我和对头驸马联手了》 第1章 死了又活此乃重生是也 烛火摇曳,满室皆红。 凌婉是在一阵熟悉的头痛中醒来的。 意识回笼的瞬间,五脏六腑仿佛仍被烈火灼烧,喉间似还残留着血腥之气。 她猛地睁开眼,入目是织金绣凤的殷红帐顶,空气中弥漫着清浅的合卺酒香,与一种独属于新房的、甜腻而压抑的气息。 真是熟悉又陌生的气味。 这里……是长公主府的新房? 她不是应该死在去看沈砚的路上么? 那个雪夜,他跪在宫门外,为那座她决心屠戮的城池死谏。而她,在奔赴他的途中,呕血身亡。 有什么值得呢,凌婉心中冷笑。她的好驸马,对待死有余辜的罪人尚且悲悯万分,但是却对自己多年的妻子僵硬的像一座石像!如今驸马可满意了,她在雪地中死去,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为自己哭丧……等等,这是什么地方? 冰冷的指尖下意识攥紧身下柔软滑腻的云锦被褥,那真实的触感让她心神俱震。她霍然转头,目光精准地捕捉到床榻边那道正在解下玉带的身影。 大红的喜袍,金线绣着繁复的云纹,衬得他身姿清隽挺拔。仅仅一个背影,便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 沈砚。 她的驸马。 前世,与她纠缠半生,最终势同水火,让她爱恨两难、含憾而终的夫君。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痛伴随着潮水般的记忆汹涌而来—— 是冷宫里瑟缩的童年,母亲抑郁而终时枯槁的面容;是和皇帝在夹缝中相依为命,分食一块冷糕的苦涩;是朝堂之上,她如何从一个备受欺凌的公主,一步步踩着政敌的尸骨,将弟弟扶上龙椅,自己成为权倾朝野的长公主,手上沾满洗不净的鲜血与罪孽…… 还有,眼前这个人。 琼林宴上惊才绝艳的探花郎,被她一眼看中,强求来的一道圣旨姻缘。 他像是上苍对她多年蹉跎的补偿,更像是宝殿中神佛的怜悯,看到沈砚的那一瞬,她不由得流下两行泪珠。多么像清风的一个人,教人忍不住将世间所有功名利禄所有传世歌颂都放在他的面前。 但是他无心于此。 新婚夜,他便以“不敢亵渎殿下”为由,宿于书房,自此开启两人长达数年的相敬如“冰”。朝堂之上,他屡次与她政见相左,那般霁月清风的人,却会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让她心寒的话语。他看她时,眼神总是冷的,带着失望,或许还有……鄙夷。 最后,是漫天的风雪,和他跪在雪地中,决绝的、为她屠城之令死谏的挺拔脊梁…… 午夜梦回时,凌婉总是梦到母亲皱着眉头劝说她:婉婉,你恨吗?放手吧孩子。 恨吗? 自然是恨的。恨他的不解风情,恨他的冥顽不灵,恨他永远站在她的对立面。 可为何,在得知他跪在雪地中时,她会那样不管不顾地冲出去?甚至在呕血的瞬间,心头涌上的,除了不甘,竟还有一丝……未能说清的悔? 强烈的情绪如同岩浆在胸中翻滚,几乎要冲破喉咙。凌婉猛地闭上眼,用尽前世在尸山血海中磨练出的、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自制力,将所有的惊涛骇浪死死压回心底。再睁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唯恐泄露半分异样。 恰在此时,沈砚已转过身。 烛光跃动,清晰地映照出他的面容。眉如墨画,目若朗星,本是极清俊温润的长相,偏偏那双眸子沉淀着与她如出一辙的冷意,不见半分新婚应有的旖旎温情。他依着臣子与夫君的礼仪,对她微微躬身,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情绪:“殿下金安。夜已深,臣不便打扰殿下安歇,这便告退,往书房歇息。” 语气客气,姿态疏远,与前世一般无二。 说完,他略一拱手,便要转身离去。那动作流畅而决绝,仿佛踏出这扇门,便斩断了与这新房、与她之间所有的牵连。 前世,她心高气傲,见他如此怠慢,只觉得尊严扫地,怒火中烧,脱口便是冷嘲热讽:“沈探花这是嫌本宫这里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一句话,便将两人之间本就微薄的情分,彻底推向了冰点,也定下了此后数年互相折磨的基调。 可如今…… 她回来了。 带着前世惨死的记忆,带着对命运的不甘,也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或许可以重来一次的妄念。 在他抬步,即将迈过那朱红门槛的刹那,凌婉几乎是身体快于意识,猛地伸出手,冰凉而微颤的指尖,轻轻勾住了他那宽大袖袍的一角。 力道很轻,轻得几乎只是那片昂贵绸缎上微不足道的一点牵扯。 却足以让那即将离去的身影,骤然停顿。 沈砚的脚步顿住了。 他霍然回眸。 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幽潭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出她身着大红嫁衣、坐在床沿的身影,带着毫不掩饰的、纯粹的诧异与深深的探究。那目光锐利,仿佛要穿透她故作平静的表象,看清她这突兀举动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意图。他似乎在审视一件完全超出他预料和理解的、匪夷所思的事物。 凌婉在他的目光注视下,指尖像是被那烛火灼烧到一般,倏地松开了。 大红的袖袍从她指间滑落,带着一丝冰凉的、滑腻的触感,残留片刻,便彻底消失。 新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喜烛燃烧时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她看着他眼中未散的惊诧,以及那惊诧之下,迅速重新凝聚起来的、更深的审慎与疏离,心头第一次涌上了重获新生后,真真切切的、无所适从的茫然。 棋局重启,落子无悔。 这第一步,她,究竟该如何走? 是延续前世的轨迹,与他针锋相对,直至走向那注定的悲剧结局? 还是……换一种方式,走出这困住他们两人的死局? 另一种结局啊……凌婉光是想想那种可能都神魂震颤。 她不知道以后会怎样,只知道,眼前这个眉目清冷的男人,此刻正站在她命运的岔路口,等待着她下一步的举动。 “成婚了,沈大人便是本宫的夫君,夫妻何故分床而眠?”凌婉转身走向床榻,床上花生桂圆滚落四处。 “臣不敢,”背后传来沈砚的声音:“殿下今日劳累,还请早早歇息。” 凌婉本就强忍的脾气再度烧了起来:“沈大人,是本宫的意图不够明显吗,还是大人嫌宫里不曾三媒六聘,辱了侯府的门楣?” 说完,凌婉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是我凌婉说的话。但是又暗自捏了捏拳,若是沈砚扭头就走可如何是好? 凌婉赌着气,暗暗地数桂圆,数到第八个的时候沈砚就出声了,“殿下恕臣僭越,臣自认为已经聘过殿下了。” 察觉到沈砚走近,凌婉回头便看到了一方红帕,正是今日混乱中掉落的盖头。 “殿下胸有沟壑,臣心中知晓,”沈砚掀起红袍,凌然跪下:“臣服侍殿下入寝。” 凌婉愕然看着跪着的沈砚:“本宫不是……本宫从未想过!”世人皆道长公主府中幕僚无数,皆为面首,权势滔天的长公主最爱收集不同的“幕僚”。 天可怜见,数年殚精竭虑,凌婉从未想过与自己身边那些心眼黑到地底的猴精有任何瓜葛,坊间传言都是对长公主的污蔑! 沈砚疑惑地抬头:“臣看今日殿下身边并未有掌事宫女……” 掌事宫女,掌公主房中之事,一般在新婚之夜随公主到府中,教习房中事宜。一般掌事宫女都是公主身边的姑姑,但是凌婉从小在宫中野狗一般长大,身边宫女都没有一个,事成之后有了长公主的名头,更没有人敢往自己身边站着,更别提教习这种私密的事情。 凌婉僵在原地,这种事,该如何开始? 沈砚略一想,露出来了然的神情,站起来隔着盖头轻轻拍了拍公主的手,而后将盖头放在床上,拱手道:“臣唐突,还请殿下赎罪。臣唤人来服侍公主就寝。” 凌婉略略点头,回首盯着沈砚的双眼:“沈砚,我心悦你,故而向陛下求取赐婚的圣旨,有我凌婉在一天,必竭尽全力保你仕途无虞,保你府中无虞。坊间传言皆是无稽之谈,今日之事……今日之事我自会想办法,你不必忧心,等掌事姑姑传召便是。” 凌婉说完还是正正地盯着沈砚,好似在等着他的答复。 沈砚愣了一下,露出了今晚第一个微笑,拱手说道:“那臣必日日沐浴恭候。” 凌婉直到躺在被中还没有从沈砚的笑中回过神,两世为人,这貌似是沈砚第一次对她笑,有了这个笑,一睁眼是在地府也值了! 临入梦,凌婉迷迷糊糊地想:原来只要多说话,沈砚就会笑啊。 婉狗,你完全想错了 有没有人注意到此狗只要多说话就不自称本宫[狗头]因为此狗不习惯这么说,说快了咬舌头[狗头][狗头] 咱们沈大人也很爱逗狗的哈哈,因为婉婉真的很像比格,总是闯一些大大小小的祸。 沈大人也是真的爱婉婉,本来给自己写的是宫斗剧本,都想着献身争宠来着[可怜][可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死了又活此乃重生是也 第2章 得不到的驸马永远在火辣 寅时三刻,天光未明。 凌婉睁开眼,帐顶的殷红刺得她眼底发涩。这一夜,本以为会有故人入梦,但是她几乎未曾合眼。身侧床铺冰冷整齐,昭示着男主人的缺席。前世种种如走马灯般在脑中盘旋,尤其是沈砚,让她心绪难平。 重生归来,她不再是那个只会用锋芒武装自己的凌婉。既然老天给了她重来的机会,有些事,有些人,她总要试着去改变。哪怕……前路荆棘遍布。 “来人。”她的声音带着彻夜未眠的沙哑。 寝殿的门被轻轻推开,贴身宫女锦书领着几名手捧盥洗用具的侍女鱼贯而入。锦书眉眼低垂,动作恭谨利落,一如前世般妥帖。 “殿下醒了?”锦书上前,熟练地挽起帐幔,声音温软,“热水已备好,可要现在梳洗?” “嗯。”凌婉不动声色,任由她们伺候梳洗。铜镜中映出一张略显苍白却依旧明艳的脸,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她选了支素净的玉簪,吩咐道:“早膳摆到外间,多备一副碗筷。” 锦书挽发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轻声应道:“是。奴婢这就去安排。”她垂下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讶异。殿下竟要等驸马一同用膳? 辰时初,沈砚准时出现在膳厅门口。 他已换下昨日的大红喜袍,穿着一身靛蓝色常服,更显得身姿挺拔,气质清冷。见到端坐在桌前的凌婉,他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意外,随即归于平静,依礼躬身:“殿下。” “坐吧。”凌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沈砚从善如流地坐下,姿态优雅,却带着无形的距离感。 凌婉皱了皱眉,虽然她前世不曾成为真正的主母,但是也曾与各府夫人小聚,听她们谈起在家中的生活,虽然她总是装作不屑,但也听出了些门道,至少不该是现在这样。 精致的早膳摆满了梨花木桌:碧粳米粥,水晶虾饺,玲珑糕,并几样清爽小菜。 凌婉满意地执起银箸,目光在几碟小菜上逡巡。她回想了一下记忆中那些寻常夫妻相处的模糊画面,生疏地夹起一箸清脆的笋丝,想要放入沈砚面前的小碟中。 动作却僵硬无比。 她执掌权柄,批阅奏章,挥斥方遒时,手稳如磐石。此刻,这简单的布菜动作,却因心底那份不自然的刻意和从未有过的尝试,而显得笨拙滞涩。那笋丝甚至在途中不慎掉落了一根,在桌面上留下一点碍眼的痕迹。 真该死,大早上吃什么笋!凌婉暗暗瞪着桌子上掉落的笋。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侍立一旁的锦书眼神微闪,迅速垂下眼帘。 沈砚的目光在那根掉落的笋丝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抬眼,看向凌婉,随机让侍从清理桌面。他的表情依旧平静无波,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多谢殿下。” 然后,他执起自己的筷子,安静地用起膳来。姿态斯文,咀嚼无声,将“食不言”的规矩贯彻到底。 凌婉收回手,指尖微微蜷缩。 她自己也夹了些食物,食不知味地送入口中。膳厅内只剩下细微的碗筷碰撞声,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她试图找些话题,譬如询问翰林院公务是否繁忙,或是今日天气如何,可话到嘴边,看着沈砚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模样,又生生咽了回去。 原来,放低姿态,主动示好,竟是如此困难。比她在朝堂上对付那些老奸巨猾的臣子,还要耗费心神。 凌婉也默默地吃着饭,带着长公主的矜持与尊贵,不再去碰沈砚眼前的菜。 怎么会这样,凌婉心中涌出深深的无力感,她几次想张嘴,但是看看对面沉静的人,只觉得说什么话都是自取其辱罢了,昨晚的一丝温存好似从未存在。 凌婉出神的间隙,突然听到碗筷碰撞的声音,随后是沈砚自然的寻问:“殿下有何吩咐?” 凌婉愣愣抬头,看到了沈砚含笑的双眸,心中突然释然。 有什么不好说的,沈砚这么大一个人,还能跑了不成? 于是凌婉丹唇微启:“驸马觉得这饭菜是否可口?日后可要日日在这府中用膳了,有想吃的饭食尽管吩咐府中后厨即可。” 沈砚看着眼前的竹笋开口:“殿下的后厨,自然别有一番口味,今日这竹笋便是色香味俱全,殿下不如试试?”说着便夹了一筷子放在凌婉碗中。 凌婉看着碗里青青白白的笋,觉得这嫩嫩的笋也甚是可爱,便原谅了这菜,轻轻送入嘴中。 沈砚见状,又给夹了几种不同的菜,凌婉一边吃着一边悄悄抬眼看人,见沈砚神情轻松,这才放心吃菜。 今日这厨子手艺尚可,必当重重有赏! 一顿早膳,在你来我往的夹菜中结束。 沈砚放下银箸,用绢帕拭了拭嘴角,起身:“臣用好了。殿下慢用。臣还需前往翰林院点卯,先行告退。” 依旧是那般客气疏离,但是临走轻轻看了凌婉一眼。 他行礼,转身,动作流畅,那挺拔的背影穿过晨光微熹的庭院,一步步远离她的视线,直到消失不见。 凌婉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闷闷地发涩。重来一次,他们之间横亘的冰山,似乎并因她一个小小的、笨拙的举动而有了一丝消融。 就在这时,身侧传来锦书轻柔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与笑意,低声感叹道: “殿下今日对驸马爷……似乎格外不同呢。” 凌婉端茶的手,倏然顿住。眼底的迷茫与涩意瞬间褪去,覆上一层冰冷的锐利。 第3章 冰山驸马疑似回心转意 辰时三刻,秋日的朝阳正好,为肃穆的皇城朱墙琉璃瓦镀上一层浅金。长公主的仪驾稳稳停在了宫门前。 凌婉先一步被侍女搀扶着走下马车。她今日穿着特别挑选的蹙金绣凤绯罗朝服,裙摆迤逦,头戴的九翚四凤冠在晨光下流光溢彩,衬得她面容愈发晶莹,雍容华贵之外,更添几分平日里少见的明艳。她站定,下意识地回眸,等待。 沈砚随即躬身下车。一身深青色五品翰林常服,将他挺拔的身姿勾勒得清隽如竹,只是那过分俊朗的眉眼间,依旧凝着惯常的沉默与疏离。 他抬眼,目光不经意间落在前方盛装的凌婉身上,似乎微微顿了一下,旋即垂下眼帘,快得让人无从捕捉。 “走吧。”凌婉收回视线,声音平静,心底却远不如表面那般淡然。前世无数次行走在这条漫长的宫道上,心中充斥的是算计、是警惕、是孤身奋战的冷硬。而今,身边多了一个他,一个身份是她夫君,心思却如迷雾般的男人。 两人在引路内侍的带领下,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走。脚步声在空旷的宫道回响,朱红宫墙巍峨矗立,隔绝了外界喧嚣,也仿佛隔绝了彼此的声音。 琉璃瓦反射着冰冷的光泽,与记忆中的画面重叠——那些卑微挣扎的岁月,那些狠辣决断的时刻,都浸透在这宫墙的每一块砖石里。重走此路,身边人是前世怨侣,心境……当真能截然不同么? 凌婉微微吸了口气,秋日清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沈砚衣上淡淡的清冽松墨香,奇异地抚平了她心底些许波澜。 御书房外,总管太监早已候着,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躬身道:“长公主殿下,沈驸马,陛下已在里头等候多时了。” 踏入御书房,熟悉的龙涎香气息萦绕鼻尖。皇帝凌弘正坐在紫檀木御案之后,身着明黄常服,年轻的面庞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喜色,见到他们进来,立刻放下朱笔,绕过御案,亲自迎了上来,动作急切得甚至带翻了一本奏折。 “阿姐!沈卿!”他热情地拉住凌婉的手,语气亲昵得一如儿时,那双与凌婉有几分相似的眼眸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依赖与感激,“昨日大婚,一切可还顺利?朕这心里,一直惦记着,连折子都批不进去了。” 凌婉垂下眼帘,依着臣子礼微微屈膝:“臣……” “哎!”凌弘不等她拜下,赶紧托住她的手臂,力道有些重,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嗔怪道,“阿姐与朕之间,何须这些虚礼!” 他拉着凌婉的手上下打量,眼中情绪翻涌,“看到阿姐成家,朕这心才算放下些许。这些年,若非阿姐为朕殚精竭虑,稳固朝纲,朕真不知……” 他话语恳切,情真意浓,仿佛还是那个在冷宫里需要她庇护、分食一块冷糕都会眼圈发红的幼弟。 凌婉心中冷笑,冰锥似的寒意细细密密地扎着心口。此时细细回想,前世她的身体在数位太医的照顾下每况愈下,其中又有多少是这位好皇帝的手笔呢? 凌婉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温顺又恭敬地、一点点将自己的手从他略显滚烫的掌心抽回,姿态恭谨而疏离:“陛下言重了,此乃臣分内之事。” 凌弘似未察觉她刻意的疏远,目光转向沈砚,笑容依旧和煦,却多了几分属于帝王的审视:“沈卿,朕将皇姐托付于你,你可要好好待她。皇姐性子刚强,有时或许执拗些,你需多包容。若让皇姐受了委屈,朕可不依。” 这话听着是嘱托,细品之下,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敲打与界限的划分。 沈砚躬身,声音清越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所托。” “好,好!”凌弘朗声笑着,仿佛极为满意,吩咐左右,“看赏!” 内侍们鱼贯而入,抬上早已备好的赏赐。绫罗绸缎、珠宝古玩,琳琅满目,几乎要晃花人眼,极尽奢华地彰显着皇恩浩荡。 凌婉与沈砚一同谢恩,动作规矩,无可指摘。 谢恩之后,凌弘又拉着凌婉说了好些家常话,询问府中可还缺什么,下人是否得力,絮絮叨叨,关怀备至,俨然一位体贴入微的弟弟。 凌婉心不在焉地一一应答,心思却如电转,目光偶尔掠过静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沈砚,他沉默得如同御书房里一尊俊美的玉雕,仿佛这一切温情或试探都与他无关。 叙话间隙,凌婉端起手边的粉彩茶盏,轻轻拨弄着浮叶,状似无意地提起,声音放缓,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随意:“昨日入府,听下人们闲聊,说起京郊河道清淤,征用民夫,有个小工不慎跌落,伤了腿脚,家中甚是艰难,只剩寡母幼子,断了生计。虽是微末小事,但毕竟是为朝廷出力才遭此意外,陛下或可令有司稍加抚恤,赏些银钱药材,以示天恩浩荡,也让百姓感念圣恩。” 她提及的,是一件微不足道、甚至根本不会呈报御前的小事。前世,此事根本未曾入她之耳,还是后来某次翻阅陈年旧档时偶然瞥见,结局似乎是那户人家最终流离失所。 如今提起,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试探,想看看她这位“情深义重”的皇弟,对这等底层蝼蚁的性命,究竟有几分真心。 果然,皇帝凌弘脸上那无懈可击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眼神有刹那的闪烁,虽然极快恢复如常,快得仿佛只是光影错觉,但那瞬间的异样并未逃过凌婉时刻注视的眼睛。 那眼神里,没有对子民的怜悯,只有一丝被打断兴致的不耐与……被触及未知领域的细微警觉。 他随即笑道,语气轻松自然,仿佛刚才那瞬间的迟疑从未发生:“阿姐真是心系百姓,连此等小事都挂在心上,倒显得朕这个皇帝不够体贴了。朕记下了,回头便让工部的人去看看,定不叫为国出力者寒心。” 他轻描淡写地将话题带过,转而兴致勃勃地说起秋猎的安排,何处围场,预备何等猎物,仿佛方才那点“小事”早已被抛诸脑后。 凌婉端着茶杯,指尖微微发凉,唇边却噙着温顺的浅笑,附和着皇帝的话头。她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一直沉默的沈砚,在她提及那小工时,执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虽未抬头,那低垂的眼睫却似乎轻轻颤了颤。 又闲话片刻,多是凌弘在说,凌婉偶尔应和,沈砚静默,气氛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直到凌婉与沈砚再次起身告退。 凌弘亲自将二人送至御书房门口,殷殷叮嘱,情真意切:“阿姐、沈卿,得空常进宫来走走。朕与阿姐,如今虽为君臣,终究是骨肉至亲,莫要生分了。” 凌婉走在前面,沈砚依旧落后半步跟着,恪守着君臣与夫妻之间的礼数。就在她即将迈过那朱红门槛、踏入外面秋阳的刹那,一阵穿堂风过,送来了身后皇帝压得极低、几乎消散在空气中的一句话,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交付重任般的语气: “……有劳沈卿。” 凌婉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心猛地一沉,像是骤然坠入了冰窟。 有劳沈卿? 劳他什么? 是劳他“照顾好”自己这个皇姐?还是……另有所指?是监视?是掌控?还是……连这场婚姻,本身也是皇帝“有劳”他沈砚的一部分? 她下意识屏住呼吸,竖起耳朵,想听清沈砚的回应。然而,身后只有沈砚衣衫布料轻微的摩擦声,以及他依旧平稳得没有丝毫错乱的脚步声。他似乎是极轻微地颔首,或是用眼神作了回应,终究是没有任何清晰的语句传入她耳中。 凌婉稳下心神,也许是因为自己重生后太过于风声鹤唳,这皇帝就是想让她死,也必不急于一时。 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也将她与他前后行走的影子拉长,时而交叠,时而分离。 凌婉走在前面,背脊挺得笔直,维持着长公主应有的威仪,袖中的手却不自觉地微微收紧,指甲陷入柔软的掌心。 这深宫,这至亲,这夫君……似乎都比她前世所知的,更加迷雾重重,也更加……寒意森然。 一路无话。 直至坐上回府的马车,厚重的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宽敞的车厢内,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抑和紧绷。 凌婉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她端坐着,目光落在对面同样坐得端正的沈砚身上。他微垂着眼眸,面容平静,仿佛御书房中那一切从未发生。 车厢微微摇晃,偶有街市隐约的喧闹传来,更衬得车内寂静得令人心慌。 凌婉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她想起之前他递来的那杯安神茶,想起他偶尔流露出的、与她认知中不同的细微举止。 或许……或许她不该再像前世那样,将所有猜忌和情绪都死死压在心底,用冷硬的外壳将自己包裹,直到将所有人都推开,也将他越推越远。 与沈砚相处,或许……需要大胆一些,坦诚一些?哪怕只是迈出一小步。 她攥了攥袖口,终于开口,声音在寂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尝试打破坚冰的艰涩:“方才……在御书房门口,陛下似乎……对你说了句什么?” 她没有直接复述那句“有劳沈卿”,而是用了模糊的询问,目光却紧紧锁住沈砚的脸,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沈砚抬眸看向她。他的眼神很深,像蕴藏着星辰的夜海,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吸纳一切光线和情绪。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里没有惊讶,没有回避,只有一种沉静的审视,似乎在衡量她问出这句话的意图,以及……他该如何回应。 凌婉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分,但她没有移开视线,努力维持着镇定,甚至微微挺直了背脊,显示她的坚持。 片刻的沉默,长得几乎让凌婉以为他不会回答,正准备暗自嘲笑自己的冲动时,他却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般清越平稳,却比平日里似乎低沉了几分:“陛下只是嘱托臣,要好生照顾殿下。” 是同样模糊的、避重就轻的回答。 凌婉的心微微下沉,一丝失望悄然蔓延。果然……他还是选择隐瞒,选择站在皇帝那一边么? 然而,就在她眸色微黯,准备结束这场失败的试探时,沈砚却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却仿佛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分量:“殿下不必忧心。” 凌婉一怔,抬眼看他。 他依旧端坐着,目光落在车厢壁的某处花纹上,侧脸线条清俊而冷硬,但说出的字句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臣既为殿下驸马,自当以殿下为先。无论……陛下有何嘱托。” 无论陛下有何嘱托。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像是一块巨石投入她心湖,瞬间激荡起汹涌的波涛!他这是在……向她表态?是在暗示,即便皇帝对他有所“嘱托”,他的立场,依然会以她为先?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巨大的震惊和不敢置信,猛地冲撞着凌婉的心房。她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 前世他们争执、冷战、互相伤害,他从未对她说过如此……近乎承诺的话语。 她怔怔地看着他,一时竟忘了反应。车厢内的气氛,因他这句突如其来的表态,而变得有些微妙,那层无形的坚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沈砚说完,便不再多言,重新垂下了眼眸,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随口一提。只是,凌婉敏锐地注意到,他置于膝上的手,指节微微蜷缩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泄露了内心并非全然平静的动作。 他……也在紧张么?或者说,在说出这句话时,他也并非毫无波澜? 这个发现,让凌婉心中那股暖意更甚,甚至冲淡了些许因皇帝那句“有劳”而带来的寒意。 她沉默了片刻,消化着他话语中的信息,也整理着自己翻腾的心绪。然后,她再次开口,这一次,声音里少了几分试探,多了几分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类似倾诉的柔软:“我……我只是觉得,陛下他似乎……与从前不太一样了。” 她没有说得太明,但她知道,以沈砚的聪慧,定然明白她所指为何。那个曾经依赖她、信任她的弟弟,如今似乎充满了算计和难以捉摸的心思。 沈砚闻言,目光微动,终于再次抬眼看向她。这一次,他的眼神里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他看着她带着一丝迷茫和佚丽的侧脸,沉默了片刻,才缓声道:“殿下,人心易变,尤其是在……那个位置之上。” 他没有否认她的感觉,甚至间接肯定了她的猜测。这无疑是一种认同,也是一种……靠近。 凌婉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涩涩,又带着点奇异的安定。她轻轻“嗯”了一声,低下头,看着自己裙摆上繁复的金线刺绣,低声道:“我知道。只是……有时还是会觉得,有些陌生,有些……冷。” 这句话,几乎带着前世不曾有过的、属于小女儿家的委屈和疲惫。说完,连她自己都有些惊讶。她竟会在沈砚面前,流露出这样的情绪。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却不再那么令人窒息,反而流淌着一种无声的、微妙的理解与……靠近。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马车即将抵达长公主府时,沈砚的声音再次响起,很轻,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殿下若觉宫中寒凉,日后……臣陪殿下同往。” 凌婉猛地抬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中。那里依旧平静,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融化。 马车缓缓停下,府邸已到。 沈砚率先起身,撩开车帘,先行下车,然后,极其自然地转过身,对着尚在车内的凌婉,伸出了手。 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为他周身镀上一层光晕,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但那隻骨节分明、修长干净的手,就那样稳稳地伸向她,带着一种无声的邀请和支撑。 凌婉看着那只手,心跳如擂鼓。前世,他从未如此。每一次,都是她独自下车,他沉默地跟在身后。 她犹豫了片刻,终究是将自己微凉的手,轻轻放在了他温热的掌心。 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稳稳地包裹住她的,力道适中,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他扶着她,一步步走下马车。动作流畅自然,仿佛演练过无数次。 当她的双足踏上坚实的地面,他并未立刻松开,而是等她完全站稳,才缓缓抽回了手。指尖相触的温热,却仿佛残留了下来。 他后退半步,依旧是那副清冷守礼的模样,微微躬身:“殿下,请。” 凌婉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心中百感交集。今日这一趟宫中之行,迷雾更深,寒意更重,但似乎……也并非全无收获。 她点了点头,率先向府门走去,脚步却比往日轻盈了些许。 沈砚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纤细却挺直的背影,目光在她方才主动放入他掌心的那只手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 这深秋的寒,似乎也并非全然无法抵御。 回到府中,凌婉径直回了寝殿。她需要时间,好好消化今日发生的一切,思考皇帝那句“有劳”背后的深意,以及……沈砚那出乎意料的态度转变。 然而,在她踏入殿门,准备吩咐侍女备水沐浴时,眼角的余光瞥见沈砚并未直接回他的书房,而是站在庭院中的一株桂花树下,似乎在吩咐着贴身侍从什么。 她没有在意,转身入了内室。 约莫一炷香后,凌婉正对镜拆卸头上沉重的凤冠,锦书端着一个红木托盘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殿下,驸马爷身边的长随刚送来的,说是驸马爷吩咐厨房特意为您熬制的宁神汤,用的是上好的百合、茯苓,最是安神静心,嘱咐您一定要趁热喝。” 凌婉拆卸珠钗的手,倏然顿住。 她看着那碗冒着袅袅热气的汤羹,色泽清亮,香气清雅。脑海中瞬间浮现出马车里,她低声说出的那句“有些冷”,以及他最后那句“臣陪殿下同往”。 所以,这碗汤……是他听出了她话中的疲惫与心寒,无声的回应么?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从心底最深处涌出,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比那汤羹的热气更让她觉得温暖。她伸手,接过那碗温度恰到好处的汤,指尖传来的暖意,一直熨帖到了心里。 她拿起白玉汤匙,轻轻搅动了几下,舀起一勺,送入口中。清甜温润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带着药材特有的淡淡清苦,却奇异地抚平了她心头的纷乱与寒意。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动作优雅,心中却浪潮翻涌。 沈砚…… 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若你真心待我,为何前世那般冷漠相对?若你另有所图,为何今生又屡屡示好,甚至……说出那样近乎承诺的话语? 这碗宁神汤,喝下去,身子是暖了,心,却仿佛陷入了更深的迷雾。但这一次,那迷雾之中,似乎隐隐透出了一丝……让她愿意探寻下去的光亮。 她放下空碗,用绢帕轻轻拭了拭嘴角,对侍立一旁的锦书吩咐道:“去告诉驸马,汤……本宫喝完了,甚好。” 有些心意,她收到了。 今日种种,如同石子入睡,在凌婉,心中泛起阵阵涟漪。 而前方的路,无论有多少迷雾险阻,似乎……也不再是她一个人走了。 第4章 本宫与驸马的房中二三事 大婚后的第三日,长公主府依旧笼罩在一片微妙的沉寂里,仿佛一场盛大喧嚣后残留的余烬,明明该是喜庆的红,却无端透出几分清冷。 凌婉坐在紫檀木嵌螺钿妆台前,由着锦书为她梳理那一头如瀑青丝。铜镜里映出的眉眼沉静似水,却掩不住眼底深处流转的思量。 那日宫中所闻,皇帝那句低不可闻的“有劳沈卿”,像一根淬了毒的细刺,扎在她心头,不深,却时时提醒着那潜藏的不安与算计,让她在新婚的府邸中,亦无法全然放松。 沈砚。 她的驸马。 这个她前世怨了半生,临死前却莫名浮现于脑海的男人。她似乎,从未真正看清过他。琼林宴上那惊鸿一瞥,他一身素白襕衫,于万千学子中卓然而立,风过处,衣袂翩然,眉眼清俊得如同雨后远山,刹那间便攫取了她的全部心神。 那时,她只是烨国最有权势、也最任性的长公主,看中了,便要得到。一道圣旨,成就了这桩姻缘,也开启了两人之间数年蹉跎。 如今想来,那初见时的心动,或许并非全然盲目,这副皮囊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灵魂? “驸马此刻在做什么?”凌婉状似无意地问道,指尖拂过一支赤金点翠步摇,最终却落在了一支更显素雅的缠枝莲纹白玉簪上。 锦书手法轻柔,梳齿划过发丝,声音温顺得听不出任何破绽:“回殿下,驸马爷此刻应在书房。奴婢听闻,驸马每日这个时辰,都会在书房看书一个时辰,雷打不动,府中下人都知他这个习惯。” 果然。 凌婉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前世她厌恶他的“规矩”和“刻板”,觉得他无趣至极,从不曾留意过他这些近乎严苛的自律。如今看来,这看似刻板的规律之下,或许正藏着他不欲人知的另一面,或是他用于规避、观察的屏障。 “嗯。”她淡淡应了一声,将白玉簪递给锦书,“就用这个吧。妆容也不必太过繁复。” 一刻钟后,凌婉出现在了书房门口。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踏入他的领地。书房布置得极为简洁,甚至可称得上清寒。靠墙立着几个巨大的樟木书架,典籍排列得一丝不苟,分门别类,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 窗边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面笔墨纸砚井然有序,一方歙砚,一支狼毫,一叠雪浪笺,再无多余赘物。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书卷气和一种清冽的松墨清香,与沈砚身上常有的气息如出一辙。 而沈砚,正临窗而坐。 秋日的暖阳透过细致的窗棂,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浅金色的、柔和的光晕。他身着月白色的家常直裰,更显得身形挺拔清瘦。此刻他正微垂着头,手中执着一卷泛黄的书册,修长的手指轻压在书页边缘,指节分明,莹白如玉。 阳光勾勒出他完美的侧脸轮廓,从饱满的额际,到挺拔的鼻梁,再到微抿的、颜色偏淡的薄唇,线条清隽流畅,宛若匠心独运的玉雕。他看得专注,长睫低垂,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神情宁静而超然,仿佛完全沉浸在那字里行间的世界里,与世无争。 这一刻,他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冷意似乎被阳光融化了几分,只剩下纯粹的、霁月风清的文人雅致。 凌婉的心,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无论前世多少怨怼,她都无法否认,沈砚的容貌气度,确是她生平仅见,足以让任何怀春少女倾心,包括当年那个骄傲不可一世的自己。 听到脚步声,他并未立刻抬头,直至凌婉走到书架前,假装浏览书目,他才不疾不徐地放下书卷,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无线褶的衣袍,而后躬身行礼。 “殿下。”声音清越,如同玉石相击,依旧平稳,听不出喜怒,也听不出对新婚妻子突然到访的讶异。 “本宫来找本书。”凌婉目光扫过书架,随手抽出一本《水经注》,仿佛真的只是心血来潮。 她拿着书,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转向沈砚,眉宇间恰到好处地拢上一丝轻愁,带着几分刚睡醒般的慵懒与不适,语气也放软了些:“许是昨日未曾歇好,”她抬手,用指尖轻轻揉了揉太阳穴,“昨夜竟做了个极不安的梦。” 沈砚静静站着,目光落在她脸上,平静无波,似在耐心聆听,又似在等待她的下文。 凌婉迎着他那看似淡漠的视线,缓步向前,停在离他书案三步之遥的地方,缓缓道,语速不快,每个字都清晰吐出,同时不错眼地观察着他最细微的反应:“梦见江南漕运,似是出了极大的变故,运粮的官船……在河道上倾覆,粮盐沉没,死伤……甚众。”她刻意在“江南漕运”、“倾覆”、“死伤甚众”几个词上,略作了停顿。 “梦境混乱,醒来仍觉心惊。”她最后补充道,将那份因“噩梦”而起的“忧心”表现得恰到好处,一副需要慰藉的模样。 书房内静默了一瞬,只听得见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沈砚翻动书页的手,在她开始描述“梦境”时便已停下。此刻,他那只骨节分明、适合执笔也适合……握剑的手,就稳稳地按在摊开的书页上,纹丝不动。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凌婉,那眼神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表面波澜不兴,内里却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漩涡。薄唇微启,吐出的话语和他的人一样,带着一种近乎冷漠的理性: “梦境无稽,殿下日有所思,夜有所想,亦属常情。” 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半分涟漪,完全符合一个恪守臣道、不妄议朝政的翰林官身份,“江南漕运事关国本,自有漕运总督及地方官员恪尽职守。殿下忧心国事,乃万民之福,但也当保重凤体,勿要过于劳神。”一番话,滴水不漏,既安抚了“受惊”的妻子,又撇清了自己对具体政务的干预,堪称范本式的回答。 然而—— 就在他抬眼看向她,说出“梦境无稽”四个字的那一刹那,凌婉凭借着前世在权力场上锻炼出的、对人心微妙变化的极致敏锐,清晰地捕捉到,他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极快地闪过了一抹锐利如鹰隼的光芒! 那绝非一个只会埋首故纸堆、吟风弄月的文人该有的眼神! 那是一种洞悉一切、审视虚实、甚至带着一丝极其隐晦的警惕与计算的精光,如同暗夜里骤然出鞘的剑锋,寒芒一闪而逝,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错觉,却真实地刺破了那层温润如玉的伪装。 可他掩饰得太好了。那锐利稍纵即逝,瞬间便重新被平静无波所取代,仿佛刚才那瞬间的眼神交锋,只是她因心神不宁而产生的幻觉。他依旧是那个清冷自持、循规蹈矩的翰林驸马。 凌婉心头猛地一凛,背后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听懂了! 他绝对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甚至可能已经猜到了她并非全然基于“梦境”! 但他选择了回避,用最冠冕堂皇的理由,将她的试探轻轻推了回来,守住了自己的界限。 “驸马说的是。”凌婉垂下眼睫,浓密的长睫掩盖住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指尖微微用力,捏紧了手中那本坚硬的《水经注》,书角的硬度硌着指腹,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或许是本宫多虑了。”她的声音依旧维持着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被说服后的释然。 她不再多言,拿着书,转身,步履平稳地离开了书房。 她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似乎在她背脊上停留了一瞬,不再是之前的纯粹探究,而是带上了一种更为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审度,如影随形,直到她完全走出他的视线。 走出书房,秋日的阳光带着些许温度落在身上,却驱不散凌婉骨子里透出的寒意。 她站在廊下,看着庭院中那几株开始泛黄的银杏树,金黄的叶片在阳光下闪烁着脆弱的光泽。心底的疑云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愈发浓重地弥漫开来。 沈砚,你究竟……是何方神圣?你那张霁月清风的面皮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面目?你对皇帝那句“有劳”,又到底持何种立场? 她正凝神思索,却见廊庑另一端,两道身影正并肩而来。 走在前面的男子约莫三十岁年纪,身着藏蓝色锦袍,面容与沈砚有五六分相似,却更显沉稳坚毅,眉宇间带着历经世事的练达,正是沈砚的长兄,安远侯府如今的顶梁柱沈竹。 稍后半步的男子则穿着墨绿色劲装,身姿挺拔,气质朗阔,眉眼间带着武将特有的飒爽,是沈砚的二哥沈墨。 “臣沈竹(沈墨),参见长公主殿下。”两人见到凌婉,立刻停下脚步,躬身行礼,姿态恭敬,却不卑不亢。 凌婉收敛心神,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浅笑:“大哥、二哥不必多礼。这是在府中,自家人无需如此客套。” 她目光掠过沈竹沉稳的脸庞和沈墨爽朗的眉眼,心中微动。安远侯府,开国时因军功受封的第一代安远侯沈擎,乃是太祖皇帝麾下骁将,曾于乱军之中舍身救主,身披数十创犹自死战不退,太祖感其忠勇,特封侯爵,赐丹书铁券。 然而爵位传至沈砚父亲这一代,因老侯爷性格耿直,不擅钻营,在朝中逐渐边缘化,加之一次至关重要的战役中决策失误,导致兵败,虽未削爵,却彻底失了圣心,家族就此没落。 沈竹身为长子,早早担起振兴门楣的重任,弃武从文,在吏部做个不起眼的员外郎,步步为营;沈墨则走了武职,在京畿卫戍中任职,试图重拾祖上荣光。 而沈砚,无疑是沈家倾尽全力培养出的、最出色的子弟,指望他能通过科举正途,光耀门楣。这桩尚主的婚事,对没落的安远侯府而言,是机遇,更是巨大的压力和……风险。 “礼不可废。”沈竹微微躬身,语气温和却坚持,他抬头,目光快速而谨慎地扫过凌婉手中的《水经注》,又看了看书房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随即关切道,“殿下这是……刚从书房出来?可是寻三弟有事?”他言辞恳切,带着长兄对弟媳的天然关怀。 凌婉晃了晃手中的书,笑道:“无事,只是闲来无聊,找本书看看。驸马正在用功,不便打扰。” 沈墨性格更为爽直,闻言便笑道:“殿下莫怪,我们家三弟就是这般性子,打小就爱泡在书堆里,像个小学究似的。 父亲在世时常说,咱们沈家是马背上得的爵位,偏生出了他这么个文曲星。”他话语里带着对幼弟的亲近与骄傲,并无半分嫉妒。 凌婉心中微暖。沈家兄弟和睦,是她前世就知道的。在勾心斗角的皇室和世家之中,这种纯粹的亲情显得尤为珍贵。 也正因如此,她才更觉得沈砚的复杂难懂,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他为何会养成那般深沉的性子? “二哥说笑了,驸马才华横溢,乃是朝廷栋梁。”凌婉客气了一句,旋即似不经意地问道,“听闻大哥在吏部,近日公务甚是繁忙?” 沈竹目光微微一闪,应对得滴水不漏:“劳殿下挂心,都是些琐碎事务,按部就班而已。比不得殿下协理朝政,日理万机。” 又寒暄了几句,沈竹沈墨便恭敬地告退,说是去前厅处理些家事。凌婉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中暗忖:沈竹的谨慎,沈墨的爽朗,都与沈砚的深沉大相径庭。 安远侯府的没落是事实,但他们兄弟显然并非庸碌之辈。沈砚身处这样的家族,背负着振兴的希望,又尚了主,他的每一步,必然都经过深思熟虑。那么,他对自己的态度,究竟有几分是真?几分是不得已的敷衍?又有几分,是源于皇帝那不清不楚的“嘱托”? 她正思量间,身后书房的门却“吱呀”一声,再次被推开。 沈砚走了出来。 他已换下了那身月白直裰,穿着一件雨过天青色的长衫,更衬得他面容清俊,气质出尘。他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造型古朴的紫铜手炉。 他走到凌婉身边,距离不远不近,恰好是礼法允许的、夫妻之间最恰当的距离。他将手炉递过来,声音依旧平淡,却似乎比方才在书房里少了几分刻意的疏离:“秋深露重,廊下风大。殿下若要看景,也当注意保暖。” 凌婉怔住了,下意识地接过那只手炉。紫铜炉壁传来的温度恰到好处,暖意顺着掌心迅速蔓延至手臂,再到四肢百骸,驱散了那萦绕不去的寒意。她抬头,有些愕然地看着他。他这是……在关心她?因为看到她独自站在这里吹风? 沈砚却没有看她,目光落在庭院那棵最大的银杏树上,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但他的耳根处,似乎泛起了一抹极淡、极不易察觉的粉色,若非凌婉离得近,几乎要错过。 “方才……”凌婉握紧了手炉,决定再试探一步,声音放得轻柔,“大哥二哥过来了,说了会儿话。” “嗯。”沈砚淡淡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并无多言。 凌婉看着他线条优美的侧脸,继续道:“大哥很是稳重,二哥性子爽朗,你们兄弟……感情很好。”她这话带着真心,也带着探究。她想看看,提及家人,他是否会流露出不同的情绪。 沈砚沉默了片刻,目光依旧望着远处,声音却低沉了几分:“长兄如父,二哥重义。沈家……亏欠他们良多。”他没有多说,但这简单的一句话,却仿佛泄露出了他内心深处对家族、对兄长的沉重责任与愧疚。 一个没落的侯府,所有的资源倾斜于他一人之身,兄长为支撑门庭放弃理想,兄长在军中艰难拼搏,这份压力,可想而知。 凌婉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忽然有些明白了,他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内敛从何而来。那不是天生的冷漠,而是背负太多之后,不得不筑起的保护壳。 “安远侯府……第一代老侯爷的忠勇,史书上亦有记载。”凌婉轻声道,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将门虎子,沈家的风骨,未曾断绝。” 沈砚终于转过头,看向她。这一次,他的眼神里少了之前的审视与锐利,多了些复杂的、难以分辨的情绪,似诧异,似触动,最终都化为一片深沉的宁静。“殿下……过誉了。”他微微颔首,算是承了这份好意。 一阵秋风拂过,卷起几片金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落在两人之间的廊下。 凌婉看着那翻飞的落叶,忽然觉得,一直横亘在她与沈砚之间那堵无形的、冰冷的墙,似乎在这一刻,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有光,和暖意,正从那缝隙中,悄然渗透进来。 “这银杏,再过些时日,满树金黄,想必极美。”她轻声说,不再是试探,而是纯粹的感慨。 沈砚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着那在秋风中摇曳的树冠,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微微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淡的、几乎不存在的弧度。 “嗯。”他应道,声音轻得像是一片羽毛拂过心尖,“若殿下喜欢,届时……臣可陪殿下共赏。” 凌婉的心,猛地一跳。她倏然转头看他。 他却已移开了视线,恢复了那副清冷模样,仿佛刚才那句带着些许承诺意味的话,只是她的幻听。 但手炉传来的暖意,和他耳根那未完全褪去的淡红,都在提醒她,刚才的一切,真实地发生过。 “好。”凌婉压下心头的悸动,轻声应道。 两人一时无话,并肩立于廊下,看着庭院秋色。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在青石板上交叠在一起,竟有了一种奇异的和谐。 直到一名侍女前来禀报,午膳已备好。 沈砚侧身,对凌婉道:“殿下,请。” 这一次,他没有让她独自先行,而是做出了陪伴的姿态。 凌婉点了点头,捧着那只温暖的手炉,与他一同向膳厅走去。脚步落在回廊的地板上,发出轻缓的声响,一前一后,却不再像之前那般疏离。 她不知道沈砚内心深处究竟藏着多少秘密,也不知道皇帝那句“有劳”背后是怎样的棋局。但至少在此刻,在这秋阳暖廊之下,她似乎触碰到了一点真实的他,那个背负着家族重任、内心或许并不像外表那般冰冷的沈砚。 这条路,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和孤独了。 而她,愿意为了这份逐渐渗透的暖意,为了那琼林宴上一见倾心的悸动能够找到真正的归宿,继续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向他,也让他……走向自己。 午膳时,气氛依旧不算热络,但那种令人窒息的僵硬,似乎悄然融化了些许。凌婉甚至注意到,沈砚用餐时,姿态虽依旧优雅规矩,但速度似乎比往日稍快了一些。 用完膳,沈砚起身,照例要去书房。 凌婉却鬼使神差地开口:“驸马。” 沈砚脚步顿住,回身看她,目光带着询问。 凌婉抿了抿唇,压下那点不自然,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而不带压迫:“若……若午后无事,驸马可否为本宫讲解一下《水经注》?方才粗略一翻,见其中水道纵横,颇有趣味,只是有些地方,不甚明了。”她寻了一个最拙劣,却也最不易被拒绝的借口。她需要更多的相处,需要在这看似寻常的交流中,更深入地了解他。 沈砚显然没料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讶异。他看了看凌婉手中那本《水经注》,又看了看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的眼眸,沉默了片刻。 就在凌婉以为他会以“公务”或“需要静读”为由拒绝时,他却轻轻颔首。 “殿下若有兴致,臣自当尽力。”他说道,声音依旧平稳,却仿佛比那秋日的阳光,多了一缕温度。 凌婉的眼底,瞬间漾开了一丝真实的笑意,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轻荡。 “那……便有劳驸马了。” 第5章 狠辣公主狠狠查案 大婚后的第五日,长公主府表面依旧维持着新婚应有的喜庆与平静,檐下红绸未撤,廊间宫灯长明,但内里的暗流,只有身处漩涡中心的人才能感知。 那份因书房“偶遇”和廊下赠炉而悄然滋生的微妙暖意,并未能完全驱散弥漫在府邸上空的、无形的紧绷。 凌婉端坐在议事厅的主位之上。 这里不似书房私密,却更具威仪,紫檀木大案雕龙画凤,背后是一扇巨大的山水屏风,是她在这府中处理“公务”的所在,也象征着她不容置疑的权柄。 晨光透过繁复的雕花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映照着她沉静的侧颜,一半明丽,一半幽深。 锦书被她以“整理库房旧册,需仔细核对,恐需大半日”为由支开,此刻厅内唯有自幼跟随、绝对忠心的侍女垂手侍立在门外廊下,确保无人能靠近偷听。 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官窑瓷杯壁,细腻的触感传来,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出一个人名——赵铭。 工部军器局员外郎,一个在庞大的朝廷官僚体系中,从五品的官阶不算高,却身处军械制造的要害位置。 前世,约莫是在半年后,此人因贪墨军械款项、以次充好的罪名被揭露,证据确凿,龙颜震怒,下令处斩,牵连数名工部中下层官员,一度引得朝野议论,却也很快平息。 当时,她虽觉此案有些突兀,结案过快,但正值与沈砚关系冰点,又忙于应对皇帝日渐明显的猜忌,并未深究,只以为是寻常的贪腐案,或是政敌间的倾轧,弃卒保帅。 如今跳出局外,以重生者的视角回想,却处处透着蹊跷。 赵铭官职不高,权限有限,如何能绕过层层监管,经手并贪墨如此巨额的款项?军械制造流程复杂,涉及物料采购、工匠管理、质量检验、入库核查等多个环节,岂是他一个员外郎所能只手遮天? 更重要的是,他倒台的速度太快,从被弹劾到定罪处斩,不过旬月,证据链条完美得如同事先排演好的戏本,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为了掩盖更大秘密而进行的弃车保帅。 而那个被保下来的“帅”,前世直至她死都迷雾重重,今生,或可借此窥见一斑。 这或许,还能解释前世沈砚为何在某些军工议题上,态度异常坚决,甚至不惜与她激烈争执,他……是否知道些什么? 她重生归来,最大的优势便是对这未来半年乃至数年朝堂动向的“预知”。 但这预知需要巧妙运用,不能显得太过未卜先知,引人怀疑,尤其是引来皇帝和那只幕后黑手的警觉。赵铭案,便是一个极好的切入点。 案情本身不算最骇人听闻,不至于立刻掀起滔天巨浪,但涉及军械,关乎边防稳定,足以引起她的“合理”关注;牵扯层面目前看来不会立刻直达天听,给她留下了观察、操作和试探各方反应的空间;而且,此案背后定然藏着更深的东西,足以惊动某些藏在暗处的人,让她有机会看清这潭浑水之下,究竟潜伏着怎样的暗礁与巨鳄。 “殿下,张大人到了。”门外,心腹侍女压低的声音轻轻传来,打破了议事厅的沉寂。 凌婉瞬间收敛心神,将杯中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清苦的滋味在舌尖蔓延,让她精神为之一振。放下茶杯时,面上已是一片惯常的、属于监国长公主的冷静与威仪。 “让他进来。” 张诚应声而入。他年约四十,面容精干,皮肤因常年在外奔波而呈古铜色,一双眼睛锐利如鹰,穿着不起眼的深灰色常服,步履沉稳无声,如同暗夜中的猎豹。他是凌婉还是备受欺凌的公主时,就一手从底层提拔起来的心腹,曾是她安插在刑部的一着暗棋,能力出众,忠心更是经受过血与火的考验。 前世,他最终为保护凌婉,死于一场精心策划的“街头意外”,临死前拼尽最后一口气传递出的消息,让她得以揪出了一名潜伏极深的眼线。 “臣,张诚,参见殿下。”张诚躬身行礼,姿态恭敬,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那是长期压低声音说话留下的痕迹。 “不必多礼。”凌婉抬手虚扶,目光在他风尘仆仆的衣角上一扫而过,“坐。” “谢殿下。”张诚在下首的梨花木椅上坐下,腰背挺得笔直,静待吩咐。他深知,殿下在新婚期间,避开所有耳目,单独在此召见,必有极其重要且隐秘的要事。 凌婉没有立刻开口,沉吟片刻,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无意识地画着圈,似在斟酌最恰当的措辞。她不能直接说“我知道赵铭半年后会因贪墨被处斩,你提前去查”,这太过惊世骇俗,必须有一个合乎逻辑、不会引人怀疑的由头。 “张诚,”她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寂静的空气里,“本宫近日翻阅工部往年奏销旧档,留意到军器局的一些账目往来,数字模糊,勾稽不清,似有不明不白之处。”她用了“往年旧档”和“模糊不清”作为切入点,合情合理。 张诚神色一凛,身体微微前倾,眼神瞬间变得无比专注:“请殿下明示。”他明白,殿下绝不会无的放矢。 “本宫听闻,”凌婉端起空了的茶杯,指腹摩挲着杯壁,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窗棂的光影上,语气平缓却暗藏锋芒,“工部军器局员外郎赵铭,近年来颇有些‘阔绰’,与其俸禄颇不相符。其家眷穿戴用度,出入车马,似乎远超他一个员外郎的俸禄所能及。” 她顿了顿,放下茶杯,发出清脆的轻响,目光转向张诚,变得锐利起来,“你去仔细查一查此人,要隐秘,不必惊动任何人,尤其是工部上下。” 她清晰地布置任务,条理分明:“重点查三个方面。其一,近三年来,军器局所有与河西精铁、晋地火硝、江南牛筋、北地皮革等主要军械物料相关的采购账目,尤其是与那几个老牌供应商的往来细节,包括价格、数量、交割时间、经手人,一笔都不要放过。其二,赵铭本人,及其家眷、主要仆从名下的产业、田庄、铺面,以及在各大银号的钱款流动,看看是否有不明来源的大额进项,或是异常的资产转移。其三,”她目光如炬,紧紧锁定张诚,“查一查他与工部上下,乃至其他衙门的官员,私下有哪些过从甚密之处,宴饮聚会,书信往来,尤其是……与吏部侍郎王崇大人门下,可有牵连。” 王崇,吏部侍郎,皇帝凌弘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干将,亦是前世在朝堂上屡屡与她作对、处处针锋相对的主力。将王崇的名字点出,既是明确的引导,看看赵铭是否与帝党核心人物有染,也是一次大胆的试探,想看看调查王崇相关,会触动哪根敏感的神经。 张诚心中微震,眼底掠过一丝惊色。殿下此举,看似是查一个工部员外郎的贪墨嫌疑,实则剑指工部乃至其背后可能存在的、盘根错节的更大势力,甚至可能直接触及陛下的嫡系!这其中的风险…… 他不敢细想,但忠诚压过了一切疑虑,他立刻沉声应道:“臣明白。定会小心行事,不留痕迹,如同鬼魅过境。” “记住,”凌婉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凝重得近乎一字一顿,“此事关系重大,或许牵涉军国要务,边关稳定。你亲自去办,动用我们最可靠、最隐秘的那几条暗线,启用‘癸’字级密探。所有调查结果,无论巨细,只呈报于本宫一人。 在未有确凿证据、摸清背后脉络之前,绝不可走漏半点风声,打草惊蛇。” “癸”字级,是他们情报网络中最高保密等级,直接对凌婉负责,彼此单线联系。 “是!臣以性命担保,绝不泄露分毫!”张诚肃然起身,单膝跪地,郑重行礼,眼中是视死如归的决绝。他跟随凌婉多年,深知她行事风格,一旦如此郑重交代,必是嗅到了极不寻常的、足以颠覆格局的危险气息。 “去吧。”凌婉挥了挥手,语气恢复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本宫等你的消息。安全第一。” 张诚不再多言,重重磕了一个头,起身,躬身退出议事厅,脚步迅捷而无声,如同融入阴影的狸猫,很快消失在廊庑尽头,仿佛从未出现过。 议事厅内重归寂静,唯有更漏滴答,记录着时间的流逝。 凌婉独自坐在宽大的座椅中,阳光缓缓移动,将她半身笼罩在温暖的光晕里,半身隐于冰冷的阴影之中,恰似她此刻的心境,一半是对揭开谜底的期待,一半是对未知风险的警惕。她重新拿起那只空了的茶杯,指腹缓缓地、反复地摩挲着杯壁上细腻冰凉的冰裂纹,仿佛能从那错综复杂的纹路中,推演出未来的棋局。 眼底情绪翻涌,最终归于一片深沉的、寒潭般的算计与坚定。 赵铭,就是她投入这潭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甚至可能连通着无边深渊的湖水中的第一颗石子。 这石子,会惊起怎样的涟漪? 是仅仅泛起几圈微不足道的波纹,很快消散于无形,让她一无所获? 还是会撞出水下坚硬的暗礁,让她窥见一丝真相的轮廓,却也可能碰得头破血流? 亦或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搅动淤泥,让潜伏在深处的巨鳄受惊现身,让她得以看清这盘错综复杂、关乎生死存亡的棋局中,那些隐藏至深的棋手,究竟是谁? 她不知道确切的答案。 但她很清楚,从她决定落下这颗棋子的那一刻起,与前世被动承受、步步维艰截然不同的主动博弈,已经正式开始了。 她不再是被命运推着走的棋子,而是要成为执棋之人,哪怕前路遍布荆棘,危机四伏,她也要主动搅动风云,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权欲场中,为自己,也为那个尚且迷雾重重、却已然让她心生一丝牵绊的未来,杀出一条生路,搏一个截然不同的结局! 杯中的茶水早已凉透,但她指尖的温度,却仿佛比那细腻的瓷壁更加冰冷。 她需要一层烟雾,来掩盖她真正的意图。 “传话下去,”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大厅,声音平静无波,清晰地传到门外侍女的耳中,“本宫要更衣,午后……去一趟城西的玄都观上香祈福。” 祈福,或是静心,总是一个不会引人怀疑的好理由。一个刚刚大婚、看似沉浸在幸福中的长公主,去道观为自己的婚姻祈福,合情合理。 或许在那远离尘嚣、香火缭绕的道观之中,在那份刻意营造的宁静之下,她能更清晰地思考,这第一步落下之后,接收到各方反馈,下一步,又该踏向何方,如何与那位心思难测的驸马,在这诡谲的局势中,寻找到彼此的方位。 而在她看不见的角落,关于长公主殿下新婚燕尔却开始关注工部账目、并秘密召见心腹属官张诚的消息,或许已经沿着某些隐秘的渠道,悄然传递了出去。这帝都的深秋,天空高远湛蓝,却注定不会平静了。 风,起于青萍之末。 狗婉其实是事业批来着,她前世家庭不顺,无子嗣,无亲眷,唯一谋略的只有这江山了[闭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狠辣公主狠狠查案